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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凤仪-心涛

_4 梁凤仪 (当代)
  “我忽然收到这么一个电话,说是我的菲律宾朋友莉迪请我尽快去找她,却没有留地址电话。”
  莉迪解释:
  “从机场被陈先生带到他那层公寓,究竟方向位置如何,我也不清楚,合约上的地址怕是假的,我当时一点办法都没有。”
  “后来怎么找到你了?”我心急地问。
  露茜说:
  “我问清楚打电话来的人,得到莉迪字条的经过,于是对他说:
  “‘朋友,是否愿意多赚两百元?’”
  “对方怎么答?”我忍不住又插口。
  “对方问:
  “‘要帮你干什么事?’
  “我答:‘带我到你拾到这信件的地方去,调查一下我朋友的所在。她留给我的口讯是她已到香港,可是不知身在何方,我很担心。’
  “对方想了一想,说:
  “‘免除担心是要多出点钱的。’”
  我轻轻叹一口气:
  “那人结果要多少?”
  “一千元,我答应了。钱收到口袋之后,结果,他相当尽责,把我带到跑马地一个建筑在平台上的一系列老式四层高楼宇之前,把拾到写上求助字样信封的地点指给我看。
  “我当时着急了,抬头一望,虽是四层高的楼宇,却有好几个单位。假设莉迪是住在其中一个单位之内的话,又往哪儿去找呢?
  “那拾到信封的男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是个修理传真机的技工,就是刚好要到这地点来的缘故,所以拾到地上那封信。再往深一层问他,他也不懂这几幢旧房子究竟住了些什么人。
  “正在彷徨,他倒来给我出主意,道:
  “‘我跟这儿报摊的阿平相熟,报摊摆在这光明台有三十年了,这儿的住客都晓得七七八八,我去问他,或会有一点消息。’
  “我一手抓着对方问:
  “‘先生,这项服务要多少钱?’
  “对方望望我,咬一咬下唇,说:
  “‘都包在那一千元之内了。’
  “我忙说:
  “‘那真谢谢你了,你知道打工仔的收入不多,我们每个月既要交祖国税项,还要养家。’
  “‘谁不是这样了?’对方说:‘别多话了,先把事情办好再说,我叫阿刚。’
  “于是阿刚把阿平找到了,一问,那阿平想都没有想就拍拍阿刚的肩膊说:
  “‘我呀!继承父业,管这报摊多年了。阿刚,你不是不知道的,小时侯我就开始送报纸,所以呀,这一带住了些什么人,我了如指掌,连哪一门、哪一户有什么大事发生,我都有所闻。’然后一拍胸膛,道:‘是个名副其实的地保呀,你找人找对了。’
  “‘那么,说呀,这最近一个月有没有一个新来上工的菲佣,叫莉迪的?’阿刚问。
  “‘没有,这儿所有的菲佣都是我的好朋友兼学生,我教她们讲广东话,她们教我讲英文,天天鸡同鸭讲,沟通畅顺,我全晓得她们,没有一个叫莉迪,也没有新来上工的。’
  “我当时失望得不能再失望了。
  “情况有可能是莉迪的求救信,不知如何的被带到这一区来,实际上,她并不住在这里。
  “若是如此的话,往哪儿去找莉迪呢?
  “我急得眼睛发红了。
  “阿刚和阿平面面相觑,阿平说:
  “‘究竟怎么一回事?把情况说详细一点,或有办法。’
  “于是阿刚把故事再讲清楚了一遍。
  “阿平很仔细地想了一会,摸摸下巴,缓缓地说:
  “‘的确没有新来的菲佣在这区出入。不过,’
  “他忽然又停顿了片刻,才说:
  “‘在这两个月,我们光明台有户姓蔡的人家移居加拿大去了,也没有把房子卖出去,只托他的一位亲戚管理。那位陈先生每隔两三天就来巡视一趟,有一点倒很奇怪的。’”
  我急问:
  “什么奇怪?”
