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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情

_8 千岁忧 (当代)
  开心写意君所知(一)
  霎时间邵家以及邵之思的种种都涌上阮梦华心头,她身子轻颤,衣衫簌簌抖动,倚靠在云澜身上,半响无法言语。
  那个疯女人无疑便是邵皇后,真是好歹毒的心思,对一个幼龄女童下手,又偏偏还为她定下与邵之思的婚事,难道是怕她死不了留的后手,将她拘进邵家受苦受难?邵之思定是知晓一切,竟半点口风不露,谁又能想得到那个蓝衫少年的心事会如此复杂,说他狠心,偏又送给他与蛊毒相克的玉色烟花,一意为她着想的样子。说他有情有意,可他还会看着她死去。
  云澜在她耳朵边低低地唤道:“丫头,别害怕,都过去了。”
  召召听了也道:“没错,她已经死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死了三年之久的女人,仍能将阮梦华数次送上黄泉之路。不安和恐盘踞在她的心头,似乎邵皇后还在某处阴森森地注视着她,或许这事件远远没有结束,她还记得那个疯狂的声音,象宣誓般在叫嚣着仇恨:“她自为风华绝代,好,我便让她活着的时候被人厌弃,死后永远 世不得安宁!”
  一切只是开始吗?她胡乱猜测着,心慌不已,不会的,母亲在上京荣宠至极,绝对不会有事,她的不安好没来由。
  云澜不忍看她这般难过,与召召道别后带她离开香庐。他自然早猜到事情的缘由,却不知该如何劝慰,左右看看寻了一处干净的山石,扶她轻轻坐下,温声道:“丫头别想太多,作孽之人已经不在,若是你觉得不能出气,那便向召召要几条蛊虫,回头给邵家的人吃了便是,要他们也尝尝这种滋味。我看都是邵家老太君的不是,竟教养出那般狠毒的女儿,就种在她身上,你看可好?”
  他想到邵老太君找上门要他下手毒害阮梦华,不由心中来气,真是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女儿,邵皇后的恶毒真是家学渊源。
  阮梦华茫茫然抬起头,张张嘴想说自己的担忧,又觉得太过无稽,更不想将心底的秘密全吐给他听,听到蛊虫二字极为反感,皱眉道:“那种东西我才不要,可别再提了。”
  他立意要将她的心思从邵家身上拉出来,于是故作沉吟状:“我留意过这些氏羌女子的容貌,比外头的女子要出众许多,与养蛊不无关系,你真的不想养两条?将来后悔可就没机会了!”
  本来他跟着阮梦华坐在一旁,手臂轻轻圈住她,姿势极为亲密,等他说完这句话,阮梦华想起在重芳庭他被众女子环绕的事来,用力挣脱开去,口中道:“你倒有心留意这些,反正那些女人对你倾心得紧,不如你就留下来,仔细跟她们学学驻颜养容的本事。”
  没想到他眼光一亮,拍掌道:“这个主意不错。”
  不错?难道他听不出来她说的是反话吗?阮梦华冷哼一声,扭过头不想看他。
  云澜接着道:“待我学会之后,拿来讨好我家娘子,甚好,甚好。”
  “你家娘子在哪儿?”
  “远在天边,近在……”阮梦华的心跳跟着加快起来,他说的莫不是她?她几时又成了他家娘子,真是不害臊!却听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近在心间,说了你也不认得。”
  一时不察便受他取笑,当下板着脸道:“谁稀罕认得你家娘子!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你在这里慢慢想吧。”
  还未走两步,迎面与南华相遇。他连声道:“你们可算是出来了,猜猜我碰上谁了?”
  “是香二公子?”云澜想都不用想便猜是谁,进谷这些日子他都在为阮梦华的安危着急,倒忘记还有两个人一进谷被关了起来。
  阮梦华也道:“我听说他们也跟来了,只是还未见面,难道没有和你们住在一起?”
  南华摇头笑道:“咱们托了召召的福份,氏羌以礼待之。不过香二公子与柳公子却没那么好命,不知道为什么被关在离香庐不远的一片精舍里,虽然没有受苦,却不得自由。”
  南华本是往重芳庭去的,不料在香庐附近走岔了路口,竟走到了关着香眉山等人的地方。他们谢家与香家之间的生意往来是秘中之秘,子夜那边觉察后极为在意此事,柳君彦身负使命来查,可到了氏羌却由不得他。在氏羌人眼中,香文盛有功,柳君彦是谁他们可不管,只是想要抓香文盛却是不行,于是将他二人请到香文盛的住处附近安排下来,至今还未见上一面。
  故而两人见到南华能在谷中自由行走,很是羡慕,香眉山更是想知道他二叔目前是什么情形,便托南华行个方便。香眉山根本不知南华的底细,而柳君彦却清楚得很,南华虽然从了母姓,但他还是沧浪谢家的少主人,他此番若还想将香文盛缉拿回去,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事。
  阮梦华出来半天,已有些力乏,略带着倦意道:“二公子在船上时对我多有照顾,他有事我可不能不管,再说异地他乡,我们同为子夜人,自当过去一会。”
  若是能为他们说说好话,放了他们便更好了。
  “你放心回去歇息,我过瞧瞧,呆会儿熬好药给你端过去。”她体内蛊毒已清,身子正虚着,他决意替她好好调养,当下不顾她反对,要南华送她回房,自己往那处精舍走去。
  阮梦华待要不依,南华拦住她一本正经地道:“身为女子,岂可随意去私会男子。”
  她听了甚没好气地道:“你是在教训我吗,谢家少主?”
  最后那四个字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南华连忙陪笑道:“给我十个胆子也不敢,不过你再不回去妙艾就该着急了。”
  “看不出来,你们一个个的倒挺会惜香怜玉,刚刚还对召召姑娘情意难忘,怎么这会儿又瞄上妙艾了?”口中这么说着,到底还是随他回去歇息。
  子夜与沧浪皆无以女子为尊的风俗,在氏羌却是圣女地位最高,族中长老居次,也不是说女子的地位比男子要高,其他人等还是要尊崇男尊女卑的礼法。玉玛已经回了到重芳庭九重之上的觅仙洞,云澜自是不能随意打扰。他先去见了几位长老,请他们同意香眉山叔侄二人相见,几位长老一合计,总不以一直囚禁着这两个人,也就准了云澜所请。香眉山与柳君彦困在一处已经七八天,早急得不行,忽见云澜飘然而至,心中大喜,上前齐声道:“云兄来了!”
  在他们心中,云澜的能耐非同一般,果然他带来好消息 :“二位莫急,香二爷便住在前边不远,正等着你们呢。”
  香眉山急不可待要去见亲人,柳君彦则拱手又问:“多谢云兄仗义相助,敢问我们几时可以离开?”
  “我也是人客,哪里能做得了你们的主。”
  香眉山颇以为然:“不可难为云兄,我看我们还是先见过二叔再做打算。”
  香文盛并不知道自己的侄子一路跟到这里,乍一见香眉山出现在氏羌,很是吃惊:“眉山,你怎地会来?”
  “二叔,你瞒得我们好苦!”香眉山终于亲眼见到香文盛无恙,又是高兴又是难过。他想起那满船惨死的伙计,一时间不知该从何问起。
  柳君彦也苦笑道:“香二爷真是福大命大,那日船被烧毁沉入海中,眉山以为是我害得你们,差点没当场取了我的性命为你祭奠!”
  “当时情形危急,哪里还顾得上许多,逃命要紧。”他一逃便逃到了氏羌。
  这些年香家的生意是欣欣向荣,可香文盛一直有块心病。他认为自己总有一天会死状凄惨,活过今日便没了明白,一直不能踏实过活,这件事谁也不知道,只有他的兄长,香眉山的父亲知道一些。
  柳君彦毫不放松,逼问道:“香二爷是船上唯一活口,那一定见过行凶之人,他们到底是冲什么来的?”
  “这……”他当然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可是又怎么跟眼前这两个满腹疑问的人解释呢?
