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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航之3篱下的岁月

_2 梁凤仪 (当代)
“这份工作也是跟海有关呀。”
“是什么样的工作?”
“把小艇摇到海湾的英商船上去,接一些他们用剩的货品食物到岸上来交给这儿的一些
买办,又把英船上要的一些香港货式送到船上去。”
赛神父未等到杨思答复,便又急忙解释:
“今时不同往日,这是正常不过的贸易,是小生意,并不是犯了中国的禁令,与暗中接
济夷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码子事。”
杨思初到香港时,就曾为了他们的朋友张镖妻子暗地里触犯林则徐的抵制英夷禁令,卖
食物给英船上的人而恼怒得揪着几个没良心的家伙,打了他们一顿。这事赛神父是有所闻的,
所以才作了这样的解释。
杨思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便很认真地说:
“听起来很像很可行的样子。”
赛神父道:
“依我看,这种小生意的收入相当不错。现在华南沿海的疍民,都陆续把他们的艇驶进
港来,就为了有这种生意可做,人数可愈来愈多呢。”
赛神父又站起来,拿出了一本薄薄的英文册子,交给杨思。
“这是什么?”杨思问。
“这是香港第一份宪报,刚在五月十五日由政府出版的。宪报是官方报道,刊登其中的
消息都是政府正式的各项统计和宣布事项,在宪报刊登出来的都是政府承认和作准的了。你
看,岛上人口共有二千六百五十人,其中村民、渔民为一千三百人,市场附近居民为一百人,
水上居民又为一千人,来自九龙及附近岛屿的劳工,包括了你们,就是一百五十多人。这一
千名水上居民大半指的是疍民,你看,他们占的人口比例多大。由此可知,他们的生意真是
做得不错呀。”
杨思想了想,道:
“这有什么不好呢,我回家去就给阿力商量吧,他会肯的,只是我们没有门路呀。”
赛神父道:
“那倒不必担心,我认识的洋人不少呢,只要你们肯接受我的帮忙便成。”
“谢谢你,赛神父,希望我们以后能报答你。”
赛神父笑起来:
“可是,就算要报答我,你仍然信你的佛教,对不对?”杨思也笑起来了:
“信仰是神圣的,不可用作交换条件。”
“我明白,只不过跟你开个玩笑罢了。”
“这次回大澳来,我也得到山上的庵堂去拜望主持。赛神父,我是从小就与佛有缘的,
这跟你小时候就已立志传道没有两样。”
“是的,人各有志,各为其主,无损于我们的友谊。”赛神父慈祥地说:“让我送你上山
吧,山路并不好走,而且你又带着儿子。”
“神父,信不信,我走起山路来比你还要快呢!”
杨思说的没错,但,有良朋相伴,总是件好事。
当杨思来到静安庵堂内上香诵经,跟慧清主持谈话时,赛百纳神父带着小钱勇,坐在庵
外山腰的一个叫观雨亭的地方看风景。
这天雾不大,天朗气清,极目邃远。见到一片青葱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大海,那种海连天、
天连海的景象,叫人感到大自然的气派,以之与人类胸襟的对比,真会自惭形秽。
赛神父想,为什么人类要分这么多的种族,这么多的民族之中又分这么多的党派,这么
多党派之中还有这么多不同的人心?
如果在苍穹之下,宇宙之间,所有人类都互助互爱,世界会多美好。
当然,这是个一如眼前景物般美丽无瑕的梦想。
“赛神父!”杨思从庵堂走出来,叫他。
“跟你的主持朋友谈得很好吧?”赛神父问。
“在庵内上香祷告,额外的觉得心上平静。神父,你在你的教堂内祈祷时,也有这种感
觉吗?”
“我想在神的庙宇之内,彼此都像得到最好的照应,一定是感到相当舒服的。”
“我真希望这儿有一天,会建筑起一所规模很宏伟很庞大的佛寺,让全世界的人都到这
所我们信奉的神的庙宇来上香。”杨思天真而愉快地说:“或者我不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这个
情景,但,我会知道,一定会。”
“为什么你会知道?你也相信灵魂不灭吗?”
