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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三毛)

_2 三毛(近代)
有时是一颗弹珠,有时是一个大别针,有时是一颗狗牙齿,也可能是一个极美丽的空香水瓶,又可能是一只小皮球,运气再好的时候,还可以捡到一角钱。
放学的那条路,是最好的拾荒路,走起来也顶好不要成群结队,一个人玩玩跳跳捡捡,成绩总比一大批人在一起好得多。
捡东西的习惯一旦慢慢养成,根本不必看著地下走路,眼角闲闲一飘,就知那些是可取的,那些是不必理睬的,这些学问,我在童年时已经深得其中三昧了。
做少女的时代,我曾经发狂的爱上一切木头的东西,那时候,因为看了一些好书,眼光也有了长进,虽然书不是木头做的,可是我的心灵因为啃了这些书,产生了化学作用,所谓“格调”这个东西,也慢慢的能够分辨体会了。
十三岁的时候,看见别人家锯树,锯下来的大树干丢在路边,我细看那枝大枯枝,越看越投缘,顾不得街上的人怎么想我,掮著它走了不知多少路回到家,宝贝也似的当艺术品放在自己的房间里,一心一意的爱著它。
后来,发现家中阿巴桑坐在院子里的一块好木头上洗衣服,我将这块形状美丽的东西拾起来悄悄打量了一下,这真是宝物蒙尘,它完全像复活岛上那些竖立著的人脸石像,只是它更木头木脑一点。我将这块木头也换了过来,搬了一块空心砖给阿巴桑坐著,她因为我抢去她的椅子还大大的生了一场气。
在我离家远走之前,我父母的家可以说堆满了一切又一切我在外面拾回来的好东西。当时我的父母一再保证,就是搬家,也不会丢掉我视为第二生命的破铜烂铁。
有些有眼光的朋友看了我当时的画室,赞不绝口,也有一些亲戚们来看了,直接了当的说∶“哎呀,你的房间是假的嘛!”这一句话总使我有些泄气,对于某些人,东西不照一般人的规矩用,就被称做假的。
我虽然是抗战末期出生的“战争儿童,”,可是在我父母的爱护下,一向温饱过甚,从来不知物质的缺乏是什么滋味。
家中四个孩子,只有我这个老二,怪异的有拾废物的毛病,父亲常常开导我,要消费,要消耗,社会经济才能繁荣,不要一块碎布也像外婆似的藏个几十年。这些道理我从小听到大,可是,一见了尚可利用的东西,又忍不住去捡,捡回来洗洗刷刷,看它们在我的手底下复活,那真是太快乐的游戏。
离开了父母之后,我住的一直是外国的学生宿舍,那时心理上没有归依感,生命里也有好几年没有再捡东西的心情。
无家的人实在不需要自己常常提醒,只看那空荡荡的桌椅就知道这公式化的房间不是一个家。
那一阵死书念得太多,头脑转不灵活,心灵亦为之蒙尘,而自己却找不出自救之道,人生最宝贵的青春竟在教科书本中度过实是可惜。
不再上学之后,曾经跟其他三个单身女孩子同住一个公寓,当时是在城里,虽然没有地方去捡什么东西,可是我同住的朋友们丢掉的旧衣服、毛线、甚而杂志,我都收拢了,夜间谈天说灾的时候,这些废物,在我的改装下,变成了布娃娃、围裙、比基尼游泳衣……。
当时,看见自己变出了如此美丽的魔术,拾荒的旧梦又一度清晰的浮到眼前来,那等于发现了一个还没有完全枯萎的生命,那份心情是十分感动自己的。
到那时为止,拾破烂在我的生活中虽然没有停顿,可是它究竟只是一份嗜好,并不是必须赖以生存的工作,我也没有想过,如果有一日,整个的家庭要依靠别人丢弃的东西一草一木的重组起来,会是怎么美妙的滋味。
等我体会出拾荒真正无以伦比的神秘和奇妙时,在撒哈拉沙漠里,已被我利用在大漠镇外垃圾堆里翻捡的成绩,布置出了一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家,那是整整两年的时间造成的奇迹。
拾荒人眼底的垃圾场是一块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过去小学老师曾说∶“要拾破烂,现在就可以滚,不必再念书了!”