  说起来香文盛牵涉到其中完是个意外,他年轻时候在外游荡,乘坐的海船遭难后,辗转来到沧浪,无意中闯入氏羌,差点便为了一个氏羌女子永远留在这里。只是他终是过不惯氏羌族的日子,族中长老怕他出去后宣扬此间之事,惹来麻烦,本不欲放他离开,后转念一想,何不让此人去找寻离开多时的净彩圣女。
  他们有求与人,却不好好商量,反倒在他面前亮出种种可怖手段。饶是香文盛在外行走多年,许多事见怪不怪,但对氏羌神乎其神的蛊术有着深深的恐惧。虽然离开时长老们告诉他没有在他身上下蛊,只要他替氏羌找到失踪的圣女便可,可香文盛哪里肯信,深信自己如果不完成使命,便会死状凄惨,于是乎尽心尽力地查找线索。
  好在那位净彩圣女容貌行止出众得很,让人印象颇为深刻,虽然过去多时,总是有迹可寻,一找便从沧浪找回子夜,慢慢查到了一国之母身上。种种迹象表明,邵家曾出现过这么一位娇客,只是后来踪影全无,香文盛不敢轻举妄动,回到自己家中再做打算。正逢香家没落,他一咬牙,全力助大哥振兴家业,暗中留意查看邵家有何异动。
  邵镜尘当时的官职不小,在他身上也找不到什么缺口,香文盛一直等到三年前邵皇后含恨病逝,邵家逐渐没落,才查到线索,宫里的怀姑姑每隔两三个月总要出宫一趟,去了哪里无人知晓,由此他终于查到净彩圣女的下落。
  又到了香家商船出海的日子,香文盛算好了时间,又费了好大周折在商船出发前将净彩圣女从牢笼里救出来,藏身于船上。可是当他一脸敬畏请箱子里的净彩圣女示下时,才发现圣女的情形不太好,眼看着就要咽气,不得已才求云澜出手相救。
  后来的事比较好解释,香文盛想了想道:“我也不认得那些人,逃命时极为艰苦,生怕再遇上那些杀人者,只想跑得越远越好,便一直朝北走,于是就到了这里。”
  这种鬼话连香眉山都不信,何况是柳君彦。
  开心写意君所知(二)
  可他们身在氏羌,自己尚不自由,又有拿香文盛如何?香文盛这些年东奔西走,尽管衣食无忧却总也不快活,他不敢娶妻生子,也不敢纵情享受,生怕噩梦成真。这几日重回氏羌,虽然怕了这些年,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舒心畅快,简直是这些年过得最好的时日。他甚至有个想法,就是留在这里过完下半辈子。
  香眉山苦劝无果,只得与柳君彦怏怏离去,临走时想问梦华小姐如今可曾安好,转念一想,若是梦华小姐有事,云澜怎会有此闲心来理会他们,便又作罢。
  云澜倒是看明白他临去回首那眼中的意思,无奈在心中一笑,他不知阮梦华是天真懵懂还是压根就不打算同他好好的,有时模样让人心软,有时却能把人气得说不出话。
  过了几日,天气开始转凉,阮梦华的精神气逐渐好转,果真是氏羌的水土养人,眼见着瘦伶伶的身子跟着丰润起来。不说云澜以药食调理,单说妙艾整日用氏羌女子惯用的法子为她从头到脚地养护着,恨不得一日三洗,倒也颇见奇效。她倒不怎么在意容貌,反正再怎么变也变不成召召玉玛那般的好相貌,一心琢磨着出谷。但一来云澜不准,非要她彻底无恙才可动身,二来召召的情形每况愈下,令人心忧,眼看着已拖不了太久。
  南华整日叹息,虽然初次倾心的姑娘没希望,但总是感慨红颜薄命,连带着玩心也收了起来,无视热情的氏羌女子好意。这一点让阮梦华对他改观不少,不再揪着他隐瞒身份一事不饶。她与召召初见时谈不上交好,但一路同行,又蒙她大恩解了蛊毒,心中对她的感激更盛。看着召召一日不如一日,很是难过,又怜她眼睛不能瞧见东西,便带着绯玉日日过去相陪,言谈时尽量避开那些旧事。
  大概玉玛圣女说的三日之期已过,冰花凋谢,花树结籽,重芳庭开始扩建,僻出来许多地方栽种新的花树。阮梦华路过重芳庭时,总要摘些花束带给召召,这些不世奇花虽然珍贵,在氏羌却与凡草无异,就只有稀少的玉色烟花还被重视些。
  她这样整日在香庐行走,没几日就见到了三位氏羌的长老。虽然她是客,但对当时不肯出手救她的三个老顽固没什么好感,云澜见她小孩心性心中暗笑,其实他同这几人打过两次交道,也不全是固守成规,一味为难别人之人。
  氏羌眼下共有三位长老,一曰天离,一曰天目,一曰天悠,均已年过花甲,他们对阮梦华颇为客气,待她以上宾,甚至知她也是受了无妄之灾后,心有歉意,打算补偿一二。天悠长老是女子,看阮梦华的资质还算可以,有意将她留在氏羌,若她愿意,也可跟她研习蛊术。
  要知道这几位长老已有很多年没收过弟子,族中不知多少人想要拜在他们门下。可对于这份厚爱,阮梦华却不待见,不等云澜开口就连忙拒绝,今生后世她都不想再沾上蛊半分,更怕长老们一个不喜给她苦头吃,直往云澜身后藏,拽着他的衣袖不撒手。云澜笑着顺势拉了她的手,同她出了长老们住的小阁后,好生哄了半天,至于说了什么,如何说的,她心乱之下已不记得大半,只知他要她放心不会扔下她一个人不管,大有表露心迹之意,直说得她将头低了又低,脸红了又红。
  一人独处时,阮梦仔细想过这回事,一颗心是早已为他而动,可下意识的就想把他的呵护与若有若无的情意拒之门外,这一切与她自卑过了头不无关系。之前蛊毒未解,她一时厌弃自己,一时又怕他放弃自己,大抵这点小心眼云澜早已看得透透的,一味包容她的任性。眼下无毒一身轻,她渐渐放开心怀,连目不能视的召召也觉察出略有不同,更是常拿他二人来取笑。
  这两天谷中明显热闹了许多,绯玉出去转了一圈回来说是谷里象在置办什么大事,到处都被装点一新,处处可闻欢快的歌声。正说着话,妙艾哼着不知明的小调进来,用采来的花草布置房子,看得阮梦华迷惑不已,问道:“谷里要办什么喜事嘛?”
  妙艾停下手中活计,笑盈盈地告诉她:“也算是喜事,再过两日就是我们氏羌的祈圣节,也是头任圣女生辰之日,年年到那一天谷中要燃起圣火,为圣女祈福,每个族人都得参加。”
  说到这里,她脸上突然一红,略有股羞涩之意,祈圣节是氏羌最重要的节日,不光是为圣女祈福,族中相爱的男女也会得到圣女的祝福,据说能得到圣女祝福的男女会长长久久,直到白头。
  听明白后的阮梦华想到她刚才脸红的样子,取笑道:“妙艾姐姐还用得着圣女祈福吗,我看你如今已是一脸幸福,哪里还用等到那一日。”
  妙艾倒不害臊,大大方方地道:“我自然是想要好上加好,梦华小姐也可以带着情郎去,我想云公子一定会十分乐意。”
  “胡说胡说,我和他……才没有!”阮梦华急得跺脚,都怪云澜不好,自从来到氏羌,不知怎地学会了人家的胆大包天,再不象以前那般含蓄逗弄她,天天陪着她东走西逛,一刻也不想分离。
  “不是吗?那你要和谁一起去?那位南华公子?好像也不错,要不然就是还被关着的香公子?你若都不喜爱,那我让华扎多带几个族中男子来,绯玉也分一个,可好?”
  华扎是妙艾的情郎,虽然族中不乏向她求爱的男子,但她只喜欢华扎勤劳善良,这些日子华扎也曾来过此处,阮梦华虽避在房中,却跟绯玉两个躲在窗子后头偷看那两人说话,为氏羌男女之间不做作的交往瞠目不已。
  绯玉一听连自己也被拉进话里,脸上飞红,低着头假装整理小姐的衣裳,阮梦华捂了脸道:“不害臊不害臊,哪有这样的女子。”
  “说真的,梦华小姐可要看好云公子,我们族人有些可是会求一夜之欢……”
  阮梦华见她越说越不象样子,只管捂住耳朵不听,撵了她出去,可心中到底不安起来。要真有那样的女子缠上去,云澜会如何?大概他会如鱼得水……
  绯玉小心地道:“小姐莫听妙艾胡言乱语,哪里会有这样的事。再说了,云公子岂会是这种人?”
  阮梦华正是不确定他是哪种人才觉得不安,平日他虽然总是与自己在一起的,但从上京城到氏羌,多的是女人心甘情愿地贴上来,子夜沧浪的女子倒也罢了,都还顾念着礼法道义,只在心里想想,面上流露些那个意思,再无可能。可氏羌的女子可没有礼法约束,成日与他笑语晏晏,还个个风情万种,平心而论,她若是个男子就留在这里不走了。
  她呆呆地坐在床沿想了半会儿心事,忽然恼了起来,指使着绯玉把云澜早上才刚送来的果子全扔出去。
  绯玉不敢不听,又觉得糟蹋,悄悄拿了去给妙艾,正巧云澜也来了,一眼便瞧出来绯玉面色不对,问了两句,知道这会儿阮梦华自恼着自己,反倒心中一喜,轻笑着自去找她。
  小丫头最近开窍不少,居然吃上了莫须有的醋,怎能不叫他欣喜。当下随她怎么别扭着找不自在,他总是面带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一张俊颜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就是不走,凑到跟前道:“过两日是祈圣节,那天……”
  “那天你想如何?”听听,这口气,俨然管家娘子的模样。
  他收起玩笑之心,一本正经地道:“我正要与你商量,祈圣节毕竟是氏羌族的事,咱们在此地做客,还是莫要参与的好。”
  这下轮到她想不明白了:“为什么?”
  云澜也不知该如何跟她讲江湖上的禁忌,踌躇半晌后道:“你来这些天,是否觉得这儿的人非但不神秘,而且还十分可亲?”
  确实如此,这里的人只当她是来求医的普通女子,并不知道她的身世,也不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可云澜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只是凑个热闹,至于想这许多?