  露茜吞了一口涎沫答:
  “不单只是你急急追问,连我和阿刚都急问:
  “‘什么奇怪?’
  “阿平就摸摸他的陆军装,说:
  “‘可又不是常住在这儿的人,竟然每三两天来就带着一大篮一大篮的超级市场食物,开头我并不太在意,可是,有一次,看见他挽了一篮食物上楼,下楼离开时却两手空空。’
  “我跟阿刚对望了一眼,他说:
  “‘看来,那一座是唯一的线索了,对不对?’  
2006-9-17 17:26 回复
60.221.62.* 36楼
继续顶!看在我这么忠实的分上,你一定要把它写完!
2006-9-18 09:45 回复
219.140.124.* 37楼
继续啊,楼主
2006-9-18 12:44 回复
218.82.172.* 38楼
  “我点头,立刻请阿平带着我们到那一座那个单位去。门是关着的,我们按了门铃,很久都没有回音。我忽然心血来潮,用菲律宾的语言大声喊莉迪的名字,忽然就听到她在里头哭嚷:
  “‘露茜,露茜救我!’
  “‘怎么救你?莉迪,是你吗?’
  “‘是,是我,我被关在这儿,没有门匙,开不了门’
  “我回身望阿刚,问:
  “‘我朋友被关在里头,怎么办?’
  “才说完了,我又大声对莉迪说:
  “‘莉迪,你放心!我会救你,我现在去报警。’
  “莉迪立即大叫:
  “‘不,不,露茜,千万别报警,千万别报警,先把我弄出来再说。’
  “我当时真是急坏了!门紧紧地关着,根本没有办法打开,难道破门而入吗?”
  复述这段经过时,露茜的表情活像犹有余悸。
  我也被感染着,问道:
  “快说,后来怎么样?”
  “后来,还是那为阿刚想了办法,嘱阿平把附近的一个开锁的工匠炳叔找来,希望他用百合匙把门打开。
  “那炳叔很严肃地对阿平说:
  “‘行有行规,我们干这活儿的,不能说谁付我们钱,我们就替谁开那一扇门,那还了得吗?你们这几个,有哪一个人是户主?’
  “一番话,讲得我们面面相觑。
  “阿平拍拍他的肩膊说:
  “‘炳叔,都是朋友,帮个忙吧!’
  “‘不行嘛!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可连累了我,总得有个人要把身分证抖出来负责。’
  “我这么一听,就说:
  “‘你抄我的身分证及雇主名字吧。是这样的,我雇主跟这户的主人相熟,他到中国大陆去公干了,没有把门匙留下来,又有要紧文件留在家中,故此授权我家主人设法把门打开的。’
  “那为阿刚倒也算难得了,他一直帮忙劝炳叔答允,令我十分感动。
  “阿平最终还说:
  “‘她既然肯给你抄身分证及雇主姓名地址,你不就放心了,快手快脚帮这个忙吧!’
  “于是炳叔就动手,试用百合门匙把大门打开了。门一打开,我和阿刚先打发了炳叔,才走进房子里,在其中一间睡房里,把蜷伏在床上发呆的莉迪找着。”
  我下意识地吁了长长的一口气,莉迪终于脱险了。
  我轻喊一声。
  “莉迪!”
  可怜的小莉迪抬起头来,那对深棕色的眼睛不停地眨动着,竭力阻止在眼眶内打滚的眼泪流下来,有一点点的激动,更多的怕是难以形容的痛楚。
  “就是这样,你跟露茜来到我家?”
  莉迪点头,说:
  “太太,请原谅。我不是存心欺骗,但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可能取得原雇主的解除合约意愿书,以便我能在香港另找工作。但是,太太,我不能返回家乡,故此不能生事,不便报警,只希望慢慢想办法把新的工作合约拿到手。”
  “为什么呢?”我问:“是为了要养活家人?”
