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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跃沧桑 梁凤仪

_3 梁凤仪(当代)
  绝少人知道我的直线电话号码,除了母亲、旭辉、电视台的高级同事,以及两三个感情较好的朋友。小傅就是其中一个。
  “书凝,你口气还轻松呢?”小傅说这话时,并不能看到我其实在苦笑。
  “小傅,什么事?”我问。
  “想跟你吃顿饭,如何?”
  “是不是演员出问题?”
  “不,不,宋宁表现得出奇地好。”
  “那是她的福分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也是我们的幸运。这一阵子,跑进娱乐圈来的女娃太多,简直花多眼乱,一时不慎,沙尘滚滚,杀错良民,若错手捧了个不值得捧的新人,欲哭无泪。”
  “好人有好报。”
  小傅仗义帮忙,宋宁能够令他满意,我很安慰。
  至于吃饭,我答:“应该由我请你,但这阵子很忙,过些天,我作东,好不好呢?”
  “好。”
  小傅停了停,随即说:
  “书凝,你万事小心点!”
  “什么意思?”我非常警觉。
  在娱乐圈工作,不得不敏感,什么奇奇怪怪的事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外间对你处处维护霍宝,替她极力辟谣,认为有点蹊跷。”
  好笑不好笑?
  我答,难免有一点气愤,语气并不太好听:
  “这是我的职责,难道跟娱乐记者同一个鼻孔出气,踩自己人?他们要连死人也不放过呢!人死了,万事皆休,还不隐恶扬善?况且,我决不相信霍宝是因借了贵利去豪赌而至身亡的,她的死可能另有别情。”
  “书凝,你且不要烦躁,一切得沉着应战,稍不小心,会无事化小,小事化大,弄出不必要的乱子来。说到头来,你的经历尚浅。”
  我很受教益,一时间惭愧起来,说:
  “小傅,对不起。”
  “客气话不用说呢。在这年头对不起别人不好,对不起自己更加糟糕!”
  “小傅,究竟葫芦里卖什么药?”
  小傅约我去吃饭,一定是为了要当面提点我,我已是把饭约押后了,他才迫不得已的要在电话里头交代。
  何以要如此急不及待?
  是事态已趋严重吗?
  小傅略一沉吟,才答我:
  “来龙去脉,我也不清楚,只是听那些娱乐记者说,你对霍宝有很大的偏袒,刻意隐瞒事实,不予他们合作,提供资料去做文章。”
  “天!”简直无中生有。
  “书凝,恕我直言了。外间说经你手,电视台已经借了几十万元给霍宝去偿债,是不是?”
  “小傅。”我没好气,“我发毒誓对你的信心有没有帮助?如果有,你且听着。”
  “不,不,你又冲动了。”
  我叹一口气。
  凡有人冤枉到自己头上来,事无大小,总是气人的。
  “书凝,你若是沉不住气,教人家更不敢将对你不利的消息坦诚相告!”
  “那就是说,还有对我不利的传言?”
  “慢慢再说吧,总之万事小心!”
  “不!小傅,最怕话听得一半,使我更不安乐,你要不要今晚就出来吃晚饭?”
  “书凝,我知道你实在分身不暇。”
  “事关重大的话,另议。”
  “吃饭还是押后吧!”
  “那么,你先告诉我,究竟还有什么矛头指向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有心摇电话来提醒我,何必多所介怀。”
  “我听一两个娱乐记者说,你不敢承认批准借粮给霍宝,是因为你在那笔借粮上从中取利,向霍宝拿利息及回扣之类,投鼠忌器,故此不欲张扬霍宝嗜赌。”
  言之也不成理呢!人既已死了,哪来生口对证,我纵然有中饱私囊,现今又何惧之有?突然的,我懒得分辩。
  “小傅,你并不觉得这件事毫无逻辑吗?”
