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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拖延症

_5 priest(当代)
  陆程年那游刃有余的表情露出了一点皲裂,使得他那社会精英一样的嘴脸显得有点呆。
  叶子璐的语气平静极了,眼泪却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好像坏了的水龙头似的,怎么都止不住。
  她一口气说完,冲陆程年点点头:“我走了,这顿算我的,感谢你陪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中午。”
  然后叶子璐径直走到服务台买单,感觉压在身上的那一层看不见的保护膜突然分崩离析,让她鲜血横流的同时,也放了她自由。
  
☆、第二十四章 精神之癌
  之后的一个星期,再也没有人烦过叶子璐。
  她开始习惯了每天早晨手写一份计划表,放在自己书桌上最显眼的地方,并且把计划分成两部分——用蓝笔勾画出来的是头一天应该做而没来得及做的事,其他的是这一天的任务。
  用这种方法,她保证不把重要的事拖到第三天。
  叶子璐开始发现,网上其实有很多拖延症互助小组,其中有各种各样的经验分享,相关书籍推荐。
  这让她感觉好了一些,毕竟,她发现自己不是一个人。
  在看了好多“时间管理法”“番茄法”“三分钟日志法”之后,渐渐地,叶子璐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的方法——秘诀就是时刻反省,每当她发现自己无所事事的时间超过十分钟,或者开始做无聊的事的时候,她就会像是突然醒悟,猛地一激灵,抬头看挂在墙上的三个问题:
  第一,到休息时间了么?
  第二,做这件事有什么意义?
  第三,我本该做什么事?
  第四,为什么我没有开始做这件事?借口是什么?
  当她开始这个固定步骤的自我反省的时候,就会发现,她给自己找的借口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都是十分可笑的。
  然而这个过程并不容易。
  刚开始这样做的时候,叶子璐还有热情,那种感觉就好比平时一睡就很死的人,想着自己第二天早晨有一件非常期盼的事——比如计划已久的游玩或者最想见的人的约会——那么第二天早晨他通常能违反自己的生物钟,早早醒来。
  而后这股劲过去,倦怠期就再一次袭来。
  连轴转的时候,人会疲惫,同理,意志力也会疲惫——这都是很正常的事,要接受它,给自己适当的鼓励,要对自己温柔一点。
  这句话是叶子璐参加的战拖互助会的一个资深成员告诉她的。
  只有圣斗士才有小宇宙,只有佛祖释迦摩尼才能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
  普通人在每一次心神的巨大晃动之后,即使若有所悟、若有所得,下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也还是要在漫长的日子里,跟一点一点消磨的斗志、以及这个信息爆炸的世界里所有充斥的诱惑无时无刻地战斗。
  颜珂虽然说话很难听,但其实是个非常够意思,非常尽职尽责的人,他答应过帮忙,就会一帮到底。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这句话也被叶子璐挂了出来,只是在外面用红笔画了一个大大的方框,打了个叉。
  在她和陆程年说完那番话以后,叶子璐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也是颜珂一直企图告诉她的一件事。
  她就是一个普通人,数十亿芸芸众生中最不起眼的一个,资质有限,阅历有限,她不是什么“被选中的人”,也许会平凡一辈子,像那些她曾经可怜过的、努力学习但成绩怎么也上不去的同学一样,即使很努力地做一件事,最后也依然没有任何结果。
  也许有的人,注定任何事情都做不到“最好”,尽管他每天都在努力,每天都在进步……可是一辈子那么短,也许他还没来得及从绿叶进化成红花,这一生就过去了。
  这很难接受,很可悲,对于有些人而言,让他接受自己的一生也许将会这样度过,比让他去死还要难。
  可这就是事实,无可辩驳,并且客观存在。
  颜珂咬文嚼字得没错,这就是“平凡”和“平庸”的区别,这也是为什么它们一个是中性词,一个偏贬义。
  叶子璐在网上认识的那位ID为“拖拉机超人”的“战友”就是这样告诉她的,只有彻彻底底地接受了“平凡”,这辈子才能远离“平庸”。
  当她完成了所有的任务,临睡前拿出一两个小时娱乐自己的时候,她发现那些快乐是真正的,“无罪”的,被她自己赦免了的,轻松极了。
  叶子璐有时候会和颜珂挤在一起看一部电影,有时候会跟“拖拉机超人”聊一会,有时候也打游戏,看小说。
  她依旧喜欢它们,然而它们致命的诱惑力慢慢地消失了。
  当它们不再成为某种蹩脚的借口的时候。
  两个多礼拜后的一天,王劳拉又去考试了——这回是中级翻译资格证。
  私下里,叶子璐和颜珂一致认为她没戏,以王劳拉那个万一出了国,买东西都费劲的外语水平,能把初级考下来已经很老天开眼了。通常,对于别人的事,人们总是能更理智更中性地看待问题。
  叶子璐上午通过了一个面试,她经过思考,以及对自己资历的客观总结,认为自己应该适当降低找工作的标准,果然,看面试官的态度,大概这一回她是很有希望的。
  她在经历了生命中的最低点以后,好像运气终于开始反弹了,常年隐隐地焦躁和压抑的心情也开朗了。
  叶子璐正在跟“拖拉机超人”聊天,突然,一个电话打进来了,竟然是大半个月没有见过面的陆程年。
  叶子璐说了两句之后,很明显,电话那头是换人了,她的口气突然明显地变得客气起来,称谓也变成了“您”,然后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抽出一张纸,一边说一边记什么,看样子是要长谈。
  颜珂就蹲在她的床桌上,看着闪烁的对话框。
  “拖拉机超人”俨然已经久病成良医,正在以非常专业的口吻讨论“完美主义者”的问题。
  颜珂本来可有可无地扫了几眼,然而看着看着,就忍不住蹦上了键盘,发挥他的无影脚神功,敲了回复过去。
  【小叶子】:照你那样说,其实本质上,拖延症是由完美主义引发的么?
  【拖拉机超人】:也不能那么说,关于这个理论,还是有很多人质疑的,但确实有一部分拖延症状,是跟完美主义有关系的。
  【拖拉机超人】:比如最基本的一条,很多拖延症患者在发现自己这个毛病的时候,都会幻想有一天自己战拖成功,会有一个多么圆满伟大的人生这一点。在他的印象里,“战拖成功”就等于“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拖拉机超人】:后者就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了,也就是完美主义情节在作祟,你想想“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多么遥远的目标,简直天上地下。所以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座喜马拉雅山,他相信只要自己开始走,最后就会到达山顶,可是那山太高,潜意识里,他知道自己上不去,所以不肯迈出一步。
  颜珂想了想,敲上了一行字。
  【小叶子】:我还以为完美主义者就是指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凡事要求最好的人。
  颜珂这样说,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就是个十分苛求的完美主义者,拖拉机超人的话,让他惊讶地发现,他自己身上竟然和叶子璐这个小废柴有共同点。
  【拖拉机超人】:《拖延心理学》的书没好好看完吧?不切实际的完美主义有时候是人不肯接受自己的源头之一。
  【拖拉机超人】:你没听说过那句话么?“完美主义是精神之癌。”
  颜珂一愣。
  【小叶子】:呃……没那么严重吧?
