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刑具称为“九尾猫”。把“九尾猫”抽打在犯人赤裸的背上,不但皮开肉裂,而且痛彻心脾。
很多人受不了严重的心理压力,几下下去就会晕倒,行刑者立即拨以冷水,让犯人清醒,再
行笞鞭,务必要他在完全清醒之下接受这种刑罚。
斩首还是一刀之快,但每一鞭抽下来,既有会惨死街头的惊惧,又要忍受极度的痛楚,
真是生不如死。
受伤之后的康复过程更是一段冗长的受难日子。对于曾受笞刑的人,心理的创伤几乎是
永远不可磨灭的。
区汉生行刑的日子是个星期天,特别挑这天是为方便群众欣赏。名义上是为了起警愒作
用,实际上是一种残酷及藐视人类尊严的制度。
区满生为了要好好看护父亲,只好留在家里,当然不能让区兆忠去目睹惨况,更不放心
让他独个儿在家里胡思乱想。于是只好重托了钱力和张镖二人到刑场去把行刑后的区汉生接
回来,杨思也陪着小娟去,负责签押领回犯人的手续。
如果不是砵甸乍的管家请求轻判,笞刑之后还要收监坐牢的话,区汉生更是九死一生。
笞刑后抬回监狱的囚犯,多在一两个月之后死去,就是为了医疗设备太差之故。
这日聚在十王殿看热闹的人还真不少,既有敌忾同仇的人,也不能否认必有隔岸观火之
士。
说到底人性是淡薄的,针不剌肉不知痛。
区汉生被带到人前去时,颈项上是锁上了一块木板手镣,上面贴着写了罪名的白纸条,
这还不是最令人难堪的。只要触着区汉生那脸惊惶失色的表情,好像一只被困的待宰羔羊,
无助无奈得叫人知道绝望是何等的无情。
行刑开始时,区汉生颈项上的木板手铐被打开了,却让他俯卧在一张木板床上,四肢以
铁镣锁着。
然后“刷”的一声,他整件衣服被撕破,裸露出整个背部。行刑官大喝一声,当众宣读
了罪名,便道:
“现今判笞刑三十,行刑。”
那支“九尾猫”亮相了,一下抽下去,停了两秒钟,让所有的观众都看清楚犯人背部涌
现的血水,才听到受刑者的那声响彻云霄似的惨叫。小娟早伏在杨思肩上饮泣,没敢看丈夫被毒打的情景。
不单区汉生的背部在淌血,小娟的心也在淌血。
甚至在场所有稍有民族意识的中国心都在淌血。
无理无义无情地被鞭挞的不只是一个区汉生,而是整个中华民族。
当杨思痛心之余,偶然抬起头来,竟看到了一双蔚蓝色的眼睛在凝视着她。
那双是属于保罗云纳的眼睛。
他与他的夫人坐了开蓬的马车,来到刑场凑热闹。
莲达云纳一脸兴奋,毫无惧色地欣赏着这场刑罚。除非她视之为一场走兽的把戏,否则
不可能有那种轻松而漠不关心的表情。
保罗云纳的眼神并不在行刑者身上,他盯着的是另外一个目的物。
他在看杨思和杨思的反应。
正如区汉生的每一个反应动作和呼喊都牵动着在场很多人的神经一样,杨思的每一个微
细的举止都有效地令保罗云纳生出很特别的感触来。
保罗云纳盯着杨思。
他又见到她了。
每一个场合见到杨思,她都表现得出色而极具吸引力。
第一次,她为了获得公平对待而据理力争,这是鲜有的中国女性的独立意志,令她因而
整个人格都显得突出而优秀。保罗云纳不自觉地对她另眼相看。
第二次,她先是因为丈夫有了极大的麻烦而无助彷徨,到夫妻重聚之后,便是大慰狂喜。
前者令保罗云纳感受到东方女子的一份楚楚可人,后者所表现的一个女人对丈夫的深情和眷
恋,又是如许的教人牵心动魄。
这是第三次了,杨思分明是陪着朋友来刑场,她只不过是其中一个旁观者,应该是事不
关己,己不劳心。然而,她的眼神如许坚忍镇定,她的表情如许光明积极,她所营造的气氛