  “完全荒谬。但,逻辑可能在一件我和你都不知不晓的瓜葛上。”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原意不是想加罪在你身上,可能霍宝才是敌人。”说得也对。
  这年头,承担朋友很吃力、很危险,要把他的所有敌人都一并往肩上搁,相当劳累。
  可是,不要朋友?非但办不到,且可惜,做人断不能斩脚趾,避沙虫。
  一切兵来将挡。
  人生就是如此,要了朋友,就必有敌人。
  像小傅,他以我为友,处处相帮、关怀、提点、扶持。然,为了我,他早晚也得面对我的敌人。
  很简单,若给造我谣的人知道小傅提高了我的警觉,必然会把矛头也指向他。于是,他届时就会像我现今为霍宝而陷入困境一样,多少要承担烦恼。
  既然每个人都无可避免地有敌人,那就更不能舍弃朋友了。
  无论如何,我对小傅是感激的。
  明天便是霍宝出殡的日子。
  今儿个晚上,我们艺员统筹部的职员差不多是全体出动,到殡仪馆去帮忙。
  来拜祭的人不太多,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角度看,那些来拜祭的人,多数希望能一石二鸟,既向霍宝敬最后的致礼,并乘机让娱乐记者摄入镜头,也是宣传。
  当然,今晚也有不少娱乐记者在现场守候着各有新闻价值的人物出场,好赶明星的新闻。
  英嘉明的出现,就立即引起了一阵小骚动。
  她顶替霍宝的角色,演出电视台的压台戏,所有在这几天出了好些风头。
  也不知她是否在乘胜追击,竟抓牢每一个宣传的机会。刚一进场,立即嚎啕大哭,那个梨花带雨的模样,非常非常的惹人怜爱,在一轮镁光灯闪动之下,把她迫真的演技烘托得更无懈可击。
  我承认,我对她此举有莫名其妙的反感。什么时候,英嘉明与霍宝有过深厚的感情,有过亲密的来往了?
  既非亲人,亦非良友,她哭得如此凄厉,令人莫名其妙得不能接受。
  我一直静坐在灵堂里,交叉着手,看她表演,并不作声。
  也许,我是太过苛刻了,在这圈子里混饭吃,不能事事执着。总之,各施各法。在没有防碍他人利害之下,无所不用其极地争取自己的利益,其实未可厚非吧!
  我忽然的叹一口气。自问不是个刻薄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如此小家子气,无端当上判官,评定别人言行之好坏来?
  对的,一定是我情绪低落所致。
  无聊是非,再加工作繁琐,还要跟男友吵嘴,所有不如意的事都一齐来,故而也挑旁的人、旁的事来发泄兼出气!
  今晚,我还没有带霍政来,待至明天一早,才让他参加母亲的丧礼吧!
  回到家去时,已经深夜。门一开,就冲去按动电话机,听留言。
  呆望着录音带不断地转、转、转,直至最后,“得”的一声,停止了。
  完全没有留言。
  对的,工作上有关的朋友,都会把电话接到办公室去找我,人人都知道我今晚不会留在家,必到殡仪馆去。
  可是,施旭辉并不知道我今晚会不在家吧?
  他是压根儿没有意思跟我联络。
  颓然的倒在床上,枕着双手,盯牢天花板,完全不可能入睡。
  人烦躁起来,会有轻生的念头,是毫不出奇的。
  年年月月,辛劳地干活,连休息时间,都枕畔无人,不可以倾诉一日的疲累与所受的委屈,真是教人太难过了。
  轻生呢,倒是想得太严重了,我还不至于如此。
  可是,厌世的念头,有时也真不能避免。
  最可怖的人生,是看不到前景,不知如何自处下去。
  怎么人生下来,会在生活上有这么多的不如意?