“不,我相信轮回,我死了之后,会再生为人,变成了我的后代也说不定。”
赛神父笑。
“你不相信?你笑我?”
“不,不是笑你,而是为你高兴。”
“为我高兴?”
“对。有信仰的人是有福的,这代表你有指望,你会积极生活,你不愿意行差踏错,你
且会为未来好好计划,这不都是好事吗?”
“对。我今天在佛前许了愿了,如果我将来有了钱,我或我的后代都要为实践在这儿兴
建一所举世知名的庙宇而努力。”
杨思没有告诉赛神父,她还许愿,把她珍藏的珍珠花供奉在佛寺之内,以了却皇后的志
愿。若有一朝富贵,还要帮助故乡天津发展。这一总的心愿,杨思始终没有忘记。
“这是很好的一个承诺,我盼望你能如愿。不过,”赛神父说:“有了钱后,办教育也是
挺重要的一回事,民智不提高,国家不能富强。杨思,请恕我说句直率的话,中国的失败在
乎民智太低落,我是中国的朋友,不是你们的敌人,我也盼望能在教育方面下一番功夫。”
“赛神父,如果所有外国人都像你这番心肠对待我们,那有多好。”
“像我这样心肠的外国人其实也不少,我很快就要到澳门去一趟,跟我另一位好朋友,
伦敦传道会的爱德华教士商量,如何把设在澳门的马礼逊纪念学堂搬到香港来办。澳门有另
一间葡国人设的学校也办得不错,反而香港没有一所传播西洋文化的洋学堂。”赛神父说:“在
宗教上,我和爱德华教士也有我们的分歧,但,在帮助中国教育事业上,我们的志愿是一致
的。”
杨思说:
“我跟你不也是一样吗?”
连赛神父抱着的钱勇都兴奋地笑起来了,这孩子跟别的孩子不一样,老是爱笑,把赛神
父逗得开心极了。
“勇儿真是个乖乖孩子。”赛神父说。
“勇儿啊,你没给赛神父添什么麻烦吧?”杨思问。
“没有,没有啊!”赛神父才这么说了,他的脸色就有点突变。
杨思看得出赛神父的表情有异,便问:
“什么事了?”
赛神父带点狼狈地说:
“也没有什么,勇儿只不过刚在我身上撒了一泡尿罢了。”
杨思哈哈大笑,她的笑声甚至在山头引起了轻微的回响。
回到家去后,杨思把赛神父的建议跟丈夫商量了,钱力也很愿意尝试,正如他对妻子说:
“只要我能与海为伍,做起事来会得额外的兴奋,事半而功倍,那就看能不能做成功这
种小买卖吧!当海湾内的转运货品生意告一段落时,我还是能出海打鱼的呢!”
钱力说罢了,紧紧地把妻子抱在怀中,道:
“杨思,我会努力生活,把你、勇儿和我们以后生育的孩子都供养照顾得好好的。你知
道吗?没有你在我身边的日子真不知怎么过,我不愿意离开你,一天见不着你们母子俩,我
都会伤心呢。”
杨思偎依在丈夫的怀中说:
“你就别多心,开开心心的生活吧!”
