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阿茹对环境摸透了,她就不来了。而且我会教她打石,免费给你做学徒,只会给你
一点点着数,决不会让你添麻烦。”
“好吧!每天得交足十六箩才算正办。”
“成。”
杨思这就开始每天带着张茹到地盘去。
这时,政府要沿太平山的山脚,分东西两头赶工开筑皇后道。这项工程是十分吃力。
每天都得从山脚移走石块泥土,把这些泥石搬运到附近的海岸里,慢慢的堆积成一块新
的地皮,港人就叫它做新填地。义律开投的公地,大部分就是在港岛中区的“新填地”。
云纳公司投得的地皮也是新填地其中一块,为了使地基更加稳固,他们雇了工人,把移
来填海的石块,敲得更碎,混和沙土,铺在地皮上层,以便易于兴屋筑路。
杨思就是每天做着把中型的石块敲碎的工作,这种工作其实只须运用劳力、勤奋便可成
事。
于是杨思很用心的督导张茹,让她也帮忙着工作。
她首先克服自已的心理,视张茹如一个平常人看待。没有对她额外的赔小心,她只以亲
切而诚恳的态度,拿她作为一个小妹妹看待。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应该可以做得来的事,杨思都交到她手里去。
例如,经过了多天的相处之后,有一日,杨思故意的考验张茹。在午膳休息的时候,她
把背带解下来,将正在熟睡的钱勇交到张茹手上去,说:
“我去如厕,带着勇儿不方便呢,你替我好好的管着他。”
把钱勇放到她手上去后,也不看张茹有什么反应,杨思就拍拍屁股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她故意的让自己的背影在张茹视程之内,很过了一阵子才消失。
然后杨思吁一口气,她要赌这一铺。
把自己的幼婴放到一个神经受过严重损害,心理受过离奇痛击,以致体能反应已不受控
制,不能正常运作的孩子手上去,会发生什么意外?
杨思不怕。
她直觉地认为当她走远时,张茹仍不开口叫住她,或者追前来抓着她,那么,张茹就有
责任去照顾钱勇。
只要张茹仍然在心底深处有着人类与生倶来的良知,她就会尽自己的责任,她不会枉害
无辜,即使她本身是曾被害的一个人。
杨思相信张茹会因为一次的打击而变得自暴自弃,但,她不相信张茹会为了那次剌激而
伤害别人。
这是善良与邪恶的分别。
杨思仍认为张茹是个小天使。
果然,她猜对了。
当她回到张茹身边时,杨思几乎想欢呼。
她发觉儿子钱勇已经醒过来了,正坐在张茹的膝上跟她玩乐。
两个孩子,一大一小,都没有讲话,或者应该说都不会说话,只是很开心地互相拍打着
手掌与大腿,玩那种他们之间才懂的游戏。
杨思知道黑暗始终会过去,曙光呈现了。
可是,她告诫自己,可别把欢喜写在脸上,一切都以平常心处理。否则,就会欲速不达。
张茹似是一个刚刚在做噩梦,慢慢从梦境中苏醒过来的人,如果有谁在她身边摇撼她,
把她猛地抽回现实来,她可能又会被吓着了。
杨思只能视张茹如今的举止是最正常不过的一回事,也就是说日常的一切言行是不值得
大惊小怪地鼓掌的。
于是她打开了带来的布袋,拿出了一瓶清水与一包饭团,递给张茹,嘱咐道:
“饿了,你先吃饭吧!这小孩就别管他,别老把他放在你腿上,让他坐到地上去,他若
是饿了,自然会叫。”
张茹依然没有回话,但她也没有舍得把那肥头大耳、胖嘟嘟得有趣之至的钱勇放到地上
去,她一直抱着他,还把手上的饭团分绐他吃。
无疑地,这两个孩子已在杨思的栽培下成了忘年之交了。
责任会令一个人在剧痛中苏醒过来。
责任会令一个人在绝望中重获信心。
责任会令一个人在迷惘中辨别方向。
责任也会令一个人在生死的边缘狂奔向生存的一边去。
谁不是这个样子呢?
尤其是在乱世。
杨思知道她始终会成功的。不论是对张茹而言,抑或对国家民族的期望,都不会落空。
假以时日吧!
