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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三毛)

_3 三毛(近代)
今年换了居处,来了美丽的丹娜丽芙岛,这儿景色非常美丽,四季如春,冬不冷,夏不热,而我,在这么怡人的岛上,居然一连发了数个月的微烧,医生查遍身体,却找不出毛病。
在这种情形之下,又有人好意来带我去找“治疗师”了。
据说,那是一个极端灵验的南美委内瑞拉远道而来的治疗师,专治疑难病痛。我女友的母亲因为手腿麻木,要去看,把我也一同捉了去。
治疗师住在山里面,我们清晨几点到,已经有一长队的人在等著了,等待的人,绝大多数是没有知识的乡村妇女们。
她们说,这一个比较贵,多少要放五百、一千西币。虽然照习俗,治疗师本人是不定价不讨钱的,因为这天赋治病的异能,是该用来解除众生的苦痛,所以不能要钱。说是这么说的,可是每一个都拿。
南美来的术师长得非常动人,深奥的眼睛摄人心魂似的盯住每一个哀愁的女人。他是清洁的,高贵的,有很深的神学味道,在他的迫视下,一种催眠似的无助感真会慢慢的浮升上来。
每一个病人到他面前,他照例举木十字架出来在人面前一左一右的晃,然后轻轻的祷告,静静的听病人倾诉。当时场内的气氛有若教堂,每一个穷苦的女人受了他的催眠,走出去时,绿绿蓝蓝的大钞票就掏出来了。
这是个江湖术士,草药都不用了。轮到我时我退开了,不肯给他看。
同去的女友的母亲接受治疗之后大概一时感动得十分厉害,出门还流下了眼泪。
最假的治疗师最会赚钱,也最受人们爱戴,这是我的一大发现。
比较起来,我喜欢市政府那个叫人搬庆的治疗师,他什么气氛都不制造,连病人也不必看,多么干脆。
西班牙本土人爱孩子,加纳利群岛人也爱孩子,更爱男孩子。荷西与我结婚四年,没有生育,在这儿简直被乡下人看成人间悲剧,他们一再的追究盘问,实在使人啼笑皆非。
有一天,打扫女工玛丽亚匆匆的跑上楼来激动的问我∶“要不要一个男娃娃?”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马上想到一定是个弃婴,叫了出来∶“在那里?”
“什么在那里,我打听到一个治疗师,治好了不知其数的不孕妇人,生的都是男娃佳。”她愉快的向我宣布。
我听了叹了口气。这些愚民村姑,怎么会无知可怜到这个样子。
“什么口欧!我不去。”我很无礼的回答。
“你去,你今天下午去,明年这个时候请我参加孩子受洗典礼。”玛丽亚有这么固执的信心。
“我不相信,不去,不去。”简直神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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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亚走了,过了一下,带来了我很面熟的一个希腊邻居太太,手里抱了个小婴儿。
“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结婚几年没有孩子,也是别人介绍我去那个治疗师那里治了几次,现在有了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你如果肯去,我下午可以带路。”那个太太很温柔的说。
“我们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小孩。”我硬著头皮说。在一旁听的玛丽亚做了一个昏倒的表情,她三十六岁,有四个小孩,最大的十七岁。
“千万不要这么说,你去试试,太多的女人被这个老人医好了。”希腊太太又说。
“痛不痛?”我动摇了。
“不痛,要拉手臂,两手交抱,治疗师从后面抱起来拉,脊椎骨头一节节响,就好了。”
“嘎!”我听了脊椎马上真痛起来。
“我们都是要帮助你,去一次怎么样?”
