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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厚英《人啊人》

_4 戴厚英 (当代)
  “魔鬼也许没有那么多装灵魂的瓶子,你还可以赎回自己的灵魂。你不是已经开始了吗?”我对他说。
  “你是这样理解我的?”他熄灭香烟,急促地间。
  “是的。不可能有别的理解。”我肯定地回答。
  他站起来,激动地来回走着。嘴里不断地说:“人多么需要别人理解。多么需要别人理解啊!刚才,我还在猜度你,防备你。我以为你会嘲弄我,痛斥我。然后再赶走我。你是有权利这样做的。你知道,我想过千遍万遍了,你当时确实比我更了解孙悦。我却并不真正了解她。”是的,我也想过千遍万遍了。与你相比,我更了解孙悦,因而也是更爱孙悦的。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懈地追求啊!但是,你却在这个时候来了,我不想把你赶走吗?想的!但是,我不能。我忘不了我们同学的日于,不忍心让你失望而归。这些,你能不能猜度到呢?我希望你能啊!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制止了自己吸烟的念头。
  “我只爱孙悦的美丽、聪明和温柔。孙悦属于我,我感到满足,骄傲。可是对于她身上最宝贵的东西,那种为一个崇高理想而献身的精神,对美好的未来热烈追求的精神,我一直并不喜欢,甚至要加以压抑的。然而,要是没有这一点精神,孙悦就不是孙悦了。我常想,幸亏结婚以后,我们分居两地,要不孙悦会感到痛苦,也会后悔她的选择。你说是吗,老何?”是的,很可能。然而今天呢?他抓住了孙悦的灵魂,并且爱上这个灵魂了。我应该高兴。可是现在心里升腾起来的感情却正好相反。因为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赵振环是一个真正的“情敌”了。我应该把他留下来吗?吴春是为我着想的。留他的时候,我只把他当作一个遭遇到不幸的同学,一个愿意回头的浪子。我想到他会给孙悦带来一些感情上的纷扰,并没有想到他会给我造成现实的威胁。我后悔了。我喜欢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小说《怎么办?》,可是几位主人公对恋爱的态度,我始终持保留意见。爱情可以让来让去吗?可以不产生嫉妒吗?然而,难道我真的应该把他赶走?
  “你为什么留下我来?”他突然停止走动,站在我面前问道。
  “我原来是想让你见见孙悦和憾憾。”我回答。
  “原来?那么现在呢?”他直视着我,嘴角的肌肉急速地牵动着。
  我沉默。我真想对他说:“现在,我后悔了!”但是,我没有说,他的嘴角的肌肉牵动得我的心微微作痛,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坦率地告诉我,你现在和孙悦是什么关系?”他问,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他的神情十分复杂,期待、担心、恳切……
  “这对你有什么关系?你去找孙悦吧!她现在肯定在家里。”我用力地推开他的双手说。
  “不。我对你说了这么多,你不能一句也不说。”他固执起来,又把双手按在我的肩上。
  “不要缠我。你知道,我在外面流浪了十几年,学会了打架。”我再次推开他的双手。
  “这么说,你仍然爱她?”他怔怔地看着我问。
  我不回答,但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她呢?当然也爱你了。她原来就受你的吸引。你刚才还提到憾憾。这样看来,你们的关系已经很密切了。我不该打搅你们了。你留我下来,就是要对我说这个吧?就像一九六二年我给你写那封信……你当然有报复的权利。”我的心被刺痛了。真的,我是要报复他吗?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过啊!我是不主张报复,也是不会报复的!他要走了吗?
  “那么我就走吧!请你告诉孙悦,我祝你们幸福!”血一下子涌到我的脸上,我感到浑身燥热,恨不得立即跳到冰冷的河水里去。好像有人猛然打了我一记耳光!是赵振环打的?是的!过去,他曾经辜负了孙悦,然而此时此刻,他在为孙悦着想,为我着想。而我呢?不!是孙悦和憾憾在打我耳光。上帝给了我爱别人的权利,可没有给我剥夺别人的爱的权利!我知道,憾憾爱我;我体会到,孙悦爱我。可是,她们并没有赋予我这样的权利:代替她们决定她们自己的命运。
  他把手伸给我:“握手告别一下吧?”我一把抓住他的手,用尽全身气力紧紧地摸着,直到痛得他叫起来,才略微松开一点。我把他往回一拖,又往前一读,让他乖乖地坐到床上了。他揉着手,迷惑不解地看着我。
  “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还是应该去看看孙悦。看看憾憾。”我瓮声瓮气地说。
  “这合适吗?”他问。听声音,看脸色,都是诚恳的。
  “没有什么不合适。你们是同学又是同乡。再说,我和孙悦之间没有任何契约。这一点你放心好了。”“其实,我不过只是想让她知道,我现在才算真正了解她,并且希望求得她的了解。我知道,我无权向她提出任何要求,我们之间的一切已经过去。一切都过去了。如果她能够与你结合,我真是从内心为你们祝福的。当然,心里很难过,非常难过……”他哽咽了,面部肌肉不只是牵动而是抽搐了。一个人曾经失去了他的所爱;如今找到了,却又不可能再属于他。这种心情,我多么能理解啊!我摆摆手不让他再说下去,点燃了一支香烟交给他,温和地对他说:“你抽得大多了,这是今晚的最后一支。余下的明天抽。”说罢,我把香烟盒装进自己的衣袋里。我让他先休息,自己想出去走走。可是他拉住我问:“孙悦愿意见我吗?”他说,他怕孙悦不肯见他。今天下了车就往孙悦家里闯,那全凭一时的感情冲动。现在冷静下来,又觉得幸亏没有闯进去,否则,真不知会出现什么局面呢!
  真的,直到现在,我也没有认真地想想,孙悦愿意不愿意见他?自从我和孙悦重新见面,还没有听过她主动谈起过赵振环。我当然也不愿意提过去的事。我希望她把过去的一切彻底地忘掉!可是那一次与憾憾谈了话以后,我倒常常想起这个赵振环了。憾憾一点也不了解父母的情况,这说明什么呢?是不是孙悦对赵振环还有好感,还有希望,因而不愿意在孩子心目中损害父亲的形象?真是这样的话,我倒也死了一条心。而且,对憾憾也是好的。我想试探一下,就在一天下班后把她留在办公室里。
  “你和赵振环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的感情不是一向很好吗?”我问。
  “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呢?发生了通常发生的事情:他另有所爱。”她回答,态度很冷淡。
  “那就离婚了吗?既然结了婚,就不该轻易离婚,特别是有了孩子。”我说。
  “你没有权利责备我!”她立即激愤地说,而且涌出了泪水。
  “我不是责备你。”我连忙解释,“我是为了憾憾。憾憾!你为什么要给孩子起这么个名字?非要让孩子背上包袱不行吗?”想不到这更惹火了她,她冲着我恨恨地说:“你了解什么?你什么也不了解。你什么也不懂。所以,你觉得什么都应该责备。等你成了家、有了孩子,并且也有我这样的遭遇……”她停住不说了,大概意识到最后一句话里含有诅咒的意义吧!
  从那以后,我知道这是一根弹不得的弦。但这到底为什么,我仍然不了解,也无从了解。我不愿意从第三者那里去了解她的情况。与赵振环的共同生活在她心里究竟留下了怎样的印象?她现在对赵振环是怀念还是憎恨?这一切的一切我多么需要了解!我觉得我与她之间还存在着距离的原因可能就在这里。
  可是现在,这距离将会加长呢,还是缩短?在她见了赵振环之后,她的感情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呢?她会作出怎样的抉择呢?都是难以预料的啊!
  但是,我必须帮助赵振环见到孙悦。为了赵振环,为了孙悦和憾憾,也为了我自己。一切只能由孙悦决定。
  “我去替你通知孙悦。”我果断地说。
  “你?”他有点疑惑。
  “我!只能是我。不管你是否信得过我,我都要去找她,告诉她你来了,住在我这里,希望她来见你。”“好吧!”他不再与我争辩。他对于我的决定是怎么理解的?他认为我会到孙悦面前说他的坏话吧?为什么他的神情那么沮丧?由他去吧!由他去吧!我心里已经够烦的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对他说:“你先休息,我现在就去,去了就来。”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孙悦今天累了大半天,是否已经睡下了?可是我还是要去。晚就晚吧,睡就睡吧!我并不是常常来找她的。谁知道今天来了以后还会不会再来?
  老远老远,我就寻找孙悦家的窗口,想看看是否有灯光。可是我来的次数太少了,竟然认不出她的窗口。我还是得走到三幢二0一室门口去敲了门之后,才能知道她是否已经睡了。
  我只敲了一下,门就开了。她没睡!她看见是我,一点也不吃惊,递过来一个小板凳,说:“拿着,我们到院子里去坐,憾憾已经睡了。”我接过凳子,随她走到院子的围墙下坐下来。她等着我说话。
  “今天你该累坏了。到现在还不休息吗?”我想稍微平静一下自己的思绪。
  “是累了。要不是等你来,早就睡下了。”她回答。
  “你知道我要来?”我很奇怪。
  “赵振环不是住在你那里吗?我什么都看到了。许恒忠又来给我送了信,说你把他留下来了。其实,他不送信我也能够猜出来,你一定会把他留下来的,而且一定会来劝我见见他。”她说,语调十分平静。
  “为什么我一定会劝你去见他呢?”我的心急速地跳动,说话的声音也变了,低沉而沙哑。她了解我,她完全了解我啊!我多么想把我想过的一切都告诉她!
  “人道主义者的立场呗!”她的声音也很低,看了我一眼,立即把头低了下去。
  “仅仅是人道主义的立场吗?”我情不自禁地问,声音发颤了。
  “还会有什么立场呢?”她的声音更低了。
  啊!我多想对她说,还有爱人的立场。爱人!你不承认吗?二十多年了,我没有爱过第二个人,我没有资格做你的爱人吗?可是,我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啊!今天,我必须承担我所不愿意承担的义务,扮演为情敌求情的角色。我不回答她的问题,不再看她,把眼睛望着天。天上有月亮,也有星星。但高楼和围墙挡住了视线,它们看上去是那么拥挤,好像是被摘下来放在一个高悬的框架里似的,叫人感到狭窄和气闷。
  “荆夫!”一双灼热的手按到我膝上,我轻轻地抓住了这双手,然后又紧紧地握住它,贴在自己的胸口。
  “我爱了二十多年了,可是爱情对于我还是一张白纸,孙悦!今天,你才在这张白纸上涂上第一笔色彩啊!”她的身子震颤了一下,从我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她的手一下子变得多么凉啊!
  “荆夫,就因为你是一张白纸,我才不愿意和你生活在一起!”她的手在我的胸前轻轻滑动,捏了捏我衣服上的第三粒钮扣。这粒钮扣本来掉了,那天,是她给另一位同志做针线提醒了我,我才把它钉上了。她似乎也记得。
  “什么?”我没有听懂她刚才说的话,真的没有听懂。
  “我不愿与你共同生活,就因为你是一张白纸。而我却没有这样的白纸供你描绘了。我也曾经是一张白纸,可是生活在我的白纸上涂抹了浓重而灰暗的底色。这底色是永远也洗不去的。赵振环的到来就是要使这底色显得更清晰。我多么恨啊!”我打了一个寒噤。生活把她伤害得这么厉害!我安慰她:“孙悦,生活是一个整体,爱情只是一部分。就整个生活来说,我们谁也不是一张白纸了。我的底色比你的更浓重。”“不。你的底色虽然浓重,但不灰暗,不会使你感到羞辱。我就不同了。就说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一段历史吧!每当想起这一段历史,我就感到欠了你一笔债。债主和债户是不可能平等相爱的。”我完全惊呆了。没有想到她是这样看待我们的关系的。我难道要做一个讨还债务的人吗?不,孙悦,完全不是这样的啊!我向你寻求的是爱情,是爱情呀!
  “我想过多少次了,结论都是不能与你结合。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不想欺骗自己,我爱你,十分爱你。多少次,我在梦里呼唤你;多少次,我在想象中描绘着和你共同生活的图景。可是,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会有另一幅图画出现:我在接受历史的清算,人们的误解和嘲笑……
  “现在,摆在我面前只有一条路:独身。李宜宁劝我把精神和生活分开。现在我打算这样做了。不过我只取了精神。忘了我吧,荆夫!我是一个感情脆弱而自尊心又极强的人,我无法克服面临的矛盾。要是能够有来世……”她猛然低下头,把脸捂在手里。啊,孙悦!我多么想把你的脸轻轻地捧在手里,仔仔细细地看看你。你曾经吻过我,我还不曾吻过你。现在,我们离得这么近。除了已经被装进框架的月亮和星星,这里再也没有别的人……
  她的肩膀在抖动,我听到她的抽泣声。我的心碎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抱住她的双肩,热烈地对她说:“不,孙悦,我忘不了你,永远也忘不了你!”“我已经这样决定了!”她从我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对我说,语调平静而坚决。
  我会哭吗?我会叫吗?我多么想哭、想叫啊!为什么我要在今晚匆匆赶来听这最后的宣判?真有所谓命运之神在冥冥中操纵、愚弄着我们?真是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啊!