现今还是处于一个带着痛楚和代价的过渡期。
张茹如是。
国家民族也如是。
赛神父每一次来跟钱力和杨思见面,都没有给他们带来好消息,并不是因为他的灵通信
息来自外国人,而实实在在的中国正兵败如山倒。
赛神父刚从澳门跟英伦传道会,商议了把马礼逊纪念学堂迁过来香港的事宜,他答应了
负责学生的意大利文和法文课程。路过港岛,去给钱力家送信息:
“澳门传来的坏消息,英军又占领舟山了。”
钱力大惊,道:
“这消息并不准确吧?去年舟山失守,义律交还给我们之后,不就已经全面的重新戒备
起来,以定海为核心,东西北三面山峰之上,全都作起工事,分兵守御。这种情势之下,怎
么可能再失守了?狼来过之后,难道还没有经验吗?”
赛神父也叹气:
“中国人相信命运,是不是?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只相信葡国人得到的消息是准确的。
他们说作为舟山重要的防线屏障的晓峰岭,失守得非常惨痛。英军不断炮轰,守卫工事的总
兵王锡朋在危急之际,奋勇率队直冲出工事,与英军作近距离肉搏,结果全军覆没。”
钱力对舟山特别的熟悉,因为林则徐在离开广州之前,跟他竟夕相处,谈了很多。钱力
还记得林则徐向他分析过舟山重新防御外侵的种种情势,于是他追问赛神父:
“纵使晓峰岭失守了,还应该有竹山门、东浦港背后的关山炮台,难道都守不住了?”
赛神父摇头:
“消息是从知县舒恭寿的家人传到澳门去的,他们带着舒恭寿的尸体回乡安葬,遣散的
家人之中有原籍澳门的,就回去了。证实竹山门和关山炮台相继失守,负责守卫的总兵,一
个姓郑,一个姓葛,都英勇殉国了,才轮到舒恭寿服毒自杀。”
杨思紧紧握着丈夫的手,屋子里的人在这一刻顿然而悟,原来在极度错愕、惊恐和难堪
之后,是什么话都不会说、都不愿说的。张茹的惨痛无疑是切肤的、亲身的、惨厉的,故而
延续至今时今日了。
舟山再度失守,象征着天朝被英国不服气地连连赏了几个清脆的巴掌。
砵甸乍太明了他上司巴麦尊的指示与愿望,他也太清楚他的前任义律的惨淡收场,于是
他不会重蹈覆辙,一定要照足巴麦尊以及他代表的那些崇尚帝国主义者的英国商民意愿,好
歹把已经双手交还中国的舟山再占回来。
巴麦尊以堂堂大不列颠帝国的侵华总指挥,没有答应把已占领的舟山跟香港交换,而义
律交换错了,于是,他便另派砵甸乍把舟山抢回来。
这种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极权主义者,对他的欺凌对象是绝不容情的。
非但要把舟山夺回,而且要自定海继续向北侵略,直至所谓天朝拱手称臣,跪地求和为
止。
坏消息于是继续传到香港的中国人耳里,却令驻港的英人日益自大狂妄,眉飞色舞。
这天是星期日,钱力和张镖摇着小艇把一些船员为家人朋友订购的中国丝绸织锦和字画
工艺品,带上一艘叫“海上霸王”的英国商船上去,也赶紧把他们船上的一些日用品买下来,
准备带到港岛皇后道东的(即在今日金钟道附近)一个华人经营的,叫“广州巿场”的市场
去售卖。
这个广州市场近日成为岛上唯一做小买卖的地方,气氛有点像广州城墟期的墟市,形形
式式的货品都在摊档上出售,包括了华人每天需要的蔬菜肉类亦然。
钱力和张镖合作以来,发觉洋船上的很多西洋罐装食品和洋酒,在广州市场内的地摊一
摆,就成了抢手货,很能赚钱,于是便很积极地做起这种小生意来。
尤其是周末,连杨思都带领着镖嫂和四个孩子到广州市场上帮忙出售货品。生意好起来
的话,就能遂镖嫂的心愿,两家人在周日晚上到春园街的一间叫“发记”的饭店上吃晚饭。
钱力正要把他们向船员买下的货品搬到小艇上去,就听到有个洋水手操着口音极浓重的
广东话,似在喝令他说:
“唏,你呀!”