我开始愠怒起来,觉得这两个女人太讨厌了。
到了下午,希腊先生热情的来了,不由分说,就拿了我的毛衣皮包自说佾话的下楼了。
我无可奈何,强忍了怒,锁了门,走下楼时,他们这对过份热心的夫妇已在车内等著我了。
治疗师也是个老人,他很得意的说,连葡萄牙那边都有不孕的女人慕名来找他,结果都怀孕了,而且生男孩。
接著老人站在一格高楼梯上,叫我双手交抱,手臂尽量往背后伸,他从后面抱住我,将我凌空举起来乱晃,骨头果然卡拉拉乱响,我紧张得尖叫了起来,他又将我上下乱顿,这一来,受伤过的脊椎马上剧痛,我几乎是打架似的从老人手臂里又叫又喊的挣脱下地。
在一旁看的希腊夫妇很不甘心,一齐叫著∶“这不算,再摔一次,再摔一次。”
“差不多啦,下次再来,下星期六早晨来最好。”老人被我乱叫得有些不乐,门外候诊的另外几个女人马上露出了害怕的神情来。
我送了治疗师两百块钱,那么少,他还是谢了又谢,这一点使我十分喜欢他,可是我再也不会回去找他了。还是把时间让给葡萄牙女人去吧。
治疗师,我们背地叫他们巫师,在这儿还有很多很多,我去过的还有其他三四个,不过都没有什么过份特别,不值得记述,比起我所见过的奈及利亚与贝宁国(早先称做达荷美),真正非洲丛林里的巫师又更是厉害恐怖邪门了千万倍,我在奈及利亚看过一次女巫对当地女神“水妈咪”的献祭,当时身受的惊吓可能一生也不能忘怀,这是加纳利群岛之外的故事,放在以后再说了。
饺子大王
━━永远的夏娃
我个人在日常生活上的缺点很多,优点却很少。
比较认识我的人都会发觉,就因为我做任何无关紧要的小事情都过份专注的缘故,因此在大事上反倒成了一个心不在焉的糊涂人。
套一句西班牙的说法,我是一个“常常在瓦伦西亚的月亮里的人”,也就是说,那个地方的月色特别的美,对月的人,往往魂飞天外,忘了身在何处,而成了嫦娥一枚也。
当那日我极专心的提了两大包重重的食物和日用品从小铺子里走出来时,虽然觉得眼前寂寂的窄街上好似有个影子挡在我面前,可是我连无意识的抬头望一下的想法都不曾有,茫茫的越过这个人往我的车子走去。
虽然当时正是烈日当空,可是我一向是踏在月亮里走著的人,心没带在身上是十分普通的事。
走了几步,这个人却跟了上来,居然又犹犹豫豫的在侧面看我,再看我,又打量我。
我一样茫茫然的开车门,弯下身将手里的东西丢进去,对身边的人没有什么知觉。
“请问你是三毛吗?”这个人突然用国语说。
听见自己国家的语言多少使我有些意外,很快的站直了身子,微笑著客气的说∶“是啊!您也是中国人吗?”
不知为什么,这个人听到我那么客气而有礼的回答,居然露出窘气不堪的表情来,斜斜的侧过头去,自言自语的用乡音长叹了一声∶“唉━━莽记塌啦!”
一个长久失乡的人突然听到乡音,心里的震动是不能形容的,虽然我们家自小讲国语,可是父母亲戚之间仍然用家乡话。眼前这个人一句话,轰开了我久已不去接触的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的人、物,像火花一般在脑海里纷纷闪烁起来。而我,张大著眼睛呆望著来人,却像被点穴了一般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
“这个人我认识的呀!”我心里喊了起来。
“哎呀!表姐夫啊!”终于尖叫了出来。
这个姐夫将手一摊,做了个━━“这不就是我吗!”的表情,默默上前来接过我手里另一包东西放进车里去,我呢,仍然歇斯底里的站在一边望著他,望著他,呐呐不能成言。
我的表姐,是父亲嫡亲大姐的第六个孩子,所以我们称她六表姐。多年前,表姐与现在的表姐夫如何认识,如何结婚,我都在一旁看过热闹,跟这位表姐夫并不生疏。当时家族里所有的小孩都喜欢这个会开船又会造船的人,跟著他四处乱跑,因此我们总是叫这表姐夫是“孩子王”。
想不到十一年的岁月轻轻掠过,相逢竟成陌路。
表姐夫犹犹豫豫不敢认我,而我,比他更惊人,居然笑问他是不是中国人。
相见之后快快开车带姐夫回去,心绪虽然稍稍平静下来,却又再生感触,但觉时光飞逝,人生如梦,内心不由得涌出一丝怅然和叹息来。
这一次表姐夫从纽约运高粱来丹娜丽芙岛,船要泊一个星期,他事先写给我的信并未收到,停了两天码头仍不见我的影子。这一下船,叫了计程车,绕了半个岛找到我们住的地方来,来了却没有人应门,邻居说,三毛是去买菜了,就在附近呢。表姐夫在街上转著等我,却在路上碰到了。
这几年来,我一直以为表姐夫仍在日本造船,却不知他为了航海年资,又回到船上去工作了。多年前的他,是个日本回来的平头小伙子,而今的他,却已做了五年的船长,头发竟然也星星的花白了。
十一年不见,这中间迅多少沧桑,坐定了下来,却发觉我这方面,竟没有太多过去值得再去重述。
表姐夫一向是话不多的,我问,他答,对话亦是十分亲切自然。
先问家族长辈们平安健康,再问平辈表姐妹兄弟事业和行踪,又问小辈们年龄和学业,这一晃,时间很快的过去了。
说著说著已是午饭时分,匆匆忙忙弄了一顿简单的饭菜请姐夫上桌,同时心里暗忖,这星期天还得好好再做一次像样的好菜请请远客才是。
说著闲话,正与姐夫商量著何处去游山玩水,却见荷西推门进来了。
这荷西,但见他身穿一件蓝白棋子布软绉衬衫,腰扎一条脏旧不堪牛仔短裤,脚踏脱线穿底凉鞋,手提三五条死鱼,怀抱大串玉米,长须垢面,面露恍笑,正施施然往厨房走去━━他竟没看见,家里除了我还有别人坐著。
平日看惯了荷西出出入入,倒也没有什么知觉。今日借了表姐夫眼光将他打量了三数秒,不禁骇了一跳━━他那副德性,活脱是那《水浒传》里打渔的阮小七!只差耳朵没有夹上一朵石榴花。
这一看,微微皱眉,快快向他喊了过去∶“荷西,快来见过表姐夫!”
