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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_4 梁凤仪 (当代)
待听到一个男声时,仿佛大错已经铸成,心头蓦地有种沉痛与懊悔的感觉。
“你好,福慧。”
“仿尧,你好!”
跟着就是一阵子的沉默。
谁都没有再说话。
“我们回香港来小住一段日子。”邱仿尧说。
“嗯,很好,欢迎你。”
又是无话。
“懿德要跟你约见面的日子,请稍候。”
邱仿尧于是把电话筒交回给他的妻子。
“怎么样?明天出来见面好不好?”葛懿德喜悦地问:“实在急不及待地要见你。”
我说:
“明天比较忙。”
“那就后天吧,或者明晚也可以。”
要逃避又谈何容易。明天之后有后天,后天之后有大后天。我只好说:
“那就明天晚上吧!”
“好哇!”葛懿德这才欢天喜地地收线。
从这一刻到明天晚上的相思难耐,在程度上将较平日骤增百倍。
有道是,相见不如不见。我如今才知道这个滋味。
不知道邱仿尧今晚是否能好好入睡?他会想起从前与我的种种情义吗?抑或过去的一切,于他已是一笔撇帐,根本已不存在了?
明朝目睹我依然孑然一身,形单影只,仿尧会怎么想?觉得我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不值得怜惜,是不是?
他终于跟葛懿德成婚了,带着能干与美丽的妻子回来,向我炫耀,为证明小葛的聪明与我的愚昧?
无可否认,得着像仿尧这种男人,是应该感恩的。
零碎混乱的思潮,澎湃起伏,像要把我整个地吞噬。
时间每一分一秒的爬行过去,直至相见的时刻。我整个心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似的。
手脚开始冰冷,我走进太平洋会所餐厅去时,觉得自己像个机械人,毫无生气地一步一步朝着目标进发,根据体内贮存的资料,进行一项操作。
我站到葛懿德跟前去时,肯定是笑容牵强的。
这跟小葛那从容得意的表情,完全是两码子的事。
小葛欢天喜地地握着我的双臂,说:
“福慧,你比从前更精灵,更美丽!”
“不,老了!”我说。我真有此意。
直觉上,小葛似乎比我年轻得多。
这是心广体胖之故,对方看起来富态多了。
“一点也不老。”小葛拉着我的手,坐了下来。
这时我才发觉,没有邱仿尧在座。
我不敢开口问。
问了,好像我非常着重他的出现似的。
这番表现,在人家的太太跟前,更不得体了。
倒是小葛开始解释:
“仿尧等会儿才来,他这人,一天到晚忙公事,原本说好了,什么事也扔在一旁不管,先来看老朋友的。谁知到了最后一秒钟,他仍要放业务在第一位,把我送到这儿来,就先走了。说等下办妥了事。再赶来。”
我微笑,没有回话。
“怎么样?好朋友不怕实话实说,你有了对象没有?”
“我并没有你的幸运。”
我说了这句话,才觉得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故而恼怒自己,微微垂下了头。
小葛其实没有太留意我的反应,她只是笑着说:
“鸡与鸡蛋的问题罢了,不是说,任何人的心思与时间放在哪一方面是看得出来的。是你不愿意尝试。”
我没有回答。
“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不。”我摇头,道:“你太赏我面子。”
“福慧,我说的是真心话,开放心灵非常重要,你不作出心理准备,怎会成事?我本身就是一个例子。”
我以眼神相问。
“你知道,当年我向你请辞,答应到菲律宾当仿尧的助理,只是觉得我在你身边的职务已经完竣,留下来,本身没有多大发展,也许还会惹你想起重重旧事,倒不如由着你与新人,创新事,过新日子。
“到菲律宾去,是转换环境,也盼望能帮助当时意气极为低沉的仿尧,重新再站起来,注情事业。
“一晃眼两年过去了,我从没有想过会跟他在私情上有特殊的发展。
“直至有一段闩子,仿尧有车祸……”
我一惊,问:
“车祸?”