她曾听皇后说过,一个女人的至大幸福,也就是嫁入平民百姓家,夫妻俩日出而作,日
入而息,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以至终老。这么一个理想的人生,出自至尊的皇后之口,如今,杨思明白的确是体会甚深的一番真
理了。
她,非常幸圞运地正与钱力携手向着这种理想生活的目标迈进。
平常人家的际遇,照说一定远不如政坛官圞场般,经常有不测的风雨。当钱力与杨思夫妇
开始安居乐业之际,曾经在南中国叱咤风云的义律,就要面圞临一次他无力挽回的严重事业挫
折了。
英国伦敦外圞交圞部签署的正式革除义律对华事务全权大臣和商圞务监圞督职衔的文件,是在五
月三日签发的,已然在七月就抵达香圞港,交到义律的手中了。
义律已被知会,英国外圞交圞部委任的新的接替他的人选已在兼程赴港,他可以随时收拾行
装回英伦去候命了。
义律对着巴麦尊的公函呆了整个晚上,在他的香圞港府邸之内,他除了借酒浇愁之外,实
在无法排遣长夜。
在此刻,义律才知道,他和林则徐的一场斗圞争,输的是他。
因为在本国,林则徐除了现时得不到道光皇帝的谅解之外,他几乎赢得了全国官民的爱
戴。听说,林则徐又在最近接到新的任命,皇帝要把他发配伊犁,一个很远很荒芜的地方。
然而,沿途都是向他致敬的人圞民,以及尽量给他照顾的官圞吏。这种情况说明了在君主专圞制的
国圞家之内,仍有掩不住的真情和正义,愿意与皇帝的旨意背道而驰,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至于义律的遭遇,他何尝不是为国为民而竭心尽力的效命?
国圞家是帝圞国主圞义的国圞家,社圞会是资本主圞义的社圞会。义律扪心自问,他的所作所为有什么
是跟国策相违背的?他的措施处理有什么是令当圞权者不满意的?
他把问题的症结抽丝剥茧地分析下来,得出的答圞案只是他仍未够心狠手辣,仍未能赶尽
杀绝。
英国的政坛商界充塞着他低估了的豺狼,他们的欲圞望远远超逾义律的估量。
义律喂他们不饱,于是就把他撤了。
在回国去的日子,一定是黯淡的。他再努力地去运动,极其量也不过在他退休之前塞给
他一个优游而没有作为的闲职。
另一方面,在国圞家那些正义的人圞民圞心目中,他的遭遇必然更惨,会有很多国圞民认为他是
国圞耻的罪圞魁圞祸圞首。
再在身后的历圞史评价里要有好名声,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义律从他的官邸往窗外观望,看到那个他也情不自禁地恋慕甚深的海港,他更清圞醒地预
测到,将来香圞港成龙之日,功绩必然只会在他的继承者身上。万一他的眼光差了一点点,所
有的罪名都会忙不迭地往他肩上搁。
失望、落寞、惆怅、无奈、唏嘘一齐涌上心头,使情绪极为低落的义律,忽然想起曾与
他交手,而被他一直拉着鼻子走的琦善来。
谁会想到,他和琦善最终的下场会是如此的大同小异?
义律苦笑,干掉手中的一杯,自语道:
“为我还没有被抄查家产而干杯。”
他与那被视为懦弱无圞能、丧权辱国的琦善,所得的惩罚,只有这个抄圞家与否的分别罢了。
这无疑是义律认为难以忍受而又无法不忍受的一份至大的屈辱。
义律究竟是什么时候静悄悄地离港回国去的,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和关心。
人们的心思精力一般都花在如何奉承上圞任的新官身上。
接替义律的砵甸乍(又名璞鼎查)是在八月二十一日履新的。
他乘坐着“女王号”炮艇抵达香圞港,接替了义律的职务。立即就在上圞任的翌日,依照英
国的惯例,开了一个园游会,跟在香圞港的英国商人会面,联络交情,交流意见,沟通信息。
被邀请的人当然包括了曾在港岛中区投地成功的那些英商,四大洋行的代表之外,还有
其他锐意到香圞港来发展的各国商人,以及砵甸乍委以重任的副商圞务监圞督庄士敦和威廉毕打海
军上尉。
园游会的地点在港岛中部的维多利亚兵营,这个兵营建在花园道以东的山坡上,与港岛
西北部西营盘的兵营同样是驻港英军驻扎的地方。
新官上圞任,巴结者众,故此维多利亚兵营这天一改平日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气氛,一改而为衣香鬓影,花团锦簇。英国绅士都携眷参加,这就平添了相当的娇柔富贵的色彩了。
毕竟,那班跟随着丈夫远涉重洋到东方来的英国上流社圞会夫人,很难得遇上这种表现社
会地位与权圞势的集圞会,于是都各尽本能,争妍斗艳,几乎把全副家当都穿戴上身,不炫耀的
话就平白错过机会了。
英商和政圞客的夫人们一聚首,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谈论家中那些雇用的中国佣仆。
云纳公圞司的总裁夫人莲达云纳,是老云纳的媳妇,娘家是英国贵圞族,父亲仍袭侯爵,在
那班英妇之中算是地位相当的,故而态度也相对地显得额外的傲慢。
莲达云纳毫不客气地说:
“我没有到过印度和锡兰去,无从比较。但,若拿中国婢仆跟南非与美国的黑奴比较的
话,中国人其蠢如猪。”
颠地夫人没有跟丈夫到香圞港来,颠地公圞司的总裁是雇员罗拔汉顿,他的太太听说是剑桥
大学的毕业生,叫玛吉,为了她那有大学学位的身价,也表现得相当自负。
她回应莲达云纳的说话,道:
“如果中国人不愚蠢,我们今天怎可能在这儿开园游会?”