荷西回头,突见千山万水那边的亲戚端坐家中,自是吓了天大的一跳。
表姐夫呢,见到表妹千辛万苦,寻寻觅觅,嫁得的妹夫却是如此这般人物,想来亦是惊愕交织,面上不由得浮出一丝悲凉之色来。
三人惊魂甫定,表姐夫与荷西相谈之下,发觉在学校里念的竟是差不多的东西,这一来,十分欢喜,下午便结伴游山玩水去也。
说了上面那么多家务事,还是没有一个跟题目相干的字写出来,这实在也不奇怪。天下的事,总有因果,所谓姐夫来访正是因的一面的讲述,而饺子的出现,却是由这个原因而带来的结果,所以没有法子不把这些事情扯进去。
话说当天夜晚将表姐夫送回船去,相约周末再去船上参观,又约周日表姐夫与船上同仁一同再来家中聚餐。
临去时,顺便问了姐夫,可否带女友上船,姐夫满口答应,并说∶“好呀!欢迎你的朋友来吃饺子,饺子爱吃吗?”
荷西中文虽是听不懂,可是这两个字他是有印象的,别了姐夫之后,在车内他苦恼的说∶“怎么又要吃饺子,三吃饺子真不是滋味。”
这不能怪荷西,他这一生,除了太太做中国菜之外,只被中国家庭请去吃过两次正正式芋的晚饭,一次是徐家,吃饺子,一次是林家,也吃饺子,这一回自己表姐夫来了,又是饺子。
我听了荷西的话便好言解释给他听,饺子是一种特别的北方食物,做起来也并不很方便,在国外,为了表示招待客人的热忱,才肯包这种麻烦的东西。这一次船上包饺子更是不易,他们自己都有多少人要吃,我们必要心怀感激才是。
我的女友们听说周末荷西和我要上大船去,羡慕得不堪,都想跟去凑热闹。
我想了一会,挑了玛丽莎和她三岁的小女儿玛达。原因很简单,玛丽莎长住内陆马德里,从来没有上过一条大船,这一次她千里迢迢来丹娜丽芙看望我,并且来度假一个月,我应该给她这个难得的机会的,还有一个理由,这个女友在马德里单身时,跟我同租过房子,住了一年,她爱吃中国菜。
为了不肯带丹娜丽芙的女友黛娥和她的丈夫孩子同去,这一位,在努力游说坎效之余,还跟我呕了一场好气。
船上的同胞,对我们的热忱和招待令我有些微激动,虽然面上很平静的微笑著,心里却是热热湿湿的,好似一场蒙蒙春雨洒在干燥的非洲荒原上一般,怀乡的泪,在心里慢慢的流了个满山遍野,竟是舒畅得很。
荷西说是南方女婿,不爱吃饺子,饭桌上,却只见他埋头苦干,一口一个,又因为潜水本事大,可以不常呼吸,别人换气时,他已多食了三五十个,好大的胃口。
玛丽莎是唯一用叉子的人,只见她,将饺子割成十数小块,细细的往口里送,我斜斜睇她一眼,对她说∶“早知你这种食法,不如请厨房别费心包了,干脆皮管皮,馅管馅,一塌糊涂分两盘拿上来,倒也方便你些。”
我说话一向直率,看见荷西那种吃法,便笑著说∶“还说第三次不吃了,你看全桌山也似的饺子都让在你面前。”
“这次不同,表姐夫的饺子不同凡响,不知怎么会那么好吃。”荷西大言不惭,我看他吃得那样,心中倒也跟著欢喜起来。
时间飞快的过去,我们要下船回家了,表姐夫才说,临时半夜开船巴西,次日相约到家吃饭的事已经没有可能了。
“可是我已经预备了好多菜。”我叫了起来。
“你们自己慢慢吃吧!哪!还有东西给你带回去。”表姐夫居然提了大包小包,数不清多少珍贵的中国食物塞给荷西。
厨房伙委先生还挑出了台湾常吃的大白菜,硬要我们拿去。
跟船出海的唯一的大管轮先生的夫人,竟将满桌剩下的饺子也细心的用袋子装好了,厨师先生还给特意洒上麻油。
离船时,虽然黄昏已尽,夜色朦胧,可是当我挥手向船舷上的同胞告别时,还是很快的戴上了太阳眼镜。
表姐夫送到车门边,荷西与他热烈的拥抱分手,我头一低,快快坐进车内去,不敢让他看见我突然泪水弥漫的眼睛。