  至大的理由就是人的要求太多,欲望太大。
  像我,分明已经学业有成,且寻到一份薪酬不低及安定的大机构工作,事业还算是发展得顺利,如此不愁衣食,还是要为爱情上的不称心,而忧虑如焚。
  无他,经济独立的高贵,仍不可使精神完全处于愉快安乐状态而已。
  我辗转反侧,又挣扎着捱至黎明。
  早上七时,已赶到霍母家中去,把霍政带至殡仪馆。
  霍政穿一身的白,白恤衫、白长裤、白鞋白袜。他外婆把他交到我手里去,含泪蹲下来握着孩子的手说:
  “政政,你记得婆婆给你说过的话?千万要听徐姐姐的嘱咐,不要跟旁的人讲话。看到了妈妈的照片,就跟着徐姐姐鞠躬……”
  只说到这句话,霍母已泪如泉涌,不能自已。
  我慌忙扶起了她,拍着她肩膀,说:
  “伯母请放心,我下午就会把霍政带回家来。”
  霍政紧紧地拖住了我的手,辞别了霍母,出外去。
  在计程车内,孩子一直紧抿着嘴,不言不语。
  我抚弄着他的头发说:
  “政政,等会到了殡仪馆,徐姐姐可能还有别的事要做,我让你坐在一个角落,你乖乖的别乱走动。要是有什么人跑来问你,千万要一问摇头三不知,什么问题也不要答。明白吗?”
  霍政连连点头,神情依然呆滞。
  真可怜!
  其实,他是个长得相当惹人喜爱的孩子。
  一件短短的陆军装,先现了清爽。五官又是明亮大方得很,两只大眼睛,灵活之中有股温驯的味道在,人更是胖胖白白,体重使他增加一份钝重式的纯厚,那个怪囡囡模样尤其深得人心。
  我不期然地用手揽住他,紧紧地拥他在怀,使他得着一些温暖。
  一大清早,殡仪馆就已围满了人,霍宝的拥趸固然欲睹她的遗容,更多的是要一瞻其他明星风采的影迷,都蜂拥而至。
  走到灵堂,一眼见到霍宝放大了的彩照,立即看看霍政的反应。
  孩子双唇微微颤动,跟着不期然地发出了一声:
  “妈妈!”
  真教人感动,任何人都有对父母敬爱依傍的天性。
  霍政一定是个驯孝的孩子。
  我微微蹲下,轻声对他说:
  “政政,别忘了婆婆的话。你跟我一起行鞠躬礼,可别再多说话。”
  我和霍政恭恭敬敬地向霍宝致最后敬礼,然后,就把他安顿在灵堂一角的椅子坐好,我才加入治丧委员会的行列工作。
  有位年轻女记者,好像叫莲达的,走到我跟前来,说:
  “徐小姐,早晨好!”
  “早晨好!”
  我并不太喜欢她,只为她平日在采访新闻时很张牙舞爪,且喜无事生非。
  虽说娱乐圈的新闻只要深具娱乐性,就有价值,但过分的生安白造,不但令当事人尴尬,也太对读者不起。
  大多数的娱乐记者,都会本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的原则办事,充其量是小事化大而已。
  只有极小一撮人,像这个莲达,经常仗着自己是无冕皇帝,而目空一切,哗众取宠,她制造出来的娱乐新闻、侧闻更是她的生财工具。
  办法很简单,有什么圈内的红星,要制造新闻捧红自己,只须把花花绿绿的银纸往莲达口袋里塞,她自然有办法。
  否则,她自把自为,胡乱地语不惊人誓不休,笔下不留情面,就会得沙尘滚滚,杀错良民,殃及无辜。
  破坏性的文章刊登出来,当事人要控告她呢,只消她服务的报刊肯登段道歉启事,便又不了了之了。真要对薄公庭的话,她更乘机出一次风头,平白得到免费宣传。把事情扩大张扬谁更划不来呢!
  况且,山水有相逢,江湖中人对这种讨厌的乌蝇之流的人物,避之则吉就算了,也不会非跟他们过招斗气不可。
  然,我对莲达的观感就无论如何好不起来。
  莲达把嘴角微微扯起来,似笑非笑地说:
  “徐小姐,你带来的小孩子是谁呢?”
