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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凤仪-心涛

梁凤仪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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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涛

  平凡人表面上过着平凡的生活,其实一样在心上会有难以遏止的波涛起伏。
  《心涛》不是个豪门争斗的传奇。它只是个普遍地存在于大都会内的属于很多人的平凡故事,唯其如此,更希望把它写出来,帮一些有类同经历与相似感慨的人吁一口气。
  对于二十世纪大都会内奋斗的女性们,经常会有大同小异殊途同归的委屈、为难、幽怨、凄伤与彷徨,我们未必需要同声一哭,但要互相鼓励,贵相知心,再行努力下去,争取我们终归会得到的幸福。
  只要我们记着,在平凡的生活里,人人都会有机会犯错、都会有被受欺压的事件、都会有情绪低落的时候,最要意志坚定、深信不疑的事好人一定会有好报。这个信条会令我们心里激起的汹涌波涛变得壮观瑰丽,使我们平凡的生活始终会得到深刻的以及丰盛的酬报。
                       梁 凤 仪
2006-9-3 18:16 回复
222.245.192.* 4楼
这边厢读完今晨无泪,还为来得及揉揉楼主打颤的手,那边厢心涛又已悄然登陆,楼主真的让人好感动!!!心涛我看过,非常非常值得一读!楼主,辛苦您啦!!!
2006-9-3 21:08 回复
218.81.199.* 5楼
  众所周知,黄大仙庙的香火鼎盛。
  不论人、鬼、神,只要有求必应,自然其门如市,客似云来。
  故此,有哪一间庙、哪一座坟、哪一家人是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千万别怪人,理应自责。
  我自问既识做人有会做事,故此,朋友广、亲戚多,生活热闹,常常忙到人仰马翻,不能自已。
  汤阅生就经常皱着眉头,半认真地说:
  “希凡,我们家门口应该摆个随缘乐助的善款箱,受过你帮助和照顾的人,如果肯捐赠些少,我们怕也有笔可观的外快。”
  丈夫这番幽默说话,我也不知如何反应,弄不清楚他是嗔怨还是赞美。
  倒是女儿好,汤育德才九岁,就晓得说:
  “是妈妈人好,人人喜欢她。”
  她哥哥汤育智随即拿本杂志就敲到妹妹头上去,说:
  “瞎巴结!我就知道你想有求必应。”
  育德被她哥哥这么一说,红了脸,立即握紧拳头捶打他。
  两小兄妹才相差两岁,往往既相爱相亲又喜相斗,整天闹得天翻地覆,家无宁日。
  很多时吵得我无法集中精神把带回家来的文件批阅,白白地在翌日又得原封不动地携回办公室去。
  吵的原因还有另一个,这个就更不好讲出口来了,免生误会。
  所谓“做人新妇甚艰难”,自古皆然。
  我嫁了阅生十多年,都跟家姑同住,撑得算是不错了。最低限度街坊邻里没一个会说我们婆媳有纠葛问题,那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事。
  家姑其实像一般的家姑,并非好相处的人。
  不是自赞,我的忍耐功夫涵养是真没话说的了。
  就好像她老人家喜欢宴客,老是在家里三日一小宴,十日一大宴,又一星期七日之中,总有四天在家里搓麻将,我都非但没有怨言,而且很算服侍得周到。
  每逢有她的客到,总要菲佣落街都街口那家饭馆加买几味菜式,或到菜市场去买两斤鲜虾、一尾鲜鱼,回家来分别白焯,或放在微波炉内一蒸,以便奉客。
  如此张罗,就是怕菲佣的烹调功夫不够好,失利。
  所以说,回到家里来,要静下心来看本书或批阅文件,根本是不大可能的事。
  这并非抗议。
  根本也不知有多少人羡慕我的际遇。
  平心而论,我是各方面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就不能生怨言了。
  大学毕业之后,我一边工作,一边考会计师执照,成为专业人才之后,加盟了本城最具规模的洋行德盛集团任职,一直到今天今时。
  就因为我性格沉实,不尚虚浮,没有像现今初入社会做事的年轻娃仔娃女,三朝两日就讲跳槽,转工速度比电影院换影片还要快,于是,在德盛集团内日益受重用。
  到我这个年纪,就已经是集团财务部的主管,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份相当可喜的成绩。
  凡事要讲积聚。
  钱如是。
  感情如是。
  工作成绩如是。
  年轻人一有草蜢性格,早晚会发觉自己一事无成。
  在德盛集团内,跟我做了十年同时的人事部主管阮凯薇,就立下规矩,凡发觉求职者的履历上显示每年都转新工者,必不录用当主任级或以上的职位。
  不是偏激,她有她的道理。
  世间哪一份成绩不是熬出来的?熬得住,才见本事与能耐。
  当初我一毕业就嫁给汤阅生,随即生了育智,既要持家理务,奉姑育儿,还要应付会计师的那些考试,日子好像不是人过的。
  也不怕直说了,熬了一天相当紧张的功夫,人已虚脱,躺在床上差不多昏死,对丈夫的要求,哪能逢迎得体。记得有一晚,一定是阅生的心情不好,骂我:
  “活脱脱像条捞了上岸的挞沙鱼。”
  真叫我难过得瞪着双眼到天明。
  眼泪没能流下来,其情更惨。
  不过,我的这些苦难日子都熬过去了。
  如果当初不忍,哪会有今日?