令保罗云纳觉得这场刑罚是丑恶的,因为非但吓不倒一个中国女子,而且她就站在那儿,冷
眼看着主使行刑的人,表达她那誓不低头的志气和容纳苦难的胸襟。
保罗云纳在中国的土地上,从未遇到过一个女子,能在每一次跟他碰面时传递这么清晰
而感人的气氛。
只有杨思
杨思于他,不能再否认,有着迷人的魅力。
于是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舍不得把眼光调开。
杨思是看到了,知道了。
她本来镇静坚定的心,使她有着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派,如今也备受挑战了。
杨思下意识地害怕保罗云纳的眼神,那代表着一股不可预测的强权和压力,甚至比如今
她所见所遇所闻的外洋威胁还要恐怖。
主要的原因是蕴含太多的不测。
不测所能发挥的威吓和所要承受的压迫是无法估量的,杨思因而怕她力有不逮。
当想不到办法应付时,暂时回避是比较稳当的方法。
于是杨思别过脸去。
刑罚一直在进行着,区汉生曾经晕倒三次,被淋醒了,笞藤依然在他血淋淋的背上发挥
淫威。
钱力和在场的所有人都在默默祷告,希望仁慈的上苍能予区汉生坚强的韧力,把这场个
人的灾难忍受过去。
的确,再苦不堪言、再惨无人道的遭遇都最终要过去的。
在日落之前,区汉生已被钱力、张镖和一些坊众抬回家去了。
可怜的小娟看不得重创丈夫那血肉模糊的惨状,已经晕厥,只增加了杨思照顾她的负累。
钱力几经艰辛才合力将区汉生安顿了,且让他们找来的一个医生为他敷好了药之后,已
折腾到了深夜,他才吁一口气,稍为轻松下来,对杨思说:
“小娟怎么样?”
“醒过来了,硬要起床去照顾汉生,我不让她去,怕她再受不住剌激,于是劝她好好睡
一觉,由我们照料汉生就好。”
“她肯听吗?”
杨思点头:
“小娟已濒临崩溃边缘,她的精神实在也太疲累了,现在昏睡一场,反而希望翌晨能够
走动,才服侍汉生吧。”
钱力握着杨思的手,道:
“我自觉很幸福。”
“为什么?因为你没有遇上像汉生这么悲惨的遭遇?”
“不。因为我有你。
“有我?”
“对。我知道你是坚强不屈的,任何灾难与困扰,你都有能力去应付,你只会照顾我,
不会让我担心你。”
杨思笑起来:
“你过誉了,我们还没有遭遇过重大的不幸,所以你才这么看得起我。”
“如果我在‘ 海上霸王’号被害了,你会怎么样?”
“我会非常非常非常伤心,之后仍然积极地活下去。”
“杨思,你是我的光荣。”
“可是,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我知道你不会,所以在你的身边,我很有安全感,因为我知道你说了算。”
两夫妻相拥着笑起来了。
杨思忽然有一个想法闯进脑海里,她给丈夫说:
“力,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杨思想了想,改口道:
“你要快点睡,明早还要出海。”
“你也要工作,我们就好好休息吧!”
“嗯。”
杨思没有再说什么了,她觉得难于启齿。
她本来要跟丈夫商议,她不打算再在云纳公司做工了。但,如果钱力问她理由,杨思怎
么回答呢?
她是否可以坦白告诉钱力,说:
“我害怕我老板的眼神,他望着我的神情是怪异的。”
不。
这个理由有点不成理由,而且想深一层,会令她羞涩。更不要令钱力作无谓的不安。
再下来,这种无的放矢,会在他们夫妻之间生很大的阴影。
除非不在香港谋生,否则到处都可能是保罗云纳这种人,有什么叫做回避得了?
