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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跃沧桑 梁凤仪

_2 梁凤仪(当代)
  “霍老太,你认识刚才那位邹先生吗?”
  “不,不。”霍老太不住摆手:“只是面熟,在报纸上见过多次。”
  对,每逢电视台有大型节目,记者招待会很多时都由邹信基主持。
  送走了霍政婆孙之后,立即跑回办公室去,有太多的公事等着办。
  我首先跟人事部接洽,看看霍宝名下可以获得多少抚恤金。
  “没有。艺员保险不保自杀。”这是人事部斩钉截铁的答复。
  “能否网开一面?”
  “恩出自上,我们管不了。”
  反正要跟上头交代霍宝丧事的处理,于是直趋总经理办公室去。
  我问他秘书莲娜:
  “老总有空吗?”
  “请等一等。”
  莲娜通传了,复我:
  “刚有电话搭进来,他请你稍等。”
  电视台的总经理是所谓年轻有为的赵郁修,还是在这两年才上的场。
  先是董事局内有人事变更,控股权由冯氏家族转到黄氏家族手上去,于是顶上层的行政人员也作了调动。
  这是必然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现今香港哪个大老板手下没有几员忠贞猛将,听候差遣?
  这些名满香江的顶尖儿行政人员,命运完全操纵在企业巨子之手。哪个财团准备大开拳脚,手下就有机可乘,趁势掌权。不然,赋闲备用,虚有其表,也叫没法子的事。
  打工仔能够有本事当得起大规模机构的老总,已不单讲年薪若干,而更要争取权势和表现机会了。
  总之,每个阶层都有困境,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黄寿山家族入主电视台而成控股股东之后,立即调兵遣将,把原本在黄氏集团内当财政总监的赵郁修调任为香江电视总经理,分明要他好好的看牢那一盘账。
  赵郁修年约四十五岁,对电视行业原本是一窍不通的,但他靠山大,且顶会做人,故而,一下子就稳如泰山。
  所谓会做人,无非是处处也低调子姿态出现。举凡有什么电视台盛会,赵老总只随侍在主席黄寿山身边出席,一点都不抢镜头。
  非但不抢,且刻意回避。
  记得他新上场时,电视台公关部不知就里,就碰了个大大的软钉子。
  碰巧有个慈善筹款的大型综合性节目举行,电视台高层人士都为座上嘉宾,黄寿山因为有远行,未出席,于是镜头便对准了上任的新官。翌日全港娱乐版都登出了赵郁修在盛会上的照片。
  公关部也就循例把一大叠剪报送交总经理办公室去。
  在各部门的联席会议上,赵老总第一件交代的公事,就是嘱公关部合作,以后关照新闻界,别太把他纳入镜头之内,他很幽默地说:
  “吾妻不喜欢我乱出风头。”
  如此郑重地交代过了,还不放心。
  从此,要是黄寿山不出席的大型宴会,赵郁修亦尽量派代表出席算数。
  哪儿是家有恶妻?无非是赵郁修不愿意抢大老板的风头而已。
  事实上,财阀独拥巨资、权势和地位,不愿意有任何人在形象与实质上高过他,是非常顺理成章的心态。
  尤其不喜欢支付自己薪金的手下人在旁的人眼里过分张扬。
  这也不是小家子与否的问题了,人一旦有资格霸道,他是可以选择不放弃权利的。
  恩出自上,自古皆然。
  封建时代已过,封建思想犹存。
  因为一旦在位的富贵中人,都不肯放弃特权。特权带来高高在上的荣耀,是除去锦衣玉食之外最大的享受。
  久处要职,自知分寸。
  赵郁修成功在做人,多于在做事。
  他对上司有逢迎迁就之术,对下属,亦有驾驭指挥的一套。
  他一见了我,就问:“昨天晚上累死了,是吗?”
  显然已读到有关霍宝的新闻。
  “就为了此事要向你汇报。”我于是把霍政来访一事,扼要地叙述一遍。
  “人事部的规矩不好破例吧!况且人已死了。”赵郁修沉思后竟这么说。
  “唯其人死了,体恤遗孤是应该的。”
  赵郁修的脸刹时涨红,我自知回话是重了一点点,因而再补充:
  “老总,例由人生,求你网开一面,霍政还那么小。”
  “书凝,你就听信人家一面之辞?”