“对,伤得并不严重,但总要休息一段时期,我才蓦然想象如果意外褫夺了他的生命,我会怎么样?一念至此,眼泪不期然掉下来,才发觉那两年,建立了一份深厚的感情而不自知。”
“一旦发觉,就好比打开了心扉,让压抑着的感情一泻千里。
“而仿尧在病中,紧紧地把它接住了。”
如此简单的过程,造成了一段美丽无比的婚姻。
我除了羡慕之外,不晓得应作什么其他反应。
也许葛懿德说得并非不对。
但,开放心怀,抒发感情,有对象会伸出双手迎接吗?
唱独脚戏只会徒增寂寞,倍添惆怅,那滋味并不好受。
明知户外昏天黑地,何必到外头张望。
倒不如闭门思过,韬光养晦。
我此举含义之苦,不足为外人道。
葛懿德是身在福中,有人依傍,怎知贫困者之惶惑?
“仿尧的选择极好,我为他高兴。”我只能如此答。
“福慧,我并不介意自己其实是他的第二个选择。”小葛忽然如此说,很有诚意。
我愕然,随即说:
“过去有着太多的误解,不必再提了。”
“不,福慧,我知道仿尧从不曾忘记你。他不应该忘记一个自己曾真心爱护过的女人,这是我应该接受的。”
我忽然间心上像被捣了一拳似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对方要这样子提起。
为了向我炫耀?
还是为了故作大方,表示她今日的实至名归?太不可思议。
也太恐怖了。
一朝得志的女人跟小人一样,都在语无伦次,讲一些不必讲的话。
我心上有气,直冲喉咙,卡在那儿,不上不下,弄得整张脸都涨红。
葛懿德完全误解了我的反应,以为我是怕提起邱仿尧。于是说:
“对不起,福慧,是我不好,胡乱再提从前的事,我只是想坦白告诉你,有关我心中的感受,以免我们日后的相处生了尴尬。福慧,请相信我,你仍是仿尧和我心目中的好朋友。”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咽掉了那口乌气,说:
“当然,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说了这句话,微微瞪小葛一眼,心内想,这女人实实在在地假坦诚之名行使嚣张之行,令人气愤。没办法,胜者为王。
如今,我再高高在上,在小葛眼中也不过是小流寇乙名。
我一旦试图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人家春风得意的一张脸,正向着自己蔑笑。
我尽了最大的能耐才没有站起来,欠身告辞。
幸好,小葛适可而止,把话题带到其他方面去。
她告诉我:
“仿尧最近决定,要把资金挪动到菲岛以外去发展。菲岛的政局一直没有稳定过,怕是一个颇漫长的僵局,对投资绝对没有好处。
“仿尧审视过整个世界的经济及政治环境,还是数香港最具有发展的有利条件,所以他最终决定来部署了。”
这么说,邱仿尧将有驻港生活的打算了。
我警告自己,千万不可以把这个问题说出口来,否则是太觉着自己紧张邱仿尧的行踪了。
于是我只能敷衍地答:
“对的,香港的危机,并不比别的地方多。但,因危而产生的机会,却凌驾在很多地方之上。”
“仿尧也是这么说,他认为中国市场的吸引尤在它对香港所能造成的威胁之上。”
“小葛,你喜欢回到香港来吗?”
“我的答案或许会令你觉得奇怪,我并不讨厌菲律宾。而且,我在那儿已有自己的事业。”
“你一直是仿尧的贤内助。”
“不,不,”小葛摇着头,说:“不是指他的事业。婚后,我另起炉灶。福慧,现今我拥有一间外销数字甚巨的首饰公司,利用菲岛的贝壳,跟真正的宝石混合在一起,镶成别致的首饰出售,不但打开了本地市场,且开始外销欧美,成绩好得连我也不敢相信。”
“怎么会做起这门得意的生意来?”