  我终于没有哭,也没有叫。我猛然站起身,踢开小板凳,用手捶打面前一棵树的树身。她轻声地叫:“荆夫!”我转身面对着她,把手伸给她:“让我抽一袋烟吧!”她默默地起身回屋,拿出了我的旱烟袋,荷包里装满了烟。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又从哪里备好了烟叶?就装上一袋,猛吸起来。
  “我请你原谅。”她说,不敢看我。
  “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我尊重你的决定。其实,我并不是非成家不可,我已经习惯了单身生活。”我答,也不敢看她。
  “你应该成家。有不少比我好的女同志……”“好吧,我以后去找……我们不谈这个了吧!赵振环是真心悔悟了。你还是应该见见他。”“应该吗?”她问,好像又冷又苦地笑了笑。我没看见,但感觉到了。
  “应该。不论怎么说,他是我们的老同学,又是憾憾的爸爸。既然他已悔悟,我们就都有责任拉他一把。他的头发全白了,像个老人……”“好吧。你通知赵振环,明天上午我在家里等他。”我听见她说。
  我把手伸给她:“再见吧!希望你保重。”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连说了三声“谢谢”,一声比一声低沉。
  我走了。她站着,向我挥了挥手,好像送别。
  我走了几步,回头看看,她还站着。我走得更快了。可是她还站在那里。我看见她的模糊的身影。
  我走到一棵树的跟前,站了下来,往她的住处看。已经看不见她是否还在那里。但是,我看见她窗口的灯光,这一回记清了,我再也不会找不到她的窗口了。
  我不想马上回到宿舍去。我从这条路穿到那条路。人们都睡了。校园里稀稀落落的路灯,发出昏暗的光。可是,即使没有一点亮光,我也能走到灌木丛里去。
  “多少次,我在梦里呼唤你;多少次,我在想象中描绘着和你共同生活的图景。”孙悦,这些话是你说的,还是我说的?
  “现在,摆在我面前只有一条路:独身。”是的,独身。在我流浪的时候,在我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过,我将来会打一辈子光棍。今天看来,我只能有这样的命运:独身!
  赵振环还没有睡,他见我叼着个旱烟袋进来,着急地问:“你回来得这么晚!谈得好吗?”我不想回答,坐到自己床上去了。
  “你把旱烟袋拿回来了?”他又问。
  “你问得太多了!”我大吼一声,躺了下来。
  我听见他用力拍打床板,叹气。
  “明天上午,孙悦在家里等你。”我问声闷气地对他说。
  “是她自己愿意的,还是你说服了她?”“你要是再这么罗嗦,我就把你扔出去!”我“啪”地拉熄电灯,再也不理他。
  这一夜,我们都没睡着,也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十八孙悦:和解?原谅?这么轻轻易易的?
  赵振环来了。
  昨天,许恒忠神色紧张地对我说:“我对你说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你不要激动。”任何事情经过他的头脑过滤,色彩都要发生一点变化。有什么好激动的?我已经看见了。我正好回到房间里拿东西,看见他们拥着一个人往外走,我一眼就认出是赵振环。但是我不想对许恒忠说这些。
  “赵振环来了。他要见你。”是吧!这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我想到过,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而且他扮演忏悔者,我扮演受难者。但是他今天来了,来的不是时候啊!我正在努力忘记过去,靠近何荆夫。
  “我不见。”我对许恒忠说。
  “对了,不能见。他已经结了婚,有了孩子,到你这里来无非是多寻求一点感情上的安慰。他应该懂得,现在的中国是一夫一妻制,他已经没有权利再从你身上寻求慰藉了。”他的话说得头头是道。但他的表情叫我厌恶。真是一副对我特别关心的样子,但却让人感到这是特地做出来的。我打断他的话,对他说:“我懂了,老许。请你告诉他,我不见他。”“吴春本来已经快把他轰走了,老何却硬是要把他留下来。还叫他和自己住在一起。”他带着埋怨的神色说。
  “你说什么?”“赵振环住在何荆夫那里!都是何荆夫一个人的主意!”我没有照镜子,不知道当时自己脸上是否变了颜色。但许恒忠的话对我真不啻当头一棒,我感到晕眩。何荆夫要留住赵振环,并且劝我去见他,我都想得到。可是我却想不到他要与赵振环住在一起!本来,赵振环就好像一块多面镜,横在我和何荆夫中间。透过他,我们都能看见自己和对方,看见我们那一段本来应该忘记的历史。我们需要镜子,可是不需要这样的镜子。这些日子,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绕过这面镜子,与何荆夫站在一起,面对一块单面镜,只看到现在和未来。可是现在,何荆夫偏偏要抱起这面镜子挡在我与他中间。赵振环住在何荆夫那里!我的“过去”与“现在”住在一起。历史与现实永远共有着一个肚皮,这个肚皮现在又张开大口要吞没我的未来。我好恨啊!恨谁呢?恨赵振环?恨何荆夫?还是恨这个报信的许恒忠?还是恨自己?一下子想不清也说不清。但是,我要见见这个赵振环了。为了他曾经给予我的一切,我要见他。为了他今天的光临,我要见他!
  “那么,请告诉赵振环,我见他。”
  许恒忠对我的突然变化不能理解,他苦苦劝我:“你应该冷静。你还年轻,不能让他拖死。”我不相信一个人会被另一个人拖死。我对许恒忠说:“我是冷静的,老许。有一件事,我忘记对你说了。我托我的朋友李宜宁为你物色对象。她昨天给我打了电话。”他的脸红了。
  “有一位女同志,三十多岁了,不曾结过婚,长得清秀,家庭经济条件尤其好。你看什么时候与李宜宁约好,大家见见面?”他的脸红到了脖子。忸怩迟疑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说话:“下个星期天到人民公园去见见吧!”这太好了。我诚心诚意地祝福了他。“何荆夫会来和我谈这件事的。你家里有孩子,回家休息吧!”他站起来就走,临走时还说:“还是不见好!”……
  现在,赵振环就站在我面前。他迟迟疑疑、畏畏缩缩地向我伸出手。我没动。他的手又缩了回去。
  我放肆地打量他,就像打量一幅年代久远而褪了颜色的画像。我要辨别:哪里已经失真,哪里还保留着原样。
  他的头发真的白了,全白了,却还是那么浓密。他一直为他的头发感到骄傲:浓密、柔润、黑亮。他总是精心地梳理,并且保持一定的发式。如今,也乱蓬蓬的了。
  原来是一笔勾划出来的面部轮廓,由于瘦削而显出了棱角。眼角、嘴角和额头增加了那么多皱纹!
  “眼睛往上睁,尽量睁!再睁!我要给你们额头上画几条皱纹。”是小学五年级吧?我们要化装上街进行宣传,我和他扮演一对老夫妻。化装老师为我们没有皱纹面着急。我们的眼不能睁得再大了。老师只得又失望又怜爱地摸摸我们光洁的额头,叹口气说:“算了,就这么画两笔吧!一点也不像!”他在我们头上扑了白粉,算是白发。我们在大街上扭着,唱着,扮着鬼脸。大人们指着我们俩:“看他们!笑死人了!”他的父亲把他偷偷训了一顿:不像话!小孩子装什么夫妻?
  生活毕竟是最好的化装师,我们再也不必拼命地把眼皮往上抬,线条自然而然地勾划出来了。
  “坐吧!”我客气地指指椅子,给他泡了一杯茶。他不喜欢喝得太浓。
  他在打量,畏怯地打量。他的眼光掠过我的整个的家。增加了几本书。他把头凑近看看是什么书。墙皮脱落了。他用粉笔给孩子画的小孩头竟然还留下一点痕迹,就在脱落墙皮的那块地方!我是该把房间粉刷一下的。
  一张儿童床,我给憾憾买的,现在塞在一个角落里,上面堆满了杂物。在这里,我们曾经一起欣赏一个刚刚诞生几天的小生命,脸盘像他,眉眼像我。孩子一生下,我就给他拍了电报:“已生女,速来。”他来了。可是刚刚两天,他又接到报社的电报:“有紧急任务,速归!”他吻吻孩子,吻吻我,走了。他还没有走到门口,我就哭了。我突然觉得需要依靠!这小小的生命,我一个人怎么把她养大呢?他站住了,回来了,重又坐在我身边:“我不去!什么任务非我不可呢?”我擦着眼泪推开他:“去吧,去吧!我一个人能行。”他叹了一口气又站起来走了。到门口,他回头看看。我没有哭,可是等他走下楼梯的时候,我一个人抱着孩子痛哭了一场!这个孩子增加了我对他的依恋,我觉得从此以后不能离开他了。
  橱上的那只花瓶是新的。花是鲜花。原来放在那里的是一只大红的玻璃花瓶,是同学们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插的是漂亮的塑料花。离婚那天,我把它摔碎了。我不喜欢留什么纪念品。
  他把目光转到我的身上,从头看到脚。
  “你的变化不大,还是那么年轻!”打量完了,他说。
  说得多么轻巧,变化不大!你希望我也像你一样,黑发全都变白发?你觉得你把我害得还不够吗?
  “谢天谢地,我总算活到了今天。”我回答。
  “我知道你恨我。”他说。
  恨?不够吧?应该说是轻蔑!我冷冷地笑笑:“既然如此,你就不该来。”“我不敢向你要求什么,只求你仍然把我当朋友。我们总还是青梅竹马的朋友啊!”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捕捉我的目光。
  青梅竹马的朋友,是啊!多么珍贵的友谊啊!我把目光对着他,他却避开了。我只能用这样的目光看他了!
  “现在,我不能要求你再把我当作爱人。但我们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朋友啊!不要逼我太甚,不要对我落井下石啊!”我在信里向你呼吁。我实在给斗得精疲力尽,受不了双重的压力。
  “你死皮赖脸地缠住我干什么!什么青梅竹马?不要自作多情了吧!”你在信里回答。
  我浑身一震,仿佛又听到这样的话。我看看他。不是他说的。他现在的表情绝不像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但是,过去说过的话却可以不算数吗?
  “我忘记了我们曾经是什么关系!我的记忆力是不如你的。”我冷笑着说。
  他沉默了。他嘴角边的肌肉牵动了几下,又像笑又像哭。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你会后悔的。”我给他写信说。
  “我离开你以后,拄着棍子去讨饭,也不会后悔。我不会再去找你的。”他回信说。
  言犹在耳啊!今天坐在我面前的是他吗?
  “你怎么还有脸来找我?”我放肆地嘲笑他了。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自己说过的话,写过的信还会忘记吗?
  他又牵动嘴角,哭不哭笑不笑地说:“你应该问我怎么有勇气来找你!我抽烟了。”我震动了一下,不再说话。递给他一个烟灰缸。都学会了抽烟。闲茶问酒无聊烟。都觉得无聊吗?真是无聊倒也罢了。
  “人总是有思想、有感情的。一想到我给你们带来的不幸,我真恨不得把自己打死!”他点燃了一支烟,用力地抽着。
  打自己!我干过,那一天在学校里挨了斗回来,又有一封催逼离婚的信交到我手里。“你是圣洁的!你不应该与我这个俗人结婚。嫁给你的理想、你的事业吧!”我把头往墙上撞,我拚命捶打自己的双肩,肩上现出了青紫,我不敢让女儿看见……
  “够了!够了!我再也不愿意听这样的忏悔!我不是圣母,不是上帝。你去找他们吧!我不会忘记过去!也不愿意忘记过去!”我把拳头敲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上,玻璃破了,手上出了血。他见了,惊慌地伸出手来,要替我擦去血迹。我摆脱他,用嘴去吸吮伤口。
  他先是惊异,后是悲哀地看着我。似乎感到失望,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停了很久,他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孙悦,我知道我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你连忏悔的机会也不给我。你的态度可不够公正啊!”他竭力平静自己,所以声调是低缓的。
  “公正?你要求公正?你曾经给过我公正吗?”我怒吼道。手上的伤口还很痛呢,我贴上一块护伤膏。
  “孙悦!”他也吼叫了一声,像受了伤的野兽,凶猛而又悲哀。我把眼直视着他。他的声调重又变得低缓了:“我主要不是来寻求宽恕的,而是来寻求理解的。我觉得我们应该互相理解,也可以互相理解了。因为现在,我面对的不只是你,你面对的也不只是我。我们共同面对着以往的历史,还有我们的现在和将来。我们的夫妻关系是不存在了,可是我们还是同学、朋友,同一个孩子的父母。你不为我着想可以,可是不能不为孩子想想。”“你为孩子想过了吗?那时候……”提起孩子,我有一肚子的苦水要泼到他身上。
  “妈妈,爸爸为什么不来看我了?”“爸爸忙,孩子。好宝宝,不提他,好吗?”“幼儿园小朋友都穿军装了,我要军装!”“妈妈给你买。”“人家都是爸爸买的,我要爸爸买。”“好,妈妈写信给爸爸,叫他买。”我写了一封“信”,装模作样地去寄信。隔了三天,买回一件小军装给孩子穿上。
  “爸爸好!妈妈写信谢谢爸爸!我也写信谢谢爸爸,好吗?”写吧,孩子!写吧!你识了几个字呢?但是“环环谢谢爸爸”这几个字已经会写了。一笔一画,歪歪斜斜。我给你“寄”去了。
  要我为孩子想想吗?