  我吓一惊,这人眼尖,且凡事穷追猛打,直截了当地问,叫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难道她已经有了一点风声?
  缓兵之计,我只好笑着说:
  “连小孩子你都不放过,又不是什么大明星,你也有兴趣吗?”
  “少有带孩子出席这种场合的,故而有此一问,且我刚才听见他在喊妈妈!”
  我气得心里发抖。可又不能不佩服这莲达敏锐的触角。在场已有不少记者,偏偏只有她最耳明眼快。
  我强自镇定,心血来潮,于是答:
  “你听漏了一个字呢!”
  “什么字?”
  “孩子叫干妈妈,而不是妈妈,他是我好朋友的儿子,一出世就拜了我当契娘。”
  “你这干娘可没有好介绍,假日把孩子带来送殡?”
  我连耳根都要涨红了,只得继续砌辞,说:
  “没办法,他爸妈去旅行,把他交给我带几天,今天他不用上学,终点女佣又不肯超时工作,若放他独自在家,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怎算好?于是只得把他带在身边了!”
  “徐小姐,公私二事,你都尽责,难得之至!”
  总算过了一关。
  来拜祭的人越来越多,竟又包括英嘉明在内。
  我禁不住好笑,她的殷勤竟有甚于霍宝的亲生儿子,霍政还是今早才来鞠躬,英嘉明已两次痛哭于灵堂之前,七情上面,谋杀了甚多菲林。
  大殓之后,霍宝的遗体被送去歌连臣角火葬。
  我携了霍政去送他母亲这最后一程。
  电视台预备了专车,载送记者及亲友前去。
  只为去的人不多,一辆旅行车,只疏落地坐了十来人,半数以上是我部门的同事而已。
  霍宝的丧礼既由艺员统筹部负责,我就决定为她在歌连臣角举行一台弥撒。
  在神父带领下,我们都默祷,霍宝在天之灵安息。
  耳畔又好像再一次听到她那微带幽怨却非常好听的声音。
  “徐小姐,真对不起,太麻烦你了。”
  我内心答:
  “不,不麻烦!”我不期然地抚弄霍政的头发:“你安息吧,且要保佑霍政快长大!”
  当我把霍政带回他家里去,婆孙两人一见面就紧紧拥抱着。
  霍母看着孙儿的那个表情有点仿如隔世、劫后重生的喜悦与感慨。
  “政政,你刚才乖吗?”
  霍政点点头。
  “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霍政先是摇摇头,随后像想起什么来的样子,立即又点点头,说:
  “婆婆,我见到了……”
  霍母立即截他的话:
  “一定见到很多大明星,是不是?”
  完全听得出来,霍母是不愿意霍政在我面前说些她不打算让我听闻的话。当初问霍政那问题,一定是忍不住才说漏了嘴。我立即知情识趣,站起来告辞。
  “伯母,有事要我帮忙,请随时摇电话给我。”
  “谢谢!”
  “徐姐姐!”霍政轻轻地叫了我一声,有一点畏缩。
  我蹲下身去,吻了他一下,说:
  “政政,徐姐姐有空带你到电视台去玩好不好?”
  霍政立即答:
  “不好。我是不到电视台去的,妈妈和婆婆都不准。”
  我微微一愣,笑道:
  “那么,我们不到电视台,到海洋公园去玩,好不好?”
  “好,好,好,徐姐姐,你真的会来带我去玩?”
  “会,过两个星期的样子,成吗?”