那口气是极其不礼貌的。
钱力抬眼望他,问:
“你是叫我?”
“不是叫你这中国佬,叫谁?”
钱力沉住气,问:
“什么事?”
“这是你的艇吗?把它摇开一些,不要贴近我们的船。”
钱力怕自己听错了,问:
“你是叫我把艇移开吗?我在运货呢,很快把货搬上艇之后,就会开走了。”
“不成。”对方呼喝:“你们中国人的艇发臭,不能挨近我们的船。”
钱力听得火了,回应:
“什么?你说什么?”
那水手分明的在撩事斗非,道:
“我说你们中国船臭,中国人更臭,叫你们别挨近我们。否则,就像我们的军舰森炸你
们的镇海一样,杀你一个片甲不留。”
“你乱讲!”
“我乱讲?告诉你,你们一个上午的镇海之战,死掉一千多人;我们呢,只有两个兵士
英勇殉职,不过呀,你们的命贱……”
还没有说完话,钱力就扑上去跟那水手打起架来。船上当然不只一个水手,立即围攻钱
力。张镖正在小艇上卸货,看到情势不对,心想,就算自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也是不管用
的。对方人多势众,只有送死的份儿,于是他没命的把艇摇到广州市场对开的岸边,疯了似
的就冲上岸,一直奔到杨思的摊档上来,抓起杨思的手就走?边走边告诉她:
“阿力出事了,他在一艘叫‘ 海上霸王’的英商船上给人围殴呢,我们分头去叫齐艇家
们到英船上去把他救回来。”两人直跑到岸边,张镖就对杨思说:
“你等在这儿,我去找人去。”
“天!”杨思急得头痛欲裂。
她在海岸边来回踱步,几乎想跳到海里去,游向停泊在海湾内的那些商船去救钱力。
偏就是愈急,愈看不见张镖回来。
杨思的耳朵开始嗡嗡发响,且脑袋里胡思乱想所造成的压力迫令她有种要晕眩的感觉。
她从没有经历过一种会失去钱力的恐惧,原来是这么难以接受和忍耐的。
这近一年来,香港岛上发生的中国人与英国人的殴打事件已然不少,弄出人命来的也有
很多宗了,打死的是中国人的话,到头来总是不了了之。社会上既没有足够维持治安的人员,
更缺乏了公平正义的裁决心肠。
愈想杨思愈觉得自己已经失去钱力,一种难以活下去的感觉令她要自喉咙里尖叫出来。
“不!”她才喊了一声,很不自觉地回转头来,就发觉有人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
对方也有一阵愕然,道:
“对不起,是我吓着了你。”
杨思眼前出现的是一个她认为自己不认识的人物,这个人物,跟她以英语交谈,是个洋
人。
“你记不起我来了?”他说。
杨思惶恐地摇头,且问:
“你拿我丈夫怎么办了?”
“你说什么?我并不明白。”
“你们英国人不是在船上把他围殴吗?你们是不是已经把他打到重伤,或者根本已经把
他打死了?”
杨思发觉自己从没有这么软弱过,她甚而连喉咙都沙哑了。
“你是说哪一条船了?”
杨思往海湾上指,道:
“是其中一艘吧!叫‘ 海上霸王”。你们以为自己是霸主,所以就可以不分清红皂白,
屠杀生灵。”
对方没有分辩,问:
“你的丈夫还在船上吗?我带你到船上去看个究竟好不好?”
杨思没有想过会有什么危险,她点了头,太急于要去把钱力寻回来了。
英人有只小汽船就靠在岸边,他伸手把杨思的臂弯搀扶着,把她带下船去。
然后他嘱咐船员:
“开向那艘叫‘ 海上霸王’的商船去,并且调查一下是哪一间公司的船。”
不一会,同一位船员回来报告:
“是环球航运公司的船。”
“船长叫什么名字?”
“李察保禄士。”
英人和蔼地回过头来,看了杨思一眼,说:
“放心,很快就可以上船去把你的丈夫寻回了。”
杨思这下才稍稍定过神来,她望着这位不知是善是恶,是帮她还是害她,是相识还是陌
生的英国人。
对方也正正凝望着她。
杨思的记忆开始正常化,她告诉自己好像是认识这面前的一位英人的。
“我们从前见过面?”