  “孙悦,求求你,别说了!”他的眼神和声调都叫我不要把话说下去。我把脸转过来,擦擦快要涌出来的泪水。
  “过去我对不起孩子。今后我准备补偿。你连这样的机会也不肯给我吗?你看,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还有……”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夹子,抽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这个,我一直带在身边我们三个人的照片。憾憾周岁的时候拍的。
  他流泪了,对着那张照片。没带手帕,他用口罩擦眼泪。我给他绞了一块毛巾。
  我觉得心里的怒气平静了一些,但升起了悲哀。
  “孙悦,你应该相信,生活本身的教训比你的谴责要深刻有力得多。现在我才明白,过去我不曾真正爱过你。或者说,爱的不是你的整体。能够这样爱你的,只有他——何荆夫。你们是对的。应该追求,应该幻想,应该不懈地探求生活的意义和目的。我就是为了对你说这些而来的。啊,孙悦!要是生活能够重新开始……”我打断了他:“别说了。你已经有了新的家。为了你的妻子和孩子,振作起来吧!好好地生活下去吧!”“不错,我已经有了新的家。”他嘴角的肌肉又牵动了。我怕看!要哭就哭吧!要笑就笑吧!为什么要这样?
  “让我见一见女儿吧!我想她……”他起身,走到我的写字台前,低头看玻璃板下的照片。全是憾憾的照片。从满月照到现在的生活照,几乎都被我放在这一块天天见得到的地方了。他一张一张地看着,抚摸着,嘴里不住地叫着:“环环!环环!”我想哭,但是不愿意在他面前哭。我怕我支持不住,便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
  他在我的座位上坐下来。以前他来探亲,我就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他曾经多次拉着我和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恳求我:“要求和我调在一起吧!长时间的天南地北,两地悬念,固然可以产生美丽的诗句。可是诗句代替不了生活啊!”我总是回答他:“听从组织的安排吧!组织会关心我们的。我们不应该向组织要求什么,我是党员。”“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吗?”这个问题突然冒出来,我立即出了一身冷汗,假使我当初选择何荆夫,假使我在婚后和他生活在一起,假使没有这一场说不清想不清的风雨袭击,这一场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了吧?
  他将头伏在写字台上,肩膀在抽动,我最受不了他的哭。在学生时期,只要我对他稍稍冷淡一点,他就要哭,就要病。
  我走近他,在他身后站住了。这是十年前的习惯,他坐着,我站在他身后。他仍然在抽动肩膀。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插进他的浓密的白发里,对他说:“不要哭了吧!我答应,让你见憾憾。”他猛然回过身来,抓住我的手蒙住他的脸。他的泪水顺着我的指缝流下来。泪是热的。手上的护伤膏被泪水浸湿,伤口又痛了起来。
  我浑身战栗。我这是怎么了?和解了?原谅了?这么轻轻易易的?难道真像汉姆莱特所说的那样: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几滴眼泪,就能洗去所蒙受的羞辱吗?几句好话,就能镇住伤口的剧痛吗?何况,眼泪只能刺激伤口。
  可是,我又能把他怎么办呢?我还没有学会报复啊!
  “女儿学习得好吗?”他问。
  “很好。孩子很用功。”我答道,抽回了自己的手。
  “给我在孩子身上赎罪的机会,我会非常感谢你的,孙悦!”他恳切地看着我。
  我看看表,吃中饭的时间快到了。憾憾今天下午没有课,要回来吃中饭的。就让他们见面?
  “来,憾憾!这是你的爸爸!”我拉着憾憾,推到他面前。这是一部什么电影里的镜头吧?对了,是一部外国电影。父亲来看自己的非婚生子,被遗弃的母亲为了孩子承认了这位丈夫。那位父亲还是单身。名正言顺,破镜重圆。可是,我今天所扮演的角色呢?“憾憾,这是你的父亲,叫爸爸。”憾憾叫他一声“爸爸”,然后回过头来叫我一声“妈妈”。这算一种什么关系呢?人们会怎么看我?说我宽宏大量,还是讥我软弱可欺?
  “天不早了,你可以走了。见憾憾的事,我和憾憾商量一下。”我终于这样对他说。
  他的脸色立即变了,紧张起来:“她会见我吗?平时,你都教她恨我吧?”“我不知道她愿意不愿意见你。这么多年了,她没有爸爸。现在突然来了……我想,她很可能不愿意见你。”我冷淡地说,竭力克制住对他的同情。
  “我求你,孙悦!不要剥夺我这一点希望了吧!你的将来比我幸福,你有何荆夫……”他的嘴角又牵动了。
  我有何荆夫!一股无名怒火冲上心头,我抓起椅子往地板上一顿,用尽全身力气叫喊了一句:“我恨你!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他的面部肌肉一阵抽搐,我的心一阵紧缩。我们面对面站着,看着,很久很久。他先把眼睛转向别处,轻轻地说:“好吧,我走了!孙悦,总有一天,你会为今天的行为后悔的。为了孩子,你肯定会后悔的。”他走了。我站在原处不动,没有告别。我会后悔?为了孩子?我有什么对不起孩子的呢?从她生下来到现在,十几年来我含辛茹苦、节衣缩食、忍辱负重,不都是为了她吗?孩子大了,同志、朋友、亲属都为我高兴:“孙悦啊,你总算熬出头了2”一个“熬”字,包含着多么深刻而丰富的含义啊!那是一连串令人辛酸的故事啊!没有“熬”过的人是不会懂得的。多少年来,一个信念在支持着我:“一定要把孩子带大,一定要把孩子教好!”孩子,就是我的全部生活。孩子,就是我的全部希望。凭着孩子,我可以对生活说:“我必须活下去!”凭着孩子,我可以对他——赵振环,毫无愧色地说:“被遗弃的是你,不是我!”孩子该不该属于我一个人呢?无论是谁,都会公正地对我说:“她属于你!她只属于你!”可是现在,我却要把孩子奉献出去,把我的心血化作别人的安慰,这个别人,正是遗弃了我和孩子的人。不然的话,我将对不起孩子,我将后悔。这是真的?天底下会有这么不公正的道理?我不相信。一点也不相信。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噔!噔!噔!”像是要把楼板踩穿。憾憾回来了。她上楼一直是这样的。尽管对她说过多少次:“轻点,轻点……”她答应了,可是每次上楼还是“噔!噔!噔!”“妈妈——”拖腔拖调,又撒娇又顽皮,有什么开心事吧!我尽量使自己恢复平静,不让她感到什么异样。像往常一样,我答应一声,又问一句:“回来了?”“妈妈,你猜!”憾憾已经站在我面前,用右手捂住胸前,满脸的喜气。
  我拉着她的右手,仰头想着:“团徽,是不是?”她欢叫一声拿下右手,果然,是一枚团徽。“无党派人士”孙憾同志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我由衷地感到高兴,笑了。憾憾搂住了我的脖子。
  “妈妈,你是几岁入团的?”“十四岁。”“我比你晚了。”“不晚。你比妈妈入团的时候懂事多了。”憾憾的眼睛亮晶晶的。我入团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但是,我入团的时候,除了相信一切以外,什么思想也没有。憾憾就不一样了。
  “妈妈,懂事太多了不好吧?同学们说我思想不稳定,情绪忽高忽低。是这样的,妈妈。我一看见报上登的好人好事就激动,一碰见生活中的坏人坏事就泄气。我保证以后克服。你监督我,噢?妈妈!”我拍拍她的头笑了。我没有答应行使监督的权力。我青少年时期的情绪倒一直是稳定的,步步上升的。可是现在呢?情绪稳定,这究竟是长处还是短处?它和盲目乐观、愚昧无知、反应迟钝。麻木不仁是不是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呢?说不清楚,实在说不清楚。年纪大了,就缺乏憾憾的同学们的那种自信。所以,我只能不置可否地拍拍孩子的头。
  “妈妈,我们这一代也会像你们那一代一样吗?”她是那样的兴奋,一直在想,不停地问。
  “怎样呢?”“曲曲折折的?”“不会吧?”“那么我们会顺顺当当地过完一辈子,是吗,妈妈?”“顺顺当当地过完一辈子!”这只是孩子的希望罢了。会吗?我不敢打保票。我在学校的时候,听见多少老师、长者对我说:“你们与我们不同了!顺顺当当的,甜水里泡大的!”可是,甜水里泡得太长了吧?苦味终于出来了。我们还要这么教育我们的下一代吗?不。事实上,憾憾的道路,开始就不怎么顺顺当当。她在承担别的孩子没有承担的痛苦和不幸。而这是我们的生活带给她的。这是她从父母那里接过的第一笔遗产。我们还会给她留下什么遗产呢?还有她自己的创造呢?
  心微微发痛。总觉得对不起孩子。刚才还那么相信自己已经为孩子作出了巨大的牺牲,现在突然感到,是孩子为自己作出了牺牲。我的情绪也是这样的不稳定。
  “憾憾!”我把孩子的头从肩上扶起,慈爱地看着她说,“有一件事,妈妈要和你商量。”“什么事,妈妈?”她还是那么高兴,两只眼顽皮地眨着。
  “你爸爸来了。他要见见你。”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他在哪里?”“在何荆夫叔叔那里。”我答。
  “为什么住到那里?”她好像很吃惊。她想到什么了?
  “何叔叔请他去的。”我平淡地回答。
  “啊?你见他了吗?”她看着我。
  “见了。你见吗?”我答,又问她。
  “你自己决定吧!”我说。
  “对于他,我是无法原谅的。我忘记不了过去。可是你,妈妈不能强迫你。”心一直在急促地跳。我不知道希望听到怎样的回答。我希望孩子理解我的心情和处境,但又决不希望让孩子感到我在她的心灵上加了重压。这是矛盾的,我知道。然而,我就是这样矛盾。
  我等待着回答。她一直看着我的脸,特别注意捕捉我的目光。似乎她的答案就在我的眼里。我等了很久,她终于说出了几个字:“不见,妈妈。”“憾憾!”我一把抱住了孩子,“妈妈和你相依为命。相依为命啊!”憾憾点点头,伏在我怀里,再也不愿意把头抬起来。我的心往下沉。
  也许,我应该说:“去吧,孩子!妈妈不愿意你为妈妈牺牲!”也许,我应该说:“原谅他吧,孩子!妈妈也有错。”但是我只说了这样一句话:“憾憾,这件事就这样吧。我们吃饭。”
  十九憾憾:为什么,历史首先压在我肩上的是包袱?
  “爸爸”这个普通名词一下子变成了专有名词:“我的爸爸”。自从妈妈给我看了那封信,我就在心里培养对他的恨。他丢掉了妈妈也丢掉了我,我恨他。他和那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在一起,我恨他。他使我一想起爸爸就脸红,不敢在同学面前提起“我的爸爸”,我恨他。
  他说他的头发白了,活该!可是他白了头发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个老头了吧?我就用“老头子”三个字代替他。他成了“老头子”还好看吗?
  他说他那里有个小女孩叫环环。我原来的名字也叫环环。他为什么不给小女孩起个另外的名字呢?他说他天天想念我,我才不相信这样的甜言蜜语,想念我为什么不来看看我?
  今天在批准我入团的支部会上,老师说:“孙憾最近进步很快,这和家长的教育是分不开的。”是这样,妈妈教育了我。我的家长只有妈妈。“老头子”是没有份的。要是他知道我入团了,心里会是个什么滋味?会和妈妈一样高兴吗?“在C城,我还有一个女儿,她已经入团了!”他会这样对别人说。“多亏憾憾的妈妈!我没有尽到作爸爸的责任。惭愧,惭愧!”他会对朋友这样说。不,这是我自己瞎想,他不会知道的。妈妈不会告诉他,我也不会告诉他。我们永远不理他,就当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他要生气,就叫他去生气吧!他反正又有一个环环了。
  那个环环是不是长得和我一样呢?我真想知道!千万不要像那个坏女人!都怪那个坏女人!
  可是今天,他突然来了,“我的爸爸”!
  见不见呢?这个爸爸?这样的爸爸?当然不应该见啦!可是,我多么想看看他的头发是不是真的白了?我还想去问问他:你来干什么?你权当没有我这个女儿好啦!
  要我自己决定,妈妈说。为什么要我自己决定呢?妈妈不能作主吗?“对于他,我是不能原谅的。”妈妈把她的意思说清楚了。我该不该原谅他呢?妈妈不强迫我。但妈妈的希望是什么呢?我要看妈妈的眼睛,可是妈妈避开了。我难道可以和妈妈采取不同的态度吗?当然不能。是妈妈把我养大的,我只能站在妈妈一边。他那一边有个坏女人。
  “不见,妈妈!”我终于这么回答了妈妈。妈妈的眼睛一闪,好像是高兴。妈妈是不希望我去见他的。我没有猜错。要不,妈妈该伤心了。
  吃了饭,妈又让我坐在她身边,把我搂在怀里。我知道,妈想安慰我。
  我在妈妈怀里伏了很久很久。妈妈的心跳得好快!她不说话,只是用手抚我的头,轻轻地,轻轻地,还时不时地叹口气。再这样下去,我说不定要哭呢!不行,我得坚强一点。我离开妈妈的怀抱,打开书包。今天的功课太多啦!外语、几何、物理,老师像比赛一样,谁也不肯少出一道题目。我很久没有看过电视、读过小说了。近视眼从三百度升到四百度。老师夸我进步了。我花了功夫,还付出了一百度的视力。也算合算吧!
  “Ihavelivedtoday.”今天我过得好。“Ihavelivedtoday.”今天我过得好。“Ihavelivedtoday.”今天我过得好吗?今天我入团了。今天我爸爸来了。
  “憾憾!为什么老是念这一句呀?”妈妈问我。
  “我头有点昏,累啦!开会开的。”我说,“Ihavelivedtoday.”我爸爸在何叔叔家里等我,我不去,他会难过吗?“Ihave……”“憾憾,累了就别读了。出去玩玩吧!”妈妈对我说。
  “可是今天的功课很多……”我回答。
  “不要紧,今天情况特殊,功课完不成,妈妈不怪你。”妈妈的声音很低,妈妈心里一定很难过。我心里也很难过呀,妈妈!今天情况特殊呀!太特殊了。
  “憾憾,你不怪妈妈吧?”妈妈突然这样问我。她好像一直在观察我,倾听我的动静。你真是,妈妈!我要做功课呀!