  【拖拉机超人】:真的陷得深了,你就会发现,你不但容忍不了一点自己的失败,甚至连成功都无法容忍。你仔细想想看,如果有一天你开始做一件事,就比如说开始一项工作吧,你干得不错,周围的人也都夸你做得好,你会怎么样呢?
  【小叶子】:继续努力啊。
  【拖拉机超人】:如果很多很多人都以让你都觉得过分的溢美之词,拼命往你身上盖,好像你是个天纵奇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全身上下浑无缺点呢?你说,时间长了,你会不会只敢停留在目前的成就里,吓得连下一步都不敢往下做了呢?
  颜珂呆住了。
  “颜珂?颜先生家的公子嘛!哎哟,那个年轻人相当了不得,青年才俊!”
  “龙城这个圈子里,谁不知道颜先生的儿子?我看,青出于蓝,将来说不定比他爸还要有本事。”
  “别说龙城,就是全中国,有几个这个年纪就能做出一番事业的?我听说新丰过一阵子要上市是吧?太了不起了,颜珂啊颜珂,老天爷到底是多偏爱你,什么好处都让你赶上了?故意让我们这些凡人眼红是不是?”
  那些无论真情还是假意的交口称赞,突然像是波浪一样向他碾过来。
  那股来自骨子里的压力,本来在他住进了这个小熊的身体里之后就诡异地消失了,却突然在这一刻,被拖拉机超人一针见血地释放了出来。
  他颜珂真是个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人物么?
  他真有那么牛么?
  他难道不也是个凡人,每天需要吃喝拉撒么?
  停留在已有的成就里,浸泡着那些如同泡沫一样一戳就破的赞誉,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压在身上的那座山越来越重、越来越无法承受。
  颜珂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屏幕右上角上的日历里,日历上冰冷的数字在提醒他,他已经在叶子璐家里无所事事地住了数月,却仍然没有想出他该怎么样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的办法。
  他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回去了么?
  为什么总是在叶子璐往后缩的时候忍不住地想推她一把?
  因为他自己其实也感觉到了么?
  有些道理,有些事,每个人都清楚,只是目光不往自己身上落而已。
  叶子璐挂上电话,没轻没重地往床上一扑,打了个滚:“哎,熊珂,我跟你说,陆程年刚才打电话给我介绍了一个工作,比我上午面的那个待遇好,发展机会多……最重要的是还近。”
  颜珂目光闪烁,并没有留心她说了什么,也没答音。
  好在叶子璐也不在意,她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刚才心里其实很难受,心想,我怎么就求上他了呢?靠陆小胖给介绍工作,我多丢人啊。可是一想到我都混到这份上了,再没有比这再丢人的了,就还是答应了——跟人家说好了明天报道去,就不跟你在家玩了哈……咦?你听没听我说话,熊珂?熊孩子?”
  和她轻快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颜珂喉咙发干,他好像第一天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一只熊一样。
  一塌糊涂地恍然大悟了。
  作者有话要说:诸位~俺明天揍开始放假鸟~明天粗去玩,住外面,旅馆的网络不知道好不好用,可以用我就更新,不可以的话揍请等后天^_^
☆、第二十五章 习惯和适应
  颜珂和拖拉机超人聊过以后,整整沉默了一天,他开始良久地反思自己那些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过往——觉得自己就像走在了钢丝上一样。
  或许是因为变成了一只熊,那些社会和他人贴在他身上的——诸如“家世良好”“品学兼优”“青年才俊”等等的、时间长了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就是那样一个人的标签,一下子都不见了。
  颜珂突然变得不那么有底气,好像有什么东西抽掉了他身上最支柱作用的那根骨头,他在慌乱间,像所有群居动物一样,做出了本/能的反应——寻找一个同类。
  这个“同类”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好吧,尽管有点非主流,但也就算凑合了。
  颜珂仍然想尽办法,也没有再像那天一样,意识飘出小熊的身体,变回原来的那个“颜珂”,他于是更加严厉地监督起正在战拖的叶子璐。
  他在无意识地从叶子璐身上找那点自己的影子,好像如果有一天她能克服掉根深蒂固的心理障碍,那么他也能。
  叶子璐的生活似乎在重回正轨,她在新的工作岗位上适应良好,请陆程年吃了顿饭,朝九晚五的规律工作生活,似乎能从某种意义上推动她战胜无序拖延的战斗。
  她几乎觉得自己要痊愈了。
  人的习惯是可怕的,想要养成或者改变一个习惯,都要付出非常大的代价,据说,21天就可以让人养成一个习惯,这个说法无数次在网络以及各种纸媒上以讹传讹,出处已经不可靠,或许也是有些科学含量的。
  比如连续二十一天睡懒觉,再早起一定非常的困难,连续二十一天半夜吃宵夜,再不让吃,一定会被饿醒,连续二十一天出去疯玩,再坐回来认真读书,一定会有一段时间坐不住。
  二十一天养成一个坏习惯是绰绰有余的……甚至一个礼拜就足够了。
  可是好习惯并没有这么容易。
  一个多月的坚持努力,会让坚持变得不那么困难,比如刚刚开始给自己做计划并且强迫自己完成的时候,叶子璐总会反复地跟倦怠做斗争,反复逼迫自己适应那种“失去自由”一样的束缚感。
  叶子璐自己对颜珂说:“感觉就像戒毒一样。”
  颜珂嗤笑一声:“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戒毒除了改变习惯以外还要克服生理上的痛苦,就你,割破个皮都能哭爹喊娘,万一有一天你要是不幸染上毒瘾,就赶紧自我了断,省得拖累家里人,放一百二十个心,你啊,肯定戒不了。”
  叶子璐以往喜欢看主角个性坚强的小说,然而也只是因为她实在看不惯菟丝花似的弱势的人,到了这里,她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个性坚强”,明白了那些被她当热闹看的故事里的人,如果生在现实中,应该是叫人怎样敬佩的。
  她一路磕磕绊绊,到了一个多月以后,总算感觉到一点点的成效——被什么东西勒住了脖子的感觉终于减轻一些了。
  叶子璐已经可以比较自觉地写计划并实行,每天晚上睡前反省自己的一天,并尽量以鼓励的、接受的目光看待自己。
  而日渐严厉的颜老师,竟然在这个时间也会很配合她,口气温和很多,说出来的内容也像人话了——不知道是不是叶子璐的错觉,她觉得在她自己战拖这件事上,颜珂好像突然从一个局外人,变成了一个参与其中的。
  然而,这种往好的方向发展的“适应”,并不是习惯。
  这一天,叶子璐做完了一章的练习题,仰面躺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打了个滚,屁颠屁颠地对颜珂说:“我觉得我战拖胜利了!”