  “老总,她大红大紫才那么两年,还是在旧合约之内,每月七千元,比你我的秘书薪金还要差……”我突然的那么义愤填胸。
  “书凝,她们一般的有外快,这是你明白的。”
  我登时控制自己,没有再激动下去。
  因为我不能证明霍宝是个例外。
  我稍示气馁,反而引起了赵郁修的让步。
  他沉思片刻,说:
  “这样吧,公司抚恤遗孤这份特惠,只在机密之情况下进行,不宜外传,就连霍宝有私生子一事,也不应让外间人拿来做话柄了。否则,有损电视台选美规则的严谨形象。”
  这就是交换条件了。
  必须一人承让一步,二者不可兼得。
  不能再争辩下去了。赵郁修已经按动对讲机,嘱咐秘书进来,有事要办,也就等于向我表示言尽于此了。
  如何去处理局面,已是我的分内之事。
  回到办公室来,正是午膳时分,不好请秘书替我买个饭盒,只好到饭堂去跑一趟。
  才踏进去,一大群记者就围拢上来,追问:
  “徐小姐,霍宝的丧礼定了日子没有?”
  “霍宝是不是完全没有遗言?”
  “霍宝有亲人在香港吗?”
  一连串的问题,硬塞进脑子里,还未过滤作答,竟又问到另外一条问题:
  “徐小姐,霍宝是欠下巨额赌债,走投无路而自杀的是不是?”
  我吓一大跳,先抢答这个问题:
  “谁告诉你的消息?霍宝是个很规矩的艺员。”
  “徐小姐,你敢肯定?”
  我反问:
  “你敢肯定吗?”
  “我们正想求证于你。”
  “我已据实作答。”
  “可是,你们制作部的同事说的绘形绘声。”
  “我想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周转了一阵子,连肚饿都不管了,我落荒而逃似地跑回办公室去。
  刚好看到邱琴在削苹果吃。
  “要不要吃一块?”她问。
  “固所愿也,不敢请矣。”
  肚饿的人,原来真是完全没有尊严可言。
  今天一整个早上,心情其实坏透了,可是冲锋陷阵一会儿,立即精疲力竭,饥肠辘辘。职业女性没有所谓失意,就茶饭不思。好歹吃饱了肚,自行解闷,再作打算。
  旱时一滴如甘露,饿时,连半个苹果亦滋味无穷。
  “邱琴,有没有听说过霍宝嗜赌?”
  “有。”
  “真的?怎么我不知道?”
  “你一整个早上忙得团团转。”
  “你也是今早才听来的消息?”
  “是。”
  我松了一口气,很不愿意相信这是事实。自己若苦苦的帮了一个自甘堕落的人,心上会不安宁。故而我努力求证。
  “从哪儿听来的?”
  “制作部。”
  “谁?”
  “小蔡他们,个个都传得有声有色,说霍宝欠下了大耳窿高利贷,走投无路。”
  “我看,不会是事实,谁个造的谣?”
  “造谣?”邱琴望住我,“何以见得?”
  “霍宝从未曾向我求助,你知道,她可以向公司借粮。很多先例可援,可是,没有,她既没有行这一步,怎么算是走投无路?”
  赌仔性格,我们还有不清楚的吗?
  很多个艺员,都是因为赌而欠债,由电视台借粮偿还。一个有博彩性格的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借贷的机会,以图翻身。
  经我这么一说,连邱琴都脸色凝重起来:
  “可是,连他们老总都这么说。”
  “什么?邹信基?”
  “正是。今早开制作会议时,邹信基不期然地叹一口气,劝他们应以霍宝的遭遇为戒,不可染上赌瘾。他为什么要造霍宝的谣?”
  说得也对。
  邹信基跟霍宝有过节吗?