  做人做事,都必须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今天的大好家庭,其来有自。
  就最近,我把阮凯薇请来我家吃晚饭,饭后跟她坐到露台上去喝茶吃水果,她就很诚恳地对我说:
  “希凡,你的心好,故此有好报。真羡慕你有这么个家庭,无懈可击。”
2006-9-4 17:29 回复
218.81.199.* 6楼
  我傻乎乎地笑。
  我这人很怪,一讲到自己的情事,就会木讷起来。
  反而是处理别人的个案或公事,话才会多而辣。
  我答:
  “无懈可击是假,都未有李嘉诚的身家。”
  “有了李嘉诚的身家,你可能又缺了别的。”阮凯薇“你问问良心,你舍得拿你手上的什么来换更丰富的家财?”
  这话说得很有点道理。
  我当然不好意思说,若拿我那宝贝家姑去交换李嘉诚身家的万分之一,我还是千肯万肯的。
  这种幽默使不得,传扬出去,后患无穷。
  汤阅生的愚孝再加老人家的霸道,真真不好。
  阮凯薇又说:
  “别说那李嘉诚,就我阮凯薇到今时今日,分别在三藩市、温哥华以及香港都有几个公寓单位收租,全给了你换一个汤育德或者汤育智,你肯不肯?真是的!”
  阮凯薇白我一眼。
  是多年的好同事,她也不怕把话直说:
  “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后又管自叹了一口气说:
  “这个圣诞节假期如何度过,我还在张罗担心,孤家寡人的痛苦,你这有儿有女有家的人知道得多少?”
  这其实不难想象。
  曾有一晚,我到人事部去,就听见阮凯薇的秘书拼命摇电话,给阮凯薇凑麻将搭子,找了好多家,都没有着落,最后听到她跟对方说:
  “你问问冯小姐,不喜欢搓麻将不要紧,可以跟阮小姐吃完晚饭,聊聊天或看一场电影。”
  然后,又听她没精打采地说:
  “是的,是的,已答应去餐舞会就不能变更了,改天再约冯小姐吧!”
  听得我心里发毛。
  怎么在人前威风八面、身光颈靓的一个人,会得在人后如此落泊苍凉?
  我原本是要跟阅生到亲戚家吃饭的,当时实在于心不忍,明知要挨阅生的骂,也决定由得他单刀赴会,我就叩了阮凯薇办公室的门,把头伸进去,笑嘻嘻地说:
  “喂,我今儿个晚上没有节目,丈夫把我遗弃了!你有空陪我吃顿饭吗?老正兴搬了新址,我还未上过去试菜呢!”