  颜珂正专注地看一本关于“完美主义人格障碍”的书,头也没抬地说:“差远了。”
  “为什么?”叶子璐问。
  “现在我跟你说,明天你可以什么都不干,不用有任何心理压力,坐在家里爱玩什么玩什么,爱花多少钱花多少钱,不用上班不用看书,不会产生任何后果,你觉得怎么样?”
  叶子璐想象了一下,被那种巨大的吸引力撞了一下腰。
  人么,都是好逸恶劳的。
  颜珂继续说:“你现在的状态,就是稍微能自觉一点,一旦有点小灾小病,遇上点小困难小烦恼,你防线一松,给自己放个小假,基本也就等于前功尽弃了——所以你现在的状态叫‘适应’,而不是‘习惯’。等你什么时候把‘今日事今日毕’养成一种习惯,才勉强算成功了一步吧。”
  叶子璐想了想,认为有道理,于是问:“那怎么算习惯呢?”
  “等你不做某件事的时候,开始全身难受,茶饭不思,吃不好睡不好,心里老惦记着它的时候,就是‘习惯’了。”颜珂为此还打了个通俗的比喻,“就好比你每天早晨要大便,有一天因为某种原因没能大出来,这一天都会非常不爽一样。”
  这比喻虽然易懂,但实在太粗俗了,叶子璐没想到他当着自己一个女孩子的面,竟然能公然讨论大便问题,脸都有点红了,于是驾轻就熟地伸出手指,弹了颜珂一个脑瓜崩。
  颜珂在她的贱爪子袭击下不堪重负,坐了个屁股蹲,几乎恼羞成怒起来:“叶子璐!你要注意师道尊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懂不懂?”
  “你教我哪门课啊颜老师?”叶子璐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
  “我是人生导师。”颜珂人五人六地说。
  叶子璐发表感言:“哎哟我的妈耶!”
  颜珂一听这腔调,就知道她后面准不是人话,果然,叶子璐说:“我第一次看见您这种熊样的人生导师。”
  颜珂打算咬她,战斗经验丰富的叶子璐灵巧地闪开了,她得瑟地打着滚笑……然后从床上滚了下去,摔出一声巨响,整个地面都跟着震了三震。
  颜珂愣了一下,然后显然从中得到了巨大的娱乐,前仰后合,笑声都快穿越大气层了——跟叶子璐相处时间长了,颜珂越发觉得,只要她不犯病,实在是自己认识的最逗乐的姑娘。
  叶子璐捂着后腰,呲牙咧嘴地爬起来,打算跟他大战三百回合。
  就在这时,她的电话响了。叶子璐拿起来一看,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号,她接起来,那边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稍微带着点口音,语速又快,她听了两遍才听明白,竟然是宋成梁——那个狂追王劳拉,一直被甩的土大款给她打电话。
  “宋先生,出什么事了?”
  “哦,”宋成梁说,“我没别的事,就是问问,劳拉到家了么?”
  叶子璐莫名其妙地说:“没,没啊。”
  宋成梁急了:“不可能!十分钟以前我亲眼看见她上了楼,你再看看,她没回家么?”
  叶子璐在屋里走了一圈,确定没有任何王劳拉回来的迹象。
  “哎哟,”宋成梁急得直拍大腿,不知道是哪里的家乡口音都出来了,“我就知道她今天不对劲,不然不能答应坐我的车回来。”
  宋先生竟这样有自知之明,叶子璐有些无话可说。
  “她回来的时候情绪不高,哭了一路,我问她也不肯说……”宋成梁絮絮叨叨地说了什么,叶子璐一边听,一边打开了自己家的大门,探出头去往电梯那里看了看,心想也许是电梯坏了,结果她一抬头,却看见通往楼顶的那个小铁门不知道怎么的,被人打开了!
  “她会不会上楼顶了?她去楼顶干什么?”
  叶子璐自己都感觉到,她的手当时就凉了。
  她猛地转回屋里,一把拖起颜珂,踩着拖鞋就跑了出去。
  宋成梁一听这话,马上把电话挂了,大概也是要往上赶,叶子璐最后一步迈了三个台阶,没想到个矮腿短不给力,直接被绊倒,摔了个大马趴,她连裤子上的土都没来得及拍,就火速爬了起来,然后真的在楼顶上发现了王劳拉。
  她蜷成一小团,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十九层楼的楼顶上,背对着叶子璐,大风把她烫卷的长发吹起来,好像马上要乘风而去似的。
  叶子璐颤颤巍巍地低声叫了她一句:“劳拉……”
  王劳拉顿了一下,慢吞吞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木然。
  叶子璐快给吓哭了,紧紧地揪住颜珂的衣服和四肢,飞快地脑补了一系列的电影电视剧,弱弱地说:“我……我不过去,你……你别担心,但是咱们有话得好好说……什么事想不开呢?”
  王劳拉摇摇头:“我什么事都想不开。”
  叶子璐脑子里一片浆糊,心里唾弃自己,竟然就这样冒失地跑上来了,难道不应该先打电话报警么?
  “你先回来,咱们回家,有什么问题,我帮你一起想办法还不行么?我要是也想不出来,就……就……”就什么?叶子璐灵光一闪,把颜珂举了起来,“让他帮你!”
  颜珂:“……”
  这个二货!
  王劳拉看了那歪鼻子歪眼睛、造型搞笑的小熊一眼,过了好久,才轻轻地笑了一声:“干嘛?你以为我是要跳楼?”
  叶子璐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王劳拉继续说:“我没那个意思……可能本来有,到了这一看,那么高,又不敢了。就干脆在这坐一会。”
  叶子璐那口气终于又松了回去。
  王劳拉把脸埋进臂弯:“好好活着,好好做人,怎么就那么难呢?”