  他又斟酌着道:“世人谈起氏羌蛊术多有忌讳,且对他们惧怕无比,想来这种古老的山族有其神秘莫测之处,咱们虽然来到这里,又得以贵宾相待,或许是运气,又或者是召召的缘故,但行事之时需得再三思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我说那祈圣节不去也罢。”
  阮梦华想想也是这个理,便答应了下来。
  祈圣节的前一晚,三位长老亲自传话,请几位新到谷中的客人参加族中节日,不光阮梦华三人,还给香家叔侄以及柳君彦开了禁,瞧这意思,大概是想安排他们祈圣节之后离谷。
  主人有请,这下不去也不行。妙艾捧来一套洁白的氏羌女子衣裳,要阮梦华换上,她才知道原来这一天,所有到圣火前的女子皆须穿着白衣,就连圣女也会换上洁白的纱衣。
  难得整日穿着黑色衣裳的氏羌女子肯换上其他颜色,阮梦华也笑着换了衣裳,看着自己一身怪异的外族服饰,略有些不惯的同时,又有些新奇。妙艾嘻嘻哈哈地将她的头发打散,为她戴上缀满银饰的软帽,满意地道:“今夜的月亮再美也不及梦华小姐。”
  阮梦华摸着头上沉重的银饰,不自觉想到云澜见到她会有何话说,口里却不肯放过妙艾:“这话可不敢乱说,让华扎听到还不跳起来,难道最亮的明珠不是妙艾姑娘吗?”
  “我的小姐,你真该照照镜子,就会知道自己有多美。”
  却不料“镜子”二字犯了阮梦华的忌讳,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下来,再无刚刚那股兴头,强打起精神带着也换了白衣的绯玉与妙艾一起赴那祈圣节。
  祈圣节入夜才开始,她们去时天已全黑,谷中处处燃着火把,远远地从高处看去,竟似整个山谷被点亮,连天上的星子也明亮不少。
  无处传来隐约的笑闹声,不知为何,阮梦华竟想起来子夜,叹息着道:“绯玉你看,这里的夜竟比子夜美丽许多。”
  绯玉抬头看了看,并未觉得与别处有何不同,但同为他乡客,心头不禁泛起淡淡的忧伤,也跟着叹了口气。
  “想青霜了吗?”
  绯玉犹豫片刻,回道:“小姐,奴婢没有。”
  阮梦华自然看得出来她心口不一,低声道:“若是南华没安排你们去见我,青霜也不会死……”
  “小姐别这么说,少主说了,若是小姐不嫌弃,以后就让奴婢跟着你。”
  沉玉与鸣玉的影子在眼前一晃而过,阮梦华苦笑道:“我?跟着我有什么好,只会连累人罢了。”
  末了又沉吟道:“为人奴婢又有什么好的,你若愿意,我同你家少主说,让他还你自由身,可好?”
  绯玉乍喜还忧,面色几变后摇头道:“只怕是给了奴婢自由身,奴婢反倒不知该如何过活。”
  阮梦华心中不解,又听她道:“奴婢父母双亡,更无可以依靠的亲戚,不然也不会沦落到为人奴婢。现在如今虽然不是自由身,可总有个去处,若是一朝自由,奴婢恐怕连去哪里都不知道。
  绯玉的一番话让人好凄凉,阮梦华心有戚戚然,她的命看起来比绯玉好上千倍万倍,其实都一样,锦衣玉食不假,可一朝离家,真正连个去处也没有。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担,若不是云澜找到香家的商船上,她又如何能到这里?
  祈圣节设在离重芳庭不远的地方,天为幕地为席,平日散居在谷中的族人聚集在此地,热闹而随意地围成一圏,正中间是一座丈余宽一人高的石台,上面点着堆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不知是否就是氏羌人说的圣火。
  妙艾引着她们穿过人群往三位长老端坐的首位走去,不时有人同她热情招呼,对一身氏羌女子打扮的阮梦华投以好奇的目光。等知道阮梦华的身份后,更是惊叹。多少年来氏羌与外族断绝来往,如今竟有非本族人参加祈圣节,还是子夜国的公主,人群中顿时嗡声大起。
  与三位长老坐在一起的还有南华与香眉山、柳君彦,他们三个干坐着不说话,脸上都有些不自在,想想也是,香家与沧浪谢家的交易南华心里是清楚的,可香眉山却是知道柳君彦在查案子后才隐约明白一些,他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二叔的行踪已说明一切。而柳君彦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查出个名堂,因为香文盛已经求得三位长老许可,留在氏羌不走,世人只知他已死在东明城的船上,后来在青城出现的人会不会是真的香二爷,那只有等找到活人才可确认,即使柳君彦明知他还活着,也不会将查到的真相说出去,因为他不敢。
  柳君彦正被热情的氏羌女子看得脸色发黑,只在心中谋划着回京后如何向上司交差。今日他们被告知解禁的同时,也被告知明日便可离开氏羌,只是对外不得透露此地之事,至于透露后会有什么后果,不消氏羌人威吓他们自然省得。柳君彦是恨不得当时便离开,在他看来,这片山谷处处危机,不需被人关着他也不愿出门走动,能早一天离开最好,再不顾自己此行的使命。
  香眉山正不死心想着如何劝二叔回上京,所以当阮梦华一身奇异装扮来到他面前时,乍一看居然没有认出来,还是柳君彦起身行礼他才省悟过来,跟着道:“梦华小姐。”
  入谷多日,他终于又见到阮梦华,但见她的气色比在谷外时好了不知多少,心下稍安。他一直以为她是伤了心离开上京,没想到却是身中奇毒,小小年纪扮作男儿身落魄飘泊,忍不住替她不平:“我听说梦华小姐之前竟中了蛊毒,不知是何人所为?”
  阮梦华哪里肯说,只是淡淡地道:“没什么,都好了。”
  自古以来宫闱中多有秘事,柳君彦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莫要再问,随即说起另外一件事:“梦华小姐,在下此次出门前,慕容将军曾托在下寻找你的下落,若再见到梦华小姐,务必护送小姐回上京去。”
  慕容毅?许久未曾听过这个名字,阮梦华微微一笑:“慕容将军有心了,只是我暂时并不回京,怕要辜负将军好意。”
  不回京要去哪里她还真没想过,或许会先到青城,云澜也说过要带她回子夜泉州,想必会再去泉州一行。只是来了半天,怎么不见云澜?她微微有些失落,本想看看云澜见到她的新妆扮会是何种表情,怎料他居然不在。
  香眉山生怕她与自家二叔一般想要永远留在这里,追问道:“不知梦华小姐要往何处?”
  “梦华还有些事未办完,等办完了事再回去不迟。”其实不过是些敷衍的话,她哪里有什么事要办。
  上前见过三位长老后,阮梦华被安排在一张石桌后,绯玉静静站到她身后服侍。她有心事,一双眼只是寻找着云澜的身影,没找到人却把南华引过来,低声取笑她:“你心神不定是在找我吗?”
  阮梦华瞪了他一眼,问道:“他去哪儿了?”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云澜,南华笑嘻嘻地道:“我怎会知道,许是被你这身异族女子装扮给吓跑了,又或者被谷中精怪勾走了魂……”
  那厢天悠长老突然招手让她过去,阮梦华磨磨蹭蹭地走过去,生怕她再提要自己留下来的事,这会儿云澜不在,她该怎么办?
  天悠长老似乎极喜欢她的打扮,笑眯眯地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殊不知这个动作让阮梦华起了一身身的鸡皮疙瘩,不自主地联想到她的手曾经养过多少只蛊虫,紧张地说不出话。
  天悠长老似乎会读心术,笑够了才道:“小姑娘别怕,你想知道云公子在哪里,我告诉你。”
  “真的?”
  天悠点点头,语气带着几分蛊惑:“你看到我身后这片林子没有,月亮湖就在树林后面,你找到月亮湖就能找到云公子。”
开心写意君所知(三)
  阮梦华有些糊涂,天悠长老不似作伪,堂堂氏羌长老实在没有说假话的必要,但云澜怎地跑那里去了?
  她想了想,待要抬步往那片林子走去,却又觉得不妥,转身去唤绯玉相陪,正好看见妙艾拉着绯玉往华扎身边走,绯玉红着脸扭着身子,看到小姐忙招手,却仍被拖了去。而南华等人身边也多了几位手持香花的氏羌女子,想是找到借口过来攀谈。
  天悠长老叫来一名女子,低语了几句,那女子笑着过来挽住阮梦华的手,指了指林子的方向,示意要陪她去。
  那女子身上有淡淡的花香,又带着善意的笑,阮梦华朦胧间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如此良宵,伴着满谷欢声笑语,她仅存的些许戒心消逝无踪,任那女子挽了走向林子。
  月色微明,枝木掩映的林子里一切都模糊不清,那名氏羌女子走得极快,似乎不需要认路,也不同阮梦华说话,只一味地带着她向前走。林间青草已有湿露,不断轻拂着二人的纱裙,凉意微微浸透罗袜,冰凉又细微的触感是她从未有过的,一味身不由已向前走着。
  穿出林子便看到一湾平静的湖水,在月光下发出幽幽的暗光。葱郁的树林象是一道屏障,将这里与远处的喧哗声隔绝开来,愈发衬得这里寂静无比。
  大概已经到了地头,阮梦华还在为夜间湖水的景色着迷,同来的那名女子嘻笑向后退,转身跑进林子里不见了踪影。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倒退几步,站在湖边不知该如何是好。刚刚的情形就跟做梦一样,明明看得到听得到,心里也清楚得很,可偏偏想也不想地跟了过来,云澜说得没错,氏羌秘术果然诡异。
  天悠长老不是说云澜在月亮湖吗?难道只是在诳她?阮梦华四下看了看,湖边草木幽深,什么也看不清楚。她左右走了走,才发现湖岸上远看着黑乎乎的东西不是石头,却是一座座用树枝搭起来的矮篷,只有一人高低,每间矮篷都用新鲜采来的花朵装点过,沿着湖边建了一圈。
  没有一个人,却有这么多空空的矮篷,她想不透是什么用意。大着胆子叫了声:“云澜?云大人?云大夫……大哥……大叔……喂!”