夫人们一听一想,都先后笑得前仰后翻,在温圞热的阳光照耀之下,竟觉得她们是那么的
谈笑风生,花枝招展。
女人们每每凭一件小事,就可以发挥伟论,消磨掉一整个下午的功夫。
男人们最作兴借这种半官式的应酬场合,各自达到不同的目的。
新任商圞务总监砵甸乍,就是要利圞用这个机会向各个主要的投资香圞港的英商,交代一件要
紧的事:
“义律还留给我很多跟进的功夫要处理呢,故而明天我就要立即启程北上了,为的是要
落实割让香圞港的文件签署,而且英伦方面认为要在赔偿上得到较大额的金额。”
怡和公圞司的大商家马地臣在义律一占领香圞港之后,就立即赶至香圞港,斥巨资投得铜锣湾
地段建筑货仓,将他专营出入口货品的怡和公圞司总办事处调到香圞港来。故此,对于义律下圞台
后,新任商圞务总监的动向,是极之关心的,他在今天的这个园游会出现是理所当然的事。
马地臣一听砵甸乍这样说,就意会到这位代表着英国对华外交政策方针的新总监,一定
会使用比义律更强圞硬的手段去为英国争取更多的利益,于是他便立即问:
“除了这两个原则之外,还准备要中国一些什么补偿的条件呢?”
砵甸乍道:
“当然要中国打开门户,跟我们做生意。”
“你的意思是除了广州之外,还要多开放口岸通商?”
“自然了。这不是件大好事吗?”
马地臣皱了眉头,道:
“我看这个条款,中国不容易应允。就算他们最终屈服于我们的军事强圞势之下,也未必
见得对我们有利。”
马地臣这么一说了,又立即再作补充:
“当然,我必须坦率地解释,所谓‘ 我们’,未必包括其他的英商,主要是指我这种一
早就下重注投资在香圞港的商人。”
副商圞务监圞督庄士敦立即发问:
“先生的意思我不大明白呢?”
“很简单。太多通商口岸一定会削减香圞港的重要性,也就等于分薄了在香圞港营商的利润,
对发展这个海港有百害而无一利。我们总需要一个消化期。”
砵甸乍是个军人出身的外交家,从一八三六至一八四〇年间,被任命为印度信德省的最
高行政长官,有着丰富的外交与行政经验,自然晓得应付这种场面。于是很谦和地对马地臣
说:
“请先生你放心,我们不会不珍惜这么辛苦才获得的香圞港,任何妨碍或者是阻延香圞港发
展的政策,都不会备受鼓励。我北上之后,由副商圞务监圞督庄士敦代我处理香圞港事务,而且在
我抵港前已委任威廉毕打海军上尉出任港务官,希望你们能辅助他们把香圞港的政务办好,我
将尽快回来加入你们的行列。”
云纳公圞司的总裁保罗云纳正正是那天在云纳公圞司招圞聘处碰上了杨思,又为她主持了公圞道
的那个英国人,他率先领圞导各嘉宾向砵甸乍举杯说:
“预祝你马到功成。”
保罗云纳并且乘机说:
“义律在六圞月份让我们竞投的地皮,不会有什么变动吧!”