多少年离家,这明日又天涯的一刹那间的感触和疼痛,要控制起来仍是相当的困难,好在也只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不然这世上大半的人会是什么情形,真是只有天知道了。
世上的事情,真要看它个透彻,倒也没有意思,能哭,总是好事情。
我是个B型的人,虽然常常晴天落大雨,可是雨过天青亦是来得个快。
夜间荷西睡下了,我坐在地上,将表姐夫给的好东西摊了一地,一样一样细细的看━━酱油、榨菜、辣萝卜、白糟鱼、面条、柠檬茶、黄冰糖、大包巧克力、大盒口香糖,甚至杀虫粉、防蚊油、李小龙英文传记,他都塞给了我们。
这一样一样东西,代表了多少他没有说匣口来的亲情,这就是我的同胞,我的家人,对他们,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信心、爱和骄傲。
看到最后,想到冰箱里藏著的饺子和白菜,我光脚悄悄跑进厨房去,为了怕深夜用厨房吵到荷西和邻居,竟然将白菜轻轻切丝,拌了酱油,就著冷饺子生吃下去,其味无穷。
数十个胖胖的饺子和一棵白菜吃完,天已快亮了,这才漱漱口,洒些香水,悄悄上床睡觉。
冰箱里就剩了五个饺子,在一只鲜红的盘子里躺著,好漂亮的一幅图画,我禁不住又在四周给排上了一圈绿绿的生菜。
第二日吃中饭,荷西跟玛丽莎对著满桌的烤鸡和一大锅罗宋汤生气。
“做人也要有分寸,你趁人好睡偷吃饺子也罢了,怎么吃了那么多,别人还尝不尝?你就没想过?自私!”荷西噜噜苏苏的埋怨起来。
“来来,吃鸡,”我笑著往玛丽莎的盘子里丢了三只烤鸡腿去。
“啊!你吃光了饺子,就给人吃这个东西吗?”玛丽莎也来发话了,笑吟吟的骂著。
“三毛,我要吃饺子。”小家伙玛达居然也凑上一角,将鸡腿一推,玫瑰色的小脸可爱的鼓著。
“吃饺子又不犯死罪,不成叫我吐出来?”
我格格的笑著,自然也不去碰鸡腿,经过昨晚那一番大宴,谁还吃得下这个。失去的爱情,总是令人怀念的,这三个外国人,开始天天想念饺子,像一群失恋的人般曾经沧海起来,做什么菜侍候都难为水哦。
我生长在一个原籍南方的中国家庭里,虽然过去在父母膝下承欢时,连猪肉和牛肉都分不清楚,可是为人妻子以来,普通的中国菜多少也摸索著做得差强人意。荷西因此很不爱去中国饭店吃饭,他总说我做得比饭店里的口味好,却不知道,国外的中国饭店有他们的苦衷,如果不做酱糊和杂碎,那批外国人会说沆的不是中国莱,可能还会闹著不付钱呢。
这一回,荷西说著不吃的饺子吃出了味道,我心里却为难了起来。
饺子皮到底是怎么出来的,我知道是面粉。
面粉要掺凉水,热水,还是温水?不知道。
掺水揉面要不要放盐?更没听说过。
听说馒头是要发的,那么饺子面发不发?
真买了面粉回来,是筛是不筛?多揉了会不会揉出面筋来呢?
我跑到小店里去张望,架子上排著一大排蔬菜,这不行呢,没听说形蕃茄、五米、青椒、洋葱,还有南瓜做饺子馅的。
我站著细细的想了一想,打长途电话去问马德里的徐伯伯要怎么和面应该是个好主意,可是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用这个长途电话去吓他,总是不礼貌。再说,我自己有个毛病,旁人教的,不一定学得来,自己想的,倒是不会太错。
爱迪生不是小学四年级就给学校赶了出来吗?我的情形跟他乱像的呢。
求人不如求己,我来给这饺子实验实验,就算和不出饺子皮,错和个小面人出来烤烤,吹口气,看它活不活?不也很有趣吗?