  我就曾听她与露茜提起过。
  莉迪点头。
  “她还借下了一大笔安顿母亲及弟妹生活的费用,以及供未婚夫念大学的学费,才来香港的,赚不到外汇,不但不能生活,还无法还债。”露茜代莉迪解释。
  “太太,请原谅我,请收容我,请救救我。”
  我一时间无辞以对。
  突然,脑海里翻动着几个可怖的画面。
  我见过那姓陈的男人,一下子想象的出他向莉迪施暴时的凶残相。
  世界上竟有如此畸形的令人发指的坏蛋!
  我忽然怒从心上起,大叫一声:
  “报警,一定要报警,将他绳之于法。”
  突如其来的这一个反应,把面前的两位菲佣吓呆了。
  “莉迪,不能就这样让他逍遥法外,这种人是社会败类!”
  “不!”莉迪近乎尖叫。
  我被她的这个强烈的反应吓呆了,下意识地提高声调嚷:
  “为什么对这种有神经病、性虐狂的色魔,让他为所欲为之后,还甘心哑忍?这儿是香港,是文明而且法治之区呀!”
  我气得什么似的。
  菲律宾佣人的智慧真是低一等吗?我们怎么可以甘于被辱?女性的尊严与做人的矜贵何存?
  我完全不明白莉迪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偷偷摸摸地活下去。
2006-9-18 17:29 回复
218.82.172.* 39楼
  我稍回一回气,继续说:
  “莉迪,你以为这种人能忍让,他还不是跑上了门来,要向我算帐?”
  “为什么会知道我们的所在?”莉迪的声音无奈得来近乎凄厉。
  “一定是我带你逃了出来,那姓陈的东西四出寻访,把那个开门锁的人寻着了,得出了太太的姓名。”
  知道了我的姓名,也不等于晓得往哪儿找我,可是,这问题都不严重,反正这种人若不自投罗网,也侦骑四出去把他抓回来绳之于法。
  我于是说:
  “不管了,已约他明天上我办公室来要答案,那时我就报警。”
  莉迪忽然两眼发直,面无人色,直挺挺地跪在我跟前,也不发一言。我吓死了,道:
  “莉迪,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报了警,我未婚夫就知道我被污辱过,他不会再娶我了。太太,求你,求你网开一面。”
  天!这是个什么时代、什么世纪了?
  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或走进时光隧道,往回走了一百年。怎么可能还会有为了一个男人争取他自己的前途,而如此飘洋过海,离乡别井,千辛万苦,甘作奴婢,还需要忧虑在重劫凌辱之后,要受他摈弃鄙夷?
  我下意识地扶起了莉迪,说:
  “不可能,你是无辜的,受了损害,他应该谅解你、安慰你、怜惜你才对。不是为了他的学业前途,你根本不会有这番苦难,对不对?”