每个人都趁着这个机会向全权大臣打探一些对自己重要的、有利的数据。
砵甸乍微笑道:
“听说贵公圞司已经抢先在你们投得的地盘上兴筑总圞部,是吗?放心,义律在他任内的承
诺,我都会尊重。”
砵甸乍的答圞案的确令在场的那些已经竞投了海湾地皮的外资机圞构大大的松一口气。
保罗云纳在回家的路上,就对他的夫人说:
“砵甸乍真的有几分才具,他到香圞港短短一天功夫,搜集的资料相当充足。他这人意志
相当坚定,不容易受人摆圞弄,连马地臣这么有地位的大商贾,也稍稍碰了个软钉子。”
“他会对你有利吗?要怎么巴结他才好?”
官圞商勾结,自古就是发财的快捷方式,连跟在财阀身边的女人,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保罗云纳想了想,答:
“先不忙,让砵甸乍打好他的一场仗,也让我盖好了我的大本营,再作道理。我总要想
好究竟我确实需要的是什么,然后我自然会对准目标进发。”
莲达云纳说:
“包括你欣赏的女人在内?”
保罗云纳笑:
“知夫莫若妻。”
“你别太放肆,我有我的底线。”
“只要我不挑战你的底线,你就会让我有转弯的余地,是不是?”
“且看看吧!”
“你知否中国人崇尚男权,男人三妻四妾,实属等闲?”
“你在试试看我的底线到哪个限度,是不是?”
“我只是告诉你,入乡随俗罢了。”
保罗云纳说罢了,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别过分,我不是那些愚蠢的中国女人,谁有胆走在人前去承认是保罗云纳夫人,我
准把她枪毙掉。”莲达云纳眯起眼睛,很认真地对她丈夫说。
“如果不是当夫人,只是做情圞妇呢?你可否放对方一马?”保罗云纳问。
“有这样的人选了吗?”
“还没有。万一有一天真的物色到了,心里要有个主意。”
“当云纳夫人当然绝无商量,要当云纳的情圞妇,最好别给我知道。”莲达又眯着眼看她丈
夫:“你不是没有这种经验吧?”
保罗云纳没有回答。
他的妻子不是说得不对。在英国,他的情圞妇先后就有好几个,包括了巴麦尊的堂圞妹苏菲
亚在内。这个情妇,莲达就是知之为不知,因为她知道苏菲亚之于保罗云纳,并非是为一时之爱
的情欲发泄那么简单。在苏菲亚身上,他可以探听到相当有用的内幕消息。
故而莲达云纳没有提出过抗议,当然,她也明白,抗议不一定有效。
唯其保罗云纳不是过分,她会容纳一些几乎每个男人都会有的婚后的不贞。
这在英国上流社会内也实在是见怪不怪的事,莲达认为这比中国的三妻四妾制度就文明
得多了,最低限度为名正言顺的妻室留面子。
至于说,为什么保罗云纳会在这个时刻,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无端端地提起这种婚外情的
话题来?莲达云纳想,怕是丈夫来了香港之后,已久久未闻野花香味,忽然见了个什么可人
儿,就上了心,再而情不自禁地泄露心头的意愿,也未可料。
莲达云纳是聪明的,或者她是有丰富经验去洞悉她丈夫的心态也未可料。
当然,她最清楚不过的是保罗云纳最紧张的不是女人,而是他在家族中的地位和权力。
保罗云纳之所以在听到义律宣布把香港占领之后,就火速从印度赶来香港投资,很简单
的一句话,他要抢夺这个有利阵地。
云纳家族在英国企业界内肯定是首十间最具规模的公司,但在海外的拓展方面,就老输
给颠地、端拿、渣甸、林赛等四大公司。云纳家族一直都是老云纳掌权,但,近年他体力渐