  “怪你什么呀,妈妈?”我装作听不懂。我合起英语书。
  “你心里还是想见他的吧?你是为了不让我难过才不见他的吧?你怪妈妈自私,是吗,憾憾?”妈妈好像一下子老了,变成了罗嗦的老太太。我多想对她说:“别问了,妈妈!你叫人烦死了!”可是一见妈妈的眼神我就不说了。我作几何题。又要画三角形。练习簿上画满了三角形。一个点最简单。两个点就成一条线,就像我和妈妈。可是多了一个点,只多了一个点,就平白无故地多出了两条线,构成了三个角,还有一个面!复杂了许许多多!要是抹去这一个点呢?可是,爸爸是抹不掉的。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复杂。已知……求证……烦死人了。已知,已知!我已知爸爸在何叔叔家里,求证该不该见他?谁能作出这个答案?不,不想作。想出去走走。随便到哪里去走。我站起来,拉开门……
  “憾憾,到哪里去?”“到同学家里去玩玩。”“告诉我在几弄几号,等会儿我好去找你。”“不用啦,妈妈。我去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细细的、腻人的氵蒙氵蒙雨。妈妈常说这种雨坏:“雨不大,湿衣裳;话不大,伤心肠。”湿衣裳就湿衣裳吧,我才不高兴回去拿伞。
  到哪里去呢?
  爸爸就在何叔叔家。是何叔叔请他去的。何叔叔为什么请他去呢?他喜欢我爸爸吗?不,不会。奚望偷偷地对我说:何叔叔爱着我妈妈。还问我赞成不赞成。
  “你不说我也知道了。”我对奚望说。
  “嗬,不简单。你怎么知道的?”他笑嘻嘻地问。
  “看出来的呗!哼,就你懂吗?”我回答。
  “哟,小憾憾也懂得什么是爱情了!”他挤着眼对我笑,像是看不起我。我恼火地回答他:“就是懂,就是懂!”“好,好。算你懂。你赞成不赞成呢?”奚望的这个问题,我没有回答。我怎么能对大人的事随便表态呢?就是表态也不在奚望面前表呀!他算老几?要是妈妈或者何叔叔问我,我就会说:“赞成!完全赞成!”我太喜欢何叔叔了!真正喜欢呀!
  可是我的爸爸来了,我还赞成何叔叔和妈妈好吗?这可就叫人为难了。要看我爸爸到底是个什么人吧?要是他是个坏人,还是要何叔叔好。可是,何叔叔会留一个坏人和自己住在一起吗?不会的。不过,他难道不恨爸爸吗?像奥赛罗那样,嫉妒?那个奥赛罗会杀死苔丝苔蒙娜,多可怕呀,爱情!将来我还是去作尼姑的好。
  我这不是正往何叔叔家里走吗?那就到何叔叔那里去问问,他为什么要留下我爸爸。要是碰上他……那就碰上吧,反正不是我有意去找他的,我不会欺骗妈妈。
  “砰砰砰!砰砰砰!”“是谁呀?用这么大的力气干什么?”我一听,是奚望的声音,就大声说:“是我,憾憾!何叔叔不在吗?”门开了。我用眼睛四处打量,屋里只有两个人:何叔叔和奚望。床上的棉被摊开着,可是瘪瘪的,不像有人睡在里面。他走啦?鼻子酸溜溜的,千万别掉眼泪,让奚望看笑话。
  何叔叔伸手把我拉到身边,又爱抚地拉拉我的辫子。我看见何叔叔的眼睛周围有黑圈,人也好像很累,也是为了这件事吗?何叔叔今天怎么啦?这么仔仔细细地打量我!像刚才妈妈看我的时候那样,好像我额头上、腮帮上写满了字。我被他看得好难受。不行,忍不住,眼泪到底淌出来了。何叔叔看见了,不问我为什么,只是用力按了按我的头,又用手指给我抹眼泪。奚望也不问我为什么。他把何叔叔的毛巾递过来,我擦了一把脸,眼泪流得更欢了。
  “嗬,小憾憾!今天你有喜事呀!”奚望突然笑嘻嘻地拉拉我的辫子,又是那一副老三老四的腔调!只不过说话比往日轻柔得多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还会有什么喜事吗?
  “戴上团徽了!祝贺你呀!”奚望往我胸前一指说。真的,我倒忘了这件事,应该告诉何叔叔的。可是奚望也把入团当作喜事吗?他可不是团员。“我胡子一大把了!不入小青年的组织了。”他对我说。“那你要求入党吗?”我问他。“嗯?那得看一看再说。”他说。“看什么呢?看看自己够不够条件吗?”我问。“够不够条件?什么条件?我跟我爸爸比,谁更具备作为一个共产党员的条件?你说。”“当然是你呷。”“就为这个。小憾憾,这一点,你得承认你还不大懂,比我还差那么一丁点儿?嗯?”老三老四,老三老四!可是他今天却祝贺我,看样子不是假的。
  “真的,憾憾!我还没看见呢!”何叔叔也朝我的团徽看。“我也祝贺你。苏联有一本小说叫《古丽娅的道路》的,读过吧?”我点点头。
  “按古丽娅的说法,你今天算是攀登上生活道路上的第一个高度了。可不要把红旗一插就往下滑啊!来,跟叔叔说说,你今天想了些什么?”何叔叔让我在他的写字台前坐下,抓了一把糖放在我面前。自己坐到床上去了。
  我今天想了些什么?想了些和“高度”毫无关系的事情。古丽娅的道路在我看来真是太顺利了。戴上红领巾,参加共青团,入党,当英雄。一步一个台阶,步步高升。我攀登的路跟她的路一样吗?我觉得不一样。我面前好像比她多了一座山,又高又陡又无台阶的山。爬上这座山,可不一定能当英雄,但是费的力气却是最大、最大!
  这样对何叔叔说吗?不行,不行,何叔叔要追问:“那你说说看,这是一座什么山?为什么你必须爬这座山?你转过去好了!”“为什么不回答何叔叔的话?”奚望问我。
  我摇摇头:“什么也没有想。何叔叔,今天天气多问呀!闷得心里只难过呢!”说到难过两个字,我索性痛痛快快地哭起来了。奚望在这里怕什么?难道他没有心里闷的时候?难道他没有哭过吗?
  “爸爸的事,妈妈对你说啦?”何叔叔小声地问我,我点点头。“你是怎么想的呢?”何叔叔又问我,我摇摇头。
  奚望好像忍不住要说话了。他把眼镜往上一推,像个老人那样地看着我:“小憾憾,在我们面前也不说心里话?老实告诉你吧,要是我的爸爸,我就见他。应该见他!”我吃惊地看着他。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对自己的爸爸一点也不亲,为什么会替我的爸爸说话呢?他说的是真话吗?我看看何叔叔,何叔叔对我点点头说:“应该见他,憾憾。你妈妈的态度不够冷静。”我像吃了一根冰棍儿,心里凉阴阴、甜津津。何叔叔也为爸爸说话,这说明爸爸不是坏人。何叔叔是好人,何叔叔不会嫉妒。不,也许奚望讲的不对,我也猜错了。可是妈妈为什么喜欢何叔叔的旱烟袋呢?我真想对何叔叔说真话:“我知道爸爸在你这里,我就是来看他的。”可是爸爸呢?爸爸在哪里?我又用眼睛四处搜寻,想找到爸爸的踪迹。可是……
  “你爸爸怕你妈妈太伤心,决定不见你了。他给你留了这一封信。”何叔叔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一面对我说,一面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交给我。信封上写着:“烦何荆夫同志转交:赵环收”。陌生的字体,陌生的姓名,像一根又细又长的钩子,从我的心底勾起早已淡忘了的记忆。他喜欢用一双手把我举到半空中,吓唬我:“摔下来了!摔下来了!”我一点也不怕:“你敢!你敢!”他不敢。我又吓唬他:“我跳下去啦!我跳下去啦!”我的两脚真的在空中蹬了几下,他的手攥不住我的腰,连忙把我放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小东西,像你妈妈一样顽皮!”他到底把我放下来了。日子过去了这么久。现在,我还是他的女儿,他还是我的爸爸。我长到十五岁,第一次收到专门写给我的信,是爸爸写来的。
  我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看信。
  爸爸的信环环:失去了和你见面的机会,心里怎么也不能平静。你妈妈不愿意让你见我,这我知道。你愿意不愿意见我呢?我曾经给你和你的妈妈带来不幸,这是我永远不能饶恕自己的。过去,我对你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对不起你。今后,我一定补偿自己的过失,做一个称职的爸爸。环环,不要忘记我。爸爸有过错,你可以怨他、恨他,但不要忘记他。爸爸正在同过去的过错决裂,爸爸需要力量,我亲爱的女儿!难道你不愿意帮帮爸爸?
  环环,我的好孩子!
  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而你才刚刚懂得生活。我对你寄托着无限的希望。我天天为你祝福呵,祝福你和你的同伴们能过另一种生活,不要再像我们这一代那样颠颠倒倒。你们的前途是光明的。努力吧,孩子!
  告诉妈妈:任何人都可能走错路。路不能重走,心可以回头。生活已经在人与人之间播下了过多的怨恨,划下了过多的裂痕,现在需要用谅解和友爱来弥补、融合。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同意我的看法的。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我走啦。
  你的爸爸“爸爸!”我叫了一声。多少年了,我只在心里这样叫过他。可是今天,我想当面这样叫他,当众这样叫他。他走了,他听不见我这样叫他了。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在向我走来,朝我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憾憾,憾憾!扶我一把,我老了!可是我还得和过去告别,爬上那座高山。”可怜的爸爸,憾憾来了,来扶你一把,扶着你一直爬到山顶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在向我走来,朝我伸出颤颤巍巍的一双手:“憾憾,憾憾!快把我撑住,前面那座山好像要倒下来,把我压倒啦!”亲爱的妈妈,我来了!憾憾一定撑着你走得远远的,再不会看见那座山啦!
  他们讲的是一座山啊!
  两双手抓住我的两只臂膀,我被扯成了两半,我的心碎啦!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不能向着一个方向、走在一条路上呢?你们为什么要分开呢?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你们要是不结婚,不生下一个可怜的环环——憾憾,该多好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往下掉。何叔叔总是用手指给我抹去眼泪。我拉住何叔叔的手,叫:“何叔叔!”哭得更欢了。
  何叔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身子往床栏杆上用力一靠,同时把手伸在枕头下面,握住了一件什么东西。我歪歪头,看见是他的旱烟袋。
  妈妈把旱烟袋还给何叔叔了?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爸爸?妈妈心里还有爸爸?不,不会!妈妈说了,永远不会原谅他。那么,是何叔叔自己要回来的?又为什么呢?难道是为了要妈妈原谅爸爸,重新和爸爸和好?何叔叔是好人!何叔叔是我碰见的最好最好的人!
  “这个孙老师,我真不明白她!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她给处理成这个样子!她自己痛苦,孩子痛苦,赵振环痛苦,你也痛苦!”“奚望,不许乱说!”何叔叔严厉地对奚望说。
  “是这样嘛!我看说到底,她在感情上还有不少自私的成分,为自己想得太多啦!”奚望不服气地争辩说。
  说妈妈自私?不对!我要保护亲爱的妈妈:“她为我牺牲了一切!你才自私!要你管这些事了吗?”我对奚望发火地说。
  奚望装出大人不见小人怪的样子对我摇头叹气说:“你呀,小憾憾,还是不懂。父母对儿女付出一切,这是他们对社会应尽的责任。我们将来有了儿女,也会这样做的。这是义务,不是牺牲。把义务看成牺牲,就会产生自私的感情。”新鲜!什么义务和责任的,我不懂。我就知道妈妈爱我。是从心眼里爱,并不是什么人强迫她尽义务。要是义务,为什么有的父母就不尽这义务呢?我才不信他那一套!他是故意编出一套理论来批判我妈妈的。妈妈已经受了那么多的批判,还要你奚望再来批一顿吗?我不容许!我说不出大道理,但是一定要刺这个奚望一下子,刺得他痛得嗷嗷叫,不敢再说废话。我对他说:“哼!你只会说大话!我问你,儿女对父母有没有责任呢?你为什么不尽责任?想想你是怎样对待你的爸爸的吧!还说人家!”奚望眼睛里的火花暗淡了。我听见他叹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他把眼镜慢慢地往上推了推,十分温和地对我说:“小憾憾,你真厉害呀!我伤了你的心,你也要伤我的心,是不是?”他什么都能猜出来,他才比我大几岁?稀奇!