为此,杨思打消了主意。
翌日,还是照常的去工地上班。保罗云纳并不常出现在建筑地盘之内,就算来巡视,也不一定见到他。
日子还算是循规蹈矩的过下去。
区汉生的伤势也庆幸在复元之中,可是,中国人的苦难似乎还是刚刚开了个头。
传到香港来的消息,竟是惨绝人寰的。
激烈的乍浦之战在英军养精蓄锐地于宁波过了冬,又等到了归队的军事补给之后,就发
生了。
一八四二年五月那场不足十天的乍浦之战,清军阵亡者在千人之上,单是军官死难就有
十多人,包括了最高的指挥官长喜,在城破之日,也愤然自尽。
最令人听到伤心和震惊的是,乍浦掀起了一阵妇女自杀的风潮。惨痛的故事不胜枚举。
乍浦这个明代以来的海疆重镇,被强大的英军围攻,打到焦头烂额之际,危城内一片忠
贞血泪。
妇女们面临会被奸污的危险,都英勇地站起来,宁以身殉。
有位刘姓的少女,坚决地投井自尽。井口太小,她穿的衣服太多,堵住了,于是哭着求
她的父亲:
“爹爹,请成全我的贞洁,让我清白来清白去,你就替我把外衣脱掉吧。”
于是父亲含泪帮助她脱去外衣,好让身子能纳入井中去。
另有姓马的一家,丈夫是驻守于乍浦天尊庙的士兵。天尊庙的驻军共二百多名,在佐领
隆福的率领之下,顽强抵抗,誓死不降,终于血流成河。自隆福以下几乎全军覆没,只有极
少数负伤的兵将被虏和逃脱。马姓士卒逃回家中,举起他那已经斩断了一半的钢刀杀了他几
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正要斩杀妻子时,为一小队英军追赶而至。英兵为了救那被斩的马妻,
开枪杀死了马姓士卒,救回了马妻。
马妻不但没有庆幸生还,还破口大骂英军,再拾起地上那柄断了的钢刀,直冲向英军,
当然不敌,她便拿刀一抹颈项,伏在丈夫身旁殉节。
又有姓彭人家,丈夫在城破之前,把家中钱银悉数放在妻女手上,道:
“快走,城破之日,恐怕英军加害你们。万一贞节不保,我虽谅解,但你们难以为人。”
妻子把钱银放下,对丈夫说:
“我才不会给那些杀戮我民,迫害我国的夷人有沾污我的机会。”
说罢了,携了女儿的手,冲入内堂,关上门,双双悬梁自杀。
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大江南北,没有人听了这些故事不唏嘘叹息,甚而凄然洒
泪。
中国虽穷,但精神绝对富有。
中国的女性虽没有在封建社会内备受重视,但她们从来晓得自尊自重。
这些为民族、为国家、为贞节而牺牲的节烈女性,不必留下她们的姓名在历史的篇章之
内,但她们确已写下中华民族光辉的一页。
这一页闪亮的篇章加插在整个鸦片战争的历史记载之中,令人更觉得它的动人和矜贵。
这天,在烈日之下,云纳公司的建筑地盘内,工人们一边用力敲碎石块,一边就谈论着
乍浦的妇女蜂拥自杀的故事,无不动容。
忽见李管工自远急步走来,神色喜悦地对杨思说:
“钱大嫂,你跟我到里头走一趟,有人找你。”
所谓里头,是指工地上的那个简陋的办事处。
李管工领着杨思走到办事处时,见到有个陌生的洋人,一看杨思,就礼貌地点头招呼,
且把手上的一个包裹恭敬地递给杨思,道:
“这是保罗云纳先生嘱我送来给你的小儿子的。”
这么一句话令杨思不知所措,那包裹已经放到她手里来了,那位应该是保罗云纳的下属
又说:
“云纳先生说希望你的小儿子会喜欢这份礼物,更希望你工作愉快。”
杨思抱着包裹走出办事处时,她是茫然的。
当晚,她趁钱力不在身边,悄悄的把包裹拿出来。打开了,一看,竟是一只背上装有发
条的狗熊。她下意识地扭动发条,肥头大耳的狗熊就跟她眨眼打招呼,那讨人欢喜的可爱模
样竟有点像自己的儿子钱勇。
这玩具千万不能让他看见,见着了这玩物,儿子一定不肯再放弃。
小孩子对物质引诱没有抵抗能力。
可是,成年人应该知道份外的一切都是不应该拥有的。
否则,人就开始腐化了。
杨思急急的把狗熊放回包裹去。这一夜,杨思失眠。
退回玩具,势在必行。
可是,这样就了结了吗?