衰,且年事已高,正想把权力下放给几个儿子。其中老大佐治云纳最得他老人家欢心,主要
是在南非的生意做得成功:保罗排行第二,跟老三积奇云纳一同在印度发展。别说印度的前
景不及中国,就是两个人分一碗饭,也不及老大在南非的一枝独秀,优哉游哉。在要求老云
纳拨出资产创新天地的如意算盘上,保罗和积奇就更不及佐治打得响了。
于是在分析利害关系之后,立即把握时机,保罗跟三弟积奇同意分别在香港与印度打天
下。
保罗看好中国,主要是他并不如他的妻子一般认为中国人蠢,他反而觉得中国人有如未
琢磨的一块璞玉,表面上粗糙愚憨,但潜质极之优厚,一经加工,立即会是顽石成翡翠,温
柔而夺目的光彩必然令所有晓得欣赏珠宝的人心醉。
故而,保罗云纳放弃印度的发展权益,立即来香港发展,他写给老云纳的信道:
“连我们的对手马地臣都在第一时间赶到香港霸占铜锣湾的地皮,我们焉能后于人。”
他相信旨在拓展海外市场的父亲,必定会拨款让他在香港自把自为,这是千载一时的机
会,可以跟他的大哥佐治一见高下。将来香港若真是只生金蛋的鸡,那么,云纳家族的掌航
权就顺势握在他手上了。
保罗的这份心意,莲达知之甚详,故而她并不担心保罗有余情剩力去谈一次热烈而认真
的恋爱。至于那些路柳墙花,偶然与丈夫有半朝一夕之欢,或甚至有一段日子的迷惑陶醉,
对莲达来说,是不相干的。
事实上,保罗自从四月到达香港,六月投到了一幅海岸的地皮之后,他真的全副精神放
在建设云纳企业的香港大本营之上。
几次他巡视建筑地盘,都专注于工程的进度问题,忘掉了要去瞄一瞄那天见到的那个与
众不同的中国女子,是否已在自己的公司任事了。
女人,永远在一个事业成功的男人心目中排名第二或更次。
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砵甸乍在留港两天之后,他下令“鳄鱼”号等四艘轻型军舰及轮船“海神”号留守香港,
自己亲自率领着一支庞大的军队向中国北部开进了。
这支经重新加强补给部署的军舰计有:
“威里士厘”号,载炮七十四门;
“伯兰汉”号,载炮七十四门;
“布朗底”号,载炮四十二门;
“都鲁壹”号,载炮四十四门;
“摩底士底”号,载炮十八门;
“卑拉底士”号,载炮十八门;
“巡洋”号,载炮十六门;
“哥伦拜恩”号,载炮十六门;
“阿吉林”号,载炮十门;
“响尾蛇”号,载炮十门;
再加上火轮船:“皇后”号、“弗莱吉森”号、“复仇”号、“西索斯梯斯”号,一齐浩浩荡荡地沿着中国海岸线向北方进犯。
砵甸乍是怀抱着只会成功,不会失败的绝对信心,指挥若定,全速前进。
这样的远征海军,所造成的威势是令人吃惊的。在香港风闻信息的有识之士,都要为中
国皇帝捏一把冷汗。钱力更是忧心戚戚地跟妻子说:
“我真不能想象将来会是个什么局面。”
杨思说:
“中国的富强不在于今日,甚或不在于我们这一代,这是没法子的事。”
杨思的这个说法不是没有道理的。就像中国也不是只有一个林则徐,鸦片战争中壮烈牺
牲者众,牺牲表面上是白牺牲的,但骨子里的民族精神要有经年的发酵作用,才能深入民心
而成为一股自强不息的气候,才会发挥建设性的影响力。
就如砵甸乍的大军在八月底再进犯厦门,云贵总督颜伯焘临危赴任,调督闽淅。以他这
么一个集智、勇、忠、坚于一身的贤臣,早已苦心经营一年,赶铸数以百计的重型大炮,实