  “要是我的爸爸能够这样对我说:”望儿,爸爸有过错,但是爸爸现在要改正啦!你来帮助爸爸吧!“我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我不但会向他伸出双手,还会心甘情愿地趴下:”爸爸,这里有个水洼,踩在我的背上过去吧!“可是爸爸并不认为他有什么过错。要知道,他对不起的不是他的妻子儿女,而是党,人民,历史!可是他不认为自己有错。汹涌澎湃的时代潮流快要把他冲到沙滩上了,他还在幻想中把自己塑造成为英雄,又是摆手,又是顿脚地命令那不可阻挡的潮流:”快退下!错了道啦!快退下!“唉,叫人看了又可恨又可怜啊!要是我能够,我就狠狠地推他一把,要么把他推到时代的浪潮里去,让他喝几口水,跟着游向前方;要么把他推到一块树荫下,让他好好休息。可是,我没有这样的力量……”我觉得奚望的这段话像诗歌一样,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力量,直往人心里钻!我没有见过他爸爸,但是我相信他爸爸就是那个样儿!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儿,鼓起了腮帮子站在大海边,摇手顿脚地命令正在往岸上飞卷的潮水:“快退下,错了道啦!快退下!”哗哗的海潮呛了他一嘴咸水、泡沫,呼呼的海风把他的腮帮子吹得凹了下去。他喊不出来了……嘻嘻!思想僵化!奚望的爸爸不如我的爸爸!奚望今天总算承认了。这个奚望很不错,我刚刚对他太凶了。我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他也笑了。
  可是妈妈为什么不能像奚望这样看待我爸爸呢?
  “你说,我妈妈自私吗?”我问何叔叔。
  何叔叔已经把烟袋从枕头底下拿出来了。他手里握着烟袋杆,把烟荷包翻来覆去地看。听了我的话,又把我看了又看,然后才说了一句话:“你应该体谅妈妈。她有她的苦处。”我感到高兴。何叔叔没有批评我妈妈。我希望他们:爸爸、妈妈、何叔叔,谁也不要批评谁。
  奚望好像不同意何叔叔的意见。他看了何叔叔一眼,想说什么。可是何叔叔对他看了看,他就不说了。但还是直摇头。何叔叔见他那个样子,就笑笑对他说:“你呀,太急了。对于历史上遗留下来的问题,只能用历史的眼光去对待它。”“可是,究竟应该由谁来承担历史的重负呢?下一代吗?”奚望问。他像一只好斗的公鸡,一到争论的时候,精神就来了。
  “下一代肩上的责任已经够重了。历史的车轮主要靠你们推动呢!”何叔叔回答。
  “可是,现在的事实却是,我们这一代,还有憾憾这一代,都在分担父母的苦难。我们不断听到教训:你们要体谅上一代,你们要体谅自己的父母。可是上一代体谅下一代吗?父母体谅自己的子女吗?”奚望说。
  他干么那么激动?他把我当做和他不是同一代的人。稀奇!可是我认为他说得对。我们做儿女的有做儿女的苦处。“你还小!”妈妈总是这样对我说。可是想想你们自己十五岁的时候,是不是也遇到过像我所遇到的这么复杂的问题?书上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种了什么啦?我什么也没有种。我还跟着大人学走路呢!可是我的篮子里已经装满了苦瓜,沉甸甸的,扛也扛不动。都是大人种的。那张撕碎了的照片,还有今天这封信!说这是历史。历史是什么?我没有看见过它,也没有跟它打过交道。可是它却直往我肩膀上压包袱,好像我得罪了它!这公平吗?
  “奚望,你总是这么急于把一切都分辨清楚。”何叔叔又说话了。我倒要听听,他怎么把奚望驳倒。“你应该懂得认识和实践,理论和现实,永远处在对立的统一体中。而且首先是对立,然后才是统一。”何叔叔说。他已经放下了旱烟袋,又放在枕头底下了,还用手在枕头上按了两下。“可是你却不愿意看到对立。”“我看到了。但是我认为应该采取行动去推动矛盾的统一。而你却只要我等待。”奚望争辩着,“等待和因循守旧永远是盟友。”说完这句话,奚望的眼睛对何叔叔用力地看了两眼,好像十分得意。
  何叔叔只是笑笑,他说:“要是不用等待,那多好!谁不想马上吃到桃子。要是桃子已经熟透了挂在树上,还等待什么?等它自己掉到嘴里来吗?”我笑了,奚望也笑了起来。何叔叔讲话比奚望有趣。
  “可是不能不等待呀!”何叔叔接着说,“历史这两个字是十分抽象的。可是组成历史、推动历史前进的各种因素,特别是人,却是具体的、复杂的,多种多样、干奇百怪的。对于和我们一起担负着时代重任的人,我们为什么不应该等待呢?一个民族的历史,一个时代的历史,是由千千万万个人的历史汇集而成的。在这个汇集的过程中,每个人都要走完自己的历史道路,你不允许他们走吗?你一个人把历史的车子扛在肩上吗?”“历史可不是脚踏车呀,奚望!”我觉得有趣,就插了一句。奚望的眼镜片问了两下,不说话了。还是何叔叔厉害。
  “可是——唉!”奚望的脸色和语气都缓和下来了,想说什么呢?为什么不说下去呢?
  “可是,我不是给你泼冷水,奚望。我羡慕你们这一代年轻人,一开始就比我们大胆、清醒,勇于创造,热望改革。你们不像我们这一代经过曲曲折折的道路,才有一点点觉醒。觉醒之后还背着沉重的包袱。可是也正因为你们和历史的联系不多的缘故吧,你们不大懂得历史的真实的分量,你们有点看轻它了!我赞成你们高瞻远瞩地看待世界,看待过去、现在和将来。我只不过希望你们在把认识付诸实践的时候,尽可能地蹲下身子,看得更仔细一些,想得更周到一些。不要忘记自己也是一个平凡、普通的人。这样,你们就不会感到孤独了。”“也许,我等不到实践的那一天了!”奚望叹气说。
  “我相信我能等到。请问,你多大年纪了?”何叔叔说。
  我刮了刮自己的鼻子,羞奚望。奚望要拉我的辫子。
  “好吧,憾憾!我们等待。我们等待未来的将是什么呢?一条又宽又平的柏油大马路吗?”听了奚望的话,何叔叔笑着摇摇头:“好了,不谈这些了。憾憾对这些不感兴趣。对吧,憾憾?”“不,我有兴趣。我同意你的意见,何叔叔。我应该等待妈妈走完自己的历史道路,对不?”我说。
  “对!”何叔叔拍拍我的头,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可是他又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拿出那个旱烟袋。看看烟袋能过烟瘾吗?我不信。何叔叔心里不安宁啊!
  “可是,何叔叔……”我想问问何叔叔,要是妈妈走完了自己的历史道路,会怎样呢?可是一看见奚望竖起两只耳朵,我不说了。
  我看了奚望一眼,他还不该走吗?他比我先来的。呆的时间不短了。我想单独和何叔叔说说话。
  二十何荆夫:父亲的奶水也是血变的。
  奚望看到憾憾只用眼睛瞅他,意识到什么,便对我眨眨眼睛说:“我还有事呢!憾憾,你在这里多玩一会儿吧!”说罢,站起来就走了。憾憾连忙跟过去,把门锁上。
  我让她靠在我身边坐下,等待她和我说话。可是等了好久,她都没有开口。我忍不住问:“憾憾,有什么事要跟我谈吧?”“没有。”她立即摇着头说。可是她的眼睛却告诉我,她心里有事。她的眼和孙悦的一模一样,细长明亮。平时十分柔媚。一到有什么心事,就显得飘忽不定了。她一会儿看看手中的信,一会儿看看我。
  “憾憾,还有什么话不可以对叔叔说吗?”我努力让她松弛下来,说出心里话。小孩子的心事是不应该大重的。
  她咬了咬嘴唇,好像是下决心。
  “我觉得爸爸很可怜。”她看着手里的信说。
  “是。我也很同情他现在的处境。”我回答。
  “何叔叔,你说等妈妈走完她的历史道路,会不会……”她说了一半,又迟疑地看着我,不说了。
  “憾憾希望爸爸妈妈重新和好,是吧?”我努力压抑自己内心的激动,这么问她,带着笑。
  她的眼朝我一闪。可是又立即对我摇着头说:“这不可能。他有那个女人了。何叔叔,你说他们会离婚吗?他们合不来呀!”“可能吧!”我回答。
  “还有小环环呢?”她又问。
  “跟爸爸或是跟妈妈。”我回答。
  “我很喜欢小弟弟小妹妹,一个人太冷清了。”她说。
  我完全理解孩子的心。这很自然,很自然啊!要是这一家三口人重新聚在一起,再加上一个小环环,说不定仍然是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是我呢?我的位置在哪里?盖在这张照片的下面,还是化成色彩涂在这张照片上呢?像是被人摘去了心。又想去看旱烟袋,我努力克制住了。憾憾是个敏感的孩子。
  “何叔叔!”憾憾突然又叫了我一声,我像受了惊吓似的震了一下。我怕孩子知道我的心事。
  “那个旱烟袋是妈妈还给你的,还是你自己讨回来的?”她还是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应该怎么回答呢?她希望怎样的回答呢?孩子的心思有时候也是难以捉摸的。我不愿意自己的回答使孩子伤心,就想弄清她的意思。我有意笑着说:“你猜呢?”她的目光在我脸上上下左右扫了两遍,试探地问:“是妈妈还给你的,对吗?妈妈说过,等你出院就还给你的。”我点点头。我清楚了孩子的希望。不愿意使她失望。心里更难过了。
  “何叔叔,你别难过。”她把凳子拉近我,紧紧靠着我说。
  “为什么要难过呢?”我问。我的心一下子被这个小姑娘搅乱了。慌张起来。我的声音大概有点异样了吧?我不敢正眼看着这个小姑娘。我怕自己流泪。
  “我知道,你是难过的。奚望对我说过,你也爱我妈妈。是吗,何叔叔?”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给人家听见。但是在找,每一个字都那么沉重啊!还有她的眼神!关切,焦急,不安,同情。这个小女孩啊,怎么会有这么复杂的感情?
  “是吗?何叔叔?”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呢,憾憾?如果你已经在朦胧中懂得了一点爱情的含义,那么你应该觉察出来了。你不是一直很有兴趣地向我报告你妈妈的情况吗?事实上,你一直在促成我和你妈妈的结合啊!可是今天,你却一定要问:“是吗,何叔叔?”我知道,要是我回答“不是”,你会伤心,会怀疑,以为我骗了你。但是我回答“是的”,你又会怎么样呢?好吧,憾憾!在你面前,我只能也做一个孩子。
  “是的,憾憾。是的。”我看着她回答,声音也很轻。
  她把手里的信纸揉成一团,突然伏在桌子上,哭了!
  孩子啊,孩子!你哭什么呢?我又在你的小小心灵里扯上了一根绳子,牵扯得你心痛,是吗?我懂得,孩子!你爱我,几乎不下于爱你的妈妈。你希望我幸福。可是现在,你所爱的人之间的幸福发生了矛盾……
  孩子啊,孩子!别哭了吧!人总是这样的。生活总是这样的。每一个人的心都给扯成了许多瓣,这是毫无办法的。你还小。你生活在其中的那张网——社会关系,还只有清清楚楚的几条线。以后,这些线条会更密,更错综复杂。到那时,你也许反而不哭了,像我现在这样。
  我扶起憾憾的头,想给她擦干眼泪。擦不干。
  “憾憾!叔叔可不爱看见人哭了。”我又去给她擦眼泪,劝她别哭了。
  “何叔叔,以后咱们还是朋友吗?”她拉住我的手问。
  “那当然,憾憾。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来,勾勾手指头,永远做朋友。”我哄着她,要和她勾手指头,她破涕为笑了。
  “你真好,何叔叔!以后我还常常来陪你。”“好啊,憾憾。我什么时候都欢迎你。”她的情绪好了一些。随手翻起我放在桌上的书籍来。
  “憾憾,该回家了。妈妈要挂念了。”我提醒她说。我想孙悦不一定知道憾憾到我这里来了。
  憾憾拉过我的胳膊,看看我手腕上的表,伸了伸舌头:“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我走了。”“我也该到食堂去了,一道走吧!”我顺手拿起饭碗,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我要把信给妈妈看吗?”她问。
  “给她看吧!憾憾,从今以后,你要多体谅妈妈,把自己的意见慢慢地对妈妈说。她会听你的。她多么爱你啊!”我这么说着,嗓子只觉得憋得难受。好在食堂快到了,我对憾憾说:“我去吃饭了,你一个人走吧!”憾憾对我说声再见,又依恋地看了我一眼,去了。
  等憾憾走远,我立即转身往宿舍里走。我需要休息。这两天实在太累了。
  我把门扣死,谁也不要来了吧!我要一个人静静地躺一下。
  二十多年的一段公案就此了结了。从“无”开始,到“无”结束。一个年轻小伙子变成半大老头。躺下来还是这么长,站起来依旧那么高。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我不想去擦它。我没有享受过爱情的欢乐,连爱情的痛苦也不能表露吗?我不想擦去泪水。从“无”到“无”吗?我的手又触到枕头下的旱烟袋。换了一个烟荷包。这个变化,就包含着“有”了。这就是这一场长期的、无结果的恋爱在我的生活中所留下的唯一的痕迹。烟荷包是手缝的,一针一针,多么细密。每一针扎下去的时候,孙悦,你在想什么呢?难道,你不是要把心头的秘密透过这针脚泄露出来吗?难道,你不是希望长期埋藏在土里的种子发芽、开花、结果吗?