  话才说完,就见阮凯薇笑到眉梢眼角去。
  一天二十四小时,上床、入梦前的十五分钟觉得寂寞。已经是难受的一回事了。
  一下班就已铁定自己那无主孤魂的身分,真是凄凉得不近人情。
  尽我这朋友之道,无非一晚半晚。阮凯薇有多少个这样的晚上,怎么敢问。
  自从陪过她那一晚之后,对阅生和两个孩子固然额外亲切,就是待家姑、对菲佣都倍加和颜悦色,实在觉得他们对我的人生有莫大贡献。
  自己的幸福,心知足矣,当然犯不着在人前展览,招摇过市。
  于是我对阮凯薇说:
  “我有我的忧虑。正如你说,人生哪有事事尽如人意的,我就怕好景不长,平地一声雷,会有件始料不及的祸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并非为安慰对方而说的假话。每念及此,我会心惊肉跳。
  有时胸口隐隐作痛,我就想,怕是生乳癌了。
  一阵子看阅生有点神不守舍,更慌,这年头男人闹婚外情不知凡几。
  这些杯弓蛇影,说出来似笑话,可是呀,真能威胁着我的。
  阮凯薇很认真地想了想说:
  “说得难听一点,生活总是热闹的好,管它是悲是喜,总之精神有寄托,别甩甩荡荡,浮浮泛泛地就好。
  “我呀,宁愿闹一次大大的失恋,呼天抢地,痛不欲生,好过没有恋爱。”
  我哈哈大笑起来。
  笑中其实应该有泪。
  “凯薇,你是个标致人儿,怎么会没遇上个合适的人?是心头高之故。”
  阮凯薇摆摆手道:
  “你别跟我来这一套。恋爱这件事真是宁缺毋滥,根本想滥也滥不来,是自己的心不情愿。远的不去说它了,我们德盛集团的区信新董事,一天到晚色迷迷地盯着女同事,那副猥琐相真令人作呕!这种男人一个中环足有上万,问题只是你肯不肯跟这种人走在一起。分明质素是有着云泥之别的两个人,他偏偏是看中你寂寞难耐,就以为自己功不可没。算了算了,我宁愿孤单至死,也不白便宜他们。”
  跟阮凯薇聊了一个晚上,她的心情舒畅多了,我呢,看到朋友开心就乐。
  真的,在自己周围的人经常是苦瓜似的面口,自己又能安乐到哪儿去。
  有些人就是活着也不明白这个道理,老是怪责朋友爱跟当时得令、风生水起的人混在一起,说这是高攀、这是虚荣。
  其实不然。
  如日中天、笑傲江湖者活得既开心又有信心,在他们的圈子内相处,人也自然轻松活泼起来。
  跟在愁眉苦脸的人身边,讲的话酸溜溜,顾忌多多,行动又闪缩,简直是船头畏鬼船尾怕贼,那有什么情趣呢!只有把自己的精神拖垮而已。
2006-9-4 17:29 回复
213.51.114.* 7楼
楼主辛好勤快,辛苦了辛苦了
心涛是一本很好的书,愚孝的老公,刁钻的婆婆,还真是到处都能一把抓啊
2006-9-4 19:01 回复
胭脂水粉2
0位粉丝
8楼
  这天,一个活生生的现成实例就放到我跟前来。
  秘书提我晚上有旧同学每月的聚会,我老早说好了不打牌,只吃饭,故此,在公司忙到七时才下班,徒步到中环的苏浙同乡会去。
  一个贵宾厅包下来,足足开了好几桌子麻将,打得噼噼啪啪震天价响,不知有多兴高采烈。
  我逐一打过招呼后,发觉萧红独自坐在一角,无聊地翻杂志,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轻蔑神情。
  这为老同学出道最早,毕业后,才两三年就已名满本城。
  凡是看书的人不会对萧红这个名字陌生。
  她是香港的著名作家,到如今,著作多得很。
  艺术多少要带着天分的人去发展才易于有成绩。萧红的写作天分,早在大学时代已经表露无遗。
  我们大学一年级,全要强迫修读中文,学期告终,既要考试,又要作文。人人都头大如斗,坐在图书馆内,把一枝笔头咬烂了,面前的那张纸还是白雪雪的。班上差不多人人都有交白卷的危机。
  然而只有萧红例外。
  她跟高年级的男生跳舞跳到三更半夜,才回宿舍去,一屁股坐下来,摊开纸笔,沙沙沙的不消一个钟头就大功告成。
  同学们都给萧红起了个诨名,叫钟无艳。
  相传她有一把有法术的扫帚,洋洋万言,一扫而就。
  太令我们羡慕了。
  故此,当大学同学们都在利用课余时间,找份中学生补习来帮补生活费时,我们的萧虹已是城内几份报纸的专栏作家。
  稿费不怎么样,但总算名副其实地名利双收。
  一毕业,就有出版社跟她签约,当全职作家,这下来就真一帆风顺了。
  我们这班同学开头在社会上工作的几年,真的捱得金睛火眼,谁不尝试过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工作十六小时的滋味?
  谁未曾试过直挺挺,站得像僵尸似的,被上司当口当面骂个狗血淋头?