  作者有话要说:昂……累死我了,十一点回来,明天早晨还约了别人粗去,写得仓促~~有问题回头修改
  另外有的姑娘感兴趣的“战拖群”……那个是我编的(给跪)= =
  不过好像豆瓣应该有一个战拖小组是什么的?写这文之前按着上面的推荐找过一些参考书,不过我豆瓣账号不记得了,所以没有加过,有账号的孩纸可以去看看~
  另外互助小组什么的,其实真的有心是可以自己成立一个啦~
☆、第二十六章 第二次转折
  叶子璐被跑飞的脑补带走的神智总算慢慢回笼,她掐指一算,很快猜测出一个靠谱的结论——准是上个月考的那个翻译考试的成绩出来了。
  她想明白这点,立刻从生理上到心理上全都放松了。
  挂一个考试,那算事么?当年她大一期末考试四连挂,都没有撼动她大半夜地跟同学去ktv通宵鬼哭狼嚎的心。
  当然,叶子璐这样说是十分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年代久远,她早就忘了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考试不及格,不敢拿着成绩单回家的滋味——那时心里好像一把怎么也扑不灭的火,无论是她选择性忘记,出去鬼混疯玩,还是累到精疲力竭一头栽倒睡着、分不清是梦是醒,都无法将那把火扑灭,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王劳拉这个小妞,心理素质太差,逆商太低。”叶子璐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定论,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并且做了个多余的动作,她好奇地伸着脖子往楼下看了一眼。
  那十九层楼顶十分不科学,连个放跳楼的东西都没有,旁边的防护栅栏竟然还没高过她的大腿。
  像叶子璐这样,坐在教室里整天担心头顶上的吊扇会掉下来的人,顿时脑补了自己是如何不小心翻下去的一百零八种姿势,当即两眼变蚊香,只觉脚下一软,差点把手里拿着的颜珂从楼顶上给摔下去。
  颜珂心跳都漏了一拍,也不管有没有外人,连忙四肢并用,玩命地攀住了叶子璐的爪子。
  叶子璐脸白惨惨的,弯下腰,像跑步准备起跑的降低了身体的重心,哆哆嗦嗦地对王劳拉说:“咱们能回去说话么,我我我我我我害怕……”
  王劳拉木然地抬起眼。
  叶子璐哭丧着脸:“姐姐,我给你跪下了,咱能往里走一点么?”
  她说完这句话,竟然真的一言九鼎地跪在了地上,颜珂通过她的膝盖重重地砸在地上的声音判断——这家伙应该是吓得自己站不住了。
  “不就一个破考试么。”叶子璐一边如同风中落叶一样瑟瑟发抖,一边大言不惭地说,“通过率在那摆着呢,又不是你一个人不过,那么多人要都跟你似的一挂就往楼顶上走,龙城的大街小巷都给得给砸成月球表面你信不信?”
  王劳拉摇摇头:“你不懂,你不会懂的,叶子,你起来吧。”
  叶子璐心想尼玛,老娘就是起不来啊!
  “我懂我懂,我真能懂!”叶子璐说,“要不然你试试对我发射心电感应试试?动感光波也行!我能接受的频率范围可宽了,比有线电视还给力,真的!”
  颜珂一屁股坐在了她的手指头上,用力捻了捻,在王劳拉看不见的地方,用眼神示意叶子璐:“说人话!”
  王劳拉好似一朵风中的小白花一样,凄凉地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叶子璐被傍晚的风吹得冰凉的脸:“你怎么会懂呢?”
  她继而叹了口气:“你那么没心没肺,活得那么潇洒自在,心里毫无追求,就像别人说的,‘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你怎么能理解我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叶子璐打了个哆嗦,非常用力地听,也没听出王劳拉这句话里有哪个字是夸她的。
  王劳拉看着叶子璐那双眼睛,越看越觉得大而无神,简直是写满无知,她于是满怀心酸地再次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跟这个灵魂和肉体一样单薄的室友,解释自己那丰盈充实却偏偏充满了苦痛的心情——真是巧合,不久以前,叶子璐遇到过和她一样的小麻烦,她们对彼此的看法简直是惊人的一致。
  “我的生活,”她最终挑选了一个最为通俗易懂的比喻,对叶子璐说,“就好像站在一个陡峭的斜坡下面,对抗着狂风往上爬,每爬一步,大风就要把我推倒一次,滚回原来的位置,甚至更低……一次我可以忍受,两次我也可以忍受,可是我忍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你明白么叶子?”
  叶子璐看着她,王劳拉突然眯了一下眼,好像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似的。
  “我靠着一股自信心和不服输的劲往上爬,如果连这点骄傲也没有了,那我还有什么呢?”她轻轻地说,“可是它们现在都在离我远去,总有一天,我就连这一口气也没有了,会变成一具每天浑浑噩噩,在菜市场因为一毛钱跟人吵得不可开交的行尸走肉!”
  在菜市场买菜还价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关系?王劳拉挂了那么多的考试,跟她逻辑混乱大概也有一点关系。
  这能怪谁呢?叶子璐旁观者清地想,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说:“劳拉,你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我觉得你的生活很乱,始终没什么准主意,你到底是要看几门课,走哪一条路呢?路那么宽,你就算打着滚,也不能全走过来啊。再说,翻译考试,从最基础的初级开始考,一点一点学,不好么?”
  王劳拉沉默良久,突然“哈”地笑了一声,她抽回了自己的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做了一个非常抗拒的防御性动作,她说:“你果然觉得我很可怜——你们这些大城市里,从小学英语的重点大学毕业生,每次看到我这种人,都会觉得很可怜是吧?我们生来就和你们不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一辈子也追不上。”
  叶子璐认为自己的话已经非常推心置腹、苦口婆心了,竟然还是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当即皱起了眉。
  王劳拉没顾上叶子璐的情绪,她只是兀自点了点头,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咬了咬嘴唇,轻轻地说:“你们都看不起我,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
  她突然猛地站了起来,本来就个子高腿长的姑娘站在矮小的防护栏后,给叶子璐一种她马上就要栽下去的错觉。
  整个城市都在王劳拉的眼中,她看到宽阔得不可思议的街道,如龙般延伸到远方,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熙熙攘攘的人。
  她看到华灯初上的龙城,心里跟脸上一样冰冷。
  被她的表情吓住了,叶子璐搜肠刮肚地想说几句话来缓和一下气氛:“我怎么会……”
  她刚说出这么几个字,突然,一个人影像一道旋风一样席卷了过来,叶子璐只觉眼前一花,被一阵风掀迷了眼,然后面前的王劳拉就不见了——她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宋成梁抓住了,宋成梁大吼一声,神力无比,竟然轻而易举地把她这么大的一个人,活像一袋子土豆一样地给扛在了肩膀!
  叶子璐:“……”
  王劳拉反应过来以后,开始死命地尖叫,拉扯宋成梁的头发:“你放我下来!混蛋!放我下来!”
  宋成梁百忙之中还回过头来,教育叶子璐说:“我跟你说,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扯淡不管用,就得直接趁她不注意,扑上去扛走,然后泼她一脑袋凉水,往屋里一锁,让她自己冷静冷静,就好啦!”
  叶子璐言语不能。
  宋成梁扑棱了一下脑袋,抬手在王劳拉光/裸的小腿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挺使劲,她腿上迅速红起了一个巴掌印,王劳拉的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瞎叫唤什么?”宋成梁皱着眉,不耐烦地说,“败家老娘们儿。”
  然后他就这样一路小跑地把王劳拉扛走了。
  颜珂终于得到了说话的权力,他简短有力地说:“壮士!”