  “我的自尊心不允许。”真是这样的吗,孙悦?昨夜我想了一夜,也没有想清这个问题。赵振环在辗转反侧。我多么想问问他和你见面的情况!我多么想知道你们彼此留下了什么印象!但是我一句话也没有问。憾憾给我看到的那张撕碎了的照片,一直悬在我的眼前。我看见碎裂的地方正在弥合,三个人的形象重又清晰、完整、亲切了。
  “假如有来世……”孙悦,你还是想和我结合的吧?如果真是自尊心不允许,那我还是有希望的。因为总有一天,你会懂得,尊重自己的感情,这才是真正的自尊。那么,孙悦,你这样说,是不是暗示我等待呢?不是等来世,而是等未来……
  “这个旱烟袋是妈妈还给你的,还是你自己要回来的?”让我仔细想想看!似乎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对,是我自己要回来的卜“让我抽一袋烟吧!”我向她伸出手。她就把它拿给了我。我走的时候也没有问间她还愿意不愿意替我保管,就自己拿回来了,这爱情的信物!我的感情为什么这么粗疏呢?连憾憾都十分重视这个问题,而我却没有想到。我糊涂了!
  我应该去对她说:我的感情是不变的。我愿意等待,永远等待。我要把旱烟袋再交给她,对她说:“你永远替我保管吧!”我起来了。走到院子里。天上挂满星斗。我朝前走。已经看见了她家的窗口,灯亮着,比天上任何一颗星都亮。我站住,对着这颗星星。
  孙悦,要是你正站在窗口,你能看见我正走向你吗?孙悦,要是你也是一颗星,你会穿出窗口,投入我的怀抱吗?“何叔叔,你真好!”似乎又听到憾憾的声音。这“真好”的含义,是十分丰富的:“我觉得爸爸可怜”,我同情她;“我希望爸爸妈妈重新和好”,我同意她。“我知道你很难过”,这说明她赞成我为了她的一家和好而作出牺牲……憾憾今天不只是用感情,而主要是用道德来评价我了。
  这里,是有一个道德问题吧?
  “一个人活着要是只为自己,连牲畜也不如。猪狗还知道疼爱小辈哩!”父亲,我的父亲,你在对我说话了。我不应该再往这条路上走了,不论有多么痛苦。我转身。孙悦,你会不会突然发现我,飞奔而来追上我,夺去我的旱烟袋?我放大了步子,赶回宿舍。关门,上锁,躺下。孙悦没有追上来。她没有看见我。或者,她不愿意追上来。也好。
  二十多年的公案就此了结了。从“无”开始,到“无”结束。不,留下了唯一的痕迹,唯一的纪念,这只烟荷包。
  我平生最爱的两个人——父亲和她,共同留给我一件纪念品,这个挂着烟荷包的旱烟袋。这是巧合吗?
  从今以后,旱烟袋对我更珍贵了。我可以从它看见两颗心:一颗是父亲的,一颗是情人的;一颗是农民的,一颗是书生的。这两颗心是这么不同啊!然而却同样充满了爱。都有痛苦的颤栗和呻吟,都有高尚的情操和牺牲。
  “兄弟!我和你从小没了爹娘。我们是手拉着手讨饭长大的。那一年冬天,讨不到吃的,饿得受不住,我们手拉手去投河。我们慢慢地往河的中央膛,我在前,你在后。水浸到我的肚子,浸到你的胸口。你站住不走了,哭着叫哥哥:”哥,咱不死了吧!这水太冷……“我们又手拉手地(足堂)了回来,你在前,我在后。我们把自己卖了,卖到两家当”儿子“,你成了”叔叔“,我成了”侄儿“。解放了,我们又成了兄弟。你还当了干部。想不到,你到底还是投河了。兄弟呀,你不怕水冷?为什么不跟哥哥说一声?”父亲在叔叔尸首前这一段压抑的哭诉,大概是他一生中讲过的最长的一段话了。每一句、每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就是从那以后,我从父亲身上看到了我以前不曾看到的东西……
  叔叔是“畏罪自杀”的,罪名是“疯狂反对三面红旗”。乡下已经饿死人了,报纸上还在“持续跃进”,上头还“鼓励”农民交售“超产粮”。当公社副主任的叔叔不能理解,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中央许多领导同志都是农民出身,难道真会相信一亩地能产上万斤粮食?为什么让报社的记者们瞎吹牛?再吹下去,人都要饿死了!”他给中央写信,揭发公社、县里虚报产量的现象,描述农民的困苦情景,要求中央派人来调查。他的信中途被截了回来。
  一天,公社突然召开大会,斗争现行反革命分子。县公安局长主持会议。我和父亲都去了。万万想不到,斗的就是我叔叔,五花大绑……
  斗完了,要把叔叔押送到县里去。可是在押送的路上,叔叔突然像发疯一样摆脱押送的人,一头扎到河里,他反绑着的双手动也不能动,连挣扎的气力都没有……
  这个“畏罪自杀”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尸体被捞了上来,在现场批判会上成了批判对象。死,便宜了他啦!“反属”还想给他择地安葬吗?不许!就地挖个坑算了!而且还不许用棺材!
  事情就这么办了。婶婶正在怀孕。她艰难地走到尸首前,当众给叔叔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一锹锹黄土倒在他干净的衣服上。埋了。叔叔还不到四十岁……
  “我拚着坐牢,也要把你叔叔的尸首弄回家,给他钉一副薄板儿。”父亲从河边回来,整整一夜,拿着旱烟袋,一袋又一袋地吸。“给农民说几句公道话,这就叫罪?”他不断地这样自言自语。第二天晚上,他就抽下铺板,和我偷偷地钉了一个箱子一样的薄“板儿”。我们摸黑到了河边,挖出了叔叔的尸体,装进“板儿”,埋在屋后的自留地。
  村上的人也许不知道,也许知道。总之没有人去告密。
  “从今以后,我们两家并一家了。我们吃调你吃稠,我们吃稀你吃稀,和兄弟活着时一个样。”父亲的思想感情一点也不受“阶级斗争”观念和实践的影响。他从来不曾想到要把自己变成“阶级斗争的工具”。这大概因为他太平凡太渺小的缘故吧!没有人想到要利用他,他也没有什么东西害怕在“阶级斗争”中失去。年年、月月、天天、时时、处处,都在刮风、下雨。把一个单位、一个家庭吹成、冲成不同的阶级。甚至一个人,昨天、今天和明天,也会分属于不同的阶级。不少人都学会了这样一种本领:随时根据“阶级斗争的需要”调整自己的感情枢纽,变换自己的旗子、号衣。学会了辨风向,识路线,站队,划线,拉帮,结党……。而父亲却从来不买这些帐。确实,他是太平凡。太渺小了。在“阶级斗争”中他能发挥什么作用呢?
  然而,“阶级斗争”却对他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剥夺了他。同时,也给他提供了机会,让他充分显示出灵魂的质朴、崇高、美丽。这颗灵魂给了我难得的滋养。我喝到了父亲的奶水……
  从此,两个家合成了一个家。婶婶带着儿子住到我家来了。家里只有“人”和“口”,没有粮和畜。能吃的都吃了。可卖的都卖了。大人还可以忍住不哭不叫,孩子呢?我的小弟弟只有七八岁,叔叔的儿子更小,只有六岁。婶婶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更要喂养吗?
  我和父亲,两个“堂堂的六尺男子”,每天在沟里河里摸捞,野地里挖掘。母亲,一个小脚女人,整天带着妹妹,在田里寻找没有挖净的山芋。为了不给“人民公社脸上抹黑”,母亲和妹妹在衣裤上缝了许多小口袋,把山芋切成片片装进去。这样能带多少呢?她们在野地里挖坑为灶,煮熟一些,填进自己的肚里……
  一个煮熟的山芋,母亲把它递给父亲,父亲塞到侄儿的手里。我的弟弟哭了,母亲抹着眼泪把他拉了过去。
  度日如年啊!我的弟弟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先“走”了。我的母亲一病不起……
  “给大伯磕个头吧!”婶婶拉着我的堂弟,走到父亲面前,“他大伯,我不忍心看着你们一家都被我们娘俩拖死,我带着孩子去逃荒了。熬过这几年,我们再回来。”父亲一口又一口,一袋又一袋地吸着他的旱烟。烟荷包里装的是晒干了的槐树叶子。最后他含泪摆了摆手:“能逃就逃吧!我对不起兄弟……”不久,母亲跟着弟弟的脚步,也“走”了。家里剩下三个人:父亲、妹妹和我。父亲和妹妹已经爬不起床。每天能走动觅食的只有我。而我也已经浑身浮肿了。我像母亲一样,在身上缝满了口袋,去田里寻觅未挖净的山芋。近处没有了,就到远处去。手指头粗的须须藤藤,我都当做宝贝往家里带。
  可是父亲仍然不见好。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了。每天晚上,我坐在他床前,给他装“旱烟”。看着一片片的枯叶在烟袋窝里燃烧,我的心真比在火上煎熬还要难受啊!如果我的心、我的血、我的爱,能够化成烟草……“爹,这烟不抽了,好吗?”我一边装烟,一边恳求。“不行呀,孩子!你爹一辈子只有这一点嗜好,就让我抽到老吧,噢?”……
  孙悦在什么地方弄到这么好的烟叶的呢?她不会知道,槐树叶子燃烧也能冒烟,也能吸进肚里。
  一天,父亲把我叫到床前,我给他装了一袋“烟”。他握着烟袋,已经无力去抽。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父亲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是想对我微笑吧?可是却牵动了泪泉。我替他擦泪,他拉住了我的手。他对我看了又看,泪水顺着他脸颊上的深沟往下流:“小巴斗里还有小半斗山芋,是我平时省下的。我是死得着的人了。你不能死。要是你死了,谁能弄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还有你叔……要去找你婶……你妹大了……”话没有说完。“烟”没有抽。
  我跪在父亲的床前,久久不起……
  我拾起掉在地上的烟袋。我吸的第一口“烟”,是槐树叶子燃烧的烟雾,父亲留给我的……
  我和叔叔都已经平反昭雪。我的婶婶又带着儿子和那个灾难中生下的女儿回到家里。“要是你爹还在……”婶婶不止一次地对我提起这样的话题。我总是回答:“他老人家一定会感到心里熨帖的。”我相信,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因为他心里没有自己。但是,父亲,我的心里怎能没有你?
  我拿起旱烟袋,就想起你。我从旱烟袋里吸吮你的奶水,父亲的奶水。母亲的奶水是血变的,父亲的奶水也是血变的。母亲的奶水储藏在乳房里,父亲的奶水储藏在心脏里。
  除了这杆旱烟袋,父亲没留下什么纪念品。也没有人想到要纪念他,或者给他开一个追悼会。父亲实在太平凡、太渺小了。他所付出的巨大的牺牲,与历史有什么关系?历史永远只记载大人物的行动和命运。至于像父亲这样的人物,则只能包括在“人民群众”这个概念里。许多人都承认历史是人民创造的。然而,当他们去翻阅或书写历史的时候,他们在“人民”这个概念里,看见了几个有生命、有感情、有个性的实体呢?
  我纪念我的父亲,追悼我的父亲。我的悼词就是我写的那一部书稿——《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为了消灭阶级压迫和剥削而去从事阶级斗争,是必要的、高尚的、伟大的;为了搞“阶级斗争”而去人为地制造阶级、分裂人民和家庭,则是荒唐的、残忍的。前者解放了人民,后者损害了人民。前者真正把人民当作“人”,后者则只是把人民当作会说话的工具。
  孙悦没有看过这部书稿。我几次都想拿给她看,她的态度阻止了我。前天碰见出版社的编辑,他告诉我,就要发稿了……
  我将送给孙悦一本书,上面写:“献上我二十多年的思念和追求……
  不,这不合适。这会引起误解。应该这样写:“孙悦同志批评指正。”“同志!”“同志!”我们曾经唱:“我们最骄傲的称呼是同志。它比一切称呼都光荣。”然而今天,当我们对某一个人使用这个称呼的时候,却常常使人感到冷淡和疏远,这是为什么?
  “孙悦同志!”二十多年的思念和追求都在这个称呼中结束了?这多么叫人寒心!然而,事实也正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我的那些日记将永远伴随着我,还有一朵小黄花,纸作的。
  二十多年的一件公案就此了结了。从“无”开始,到“无”结束。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变成了半老的老头,躺下,还是这么长;站着,仍旧那么高。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我面前只有一条路,独身。”不,孙悦,我不希望你这样。把这条路让给我吧!
  我将永远珍藏这只旱烟袋。烟袋是父亲的。烟荷包是孙悦的……这针脚多么细密……
  二十一孙悦:我人人失去中得到,我将创造。
  憾憾终于回来了,这么晚。她的眼泡肿了,眼睛红了。我不敢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都谈了一些什么?我有一种预感,她一定是找他去了。
  “吃饭吧!”我装做丝毫也不在意的样子,端出给她准备好的晚饭。
  “我吃过了,妈妈。”“在什么地方吃的?”“在……何叔叔那里。”她迟疑了一下,才这样回答。
  “你去找……他了?”我想直截了当地问:“找你爸爸去了吗?”但我又不愿意点穿孩子的心事。所以用了一个含糊的代名词——“他”“我没有去找他。我到同学家里回来的路上碰到何叔叔。他带我到食堂去吃饭,还交给我一封信。”她的回答也是含糊的。我不相信她是碰巧遇上了荆夫,但是我也不想点穿她。我心里一直不安,感到对不起孩子。
  她掏出一封信递到我面前,一看信封上的字,我就对她说:“给你的信,我不看。”她的脸上掠过一层失望的阴影,但是立即就消失了。她收回信,坐到自己的书桌前,又把信看了一遍,并且用钢笔在信纸上划了两道线。然后她把信纸摊在桌上,出去了。说是找同学问一道数学题。
  憾憾到底见到她爸爸没有呢?为什么赵振环又留下一封信,又由何荆夫交给憾憾?每一个问题都牵动我的心,我又向谁去了解呢?