“一次。”对方答。
“你贵姓?”
“保罗云纳。”
“云纳?”杨思重复着:“云纳公司的云纳?”
“对。”
“你是……”
“保罗云纳,云纳公司的负责人。”
杨思没有再说话,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而且她想起了那一次她与这位云纳先生见面的经过。
快船刚在这时靠近了那艘“海上霸王”号,保罗云纳再度伸手把杨思扶上英船上去。
在甲板上跟他们碰面的是另外一小队水手和船长,可是,没有钱力。
杨思心急地以英语发问:
“你们把我的丈夫收起来了吗?抑或已经把他扔到海里去了?”
没有人回应她,船长只跟保罗云纳握手,问:
“你是云纳公司的人吗?我从你们船上的旗号知道是贵公司上我们的船来了。”
“我就是保罗云纳,跟你们的主席安东尼奥云是好朋友。你就是船长李察保禄士吗?”
对方很热烈地再跟云纳握手:
“是的,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你们主席有向我提及他身边的好人才,环球刚打开了香港与伦敦的直接航运,自然派
你掌舵。”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中外如一。
“云纳先生,这位女士是谁?”对方礼貌地问。
“她是我的雇员,跟你和安东尼奥云的关系一样,非常的能帮助我们公司发展业务。刚
才怕是她的丈夫跟你们的船员发生了一点冲突,她的丈夫是个中国人,有这样的一回事吗?”
“有。”船长点头。
“我丈夫的人呢?”杨思从来没有试过这么焦急,一反她一贯处事从容的态度而不自觉。
船长向他的船员说:
“把那位中国人带到这儿来吧!”
然后他回头向保罗云纳解释:
“我们正打算把他送到岸上去交给官方处理,他的确在这儿生事。当然,我必须对你坦
白,我们的船员也不是,他们彼此都弄伤了对方,这在一场打架中怕的是在所难免的。
才这样说了,就见几个水手半拉半扶地把钱力从船舱带上甲板来。
杨思飞奔过去,紧紧地抱着了钱力,吻着他发肿且流血的脸。
她的眼泪再忍不住流出来了。
泪水和血汗融和在夫妻二人的脸上。
保罗云纳说:
“你同意我把他们带回岸上去吗?”
“当然,我们是朋友。既是一场误会,我们互不追究,希望你也别介意。”
“不会。谢谢你。”
保罗云纳这就携同杨思及负伤的钱力返回云纳公司的小汽船。
杨思在海湾内看到张镖召集了七八艘小艇开向庞大的“海上霸王”号,她欢喜地对钱力
说:
“看,都是我们的朋友,他们来救你了。”
然后,杨思想起来,真正救他们脱离险境的是保罗云纳。
于是,她的表情有点尴尬,道:
“云纳先生,我和我的丈夫要多谢你。”
“不要紧,希望你们也视我如朋友看待。”
杨思回头望了丈夫一下,钱力的眼角分明被打得爆裂了,血水还渗出来。
她以衣袖轻轻地替钱力抹去脸上的血污,微低下头去,没有回答云纳的说话。
到了岸上之后,张镖以及其他的疍民也跟着抵达了,一拥而前,就把钱力扶着走了,反
而让杨思一个人落了后了。
杨思偶然回头,仍看到保罗云纳纳站在岸边凝视着她。
云纳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复杂的,并不凶狠,也不阴恻,却决不是一种正常情绪带动下的
凝视,为此而变得额外深刻。像一双明亮的探射灯,没命的要照到她心底深处,找寻一份奥
秘。杨思有一点点的惊心,一点点的栗意。
她急急回转了头,以双手交叉抱住自己的臂膀,快步跟着自己丈夫离去。
这一夜,钱力夫妇都无法睡好,他们偎依在床上,通宵达旦的在谈话。
“力,你痛么?”杨思问。
“嗯。”
“是哪儿伤得最重了?刚才给你敷的药还未见效吧?
“伤了心,还需要有心药。”
“你又想着那水手骂你的说话?”