  未之闻也。
  “人死了,还要犯这种是非,真是死不闭目。”我感慨。
  脑海里一时交织着一些迷惘的画面,包括今早我在电梯口碰到邹信基,邹信基碰到霍家婆孙的场面。
  我搅不通其间的关系与问题。
  那半个苹果才吃下肚,立即就见宋宁走进艺员审核部来。
  宋宁是个刚从艺员训练班毕业出来的新秀,潜质不俗,在窜红的进度上,也算是标青了。
  宋宁的模样不算艳丽高贵。然,她有一种邻家女孩的闲雅,很易为观众受落。
  现今,观众的口味也与前不同。只要艺员有独特个性,就有机会冒出头,不一定要艳绝人寰。
  从前,有哪个红星不是绝对的美人胚,细数之下,有:林黛、乐蒂、尤敏、林翠、凌波、葛兰、叶枫等等,人固然是花中的玫瑰牡丹似的,连艺名都别具风韵。
  现今,女艺员中有人叫自己做秀珍、美玉等等的,还坚持观众会记得,也真叫没法子的事。
  要说呢,宋宁在人与名方面,都已是中上的材料了。
  “徐小姐,是不是我接霍宝的角色?”宋宁问。
  “是的,请等一等,祥哥就要来了。”
  我刚讲完,就看见古善祥气冲冲地走进来。
  他分明见到宋宁,可是,连眼角也不看她,只对我说:
  “英嘉明呢?”
  我重复:
  “她已外借。”
  “徐书凝,我要到总经理室去投诉。”
  我叹一口气说:
  “祥哥,你若不谅解的话,请便。”
  “不是我不谅解,是你欺人太甚,不尊重我。”
  凡是从事文艺工作的人,都习惯假艺术气质之名,而绝对自我中心。
  我这样也算是欺侮他的话,还有什么好分辨的。
  连一句“我有我的为难”,也硬生生吞到肚子去,不说也罢。
  “怎么样?”古善祥问,语气依然霸道。
  “我无能为力。”我答。
  “好,你迫虎跳墙。”
  对,也只好对簿公堂了。
  当然,法庭一般设在总经理室。
  果然,不到二十分钟之后,赵郁修的秘书就通知我说:
  “老总请你到办公室来!”
  我叩了赵郁修的门,进去。
  原告人气呼呼的也站在一旁。
  “英嘉明外借一事,本来是应该履行诺言的。但,我们自己有急用,情况就不同了,没有先照顾了别人的道理。”
  我还没有开口答辩,赵郁修便已立即再开腔:
  “祥哥有极大的苦衷与为难,筹拍一套成功的电视长篇剧,其间的辛苦不足为外人道。同事也要尽量的予他多一点方便,是不是?”
  然后,赵郁修又转脸对古善祥说:
  “祥哥,书凝等下会跟你联络,她会竭力办妥,如果真有解决不了的困难,自会再跟你商议。”
  古善祥还微张着嘴,一定是想把那句“我不打算再有商量”的话说出来,又为赵郁修捷足先登:
  “我还有别的事要跟徐书凝商议。”
  那就差不多是请古善祥回避了。
  古善祥再不可一世,也不至于连这点尊重也不给老总,况且,赵郁修也真有他的威严在。
  人很奇怪,一旦在其位、谋其政,就连气派与架势也都配合了。
  穿起龙袍不似太子的人是不会久居其位的。
  古善祥引退之后,赵郁修望住我,微微笑,说:
  “难缠是不是?”
  我没有答。
  自问心上有气,跑进总经理办公室来之后,根本连分辨的机会都不曾有,就要被判刑。
  每个艺员、监制若都跑到总经理室去投诉的话,我们这种中层管理人员的职责,就变成了专供他们发泄紧张情绪的对象。怎么得了?
  赵郁修再看我一眼,说:
  “每行每业的特质不同,书凝,我们不能一本通书看到老。要求从事艺术工作的人思想言行跟工厂工人或股票经纪人一样,是不可能的事。就算要你承让我们一步半步,也是非战之罪,不必挂在心上。看成是你帮公司的忙,也是帮我一把,去给他安排一下吧,我会感激!”