  只有我们的萧红大作家不用受这些凄苦。
  谁惹她不高兴,她还可以在专栏内加两笔,骂人骂到骨子里,又奈何她不得。
  然而我还是很敬服她的。
  一则为她的作品的确好。
  这很重要,买她的第一本书是交情,第二本是偏心,第三本呢,必须是觉得物有所值。
  市场最现实,也最公正。
  否则,任何人召集了亲朋戚友,立即可被捧成大明星、大歌星、大作家、大画家了。
  二则萧红真的人如其文,潇洒脱俗,兼仁厚大方。
  这是差不多可以肯定的。
  任何艺术品都盛载着创作者的灵魂,正如婴儿结集父母的精血,必有品性气质上的遗传一样。
  当萧红大红大紫的时候,我们成班人围拢着她要她亲笔签名,她会显得面红耳赤,说:
  “老友记别开我这种玩笑,成不成?”
  萧红在熟朋友跟前的娇柔,竟令她的面相更好看。
  当然,她也有固执的时刻,犹记得多年前,有一次类同今夜的同学聚餐,不知谁个调皮男生口没遮拦,道:
  “我们萧红现在是文化界的巨星,那个叫什么宋渝的,小说越写越难看,真的不知所谓。”
  萧红一听,当即沉了脸,道:
  “请别这么说,物伤其类,将来有日有人也这么说我了,我真是会很伤心的。宋渝写小说时,你和我都在穿开裆裤子,要娘换尿布过日子,凭什么资格贬低人家二十几年的成绩?她的颠峰期分数就是至高成就,一定要永远致敬。”
  萧红认真的态度,的确令那口不择言的同学很没趣。
  她只是不管,直斥其非。
  我倒很站在萧红的一边。
  尤其同行不相妒,这份器量实实在在难得。
  读书明理,旨在教养,萧红是得道者。
  浪迹江湖,经常遇到枉读诗书之徒,对萧红的举止就更觉可取。
  近年,萧红的书听说是走了下坡了。
  就算是真,也不足为奇。
  花无百日好,人无一世运。
  红过了就是成就。
  这是萧红当时红的思想与理论,故此我并不为她担心。
  看她独坐一隅,于是走过去跟她聊天。
  “看画报?”我问。
  “你这人,没话找话说,上餐馆问人家是不是来吃饭,难道来拉屎不成?”
  我哈哈大笑,再问:
  “有什么好文章?”
  “会有什么好文章。人人混日子,骗稿费。”萧红用手指弹一弹画报说。
  “最近没有文坛新星吗?”
  “说笑,要捧电影明星还可以,一张脸一副身材都有本事以假乱真,你看,你看!”萧红指着那画报的几个当时得令的艳星道:“单独是脑袋不能换。有脑的人这世上有多少?要捧文坛新星?捧到地老天荒,都没能捧出一个半个来。”
  我还是吃吃地笑,忸怩了一下身子,慌忙胡乱找话题:
  “听说近期那个叫陈秀珍的作家,小说很受欢迎。”
  “单听名字就吓死读者。”萧红说。
  我显然是搞错话题了。
  说实在,我觉得陈秀珍三个字并无不妥。
  潮流不同了,从前影坛上有的是夏梦、林黛、尤敏、乐蒂、凌波,现在有的是周润发、刘德华、李美凤、戚美珍,不一样红?
  现代人需要生活真实感。
  也重视诚意。
  以真名真姓上场,已被群众接纳而成时尚。
  所以,作家叫陈秀珍没有什么不妥。
  然而,我看萧红的口气与脸色不很对劲,不适宜把这番道理发挥下去。
  可又忍不住说:
  “你读过那姓陈的作家的作品吗?”
  萧红摇头:
  “怎么成家?要有风格、有系列、有特色,才能成家,差得太远了。”
  没有拜读过作品就批评,公道吗?
  若再在这些问题上磨下去,我怕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一种凝重的不安感觉,已渗透全身。
  我凝望着萧红,忽然有着难堪。
  “为什么不搓麻将?”她问我。
  “刚下班,这阵子功夫多。”
  “真奇怪,我看现今有份工在中环的女人,无论如何,总要在办公室里磨到过了七点才下班,否则建立不起那女强人的形象来。”
  我骇异地望着萧红,没有回话。
  “怎么了,什么时候才吃饭?”萧红把手中的杂志扔在一旁,叉起腰来问:
  “香港人不讲品味,总之不搓麻将就是末日。”
  搓麻将其实没有什么不好。一个社会要安宁,必须人民有精神寄托。不是人人都可以工作和恋爱二十四小时的,更不可能把余下来的时间光用在祈祷上,于是正常娱乐轻松的节目越多,人反而越开朗,不会抑郁,不会翳闷,不会烦躁,更不会闹事。
  说句笑话,香港一进入马季,社会都安宁得多。中国人社会若没有了麻将,最低限度,家庭离婚案会骤增。晚上与假期节目短缺所造成的精神压力,对社会繁荣与安宁没有好处。
  怎么我忽然之间有这么多观点与萧红产生差距呢?