  霍政点点头。
  “政政,快别这样,已经太麻烦徐姐姐了。”
  我拧了霍政的脸一下,信是有缘吧,我很喜欢这孩子。
  对孩子的承诺,是一定要守的。
  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很少在家,更少跟我一道耍乐,曾有过一次,他答应在星期日带我到维多利亚公园打球。当天,我大清早就爬起来,自己装扮好,乖乖的吃了早餐,就坐在客厅里等父亲带我外出。
  父亲起床后对我说:
  “书凝,我有公事要办,只出去一会儿,我回来带你到公园去。”
  父亲一出门,我就立即抱了一张小凳子,放到我家的阳台上去,让自己坐在那儿,眺望着街口,希望早一点看到父亲回家带我去玩。
  结果呢,一直盼至夕阳西下,夜幕低垂,母亲走出阳台,轻轻地挽起我的手,把我带进屋子里去。
  那一夜,父亲根本就没有回来。我们母女俩都没有哭,只紧紧的互相拥抱着,带着重重的失望入睡。
  由天亮候至天黑的那个过程,使我毕生难忘。
  等待与被欺骗的痛苦,在交织着,那种折磨,非过来人不能明白。我曾给自己说,将来有儿有女,千万不要再害他们受这种苦。
  现今虽还膝下犹虚,总应该最其他孩子,例如霍政,守我的承诺。
  我是一定会不多久就来看望他们婆孙二人的,下意识地,亦和霍家攀上了一层不可分割的关系。
  翌日,回到办公室去,一屁股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看报纸。
  万一发现有什么有关艺员的新闻,可以立即知悉并决定采取配合或应付的行动,这是我的职责。
  这天,大小报章的娱乐版都放满了霍宝出殡的新闻与图片。
  其中一份报章刊登了我携带霍政进场鞠躬的照片。旁边的一段花边文章,更令我惶恐不安,甚而生大大的气。
  那段花边新闻,正是莲达写的标题,竟是:
  “未婚妈妈之风,已吹到女强人身上来吗?”
  内容是讲现今娱乐圈的女演员正在掀起一阵未婚妈妈热潮,流行要儿子不要父亲的把戏。笔者说:“可能这风气早已为娱乐圈的行政人员所崇尚,因为昨天霍宝的丧礼,电视台的艺员统筹部经理徐书凝,竟带了个‘小儿子’一同出席,小男孩长得眉精眼企,分明听到他不断称呼徐做‘妈妈’,以此问徐小姐,所得的答案是,笔者听漏了一个字,是干妈妈而已。”
  于是文章结尾又写道:
  “笔者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已有了耳聋眼朦的毛病,真可怜!若果真是听错了,那么最低限度也证实女强人其实有母性心态,工作还不忘照顾干儿子,寸步不离,实在发挥伟大的母爱。原来位高权重,事业如日中天的女人都一样需要传统式的女性专利权,女人,到底能强到什么地步呢?”念罢,整个人连牙关都打颤。
  为什么可以如此尖酸刻薄,无中生有?
  连我们这些不是在幕前亮相的人,都要受这种娱乐圈的歪风残害,是更大的不公平。
  要提出控诉吗?根本不能入之以罪。
  把事情闹大了,只有令自己吃更大的亏。
  那莲达恨不得我开记者招待会声讨她,或是给她一封律师信,她好有借口再多写几篇文章,大赚稿费。
  我才不会这么笨。
  然,一口闷气,就无可避免的要硬吞下去了。
  娱乐圈的人若看了这则新闻,未必会信以为真。
  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谁在这个圈子混饭吃的,不习惯煲水新闻?
  可是,若让我的其他同学朋友读到呢?他们会有何联想?
  如果信以为真的是施旭辉,或者是旭辉的亲戚朋友,我的尴尬与为难,又如何化解了?
  旭辉原本已经瞧不起娱乐圈,这么一闹,他更多借口。
  会借口跟我分手吗?
  赫然心惊,更不知所措。
  在办公室内踱来踱去,坐立不安了差不多整个上午,仍然想不到一个妥善的应对方法。
  如果我不是正跟旭辉闹别扭,也还好一点。
  最低限度,彼此正常的见着面,有什么误会与疑问,都可以大把机会讲清楚。
  误会的由来,通常是因为没有沟通。
  旭辉已经有气在心头,他若看到如此不堪的报道,更不会主动地跟我联络,要我解释了。
  是不是我和他的关系,就如此这般不了了之?