  “不!”莉迪依然固执地一边流眼泪,一边猛地摇头,说:“我未婚夫在我来港工作前曾经声明,不管任何情况之下,如果我不保持清白之身,他不会跟我结婚。他这个要求无非也是爱我的表现,我是答应了。”
  我气得整个人抖动起来了。可恶的人,根本不止一个。除了那姓陈的色魔之外,这莉迪的未婚夫实在不遑多让,都是丧心病狂、肆虐女性的坏人。在我的观念上,莉迪的未婚夫比陈清华更坏。姓陈的说到底与莉迪非亲非故,他也可能是神经有问题,才会把个菲佣申请来港禁锢起来施暴,发泄兽欲。
  身为莉迪的未婚夫,跟她既有爱情,又承受对方恩惠,竟可以如此无情绝义地将一条无形的贞操带锁在莉迪身上,然后推她到异乡干活谋生来供养自己。前者是暴戾,后者是阴险。
  在现世纪内,对付前者,可以有出路,只需绳之于法;应付后者呢,只会欲哭无泪,有冤无路诉,故而更应罪加一等。
  然而,我不是莉迪,无法了解她的心意与思想。
  她在这方面上的坚持,似乎不得不注重。
  眼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处理莉迪。
  我叹一口气道:
  “莉迪,就算不报警,也不可能就这样把你包庇起来,用不着回你老家去。”
  露茜立即插嘴:
  “报了警,丑事一定外扬,更难在香港逗留,移民局必会着令她离境,而且,官司不一定会赢,莉迪的前途可输定了。”
  说得未尝无理。
  在莉迪的心目中,别说是赢得了官司,即使赢得了全世界,却失去了她的爱情与归宿,仍然是输。
  这一点,我相信无人在现阶段可以跟她争辩,把她的想法扭转过来。
  事实上,露茜也不是说得不对。一旦惊动了警方,莉迪早晚会被遣返菲律宾。
  至于说能不能真的把陈清华治罪,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只不过不尽责把这种害群之马抓去法庭,觉得对良心不起。
  “太太,我们合力想一想,要怎么样才可以令那姓陈的签字放莉迪一马,她就可以转换雇主,继续在香港赚钱了。”
  露茜提出的这个办法,似乎是最实际的。
  我没有做声,在沉思。
  “太太!”莉迪又委婉地喊了一声。
  我抬眼看她,那端方的年轻的脸上,实在抹上太多的凄惶了。
  在她的这个年纪,应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纵横四海、笑傲江湖才对的,怎么会如猎人圈套之中的小鹿,慌张及可怜成这副样子?
  如果我的女儿有这副表情,我怕不心痛至死才怪。
  推己及人,我益发同情莉迪。
  尤其曾对她因误解而苛责过,好像欠负了她,有点内疚。
  于是,我狠一狠心,咬一咬牙,把责任毅然承担下来,说:
  “别担心,我们先睡上一觉,明天让我来替你想办法!”
  “真的?”
  高声欢呼的是露茜,她那张褐色而粗糙的脸,忽尔像抹上一层光彩,显得特别精神。
  能为一个好朋友,注进如许的真挚感情,真令人感动。
  “太太,我永远都感谢你。天主会保佑善心人。”莉迪和什说。
  “放心,我会尽力而为。”
  当晚这样一闹,差不多天亮才睡。
  一睡,就过了平日起床的时间。
  我吓了那么一大跳,立即跳起来,也顾不及描眉敷粉,更不管三千烦恼丝究竟是否帖服,胡乱找件衣裙就往身上套,火速上班去。
  今天尤其不能迟到!
  可是,偏偏就事与愿违。
  就为了迟起床的缘故,到了上班前的那个挤拥钟点,就不得了,汽车完全塞在开向中环的海傍大道上,蚂蚁爬行似的,根本寸步难移。
  我自然急得满头大汗。
  那位今天上任的新官归慕农,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约好了他麾下的各部门主管,今早在会议室内共进早餐,联谊一番。第一回交手,就迟到、就失约的话,印象也太坏了。
  可是,我乘的计程车,千辛万苦地捱到接近中环,偏就在香港会所时,又被塞着不能动弹,气得我什么似的。
  我拍这司机的椅背问:“绕个圈由别条路走,成不成?”
  司机不屑地说:
  “你也是个中环人吧,当然知道一入中环就无路可逃。”
  这句话真有双重意义在。如果我心情宁静一些,大可借题发挥跟司机聊两句。
  如今呢,满脑子都是会议室里,各人已在吃早餐的情景,只独缺了自己,简直惭愧!我于是问:
  “我就在这儿下车,成吗?”
  司机懒洋洋地答:
  “成,给了车资,随时可以下车。”
  我慌忙把几十块钱塞给了他,跳下车,直奔向我的办公大厦。
  穿着高跟鞋走了几个街口的路,早已汗流浃背,直至冲向公司的会议室时,简直上气不接下气。
2006-9-18 17:29 回复
60.221.57.* 40楼
顶!顶!顶!顶!请楼主继续!