“结了婚,还倚靠在仿尧手边做事,好像有点不方便,当然,这个是心理作用而已。”
“原本,仿尧就不赞成我在婚后还工作的,他希望我只做个贤妻良母,然而,还未有孩子之前,日子总是难于打发的。我是个闲不住的人,故此想找门小生意过日辰。”
“终于,在一次偶然下,我突然灵感一至,就发觉可以设计这种新颖的首饰发售。”
我不经意地问:
“灵感从何而来?”
“仿尧给我的。
“有一个周末,我们到邱家的小岛上度假,漫步在沙滩上,仿尧忽然地给我拾起了一个粉肉色的贝壳,放在我手上。我把弄着,笑着对他说:
“‘仿尧,你拾给我的贝壳与你先前送给我的钻戒,在我心中一样闪闪生光。’”
“玩罢了,把贝壳放在戒指旁,脑海中立即浮现一幅美丽的组合图画,灵感就是这样子来的。”
还有比这更美丽的故事吗?
在爱情的诗篇上,技巧地添上了一些银钱的符号,浪漫得令人精神奕奕。
是太美妙了。
曾几何时,美丽的贝壳放在我的手上,一样闪着柔和婉转的晶光,有甚于钻石。
那邱家的小岛上,印满了我与邱仿尧的足迹。
第四章
月明星稀,两个人都突然从睡梦中转醒,借着月光看到对方俊秀的面容轮廓,仿尧伸手轻轻地扫抚着我的鼻尖,柔声地说:
“你醒了?”
“嗯!”我点头,那双剪水似的瞳眸忽而闪出泪光。
“怎么呢?”仿尧问。
“如果有一天,睁开眼,睡醒了,看不见你,日子怎么过下去?”
“傻孩子!”仿尧笑,一把将我拥在怀内。
“不傻,我不傻。仿尧,我怕,怕会有那么一天。”
“不怕,不怕!”
仿尧吻着我的头发,一直至耳根、嘴唇、下巴,沿沿而下,每一个吻,都轻巧得像拂在草原之上的一阵春风,柔和之中有它一份执着的劲道,教青青嫩草无法不含羞带笑地微垂着头,迁就而驯服。
春风吹罢,焕然一新,我那嫩白的脸额上,竟留下斑斑汗印,娇慵欲滴,有如青叶上承着水珠似的。仿尧见着,心上又是一动,说:
“起来,我们游泳去,好不好?”
在月夜里?
我一想,笑了,两情眷恋,以至销魂透骨,柔情再配以绝景,多么的可爱。
我于是翻身而起,拖了仿尧的手,直奔出海滩去了。
面前好像是深黑一片,然而,有情人温热的手互相握着,暖流直透心窝。海水在我俩的故意拍打下,溅起来,在月色照耀下,使沉寂的海面飞跃出银白的一撮撮水花来。
我俩差不多要在水中载歌载舞,辗转翻腾,直玩得累透了,才爬上岸,直挺挺地睡在沙滩上,仰望着繁星点点,兴奋得不能自己。
“福慧,请对星星说话,告诉它,我们永不分离。”
“啊!”我抱紧了仿尧。
“来,让我们向星星起誓。”
“不,不,”我阻止他:“心知心照,足矣。”
“福慧,嫁给我!”
“仿尧。”
“答应?”
“干肯万肯,可是,仿尧……”
“别说下去,你的第一句话已经足够。”
邱仿尧从身旁的沙滩胡乱抓了一把,把一个小贝壳抓到手,放到唇上轻吻,再交到我手上去,说:
“这是订婚信物。”
“仿尧,仿尧,谢谢你!”
“你会喜欢它?”仿尧指指小贝壳问。
“有甚于全世界最矜贵的珍珠宝贝。”
是的,那小贝壳,我一直保存着,直至如今。
可是,海滩上的贝壳真是成千累万,何足珍贵!每天每时都可以拾起来送赠情人。
邱仿尧曾俯身拾过多少回?