那一阵我是很忙的,女友玛丽莎来此度假,部材是为了来看我。我坚持她顿顿在家里吃,好叫她省了伙食费。全家才四个人吃饭,可是荷西吃得重,玛丽莎吃得轻,玛达是个小娃娃,又得另外做营养的食物,我自己呢,吃这些人多下来的,跟母亲的习惯一色一样。
第一顿饺子开出来,我成了个白面人,头发一拍,蓬一下一阵白烟往上冒。
这次的成绩,是二十七个洋葱牛肉饺,皮厚如城墙,肉干如废弹,吃起来洋葱吱吱响。
大家勉强吃了一两个,荷西变得好客气,直说做的人劳苦功高,应该多吃。倒是玛达小娃娃并不挑剔,一旁吃得好高兴,荷西看她那个样子,恶作剧的对玛丽莎说∶“三毛这些饺子皮是用茶杯□出来的,当心吃下玻璃碴。”
玛丽莎本来就是个神经质的母亲,这一唬,拎了玛达便往洗手间跑,掏她的脖子,硬迫她把口里的饺子给吐出来。
这些人这么不给人面子实在令人叹息,也因为他们如此激将,激出了我日后定做饺子大王的决心来。
一个人,大凡肯虚心反省自己的过失,将来不再重蹈,成功的希望总是会有的。
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固然是好,动脑筋改正自己的错误更是重要,小如做菜,大如齐家、治国,其实都是一样的道理。
我初次的饺子皮是用温水和出来的。第二次便知道可以用冷水了,因为不是做蒸饺,是做水饺。
外国的蔬菜大半跟他们的人一般,硬帮帮的多,那么由我来以柔克刚像对荷西一样。再硬的粗脆包心菜,都给细细的切成末碎,再拿热水来煮软,然后找出一双清洁的麻纱袜子,将包心菜倒进去,挤掉水分,掺进碎肉里去。
玛丽莎坚持三岁的小孩吃猪肉太油腻,我便用牛肉馅,趁她不注意,给它混进了一大匙猪油,她竟也吃不出来,还说这个小肉牛又嫩又滑,吃起来一包香油呢!开始时,我的饺子们是平平的,四周用叉子压压好,东一个西一个躺在满桌细细的干面粉上,如同一群沙滩上的月亮,有上弦月,也有下弦月。
再实验几次之后,它们站起来啦,一只只胖胖的,有若可爱的小白老鼠排著队去下锅。
□面棍这个东西外国自然也有,可是我已习惯了用细长优美的长杯子做饺子皮,没有再去换它的必要,再说,用久了的东西,总多了一份感情。
一个多月的时光飞逝而去,玛丽莎和玛达已经从马德里来了两封好亲热的信,而我这个厨房里,也是春去秋来,变化很多,不消一个钟头,一百个热腾腾的饺子可以面不改色的马上上桌。连粗手粗脚的荷西,也能包出小老鼠来了,他还给它们用小豆子加眼睛,看了不忍心给丢下锅去烫死。
我的饺子,终于有了生命。
这个十字港游客那么多,我开始日日夜夜谱狂想曲,想用饺子把这些人荷包里的钱全骗过来━━一个饺子二十块,十个饺子两百块,一百个饺子两千块……如果我一天做八小时,卖八小时,还有八小时可以数钱。
饺子这个东西,第一次吃可能没有滋味,第二次吃也不过如此,只要顾客肯吃第三次,那么他就如同吃了爱情的魔药,再也不能离开我的饺子摊了。
我不敢说杠世界的人都会吃饺子吃上瘾,可是起码留大胡子的那一批,我是有把握的。
荷西每天望著空荡荡的电锅,幸福而又惊讶的叹道∶“三毛,我们这两个南方人,都给饺子换了北方了的胃,可怕呀!”
天天说要去卖饺子,可也没有实现过。
以前荷西和我卖过一次鱼,小小受了一点教训,做梦的事,可以天花乱坠,真的要美梦变成钞票,还是需要大勇气和大牺牲的。
虽说钱是决心不用饺子去换了,可是我的手艺那么高明了,总还是希望表现一次,满足这小小的虚荣心。
机会终于来了,去年我在大加纳利岛上班的某国领事馆的老板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她近日里要陪马德里来的总领事到丹娜丽芙来巡视一天,同来的还有几个总馆里的人,说想见我这半途脱逃的秘书呢。
她的信中又说,这一次来,完全是很轻松的观光,没有认真的西班牙官方的人要会面,问我丹娜丽芙有什么不气派而菜扎实的小饭店可以介绍大伙吃一餐。
这还用说吗!丹娜丽芙最好的馆子就开在我们家的阳台上嘛!名字叫“饺子大王”。
我一再的对荷西说∶“小子,你不要怕,这些人再怎么高贵,也挑剔不了我的饺子,何况我从前做秘书的那个月,打字错得自己都不认识,邮票把加洛斯国王倒过来贴,他们眼睛都不眨一下,是一群见过世面的人。这次招待他们,是我心甘情愿,顺便也证实一下,我这个人啊,是美食大师,当初做那个秘书,实在是大材小用,所以逃了,不是上司虐待了我。”
“你能吗?”荷西十分忧愁。
吃一顿饭又不是什么大事情。盲目的自夸自满吟有愚人才会,展示自己的真本实力,便不应拿愚昧来做形容。我虽是谦虚的人,可是在给人吃饺子这件事上,还是有些骄傲的,毕竟我是一步一步摸索著才有今天的啊!
你看过这样美丽的景色吗?满妞鲜花的阳台上,长长一个门板装出来的桌子,门上铺了淡桔色手绣出来滚著宽米色花边的桌布,桌上一瓶怒放的天堂鸟红花,天堂鸟的下面,一只只小白鹤似的饺子静静的安眠著。
这些饺子,有猪肉的,有牛肉的,有石斑鱼的,有明虾的,有水芹菜的,还有凉的甜红豆沙做的,光是馅便有不知多少种。
在形状上,它们有细长的,有微胖的,有绞花边的,有站的,有躺的。当然,我没有忘记在盘子的四周,放上一些青菜红萝卜来做点缀,红萝卜都刻成小朵玫瑰花。
当这些过去的上司们惊叹著拿著盘子绕长桌转圆圈的时候,我衣著清洁美丽的交臂靠在柱子上安然的微笑著。
“三毛,你实在太客气了,今天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一生都会记住。”
我的顶头上司,那个美丽的妇人真诚的悄声谢我。
我呢,跑到洗手间吩哈哈大笑起来。
我那里是为谁做这些事情呢,我不过是在享受我的生命,拿饺子当玩具,扮了一桌童年时便梦想著的货真价实的家家酒罢了。
赤足天使━━鞋子的故事
━━永远的夏娃
我们的朋友,开小饭店的亚当,在上个月意外的中了一张奖券,奖金大约是一百多万西币,折合台币五十多万的样子。
这个数目,在生活这么高的地方,要置产是不太可能,如果用来买买生活上的小东西,便是足足有余了。
在我碰到亚当的太太卡门时,我热烈的恭喜了她一番,最后很自然的问她∶“你买了些什么新的东西吗?”