她这话只有一半是对的,学校可以滚出来,书却不能不念的。
垃圾虽是一样的垃圾,可是因为面对它的人在经验和艺术的修养上不同,它也会有不同的反应和回报。
在我的拾荒生涯里,最奇怪的还是在沙漠。这片大地看似虚无,其实它蕴藏了多少大自然的礼物,我至今收藏的一些石斧、石刀还有三叶虫的化石都是那里得来的宝贝。
更怪异的是,在清晨的沙漠里,荷西与我拾到过一百多条长如手臂的法国面包,握在手里是热的,吃在嘴里外脆内软,显然是刚刚出炉的东西,没法解释它们为什么躺在荒野里,这么多条面包我们吃不了,整个工地拿去分,也没听说吃死了人。
还有一次西班牙人已经开始在沙漠撤退了,也是在荒野里,丢了一卡车几百箱的法国三星白兰地,我们捡了一大箱回来,竟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结果仍是放在家里人就离开了,离开沙漠时,有生以来第一回,丢了自己东西给人捡,那真说不出有多心痛。
我们定居到现在的群岛来时,家附近靠海的地方也有一片垃圾场,在那儿,人们将建筑材料、旧衣鞋、家具、收音机、电视、木箱、花草、书籍数也数不清,分也分不完的好东西丢弃著。
这个垃圾场没有腐坏的食物,镇上清洁队每天来收厨房垃圾,而家庭中不用的物件和粗重的材料,才被丢弃在这住宅区的尽头。
也是在这个大垃圾场里,我认识了今生唯一的一个拾荒同好。
这人是我邻居葛雷老夫妇的儿子,过去是苏黎世一间小学校的教师,后来因为过份热爱拾荒自由自在的生涯,毅然放下了教职,现在靠拾捡旧货转卖得来的钱过日子。
在他住父母家度假的一段时间里,他是我们家的常客,据他说,拾荒的收入,不比一个小学老师差,这完全要看个人的兴趣。我觉得那是他的选择,外人是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来下评论的。
我的小学老师因为我曾经立志要拾荒而怒叱我,却不知道,我成长后第一个碰见的专业拾荒人居然是一个小学老师变过来的,这实在是十分有趣的事情。
这个专业的拾荒同好,比起我的功力来,又高了一层,往往我们一同开始在垃圾堆里慢慢散步,走完了一趟,我什么也没得著,他却抬出一整面雕花的木门来送荷西,这么好的东西别人为什么丢掉实在是想不透。
我的拾荒朋友回到瑞士之后不久,他的另一个哥哥开车穿过欧洲再坐船也来到了加纳利群岛。这一次,我的朋友托带来了一架货真价实的老式瑞士乡间的运牛奶的木拖车,有三分之二的汽车那么长,轮子、把手什么都可以转。它是绑在车顶上飘洋过海而来的一个真实的梦。我惊喜得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接著,一本淡绿封面,精装,写著老式花体英文字母,插画著精美钢笔线条画的故事书《威廉特尔》轻轻的又放在我手里,看看版本,竟是一九二○年的。
这两样珍贵非常的东西使我们欢喜了好一阵,而我们托带去的回报,是一个过去西班牙人洗脸时盛水用的紫铜面盆和镶花的黑铁架,一个粗彩陶绘制的磨咖啡豆的磨子,还有一块破了一个洞又被我巧妙的绣补好了的西班牙绣花古式女用披肩。当然,这些一来一往的礼物,都是我们双方在垃圾堆里掏出来的精品。
拾荒不一定要在陆上拾,海里也有它的世界。荷西在海里掏出来过腓尼基人时代的陶 ,十八世纪时的实心炮弹、船灯、船窗、罗盘、大铁链,最近一次,在水底,捡到一枚男用的金戒指,上面刻著一九四七年,名字已被磨褪得看不出来了。海底的东西,陶 因是西班牙国家的财产归了加地斯城的博物馆,其他的都用来装饰了房间,只有那只金戒指,因为不知道过去是属于什么人的,看了心里总是不舒服,好似它主人的灵魂还附在它里面一样。