  说赵郁修顶会做人,是不假的。
  连他这样地位的人,都分别对我们说了好话,我还能再抗议什么。
  若再苦缠不休,或是口出怨言,也就是自己太缺修养,太不知分寸了。
  打工,其实最要紧的本事不过是晓得忍气吞声罢了。
  走回办公室去,有一点点的气馁。
  只好鼓励自己,不要为一场战役的得失而耿耿于怀,一定要赢一次战争。
  今天,我算是在跟古善祥的争议上败下阵来。
  他日,我做好本分,谨守岗位,备受公司重用,连升三级,那才是前景。
  第二次世界大战,珍珠港被袭,死亡还不惨重吗?一场两场战役的损失,仍不算什么。到头来也是美国胜利,天下太平。
  我摇电话到电影公司给小傅,语音是尴尬、羞惭而有一点点凄凉的:
  “小傅!”我喊了一声,突然说不下去了。
  当日实牙实齿地答应外借英嘉明,如今要食言,再开拓心怀,仍不易启齿。
  我从来最恨失信之人。
  原来恨起自己来的感觉是跟仇视别人一样难受。
  小傅说:
  “我刚摇过电话给你,说你开会,这几天你一定要忙透了,有什么需要帮忙,请尽管说。没想到霍宝真的出了事!”
  若不是小傅提醒我去叩霍宝的门,尸横三日,发了霉都未必有人发觉。
  “小傅,是真的有事要你帮忙。”
  “说呀,我们是老朋友!”
  “英嘉明可否调回来给我们?”
  对方没有了声音。
  我完全明白是什么一回事。
  小傅的那套叫“钓金龟”的新制作这一两天开镜,要赶着为电影排期,全组已经赶得屁滚尿流,怎么还能换掉女主角?
  “小傅,”我只好硬着头皮说,“老总令出如山。”
  小傅答:
  “改给我一个什么艺员顶替?”
  我惊喜若狂,问:
  “什么?”
  “能借另外一个女艺员给我吗?”
  小傅这么一说,等于完全不予我为难,肯放英嘉明回来。
  竟没有半句多余话,就成全了我。
  “宋宁是否适合?”我战战兢兢地问。
  “不理想,但可以称职的。请她立即报到,我通知英嘉明赶回电视台好了。”
  “小傅……”
  怎么连那句多谢,都卡在喉门,不上不下。
  这个时候向小傅叩头,也不能表达我的感谢,说一句多谢,太不管用了。
  “书凝,我们改天见,现今大家都忙死了!”
  就这样,三言两语,干净利落,交代清楚。
  小傅有我至大的尊敬。
  我相信他是绝对知道我的心意的。
  我请邱琴通知宋宁改组的事,这姓宋的也许从今走运也未可料,“钓金龟”说到底是部电影,一旦走红,比电视剧受落更多实惠。
  走出办公室去时,看见古善祥在走廊,耀武扬威地来回踱步。人在得意之时连等候升降机的那一两分钟时间空隙,都不忘面露神色,表现架势。
  我轻轻叹一口气,继续投入工作。
  忙了整整一天,回到家里来,把自己抛在床上,似一堆烂泥。
  我闭上眼睛听电话录音机。
  仍是母亲的留言,催我给她摇电话。
  之外,没有人打过电话来。
  有些人对电话录音机有抗拒感,一听我说:
  “我现今不在家,请你留下口讯……”
  对方还没有把话听得全,就立即摔下电话,以示抗议。
  施旭辉就有这个脾气。
  我多希望电话录音机里有他摇过电话来的痕迹。
  然,没有。
  他大概至今仍为今早的龃龉而生气。
  情侣闹别扭原是司空见惯的事,我和旭辉,已相识六年,大概吵嘴不在百次以下,只是一阵子的功夫,就又互相找机会,和好如初。
  今次,不应是例外吧?
  当然,我必须承认我在此刻,有着相当多的惴惴不安。
  哪个奋斗得精疲力竭的女人,会不稀罕温言柔语?
  要不要摇电话给他?
  才一天的功夫,就按捺不住要向他示弱,我是有点不情愿。
  可是,我不跟他握手言和,心上又有不忍。
  辗转反侧,无法思量出一个比较有用及妥当的方法,令自己平伏下来。
  分明已累得支离破碎,可又无法倒头便睡,更惨。
  我坐起身来,抓了电话,放到腿上去。
  摇了施旭辉的公寓电话号码。
  听到对方有响声回应讯号,我便又急急的挂断了线。
  叹口气。
  一天二十四小时,竟有二十小时或以上的左右为难,忍气吞声,真是教人难受。
  谁会怜惜我的苦恼、劳累、不得已?其实,只一点点的支援便已足够了。
  终于,我摇了个电话。
  对方一听我声音,就笑出声来。
  “书凝,你终于肯摇电话来了,不知多想你,多挂心你!你知道你是我的宝贝!”