2006-9-20 09:19 回复
60.221.57.* 41楼
楼主辛苦!请继续!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
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
顶顶顶顶顶
2006-9-20 16:12 回复
218.82.168.* 42楼
  一推开会议室的门,很多很多对眼睛像一排探射灯似扫到我的身上,忽尔,我觉得自己必然像个怪物。
  除了尴尬地向各位同事笑笑之外,一时间,实在不知所措。我一眼瞥见了阮凯薇,像在大海中看到了一块浮木,扑身前去就抓紧它。我立即坐到她跟前去,轻声说:
  “今天车子堵得很厉害。”
  阮凯薇并不回应,只给了我一个眼色,我下意识地往后一望,发现一位男士已走到我跟前来,含笑地望住我。
  天!
  这人是那位归慕农董事无疑。
  我立即站起来,拉一拉那条裙子,点头招呼。
  对方说:
  “你好,我叫归慕农。”
  对,归慕农!
  我的新上司,一个非常雅致好听的名字。
  我看了他一眼,人如其名。
  跟他握过手之后,忽尔木讷起来,不知所措。
  第一次会面,就如此狼狈,真是难为情。
  归慕农说:
  “对不起,大伙儿先吃了早餐,没有等你。”
  我尴尬地笑。
  这是在同事面前,直接指出我迟到的另一个方式。我不是不明白的。
  只好忍气吞声地说:
  “对不起,是我迟到,当然不用等。”
  “刚才我们谈得很投契,我粗略地介绍了自己,如今就不重复了,你且向同事们问问就知道,我们将来还有很多沟通的机会。”归慕农说。
  我只好点头,一连串地说是。
  其后,坐到阮凯薇的办公室去,对方就说:
  “希凡,你的样子很恐怖。”
  “什么?”
  “脸青唇白,发飞髻散,神色慌张,言语闪缩的,都不是平时的你,今天究竟干什么了?”
  “唉!说来话长。”
  我怎能把昨天发觉的莉迪的遭遇在此时此地给她说呢!
  “凯薇,今天早餐例会上,归慕农说了什么话?”
  “很多话,人既踏实,又幽默,真是人才。”
  “嗯!”
  “我们有了个本事能干的上司,但不一定好相处,他是绝对精明,能把人看到骨子里去的。”
  但愿如此,否则,只看表面的话,我今天给的印象分一定很低了。
  心中这么想,阮凯薇再说道:
  “你也真是千不该万不该,以这副样子跟归慕农见第一次面,怎么惹他好感?你都不知,刚才他看你的神情很特别。”
  “怎么特别?”
  “眼神怪怪的,带一点骇异,又多踌躇。总之,一句话,今儿个早上,你算是失礼呢!最低限度不应该迟到。”
  我摆摆手,示意她别说下去了。
  哭那泼泻在地上的牛奶,什么时候都没有意义。
  我的新上司若不给我一个表现工作与为人的机会,只看我的外表,这个霉,我愿意倒!
  算了!大不了回家去当全职主妇。
  我还是个有后路可退的人呢!
  不像阮凯薇,她没有了职业,就没有了身分了。
  这么一想,心就卜卜乱跳,慌起来。
  回到办公室去,一直呆得失神。
  这不是一个厚道人所应有的思维。
  为什么?
  为什么?
  我明白过来了,我其实对今早的表现十分、十分之羞愧与尴尬。
  这么一个蓬头垢面、张皇失色的人,跌跌撞撞地跑进会议室来,还迟到了近半小时,这种迎接新上司的礼数,委实是太差劲了,连最起码的尊重都不予对方似的。
  就因为太过心知不妙,起了化学作用,于是反过来故意表现得不在乎,表现得退路甚多。
  怎么会一下子想到引退这么严重呢?就是为怕会被辞退!