拾荒赔本的时候也是有的,那是判断错误拾回来的东西。
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见极大极大一个木箱,大得像一个房间,当时我马上想到,它可以放在后院里,锯开门窗,真拿它来当客房用。
结果我付了大卡车钱、四个工人钱。大箱子运来了,花园的小门却进不去。我当机立断,再要把这庞然大物丢掉,警察却跟在卡车后面不肯走,我如果丢了,他要开罚单,绕了不知多少转,我溜下车逃了,难题留给卡车司机去处理吧。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大箱子居然挡在门口。支解那个大东西的时候,我似乎下决心不再张望路上任何一草一木了。
前一阵,荷西带了我去山里看朋友,沿途公路上许多农家,他们的垃圾都放在一个个小木箱里。
在回程的路上,我对荷西说∶“前面转弯,大树下停一停。”
车停了,我从从容容的走过去,在别人的垃圾箱内,捧出三大棵美丽的羊齿植物。
这就是我的生活和快乐。
拾荒的趣味,除了不劳而获这实际的欢喜之外,更吸引人的是,它永远是一份未知,在下一分钟里,能拾到的是什么好东西谁也不知道,它是一个没有终止,没有答案,也不会有结局的谜。
我有一天老了的时候,要动手做一本书,在这本书里,自我童年时代所捡的东西一直到老年的都要写上去,然后我把它包起来,丢在垃圾场里,如果有一天,有另外一个人,捡到了这本书,将它珍藏起来,同时也开始拾垃圾,那么,这个一生的拾荒梦,总是有人继承了再做下去,垃圾们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么欢喜呢。
黄昏的故事
━━永远的夏娃
我喜欢漫游,也喜欢黄昏和黑夜交接的那一段时光。
我们现在的家,座落在一个斜斜山坡的顶上。前面的大玻璃窗看出去,星罗棋布的小白房在一脉青山上迤逦著筑到海边。
厨房的后窗根本是一幅画框,微凤吹拂著美丽的山谷,落日在海水上缓缓转红,远方低低的天边,第一颗星总像是大海里升上来的,更奇怪的是,墙下的金银花,一定要开始黄昏了,才发出淡淡的沁香来。这时候,一天的家务差不多都做完了,咖啡热著,蛋糕烘烤得恰到好处。荷西已经下工回来,电视机也开始唱广告歌。我换上舒服的凉鞋,把荷西的茶点小心的用托盘搬出来,这才摸摸他的头,对他说∶“我走了。”
这时候的荷西,也许在看报,也可能盯著电视,也可能开始吃东西,他照例含糊的说一句∶“旅途愉快!”便将我打发去了。
我轻轻的带上房门,呼吸著第一口甚而还有些寒冷的空气,心情不知怎的就那么踏实欢喜起来。
很少在清晨散步,除了住在撒哈拉的那一阵经常早起之外,以后可以说没有在极早的时光里生活过。
早晨是一日的开始,心情上,有一日的负担和算计,迎接未知的白日,总使人紧张而戒备。黄昏便是不同,它是温柔的夜的前奏,是释放、舒畅,教人享受生命最甜美的一段时光。
这两年多来,无论住在那里,家总是安置在近海的地方,黄昏长长的漫步成了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习惯。
在丹娜丽芙岛,现在的住家,我每日漫游的路途大致是相同的。后山下坡,穿过海也似的芭蕉园,绕过灌溉用的大水池,经过一排极华丽的深宅大院,跟“水肺”站著谈一会闲话,再下坡,踏过一片野菊花,转弯,下到海岸线,沿著海边跑到古堡,十字港的地区就算是到了,穿进峡谷似的现代大旅馆,到渔港看船,广场打个转,图书馆借本书,这才原路回来。
每日经过女友黛娥的家,她总是抱了孩子想跟我一块去游荡,有时候看见她近乎委屈的巴望著我,总觉得自己拒绝得有些残忍。