  突然我急出一眶眼泪来。
  不,不,不能没有了旭辉。
  六年,不是一个短日子,六年的相恋,应该是情比金坚了。
  我情不自禁地抓起了电话,直接摇到旭辉的办公室去。
  他的秘书听出了我的声音来,说:
  “徐小姐吗?施先生正在见下属,是不是有要紧事?”
  我支吾以对:
  “或者,我等会再摇电话来吧!”
  “你且等一等,让我问问他可有空接电话?”
  那一分钟的等待,长如一个世纪。
  电话筒里终于传来旭辉的声音。
  “喂!书凝吗?”
  一声的叫唤,有如旱天的春雷。
  “是的。”我应着,突然想哭。
  内心似填满了委屈,准备在知心人跟前倾诉。
  “有什么事吗?我正在开会。”旭辉说。
  如此一句说话,似是当头淋了我一盆冷水,把要流出眼眶来的眼泪刹那间凝住了。
  我总不能对他说:“旭辉,我有千言万语要对你讲,我只想有一个倾诉的对象。”
  我不能,旭辉那办公室的语气,把我的感情吓跑了,只余下理智。
  于是我答:
  “没什么。几天没有通消息,摇个电话给你而已,改天再说吧!”
  我主动地收了线。
  我觉得是要采取主动引退,才能挽回面子。
  女人的矜持与尊严还是在在的发挥着阻吓作用,使自己不能胡乱放肆。这未尝不是好事。
  挂断线之后,心乱如麻。
  仿似在茫茫大海中遇溺的人,误以为眼前有绿洲出现,谁知竟是幻觉假象而已。
  没有人会知道一个挣扎求生的人,多么希望有人拉他一把。
  我承认,我是软弱的。
  从没有想过在是非圈内干活,一旦是非临到自己头上来时,原来这么难受。
  直线电话响起来,我如获至宝地抓起来听,希望是旭辉开完会,立即摇电话给我。
  只要他肯放下一道小小阶梯,我自己便肯爬下来了。
  现今像是独个儿站在危楼之上,太凄凉、太孤单、太惶恐、太无奈。
  请帮助我下台来,拖起我的手,共赴人间艰苦途程。
  我接听了电话,并非旭辉,只是小傅。
  我的声音异常倦怠,在老朋友面前尤其不用装腔作势,就益发肆无忌惮了。
  “小傅,是你!”
  “你好像有点失望?在等一个重要电话?”小傅是聪明的。
  “什么事?”
  “不怕再碰钉子,想问你有没有空吃饭去?”
  “有。”我当即回答。
  “什么时候?要来接你吗?”
  “我今天躲懒,会提早下班。”实在无心工作。
  “回头是岸,未为晚也。”
  “小傅,我们由下午茶开始,直落吃晚饭。”
  “简直喜出望外。”
  有了约会,或者应该说,有了个倾诉的对象,整个人像有了依傍。
  心上一舒服,立即挺一挺胸,硬撑着快手快脚把功夫做完,就逃离困苦的现场去。
  就是为了一宗牵涉到自己头上来的是非,我对工作环境突然的生厌。
  从不早过七时离开电视台,今天是例外。
  才不过下午四时半,我就已经坐在浅水湾酒店,跟小傅饮下午茶。
  局外人会以为我们是一对家境富裕的情侣,不用上班,不愁衣食,生活像一些爱情小说,只有风花雪月,两情眷恋。有些误会是美丽而可爱的。
  我张眼看看小傅。他其实也是一个好看的男人。浓眉大目,轮廓清楚分明,神情大方得体,最令人舒服的是那个常在嘴角间的笑意。
  很怕那种眼、耳、口、鼻都缩在一个范围内的人。没由来的,先显了小家相。
  小傅又是个古道热肠,对朋友诚恳的人。
  他似乎有很多好处。
  然,这么多条件聚在一起的一个男人,再加上良辰美景,仍不能使我心连连牵动。
  为什么呢?一定是缘分吧。
  旭辉到底是不同的,我每次见他,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与安慰,自心底浮到脸上去,那感觉的过程是很可爱的。
  小傅为我的咖啡加上糖,问:
  “这是你今天的第几杯咖啡了?”