  “是的,妈妈!”
  才说了这句话,我的眼泪突然汩汩而下。
  最真心疼爱自己的人,永远是母亲,而不是别人。
  我甚而联想起霍宝之于霍政来。
  有关她们母亲见最后一面的事,也是要从速安排。
  母亲远在天涯,当然看不见我流泪。
  她喜孜孜地说:
  “书凝,你继父要我郑重地邀请你到纽约来攻读工商管理学,他说,可以雇用你在他的证券行任事,猎取实际经验。这个安排,集学术理论与设身体会于一炉,是最佳的历练。”
  母亲真的鼓其如簧之舌,滔滔不绝地游说我。
  讲了几车子的话之后,她终于说了最有力、最令我感动的一句话:
  “书凝,我实在想念你,恨不得能每天见到你,服侍到你上学去。”
  是的,在很多很多年之前,我们母女俩天天相聚,每日早上母亲必做好早餐,我一边款尝,她一边替我做头发。到我吃得饱饱时,两条长辫子已经梳好,且系上了蝴蝶结,我才兴高采烈地上学去。
  母亲到现今年纪还不算太老,已经急着重拾往昔的好时光。
  我忽然想,她的过往,只有我,没有爸爸,也没有他人吗?
  父母的仳离,我其实一直站在母亲一边,只是不敢明目张胆,免得生父更加抱怨。
  其中的因果,如今追寻,也是太没意义了,做人只应往前望。
  我压下了稍稍激动的情绪,说:
  “妈妈,让我考虑之后再答复你。”
  “好考虑什么呢?趁年轻时多念一个专业学位是最好不过的。”
  “可是,我有一份相当不错的工作,不忍离去。”我说。
  “哎呀,为一份工作而牺牲得太多,绝对不值得。随处都有工作,只要你肯捱肯搏,哪儿不是机会?何必被偏安的局面困死自己?”
  “也有长远的环境,须要考虑!”我说的是由衷的话。
  “九七吗?那就更要来美国了,我们立即申请你来团聚。”
  “不,妈妈!”虽看不到母亲,我说以下的这句话时,依然面泛酡红,“我指的是旭辉!”
  电话里静默了两秒钟。
  “书凝,靠人不如求己,什么人也一样。”
  气氛依然静默。
  我不知如何作答。
  一时间也弄不清楚,母亲此说是不是对施旭辉有了成见,抑或是她个人遭遇所引起的感想。
  好一句“靠人不如求己”,谁说不是呢?然,一生一世都以自己的双手去创业,去生活,是不是太疲累、太凄凉、太孤单、太寂寞了?
  再硬的骨头,在烈日下站得太久,都会松软。
  我实在有点恐惧,更多的是犹豫不决。
  跟母亲通完电话,一夜没有睡好。
  翌晨,天色微明,立即醒转,起床去找霍宝的养母。
  霍宝的丧礼已定于这个周末举行。
  这几天要做的有关功夫实在多,最重要的还是怎样向霍家婆孙交代,他俩在丧礼现场的身分。
  霍政住在一间相当残旧的大厦内。跟广播道的公寓在格调上明显地高下立见。
  娱乐圈的人习惯就是如此,自己穷死饿死病死,也只能是关起门来的事。一旦大开中门,全世界人看到的必然是笑脸迎人,身光颈靓,集完美幸福漂亮潇洒于一身。
  其实,也不单是娱乐圈,每个圈子都如是。
  成熟世故的人,完全明白哭泣、嗟叹、埋怨,通统都没有用。
  非但没有用,且有反效果。
  因为根据经验与传统,社会上仍然是雪中送炭的人少,锦上添花的人多。
  霍宝出道不久,能有多少身家?自己的门面是非充撑不可的,那就只好让家里的一老一少吃点苦头了。
  我按电梯上了三楼,那长长的走廊,有一种发霉的气味,一定是积聚在门口的垃圾,迟迟没有人清理之故。
  我按了铃,开门的正正是霍宝的养母。
  “伯母!早晨好!”我礼貌地笑笑。
  老妇人脸上的皱纹其实不多,然,一脸的愁苦与忧虑,使她很显老。
  “徐小姐!请进来,我们住的地方很不得体。”
  “哪里话,伯母太客气,房子很舒服!”