  说完,颜小熊慢腾腾地回过头来对着叶子璐:“得了,起磕吧,干什么这五体投地的,朕没有压岁钱给你。”
  叶子璐:“我站不起来,脚软。”
  颜珂跟她大眼瞪小眼了一阵子,终于忍无可忍地说:“站不起来你看我干啥?你这吨位的我想扛也有心无力啊!”
  叶子璐鬼鬼祟祟地往旁边打量了一眼,发现没有人看见如此丢脸的她,哆哆嗦嗦地回头看了一眼那十九楼的“万丈深渊”,在恐惧的作用下,以一种十分不雅的姿势,就这样往回爬去——为了报复,她故意把颜珂按得坐在地上,一路拖地地给拖走了,誓要让他屁股开花。
  终于远离了危险边缘,叶子璐长出一口气,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感觉像是跑了五千米一样,汗流浃背,肝肾齐虚。
  就在这时,她的电话铃又响了,叶子璐一看,竟然是很久没有联系过的舅舅。
  她有些疑惑,不知道舅舅找她能有什么事,也许是刚刚的心惊胆战还没缓过神来,叶子璐的心跳得有一点快。
  “叶子啊,”舅舅说,“你妈不让我告诉你,我觉得她是有点急糊涂了,你都这么大了,不让你知道,我认为也不合适。”
  舅舅跟她很少用这么严肃低沉的语气说话,叶子璐捏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她把小熊塞进了帽子里,扶着墙,仿佛这样能让自己的声音稳当一点似的,面壁挤出了一个笑容:“舅,怎么了?”
  “你爸今天在单位,突然在办公室里晕倒了,天冷,他怕散了热气,办公室就关着门,所以半天也没人知道……”
  舅舅后面还说了什么,叶子璐一个字都没听清楚,所有的声音——电话里的声音,大街上的车声、人声,高楼顶上西北风呜咽的声音,全部离她远去了,甚至有那么一两秒,叶子璐觉得自己的视线都黑了下去。
  就好像……天塌下来,被糊住了一样。
  
☆、第二十七章 十字路口
  在她差一个礼拜零四天满二十五周岁的这一天,叶子璐没有了父亲。
  突发的心梗,发现得太晚,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地球不会少了谁就停止自转,龙城朝来夕去一如往昔,只是那个没事喜欢庸人自扰、担心她脸皮太薄不好意思开口要钱的人,不在了。
  我们说一个人去世的时候,喜欢用“走了”这个词,就好像他还会回来一样,可那又怎么可能呢?
  颜珂以前觉得叶子璐是个小泪包,平时表现得大大咧咧,遇到点鸡毛蒜皮的不自在,也能独自坐在房间里大哭一场。
  可是眼下,叶子璐已经来不及哭了。
  她总觉得这事很虚幻,一个人的身后事不比身前事容易多少,无数手续需要办,光是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她就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趟,无数人在她需要的东西上盖章,她机械地说谢谢,接过来以后,继续跑到龙城冬天的大街上。
  龙城的冬天,空气干燥而凛冽,整日整日地见不到太阳,散发出一股阴沉沉的味道,从高楼大厦间艰难地穿过的西北风呼号呜咽,仔细听起来,好似活物似的。
  叶子璐有时候走着走着,突然魔障地停下来,就觉得风声里夹杂着有人跟她说话的声音似的,她竖起耳朵,仔细地听,拼命地听,可是依然什么也没从风声里分辨出来。
  这时,藏在她兜帽里的颜珂,就会小声地提醒她下一步要去哪里,还有什么事要办。
  她就像是如梦方醒,激灵一下,打个哆嗦,拉紧羽绒服的领子,快步地奔向她的下一站。
  叶子璐她妈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住进了医院。
  叶子璐一直知道,她妈跟她完全相反,是个大胖子,只是最近瘦了不少,本还以为是她报名的跳舞减肥班有了作用,没想到住院之后,竟然意外检查出了糖尿病。
  这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叶子璐变成了一个大陀螺。
  她晚睡早起,再也没有跟颜珂扯淡打闹过,再也没上过七八个闹铃,每天早晨仿佛不等天亮,就自动被心里压的沉甸甸的要跑要做的事压醒,连发呆的功夫都没有,就清醒得不可思议地快速收拾完自己,披上外衣出门。
  她要给她妈送饭,要安慰她那突然脆弱的妈,还要操办她爸的后事。
  两边的亲戚长辈们可以帮忙,可她毕竟才是死者的独生女,而且已经成年,不是什么不知道事的小孩了,好多事都得她亲自拿主意才行。
  她还哪来的时间发呆走神、伤春悲秋呢?
  连颜珂那个大变态也不整天忙着表现他那缺德的损人技巧了,在叶子璐面前,他几乎变成了一个温柔的好人,每天趁她一路几乎脚不沾地地刷牙洗脸的时候,就自己跳进她外衣的帽子里等着跟她出门,充当自动备忘器。
  王劳拉没想到跟叶子璐比起来,她那点鸡毛蒜皮竟然是这样的不值一提,好几天逮不到叶子璐的人,几乎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有一天王劳拉昏昏欲睡地坐在客厅里,等到了叶子璐,她本想针对那天楼顶上的事,跟叶子璐好好道个歉,可是见到叶子璐的时候,话还没出口,王劳拉就先突然抱住她哇哇大哭起来——仿佛这些倒霉事都是发生在她头上一样。
  第七天,守完了头七,叶子璐依然没有哭,她像是经历了一场呕心沥血的大事一样,大白天里,眼神茫然地坐在家里,好像已经被累傻了,连脑筋都迟钝起来,一时间竟然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好像一直也没弄清过这都是怎么回事。
  直到送快递的小哥敲门,送来了她半个多月以前,在网上通过海外代购订的一条领带和一套护肤品。
  那是她重新找到工作以后,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之后给她爸妈买的礼物。
  没想到,她长到这么大,第一次知道拿回头钱孝敬,她爸竟然没赶上。
  大概这就是人的际遇,有些人就是儿女运不旺,生了孩子就是给他们还债的。
  到最后还完了,于是也该走人了。
  叶子璐蹲在地上,看着那金光闪闪,价格不菲的标牌,突然觉得她爸可怜,这是什么命啊?
  于是她终于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起来。
  直到她已经哭得筋疲力尽,一点力气都没有了的时候,颜珂才轻轻地叫了她一声,说:“叶子……”
  叶子璐双手抱住腿,把头埋在腿间,因为哭得太狠,肩膀轻微地抽动着,并没有抬头,也没有动。
  颜珂张张嘴,想要安慰她两句,可是搜肠刮肚,却只得一句场面上的“节哀顺变”——这不是废话么?要是人能节哀顺变,还用得着安慰?