  我笑,没有答。
  “饮咖啡对你的身体没有益,但总好过饮酒。”
  “小傅,我还未到借酒消愁的地步!”
  “太好了,我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你只是关心我。”
  小傅笑得开朗:
  “这是至大的安慰,最可怜的是把人心看作狗肺。”小傅顿了一顿,很专注地望我:“书凝,你肯不肯听我一句忠言?”
  “那是一定逆耳的,你说吧,我在听,且会小心的听。”
  “你并不适合娱乐圈。”
  “就是这么简单?”
  “不简单了,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我在游说你改换环境。”
  “为什么呢?”
  “因为谣言是非很能有效地骚扰你。就今天下午,你的双眼像只熊猫,整个人疲累不堪,老掉几年似的。老朋友不用说虚假话,你是为那段尖酸刻薄的新闻而气闷,是不是?”
  我点点头。
  “我看罢莲达的专栏,立即摇电话给你,就是想象得出你的心情。能吃这圈子饭的人,阅文后只会情绪高涨,认为白得了宣传,或是视而不见,才不管他讲好抑或讲歹。达不到这层意境的人,应另谋出路。”
  小傅太认识我。
  他的忠告令我战栗、不安,然,非常值得考虑。
  “小傅,我不明白为什么连我也不放过?”
  “这证明你已有相当的知名度,其实值得高兴。我家中的菲佣有绯闻传闻,谁会得管?”
  “人怕出名猪怕肥,我很知道这个道理。”
  “人在江湖,这叫没法子的事,你不适应的话,就等于是选择错行业。”
  “择肥而噬,大把艺员新闻可供他们写呢,何必偏偏选中我!我很不喜欢那莲达。”
  我仍不能释然。
  “别执怪!她也只不过要工作、要生活而已。跑新闻的人,没有独家新闻资料,如何交差?”
  “他们很多时连朋友都出卖,爆内幕就为了自己的饭碗!”
  “行行如是。连神的庙宇之内,都可能会有人中饱私囊,哪一个机构没有为了自身生存而不顾旁人死活的人?”
  “你胸襟广阔!”
  “不是为人,只是为己。”
  对,最低限度,自己安乐。
  “小傅,我母亲要我去美国再深造。”
  “好主意!”
  “你赞成?”
  “当然,一石二鸟。”
  “可是,我舍不得。”
  “舍不得工?还是舍不得人?”
  小傅问得非常坦率,张眼直望住我,那眼神诚恳而灼热。我稍稍回避了,低着头,回答:
  “两样都舍不得。”
  “工呢!根本不必留恋。娱乐圈是赌场,赢的人派彩极巨,一炮而红者,身分地位财富声望全都涨价百倍。然,那些时运不济,性格不合的,就只不过做着一份前无后路,后有追兵的牛工罢了,甚至连横门也没多一个,不是吗?本城有几多间电视台电台,一眼见尽,是不是?”
  小傅直率地讲完了那番话,就长长的吁一口气,说:
  “至于人嘛,我无从提供意见。”
  这是当然,所谓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
  最亲切的朋友,仍是朋友而已,怎么好意思背负离间人家情侣关系的罪名?