卡门非常愉快的拉我回家,向我展示了她一口气买下的二十八双新鞋子,我蹲下去细细的欣赏了一番,竟没有一双是我敢穿在脚上的,尤其可怕的是,她居然买了一双花格子布做的细跟高统长靴━━真难为她找得到这么难看的东西。
我告辞了卡门出来,心里一想再想,一个多了一些金钱的人,在生活上,精神上,通往自由之路的理想应该更畅通些才是,她不用这些钱去享受生命,竟然买下了二十几双拘束自己双脚的东西回来,实在不明白这是出自什么心理。
其实我个人对鞋子一向亦是十分看重的,回忆起童年时代的生活,我常常搬了小板凳坐在阳光下,看家中老佣人替我纳鞋底,做新鞋,等不及的要她挑一块小花布做鞋面。
那时候,抗战已经胜利了,我们家住在南京鼓楼。一幢西式的大房子里,有前院有后院,还有一个停车的偏院。童年的生活,所记得的不外是玩耍的事情,玩耍又好似与奔跑总脱不开关系,虽然不过是三四岁吧,可是当年如何跨了大竹杆围著梧桐树骑竹马,如何在雪地里逃不及吃了堂哥一颗大雪弹,如何上家中假山采桑叶,又如何在后院被鹅追赶,这种种愉快的往事,全得感谢我脚下那双舒服的纯中国鞋子。那时候我们家的孩子们,夏天穿的是碎布衬底,缝上鞋面,加上一条布绊扣横在脚面上,如同蚕豆瓣似的舒服布鞋。冬天的棉鞋便没有横绊扣,它们的形状是胖胖的如同元宝似的一种好玩的东西,穿著它好似踏进温暖的厚棉被似的,跑起路来却不觉得有什么重量。
记得有一年圣诞节,母亲给我穿上了一双硬帮帮的小皮鞋,我吃了一惊,如同被套了个硬壳子一般的不舒服,没有几天,新鲜的感觉过了,我仍是吵著要回旧布鞋来穿,还记得母亲叹了口气,温柔的对我说∶“外面多少小孩子饭都没得吃,你们有皮鞋穿,还要嫌东嫌西的吵。”
到了台湾,大人背井离乡,在离乱的大时代里,丢弃了故乡一切的一切,想来在他们的内心是感触极深的。可是做孩子的我们,哪懂那些天高地厚的道理,当我从中兴轮上下来,进了台北建国北路那幢小小的日式房子,发觉每一个人都要脱鞋才能上榻榻米的地时,简直没将我高兴得发狂,跟著堂哥和姐姐尽情的又叫又跳,又低头看著自己完全释放的光脚丫,真是自由得心花怒放,又记得为了大家打赤足,堂哥竟乱叫著∶“解放了!解放了!”为了这一句可怕的共产党才用的字,我们这些也跟著乱喊起解放来的小孩子还被大人打了一顿,喝叱著∶“以后再也不许讲这句话,再喊要打死!”