  他尝到了说不出话来的滋味。
  颜珂从来待人刻薄,周遭的人大多不过为了人脉经营,只是打交道而已,朋友只有那个发小败家子,真没心没肺的梁骁一个人。
  他从未曾这样贴近一个人的悲喜——男孩长大到一定年纪,大概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不愿意多和父母交流——连骨肉至亲,他都没有这样深的感受。
  他从不知道,一个人最真切的悲喜是这样的。
  “叶子,其实……”他的话刚到这里,叶子璐就像诈尸一样地突然抬起头来,哭得通红的眼睛好像早晨起来发现自己睡过了的人一样,有种不清醒的匆忙和焦虑。
  她好像听见颜珂出声,就条件反射地感觉自己还有什么事没办一样,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对!我还没来得及打电话问我妈的医保的报销范围跟额度呢,还得问问需要什么证明,我得回家拿我妈的医保卡,把这事给办了!”
  她说完,炮弹一样地冲进卫生间洗了把脸,飞快地拎起东西跑出去了。
  快到颜珂没来得及把那句话说完,也没来得及钻进她的帽子,就听见外屋门传来一声巨响,叶子璐不见了。
  他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并且惊诧于自己竟然对另一个人的事有这样深切的代入感。然而他惊诧完了,依然很难受,但丝毫无能为力。
  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敌不过生老病死……别说他只是一个被困在这个可悲的小布熊身体里的游魂。
  颜珂本以为她出去拿一趟医保卡,最晚中午也就回来了,没想到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接近晚饭时间了,是被陆程年送回来的,还瘸了一条腿。
  王劳拉一开门:“妈呀,这怎么弄的?”
  叶子璐扶住她的肩膀,单腿跳进了门,轻描淡写地说:“没事,一走神闯了红灯,跑太急,没留神让车蹭了一下。”
  她甚至抬起头对王劳拉笑了一下:“就蹭掉了一层皮,真没事,两天就好了。”
  叶子璐感谢了陆程年,见她有女性室友在,陆程年也不好意思久留,坐下喝了杯水,就很不放心地嘱咐了一番,走了。
  叶子璐脱掉外衣,里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瘦了一大圈之后,她的肩胛骨突兀到仿佛要刺破衣服,两个巴掌就能量过来的后背微微弯曲着,几乎有些形销骨立了。
  颜珂坐在客厅的小柜子上,一直等到晚上,叶子璐却好像把他遗忘了,自己回了房间,还是王劳拉看见,没话找话地抱起小熊,连着洗好的一盘水果,一起放在了她的床头柜上:“吃点吧?”
  叶子璐把对着电脑的头扭过来,对她笑了一下,接过来的时候,在颜珂的头顶上轻轻按了一下,好像表达她把他给忘了的歉意似的。
  王劳拉在那里待了一会,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也只得默默地退了出去。
  叶子璐看起来完全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颜珂几次三番试图引起话题。
  “腿怎么样,没事吧?”
  叶子璐就说:“嗯,问题不大。”
  “医保的事怎么说,问清楚了么?”
  叶子璐的回答就更简短了:“差不多了。”
  “今天怎么遇上陆程年了?以后过马路看着点,别瞎跑。”
  这回,叶子璐隔了很久才蹦出一个音来,她说:“哦。”
  颜珂借着昏暗的床头灯,看了她一眼,发现叶子璐竟然又故态重萌,刷起了她的“四小样”。
  她面无表情地点开一个又一个的视频,一个又一个的贴子,带着耳机,里面传来颜珂都听得见的嘈杂的音乐,从晚饭后,一直上网上到了半夜三点多,才关灯睡觉。
  计划本、专业书跟外语书都被她放到了角落里,几天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堆在椅背上,已经压得椅子不堪重负。
  叶子璐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兀自沉浸在她自己空白而无聊的世界里。
  连吃完了水果的盘子都被一直留在了那里,深夜里,倒映着窗帘缝里偶尔一闪而过的冷冷的灯光。
  
☆、第二十八章 霸王别姬
  叶子璐的生活陷入了两种奇异的、矛盾的极端。
  她每天一到白天,就活像赶死一样,以最快的速度爬起来,胡乱收拾一下,就跑去医院,然后才叼着自己的早饭一路狂奔着去上班,忙得和什么一样,然而一旦晚上回了家,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沉默,即使一个人在房间里,也喜欢插着耳机,刷网页,看视频,阅读各种题材的小说,生冷不忌,什么口味都咽得下。
  每天到饿极了,才随便打电话叫一点外卖,穿过的衣服随手丢下,实在没有穿的了,就随便挑拣两件,往盆子里一扔,泡半天,就假装自己是洗过了,再次拿出来穿。
  她再也没看过半页的书,甚至到了职业资格考试的那个周末,叶子璐压根就没打算要去,连准考证都没有打印,早晨照常去了医院,然后回到家里,就找了一部无聊透顶的剧集,这样放了一天。
  中间有两三回,她自己都被无聊地睡着了,可丝毫也没有干点别的的意思。
  随着时间的推移,叶子璐的情绪慢慢地稳定下来,晚上半夜里哭醒的事不再有了,白天的时候,她也好像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成以前的样子,有点小脾气,略贫嘴,做事拖拖拉拉,吊儿郎当地挺不靠谱。
  又一个月以后,颜珂终于忍不住对她说:“你是真的打算放弃了么?以前的努力都白费了?”
  颜珂好一阵子没严厉地跟她说过话,这会也有些不在状态,口气听起来软软的,都不像他了。
  叶子璐一局一局、没完没了地打连连看,闻言眼睛也不抬地说:“白费什么?”
  “你不打算治疗你自己的拖延症了么?”颜珂问。
  “哦,”叶子璐说了一个字以后,又沉默了半晌,直到她打完手头的游戏,才关闭了页面,冲着电脑桌面发了一会呆,然后说,“其实我有时候在想……世界上压根没有什么拖延症吧?”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看啊,王劳拉她不拖沓吧?可是结果呢,还不是和我一样高不成低不就,一事无成么?那天我看一个新闻里说,百分之九十的都市白领都说自己有拖延症,你觉得这还是病么?”
  颜珂皱皱眉,才要说话,就听叶子璐抢先出了声,她说:“就拿你来说,你不是说要想办法回到你自己的身体里么?这都多长时间了,你这么做了么?没有吧?你就不拖沓么?”