为什么这个洋老板要送她的小儿子礼物?
这比较送礼物给她更能打动她的心。
保罗云纳竟然知道把握这重心理。
会眨眼的狗熊必是外国产品,名贵异常,等闲人怎么可以有这种儿童玩具。
这表征着保罗云纳的细密而深刻的心思。
他要试探她。
如果杨思给自己找借口,认为这不过是小孩子的玩意儿,不妨接纳,尤其是以收到大老
板的恩惠为一份光彩幸运的话,那么,就等于把门栓拔掉,对方可能就连敲门都省了,就这
样闯进来。
杨思打了个冷颤。
她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神经过敏了?
一个如今高高在上的洋老板,会看得上她这么个平凡的中国女人?
洋鬼子在今时今日要一个中国女人的话,怕是易如反掌的,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可是,礼物是千真万确的搁在她的床底下。
为什么呢?
杨思怕再想及保罗云纳瞪着看她的眼神,女性的特异感觉叫她认为那种眼神在传递一个
模糊得来又似清晰的信息,这个信息的含义肮脏得令她惊愕,而又绝对不可接受。
杨思知道这玩具只是一个探子,一旦她接收了,很可能有其他珍贵的礼物就会陆续送来
了。
杨思知道如何自处。
于是翌晨,她额外的早起,仍把小儿子背着,一手抱了那个包裹,另一手拖住张茹就出
门去。
在回云纳公司的建筑地盘之前,她先去皇后道东段春园街附近,寻到了云纳的府邸。
其时,这儿背山面海的英式殖民地建筑物只有两三间,肯定是英国大商贾的居所。杨思
偶然听说过大老板就住在这儿。
于是,她到那附近一找,果然见到其中一幢的门口,写上云纳寓所的字样。
杨思叩了门,走出来隔着大闸跟她见面的是个中国男人,问:
“你找谁?”
杨思回答:
“我没有要找谁,我只是送回一个包裹给保罗云纳先生。”
那男人皱着眉,问:
“包裹内是什么?”
“一个玩具。”
“玩具?”
“是云纳先生送给我小儿子的,我们不能收受,所以送回来了。”
那男仆人想了一想,说:
“你等在这儿,我要给云纳先生交代一声才可以代收。”
男仆也不管杨思,转身就走回大屋里去。
杨思想了想,真不必等保罗云纳的答复,万一他走出来见她,那怎么好算了?
于是她慌忙地把包裹放在门口,就拖着张茹回到工地去了。
杨思还是平平安安的过了几天日子。
但她已在打探其他的路子,决心另外找工作。
趁星期日,杨思又带着张茹去大澳一转,有两个目的。其一是让张茹散心,也带她上
澳的静安庵堂跟主持见见面,也许主持能给她作个福。其二是探赛神父,希望他能为自己
绍一份新的工作。赛神父听到杨思要转换工作,也没有追问原因,只想了想:
“我下周找个时间到香港岛去一趟,新邮局在花园道口落成了,邮局的局长是我的信众
让我去跟他说一声,也许能得到一份差事。否则等到今年年尾吧,马礼逊学堂自澳门迁到
港之后,我更容易为你推荐一份工作。杨思,你并不急于要转工吧?”