  空旷的湖面上只有她的颤音回声,连只飞鸟也没惊动,四处安静得不象话。阮梦华按捺着心中的恐惧,站在满天星光下,心里思忖着天悠长老把她引到这里来的用意,也许她该大着胆着从原路返回。
  突然有人在她身后咬着牙道:“你叫谁大叔!”
  这一声差点没把阮梦华吓得魂飞天外,缓缓转过身发觉来的不是鬼,却是云澜,紧绷着的心弦顿时一松,指着他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末了怒道:“可不就是你嘛,大叔!”
  他闻言皱眉,却紧闭双唇不再反驳,反而盘腿在原地坐下,闭上眼后复又睁开,简短地交待她道:“就站在那里别过来。”
  阮梦华不知他搞什么名堂,呆呆地看着他闭上眼如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以前她曾好奇地打听过,知道这叫调息,受不得人打扰。可大半夜她来这儿又不是看他练功,再说他刚才又是从从哪里冒出来的?
  饶是阮梦华满心的疑问,仍是听话的站在一边耐心等着,有云澜在,她不再害怕,学着他的样子慢慢坐在青草上,看着他的锦袍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青光,心里却在七想八想着莫名的心事,等到几乎要睡着的时候,忽听得不远处一间花房里有女人“嘤”地长声出气,登时醒过神,还未等她问话,云澜已如疾风般扑过来,将她揽进怀里,一直向后掠了数丈才停下。
  不管碰到谁,遇上什么样的危险,云澜向来气定神闲,可如今是什么人令他如此戒备?阮梦华偷偷从云澜怀里探出头,却被他摁回去,若无其事地道:“妩姜姑娘好些了吗?”
  居然还有一位姑娘也在湖边,仿佛阮梦华未来之前,云澜与她不知出了何事,只落得二人均吃了点亏。
  些微轻响后,有人从花房中走出来,一人叹道:“云公子不喜欢奴家嘛?”
  奴家?怎地和召召初相遇时一个调调!阮梦华铁了心要看看是谁,拨开云澜挡着的手臂一看,好嘛,一名女子罗裳不整地倚在花房前,样貌虽比不得召召和玉玛那般绝美,年纪也比那两人小些,可一脸风情却是谁也比不上,单单抬手理了理发丝便已媚意横生,称得上是世间尤物。
  慢着,这衣裳样式还挺眼熟,可不就是召召北上时所穿的衣物嘛。
  这倒好,今夜祈圣节,她换上人家氏羌的衣裳到处显摆,等着云澜夸赞,却有人穿了她们的衣裳来和云澜相会。她赌着气要把云澜推开,还顺手下了暗劲拧他,云澜面皮一动,低声道:“别闹。”
  明明防备着那女子,口中仍是好声好气地同那女子道:“妩姜姑娘没事就好,云某有幸入谷为客,实在是无意冒犯姑娘。”
  妩姜好奇地打量着他怀里的阮梦华,一双大眼澄明动人,闻声道:“奴家早已说过,不求朝朝暮暮,但求公子一夜怜惜,难道这样公子也不成全?”
  淫词秽语!阮梦华想起妙艾说过的话,今夜氏羌族人也可求得一夜情缘,竟然是真的。而云澜含含糊糊地态度让她冷笑不已:“真不要脸,这种话也能说出口?”
  妩姜捂嘴一笑,款步向前:“你就是那个公主?放心,他是你的,奴家不跟你抢,只是今夜……”
  云澜怕她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忙打断道:“咳,妩姜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无福消受。”
  “都已中了奴家的……嘻,你又何必呢?”她吃吃一笑,走近二人,云澜揽着阮梦华不动声色地避了开去,保持着丈余的距离。
  见她步步紧逼,阮梦华忍不住道:“他都已经说了不喜欢你,你还不走?”
  妩姜有些苦恼地嘟起嘴:“谁知道你们这些外族人究竟是个什么心思,净彩圣女说,你们越是喜欢越爱表现得不在意,不是这样的吗?
  她立时反驳:“才不是!”
  “那么你敢说自己喜欢的是云公子吗?”
  阮梦华一哽,她还真的不敢,恨恨地道:“这不关你的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上了嘴,倒把云澜晾在一边,几次想插话却被打断,妩姜似乎有意激阮梦华,悠悠地道:“怎么不关奴家的事,你若喜欢,奴家便不同你抢,你若不喜欢,也别耽误我们的好事。”
  “你……”阮梦华咬着唇说不上话,她同这种无赖没得好说。
  云澜终于得以开口,一脸认真地道:“姑娘还是请回吧,祈圣节上怎可少了姑娘,长老们说不定正在找你。”
  妩姜望了望天,约摸着已快到圣火祈福之时,有些遗憾地退后,临去时留下一句:“公子若是改变心意,随时都可以找我。”
  她去得极快,转眼间空留一道余音袅袅,云澜苦笑,最难消受美人恩,何况这位手段诡异,非常人可比拟,若非他有所准备,差些便着了道。低头抱紧怀里的阮梦华,却不意被她一手挥在脸上,力道虽然不重,却带出一声脆响,打人的和被打的皆是一愣。
  一道血丝从云澜嘴角缓缓渗出来,阮梦华的怒气和委曲霎时烟消云散,随即慌乱地伸手去为他拭去嘴角的血迹,不料越擦越多,吓得她差点哭出来,怎地轻轻一掌竟会打得他吐血?
  云澜身子一软,歪倚在她身上,虚弱地道:“丫头,你好狠啊!”
  “不是我,我没有,我……”她被血吓得六神无主,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觉他身子越来越重,凭她的小身板已支撑不住,唉呀一声二人已倒了下去,好在草丛厚软,云澜又及时拉了她一把,用自己的身子垫在她底下,倒没摔疼。
  “你到底怎样了,我去叫南华他们过来。”说罢便要起身去叫人。
  云澜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倒真没大事,忙一把搂住她:“别,别动,我是刚刚与妩姜交手时伤着了,躺一会儿就没事,你千万不要再动了。”
  阮梦华不敢再乱动,半趴着气也不敢大声出,可又觉得不对劲,问道:“她不是想同你……又怎么交上了手?”
  他不答反问:“我还没问你怎么会来这儿?”
  “天悠长老指引我来的,没想到你真的在月亮湖。”现在想想,天悠长老当时的话和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云澜低咒一声,又问:“你看到湖边的花房没有?”
  她早看到了,却不知有何用处,难道有人会住在湖边吗?
  “每当祈圣节,总有许多有情人来湖边相会,这些花房都是为他们准备的。”
  这样解释足以让阮梦华的脸蛋烧红,挣扎着想坐起来,云澜抱着她的手臂一紧,身子侧过来与她面面相对,轻笑道:“地上躺着再不舒服,你也不用这么心急进花房,咱们不是氏羌族人,怎么着也得三媒六聘方可洞房花烛呀。”
  鬼才想和他进什么花房,眼前的他眼睛明亮,弯起嘴角笑得极是蛊惑,让她不由心跳加快,嘴硬道:“我是问你来这里做什么,那个妩姜又是怎么回事?”
  “妩姜是天悠长老最宠爱的弟子,将来会是下一任的圣女,我曾向她请教过与蛊术有关的事,今夜我来此地之前并不知月亮湖是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竟是那个意思。”他知氏羌女子胆大热情,已是刻意避之,没想到竟会有这种麻烦。
  阮梦华可没留意过人家氏羌长老有什么弟子,当下哼道:“我看你是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天地良心,若是我同意她的要求,还会跟她交手吗?”
  “照你这么说,人家一个女孩子还会用强不成?”