  说起来似乎过分严重,高级职员当然不会为这么一次不合格的印象分而被下令引退。
  但绝对有可能在新官上任,挑选身旁重臣之时、名落孙山,以后就难做人、难做事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恒久常新的道理。
  我一直在担这个心。
  这个心,也决不是白担的。
  事实摆在眼前,盛德集团之内,一旦更换头头,麾下的将领就必有人快活有人愁,我见得多了。
  就我们那管货仓的行政部经理老麦,以前直属的一位董事跳槽,没把他带在身边,新上司对他不怎么样,只是把公干用的汽车有奔驰改为日本小汽车。这么一摆明车马,时移世易,人们就立即跟红顶白,凡是老麦下的令,连低他几极的文员听了,都说:
2006-9-20 16:27 回复
218.82.168.* 43楼
  “是不是真的如此执行呀?他问过他的老细(广东话老板的意思)没有?”
  号令不行对行政人员是癌!
  只有我们同级的那堆经理,物伤其类,暗地里叹息,下意识地怜己怜人。
  人一到山穷水尽之际,很自然会在摔一跤之后,随手往身旁一抓,抓到什么是什么,总之不要两手空空,更添凄惶。
  于是就自我安慰地觉得有家室比没有家室的好。
  朋友在自己落难时的为用,也在乎拿对方的遗憾去陪衬自己的不幸。
  一旦发现自己身上也有人性的凉薄,惭愧得出一身冷汗。
  现在才来谋求补救的办法应该不会太迟,立即集中精神,把公事交代得漂漂亮亮才是正办。
  正要把杂念去除,重新纠结心神,回到公事上去时,秘书就在对讲机内说:
  “汤太太,昨天来求见的陈先生在电话里,你要不要接听?”
  我差点就把这件大事给忘掉了。
  立即答:
  “好,请接进来。”
  再不好好地对付这种人,天下就没有公理了,还怎么叫人有信心活下去。
  这是一场必须好好地去打的帐。
  我禁捺住心头的怒火,对那陈清华说:
  “陈先生,早!”
  “汤太太,有好消息没有?”
  “好消息?可以说是有吧!正等与陈先生你商议细节。”
  “你是把真相调查出来了。”然后,他又画蛇添足地补充:“我意思是你确定了莉迪是个要不得的女佣。”
  “她与你毁约,这是实情。”
  “就是这句话,所以你打算把她交还给我。”
  “细节我们得见面谈,对不对?”
  “对,我反正要到你们公司来拜候你们的一位董事。”
  “好,我等你,请尽快来。”
  摔掉了电话之后,不觉冷笑。
  拜候我们集团哪一为董事?即使拜候集团主席冼骏滔,我也不管。若有谁肯包庇这种人面兽心的色魔,应该一同把他抽出来治罪才好。
  对付陈清华的心忽然炽热起来。
  嫉恶如仇之故。
  终于,“仇人”笑嘻嘻地坐到我的跟前来了。
  “汤太太,你不愧是大机构的一员猛将,办事效率神速,”
  竟然还送我高帽子,我且先受落,回应他说:
  “只能说有一点点阅人的经验,帮助我把复杂的情事,以简单的手法处理掉罢了。”
  “汤太太已经盘问过莉迪了吗?她怎么说?”
  “莉迪说的话,你不会愿意听。”
  陈清华一听我这么说,笑容就立时收敛了。
  “汤太太是什么意思?我不会不愿意听,我就是要知道她在我背后怎么说我。”
  “当然是极难听的说话。谁在今日会介意他人背后说的话了,是不是?”
  “汤太太,你信她吗?”陈清华开始有点紧张。
  “我如果信她,还会请你上来好好地谈吗?”
  对方似乎舒了一口气。
  是要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一松一紧,直至他疲累之极,才置他于死地。
  “我看,这莉迪的说话也过分地离谱。”
  “她究竟说了什么?”