杨思急忙答:
“不,不。”
“我知道现今这份工作太委屈你了,最好是能在学堂内给你当个体育教师,让你再跟
生为伍。如果安排不到教师职位,最低限度找一份文职。”
赛神父仅以为杨思不喜欢粗工,所以要拜托他找新工作。实际上,杨思只期望过一些
淡安稳的日子,体力劳累固然对她不是问题,她更没有认为职业有贵贱之分。
这趟大澳之行,最大的收获是张茹在静安庵堂内的一个奇迹。
张茹笑了。
虽然张茹依然没有讲话,可是她笑了。
当杨思把她带到庵堂来,跟她一同跪拜上香,就对张茹说:
“佛教是我们国家的正统宗教,只要你诚心向佛,什么人生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你
什么心里头的话,只要默祷,佛就会鉴领。”
杨思让张茹上香祷告,又带她在庵堂内参观,更让她跟一些信众坐下来听慧清主持讲道
之后,慧清主持特别拿了两碟素菜,招待杨思和张茹。
慧清主持还摸摸张茹的头,道:
“好吃吗?”
张茹于是微微笑着点头。
这个小动静给杨思带来的喜悦真是太大了。
她借了个机会跟慧清主持道:
“真要谢谢你,如果张茹的父母知道她今天笑了,不知会多高兴。主持,我曾给你提及
过这小女孩的悲惨遭遇,她自从那次三元里的灾祸之后,未曾说过一句话,平日除了跟我的
小儿子玩乐时之外,也再没有笑容。”
慧清主持平静地答:
“她会康复过来的,假以时日吧,任何重大的创伤都有痊愈的一日。如今,她算是与佛
有缘,更容易把她的遗憾克服过来,放心吧!”
“那我一有空,就让她到大澳来拜佛。”
主持也微笑点头了。
杨思回到家去,赶快找到张镖,把张茹的这个情形告诉他。
张镖听后,眼已湿濡,对杨思说:“真不知该怎么多谢你。”
“这怎么会是我的功劳呢,但愿好人好报,佛会庇佑张茹。”
“这些日子她能熬得下去,全靠你的关怀,每天的带着她工作,把她的生活重新纳上轨
路,不是件容易的事。”
的确,张茹虽仍然不讲话,绝大多数时间都是漠无表情,但可以看得出来,她是认真地
生活起来。只不过像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少女,终日低头工作沉思罢了。
这已经是绝对难得的进步。
功劳的确在杨思身上。
张镖很认真地说:
“张茹的娘并没有照顾她的能力与智慧,幸亏有你。”
“别这样说,镖嫂照顾两个男孩子,已经相当吃力。她一直在适应着新环境与新生活。”
张镖苦笑,道:
“是的,她也算是在力求进步了。只是男人一旦对自己的妻子的感情淡薄了,就会发现
她种种的不是,而不会看到她也有可取的一面。”
杨思很感动,说:
“镖哥,你的坦诚真是可爱。”
“谢谢你。”
张镖不好告诉杨思,她有一种要令他老老实实地讲话的魅力。
他试图竭力把自己的思维集中到女儿身上,于是他跟杨思商量:“你认为把张茹留给慧清
主持,会不会对她有帮助?”
杨思明白张镖的意思,想了想,回应:
“别操之过急,一切听其自然。总之一有时间,我就带她去见慧清主持,听她讲佛经就
是。”
到庵堂去上一次香,默祷一回,心里的确会平静安稳得多。这个效应不只发生在张茹身
上,连杨思连日来为着应付保罗云纳的骚扰,也得到了心理上的安抚似。
杨思自问在应付这种可能的难题之上是胸有成竹的。
果然,她要应付的局面出现了。
李管工这天在杨思上班时给她说:
“你真幸运,公司有份文职空缺,要提升你。”
杨思一时还未会意过来,有点茫然。
李管工再详细地解释:“上头知道你晓得英文,故此把你内调到公司办公室去,做一些抄写之类的工作。工资
还增加一半呢,你从今天起就不必再打石仔了。”
杨思听清楚了,她想了想,道:
“我不愿意内调。”
李管工愕然,问:
“为什么?这是很多人求之而不可得的机会呢!”