总是哄矣,用各种理由不带她去,有时候远远看见她向我走来,干脆装著不看见,掉头就跑,这样无情的一次一次甩掉她,她居然也不生气。
我喜欢适度的孤单,心灵上最释放的一刻,总舍不得跟别人共享,事实上也很难分享这绝对个人的珍宝,甚至荷西自愿留在家里看电视,我的心里都暗藏了几分喜悦。
清风明月都该应是一个人的事情,倒是吃饭,是人多些比较有味道。
每次散步,那条乡间小路上可以说是碰不到一个人影的,只有“水肺”,像是赴约会似的等在他华厦的大门口,苦盼著我经过。
“水肺”是一个八十多岁生病的德国老头子,跟他单身的儿子住在一幢极大的房子里,父子两个长得一模一样,儿子中年了,好似也病著似的。
这一家异乡人没有朋友,也不外出做事,种了一园的玫瑰花。老人因为肺水肿,已经不太能动了,天天趴在花园的门上,见我去了,老远的就一步一步将我吞下去似的望。
第一次经过老人的门口,就是被他喂喂的叫过去的。我过去了,他隔著镶花铁门,把手蓦然伸出来牢牢捉住人不放,手指冰冷的,骷髅似的大眼洞瞪著人,肺里风箱似的响,总是说∶“上个月医生就说要死了,可是这个月都快完了,还没有死。”
“水肺”是我自己心里给老人叫的名字,他们姓什么从来不知道,散步去了,每天被他捉住,随他乱扯什么我都忍著听,后来日子久了,究竟是烦了,常常坚决的抽开他的手,转身逃开去。
有一次老人突然问我∶“你穷不穷?你先生穷不穷?”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唐突的问我,站著不响,没有回答他,带些愠怒的微笑著。
他又突然说∶“我唯一的儿子,死了不放心他,订婚两次,结果都给人跑掉了,如果,如果你肯跟他━━我们是有钱的人,将来都是你的,不信你进来看,进来看呀━━”我静静的看著老人,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不为钱结婚。”
“可是也可以为钱结婚,是不是,是不是?”
老人又伸出手来急切的死拉住我,我悄悄抬眼往他身后望去,老人那个苍白沉默的中年儿子正躲在窗帘后面的一角偷看我。
后来我告诉荷西老人的事,荷西将我骂了一顿,说∶“你已经结婚了,怎么还去跟人家争为不为金钱出嫁的事情,干脆把他骂过去才是。”
我也想过要骂这个老人,可是一经过他们的家门,看见那一园寂寂的玫瑰,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不忍和悲凉,便又和颜悦色的对待他了。
前几天老人真的死了,晚上死的,第二天清早就搬去葬了,好方便的,大概早就预备著等他死的。
听见了这个消息的黄昏,一样在散步,经过死去老人的门口,发觉跟他长得那么相像的儿子,居然代替了父亲的位置,穿了一件鲜明的红毛衣,一色一样的趴在家门口。我看见了他,本想上去说几句哀悼的话,没想到他先对我喂喂的叫了起来,那个姿势和声音,就像他父亲第一次看见我时死命的把我叫过去一个样子,我被他这怪异的举动,吓得头发根根竖了起来,青著脸往山下没命的逃,一回头,那个儿子的半身,还挂在门外向我招手。身后如此华丽的洋房,却像个大坟似的,埋葬著一个喂喂呼叫的寂寞的活人,也是够残忍的了。
这几天还是经过死去老人的家门前,那个儿子不挂在门上了━━他在窗汶面看我,不知是忌什么,总是加快了脚步,怕一个那么堪怜的人,也算是生命的无奈吧。
我是不喜欢芭蕉园的,一走进去,再好的夕阳都幽暗暧昧起来,无风的时候四周静得要窒息,稍稍吹过一点点微风,芭蕉叶又马上夸张的沙沙乱响。
从小听带我长大的女工人玉珍说鬼,她每说鬼时,总要顺手一指过去在父母家中院里的一丛芭蕉树,说∶“鬼啊,就在那种树下面,还会哭哦!女的,抱了小孩吱吱惨哭!”