2006-9-5 17:13 回复
218.82.171.* 9楼
  催着客人入了席之后,老同学差不多个个都春风满面。我们这一批同学都已在社会上干了十年八年事,开始成熟,碰巧移民潮又走掉不少精英,正合了天时地利人和,于是都在事业上得心应手,渐入佳境。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事在必然。
  别个不说,就是杨展雄最近就一连升了两次官,在政府部门内跳升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于是同学们都先向他举杯庆贺。
  坐在我身旁的萧红喝完酒,竟说:
  “老杨,谈谈你这末代高官的感受,让我有些小说灵感吧!老实告诉我们,中英关系这么恶劣,你办起事来,会不会有种在英廷作鹰犬的感受?”
  萧红这番话,令我微微吃了一惊。
  虽然是同学不妨直话直说,也心知肚明今日的政府官不好当,但总不至当口当面把人家说成是走狗似的,固然有伤仁厚,也欠公平。
  我也不认为港英政府对香港的做法好,但公务员还是绝对无罪的,不应把政府与个人的清俗优劣高下混为一谈。
  杨展雄在念大学时已是个木讷的人,很不善于表现,更拙于辞令,他现今的太座余美珍也是我们的同学,跟他性格相似的不得了。当年是全靠我们一群人在旁起哄,才把他俩撮合成的。
  还记得结婚时,做姐妹与当兄弟的老同学们都想,不知剩下新郎新娘两个洞房花烛夜,他们会否相对无言。同学群中,最俏皮最大胆最孟浪的邵敏聪,就答:
  “不要送佛送到西了吧,到了运用国际语言时,最迟钝的人都会挥洒自如。”
  笑得各人都弯了腰。
  故而,一向谦厚木讷的杨展雄,被萧红这么抢白,脸色一变,无辞以对。
  还是邵敏聪挺身而出,救了驾。他说:
  “英国殖民地政策的余威,总不至于要限制老杨你把个艳阳天说成乌天黑地吧!”
  我首先忍不住带头笑起来。大伙儿的气氛才好转过来。
  还是那句老话,怪人须有理,杨展雄是任职天文台的。
  这跟一些敏感的政府部门,诸如有关政务、机场、广播、新闻等等,不可同日而语。
  忠厚点说,渔农处、天文台、物料供应处之类的官在九七年之前的过渡期内,不妨官照当,薪照支,既没有敏感性的问题骚扰,亦不大有机会碍于饭碗而需要作违心之论。
  改朝换代为官已难,最难还是身侍异族在前,回归祖国在后,必定会有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事发生在工作处理上。
  我心里是这么想着,已有另一位女同学庄婉容坦率地说:
  “有日我乘计程车,听收音机广播,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电台节目,总之是听众打电话来发表时事政见。哎呀,那位听众讲得真精彩,他说:
  “‘我一生人从不说谎,今天破例说了。为什么?因为我每次打电话来这节目发表意见,都无法接进来,接线生问明我打算谈些什么,我直率地告诉他,要批评“民主派”的言行,对方一听,就挂断了线。是不是巧合,我不知道,总之我今日决定说谎了,接线生问我,我立即回应打算表扬“民主派”最近在立法局的表现,果然就给接进来跟你这主持人谈谈了。’
  “那位听众悲愤地说完这个背景故事,立即嘟哩吧啦的把他的意见骂出来:
  “‘我们升斗市民,不懂什么民主,也不要激烈地争取民主,只知道香港开埠以来就没有民主。我今年四十五岁,出生之后在本城接受英国教育,从没有人教过我民主政治的种种好处,我依然成长,现今有事业有资产有儿有女,安居乐业,怎么忽然间要我要求民主、争取民主?可以呀,如果讲民主,先以身作则,由你们电台发起,全港传媒响应,一人一票问英国应否有责任给予我们六百万人居英权,才好叫我们对抗祖国。英国敢依照投票结果从事,我就相信她教我们争取民主是真心的,肯不肯赌这一铺?’