行励精图治,准备与再来犯禁的英夷决一死战。然而,交锋才不过四小时,厦门就陷落了。
大炮可以在年内赶铸成功,但炮手的锻炼以及炮火的效用,不能配合成功而使它百发百
中。坚固的工事建筑起来,可是也要工事中人具备防守的精明策略和应付现代海陆夹攻之战
的手段方式,才能有希望与英夷在战场上扯个平手。
中国人的知识智能需要岁月栽培,只是中国人的风骨气志可能是与生俱来的。
英军轻易地陷落厦门,颜伯焘当晚就率领军队经内陆的同安退守。四小时的战斗中,清
军丢尽了所有为防御英夷而建成的大炮,连总兵江继芸亦在部下溃散逃亡之后,悲愤投海殉
职。
英军赢了这第一个回合,留下三艘中小型军舰和几百名士兵驻守,便又在九月初急不及
待地开赴浙江。
厦门失陷的消息传至香港,真是有人快活有人愁。副商务监督庄士敦和港务官威廉毕打
海军上尉密议之下,利用留驻香港的有限兵力,以“防中国军队的反攻”为借口,立即占领
九龙尖沙咀炮台,使九龙半岛落入他实际的指掌之上。
英军进驻尖沙咀炮台之后,实际上已经控制了九龙南面一带的地域。
香港岛与九龙只是一个海湾之隔,英国占领港岛之后,其实住在九龙的中国人已有足够
的心理准备,有哪一天哪一时英军渡过海港,也就把他们归纳在一起管治了。
故此对尖沙咀炮台的失陷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有张镖一家,拖男带女,逃难到西营盘
钱力的家里来。
张镖的妻固然有点面无人色,两个小男孩张聪和张明也有着张皇失措的模样。最令人担
心的是张茹,可以看得出来,她那白净的小鹅蛋脸上的肌肉因极度恐慌以致在皮下不住颤抖,
薄薄的嘴唇久不久就抽动一下,配合着老在打战的牙关发出的微微声响,额外的叫人看在眼
里,惊到心上去。难怪钱力一把抱住了最小的一个男孩张明时,他对钱力说:
“阿力叔叔,姐姐好怕人啊!”
不是英军把孩子吓倒了,而是身旁的大姐,她的强烈反应令小弟圞弟们不得不跟着惶恐失
色。
张镖道:
“阿茹见不得那些穿军服的英国人,她一见就整个人抽筋,不住的吐,像要把五圞脏圞六圞腑
都吐出来而后已。我们没有办法,只好来投靠你们。”
杨思当然知道张茹的悲惨遭遇,她赶忙走过去,紧紧地抱住张茹盈手可握的细圞腰,温和
地说:
“别怕,住在我这儿,没有人会来骚扰你们。”
张茹依然浑身抖圞颤,闷声不响。
自从她在三元里惨遭英军轮圞奸之后,就不曾在人前说过一句半句话。
她以绝对的缄默去抗圞议她的悲惨命运,去报仇她的不平际遇。
张镖曾经就女儿的事请教过杨思,杨思也几次去看望过张茹,试图开导她、引领她、劝
慰她,让她回复正常。可是,尽了很大的力量,仍然没有多大的成绩。
杨思安慰张镖夫妇:
“慢慢一步一步的感圞化她,终会有一天,她会明白过来,肯让过去的成为过去。”
当人为的各种努力都尝试过之后,只好希望日子过下来,受惊过圞度、受创过深的张茹会
康复。
时间无疑是治疗心灵创伤的独步单方,灵丹妙药。
没想到当张茹的俏圞脸上已经开始偶然有一丝笑意时,占据尖沙咀炮台的英军出现在她的
生活圈子里,只老远的让她看到了,她的神圞经又再度被抽紧撕圞裂,吓得濒临崩溃。
于是,做父母的既伤心又慌张,只好求救于同情他们的朋友来了。
钱力在此刻对张镖表现前所未有的关怀,他双手紧拍在张镖的肩上说:
“你们别客气,先在我这儿挤一挤,明天我们照常生活,一早起来,我和你就上艇去做
买卖,杨思要上地盘,就由得镖嫂在家里先照顾着孩子,这样成吗?”