  “复述可不必了,是吧?说话也着实难听得我无法再讲一遍。”
  我想了想,继续说:
  “陈先生,还是你观察入微,莉迪确是个满口胡言乱语的菲佣,听着她说的话,教人心上有气。”
  “对呀!我老早给你说过了,若不是我有言在先,你就不会提防她了。”
  “你不是说,莉迪不只撒谎,且人也不老实,做事又疏懒吗?”
  “对,一点都没夸大。”
  “这样子的一个女佣,你要收回去干什么?”
  陈清华的脸色苍白,辞穷。
  我静心地欣赏他的神情,像只猫看着垂死挣扎的小鼠,心头有阵莫名的快感。
  这种快感,有一半是为女性的得直而发泄的。
  陈清华终于找到借口,他说:
  “我要领回莉迪,也无非是要把她送回菲律宾去,害群之马,不宜留在香港。我既是她的雇主,就有这个责任。”
  这人倒真的工于心计。
  把坏菲佣送走,的确是雇主的责任,我不能拒绝他的要求。
  然,我说过了,在处理公事上头,我是精明的,绝非省油的灯。
  于是我答道:
  “陈先生,你这是绝对负责任的行为。我也曾跟在移民局及劳工处工作的老同学交换过意见,他们都说,像莉迪这种菲佣,是非送回去不可的。”
  “你把莉迪的情况跟移民局与劳工处报告了?”  
  “不是我要去报告的,那是莉迪的要求,我看反正有老同学在那儿任高官,于是便把情况给他们说了一遍。”
  我从没有看过一个活生生的人,脸色可以刹那间变得土灰,犹如死人似的。
  面前的这一位就是如此。
  这番表示,已是证据确凿,莉迪是百分之一百的受害人。
  怅然,愧然。
  惆怅于女性奔波江湖,血泪营生,竟是无分国族,处处皆然。
  羞愧于香江之内,同胞之中,竟出了如这姓陈的败类,人神均应共愤。
2006-9-20 16:27 回复
60.221.57.* 44楼
终于等到了,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顶
2006-9-20 22:05 回复
222.240.219.* 45楼
楼主辛苦了,加油!
2006-9-21 15:51 回复
218.82.170.* 46楼
  他终于开腔说:
  “你那些在移民局与劳工处的朋友怎么说?你有把莉迪一同带去见他们吗?”
  “我倒没有把莉迪带去,根本那些管辖菲籍女佣出入境的官员都是很相熟的大学同学嘛,我只给他们摇了个电话,问清楚手续。他们都说,你跟莉迪要一同前往,带齐文件合约,把莉迪的劣行详细报告,让他们备案,然后你买张机票送她回菲律宾就可以了,手续也很简便。”
  “不!”这是他即时的反应。
  “为什么不呢?”我笑问。
  “不是这个程序的。”陈清华已显得满头大汗:“我问过,根本不用再与菲佣上什么移民局劳工处,只要我写好一封解雇书,陈明理由,送她到机场就可以了。”
  “陈先生,我相信你的理解是错误的。我的老同学讲得很清楚,凡是这种因雇主投诉雇员操守不好的个案,都要给对方一个辩白的机会,故此,一定要同时到有关部门办手续。”
  我从未玩过猫捉老鼠的游戏,盯着那垂死挣扎的老鼠,猫的快感原来如此好受。尤其明知那是只可恶至极的、馋嘴偷吃的肮脏老鼠,好好地折磨它一番简直是替天行道。
  如今这姓陈的焦虑未能弥补他劣行的百分之一。
  我继续悠然自得地解释:
  “我的老同学告诉我,你说的那种解雇情况是在雇主与雇员双方愉快而无投诉、无争执之下进行的,若雇主赞成雇员离职,雇主写好了解约书,让雇员离港回乡或在港另寻新工的自由,就已办妥手续,不必再上有关部门了。可是啊,莉迪这菲佣如此顽劣,怎可以放过她,何不告她一状。”我微微俯身向前对陈清华说:
  “我告诉你,要求有关部门把莉迪放在黑名单内,永不录用,让她不再有机会来港连累别个家庭,那才是功德无量。陈先生,你必须走这一趟。连莉迪都一连串的要求我帮她去移民局与劳工处,你为什么不去顶证她了?”