  我的话并非恭维,当我踏进公寓去,似乎是走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四百呎的房子,配以并不名贵,却相当好看的藤器家俬,非但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且有种简单洁净的类似小家碧玉的美。
  可见霍宝是个负责任的母亲与女儿。
  我静静地深呼吸一下,说:
  “伯母,这么早来探望你,是带给你两个主要的讯息!”
  我真想问她:你喜欢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平日,施旭辉心情好时给我讲笑话,总是说:
  “医生问病人,先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那病人说:‘先听好消息吧。’
  “医生答:‘割除你右腿的手术非常顺利。’
  “病人于是问:‘那么坏消息呢?’
  “医生说:‘我们发觉,你应该割除的其实是左腿!’”
  不论故事听过多少次,我一定快乐地笑倒在旭辉的怀里,以示欣赏。
  如今,先讲好消息抑或坏消息,都不是笑话,而是残酷的现实。
  “徐小姐,真是太麻烦你了!”
  “伯母,公司已经批准可以送一笔额外的抚恤金给你们,希望笑纳。”
  我明显地先讲了好消息。
  “徐小姐,难怪霍宝生前一直慨叹,世态炎凉,好人少之又少,徐小姐是极少数的一个,一定是你帮的忙,电视台才答应通融。”
  我苦笑。
  的确,君子濒临绝种了。
  然,我并非君子,我是个为了饭碗,麻木地依足上司训令行事的小女人。
  我惭愧,不知如何开口讲那坏消息。
  “伯母……”我抚着霍政的头,欲言又止。
  “徐小姐,有什么事,开心见诚地说吧!”
  我微微尴尬,很显然地,我有为难,已被霍老太看出来。
  道行真浅嫩。
  “伯母,虽说死者已矣,公司还是颇关心霍宝的形象的。我们昨天一直商议,究竟如何可以让影迷对霍宝保留一个完美的形象?”
  “有人在电视台讲她的坏话是不是?”霍老太急躁至极地问,双眼立时间变得通红。
  我觉得她的这个反应,很有点奇怪,是不是太过火了?霍伯母并不像一个夸张的人,抑或……
  我蓦然想起,她的顾虑其实并不多余。
  外间正盛传霍宝因嗜赌而身亡。
  霍伯母是料事如神,抑或内有蹊跷,她早知有此一着?
  我期期艾艾地说:
  “伯母,我的意思是,人死了,名声还是要顾全的,这也是对死者的最后与最大敬礼了。”
  我这么说,原是想把话题带上轨道,劝霍伯母婆孙不要以亲人身分出现灵前。
  然,霍伯母显然有点捉错用神,竟说:
  “徐小姐,我信任你,因为阿宝也信任你,实话只管实说,也不须扭横折曲了。阿宝是真的被迫得太惨了,才会出此下策,如果某君仍然要为了自保,而乱造谣言,这口气是叫人吞不下去的。徐小姐,要我为了霍宝形象而继续保持缄默太不公平了,反而对霍宝的名声有损。”
  “慢着,伯母,我们似乎在思路上并不朝同一方向走!你的意思是有人迫害霍宝,如今还要落井下石?”
  霍伯母的脸色变得狐疑,问:
  “你要给我报道的另一个消息,不是这个意思吗?”
  “不。”我摇头。
  “那又是什么呢?”
  我终于说出来了:
  “公司要维护霍宝的形象,并不想暴露她已有了霍政的这个事实,以免传媒乘机做新闻,连她那香江小姐的头衔,都要受到质疑。”
  自觉最不公平的还是隐去了为电视台留面子的一重意思,免得娱乐版的老编又会拿住把柄批评选美的严谨度,在下次再选香江小姐时,借题发挥,狂唱反调。
  把整宗委屈霍政婆孙的事,说成单纯为他们霍家设想,真令我惭愧。
  霍伯母好像不以为憾,她还吁了一口气,才说:
  “那霍政就不要披麻戴孝好了。”
  这么一句话,真叫人心酸。
  一份微薄的抚恤金,就能褫夺一个应得的地位。世界也真是太无情薄义了。
  “徐小姐,电视台总不反对霍政以普通朋友的身分出现在灵堂吧!”