“多谢你。”
张镖这样对钱力说。
在稍夜时分,当各人都叫做安顿下来之后,杨思也对丈夫致谢。
“为什么多谢我?”钱力问。
杨思说:
“由你亲口说出安顿张镖一家的说话,比由我讲好得多。你既是一家之主,而且这证明
你真的不再计较过往,认他们是朋友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你干嘛谢谢我呢?”
“因为张镖是我在这小岛上的第一个朋友,你对他们友善,与有荣焉。”
钱力轻轻的吻在爱妻的额角上,道:
“别说是你的朋友,就算有一天,你要我尝试爱我的仇人,我怕最终也要克服,因为我
爱你,太爱你了。”
杨思喜孜孜地笑,道:
“幸好你爱的是我,而不是赛神父。”
“什么意思?”
“赛神父呀,老叫人去爱自己的仇人。”
夫妇两人都笑将起来。
忽而钱力收敛了笑容,认真地说:
“你要加倍的照顾张茹,这孩子太可怜了,她的一条命是捡回来的。”
“这样子活着,比死去更凄凉。”杨思叹气。
“那么,帮助她,让她重新回复生机。”
“我们各尽所能,静候时机,但望天佑吉人。”
翌晨,各人早起,情况好像有了些微转变。
张茹的战栗似乎引退了,最低限度她再看不到那些披着英军军服的禽圞兽,于是心定心静
得多了。
各人心里想,这是好现象。
张镖在跟钱力出门之前,紧紧地抱了女儿一下,说:
“我跟阿力叔叔去做生意了,今天黄昏就回来,回来给你买好吃的东西。”
张茹没有特别的反应,她只是回复了平静,这巳经是一个进步。
可是,当张镖与钱力出门之后,轮到杨思也备了午饭,用背带背住了儿子钱勇要上地盘
去工作时,张茹忽然又紧张起来。
镖嫂给女儿递过的一碗茶,张茹竟接不稳,噼啪一声就把碗摔在地上,跌个粉碎。
“阿茹,干什么了?”镖嫂吃惊地问。
张茹当然没有回答,她的脸开始微微扭曲,肌肉浮动,整个轮廓都要变形了。
这个过程是恐怖的、残圞忍的、可怜的。
她那没有主意的母亲一看见只晓得尖圞叫:
“阿茹,阿茹,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你吓你圞娘干什么呢?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呀!”
跟着镖嫂就哭起来了。
杨思知道把张茹留在她母亲身边是更害事的,可她又不能不准时到地盘去工作。于是人
急智生,她尝试拖起张茹的手,道:
“阿茹,跟我来。我和你一起去工作,你爹与阿力叔叔出海去,我带你去打石仔,赚了
钱回来给你圞娘,她就不会伤心了。”
说也奇怪,她这样说了,张茹反而稍稍镇静下来,肯跟着杨思走。
杨思明白了。
这孩子极度缺乏安全感,因为她曾经遭遇到惨圞无圞人道的伤害。故而,当她发觉可以保护
自己的人,例如张镖、钱力,甚至杨思都离去时,她又起恐圞慌了。她是信任不过母亲的,事
实上,镖嫂的表现叫人觉得她只是个需要备受照顾的人。
果然,杨思这个推测是对的。
她一路把张茹带在身边,握着她的手,她是的确平静了。到了工地,杨思想了一想,先把张茹带到地盘工头李大生那间用几块木块撑起来挡风用
的办公室去,很恭敬地给李大生说:
“生哥,这是我的远房亲戚叫张茹,自广州投靠我们来了,不知可有空缺,让她学着干?”
李大生瞄张茹一眼,道:
“这么小,能做些什么呢?而且,我们也没有缺,让她回家去替你带孩子烧饭吧!”
杨思立即道:
“生哥,你行行好,让她跟在我身边。她就是年纪小,怕生,独个儿留在家里,我也不
放心。”
“你呀,老背着个儿子来打石,现今还多加一个跟班,算哪门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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