  云澜忍住笑点点头,事实确是如此,而且是天悠长老出面请他到月亮湖,真不知道这些长老们掺合个什么劲!妩姜道明来意被拒后,二话没说便要下蛊,几番交手二人都没讨了好,妩姜昏迷,云澜中蛊,但他医道高明,对蛊术又钻研了这话多日子,早已另僻蹊径想出抵御法门,在中蛊当即便自行施救,虽落得元气大伤却也解得七七八八。
  阮梦华犹自不信,轻声哼道:“不是我打扰了你们的好事便成。”
  夜风轻柔,来来回回拂过静静躺在草丛里的二人,云澜思忖着氏羌的人快要来到,他们还需尽早离开。但又不舍得就此起身,俯过轻轻地道:“丫头今夜真美……”
  她脸色微红,扭过脸不敢看他,庆幸月色不是太明亮,否则非把她照得无所遁形。
  他却不肯放过她,低下头在她面上印下一吻,一时间风也轻柔,将他垂下来的发丝吹乱,拂上她的面颊,连带着心也有些发痒,犹如万只蚁虫在咬,两只手不该放到哪里,只得紧紧握住放在身侧。
  小丫头这般生涩的表现让云澜心生爱怜,轻吻不断掠过她的眉稍眼角,惹得她轻喘不已,忍不住抬手捂住脸。落在手背上的吻湿凉,却仿佛热得可以灼伤人,她犹如置身于火炉般浑身发烫,轻颤的身子被他拥入怀中后,立马将自己的脸埋在他胸前不敢抬头。
  过了良久,云澜听到林子另一端有隐约人声,知是祈圣节已毕,他们得离开这里把地方让给那些热情的氏羌人,于是抱起仍在羞得捂着脸的小丫头从另一边离开了月亮湖。
  亦是当时绝世人(一)
  微凉的风在夜色中穿行,不时吹起早衰的残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香庐小阁今夜寂静如常,丝毫没受谷中的热闹影响,小阁里一灯如豆,不断有令人揪心的咳嗽声传出来。
  昔日绝美的女子面如金纸,强撑着靠在窗边,目不能视却固执地面向窗外,无神的双眼眨也不眨,仿佛这样就能将外面的一切收入眼中。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的正是刚主持完祈福仪式的玉玛圣女。今夜的她也是一身白衣,头上戴着一顶吐露着夜之芬芳的花冠,往日清冷的神情看到召召后柔和不少。
  今夜是祈圣节,也是召召大限将至之日。可看她仰着脸享受晚风的模样,玉玛忽然觉得如她一般恣意过活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召召嗅到花香,转过头笑道:“圣女花冠用的还是第九重的奇花异草,好香!祈圣节应该没这么快结束,三位长老肯放你走?”
  玉玛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床前坐下来,将自己头上的花冠摘下来为她戴上,而后静静地陪着她。多年前她们曾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好朋友,一动一静相得宜彰,只是谁也想不到因缘际会,竟先后做了族中圣女,如今有一个却要永远离开,怎能不叫人心酸。
  花冠遮挡住召召灰白的头发,垂下来的花瓣轻轻抚着她的脸,记忆中她也曾戴过这样的花冠,那时她青春正好,尚在嫌弃这顶花冠带来的责任与使命,如今想来真正感慨万千。
  “你不说我也知道,今夜我便要不行了,长老们大概是想让你来送我一程。”她黯然不已,低声道:“替我谢谢他们,净彩任性妄为,此一生落得如此下场,全是命中注定。”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虽然曾为圣女,却非圣人,无法堪破生死之关。
  玉玛握住她瘦骨嶙峋的手,轻摇着问道:“那一年,你为何离开?”
  净彩的离开无声无息,之前毫无预兆,故而在她离开后,族中长老惊怒之下却也无法,只得另推了玉玛做圣女,还落得个二十多年未得传承的法门。
  召召眯着眼睛往后靠下,想到三位长老的样子就想发笑,随即正正经经地道:“我离开前一日,正是祈圣节。”
  玉玛不明所以,心想这与祈圣节有何干系?
  召召摇摇头,笑了笑道:“我竟忘了,依你的性子怎会明白……我只是突然无法再在觅仙洞里呆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不觉得叫一个形只影单的人年年替他人祈愿太过残忍了吗?”
  故而她在祈圣节第二日消失无踪,远走他乡,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
  氏羌每一届圣女均是从族中适龄少女中挑选数名佼佼者,再经过甄选,成年后接任圣女。氏羌族人长年居与此地,从未有人敢离开,只因每个人生下来便被下了禁忌,奉行着古老的承诺。净彩也不例外,她从未想过要离开氏羌,直到接任圣女一职,进了觅仙洞,知晓一生将要佩戴着圣女的光环在黑暗中隐忍渡过,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在外人看来,从重芳庭的九重之上一路缓步而下,受族人的膜拜和尊崇,在他们的注视中点燃圣火为族人祈福,既是圣女的责任和使命,同时也是无上的荣耀。
  可召召却轻易放弃这一切,若是重来一回,她依然会选择离开,哪怕落得如此下场。
  玉玛凝神细思,却没有言语。若是当初长老们没有选净彩为圣女,那么一切会否不同?
  “确实残忍!”
  两道附和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云澜与阮梦华携手走了进来。他们从月亮湖避开后,并不敢在谷中乱闯,何况云澜还受了伤,便商量着来陪召召,不意与玉玛圣女相遇。
  在外人面前,玉玛收拾心情,回复面色冷淡。云澜向她施了一礼,阮梦华好奇地打量着她头上的花冠,问道:“你一个人来,没带那只兔子吗?”
  玉玛摇摇头,反问他们:“你们也是来送净彩的吗?”
  二人大惊,同时向召召看过去,发觉她与往日比起来并无不同,几乎以为自己多想。但玉玛圣女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难道今夜召召便要离开人世?他们暗中揣测玉玛出现在这里的缘故,一股浓浓的不安弥漫在心头。
  召召面色平和,浅笑着将话引到别处:“你们怎么来了,刚刚可曾在圣火前许愿?”
  此招甚是有效,一说起刚才,阮梦华立刻忘记一切,忸怩着道:“不曾……”
  那会儿他们两个还在湖边滚来滚去,哪见过什么圣火,真是羞死人了。她偷偷地瞄了云澜一眼,但见他眉头微皱,似乎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听召召接着道:“可惜了,小姑娘要想拴住情郎的心,在圣火前许个愿就管用。”
  阮梦华已经习惯听她把情郎这种称谓挂在嘴边,反正今夜她真正见识到了氏羌人是如何的胆大直接,相比于月亮湖边那座座花房,召召这种只在嘴上调笑一二还真不算什么。
  她刚想到花房,召召便道:“你们怎地现在过来,今夜是祈圣节,怎可辜负良宵,不若往月亮湖走上一遭。”
  云澜不禁苦笑,轻咳一声道:“正要请教二位,天悠长老将我二人先后骗至月亮湖,更对在下施用蛊术,不知是何用意。”
  “怎会如此?”玉玛事先并不知情,而召召更是意外,抬手示意云澜上前,待要查看他中了何种蛊毒,才想起自己功力已失,只得让玉玛为其查看。
  玉玛圣女只在他脉上一探便收回手去,神色间略有异样,末了淡淡地道:“这位公子好生了得,竟然解得了我氏羌之蛊。”
  “哪里,在下用的是笨法子,伤身费力,还请圣女施以援手。”
  玉玛圣女想了想,在召召头上的花冠上摘下一朵淡蓝色的小花,将花瓣去除后空余花茎,扔给了云澜道:“你所中蛊毒服用此花花茎便可清除。”
  云澜一嗅便知这药材是否好用,忙收了起来:“多谢圣女。”
  阮梦华不情不愿地跟着道谢,心里嘀咕道:谢什么谢,明明就是氏羌欺负人,软的不成就来硬的,偏生解蛊还非得他们不可,倒成了欠人情的。
亦是当时绝世人(二)
  更深露重,召召的精神却更好了些,不断催促三人回去歇息。
  玉玛却绝口不提回觅仙洞歇息的事,稳稳坐在一旁,偶尔凝神看召召一眼。云澜不失时机上前向她请教,她也一一作答。
  云澜此行大有收获,试想世上还有谁能象他一样,亲身到氏羌见识蛊术?虽然并非正式向人请教,但他本就是行医之人,又因为阮梦华和召召的病症,已小有心得,来到谷中更是便利异常。谷中只严禁族人出谷,倒没苛令不得将所学蛊术看严实,这一点从当初召召入世后轻易将蛊术传授给了邵家便可见一斑。更何况那许多氏羌女子巴不得能与云公子多说会儿话,即便是谈论蛊术也毫不藏私。就这样有心无意中,虽未得其门而入,却也略窥其境,小有所成,若非如此,月亮湖边就要被妩姜拿下,这会儿能再得到玉玛指点,会有极大的好处。
  阮梦华不屑听这些无趣的东西,凑到召召面前说悄悄话。她再不济事,也能觉察出来召召今晚情形不大好,否则玉玛圣女为何守在小阁不走,而且召召的双颊开始泛起不正常的红色,衬着花冠倒显得异常美丽。
  虽然明知召召总会离世,但阮梦华仍是心中悲怆,再没有比召召更让她折服的人了。说吃苦,她虽然身中蛊毒十年之久,但前九年都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渡过的,哪有召召被人背叛下毒二十年有余折磨更苦?
  此时召召正经历着不为人知的痛苦,她体内毒素肆虐,一日日地拖垮了自己的身子,先是失明,后是咯血,直到今夜大限已至,竟然会有些舍不得。
  “怎地不吭声了?”她的心思不由自主恍惚,回过神发觉小阁里没了人声,扯出抹笑问道:“小姑娘不如讲讲你们在月亮湖边的事,难道没想着挑一座花房?”