我苦笑。
我把话题支开了,绕到商业发展上头。
当然也把最新近的兴建惘然轩的计划谈到了。
“你真的好心思!”小葛说:“这惘然轩还未发售,已经满城传诵。”
“总要动一动商业脑筋才可以赚钱,别把伧俗的一回事说成那么诗情画意。”
“福慧,你在妄自菲薄。”
只有缺乏信心与安全感的人才会如此。
我又再次把小葛的关怀视作别有用心的讽刺。
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心病,什么甜话都会变酸,什么正常行动都会化作歪行,什么细腻心思都会被视作小器。
我或者在事后会得惭愧,但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敏感程度,总是往歪处想。
两个女人一直东拉西扯地谈着,一顿饭已吃完了,且用过了咖啡及甜品,邱仿尧仍未出现。
“仿尧这个人真是,要是我们等着他来才吃饭的话,怕要饿扁了。”小葛嗔怨道:“究竟是来抑或不来,总应该给我们一句话。这样子无影无踪,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他总是一头栽进生意里,就六亲不认的。”
“我看,”我有点不耐烦:“我要回家去了,还有一叠文件等着我看及签批,明早又是一大清早就得开会。”
“仿尧很想跟你见面畅谈呢!”
“机会多着呢,是不是?你们不是要小住吗?”
“对。我或会来往港菲之间,可是仿尧在这半年,必须在港长驻候教了,你和他真的不应没机会碰面。”
我是差不多没等对方说完,就截住她的话,说:
“有空总是爱跟朋友聊聊天,轻松一下。可惜,住在香港的人,都忙,彼此有心就成了。”
就罢,欠身告辞。
这一晚的会面,对我来说是至大的没趣。
回家的路上,以至于睡到床上去时,只有一个问题萦绕心间:为什么邱仿尧始终没出来?
小葛明明说他答应赴会的,临时又改了主意,是真为生意?抑或其他?
我江福慧不知多少次假借生意为名,推掉很多应酬约会,其实是心上不想去,找个漂亮借口而已。
邱仿尧也是这个意思吗?
他不赴约,是为了不想跟我见面?
见面有什么打紧呢?如果已经成为朋友的话,畅叙只不过是生活的一个必然环节,有如每日的洗澡如厕一样普通,自然与必须,并不特别。
除非他仍憎恨我,不屑相见。
或者他怕见我,以免增加伤感。
这就表示仿尧对我还有一份难以磨灭的感情了。
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结果却是乐观的。
有些人拒见心上人,以免难以控制潜藏的感情,怕原来仍是干柴烈火,一触即发,这又是另一种情操。
仿尧是前者抑或后者?
我扪心自问,是希望仿尧也是哀莫大于心死,还是难舍难离,柔情未了?
万一我想的、希望的、期待的,跟事实距离极大,岂非又把自己升上半空,再摔下来,再多一次的粉身碎骨,就凑不全了。
一连几天,心绪不宁,我已不自觉地消瘦了一圈。
连每天都见着我的秘书都觉察到了。
秘书是知情识趣的,看上司骤然消瘦,事必有因,于是做事额外审慎。
这天,她很恭谨地问我:
“江小姐,文艺书城的董事总经理廖日华等会儿约了你在文华酒店咖啡店见面,你没有别的要紧公事,要把这个约会改期吧?”
“没有,可是,为什么要约到外头去见面呢?他不可以上利通银行一转?”
秘书有点难为情,说:
“廖先生认为在外头见面比较适合。”
“为什么这儿不适合?”我追问:“他没有解释吗?”
“他说,一般跟他们谈出书合约都在外头找地方商议,他们没有到别人办公室去探访的规矩。”
我心上有点不高兴,很觉得这姓廖的有点趾高气扬。
既已约好了,就沉着气赴会,看看他怎么说吧。
我到文华时,那姓廖的还未到。
一候就是十五分钟,我正不耐烦地按动手提电话回银行去查问有没有约错地点,才看到跟前站立了一位年近半百,个子矮小的男士,对我说:
“是江小姐吗?”
我打量对方一会,回应道:
“你是文艺书城的廖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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