“他骂我打我都不打紧,只是他告诉我的消息实在太令我难堪了。”
“我们真的又战败了。”
“杨思,”钱力转了个身,紧紧地握着妻子的双手,夫妻俩面对面,深情地望着对方。钱
力继续说:“我们真是处在一个非常非常可怜的时代里,中国这个素来着重精神节操、言行保
守、洁身自爱的国家,如今遇上了野蛮、兽性、强横、无道的英国人,他们说要怎样蹂躏污
辱鞭鞑压迫我们都成。就正如一个强盗,拿着了他的利刃,破门而入,对着一个荏弱善良的
处子,他要怎么样,对方都没有法子反抗,只好任由宰割。这是我们的命运吗?”
杨思伏在丈夫的胸膛之上,一时间悲从中来。
过了一阵子,她才说:
“力,睡吧!总要睡得着,睡醒了就好,就是黎明了。”
当夜,一个屋檐之下,伤心的又何止他们夫妇二人。
实则上,屋子太细,那薄木的木板隔间房子并不隔声,睡在外头的张镖了冢,都听得见。
张镖不能像他妻子般啜泣,他只能在心上叹息。还有,没有人发觉张茹一直在垂泪至天
明。二
日子再凄苦,还是要一天一天的过。
很快就要过年了。
这个年,怕是由紫禁城的道光皇帝到平民百姓家都过得很不安稳、很不是味道。
英军攻占了镇海,已经是打开了内犯的门户。
他们之所以要在入冬之前占领镇海,就是为了要沿甬江溯流而上,然后进攻宁波。
英军深知这座拥有六十万人口的大城市,有很多他们需要的物资供应,挑这地方来过冬,
是最舒服不过的。
一直以来,英军所向披靡,忠于国家皇帝而又如此无能为力的臣子,一个一个的战死沙
场或是自尽殉职。数起来,继有舟山总兵王锡朋、武举朱汇源、差官吕林环、外委刘桂五、
张魁平、夏敏忠、竹山门的总兵郑国鸿、关山炮台葛云飞、知县舒恭寿,以及这些忠义之士
当中官阶最高的总督、钦差大臣裕谦。
一总忠烈之士的阵亡,让英军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他们的运气在尸横遍野,白骨累累
之中依然气势如虹。
直至来到宁波,英军更是如入无人之境。
毕竟,树大有枯枝,在一系列的视死如归的忠臣堆里也间有贪生怕死之徒。于是,当英
军总司令巴加挥军直捣宁波时,他赫然发觉无人反抗,因为退守于此的提督余步云、宁波知
府邓廷彩、鄞县知县王鼎勋以及数千官兵,全都闻风逃遁,整座城池拱手相让。
这真乐得英军们什么似的,因为在宁波过冬,是最能补给他们的需要了。
当总司领巴加听到英军报道,他们搜到了很多很多的白银铜钱,又有几乎足够两年的粮
饷,还有嫩白可爱的宁波姑娘等等时,直乐得英军心窝里发痒。
巴加还刻薄地对他的僚属说:
“生活多美好呀,为什么要死呢?尤其是不明白那个官至一品大员的裕谦,他为什么如
此坚决要自杀了?听说,他真是够惨的,知道要失镇海了,望北叩首,向他的皇帝叩别之后,
纵身跳到池塘里去,没有立即被淹死,却给下属把他硬拉回岸上来,背负着他出城,逃离险
境了。翌日,他转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还未死,立即又狂吞鸦片,直至毒发身亡。你说,这
又何必呢?”