  阮梦华实在想学那粗俗妇人般啐她一口,想想还是近身向前,低低对着召召一通嘀咕,把他二人在月亮湖边的遭遇讲了一遍,说到妩姜自荐枕席时虽有些脸红仍未停住,只略过了自己与云澜在草地上的亲昵举动。
  云澜与玉玛均是武功卓绝之辈,在一旁自然听得清清楚楚,一个想到刚刚的亲昵嘴角上勾,一个微微蹙眉,觉得甚是荒唐。
  召召听完也是一笑,云澜在谷中所为三位长老必然是知道的,可并无人干涉,大概是认为没有人能听得只字片言便学成蛊术。真正叫她意外的却是妩姜所为,她回谷后虽然一直呆在小阁,但谷中事物却也知道。妩姜便是下一任圣女,且是天悠长老的入室弟子,要知道继任圣女之人是不可以将身体献给他人的,妩姜今夜所为是长老们授意?还是她真的痴迷到了如此地步。
  长老们肯定不会坐视不管,想来天悠长老更不舍得心爱弟子没了清白,特意派人去打探,顺带把阮梦华也送了过去。
  “嗯,这么说你见过妩姜,她长得可美?”
  “妩姜姑娘风情万种,我哪里敢比。”说是不敢比,眼睛却狠狠瞪向云澜,仿佛都是他的错。
  “来,小姑娘,我告诉你,你若是心里不痛快,也可在我氏羌族人中找一个共渡良宵……”
  正与玉玛说话的云澜突然一把将阮梦华拉到身后,叹着气打断召召:“梦华可听不得这些。”
  饶是阮梦华听惯她说一些露骨的情话,也禁不住面上火烧,悄悄捂着火烧一般的脸躲在云澜身后,又听召召道:“我瞧这小姑娘性子太过于死性,小小年纪竟有些堪破情关的模样,特地来点化她呢,云公子莫要不识好人心。”
  也不知她是真懂还是在胡说八道,哪有人好心到怂恿一个守了十几年礼教的女子去找不直干的男了,这未免太骇世惊俗了。
  召召说完阮梦华,又去说云澜:“小姑娘,云公子对你如何不消我多说,看在咱们一路同行的情谊上,我劝你多多放开胸怀,难得在他心中谁也及不上你,倒是难能可贵。”
  谁不盼着能有人一心一意待自己好?阮梦华听着她如交待后事一般不忘关怀自己,心中颇为感动,既舍不得她就此香消玉殒,又感怀身世,一时欢喜到了极点,竟莫名悲伤茫然起来,只揪着衣襟不说话。
  说来好笑,还未知情意几何时,她便已对所谓的情和意万分失望,虽未如召召所言堪破情关,但也不远。她的母亲风华夫人表面上风光无限,其实连个女儿也保护不了的弱女子。还有死了的邵皇后,虽然她给阮梦华下蛊,可阮梦华依然觉得她很可怜,做了天下无双的皇后娘娘又能怎样,似乎也没多少开心,一生郁郁而终。再说阿姊,她终于嫁给了邵之思,却不知道邵家与母亲的恩怨,一味无知地幸福着。
  情之一字,害人不浅。如今她也要为情所动,为情所伤了吗?
  云澜心中暗叹,想要回身握住她的手,不料听她惊呼一声,原来是召召出了事。
  几道血丝从她双眼及口鼻中缓缓渗出,可怖的是召召并不知晓,兀自靠在那里浅笑不已。
  云澜与玉玛同时身形一动,到底玉玛的动作快些,几点金光已经护住召召心脉,云澜伤势未复原,妄想着输些真力过去,无奈召召体内的蛊毒太过霸道,撑这许久已是极限,任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
  召召只觉浑身力气在瞬间被抽得干干净净,费力地抬起瘦削的右手,想要抓住些什么,阮梦华抢上前握住,泪已是涌入眼中,哽咽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召召勉强道::“劳几位相送,我实在是过意不去。能死在氏羌,我心愿已足,此去无牵无挂。”
  想到她曾托自己杀了邵镜尘,云澜试探着问道:“召召姑娘,那邵家的人……”
  她微弱地摇摇头:“何必理会他们,我不想到了阴间还要看到邵家的人。”
  恨
  的时间久了,已经没有力气再恨,她只想三生三世都不要再见到有些人,哪怕是在天上地下。
  阮梦华忍住阵阵心酸道: “怎么能就这么算了?邵家行事卑鄙,难道就任由他们活在世上逍遥吗?”
  “错了,小姑娘,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一切皆是浮云。”
亦是当时绝世人(三)
  窗外水面上突然起了风,清凉的水气吹入屋中,灌得人衣衫猎猎作响,墙壁上的笼影灯随风轻摇,灯影飘浮中阮梦华几乎睁不开眼睛。
  召召的情形却更加不好,鲜血染红了她苍白的脸,云澜知已无回天之力,退后挡在阮梦华身前,抬手将她双眼蒙住,她待要挣扎,玉玛的声音似从缥缈虚无中传来:“二位贵客请速速离去,净彩圣女的后事……自有我族人料理。”
  想到历代圣女死后都要葬在觅仙洞,阮梦华心中一凉,任云澜将她拉出小阁,脚步不停地离开香庐。
  秋风乍起,谷中似乎一夜间入了秋日,处处花残叶落,就连重芳庭也不例外,祈圣节当日还茂盛无比的浓芳翠草,也有了衰败之势。
  香眉山与柳君彦在祈圣节过后便离开了氏羌,这里非久留之地,他们此行的目的是找到香文盛,可真正找到,却未能如愿将人带走,香文盛余生都会在氏羌渡过,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依着长老们的意思,召召已死,这些个外人一个也别留着,全部送走为好。可南华为未能送召召最后一程扼腕叹息,赖在氏羌不走,连着几天都在觅仙洞外守候玉玛,想要再见召召一面。
  在他心里,召召并不是那个比他大了许多的神秘女子,更不是氏羌的圣女,他将永远记住她自马车上下来时探手遮挡阳光的一瞬风情。
  只可惜他注定要失望,玉玛无情地告诉他,觅仙洞聚集天地灵气,不能沾染半丝浊气,别说他一个外人了,就连氏羌族人想要进洞也是难上加难。
  此话却是不假,当初阮梦华能进洞解毒,确实让氏羌人难办,不进洞解不了毒,进洞却又违背族训。三位长老商议后,暗中做了一个决定,若是可以便将阮梦华留下,救治族人不算违背族训。但他们未对云澜等人明说,只是等阮梦华解毒之后,观其言察其行,再由天悠长老出面收她为徒,将她留下来。
  可谁知阮梦华根本不愿留下来,也不愿拜天悠长老为师,祈圣节那晚长老们默许妩姜对云澜出手,其用意也是想着一旦得手,阮梦华情伤之下,留在氏羌的可能会大些。
  此等用心算是白费了,阮梦华等人半点不知,只当是外族人行事古怪,无从揣测,若非为了召召,也不会留到今日。
  等南华终究死心与他们一同离开氏羌,已是十日之后。妙艾将阮梦华抱了又抱,不舍得她走,还装了许多谷里的特产吃食装在绯玉拎着的包袱里,阮梦华虽有些心惊胆战,还是痛快收下。云澜收到的东西则多得没法拿,大都是女子所送,妩姜也出现了一回,白日里看她美艳更甚,手中白玉盒里装了什么谁也不知道,阮梦华拿出不大用的气度来,装做未曾看到她,往一边走去,眼不见为净。云澜倒也识相,紧跟着她走到一边,悄悄地道:“回头都是你的。”
  她心里一乐,仍是板着脸道:“谁稀罕嘛?”
  几人出谷后循了原路返回,其间又去了青霜埋骨之地,将她重新安葬,绯玉痛哭出声,惹得已哭了几日的阮梦华流泪不止。
  满山林木萧瑟,竟比在谷中要冷得多,已有料峭寒意,几人的衣裳带得不足,还是出谷时换了秋日衣裳才不至于落得狼狈。只是无车马行路,这里又是极北之地,没什么人烟,走了两日才见到村落,云澜怕阮梦华身子虚弱,受不得折腾,便找了个镇子住下来替她养上几日再走。
  南华的来历颇是神秘,阮梦华只知他是谢家独子。但谢家只是经商,即便是有财有势,哪里能神通到南华甫一出现便得到消息,快马赶来服侍他。而且他身边的人全武行打扮,口称少主,若是商人之子,怎么着也该叫少东家吧?
  镇子上住户不多,可一日日赶来的武士却不少,已经没有地方容得下那么多人。阮梦华不客气地请南华早些动身回家,免得再招来更多的人,可南华只是不理。
  他还打算跟着云澜二人转往子夜,往千羽山和泉州一行,根本没打算回家。
  这正是云澜和阮梦华要走的路线,出谷后她与云澜商量过,柳君彦与香眉山一回到上京,那么她在哪里的消息也会传回去,上京城她暂时不想回去,就按原来商定好的,跟着云澜回泉州一游,顺便再去传说中的千羽山,这一趟下来,大概就得明年,或者后年,总之越晚回去越好。
  休养好精神,阮梦华打算上路起程,可南华一副你们去哪儿我跟哪的模样,让她气恼不已,有心让云澜带她悄悄离开,却还有绯玉无法带走。
  绯玉已南华禀明了愿梦华小姐回子夜,她本是孤儿,无所谓去哪里,连阮梦华给了她自由身也是枉然,她年岁尚小,还不到嫁人的时候,服侍人总归是个活计。
  阮梦华只得苦口婆心劝南华:“南少主,你还是请回吧,毕竟你带着一大帮人呢,就这么跟着我们,怕是到了边境就会被我子夜官兵围剿,不知道的还以为沧浪要跟子夜开打,你们这些是先头兵呢。”
  这两日连谢家的人也得到消息赶过来,成日劝少爷回家,谢家家主已经动身往这里赶。南华摇摇头,慢理斯条地道:“非也,梦华小姐要走,我怎么着也得护送你平安到家吧。”
  坐在侧首的云澜给绯玉使了个眼色,让她下去泡茶,这两人斗起嘴来得好半天,他则气定神闲地观看。
  “我已不再是你家小姐,南少主不必这么客气,送君千里,终需一别,你把我送出这个门就行了。”
  无论她怎么说,南华就是不松口,打定主意要跟着她走。
  “你排场太大,我现在不比从前,养不起你呢。”
  “今时不同往日,一路费用全由在下包了。”
  “少主真是财大气粗,你也知道如今不比从前,又为何非要离家万里,去那么远的地方?”