  这句话笔直地刺到了颜珂的心事,他登时无言以对。
  颜珂从来都不知道,在他把叶子璐看得清清楚楚的同时,原来叶子璐看他,也同样条分缕析。兴许每个自以为是的人在碰到这种事的时候,都会在一瞬间,产生和他相同的恐惧——原来在别人眼里,他那自以为没人了解的内心竟然这样无可遁形,只是别人都在冷眼旁观,没有说出口罢了。
  叶子璐揉了揉眉心,以一种非常不符合她抽风二缺风格的淡淡的、略微有些疲倦的语气说:“那只是存在于所有人基因里的一种东西,你知道草履虫么?草履虫会趋光,这个实验小时候我们都做过。人其实和它一样,不在外力逼迫的情况下,没人喜欢迎难而上,没人喜欢复杂高难度、需要长期痛苦的坚持的东西,逃避难道不是本能么?”
  叶子璐的企鹅一直隐身上线,然而“拖拉机超人”还是在锲而不舍地敲她。
  她表情漠然地耸耸肩,打开了对话窗口,里面立刻传来一大堆消息。
  【拖拉机超人】:小叶子,在不在?好像好久没上线了?
  【拖拉机超人】:……还是不在啊,上线留个言好么,好长时间没出现了,是出了什么事么?大家都很关心你。
  【拖拉机超人】:是不是真的遇到什么事了?
  【拖拉机超人】:还是不在么?
  【拖拉机超人】:报个平安也好啊……
  叶子璐一声不吭地关闭了聊天窗口,继续对颜珂说:“你们不是都让我接受现实,接受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可能一辈子平凡,可能奋斗一辈子,也只能跟王劳拉似的,一事无成么?我都接受了啊!你看,我现在有新工作,虽然工资也不比以前高多少,钱上紧张了些,但好歹够自己花的,然后慢慢混呗……混到老就退休,一辈子当个老老实实、普通又平凡的小老百姓,不是也挺好么?”
  她叹了口气,双手捧起颜珂小熊,把他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颜珂,我想明白了,你也别管我了,咱俩不是一路人——我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素质一般,能糊口就是最大的成功了,也不打算有多大成就,没有我跺一跺脚,龙城就得跟着我震一下的野心,我苟且偷生就满意了,跟你不一样。”
  颜珂看着她,发现她人瘦了一大圈,连脸也缩水了,显得脸上什么都没有了,就剩下一双眼睛了,那么大,却不明亮,好像蒙着一层什么东西。
  “放屁!”这是颜珂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行吧。”叶子璐眉目不惊地说。
  颜珂:“……”
  叶子璐的手机响了一声短信提示音,她瞄了一眼,捡起自己的大衣,要出门,一边穿,一边对颜珂说:“鲤鱼也想跳龙门,那不是可笑么?能跳过去的,其实本来就是龙,总有些傻帽,傻乎乎地跟风,跳到打挺也只能跳个一尺半米的——王劳拉今天去考研了,你猜她过得了初试么?多新鲜哪。”
  “你干什么去?”颜珂脱口问。
  “约会。”叶子璐晃了晃手机。
  颜珂皱了皱眉,对这个答案颇为不满意:“几点回来?”
  “你管得倒宽,我这是从哪请了个爹来啊?”叶子璐本来是顺口说出了这句玩笑话,可是话音落下,她自己的脸却白了,微微有些偏棕色的眼珠木然地对着地面盯了一会,在光线的作用下,黑得像两弯能溺死人的井,良久,这才声音沙哑地撂下一句,“我走了。”
  “叶子,”颜珂再次叫住她,“晚上早点回来行不行?新世界电影院那边回顾经典老片,我团购订了一张电影票……”
  他还学会团购了,果然是跟死宅混的时间长了。
  不过片刻后,叶子璐回过神来:“订票?你拿什么订的?”
  “……”颜珂沉默了一会,大概也觉得自己这件事干得有点贱,好半天才说,“你的网银。”
  叶子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点几乎不可置信的模样,然后她甩上门往外走去,既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落下一句发自内心的感叹:“我靠!”
  等她走了,颜珂望了一眼叶子璐的房间那高高的窗台,捡起了叶子璐扔在椅子上的一件很有弹性的针织衫,用衣服的边缘打了个结——反正这丫头的烂衣服已经很破烂了,再皱一点她也不会介意的。
  然后他站在床桌上,像个西部牛仔似的,“力大无穷”地双手挥舞起叶子璐的针织衫,动作非常帅气地伸手抛出……弹到窗户上,又给弹回来了。
  但是颜珂锲而不舍,这样努力了七八次,终于他绑的那个结勾住了窗户上面的把手,颜珂把这件俨然已经成了登山绳的针织衫的另一端压在了叶子璐的电脑下面,就这样惊险万分地顺着柔软的衣服爬到了窗台上。
  他像个伟大的冒险家一样,手脚灵敏地到达了成功的彼岸,正好看到叶子璐到了楼下,上了一个人的车。
  陆程年非常绅士地帮她把车门关上,这才自己上车,开走了。
  颜珂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一幕,感觉非常别扭,他站在阳光明媚的窗台上,自言自语说:“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
  可这句话并不能安抚他的愤愤不平,颜珂觉得他可能是人生导师当上瘾了,对叶子璐的人生入戏太深,真有那么几分把自己当成叶子璐老爸的感觉,胸口有些难以名状的郁闷。
  然而让颜珂稍微平衡了一点的是,叶子璐看来并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她虽然口头上没答应,傍晚的时候还是按时回来了,叼着个不知道从哪买来的热狗,大口大口地塞进了嘴里,腮帮子上鼓出了一大块……难为她还嚼得动。
  “把你团购那玩意发到我手机上,快点,我还得给我妈送饭呢。”叶子璐含含糊糊地说,在收到团购券之后飞快地夺过鼠标关了电脑,把颜珂塞进大衣外面巨大的兜里,跑出门去。
  一人一熊顶着小雪从饭店取了订好的饭,跑到医院看着她妈吃完,又顶着雪一路哆哆嗦嗦地跑进了电影院。
  直到叶子璐在售票口掏出手机,才注意到颜珂订的只有那个“特殊怀旧场”,而那个坑爹的特殊怀旧场一晚上就只放一部片子,连选都没得选。
  “怪不得这么便宜。”叶子璐小声嘟囔着,看了看换来的票,“《霸王别姬》?熊珂同学,你竟然还好这口?连我还都没腐到看真人电影的地步呢。”
  反正周围也没人,颜珂就爬上了她的肩膀,淡定地说:“淫/者见淫。”
  经典老片子,即使没看过,也知道大概故事情节,叶子璐有些无聊,并且后悔自己竟然做了这么二逼的决定——跟一只熊来看电影,缺心眼无下限么这是?
  可她这些日子做得无聊的事实在数不胜数,也不多这一件,于是踏踏实实地啃起了爆米花。
  直到班主讲戏的那一段,叶子璐才突然愣住了。
  “……那天晚上,刮着大风,刘邦的兵唱了一宿的楚歌。楚国的人马,以为刘邦得了楚地,全都慌了神儿了,跑光了,听得霸王也掉下泪来。人纵有万般能耐,可终也敌不过天命啊。”
  “……霸王让乌骓马逃命,乌骓马不去,让虞姬走人,虞姬不肯。那虞姬最后一次为霸王斟酒,最后一回为霸王舞剑,而后拔剑自刎,从一而终啊!”