  就算觉得朋友的配偶对象如何的不堪,都只有在心里头为对方着急,无论如何难以宣之于口。
  更何况小傅其实并不认识施旭辉。
  只在一次,我跟旭辉上餐馆吃饭时,碰上小傅,彼此握过手,打过招呼而已。
  小傅倒是知道有施旭辉这个人,以及我跟他的关系的。
  “谢谢你,小傅,这年头,肯直言给朋友意见的人,已如凤毛麟角。”
  “因为也少有人像你一般,肯虚怀接受批评之故。”
  “你太过奖了。”
  “不,我说的是真话。以你这么好条件的一个女孩子,必然是抢手货,要顾虑的其实是要如何作出选择而已!”
  说不给意见,还是隐晦地给予意见。小傅的这番话,也等于是鼓励我,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
  只是他既然没有正面提出来,我也不用给他实斧实凿的回复。
  然而,对小傅是真的感谢。
  跟他这一席谈,帮我透了一大口气。
  能有人知道的忧虑,虽仍是忧虑,威力却已减半。最低限度,小傅让我明白,当我须要向人求助时,会有朋友站在我的身边。
  这一点安全感,我是需要的。
  一旦心上稍微宽松,小傅以后给我说的有关娱乐圈内的各种趣事,就更易入耳。
  今天,还是到了这个时刻,我才晓得开怀地笑。
  跟小傅一直由下午茶而至晚饭,再在浅水湾滩头,散步一会儿,才回家去。
  小傅临别时,拍拍我的手背,说:
  “今晚我很开心!”
  小傅的笑容,像一阵和暖的春风,吹拂到我的脸上来,温馨而舒畅。
  我忽然想:谁个当小傅的妻子,一定有福的。
  他是个很晓得谅解别人苦况的仁人君子。
  谁在今天没有温饱的两餐?最要紧是精神上有所依傍,每有困惑时,知道自己有支撑,在人生的挣扎途程中,明白自己并不孤单,这就已经很足够了。
  要找心甘情愿站在身旁,不肯让你孤单作战的伴儿,也真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不是吗?分明是找到了,转瞬间,为了一点点小事,就导致分离。
  跑得满头大汗之后,发觉还是原地走。那种气馁与失望,难以形容。
  像小傅这种男人,一定是很愿意陪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身边,给她种种支持、谅解与鼓励的。
  他连对我这种比较谈得来的朋友,尚且如是,更何况是他的心中所爱。
  不知怎的,我竟开口问:
  “小傅,你有女朋友没有?”
  小傅刹地脸上涨红,神情一下子变得像个害羞且傻瓜兮兮的大男孩。
  然后,他才笑答:
  “怎么没有呢?你不也是我的女朋友?”
  “小傅,我说的是正经。你自明我之所指。”
  小傅耸一耸肩,摊摊手说:
  “说真的,没有。”
  “我不信。”
  “小姐,说有女朋友,你不信,说没有,你又不信。是不是要我说,我有男朋友而没有女朋友,你才信?”
  真为之气结。
  然,小傅说得未尝无理,也怪我言语太无状,于是很诚恳地说:
  “我其实打算替你做媒,部门里头有几位女孩子顶好的!”
  小傅听我这么一说,瞪大眼睛看我,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我继续非常诚恳地问:
  “小傅,你不会是个喜欢娶小明星小艺员为妻的人吧!”
  这句话才一出口,就自知尴尬。
  我虽是实话实说,但,有可能是开罪他了。难道傅惟康就不能讨个大明星?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娱乐圈中的那些姐儿,起码有半数以上是渴望能泡出一点名气来作为钓金龟之饵的。
  为了这个欲望,以致便宜了一总的公子哥儿,以家势名望代替现金支票使用,倒是另外一回事了。娱乐圈内总是宁可吃亏,也要在豪门富户之前,垫高脚、昂高头,老望高攀入围的人多,有哪几个肯真心去找个自食其力的好丈夫,实行由璀璨归于平淡,自任安分守己的归家娘?
  小傅的身分,在电影公司内,好比我之于电视台,也无非是一名高级打工仔而已,怎么会是理想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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