我的童年被鬼故事吓得很厉害,直到现在,看见芭蕉心里还是不自在。
散步的路,不经过密密的蕉林就到不了海边。这一段长路,总是跑的,有时候天气阴暗,出门之前总再三拜托荷西∶“过十五、二十分钟左右请你站出来在阳台上给我看看,好少怕一点。”
跑过一段蕉园,抬起头来往老远高岗上的家里望,荷西如果站在那儿,那怕是个小黑点,心里也好过些。后来我天天叫他出来站一站,他不耐烦了,不再理我,我就一口气跑下去,两边树影飞也似的掠过,奔出林子,海边的路来了,这也就过了,可惜的是,芭蕉园里从来没有停下来看看是不是可以吃它一根绿蕉,总是太怕了些。
从海岸一直走到古堡那一条路是最宽敞的,没有沙滩,只有碎石遍地,那么长一条滩,只孤伶伶一棵松树委委屈屈的站著,树下市政府给放了条长木椅。
这儿没有防波堤,巨浪从来不温柔,它们几几乎总是灰色的一堆堆汹涌而来,复仇似的击打著深黑色怪形怪状的原始礁岩,每一次的冲击,水花破得天一般的高,惊天动地的散落下来,这边的大海响得万马奔腾,那边的一轮血红的落日,凄艳绝伦的静静的自往水里掉。
这两种景象配合起来,在我的感动里,竟是想象中世界末日那份摄人心魂的鬼魅和怪异,又想到日本小林正树导演的《怪谈》中的几场片景。这样的画面,总有一份诗意的凶恶,说不出是爱还是不爱,可是每天经过那张松树下的木椅,还是忍不住被吸引过去,坐下来看到痴了过去。
过了古堡,进入街道、商店、大旅馆……,混入各色各样的外籍游客里去,这本是个度假的胜地,冬暖夏凉,虽是小街小巷,人世的鲜明活泼毕竟比大自然的景象又多了一层温柔。
经过小小的渔港,船都拉上了滩,没有预备出海的迹象,有些面熟的年轻人坐著钓鱼,老人在补网,穿热裤的金发游客美女在他们身边哗笑走过,这么不同的生活和人种同住在弹丸大小的十字港,却平静得两不相涉,亦是有趣的画面。
港口的椅子上,一个外国老太太,一个西班牙老渔夫,两个人话也不通,笑眯眯的靠在一起坐著,初恋似的红著脸。
过了那么多年,《巴黎最后的探戈》才在西班牙解禁了。
港口电影院的队伍排列另外一条街。
一看是这张电影,连忙跑上去看挂著的剧照,人群里却有人在叫著∶“喂,三毛,三毛!”
发觉另外一个女友卡门居然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挤在买票的队伍里,跑了上去问她∶“你干嘛?”
她暧昧的笑,神经兮兮的问我∶“你看不看?看不看?”
“像你这种小气巴拉的样子,我就不看。”我拍拍她的头,斜斜睇著她,她一下气得很。
“这不是色情片,它有它本身的意义。”她十分严肃的分析起来,声音也大了。
“啊!这么严重,我更不要看了。”我又笑她,她气得想掐我又不敢离开队伍。
“我去买冰棒,你吃不吃?”我问地,她摇摇头,用手指指远方,原来是她的摄影家先生慢慢晃来了。
在广场向老祖母买冰棒,向她要柠檬的,她必定给人凤梨的,要凤梨的,她一定弄成柠檬的,跟她换,她会骂人。
很喜欢向她买冰棒,总得站好,专心想好,相反的要,得来才是正的。
我一向是向她要柠檬,得来正是我要的凤梨。有一次想,如果向老太婆买桔子冰棒,不知她弄成什么,结果她没弄错,我大大失望一番,以为桔子会变草莓的。荷西叫我顺便去图书馆借海洋方面的书。
我跑进去拿了一本褚威格,一本卫斯特,这是荷西最受不了的两个作家,他自己不下来借,结果便是如此活该。
夜来了,黄昏已尽,巷内一家家华丽高贵的衣饰店看花了人的眼,看痛了人的心,繁华依然引人,红尘十丈,茫茫的人世,竟还是自己的来处。
回程下雨了,将借来的书塞进毛衣里面,发狂的往家里跑。一日将尽,接著来的,将是漫漫长夜,想到雨夜看书的享受,心里又充满了说不出的喜悦和欢欣,夜是如此的美,黑夜淋雨,更是任性的豪华。
跑过蕉园的外国,先去守园老夫妇的小瓦房,老婆婆正在屋内搬了空罐头预备接漏雨呢。
坐了一会,老公公回来了,跳上去捉住他,叫他陪著穿过蕉林,天越走越黑,雨却不大了,老公公一再的问,荷西怎么不捉鱼给他吃了。
快到家门了,开始小跑,这是一天的运动,跑到家里,冲进门去,愉快的喊著∶“回来啦!”