苛刻利毒的是杀人身的兵器,也同时是伤人心的语言。
无论如何,连如此一点人类血性都没有的英军都要好好过冬的话,大地上也只好无奈地
撑起一片平静。
南方的香港这个年是第一次在别国国旗飘扬之下过的,平民百姓家是绝不会兴高采烈了。
可是,胜利者当然不可以同日而语。
砵甸乍特别的利用了这个冬季的空档,专程回到香港来办事。
毕竟他的身份是香港商务总监及处理香港事务的全权大臣,于是砵乍甸首先在二月二十
七日把他的办公大本营从澳门搬到香港来。
然后,砵甸乍在他新设的官邸内,举行了一个晚宴,把当时的大商贾招呼来,实行探取
消息和打好关系。
砵甸乍很兴奋地把战果告诉各人,并扬言:
“我们在等东印度的增援部队开至,便继续让这场仗打下去,直至到道光皇帝在紫禁城
上扯上白旗为止。”
在座的英国人都由衷地陪笑着。
渣甸洋行的马地臣最关注市面的钱币流通问题,于是说:
“亨利,你别只顾怎样征服中国和中国人,在香港,我们需要你更多的关注。”
“我当然会照顾香港,你尽管把意见提出来。”
“现今市面流通的各国货币都有,最低限度政府要明确地限定哪些货币可以通用,这些
货币相互之间的比例又如何,否则,我们做买卖生意的人如何进行交易了。”
砵甸乍点头,各人都一致支持马地臣的这个说法。货币混乱的话,生意并不好做。
商场上的大阿哥说了意见,政坛掌权者就不得不慎重研究实施。从来英国的体制都是这
般运作。
保罗云纳则另有建议,他说:
“现今我们愈来愈多人在香港长居,通讯系统最是要紧。我初到香港来就觉得收信是个
大笑话。凡是收到海运邮包,就在邮政总局鸣炮,各人要到那儿捡收自己名下的信件,这怎
么得了,政府总要拨款做好通讯设备。”
砵甸乍又只有点头的份儿。
他在战场上欺凌中国人的威风,这阵子在他的同胞财阀跟前就不大使得出来了。砵甸乍道:
“这请各位放心,最迟到四月,我相信在花园道就能建立起香港的第一间邮局来。至于
货币问题,根本不必等到四月,我会尽快公布一个法则,让大家有个依归。还有什么对建设
香港有利的提议,都请开心见诚地讨论啊。”
要把香港全面换上殖民地的新装扮,也算是百废待举,并非易事。各人的意见纷纭,砵
甸乍恨不得自己有七手八臂。
酒过三巡,颠地提出了一个问题,又是各人都同意和关注的。他说:
“我们辛苦经营香港,相信会为此岛带来前所未有的繁荣。也就是说,没有我们,不可
能繁盛香港,那么我们总要有一些专利和特权作为报答才好。最简单莫如居住问题,要我跟
那些冬日里也流着一身臭汗的中国人作邻居,真是老大不舒服的一回事。”
“说得太对了。”端拿立即附和:“中国人吃的东西也太怪异了,一个厨房烧菜时,味道
难闻得叫人误以为在煮猪吃的糠。”
在座的英国上流社会诸公听了,笑得几乎要喷出口里的酒来。
“所以,”颠地加上一个简单而重要的总结:“我们应划定岛上一个高贵的地区给我们建
房之用,规定中国人就算有钱也不可以住进来。”
保罗云纳刻意地补充说:
“美丽的中国女人可作个别考虑。”
各人又哄然大笑。
其中一位杜柏洋行的大班杜若翰笑得肚子弯起来,且觉得微微作痛。
杜若翰的脸色开始转变,一阵阵的痛楚加剧起来,以致他的笑容隐没了。
“若翰,什么事?”坐在他身旁的保罗云纳发觉不对劲了,问:“你不是笑得太厉害了吧?”
杜若翰已经不能再讲话,抱住了肚子,几乎要滚到地上去。
各人有点手忙脚乱起来,砵甸乍于是立即命人把医生请来,就在官邸进行抢救。
经过了几小时的治疗之后,那位英国医生如释重负地告诉砵甸乍,说:
“幸好能及时替他洗净肠胃,他闹的是食物中毒。”
这个病症真是闻言惊心。
对香港情况早有认识的马地臣立即提点砵甸乍:
“我看这事非彻查不可。一定有人在食物中下毒,这是中国人最惯用的毒辣手段。我还
记得林则徐下令封锁贸易,义律带领着一大班的英侨,飘泊在尖沙咀洋面等候救援时,那些
没有人道的香港居民,为了杜绝我们可获的接济,竟在井中下毒,使井水不能饮用。我们在
船上的侨民可惨了,海水也不能饮用的话,只好张开布囊接雨水,弄得狼狈辛苦不堪。”
端拿也煞有介事的说:
“远的且不去说它了。去年就在你上任前几个月,广州三元里一闹事,这里的香港人也
响应。我们英军到各处去调查户籍人口,举行乡民会议,他们不但联合起来不参加,而且还
借口英军抢粮,联合把他们围殴起来。”
颠地最痛恨中国人的集体行动,因为他已屡受其害,于是说:
“义律在去年二月一日发表公报,答应依旧沿用中国法律,以一向中国的风化习惯处理
案件,尤其废除拷刑,是过分仁慈和乐观了。我看,竟敢在官邸的宴会上下毒,把人拉出来,
一定要严刑拷打。”
这样说其实是极不公平的。
还没有作出调查,先就认定了食物中毒是人为的,而这“人”又一定是中国人无疑。
砵甸乍对这件事肯定是不会不管,也不能不管了。
中毒在他的官邸内,于他款宴嘉宾时发生,那真是太说不过去了,叫他的面子不知往哪
儿放。
而且受害人不是等闲之辈,这杜若翰家族虽不是英国四大洋行之一,但他的父亲仍袭伯
爵,是贵胄身份。且不是猛龙不过江,能来香港做贸易,投资开辟这个小岛,背后一定有一
股不弱的势力支持,而这股势力又必来自英国祖家。在香港创建功业,要长久地坐稳一把手
的位置,可不能开罪任何一把在英国国会叫得出来的声音。
砵甸乍于是下令彻查,他的方式特别直接而清晰,问他的管家:
“这官邸里的厨房用了多少个中国人?”