  一家不知一家事,南华与父亲不和,母家管得又严,他还真没想明白有哪里自己可去,只是一味缠着两人要跟去子夜,最好是快些上路,他可不想被谢家的人带回去。
  想到这里,他急切地道:“你若嫌我身边人多,不如我把他们甩了就是,又不是头一回。”
  看着他一脸兴奋,阮梦华头疼不已,刚出谷那几日,这小子一脸哀伤,倒平添了几分稳重,没几日又回复原样。她冷着脸道:“谁知道那些是什么人,万一跟到子夜闯什么乱子可如何是好?”
  “他们是我母家的护卫,和绯玉一样,你能让绯玉跟着你,却不让我去,难道我还不如一个小丫头?”说起来他有些忿然,明明绯玉是他送去的人,到了最后竟还比不上她。
  阮梦华瞪大双眼:“人家绯玉无处可去,跟我做个伴儿,你就别添乱了。”
  她身边没个人服侍不行,难得绯玉是和她共过患难的,自由之身还愿意留下来服侍她,想来不会如沉玉鸣玉般受人摆布,再说她既无公主之名,也非阮家小姐,身边的人也不会别有用心。
  “我怎会添乱,以前你可没嫌弃过我,真是有了云澜便大不一样。”
  南华这话却有些不大恭敬,气得阮梦华脸色涨红,却又拿他无法。
  “啪”地一声,却是云澜敲打他替她出气,只一个眼色便让南华连呼痛也不敢,坐在那里连吸冷气。
  “既然你要跟去子夜,就先把这些人打发走,不然就别想去。”
  说罢拉了阮梦华出门,哄着她去了镇上唯一一家脂粉铺,那里当然没有什么好货,但聊胜于无,而且阮梦华几时有机会逛过商铺,居然也能玩出兴头来。
  第二日阮梦华起身后,吃惊地发现往日人满为患的客栈安静异常,前来寻南华的人突然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南华本人也不见了,只留下书信一封,道是先回青城家中一趟,日后再见。
  她左想右想也不明白,为何云澜一句话,却比她费尽唇舌有效得多。
  关情
  作者:千岁忧
  君边云拥青丝骑(一)
  南华一走,阮梦华便催着云澜上路,她怕南华他故技重施半途偷溜,再一看南华还给他们留下了车马,更觉得自己推测得没错,故另找了马车上路,一再催促快点赶路,直到确定不会有人追上才慢下来。整日坐车确实辛苦,反正他们不用再赶路,阮梦华也不再是来时昏昏欲死的模样,便弃车乘船,转到智真州地过海回东明,虽然慢些,总是比坐车好些。
  这一趟沧浪之行收获颇多,不光体内蛊毒解了,还弄清楚当初下蛊之人是谁。至于邵家与召召还有自己母亲之间的恩怨情仇,她一时还未想好该怎么办,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若是她现在回到上京,将此事公布于众,会有几个人肯信?邵皇后娴德淑雅,生前死后都被皇帝敬重,邵大人清廉能干,虽退出朝堂但仍有余势,说他们用邪术害人?怕不先被定个诬告之罪。
  虽然离子夜越来越近,阮梦华却提不起精神,窝在船舱里不大想动。
  这些年邵家确实不比以前,刻意低调行事,若非年前二女易夫一事,上京城也想不起来邵家原先也曾风光过。由此阮梦华想到了当初邵皇后为自己和邵之思订下的婚事,那时母亲尚以为邵皇后见自己得宠,有意与她交好,现在想想,大抵是存了另外的心思。
  可是邵皇后已死,嫁过去的人也换成了阿姊,即便邵家有别的心思,也该收拾了去,安安生生地做亲家,阮梦华想到之前母亲与阿姊待她的凉薄,大概她没法开口诉说她受的这些苦楚。
  沧浪秋日风光甚好,天高云淡,云澜怕她心事太重,时不时拉她上岸游玩,顺便和她斗斗嘴,绯玉极有眼色,刻意避了开去,一路上云澜带着她东走西看,大半月方才到了海边。
  把心事全部放下的阮梦华其实是个十分容易满足的小丫头,这一年折腾下来,居然也长开了许多,原先稚嫩的脸蛋下巴变尖,眉眼间依稀有了些婉约风情,虽不似召召那般绝美,但却清丽异常。
  这会儿她正曲起膝坐在船舱里,两臂叠交将下巴枕在上面,好奇地看着云澜。出谷时妙艾曾送了个包袱,里面不是吃的,也不是什么让阮梦华忌讳的东西,而是她历年来收集的养颜圣品,可都是用重芳庭那些花草制成的。
  绯玉在谷里时与妙艾相处的时间最长,知道如何用这些,某一日阮梦华在车上觉得无聊,两个人翻到妙艾给了包袱后如获至宝,当即试用,捣鼓个没完。这日云澜无事,拿来细看,半晌才抬起头,长叹一声道:“世间难求的圣品,却被你们用来养颜,真是暴殄天物。”
  他这边感叹不已,阮梦华却双眼发亮,紧张地问道:“这么说……我也能变得和召召那般美?”
  云澜忍住笑道:“丫头,饭可以多吃,梦要少做,他们这一族功法诡异,这才是容貌异与常人的根源,再加上那些圣品养着才会更有效。你若是留在氏羌给那个天悠长老做个弟子,或许有可能。”
  当初召召在船上被他救醒时,还瘦得可怜,短短几日便骨血充盈,艳光四射,将香文盛吓得如见鬼魅,不敢近前,全是此功之效。
  听了他的话,阮梦华不由泄气,她宁可容貌丑些也不要再去氏羌,更别说做什么天悠长老的弟子。
  过海只用半日功夫,东明城的出云港热闹如常,来往商船繁多,没有人会一直记得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案,想来已是不了了之。阮梦华站在船头放眼望去,辽阔海面上点点船帆,阳光下四处泛起点点金光,正待拂一拂被海风吹乱的秀发,感慨着终于重回子夜,却被一声招呼将满心欢喜破坏殆尽。
  “梦华小姐,海上风大,不如快些下船到城中歇养两日,我们好一同上路回云大哥家去。”
  她低头一看,一艘小船靠过来,上站着南华和几名护卫,正满脸得意地冲拱手。
  怎地他竟比自己还先到子夜?
  其实阮梦华倒不是非要赶南华走人,毕竟从前在杏洲相识了一场,得他相助才能离开上京。只是没想到他居然是沧浪谢家之子,还与香家有私,若不是南华多事跟着他们去氏羌,那些黑衣人没那么容易跟着追杀过来,青霜也不会死。
  云澜也听到了他的叫声,在她身后笑了笑:“我几时成了云大哥,他倒叫得亲热,既来子夜便是客,咱们下船去吧。”
  原来南华听了云澜的话后,不再任性地呆在外面不回,毕竟难为那些武士来回奔波不是他的本意。他干脆回到母家,求了长辈们同意,只带了几名精干之人陪护,确保安全便可。从母家出来,他又马不停蹄地回到青城谢家,好声好气地同父亲商量出行一事。
  谢老爷难得与儿子有商有量,这一年中为了拉回爱子的心是费足精神,这下子更不会反对,闻知岳家松了口,便不再难为,只是嘱咐他早早回来。南华口中应着,颇不及待地追阮梦华与云澜去了。好在云澜他们乘船南下,走得并不快,终于叫他给撵上了。
  南华引着三人去了东明城最大的客栈,道是自己来到东明已有三日,早给他们安排妥当。几人刚到客栈里安顿好,只听得外头人声嘈杂,未几一名武将在掌柜的指引下敲开房门,要面见阮梦华,并附上书信一封。
  阮梦华先想到云澜,绯玉去了他房中却不见人影,只好叫了南华来。她想了想,请了那人进来,南华带人在她身后一字排开,倒也有几分气势。
  信是慕容毅所书,要她务必在东明城等上一等,他已奉皇命率众前来迎接。
  慕容毅怎知她的行踪?自然是柳君彦所为,他离开氏羌后便让人传了消息回上京,将阮梦华人在沧浪之事告知相关人等。但他也知孰轻孰重,不敢说出与氏羌有关之事,只说是无意中与在沧浪求医的梦华小姐相遇,眼下她已经云澜的陪伴下返回子夜,需人手接应。
  既是说奉着皇命,阮梦华倒不好让这些人莫管闲事。她放下书信,淡淡地问道:“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那人躬身行下礼去:“末将乃是慕容将军麾下一名小卒,贱名不足挂齿。慕容将军还有三日便到东明,这里鱼龙混杂不够清静,城中太守已备好园子,还请小姐随末将前去住上几日。”
  她自觉身份未明,不愿受那名武将的礼,皱着眉避开,在心里斟酌了一下才道:“将军费心了,只是我才到东明,一路上有些乏了,在这里歇着便好,不想去什么园子。”
  那武将也不敢强求,只在南华等人的面上溜了一遍,试探着问道:“可要末将留下些人手?”