  陈清华这猥琐的男人,肯定如坐针毡,他不自觉地微微摆动这身体,一派局促不安的模样。然后讷讷地说:
  “汤太,我看莉迪要与我同到有关部门去,一定是想找我麻烦。”
  我立即问:
  “找你什么麻烦?”
  “我指控她,她一定反过来无事生非地指控我,我看放走她算了。不然,只有在人前闹事。”
  “她闹不了事,我说过移民局内都是我相熟的同学,谁曲谁直,他们会做判官。正如我那同学说,若有纷争,大不了一齐送到警察局去处理。那些理亏的菲佣一听要见警察就惊,谁个理亏者不如此呢?”
  说完这番话,我差点兴奋得想鼓掌。
  陈清华实在狼狈得无暇他顾,他当然没有发觉到我的出言相讥。就算她有一丁点儿的觉醒,也拿我没办法,只好知之为不知,才是上算。一旦自揭疮疤,他怎么逃得了?
  于是他又另找借口,说:
  “本来跟她跑一次有关部门也不是不可以的,只是我们生意人,一日里头能有多少时间腾空出来?汤太太你是局中人,应该理解。”
  “陈先生说的甚对,只是有一些应该处理的事情,也就只好把自己的时间表重组,好好应付。你不也为了莉迪的事跑上我写字楼来两次了吗?”
  “对,对,我看看花的时间也就够多了,不能为了一个菲佣再误我的正经事。”
  “这样吧!”我还立意气他一气:“这种佣工问题,一般都是由家庭主妇出面处理的,我已问过劳工处,他们说即使合约由你签,但陈太太也可以代表你处理其事,那么通知你太太代策代行,那就两全其美了。”
  我这么一说,陈清华更铁青了脸,便连忙说:
  “她不喜欢管佣工的事,不能靠她。”
  “为什么不试试问问她才作实,要摇个电话回家去吗?”我把办公桌上的电话推向他。陈清华视那电话如怪物似的,根本下意识地把身子缩向另外一边,作闪避状。
  “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我们怎好算了?还是到有关部门交代一趟吧。”我仍逼他一逼。
  “汤太太,你就出个主意,总之息事宁人算了。”他说
  我想了想,便道:
  “最便捷的方法,莫如你签一张解约书,说明你自愿解雇莉迪,纯为私人理由,与她的操守无关,在附张机票给她,不就完事了。”
2006-9-21 16:41 回复
218.82.170.* 47楼
  陈清华说:
  “要是这样的话,她就可以自由转工了。”
  “陈先生,有时对那些分明是劣迹昭彰的人,也得网开一面,为求自己的利益首先获得保障,不是件件恶行丑行都能绳之以法的,否则会得不偿失,陪着对方殉葬,何必呢?故此,我看你还是放莉迪一马吧!她反正是劣佣一名,奉侍别个雇主去,也自会有人终于忍不住来对付她,不需假手于你。如果经此一役,她改恶迁善,也就视作给她的一场教训算了。”
  我不知道陈清华是否听得明我语带双关的一番话,总之,他是终于即席挥毫,签了解约书给我,同时留下了回菲律宾的机票钱。
  他离开我的办公室时,说:
  “你确保莉迪不会再给我添麻烦?”
  我笑着答:
  “不会,她得着了这个教训,应该珍惜以后的工作生活,不会不知道我们是做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功夫。若逼她毫无选择地返回菲律宾,说不定她会在人前做些不顾一切的指控,那才真是为你添麻烦。”
  陈清华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就走出我的办公室了。
  我随后跟着他走了几步,无非是做个送他出门的模样。在重新关上办公室的门之前,我听到那陈清华对秘书说:
  “请问哪儿是你们德盛集团董事的办公室?”
  “你找我们哪一位董事?”我的秘书这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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