那时候,荷西看见我总很高兴的样子。
我们十点钟吃简单的晚饭。
夜间十二时上床开始看书,我叹了口气,对荷西说∶“散步太快乐了,这么快乐,也许有一天散成神仙,永远不再回家了,你说盯不好?”
荷西不置可否。
结婚四年了,我也知道,这种鬼话,只有神经不正常的人才能回答我。
“如果我成仙去了,你不要忘了吃东西,蛋炒饭冰箱里总是有一盘的。”
荷西还是专心做他的填字游戏,咿咿啊啊的假装听著。
我又自说佾话了好一阵,这才拿起书来,默默的看了下去。
看了一会,还是搁下书来想了一下━━荷西不知道会不会找不到蛋炒饭。
巫 人 记
━━永远的夏娃
居住在加纳利群岛不觉已有两年了。
一直很想将这儿亲身经验的一些“治疗师”用巫术治病的情形纪录下来。
知道《皇冠》在这个群岛上拥有可观的订户和读者,住在这儿的侨胞,看了以下的文字时,很可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肯介绍这个美丽而现代的北非观光胜地的旅游事业,偏偏要去写些旁门左道的巫术,好似这儿是个无比落后荒谬的地区一般。
我因为去年曾经给这个群岛写了一个中篇游记,收录在《哭泣的骆驼》那本书里,因此有关加纳利群岛的其他,无心再在这儿重述了。
有兴趣写的还是几次接受土地郎中治病的经过情形。
第一次听说吝纳利人相信巫术是在沙漠里居住的时候。
那时,许多加纳利岛的工人过海去沙漠的小镇讨生活,他们或多或少总会说说佾己故乡的事情。
我们的朋友之━马诺林是大加纳利岛去的,他可以说是同乡们中的知识分子,本身极爱思考,也很喜欢心灵学方面的知识,据说,他的养父,过去一度是做巫人的,后来娶了他的母亲,才改在香烟厂去做事了。
马诺林在性格方面有他的神秘性,思想有时候十分的怪异,我跟他很谈得来,而荷西就比较没有办法进入这个人的心灵领域里去。
当时,我们的沙哈拉威邻居的男孩子,一个名叫巴新的,不知为什么迷上了一个沙漠里的妓女,几个月来鬼魔附体似的,白天糊涂到家人也不太认识,可是只要黄昏一来,他的步子就会往女人住的那个方向走。家里的东西不但偷出去卖,连邻居那儿都红著吓人的眼睛死赖著借钱,钱一到手,人就摇摇晃晃的被吸去了,好似那个妓女勾著他的魂一般。
有一天巴新晃进来借钱,我看他实在可怜,给了他三百,这点钱上女人那里去自然是不够的,他又可怜巴巴的求。马诺林当时恰好在我们家,也给了他两百,他才低著头走了。
“这个孩子可怜,中了蛊。”马诺林说。
我一听,全身寒毛肃立,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讲这么可怕的话。
“中的还是加纳利群岛那边人搞过来的鬼东西。”马诺林又说。
“迷女人呀?”我又吓吓的探了一句。
“不小心,吃下了一点别人放的不该吃的东西,就回不了头了。”
“你怎么晓得?”荷西很不以为然的问。
“这种东西,发起来一个样子,没有那个女人,就是死路一条,妓女常常用这种方法去教人中迷的。”
本想反驳马诺林这过份荒谬无知的说法,后来想到他家庭的背景━━养父是巫人,母亲开过酒吧。在他生长的环境里,这样的迷信可能还是存在的。我因此便不说什么,笑笑的看著他,可是心里是不相信这一套的。
“巴新也真可怜,十六岁的小家伙,爱上那个女人之后完全变了,有一次三更半夜来敲门借钱,好像毒瘾发作的人一样,我们开慢了一点,他就疯了似的一直敲一直敲,真开了,他又不响了,呆呆的站在月光里,好可怕好可怕的红眼睛瞪著人看。”我越说越怕,声音也高昂起来了。
马诺林听了低头沉思了好一会。
“他们家是保守的回教家庭,出了这样个儿子,真是伤心透了,上礼拜巴新还给绑起来打,有什么用,一不看好,又逃出去了。”我又说。
这时候马诺林抬头很奇异的抹过一丝微笑,说∶“可以解掉的嘛!”