  阮梦华连忙婉拒,说怕扰了客栈生意,让人送了他们离开。
  君边云拥青丝骑(二)
  饶是客栈老板整日见惯南来北往的客商,却瞧不出这几位是什么来头,擦着汗送走了那队人马,请那些听到动静出来打探的客人们回房安歇,一边交待店中伙计务必要对上房的几位贵客恭恭敬敬,不得怠慢,一边求神念佛祷告着千万别出什么事。
  不用阮梦华交待,南华先让人去客栈周围查看了一番,那名武将虽然明着离去,却留下不少眼线在附近,显是已将几人监视起来。
  阮梦华心中微怒,她又不是犯了事,慕容毅此举究竟是何用意。偏偏云澜不知去了哪里,她只得与南华商量。
  南华无所谓地道:“你当初不声不响离开府里,府里和宫中怎会不找你,好不容易有你的消息,当然得接你回去才行,说不定会好好补偿你。”
  他毕竟在子夜呆过几年,对这位非名义上的皇家公主甚是同情,再者仁帝本就在筹备着为她正名,此番回了上京定会大肆操办。
  阮梦华何尝不知这点,但如今她再不是那个渴慕亲情的小丫头,宁可回杏洲长住,也不想再去上京。她眼珠一转,抱怨起南华来:“你这次就只带了这几个人?”
  “怎么,这会儿梦华小姐又嫌人少了?是谁说我带得人多会招来麻烦,我可都是照着你的意思,好不容易才撇下那些人的。”
  “该少的时候不少,不该少的时候偏偏少,你……不堪大用!”
  南华哭笑不得,连声道:“好,好,这几个人都归你,千万别嫌弃。”
  他身边这几个人可是外祖家中身手最好的武士,比他的功夫强多了。
  她挥了挥手,叹了声:“也只好将就了。”
  本想在东明城歇息几日,看来得在慕容毅赶来之前就走。她就不信,总不能她要离开,还有人敢把她捆了不成?
  云澜直到入夜才回客栈,放着正门不走,穿窗而入,带着一股夜的凉气。阮梦华在房中坐卧不安了半晌,连晚饭也省了去,刚打发绯玉出去,支着手臂小憩一会儿,突觉凉风袭面,旋即已被云澜拥入怀中。
  阮梦华愣了一愣,待看清是云澜,才低低叫了一声,双掌推开他道:“你去了哪里?”
  云澜却不作答,顺势退开坐在灯下,伸手为自己倒了盏茶水,浅浅酌着,神情有些莫测。
  她顾不得再追究他去了哪里,反正这人时常神神秘秘,便道:“你不在的时候出了事,陛下知晓我的行踪,竟派了人来接我,眼看着两三日内便要到东明,你看该如何是好?”
  他手上动作一顿,缓缓地道:“陛下仁厚,待你如掌上明珠,定不会怪你擅自离京,你怕什么?”
  其实他已经知道了,回客栈时便觉得有些不对,似乎有人在暗中窥探,于是先和南华打了个照面,问清楚后什么也没说来见她。
  “谁会怕这个,我是说……”她蓦地停住,直直地盯着云澜:“你这话何意,难道忘了咱们说过的话?”
  云澜避开她的眼神,此时非彼时,她到底是皇家血脉,眼看着回到上京便是位正宗的金枝玉叶,何苦再记得曾说过些什么。他甚至在想,若她仍是那个不得宠的小丫头,事情便好办得多。
  眼下真不是带她回泉州的好时机,起码要先回京看看形势,当初他被邵家请来,与仁帝曾有一年之约,不能就这么甩手不管。这些他没见阮梦华之前已思量过,知她听了心里定会不痛快,仍是劝道:“你大难不死,确应回去见过父母,再说,我可是陛下赐给你的御医,也该回去复命了。”
  乍一听此言,阮梦华又是惊怒又是失望,她一直在等他,等他回来后商量快点动身避开慕容毅,可没想到他却要她回京!她静静站了半晌,忽尔笑道:“说得也是,就依云大人所言。”
  说罢肃着脸一指窗外道:“既如此,云大人就该避嫌,请回吧!”
  笑话,他不光私入她的房,还抱了她亲了她,如今来规劝她回京?是了,在他眼中,她就是一个物件,想要便要,想扔便扔。不光是他,连她的父母都知道,她阮梦华自幼便是个招之既来,呼之即去的物件!他高兴的时候可以为了她奔波万里救医治病,一路上的呵护几近真情,不高兴的时候就要送她回去,当她稀罕做什么公主吗?
  她是越想越怒,眼见着云澜依然坐在那里,顺手抓起身边的东西便扔,不论什么全向他招呼过去。
  云澜自然无法再安坐,跳起来边闪边苦笑着道:“丫头,你先别气,这不是来和你商量的吗?”
  “谁是你的丫头!”
  她打定主意不再跟他说一句话,手边东西没得扔,便在屋里寻些趁手的,弄出天大的动静,不光南华绯玉听到来喊门,连客栈里尚未安歇的客人也被惊动,客栈老板哭丧着脸守在外面,听着屋里清脆的响声,心也跟着一阵阵的疼。要知道上房里放的可都是上等摆设,他可不敢开口让这几个贵客赔钱。
  砸到再无可砸,阮梦华收了手,拉开门出了房,对南华与绯玉道:“明日一早收拾东西,我们启程回杏洲。”
  不带她去泉州便罢,但她也不会如他所愿回上京去。
  那间上房自然是不能再住的,南华把客栈老板叫来,又开了间上房,嘱咐绯玉小心伺候着,转过身又去找云澜。
  云澜仍留在那间满地狼藉的客房,手上还握一只茶盏,那是唯一没被阮梦华砸烂的东西,看到南华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笑意不改地道:“她去睡了?”
  “为何要回京,明儿一早起来她若还是执意要走怎么办?她可是把我的护卫全要了去。”南华可是冲着千羽山才来子夜的,若是云澜和阮梦华回了上京,谁带他去千羽山?
  云澜反问他:“难道真的不顾皇命带她走?况且……”
  他话说半截却又停下,南华不禁问道:“况且什么?之前你带着她去沧浪是救了她一命,如今怎地忽然怕了?换作别人倒还罢了,可若是你,皇帝老子又能奈你何?”
  “我没你说的那么厉害。”他淡淡地扫了南华一眼,警告他道:“你最好不要跟着她胡闹,更别惹事。”
  南华无辜地摊手:“我?我是那样的人吗?倒是你,为何非得要她回去,怎么我觉得你有些不对,难道你刚才消失的那会儿出事了吗?”
  他就是那么一问,谁知云澜脸上的笑意蓦地一淡,神色莫名凝重起来。
  云澜还真是去托人送信回家,此地贸易繁荣,各地均有做生意的人在此,想往哪里送信都方便得很。云澜的家虽然在泉州,但父母早亡,也无兄弟姐妹,留下偌大的田产宅院连个主人也没有,平日叔伯长辈们照看着,忠仆管事打理着,他只需年节时偶尔回去一趟。他少年成名,一直在江湖上漂泊,这回带着阮梦华等人回去,少不得要知会长辈们一声,要府里早做准备。
  可就在他安排完了之后,却听说了一件事,是有关上京城风华夫人的。
  君边云拥青丝骑(三)
  若按着阮梦华的意思,第二日便要离开东明城。不料半夜里沿海一带竟刮起了狂风,凌晨时更下起了暴雨,来势甚是凶猛。城中百姓谁也不敢出门,处处可见折断的树干积水,听说还有谁家的墙不结实被风吹倒的,差点伤到人。
  这下子别说走了,连门也出不去,而且船行都歇了市,谁敢也不愿为了点钱在这种天气出门揽生意。
  住在城中客栈的客商们无不称奇,此等大雨只在夏日才会有,这会儿早已入秋,不知道老天爷发的哪门子怒。他们的生意耽误了,可客栈老板却心中暗喜,下雨天就是留客天啊,最好是下个十天半月,保管他这个客栈日日爆满。不过象阮梦华这种客人还是少有为好。
  想一想,昨日她已弄毁一间上房,啊哟,莫不是这女子发怒老天才跟着发怒吧,那岂不是神了?
  阮梦华自然不知客栈老板心里的古怪,她正把自己关在房中生闷气,只准绯玉将餐饭端入房中。她怕慕容毅来了就走不了,冒雨走却行不通,只能在心里干着急。
  云澜这两天几次来找她都被赶走,却拿她没办法,只得吩咐绯玉好生服侍着。
  东明城的城令已贴出告示,明令出云港内停靠的商船一律不得擅自出港,所有交易暂停。大家伙谁也走不了,还得坐等老天开恩,两天下来,客栈里聚集了一批闲谈的商人,成日高谈阔论,全是行商路上所见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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