  “主持人立即三扒两拨就把这个电话截断了,听另外一个赞扬港府政策的听众电话,有问有答一大轮才挂断线。
  “老同学们,担当这个节目的头头会有什么感想?萧红,你应该寻他来问问。末代为官,有些位置是很为难的,那可不是杨展雄。”
2006-9-6 17:30 回复
218.82.171.* 10楼
  庄婉容是我们同班同学之中,成绩标青与口才一流的人,毕业后任职地产大机构合佳企业,十年就已成了副总裁,名字正渐渐为财经界的人士们熟谙。
  她为人朴素、直爽、坦率,我跟她不算非常深交,却一向谈得来。就是喜欢她那敢言敢负责的个性,更欣赏她那种男人脾气,对同学,尤其女同学,实行君子之交,群而不党。
  如今听她这番话,真有很大的感触。
  萧红呢,被庄婉容这么抢白了,立即脸色一沉,道:
  “饱人不知饿人饥,你庄大小姐是香港出生的,在这里高床软枕,丰衣足食,饱读诗书,靠的是什么?就是殖民地的庇佑。如今呢,一句回归,就忙不迭地一拍胸口话爱国,打着大口号逞英雄。你试过放弃你的安乐生活,途长路远跑回祖国去,服务祖国,到头来搞到被五花大绑上街游行,给人扔石头,给人吐口水,给人罚跪碎玻璃没有?告诉你,我父母在‘文化大革命’之前赶回国去,贡献自己,把我生下来后,就是‘文革’十年,我十岁大时,看着父母给人逼着当街当巷叩头,我只有在一旁流眼泪。你呢,你十岁的时候做什么?”
  萧红越说越气愤,原来一张娇好的脸,因扭曲得厉害而变得难看,不知是凄惨的回忆令她犹有余悸,还是下不了被庄婉容抢白的气。
  庄婉容当然也不是省油的灯,立即反驳:
  “养娘不及生娘大,是有这句话的,血浓于水,对不对?何况养大我们的这个英国保姆,年薪之高,羡煞全世界。我们从没有亏待过她们。如今呢,有人要对白皮肤蓝眼睛的洋人忠贞不二,也不妨申请居英权,别管香港如何,欢迎一走了之算数。只求别在此地跟英国人同一鼻孔出气,以破坏安宁繁荣为己任,就是这么个意思。请可怜一下有六百万人跑不离香港。”
  此话一说,另一位女同学何慧心也忍不住插嘴:
  “我呢,纯粹是家庭主妇,也晓得一些道理。我家里的菲佣快满约了,她说不打算跟我续约,因为阅《南华早报》招人栏,去见了一份洋鬼子工,答应多给她五百元一个月的薪金。
  “我说: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转份好工当然合理,可是对方给了你白纸黑字的合约没有?如果空口讲白话,教你回家来跟我对抗,搞坏了关系,你回了菲律宾,结果对方不负责把你申请回香港来,你怎么过活?所以呀,带领我们跟中国搞对抗,搞坏了香港,到英国人带齐细软银两回老家时,我们怎么办?”
  萧红看越来越人多势众,更不高兴,便道:
  “哈哈!言之成理!总得要以实际行动表示才算真诚,对不对?那么我们庄副总裁怕应该身先士卒,回祖国定居,专搞大陆地产去。若不怕有‘文革’之类的事发生,为什么还留在香港?”
  庄婉容蓦地拍起台来叫道:
  “萧红,你小觑我了。回祖国去住我直情求之不得,九七年万一有亿分之一的机会是英国人势力犹存,我立即回祖国去。二十一世纪是什么人的世界,谁不知道,中国人到今时今日还会是过去的样子吗?”
2006-9-6 17:30 回复
213.51.114.* 11楼
楼主好勤快呀
2006-9-7 02:33 回复
218.82.175.* 12楼
  一向精灵的邵敏聪发觉场面气氛越来越不对劲,于是立即扯高嗓门,笑容满脸地打圆场:
  “所以说,朋友是旧的好。一聚首,什么也可以直爽地谈,别说谈,一言不合,初而口角,继而动武,打个落花流水,明朝醒来,依旧是知己。我呀,从前在大学时代,就为了宗教问题,跟潘兆云吵个面红耳热,她也不过是不啾不睬我两个礼拜,就自动停息干戈,亦可见我的魅力四射。”
  说罢,还调皮地跟潘兆云做了个鬼脸。潘兆云立即白他一眼,道:
  “喂!邵敏聪,你别因为太座今晚没有来,就胡乱‘吃豆腐’,当年呀,放过你是为了要给瑞琴面子。”
  陈瑞琴是我们同班同学,老早是邵敏聪的追求对象,现今已是邵太太。妻凭夫贵,去年已成为彩丰证券集团的总经理夫人了。
  邵敏聪从来都是个进取、机灵、活泼的人,既有人缘又能干,自然里里外外都妥帖。
  他怕是为了要缓和刚才濒临决裂的场面,也故意地爱整班上出了名的古老石山潘兆云,于是说:
  “什么面子?我是据理力争呢!到现今我还想不通上帝造人,为什么要赋予我们有自由意志去信奉它或背离它?如果我出生之后,只认识黄大仙,那么何罪之有?”