  信就摊在憾憾的书桌上。我说过了我不看。可是憾憾却把它摊在桌上,而且有意在什么地方划了线,这是一定要我看的意思。为了不使孩子失望,我还是看看吧!
  我站在憾憾的书桌前读完这封信。划线的地方是对我说的。我知道赵振环已经走了。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伤心,眼前总出现憾憾的红肿的眼睛。她是在荆夫面前哭了吧?荆夫会怎么看待我的这一行动呢?我拒绝了一颗忏悔的心,我阻止了父女的相会。我心地狭窄,感情自私。他一定是这样看的。然而荆夫,你知道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个你?
  “妈妈!”憾憾还没有进屋,就这么喊了一声,是怕我难堪,提醒我吧?我连忙离开她的书桌。我没有告诉她我是否看过了信。她什么也没有问,我什么也没说。
  “妈妈,你说荀子说”人之初,性本恶“,对吗?”想不到憾憾突然对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了苟子,并且为什么会对这样的问题发生兴趣。我问:“你怎么想到了这个问题呢?”“我在何叔叔那里看到过一本书《中国古代思想研究》。那里面讲的,荀子说人性恶,孟子说人性善。我本来相信苟子……”她的回答又叫我吃了一惊。小小年纪,为什么会相信人性是恶的呢?是我平时对她的影响吗?我是不是过多而又过早地在孩子面前展示了生活中黑暗的一面呢?我思索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她。
  “你问过何叔叔了吗?他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说。我有意提起荆夫,我想和她谈到荆夫,想和一切人谈到荆夫。荆夫,荆夫,荆夫……
  “没有。可是,我现在已经不相信苟子了!我相信孟子说得也对。有的人性善,有的人性恶。对吗,妈妈?”我虽然是大学教师,在课堂上不止一次地讲解过“人性论”和人道主义的问题。可是我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向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讲清这个问题。而且,我也不想在理论上讲清这个问题,我更为关心的是,孩子心里到底想了一些什么。
  “憾憾,这个问题从理论上讲可复杂了。你先讲,为什么你又相信孟子说的也对呢?”我问。
  “因为我看到了好人,很好很好的人。”“谁呢?”她不会是指她的爸爸吧?
  “何叔叔。妈妈,何叔叔真好啊!他说,我应该去见爸爸。他叫我劝劝你……”憾憾说到这里,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我的脸色变了吧?她停住不说了。
  我懂了,荆夫!你已经决心结束你的追求。昨天我这样要求你。可是今天,我又多么希望你不这样做啊!二十多年的一段公案,难道就这样了结了?你和我都是从失去开始,又以失去告终。这是多么叫人遗憾的事啊,荆夫!
  我用力推开窗子。天上挂满星斗。在城市,星星总是显得灰暗,不能激起人的幻想,反而叫人感到宇宙黯淡而狭窄。
  昨天晚上,荆夫是这个时候来的吧?今天,还会来吗?我多么想去找他,与他好好地谈一谈。二十多年来,我们还没有朋友式地、认认真真地谈过几次话。我们总是在激动中,激动妨碍我们谈心。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真正过去了。我们可以好好地谈谈了。像一对朋友,最亲密的朋友。
  荆夫,当我与赵振环结合的时候,当我企图从许恒忠那里寻找一种解脱的时候,你是否曾经误解过我?你会认为,我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个家庭。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我认为,我所追求的目标是高尚的,纯洁的。也正因为这样,挫折也多,痛苦也多。我曾经怜惜自己,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不平。但是最后,我却尊重和珍惜自己了。我不埋怨生活,不怀疑生活。我埋怨的是社会所赋予我的幼稚和单纯,我怀疑的是自己以往对生活的认识和态度。怀疑之后,可能是绝望,也可能是坚定。我认为我将走向后者。
  生活并不像我以往想象的那么可爱。但是,它更不像我曾经想象的那么可怕。生活就是生活。生活的全部魅力就在于它是充满矛盾的,动荡不定的。它吞没人的灵魂,也锻炼人的灵魂。现在,我咀嚼着生活中的种种苦味,也从这苦味中尝到了生活的甜蜜。
  你读过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吗?那里包含着这位伟大艺术家的全部哲学。莎士比亚看到生活中充满了美与丑、善与恶的斗争,既创造了象征美和善的精灵,又创造了象征丑和恶的怪物。而最伟大的创造则是那位支配自然和人间的一切的魔术师,他是完美的人的象征。他在对美与丑的驾驭中显示了人的力量和信心。他能掀起狂风巨浪,颠覆载着王公贵胄的大船;也能在顷刻之间命令风平浪静,将自然界一切美好事物聚集在自己身边;他掌握历史,操纵现在,创造未来;他扬善惩恶,消弭仇恨,播种爱情。
  总之,这个形象告诉人们:人是一切的主宰。这个思想是莎士比亚一生追求和探索的结晶。没有追求和探索过的人是不会理解这种思想的。
  而我是理解的。因为我曾经追求过,热烈地追求过。而且,在追求的路上摔了跤,一次又一次。于是,我学会了思索。
  命运之神看起来是那么强大,它能把各种人物玩弄于股掌之中。多少个聪明过人、声势显赫的人物,都受了它的捉弄。这现象曾经使多少人陷入绝望,从而否定了自己、否定了人。但是,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不正是由于我们缺乏自觉、自尊和自信吗?不正是由于我们把自己的一切无条件地交给命运去安排吗?如果我们恢复了自觉、自尊和自信呢?如果我们收回自己交出去的一切权利呢?那我们就能够主宰命运。
  现在,我已经不再顾影自怜、怨天尤人了。我正在把“过去”变成“今天”的营养,把痛苦化作智慧的源泉。这绝不是阿Q的自欺欺人。阿Q算什么?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做人的自尊。他把自卑当作自尊,把头上的秃疮幻想成可以大放光明的电灯。当“大团圆”的悲剧降临他的头上的时候,他还惋惜自己的圆圈画不圆!固然可以骂一句“妈妈的,孙子才能画得圆呢!”然而谁都知道,阿Q光棍一条,没有孙子的。我并不想在痛苦上面抹上一层麻药,更不想把昨天掩盖掉,或者化为今天的笑料。但是,我懂得,痛苦和其他的一切感情一样,是可以升华的。升华为艺术、为哲学、为信仰。虽然我失去了青春和爱情,但是,这毕竟不是白白地失去。我抓住了热情燃烧之后的炭火,足以温暖自己,照亮自己前进的道路。
  荆夫,你曾经说过,一个人不应只是等待,而应积极地去创造。非常正确。现在,我就想创造,与你一起去创造。生活过、思索过,就应该收获。不论收上来的是野草,是蒺藜,总是我们的创造,心血的创造。从小,我就梦想当作家。可是,前半生我只作了一名文学系的学生和教师。我曾经自讽自嘲:眼高手低,志大才疏。现在我才懂得,原因在于我没有认真地、独立地生活过、思索过、痛苦过、欢乐过。我为此付出了代价。巨大的代价啊!可是,收获也将是巨大的。不应该不是巨大的,不可能不是巨大的。只要一息尚存,我就不会停止向生活索取!荆夫,生活既然压榨过我们,为什么我们不能也压榨生活?
  那是不是一个人影,正在向这里移动?是你吗,荆夫?难道你又是来劝我原谅赵振环,甚至与他破镜重圆的?不要来了吧,不要再谈这些了吧,荆夫!应该忘记的我自会忘记,应该记住的我自会记住。你难道不懂,越是你来劝我,我就越是难以原谅他?
  什么时候我能够不为失去你而痛苦,什么时候我才能原谅赵振环。你能把这二者分开,我不能啊,荆夫!
  然而,什么时候,我才能不为失去你而痛苦呢?对于你的爱情,已经大大超过了我的初恋。因为我对于你的爱决不是单纯的男女愉悦,而是我对以往所有的痛苦反复检讨和冶炼的一点结晶。正因为这样,我特别珍惜它,不愿意让它受人嘲笑和践踏。可是,赵振环,他想到过这一点吗?他只想赎回自己的灵魂,却想不到你和我需要灵魂上的安宁。他好像唯恐抹去他在我生活中的痕迹,给你我创造出一块“净土”。你看重他的忏悔,我却不能原谅他的自私。他需要谅解和友爱了,他把这些给予我了吗?
  可怜的憾憾在埋头写什么?是信吗?
  你好像站住了,在离开我的窗口不远的地方。星光和路灯都那么幽暗,我看不清你的脸,更看不见你的眼睛。我多么想向你奔过去,告诉你:我将把对你的爱情永远埋藏在心底。荆夫,埋藏在心底的爱情是最自由的爱情啊!它摆脱了一切形式。而婚姻,也不过是男女结合的一种形式而已。
  从今以后,我们是真正的朋友了。在你面前,我不再会感到局促不安。我可以毫无畏惧地帮助你、支持你了,因为我们仅仅是朋友。
  我曾经把自己与《笑面人》中的关伯仑相比,“一个失败者”,一个被生活抛弃了的人。可是现在,我突然产生了胜利的感觉。不错,生活曾经一个浪头把我甩到荒原上。但是,荒原上已经搭起了帐篷,长出了青草,辟出了河道。地下的泉水比地面上的水更干净、更清甜啊!
  怎么啦,你往回走了?荆夫!要是我能化作一颗星星,我就从这窗口飞出去,追上你,投进你的怀里。
  荆夫去了。远了。看不见了。然而,那究竟是不是你呢?我实在看不真切啊!
  “给我一只信封,妈妈!”憾憾果然在写信。给谁写的?我不得不离开窗口,给她拿一只信封。
  “再给我一张邮票。”不告诉我给谁写的,那一定是给赵振环的信了。我给了她一张邮票。
  从今以后,那一根正在逐渐淡薄下去的线条将重新被描绘出来,而且越描越粗。憾憾要描。赵振环也要描。还有荆夫,他也在帮助描。我只能把这二者都掩藏起来:对于赵振环的怨恨,对于荆夫的热爱。憾憾,妈妈理解你,你也要理解妈妈啊!放弃你那天真的幻想吧!
  第四章这样的天气应属正常: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二十二奚流:竟然“放”出这类东西来了,真是越来越离谱了。我不准放。
  我就知道,这样“放”下去非得再来一次反右派斗争不可。果然吧,“放”咄了这个东西——《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
  人道主义,人道主义!这三十年中批判过多少次了,就是批不倒,批不臭,你说怪不怪?这个何荆夫二十多年前,就是因为鼓吹人道主义、反对党的阶级路线被划成右派的,今天还不学乖,变本加厉起来了。著起书来了。要不是我们即时发现了问题,书马上就要出笼了。真多亏玉立。是她把消息告诉我的。我只知道何荆夫在写这本书,是奚望讲过的。可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出版,出版社真积极呀!总编辑和何荆夫是什么关系?
  “出版社的总编辑是哪里人?”我问玉立。
  “听说是河北人。”那他该不会认识何荆夫,何荆夫又不是河北人。
  “出版社有什么人与何荆夫熟悉?”我又问。
  “这没听说。噢,对了,这本书的责任编辑是C城大学毕业的。五七年在出版社被批判过。还戴过帽子。”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可是出版社的党组织在干什么啦?为什么不把关?
  游若水的动作真叫快,前天交给他的任务,他今天就完成了。经他一整理,《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修正主义实质就清清楚楚了。
  “否认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是长期的、尖锐的、复杂的,反对以阶级斗争为纲”,这不是个根本性的大问题吗?不抓阶级斗争,要我们共产党干什么?
  “这字写得太小。玉立,给我念念,他是怎么反对阶级斗争的?”玉立真够叫人厌烦的,回到家就摆弄那些补品:白木耳、鹿茸精。她的革命意志已经衰退了。要是不抓阶级斗争,你的白木耳。鹿茸精还吃得成?
  她总算过来了。
  “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状况到底怎么样?到了实事求是地研究一下的时候了!把阶级斗争扩大化,把一切矛盾都说成是阶级矛盾,甚至人为地制造”阶级斗争“。这一切,把我们的国家害得够苦了。乡下人不明白:为什么解放三十年,敌人反而越来越多了?”这是什么话!这把解放以来的历次运动统统否定了!这样说来,我们这三十年不但没干什么好事,反而于下坏事了!肃反错了?反有错了?清查“四人帮”的余党也错了?马克思主义学说的精髓就是阶级斗争。这么一来,马克思主义这面旗也可以丢掉了?