“我做不惯文书的工作。”
“嘿!真是,为了赚钱,有什么叫做不习惯的呢!别说那肯定是份优差,就算比现在这
份工难过十倍,也得熬下去。你要吃饭不要?你背着的孩子长大不要钱去让他过好日子吗?
再说,这年头,我们中国人天天经历大风大浪,有什么叫做不适应的呢,真是。”
杨思知道对方不会明白其中的蹊跷,于是便解释道:“干文职表面上是优差,但于我并不
适合。”
“为什么?”
“家中没有人带我儿子,在工场上的这份粗工,可以容许我背着儿子工作;坐到总部去
干文字功夫,就没有这种方便了。而且,你也知道我辛辛苦苦才把张茹带到今日,她也习惯
在我身旁帮着干,你又照顾她,多少给一点工钱,如果我一离开,怕她又故态复萌。”
这些理由在李管工听起来也真的很成理由,于是他便说:
“真可惜呀,那我就向上头交代吧!”
向上头交代的结果是要李管工把杨思带到公司的写字楼去作当面解释。
杨思如果不去的话,就显得尴尬了。
于是杨思跟着李管工到公司写字楼去,在接待处,那位给杨思带过礼物的年轻洋人出来,
看了杨思一眼,就对李管工说:
“只她一个人进去,你等在这儿,待会带她回去。”
李管工唯唯诺诺,便对杨思说:
“把钱勇给我带着,我和张茹在这儿等你。”
杨思只好答应,她轻拍张茹的手,道:
“我很快出来。”
张茹点头,她并无惊恐,因为这些日子来,跟李管工已是熟谙了,明白他的身份,也知
道他并无恶意。
不消说,年轻的洋人把杨思领去见保罗云纳。
年轻洋人说:“我的名字叫爱德华,是云纳先生的助理。”
杨思点头,问:
“为什么他要见我?”
“你待会不是知道了吗?”爱德华答。
他把杨思引进了云纳的办公室,然后道:“云纳先生很快会出来跟你谈话。”
说罢了,他顺手带上了门,就引退。
杨思在这豪华宽敞的办公室内,独自一人。
她不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在她身上。
可是,她不怕。
比起中国很多很多人,她现今所面对的考验,实在微不足道。
才这么想,办公室另外一道侧门打开了,走进来的是保罗云纳。
“对不起,让你久候了。”他说。
杨思从没有见过这么有礼貌的英国人,赛神父例外,且他也不是纯粹英国人。
“为什么不愿意内调?”
“我要带着孩子工作,不适宜把他也带到办公室来,在工地比较方便。”
“这是真正的理由吗?”对方问。
杨思不知该怎样回答,她骇异于对方会如此坦率。
她更惊骇的是自己还未提供答案时,保罗云纳就再说:
“真正的理由是你怕我。”
杨思反问:
“你有什么可怕?”
保罗云纳笑出声来,道:
“你果然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中国女人,难怪你不肯收受我的礼物。你知道吗?你的儿子
肯定会喜欢那只眨眼的狗熊。”
“不,他肯定不会。”
“为什么?”
“所有中国人都不会喜欢无功而受禄。”
“尤其是洋人的恩惠,对不对?”保罗云纳走近杨思,对牢她,问:“坦白告诉我,如果
我不是英国人,你会不会接受我?”
杨思一怔,转身就走,保罗云纳拉住了她。
杨思吃惊了,她很自然的反手就打了保罗云纳一巴掌,非常的清脆。就在这一刹那,保
罗云纳也回应着,立即赏了杨思一记耳光。
他们两个人都呆住了。
保罗云纳说:
“这场仗,我们打过平手,你满意了吧?”