  “讲这出戏,是这里有个唱戏和做人的道理,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第二十九章 惊魂之夜
  回去的时候,颜珂盼着叶子璐能发表一些感慨,可是叶子璐一声不吭,相当淡定。
  颜珂在她的帽子和脖子间爬来爬去、上蹿下跳,幸好天黑了,偶尔有看见的,也以为是这小姑娘脖子上挂了只猫咪。
  一到家,叶子璐才看见那被颜珂当成登山绳的针织衫。
  颜珂脖子一缩——完了,忘了毁尸灭迹了!
  他打算开溜,可惜腿太短,溜得太慢,被叶子璐拎着后颈,四脚悬空地给拎了起来。
  “你自己数数。”叶子璐磨了磨牙,“你今天一天干了多少缺德事?简直罄竹难书啊有没有颜珂同学?”
  颜珂惊险地悬在空中,四肢扑腾了一下,不上不下的,感觉十分没底。
  但是几秒钟之后,叶子璐就不生气了,她把颜珂放到了床桌上,解救了自己的针织衫,随手扔在一边。
  “就为了给我打励志针?”叶子璐没规没距地往椅子上一坐,翘着二郎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抖着腿,“知道励志针都是什么么?那都是兴奋剂,打进去以后热血冲脑,睡一觉的时间也就忘了。我以前还看过一个……那叫什么来着?哦,一个帖子改的书,叫什么《你在荒废时间的时候,别人都在拼命》,你看过么?”
  颜珂摇摇头。
  “我看啦,看完以后挺受感动,挺鼓舞,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唉,熊珂,你是为我好,我知道,谢谢你,不过还是算了吧?”她这样说完,就拖过小床桌,驾轻就熟地开始上网,“哦,对了,明天周末,约了几个朋友出去玩,你去不去?”
  颜珂正充满挫败,不打算理她。
  叶子璐弹了他一下:“到底去不去啊死宅男?”
  颜珂刚想反驳,后来又觉得,别人是宅在家里,他是宅在小布熊里,虽然宅的地方奇葩了点,但可不是宅男么?
  于是没出息地闷闷地答应了一声:“哦,去。”
  王劳拉周末两天住在考研考点附近的旅馆里,早走了,叶子璐一个人在家也无所顾忌,早晨不到六点就起床了,给饭店打了电话,提前给了钱,托他们给她妈送三餐,然后忙忙叨叨地收拾行李,带着颜珂出门了。
  她也没说要去哪,颜珂估计她自己也不知道,叶子璐现在十分随波逐流,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无所谓,随便”,好像无欲无求、随遇而安得要成仙似的。
  不到七点钟,两辆车就开过来了,有胡芊,陆程年,还有一个颜珂不认识的男的,以及一个有些块头的女的,据说都是高中同学,女的那个原来还是他们的女生班长。
  这些人顶着呜呜乱叫的西北风,把车开到了郊外的一个度假小别墅里,据说也是通过一个叫什么小莱的老同学找的,然后就是凑在一起,唧唧呱呱地扯淡。
  他们说得大多都是高中的时候一起念书的旧事,颜珂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么多人在,叶子璐不敢明目张胆地跟他说话,他们吃的东西,他只能看着,也吃不着,所以颜珂有些后悔,他无聊了。
  特别是他觉得陆程年这个人颇有些衣冠禽兽的意思,眉来眼去的有点讨厌。
  颜珂在这样的无聊里,竟然就这样一点一点有些困倦起来,他趴在叶子璐的帽子里,额头一下一下地磕着那些带着些细绒的柔软的布料……不对!颜珂突然猛地惊醒了一下,不是不能睡觉么,那这是……
  可是他的意志力无法抵挡那种困倦的本/能,二十分钟以后,颜珂就“睡”着了,隐隐约约的,他像是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听见有人的生音模模糊糊地在耳边响起,听不出是谁,只是只言片语地听见几个词。
  “新药”“效果不错”以及“有些意识活动”之类。
  颜珂不知道,他不在的这一天里,实在发生了不少惊心动魄的事。
  这个度假别墅的位置非常偏僻,连伟大的中国移动都没能照顾到,一进门,手机信号就被屏蔽了,唯有叶子璐用的是联通号,还能收到一些微弱的信号。
  然后跟他们一起的那位男同学也不知道怎么的,吹了风,晚上竟然发起了烧。
  附近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医院,天又晚了,陆程年作为剩下还坚/挺的人里唯一一个男的,只能责无旁贷地肩负起送人去医院的任务,只剩下三个姑娘,无所事事地开着灯和电视,在叶子璐房间里打斗地主。
  打到三个人都有点困了,陆程年还没回来,叶子璐接到了那个给他们联系住处的“小莱”的电话,通话非常不清楚,她只得走到窗口去接。
  胡芊和班长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突然,就听见接电话的叶子璐声音猛地提高。
  她们听见叶子璐说:“顾小莱,好不容易托你办点事,你就给我们找一个连信号都没有的凶宅?你丫坑爹呢?”
  电话那头充满杂音的男声“哈哈”一笑:“行了吧,都是以讹传讹,谁也没见过,再说你们那么多人,还俩阳气充足的大老爷们儿,真有什么东西也绕着你们走。”
  叶子璐:“……”
  俩阳气充足的大老爷们儿都滚去医院了。
  叶子璐很想骂他一顿,但是无奈这时,手机提示音响了——通知她电量不足,这就是出来玩都不知道提前准备好的拖拉货,连手机都没有充好。
  好在她还带了充电器,叶子璐没好气地挂断了电话,正打算回身去找充电器,然后更坑爹的事就发生了。
  只听“啪”一声,别墅断电了。
  胡芊和班长同时沉默,顿时黑下来的屋子里有种诡异的空荡,叶子璐狠狠的打了个激灵。
  就在这时,他们那中看不中用、外强中干的班长突然指着叶子璐身后,发出了一个高分贝的尖叫。
  无数日韩系恐怖片告诉我们,女人的尖叫绝对是能把人吓得心肝乱颤的凶器,叶子璐本来并不害怕,愣是被她这一声尖叫给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她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猛地往前一扑,差点滚到胡芊怀里。
  “怎么了?怎么了?”
  三个人一起往窗口望去,除了澄澈的黑,什么都没有。
  班长一把攥住了叶子璐的手,手指冰凉冰凉的:“我……我我……刚刚看见一个白、白白白影,从你后面飘过去了……”
  叶子璐下意识地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去看胡芊,发现胡芊嘴唇抿得紧紧的,显然也是被吓着了。
  她就问班长:“往哪飘了,你看见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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