  我笑了起来,摆摆手道:
  “好了,好了,这样子下去,一顿饭什么时候才可安安乐乐吃完。讲完政治又谈宗教,都是些肯定要固执己见的问题,严肃得教人累死。”
  庄婉容插嘴道:
  “还有爱情价值观呢,一谈怕又多争论了。”
  男生们一听,不约而同地嚷:
  “别谈这个,敬请你们另行小组讨论,争辩个够。”
  我们都摇头叹息。对呀!男人娶了妻,在社会上头干三年,就不会再对爱情有兴趣了。
  他们的第一生命是事业,第二生命是事业,第三生命亦然。
  爱情,怕是事业的绊脚石。
  跟家中的那一位,不谈爱情。
  在外头逢场作戏,不必爱情。
  万一发生婚外情,也不一定是爱情。
  爱情究竟是什么?
  我认为应该是两情眷恋、生死相许的。那就是说,最低限度,在某个特定时间、特定环境之内,只要有对方,就是一切。为了拥有这一切,不惜放弃其他。义无返顾,绝不妥协。
  人生,拥有爱情的日子有多少?
  怕是问十个女人,十个都憧憬爱情,不受年龄困扰限制。
  男人呢?唉!不能寄予厚望。
  邵敏聪于是答腔:
  “好,找个人人都有兴趣,且必是志同道合的话题,讲讲如何升官发财、名利双收、享受生活!”
  差不多全桌子的人都开怀地拍掌喝彩。
  大家立即七嘴八舌,交换意见。事实上,在座各人,没有一个在今时今日不算是名成利就了,最难得的是还有大把世界在后头,令人兴奋。
  只要本城继续繁盛安定,目下手上拥有的还起码可以增加几倍。
  当每个同学都雄心万丈、兴致勃勃地大谈把握现在、期望将来之论调时,只有萧红没有做声。
  我有点不好意思,于是逗她:
  “萧红,你的计划呢?”
  她立即拉长了脸,道:
  “我没有你们乐观,香港人就是天真,还做什么春秋大梦?”
  好比一盆冷水淋在我们的头上。
  分明地看到庄婉容又打算反驳,连木讷的杨展雄都忙不迭地寻了个别的话题,把又呈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了。
  一顿饭才算在愉快的气氛下用毕。
  老同学们现在虽不至于非富则贵,但已有两三个已有司机侍候。就算是身为全职家庭主妇的何慧心,一脚踏出酒楼大门,就看到她那长袖善舞的丈夫高元标开了车子来接她回家去,比有专用司机的同学更见派头架势,更羡煞旁人。最低限度,我的汤阅生先生就没有这份细心。每次应酬后回到家去,他必已高床软枕,蒙头大睡了。
  我今天因着晚上有应酬,故而开车子上班,坐驾停在中环的停车场,只走五分钟便可取车开回家去。
  看着各同学都已有着落,独是萧红打算扬手叫计程车,我也来不及奇怪为什么竟没有一个同学自告奋勇,请缨载她一程,便已快快地在她截停车子之前说:
2006-9-7 17:23 回复
218.82.175.* 13楼
  “陪我走到停车场去取车,好不好?”
  下意识地我不敢直说想送她回家。
  有些敏感的人觉得接受别人的帮助是一种委屈,是被对方看不起。这阵子,萧红好像格外地敏感。
  是因为她格外地不得意吗?
  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何必要口里逞强?就算是只要求她与我结伴同行,又有何不可。
  果然,萧红答应了。
  “这阵子有车也真麻烦。”萧红说:“泊到老远的停车场去,走十里路才上得了车,倒不如一挥手坐计程车来得爽脆。”
  我唯唯诺诺地应着,一边走,一边有点心不在焉。我想我是在设法捕捉从前的萧红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似乎真与如今的不一样。
  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忙问:
  “嗯,怎么今儿个晚上没有见余小蝶?”