“不。”杨思说:“破天荒的,是我先打了你。”
说罢了,杨思掉头就走,非常顺利地推门而出,闷声不响,领着张茹和抱回钱勇就离开
云纳公司了。
回到家去,她告诉丈夫掉了那份工了。杨思说:
“他们要调派我干一些我不愿意干的工作。”
钱力轻轻的拥着妻子的肩,说:
“那就别干好了。我们可以再穷一点,只要我们一家平安地在一起过日子就好。”
杨思双手抱紧了丈夫的腰,把脸埋在丈夫的胸膛,娇柔地说:
“力,我爱你,真的。我可以再穷很多,甚至没饭吃也不要紧,只要我们永远不分离。”
杨思抬头,她忽而觉得眼眶温热。
这年头,有什么比得上能跟自己深爱的人在一起幸福呢?
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人家破人亡。
篱下的岁月能结伴有良人,是天下间最大的幸运。
“力,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别离开我。”
“我会吗?”
顾力说罢了,就吻住了杨思。赤裸的心灵令肉体的结合升华到一个神奇神圣的绝妙境界。
浸浴在这种境界内的个体只觉良宵苦短,又是天明。
日子再穷、再苦、再艰辛、再委屈还是能活得下去,且活得畅快。
一个一向崇尚精神文明的国家之所以老打不死,就是因为四亿人口都生存在这个虽百万
大军、坚利武器都攻不下的基础之上。
当然,心灵坚定强横的同时,肉体仍无可避免有软弱的一面。
香港的中国人不怕穷,可是最怕病。偏就是有一场天灾式的疫症侵袭香港。
这种名为温热症的病,在东南亚一带都流行。病发时全身发烫,一直把整个人体内的水
分烧干了,那就只有一命呜呼了。
温热病在这年头首次在香港发现,跟以后发生的几次比较还不算大规模的。可是,偏就
是整个钱力与杨思居住的西营盘区受了普遍的感染,连平日体质相当健旺的张镖也不幸染上
了。
张镖的妻惊惶失色,除了晓得尖叫之外,一点建设性的帮忙也谈不上。
张镖的大儿子张聪忧虑地对他母亲说:
“娘,我很担心爹的病,你知道刘大叔的老婆在上星期染了这个病,发了几天高烧,昨
儿个晚上就没了。我怕……”
张聪还没有讲完,张镖的妻子就照头照脑地掌掴她的儿子,骂道:
“你怎么诅咒你的老子了,他若是双脚一伸的话,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
张聪虽是个大男孩,但也自觉委屈,摸着他烫热的脸,道:
“娘,你怎么这般不讲理呀,我怎么会诅咒我爹了,我只不过是担心罢了。”
“担心?担心有什么用。我告诉你,如果你爹不在的话,你们别指望我能养大你们,准
备一人一个钵头,你们去乞食好了。”
说着说着,张镖的妻就嚎啕大哭起来。
反而是静静地站在一角的张茹,走到弟弟的身边,轻轻地拍着他的手以示安慰,然后又
走到母亲身旁,拥着她的肩。
张镖的妻仍一边哭一边骂:
“你呀,只不过经历一场挫折罢了,又没有死,竟然变了个哑巴,半句话也不说,家里
头有什么事,谁拿主意了?这年头,我们中国人一就是死了算干净,一就是站起来继续做人,
像你这个样子,闷声不响的,叫做抗议吗?你抗议什么了?呸!”
张茹的嘴唇在颤抖,可仍然没有发出声音来。
她只是紧紧的把母弟都抱在一起,一家人就这样哭作一团。
除了哭之外,一点办法都没有。
连平日最镇静的钱力和杨思,都忽然之间没有了主意。
钱力跟杨思说:
“怎么办?镖哥这病还不急救的话,怕活不了多久。我们这儿附近染上了这种温热症的,
已经有三个不在了。”
杨思也急,道:
“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又都不是医生。”
这么一说,她反而想起来了,兴奋地嚷:
“赛神父本身是学医的呢,他不就是个医生吗?”
“对。”钱力说:“你赶快到大澳把赛神父请来,我到外头去打探一下,看有什么药可以
治。英国商船上常带有各种最新的特效灵药,说不定有针对这种热带病的,他们行船的人有
经验。”
“好,我们分头进行。”杨思忽然又想起:“我把张茹带去,顺便上静安庵堂在佛前祷告,
让她为她父亲求神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