管家回答:
“厨子都是英国人,没有雇用中国人。”
砵甸乍说:
“你想清楚,不可能的吧。就算不是厨子,也有别的佣仆有机会接触到厨房工作,容易
下毒的,有没有?”“有。我们因为你要回来,功夫增加了,便雇多了一家三口,负责厨房洗盆碗的清洁工
作。”
“是怎么样的一家三口?”
“父亲、儿子和媳妇。”
“那就把他们传来审讯吧!”
所谓审讯,其实等于定罪。
那管家在旁也有点不忍,劝那年轻的一个仆人说:
“你就别再争辩,好歹认了罪了。你年轻力壮,能熬得住十下八下的笞藤,要是你父亲
或你妻子,那就不好办了。”
听到这番话,一家三口都紧紧地抱在一起,女人已经泣不成声,老的在不住打哆嗦,年
轻的儿子就说:
“打我杀我也得要讲道理呀,如果我下毒,怎么会只有一个人拉肚子呢?”
那管家又做好做歹地说:
“就算你没有下毒,怕是你们的清洁功夫做得不好,以致有细菌侵入食物之内,这也算
是罪名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这是自古以来,强者的一项专利。
拿砵甸乍的面子跟中国佣仆的贱命比较,英国人认为有着天渊之别。
可怜的是在上的天,偏偏是英人,真个无话可说。
案件就这样了结,罪名也就这样定下,惩罚是判游街示众及笞藤三十下。
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西营盘,因为被判刑的是住在那儿一家姓区叫区兆忠的人家。
区兆忠老伴早已过世,育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区满生也是采石工人,小儿子区汉生,就
是带着妻子小娟和父亲,一家三口去给砵甸乍官邸做事的那一位。
区家跟钱力是毗邻,小娟回到家去哭个死去活来。区兆忠也捶胸顿足道:
“怎么不判我罪了?我死了就算了,这年头,中国人根本就已经活不下去了,何况是我
这副老骨头呢!”
区兆忠的大儿子区满生悲愤地说:
“给他们洋鬼子打了这一顿之后,我们就回广州去,别耽在此地受欺凌了!”
区兆忠道:
“里头是贪官污吏,外面是虎豹豺狼,反正都是一条命罢了,倒是你娘的福分最好,早
早死掉为高。”
站在一旁的钱力和杨思真不知如何劝慰他们才好。
杨思几乎想说:
“忍过了这阵子痛就重新为人了。”
可是,这样的一句话怎么能在未痛与忍痛之时说得出口来。
杨思只能把手圏着小娟,传递一个支持的信息,然后说:
“我陪你去把汉生带回家里来,他年轻力壮,疗养过一阵子就没事了。”
这就是说,杨思会陪小娟去看区汉生行刑,笞藤刑罚举行过后,区汉生就会立即被释放
了。
行笞刑的地点在中环德辅道中尽头,有一幅“大笪地”,时人称为“十王
殿”,犯人一般是披枷带锁地被带到那块空地上,先行示众,宣读他的罪名,然后才当众
行刑。
所谓笞刑,是用九条带有尖利芒刺的特种粗麻绳子,用煤油浸过,捆在一起,成为刑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