“巴新是初恋狂,性格又内向,所以这个怪样子,不是你说的中了什么蛊。”我很简单的说。
马诺林也不争辩,站起来,穿过我们的天台,到巴新家里的楼梯口去。
“要巴新的妈妈来跟我谈。”马诺林对我说。
虽是沙漠女人,为了谈儿子,匆匆忙忙就跑过来了,马诺林低低的对她不知讲什么,巴新的母亲猛点头,一句一句答应著,又擦眼泪,不停的擦泪。
没过第三天,巴新意外的好了,人也精神起来了,很快活的坐在大门口,黄昏也不出去,接连十多天都没再出去,以后完全好了。
我心里奇怪得不得了,又不能问巴新。
马诺林来了,我自是逼上去死死追问,可是他也不肯讲,只说∶“这种事只有巴新的妈妈可以化解,如果没有母亲,就难了。”
“可是做了什么呢?”我又追问著。
“小魔术。”马诺林仍是笑而不答。
我们是不相信的,看了巴新仍不相信。直到来了丹娜丽芙岛,发觉连乡下女人要抓住丈夫的心,都还相信这些巫术,真教人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慢慢的也听习惯了这些事。
当然,我说的这些只是一般少数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男人,并不能代表大半的加纳利民风,这些事在城市里是不常听讲的。
个人第一次接触到一个治疗师,是在两年前的冬天。那时候,我得了一次恶性感冒,初来这个岛上,没有一个相识的朋友,那时候荷西又单独去了半年沙漠,我一个人居住在海边生病。
感冒了近乎一个多月,剧烈的咳嗽和耳痛将人折磨得不成样子,一天早午要两次开车去镇上打针,可是病情始终没有丝毫进展。
医生看见我那副死去活来的样子非常同情,他惊异的说∶“开给你的抗生素足足可以杀死一只大象了,你怎么还不好呢?”
“因为我不是那只象。”我有气无力的答著。
药房的人看我一次又一次的上门,也是非常不解,他们觉得我吃药吃得太可怕了。
“这种东西不要再用了,你啊,广场上那个卖草药的女人去试试看吧!”药剂师无可奈何的建议著。
我流著冷汗,撑著走了几十步,在阳光下找到了那个被人叫“治疗师”的粗壮女人。
“听说你治病?”那一阵真是惨,眼前金星乱冒的虚弱,说话都说不动。
“坐下来,快坐下来。”治疗师很和气,马上把我按在广场的一把椅子上。
“咳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耳朵里面也很痛,发烧”。
女人一面听一面很熟练的抓了一把草药。
“来,把手给我,不要怕”。治疗师把我的双手合起来交握在她手掌里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喃喃有词的说了一段话,又绕到我背后,在我背上摸摸,在耳朵后面各自轻轻弹了一下,双手在我颈下拍拍,这就算治过了。
我完全没有被她迷惑,排拒的斜望著这个乡下女人,觉得她很滑稽。阳光下,这种治疗的气氛也不够吸引人。
那份药,收了相当于三块美金的代价,念咒是不要钱的,总算是很有良心了。说也奇怪,熬了三次草药服下去,人不虚了,冷汗不流了,咳出一大堆秽物,缠绵了近四十天的不适,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想,那还是以前服的抗生素突然有了作用。治疗师的草药不过是也在那时候服了下去,巧合罢了。
虽然那么说,还是去买了一包同样的草药寄给台北的父母收藏。
治疗师笑著对我说∶“其实,这只是一种煮肉时放进去用的香叶子,没有什么道理,治好你的,是上面来的力量。”她指指天上。
我呆呆的看著她,觉得很有趣,好在病也过了,实在不必深究下去。
“你怎么学的?”我站在她摊子边东摸西看,草药的味道跟台湾的青草店差不多,很好闻的。
“老天爷赐的特别的天赋,学不来的呀!”很乐天的笑著。
“你还会什么?”又问她。
“爱情,叫你先生爱你一辈子。”女人粗俗的恶狠狠的对我保证,我想她这是在开人玩笑了,掉头笑著走开去。世上那有服药的爱情。
加纳利群岛一共大小七个岛,巫风最盛的都说是多山区的拉芭尔玛岛,据说一般居住在深山里的乡民万一生了小毛小病,还是吃草药,不到真的严重了不出来看医生的。
有的甚而连草药都不用,只用巫术。
荷西与我曾经在这个多山的岛上,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抢拔了一些毛发去,她拉了我一小撮头发,荷西是胡子。这件事去年已经写在游记里了。至今不明白,这个女人抢我们的毛发是有什么作用。
很有趣的是,我们被拔了毛发那日回旅社去,不放心的请教了旅馆的主人,问他们有没有拔毛的风俗。
旅馆主人笑说∶“是巫术嘛!”