  “这一段话,你给我用红笔划出来,我明天在党委会上念。让大家听听,放出什么来了!”我命令玉立。玉立马上照办了。
  “爸爸!”谁?奚望?他怎么想起回来了?他不是不要我这个老子了么?我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玉立也只是看着他。
  “爸爸,我阿姨说你最近身体不大好。”奚望今天的态度与以往不同,和蔼可亲得多了。难道认识到自己不对了?认识了就好嘛!自己的亲骨肉,不能不原谅他呀!我指指沙发让他坐下,对他说:“那几年受的什么罪?打伤了,一到天阴就浑身痛,这一阵发得更厉害了!”“我知道你有这毛病,给你带了点中草药回来。何荆夫老师告诉我这药有效。他流浪了这些年,样样都学会了一点,顶上半个医生呢!”这何荆夫还真是个“人道主义者”呢!对我也讲起“人道主义”来了!好么!就这样好好地为大家做点有益的事多好呢!偏偏要写这种书。你对我讲“人道主义”可以,我对你的毒草可不能讲“人道主义”,我有责任把好关。
  “你跟何荆夫还很接近?”我问奚望。他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还可以吧!”“他写的书快出版了,你也知道?”我又问。他又看了我一眼,有点支吾地回答:“听说了。详细情况不了解。”他为何荆夫保密吧?他对何荆夫的信任超过对他老子的信任,真是父不父、子不子了。但是,我还想劝告他,少与何荆夫交往。这种人平时看起来是个好人,可是一遇到适当的气候就要兴风作浪的。我拿起游若水整理的那份材料递给他,可玉立伸手把它接过去,装进她的手提包里了。
  “奚望,你爸爸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全靠这些高级补品。”玉立把那些补品一样一样拿给奚望过目。奚望抱着膀子,嘴角挂着讽刺意味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像在看她变戏法似的。可是玉立还在唠叨:“我们两个人每个月的工资,都在这上面开销了。不然的话,也可以多给你几个零用钱。现在的大学生和以往不同了,又要穿戴,又要买书,比我们拿工资的人还阔气。所以,一家人也只能有一个孩子。”“你放心吧,我的钱够用了。”奚望等她把那些补品又收拾起来之后说。
  我也朝玉立翻了翻眼,叫她不要再婆婆妈妈。奚望今天对她算客气的了,她也该识点相才对。
  “你读过何荆夫的那部书稿,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我关心的是儿子的思想,还是提起这个话题。玉立对我挤鼻子弄眼干什么?女同志就是道道儿多。儿子不是亲生的,就一百个信不过。
  “我没有读完,爸爸!当时看看还觉得可以。现在想想,什么叫人道主义自己也搞不清楚,所以不能随便说是赞成还是反对。爸爸发现什么问题了吗?”真是“士别三日,定当刮目相看”了。奚望的思想也与以前不同了。好像成熟一点了嘛!是碰了钉子,还是自己想通的?我一贯认为,对青年人重在引导,特别是在他们的思想发生摇摆的时候。不能不承认,玉立拖了我的后腿,使我不能很好地教育孩子。子不教,父之过呀!
  “你能这样想就对了。”我满意地对他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共产党员对任何事情都要问一个为什么,都要经过自己头脑的周密思考,想一想它是否合乎实际,是否真有道理,绝对不应盲从,绝对不应提倡奴隶主义。“不知道什么是人道主义,就赞成人道主义,这不是很可笑吗?不过青年人总有盲从的习惯,你现在开始认识到了,很好!”奚望十分耐心地听完了我的话,然后对我说:“爸爸,你说的真对。平时我骄傲自大,国空一切,自以为懂得了马列主义,实际是一窍不通。也没注意向你和陈老师学习。真的,到底什么是人道主义呢?爸爸你给我解释一下吧!”什么叫人道主义?批判了这么久了,你们大学文科的学生还不懂?可是从奚望的眼神看,他确实不懂,等待我的解释。我应该给他解释解释。
  什么叫人道主义呢?我思考着怎么回答。奇怪,平时记得很熟的问题,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哪本书里讲过的呢?一时想不起来。可是奚望两眼瞪着等我讲解。噢!我想起来了——“玉立!把老游的那份材料拿出来。那上面说得清清楚楚。”玉立狐疑地看看奚望,又看看我。我不耐烦地摆摆手,她把材料递给了我。
  可不是,材料清清楚楚。何荆夫提倡的就是人道主义。“第一,反对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学说,鼓吹阶级调和;第二,提倡抽象的自由、平等、博爱,实际是要我们受敌人;第三,鼓吹抽象的人性和人情,反对对人进行阶级分析;第四,鼓吹个人主义、个性解放。”我照着材料上的标题,一条一条念给儿子听,他听得很认真,还从衣袋里掏出个小本本,记了下来。
  “你看,这些观点多危险!这都是我们反反复复批判过的!”我对奚望说。
  他一边记,一边摇头说:“我看的时候,观点好像还不是这样的呀!怎么变了呢?它好像只反对把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吧?怎么竟变成反对阶级斗争的学说了呢?”我把刚才玉立念给我听的那一段指给他看,他又抄了下来。并且一页一页向后面翻看材料。翻到一页,他停下来,问我:“你看完了吗,爸爸?”“没有,我看到第四个问题了。正好,你把他的代表性的观点给我念念吧!”我说。
  他念道:“要尊重人,尊重人的个性,培养和加强人的尊严。
  “我认为,在我们今天的社会上,人的自尊心不是太强了,而是太弱了。几千年的封建制度把我们逐渐训练成为这样的人:不习惯于思索人的价值,不善于形成对生活的独立见解,不喜欢培养自己成为独特的个性。似乎,一个人的生存价值不在于他能够在多大程度上给社会提供独特的”这一个“,而在于他在多大的程度上把自己混同于或屈从于”那一个“,即把个性消融在共性中。然而,如果人们没有了个性,生活该是多么单调!社会的进步又该是多么迟缓啊!幸亏历史上总有那么一些人,不安于这种状况,不受各种陈腐观念的束缚。他们能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成为新鲜、独特而强有力的个性。他们最先呼出人们的心声,带动千军万马,把历史推向前进。试想,哪一代的革命者不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所以赢得我们的景仰,难道不正是因为,他们在他们那个时代的条件许可下,最大限度地实现了人的价值?因此,我们无限赞美独特的个性。我们愿意向所有的朋友呼吁:尊重个性吧!培养个性吧!”念到这里,奚望停下来看看我。我真不能相信,这些话是一个共产党员的书里写的。尊重个性?什么是个性?共产党员就要做党的驯服工具。要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观点,自己的个性,那党的路线还怎么贯彻?各放各的炮,各吹各的调子嘛!还有,那一段最坏——“你再给我念一遍,什么”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奚望又念了一遍,我听得更清楚,这是在煽动无政府主义思潮,煽动造反。
  “这些乱七八糟的思想都是资产阶级的破烂吧?”我问奚望。
  “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是曾经提出过个性解放来反封建。”奚望回答。
  “何荆夫也在提倡解放个性吧?”我问。
  “有这个意思。”奚望回答。
  好哇!把社会主义当成了封建主义,把延安当成了西安。我还当有什么新东西呢!在社会主义社会还存在个性解放的问题吗?
  “何荆夫要把我们解放到哪里去?解放到资产阶级那里去吗?”我忍不住大声地说。
  “爸爸!这里还有一段呢!”奚望叫了我一声,又接下去念了一段:“写到这里,我似乎听到一声告诫:注意,你已经滑到了危险的边缘,成了资产阶级的吹鼓手了!”好哇!他自己也知道。看他下面怎么说。“往下念!”“朋友,且慢担心。我承认,我从资产阶级人道主义那里汲取了营养。但是,我还是要把资产阶级的帽子还给你。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只是肯定和实现少数人的个性,而要多数人为少数人牺牲,过着非人的生活。这种人道主义无疑是虚伪的。然而,还有另一种人道主义,那就是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它要解放全人类,要每一个人都成为自由的、独特的个体。读一读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这一段话吧:”而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定的活动范围,每个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我自己的心愿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但并不因此就使我们成为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这是多么诱人的境界啊!在这个境界里,每个人都成为自己的主宰。朋友,你不认为马克思主义赋予了人道主义以最彻底的、最革命的意义吗?你不认为为了达到共产主义的理想境界,我们必须消除一切压制人的天性,扼杀人的个性的封建残余吗?难道你认为,封建的专制主义对我们是永远合适的吗?是温暖如春的、难以割舍的吗?”奚望笑出了声。还说了一句“有意思!”我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看见了这个狂妄的何荆夫,他在指着鼻子骂我呢!你说他是资产阶级,他就给你扣一顶封建主义的帽子。反封建,反封建,这又成了时髦的东西了。我们当初打土豪劣绅不就是反封建?难道我们流血牺牲干了一辈子革命,连封建主义也没有打倒吗?荒唐!
  “爸爸,你打算怎么办呢?不准它出版吗?”奚望念完材料,又把它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然后把材料还给我。
  “怎么办,总不能不管吧!”我回答。不过,我确实还没有形成什么具体的主意。只是决定先拿到党委会上讨论,党委内部统一思想再说。
  “爸爸,依我看,不如让它放出来。放出来以后你们可以批判呀2有真理就不怕嘛!”到底还是小孩子!这样的东西是可以随便让它放出去的吗?这可不是小孩子放炮仗,闹着玩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坚定的无产阶级政策,绝对不允许资产阶级自由化。放出来,在社会上产生恶劣影响,不是他何荆夫一个人的问题,而是C城大学的问题,责任要查到我们党委身上的!我对奚望摇摇头:“这怎么行?”陈玉立一直坐在旁边听我们谈话,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两眼一直在奚望脸上骨碌骨碌地转,好像看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大概是奚望今天的态度使她相信他是改变了吧,现在她也露出了笑脸,参加到我们的谈话中来了。
  “奚望,你知道吧?这本书在出版社里引起了争论呢!我的一个在出版社工作的同学对我说:”哎哟哟,真是一本大胆的书!要是在甘几年前,准够划十个右派的了!“有不少人不赞成出。总编辑一定要出。总编辑欣赏的那个责任编辑,也是一个错划的右派。”奚望对她点头笑笑,她说得更起劲了:“我的那位同学说,这稿子要是送到他手里,他非给退回去不可。要不然将来算起帐来,算谁的?我听了他的话,想办法讨到一份校样来看看,果然,问题很严重!”奚望又对她笑笑,然后把脸转向我:“爸爸,你总管不着出版社的事吧?”我倒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以前,出版部门出书都先征求作者所在单位党组织的意见。这一次,根本没有征求我们的意见,也没对作者进行任何政治审查。真是一切都乱了套!不过……
  “我们可以主动跟出版社方面联系一下,把我们的意见告诉他们。他们应该尊重我们组织的意见。玉立,你现在就给他们总编辑挂个电话,我先跟他打个招呼。”陈玉立的眼珠转动一下,摇摇头说:“这不合适吧?这样的事最好不要以你个人的名义出面去做。党委会集体领导嘛!”玉立是对的,应该依靠集体领导。这些年的教训够惨痛的了。有了功劳,大家都争;出了岔子,大家都推。有时候还要反戈一击。老游的口号不就是“随时准备反戈一击”吗?第一把手难当啊!我反戈一击击谁去?这一回,一定要党委讨论,每一个人都得表态。
  “那就等讨论以后再说吧!望儿,来,谈谈最近同学们的思想怎么样,还那么混乱吗?黑板报上还登谈情说爱的诗吗?”“用你们的观点看,当然还是一片混乱、一塌糊涂了!不过,谈情说爱的诗很少了,大家准备组织一个和尚协会呢!说是要聘请你当顾问!”听到回答,我吃了一惊,连忙抬头看他:啊!还是原来的那个奚望!眼睛在(王秀)琅架的眼镜后闪闪发亮,嘴角上挂着讥讽的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用你的观点看不是一片混乱吗?”陈玉立问道。
  奚望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我的观点当然是有的。不过,我不愿意与你们一起讨论。我们的距离太远了。我好像看见长袍马褂、花翎顶戴在晃动,然而旗号却是马列主义!可悲!”“这么说,你刚才的变化是装出来的?”我又是吃惊又是气愤地说。
  奚望竟然朝我眨眨眼睛!又跳起来抓住门框,引体向上,三下。我气极了:“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两面派行为的?”“我学会了两面派行为?想想你们自己在于什么事吧!为了阻挡历史的车轮,你们的手能伸多长就伸多长。不够长,就靠你们自己手中的权杖指挥别人,把别人的手接在自己的手臂上。你们今天的这些作法光明磊落吗?特别是你,爸爸!我希望你不要去干涉这件事!到头来只有你自己出丑!”“你给我滚!”我忍不住吼叫了一声。
  “好吧,爸爸!我今天倒是诚心诚意来探望你的病的。何荆夫老师一再劝我回来看你,要我等待你、帮助你。现在看来,还是我的意见对——对有些人,等待是不起作用的!我今天也没有白来,听到了你们的高论,还看了你们的材料。可以说,是无意中作了一次克格勃吧!谢谢!嘻嘻!”他走了,留下了放肆的“嘻嘻”声。这样的儿子!我的心绪全给破坏了。何荆夫要他等待我、帮助我!我在他们眼里成了什么人了?一个落后者!一个可怜虫?哼!他们自我膨胀到什么地步了!
  “我叫你不要把材料给他看!你总相信你的宝贝儿子!好,现在他一定会去告诉何荆夫,何荆夫心里害怕,说不定自己把稿子抽走,你这一着棋就白走了!”玉立撒着嘴对我唠叨。
  真是女人的见识!何荆夫要是真知道害怕,把稿子抽回来就好了!就怕他会采取别的什么方法来与我们斗争。这些年轻人,都变得狡猾了!一个个都成了政客!奚望也是这样。
  “好了,这件事明天党委会研究以后再决定。饭还没好吗?”“刚才我去看过了,还没好。阿姨年纪大了,手脚越来越慢了。花那么多的钱雇这样的阿姨,只有我们这种傻瓜才干这种事!”“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她无依无靠的。”“我可不相信什么人道主义!这一点,我和现在的年轻人倒是一致的:人与人之间就是互相利用。她无依无靠才会对我们好。要是有依有靠,早把我们丢掉了。”唉!人道主义,人道主义!批判了多少次了,人们还是要谈人道主义。大家相亲相爱,一律平等,不要动不动就搞阶级斗争,想得多美!我不去斗人,人家要来斗我。人啊,人!人都是这个样子啊!整天斗还斗不好,不斗更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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