天晓得我们只是为了光脚在高兴而已。
初进小学的时候,我姐姐是三年级,我是一年级。
我们班上的同学大部材不穿鞋子,这使我羡慕得不堪,每天下了课,打扫教室的时候,我便也把鞋袜脱了,放在书包里,一路滴滴答答的提著水桶泼进教室去玩。下课回家时,踏著煤渣路和鸡粪,一步一刺的慢慢走著,再怎么也不肯穿上鞋子,快到家之前,舒兰街的右边流著一条小河,我坐下来洗洗脚,用裙子擦擦干,这才穿上鞋袜,衣冠整齐的回到母亲面前去给她看。
小学生的日子,大半穿的是白球鞋,高小时比较知道爱美了,球鞋常常洗,洗清洁了还给涂上一种鞋粉,晒干了时,便雪也似的白亮,衬上白袜子,真是非常清洁美丽的,那时候我的鞋子就是这一种,上学的路也仍是那一条,小小的世界里,除了家庭、学校之外,任何事都没有接触。社会的繁华复杂,人生的变化、欢乐和苦痛都是小说里去看来的,我的生活,就像那双球鞋似的一片雪白。
球鞋也是布做的,布的东西接近大自然,穿著也舒适,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大家都改穿起皮鞋来了,连小孩子都逃不掉,如果我穿了球鞋出门,母亲便会说∶“新鞋子搁著不穿吗?再放著又要小了。”
我的回答照例千篇一律∶“新鞋磨脚呢!再说穿新鞋天一定下雨。”
少女时代的我是个非常寂寞的怪物,念书在家,生活局限在那一幢寂寂的日式房子的高墙里,很少出门,没有朋友,唯一的真快乐,就是埋头狂啃自己喜爱的书籍,那时候我自卑感很重,亲友间的聚会大半都不肯去。回想起来,在那一段没有身分也没有路走的黯淡时代里,竟想不起自己穿过什么式样什么颜色的鞋子,没有路的人,大概鞋子也没有什么用处了。
再想起我的鞋,已是十六岁了,那时候,我在顾福生老师的画室里开始学画,每星期去两次,因为遇见了这位改变我一生的恩师,我的生活慢慢的找到了光明和希望,朦朦胧胧的烟雾逐渐的散去,我的心也苏醒了似的快乐起来。
有一阵,母亲带我们去永和镇父亲的朋友郑伯伯的鞋厂里订做皮鞋,姐姐挑了黑色的漆皮,那几年我一向穿得非常素暗,可以说是个铁灰色的女孩,可是,我那天竟看中了一块明亮柔和的淡玫瑰色的皮革,坚持要做一双红鞋。鞋子做好了,我踏著它向画室走去,心情盯得竟想微笑起来,那是我第一双粗跟皮鞋,也是我从自己藏著的世界里甘心情愿的迈出来的第一步,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好似还在幽暗而寂寞的光线里神秘的发著温柔的霞光。
灰姑娘穿上了红鞋,一切都开始不同了。
因为顾老师给我的启发和帮助。我慢慢的认识了许多合得来的朋友,潜伏了多年的活泼的本性也跟著逐渐美丽的日子焕发起来。那时候,生活一日一日的复杂广阔,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已成了一匹年轻的野马,在心灵的大草原上快活的奔驰起来,每天要出门时,竟会对著一大堆鞋子发愣,不知要穿哪一双才好。
那时候流行的鞋子都是尖头细跟的,并不自然,也不很美丽,可是它们有许多其他的用处,踢人、踩人都是很好的工具。又因为鞋跟一般都做得高,穿上了之后,总觉得自己长大了很多,在迫切渴望成长的年龄里,它给了我某种神秘的满足感,那已不是虚荣心可以解释的了。
我的凉鞋时代来得很晚,如果说木拖板也算某种形式的凉鞋,那便另当别论了。可是在记忆里,我从来没有穿木拖上过街。总觉得将趾脚露出来是在海边和洗澡时才能做的事情。那时候的社会风气跟现在不同,越不接近大自然的装扮,越是一般的觉得好看,也可以说,当时的文明,是那个样子的。十八岁的时候,做了一件旗袍,上面扣著硬高领不能咽口水,下面三寸高跟鞋只能细步的走,可是大家都说盯看,我那时傻得厉害,还特为去拍了一张照片留念。三寸高跟鞋一生也只穿了那么一年,以后又回到了白球鞋,原因是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了,球鞋从那时候一直到现在,我都极爱穿。
在我进了华冈的校园里去做旁听生的时候,我的朋友强尼从远远的夏威夷给我寄来了一双美丽的淡咖啡色的凉鞋,收到那个包裹的时候,真是说不出有多么新鲜高兴,那时候市面上也有空花皮鞋卖了,可是完全平底,简直没有什么鞋面,只有两条简单皮革绕过的凉鞋,在那时的台北真是不多见,我在家里试穿著它们,乱动著完全释放的脚趾,那份自由的欢欣,竟像回到了儿时第一次在榻榻米上光脚跳上跳下的心情。第二天,我马上将它穿在脚上跑到学校去了。父亲在我放学回来时才看见我那副样子,他很愣了一会儿,最后才婉转的对我说,“你这种像打光脚一样的鞋子,还是不要穿了吧!别人会误会你是中山北路那些陪外国人的吧女呢!”