  这个要求都不答应的话,就未免太不近人情了。我私下就做了决定。
  “当然,伯母,请带霍政出席,我们会把丧礼打点得很像样的。”
  “徐小姐!”霍伯母有点尴尬,“是这样的,按照俗例,白头人不送黑头人,我不能带霍政去。”
  我倒是一时疏忽了,忙说:
  “对,对。有别的亲友可以代劳吗?”
  霍伯母叹一口气,说:
  “贫寒的人,又岂只是家徒四壁,根本是举目无亲。我哪儿找人带霍政去送殡?”
  真是太一针见血了。
  几时都是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现今霍宝一死,连可以索取电视台综合节目免费入场券的便宜都泡汤了,身边还哪儿会有相帮的亲人。还要以一个极尴尬的身分带霍政上殡仪馆,被影视周刊摄入镜头机会又等于零的话,谁又会义不容辞地肩此重任?
  世态炎凉。
  人情冷暖。
  我挺一挺胸,突化感慨为义气,说:
  “伯母,请放心,由我带霍政出席霍宝丧礼好不好?”
  “当然好,我们又得麻烦你了!”
  霍宝母女二人都是这么客气、周到、有礼的人。
  真奇怪她俩是怎样的出身?
  我忽然想起刚才霍伯母在言语上的误会,惊问:
  “伯母,你不是说霍宝是被人迫死的,还要在今日放中伤霍宝的谣言?究竟真相如何?”
  霍伯母腼腆地涨红了脸,忽儿微垂着头说:
  “怎会有人知道真相呢?我是心情欠佳,一时情绪激动,乱说话,很抱歉。”
  我并不相信霍伯母会是个过分敏感以至语无伦次的人。
  然,她既如此说,就等于她不想再在这问题上透露什么讯息了!
  我应该尊重她的决定。
  反正我不是走娱乐新闻的,没有迫在眉睫的本位工作,非要穷追猛打地压榨人家的消息不可。
  娱乐记者通常有他们的苦衷。在明星艺员跟前,探了消息,声明不会写出来,却又以最高速度披露秘闻。如此食言,无非是现实迫人,没新闻可写,如何交差?
  正如坊间传闻,警察一定要在限定时间内捉拿多少阻街小贩,交通警察又规定要抄多少个车牌一样。
  总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要怪责的话,倒不如将矛头指向那些忍不住透露消息的当事人。他要信任娱乐记者,是故意抑或大意,是愚蠢还是奸滑,都有一定程度的责任要负!
  回到电视台去,工夫紧得很。
  这几天绝对不会轻松,单是应付霍宝的丧事以及有关霍宝因欠下巨额赌债而自杀的谣言,就已经够头痛。
  办公室内的电话一响,我必整个心吊起来,停在半空似的。不单是为了要重复又重复地向那些相熟的娱乐记者解释电视台对霍宝的信心,而感到烦躁,也为每一次电话接进来,都不是施旭辉。
  已经一共三天,我和旭辉没有联络。
  这不是司空见惯的事。除非我们其中一人有海外业务旅行。
  否则,就算见不着面,总会给对方摇个电话。
  几天前闹过别扭,便成牢不可破的僵局吗?
  没有可能的。
  我们已走在一起六年了。
  问题只在于谁个先拿起电话来,表示诚意,就一定和好如初。
  过往,这个主动谈和的角色,多由旭辉来演。
  今次,是否应该由我吞下那口闲气,打电话给他呢?
  情人吵架,日子最难过,一天往往长如一个世纪。在感觉上,我已与旭辉闹翻了三百年。
  工作再困难、再繁复,只要心情好,一点都不成问题。
  何其不幸,人的情绪高低,绝大部分维系在恋爱上头。
  我才拼死力地压下了心头的烦躁,给下属交代了要紧公事,台头的直线电话蓦地响起来。
  那石破天惊的一响,感觉像在沙漠中突然看到了绿洲,充满希望。
  对,旭辉应该摇我的直线电话的。
  我兴高采烈地抓起电话,语调额外温柔,还刻意带一点点的笑声:
  “喂!”
  “徐书凝吗?”
  “是。”我应着,极端的失望,只是小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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