我们没说什么,心里很不是滋味,那种不愉快的感觉过了好多天都萦绕在心里,挥之不去。
在芭尔玛岛居住又住了十数日。一天旅馆楼下隔邻的人要请巫师来家里,清洁工人就来跟我们说了。
“治什么?”
“那家太太瘫在床上好多年啦!还送到马德里去治过,没有好。”
我马上跑去请旅社主人带我去看,他很干脆,当时便答应了,并且说,瘫在床上的是他堂嫂嫂,有亲戚关系的。
下午五点多钟吧,他们打电话上来叫我,说巫师来了。当然,为了尊敬对方,他是说∶“治疗师来了!”
这位治疗师也真有意思,听说兵平日在市政府上班,兼给人念咒治病,穿得很时髦,体格十分魁伟,很有人自信的样子,怎么看都没有阴气,是个阳间的人物。我跟去楼下这家请巫师的人家时,那个瘫著的女人居然被移开了,只有空床放著,这不免使我有些失望,人总是残忍的,对悲惨的事,喜欢看见了再疼痛,看不见,就不同了。
治疗师在房内大步走来走去,好像散步一样,也不做法,不念咒,然后简单的说∶“把床换到这头来。”又说∶“从今天起,这扇门关上,走另外一边出入。”说完他走掉了,我什么也没看见。
跟在旅社主人后面走出来时,我不解的问他∶“你想床换了位置,再开开门关关门,瘫女人就会走路了吗?怎么可能呢?”
他停下来很奇怪的看著我,说∶“谁说矣会走路来的?”
“不是明明请人来医她的吗?”我更不懂了。
“谁有那么大的法力叫瘫子走路,那不过是个兼差的治疗师而已呀!”他叫了起来。
“他来到底是做什么?”
“来治我堂嫂嫂的伤风感冒,你看吧,不出一星期一定好,这个人在这方面很灵的。”
“就这样啊?”
“就这样?你以为巫术是做什么,是给你上天下地长生不老的吗?”
去年荷西远赴奈及利亚去工作,我一个人住在家里。有一天,因为滂沱大雨,车子在乡间小路上熄了火,我不顾一切下来死命推车,一时过去车祸受伤过的脊椎又大痛了起来。
我一连去看了七八次医生,睡在硬地上,都不能减轻那剧烈的痛。
那时家中正在油漆,工人看见我痛得那个样子,马上热心的要开车送我上山去找“治疗师”。
当时不知为什么那么无知,竟然表示肯去试试,跟油漆匠约了次日一同去看那个传说中的瞎子治疗师。
一个受伤的脊椎必然需要时间给它复元,而我去痛心切,大意的将身体那么重要的部到去交给一个瞎子老人,实在是不可饶怒的愚昧。
这个瞎子很著名,乡下人相信他,我们社区的油漆匠也有脊椎的毛病,所以才把我给带去看。
去了原来是给脊椎痛的人“拔火罐”,跟中国的老方法差不多。有趣的是,瞎老人用个马铃薯放在脊椎上,马铃薯上再插一根火柴,火柴由他的助手女儿一燃上,马上从上面罩个玻璃杯,这一来,开始贴著肉推,痛得差不多要叫,治疗也好了。治好的人,也是助手来,拿长条的宽绷带将胸口到下腰紧紧的绑起来,这个在医学上有没有根据我不知道,可是我个人绑了几天之后,痛减轻了很多。
当我回到自己的医生处去检查时,跟他说起瞎子治疗师的事,当然被他大骂了一顿,我也就没有再回去给放马铃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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