我听了父亲的话倒是改了一点,从那时候起,我上学总是穿件白衬衫,洗得泛白了的蓝卡其布裙,下面,还是那双凉鞋,就算别人先看我的脚,再一始头看我的衣,两相印证一番,便错不到中山北路去了。
凉鞋真是自由的象征,我跟它相见恨晚,一见钟情,这样的东西踩在脚下,一个人的尊严和自由才真正流露了出来,人生自然的态度,生命的享受,竟然因为简简单单的脚下释放,给了我许多书本里得不到的启示。
当时,为了这份凉鞋的感动,我死命鼓励我的姐姐和大弟也来试试这种东西,大弟说得有趣,一个大男人,把脚趾露出来是多么难为情的事情,如果要他穿这种鞋子,他里面还是要加袜子。姐姐在当年是人人必争的淑女,更是不肯如我一般乱来,而今,她的孩子都上初中了,姐姐寄来的照片里,居然也是一双早年死也不肯穿的凉鞋,真是沧海桑田。这个世界变化得真快,我们还没有老,鞋子却打了好几十个圈子在流行了。
离家以后我一直不再穿什么高跟鞋,那种东西,只是放在架上,也许一年一度去听歌剧了,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了,为了对他人的敬重和礼貌,我才勉强把自己放入那不合自然的鞋子里去忍耐几个小时。好在我这一生也只听过不到十次歌剧,婚礼吗,只有我自己那次,穿的是一双凉鞋,我是新娘,不必去敬重他人。
雪天来了,靴子又成了我的另一种经验,高高长统的马靴,总使我回忆起小时候那双黄色橡皮长统雨鞋,台风一过,小孩子们都穿了那种有趣的东西在巷子里口止尚水。这甜蜜的回忆,使我天生的对马靴产生了好感。在德国,长靴不是时髦,它是生活的必需品,穿著它踏著厚厚的积雪去学校,在教室休息时,双脚往暖气管上一放,搁著烘干,跟同学们谈天说地,那份舒适,女皇来了也不换。
马靴不用来骑马,沙漠里的夜晚,竟也用得到它,靴子里插一把牛骨柄的小刀,外面长裙一盖,谁也看不出里面的乾坤来。动刀子我是不会,可是在荒野夜行的时候,那份安全感,就很不相同了。
今年夏天我照例从加纳利群岛飞了两千里路去马德里看看朋友们,当年同住的女友全有了小娃娃,拖儿带女的,一派主妇风味,她们脚下的鞋子,却失去了风华,半高跟素面,说不出什么道理来,三个人一个样的鞋。
那几日大家不停的见面,在有限的时间里,恨不能说尽无限平凡生活的哀乐,说著说著话题绕到打扮上去了,这些女友们看我仍是一双凉鞋,就不甘心了,硬拖了我一家一家鞋店去逛,要我买下一双四周有东西围住的“鞋子”,我试了几次,实在不舒服,她们硬说盯看,我无可奈何的买了一双,还是说了一句∶“在我们那群岛上,度假的气氛浓,每个人都悠悠闲闲的,这种鞋,跟当地气氛是不称的。”鞋子买了,我穿了一次,就给丢在旅馆里了,平日仍是几根带子绑在脚上,大街小巷的去乱逛。
回家来了,荷西惊见我竟多了一双高跟鞋,大笑了起来,硬是叫我穿了陪他出去。这种东西,我给取了个名字,叫做“百步鞋”,走一步还可以,走十步已经不耐烦了,走百步必然大发脾气,只有将它们脱下来光脚走下去来得自在,我喜欢我的心灵和我的肉体都与世无争,鞋子决定我心情的宁静和舒泰,这是勉强不来的事。
我常常看见我的女友们在照片中穿著高跟鞋,我想,这是我与她们在社会上的身分不同而造成的差别,在这个社会上,尤其是办公室里的妇女,她们的衣著和打扮,不只是为著一己的舒适,也包括了对工作环境和他人的恭敬,也许有一天,这种观念会慢慢改变过来,舒适自然的打扮,其实才是对个人生命最大的认知和尊敬,那时候,踩一双平底凉鞋去参加鸡尾酒会大概也不会被人视为失礼了。
秋天来了,昨日清晨微微的下了一场怡人的小雨,我出门买菜时,已经脱线的凉鞋踩进一个小水塘里,鞋底泡了水,每走一步,它们便“吱呀!”的响一声,我觉著好玩,快走了几步,它们又接连著响了好几声,我再想试试,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狂跑起来,脚下的鞋,竟然不断的唱起歌来━━吱呀!吱呀!吱呀!好有节拍的。我想。无论中不中奖券,脚下的凉鞋又得再买一双了。
后记∶兰小春给我来信,说起夏日和她的小孩豆豆不喜穿鞋子,每给他上鞋,他可爱的小脚趾总是向里面拼命缩,努力争取赤足的自由,结论是━━豆豆十分的乡土!
我真庆幸这世界上还有我的同好,祝小豆豆享受赤足天使的滋味一直到老。
亲不亲,故乡人━━永远的夏娃你看到的可不是我去年冬天我的日本朋友莫里在此地滨海大道旁摆小摊子卖东西。我常常跑去看他,一同坐著晒太阳。
有一日我对莫里说∶“你知道吗,我在撒哈拉沙漠住著的时候,为了偷看当地人洗澡的风俗,差点没给捉去打死。后来有人怀疑到是我,我当然死也不承认,硬赖给你们日本人,嘿嘿,聪不聪明?”
莫里听我这么说,坏坏的抿嘴笑著,放下正在做的一条项链,向我伸出手来。我虽不知他是什么居心,还是跳起来跟他重重的对握了一下,又问∶“你干嘛?”“呵呵!”
“什么意思?”我紧张了。
“这个……每当我在国外做了什么不太体面的事情时,偶尔也会变成中国人哩!”
我听了莫里这句话吃了一惊,出口骂了他一句∶“丑恶的日本人。”又往他坐著的木箱踢了一脚。
这时荷西也下工走了过来,我还在逼问莫里∶“到底变了几次?说!”
莫里苦笑著向荷西求救,指指我,做出不能忍受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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