  余小蝶其实是萧红最谈得来的、最亲近的同学。
  她俩在大学时代,不只是同班同级,且是宿舍的同房同学,如假包换的同捞同煲。
  余小蝶念大学时,成绩比萧红差得多了,出道后打的工也不过尔尔,只是这几年,时来运转,竟成了小资本企业家,经营女性饰物,不但外销,就是城内各大百货店都有她的饰物专柜,是真打出个名堂来了。
  不知多少杂志报刊,不住报道她的消息,俨然是商界年轻有为的女企业家。
  萧红听我这么一问,笑道:
  “你如今才发觉她今晚没有出席?”
  “怕是刚才过分投入彼此的对话之故。”
  “余小蝶今时不同往日,她还能腾出空闲来跟我们这班无谓人应酬吗?”
  我听了一怔,这不像余小蝶,更不像余小蝶的好朋友应该说的话。
  “怕是忙的缘故。”我说。
  “对,二十世纪末的香港,忙代表身分。人人睡至日上三竿才起床,把整天的工作塞在两三小时内完成,就为着让人看起来忙,自己也觉得忙。”
  “你在说谁?小蝶吗?”我问。
  萧红没有做声。
  “这阵子,你常见她吗?”
  “谁会常见她了,除非光顾她买饰物。那些饰物,也真亏她敢开价钱,几个贝壳有如一条小麻绳,成本有多少了,你猜她卖多少?”
  我没有答。
  心上的翳闷越来越重,发泄地一踩油门,我让汽车自停车场闯出去。
  萧红管自提供答案,说:
  “六百三十九元,一点都不假,我看她是包赚六百二十元整。难怪人家老称做生意的人为奸商。”
  唉,怎么说呢?
  跟她辩论是很无谓的。
  要说成本轻,那就没有轻得过一个作家的成本了,只一管笔及一叠纸,沙沙沙的把字写满了,寄出去,一本畅销书就有几十万元的版权收入,难道也成了奸商不成?
  跟萧红相处一夜,仿似硬饮了一瓶酸醋下肚。
  肯定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把她送回家去后,迳自返家,已是凌晨。
  果然不出所料,汤阅生已经熟睡。
  看着丈夫那张好看而带点不屑的俊脸,忽然自觉有多幸福。
  回到家来有亲人为伴,总是好的。
  我又想起了萧红。
  会不会是摽梅已过,仍是云英未嫁所引致的寂寞,令她性情大变?
  女人,总是难堪孤独,想要个伴的。
  这一夜并不好睡,我知道是下意识地想着萧红之故。
  原本是个豁达人,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迹近人人都敬而远之的模样呢?
  有机会应寻个水落石出,看有没有办法给她一点援手吧!
  也许就是因为睡得不安稳的缘故,我竟到天一亮,就已整个人转醒过来。干脆起床,自己弄早餐去。
  我的家其实需要多雇一个菲佣,单靠露茜,她是真吃不消的。
  免得过,我也自己动手做点家务,帮衬她一点功夫。
  正在煮麦片时,露茜走进厨房来,因她的房子位在厨房后头,怕是听到有声音之故,慌忙走出来看看。
  “太太,你这么早起床。”
  “对呀,睡得并不好。”
  “你太累了。”
  “只一点点,不相干,后天就是周末,可以休息了。”
  “太太,你很能干。”
  “露茜,你也一样本事,服侍我们一家五口,不是容易。我正打算多雇用一个菲佣回来,不需你太辛苦。”
  “真的?”
  露茜几乎是雀跃的。
  可见她已不胜负荷。
  “太太,”露茜说:“你打算到菲佣介绍所找吗?”
  “也只有这样。”我回心一想,问:“怎么?你有别的建议?”
  这年头,有些菲佣做满了一个合约,打算转换雇主,也是有的。
  “我有朋友正想找工作。”露茜讷讷地说:“太太肯考虑她吗?”
  “她跟原本的雇主合约已满了?”
  “还未满,只是,他同意让她转工。”
  “为什么?因为她的表现不好?”
  “不,不。”露茜慌忙说:“不是的,莉迪是个很好很好的菲佣,请相信我。”
  看到露茜那副情急的样子,觉得好笑,便道:
  “你别焦急,只要你说好,我没有不相信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露茜在我们家做了六年,孩子差不多是由她带大的。
  所谓未看其人,先看其友,很有点建设性,于是我说:
  “有劳你通知她来见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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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51.114.* 14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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