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把饭菜端上来了,她确实太老了。家务这么重,她干不动了。难怪玉立不满意。这类事情,本来不需要我多管的。
“以后家里的事都由你安排吧!不过,对阿姨应该照顾一点,她以前好几年都没拿工资,把这笔钱还给她。”玉立对我点点头,笑了。老阿姨无儿无女,能到哪里去呢?唉!腰酸背痛,管不了那么多了。一切由玉立安排吧!
二十三孙悦:谁能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想不到第一次到他的住处去找他,就和他谈这样的事!
“荆夫,你的那本《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书不能出啦,这是党委的决定……”他会怎么想、怎么说呢?他受得了这样的精神打击吗?要知道,他不是为了名成利就才写书的。他写的是他二十年来在人生道路上的体会,他为的是他所追求的目标。
由于自尊心的缘故吧,我从来没有问过他这本书的写作和出版情况。可是我了解一切。我有两个“义务情报员”:一个是许恒忠,他常常建议我劝劝何荆夫,不要做这类冒险的事。“这些年的斗争情况老何已经隔膜了,他在凭着一股热情瞎闯呢!我看透了,既有变过来的时候,也就有变过去的时候。”还有一个,就是小说家了。这人平时并不活跃,但却是我们同学中的“消息灵通人士”,对文艺、出版界的情况特别熟悉。他常常把出版社关于这本书的争论、反映告诉我。书稿发排的时候,他兴奋地跑到我这里说:“孙悦,今天请我吃杯黄酒,有喜事!”好像他自己的书就要出来了一样。他感慨地说:“我缺乏老何那样的勇气,这一辈子只能这样庸庸碌碌了。我快成了中国的奥勃洛莫夫了。也许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失去安宁的眠床的缘故吧?文穷而后工,古今皆然。我还是穷一点好。可是我又怕穷的滋味。”我给他喝了酒,但着实笑了他一通。我在高兴的时候喜欢和人家开玩笑,有时还会促狭。
可是谁能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出版社已经决定出版的书,一个大学的党委书记可以卡住不让出。还讲不讲法律,讲不讲原则了呢?
“这一关我们不能不把!而且,我们这样做也是对何荆夫的爱护。他不应该忘乎所以,以为现在什么修正主义的货色都可以拿出来了。”奚流在党委会上是这样说的。事情的始末我不大清楚,但我可以肯定,他是始作俑者。然而,在会上提出问题的却是游若水。在党委扩大会议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叫奚流:“奚流同志!我有一个问题想提请党委研究。系总支书记们不一定都参加了。中文系的孙悦同志可以一道参加研究。”奚流立即点头答应,连问都不问是什么问题,有没有必要在党委会上研究?这还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我当然留下参加这个我事先毫无准备的问题讨论会。讨论一开始,游若水就拿出一份复写的材料,一、二、三、四、五地汇报他所发现的《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中的修正主义观点。
“最大的、最危险的修正主义观点是他认为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不是矛盾的,而是相通的。这就阉割了马克思主义的灵魂——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学说。”他说。但是,他不愿意详细地说一说,作者为什么说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是相通的,作者所说的人道主义是什么内容。而我是知道的。荆夫讲的人道主义是要彻底地解放全人类。不但把人从阶级剥削和压迫中解放出来,而且从形形色色的精神桎梏中解放出来,从迷信中解放出来,从盲从中解放出来,并且越来越多地摆脱动物性。他反对把阶级斗争当作目的,反对夸大社会主义社会的阶级斗争,导致对人民群众的伤害和分裂。他认为社会主义社会应有更广泛的民主、自由和平等。他要求不但从物质上而且从精神上把每一个公民当作人,尊重他们的权利和个性。这难道不对吗?可是游若水认为,这些统统是修正主义观点:“问题是十分清楚的!所有这些观点我们马克思主义者都一再批判过。而且不是文革中批判的,是十七年批判的,也就是在正确路线指引下进行的批判。”我不知道逻辑还能不能成为一种科学。因为它是这么简单:十七年——文革——现在;肯定——否定——肯定。三段论。黑格尔活着,会招收多少中国的弟子啊!
游若水发言的时候,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光秃的头顶闪闪发亮。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奚流,奚流却不看他。奚流轮流地审视着参加会议的每一个人,最后把视线落在我身上,停留了很久。
游若水讲完,把材料叠好装进衣袋。奚流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转向大家,平稳地说:“我们根本不知道要出这本书。要不是游若水同志从有关方面听到消息,并主动讨了一份校样来看的话,这本书就出笼了。”是游若水干的吗?我怀疑。这个人居然会发起一件事?
“孙悦同志!中文系总支是不是知道这本书呢?”听到奚流在问,我立即回答:“我是知道的。”“为什么不过问?”奚流问。
“这是出版社的事,我们无权过问。何荆夫同志也有他的出版自由。”我回答。
奚流的颧骨向上耸了一下,他问党委委员们:“是这样吗?那末我们就来讨论一下,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不是要实行资产阶级自由化?我们党还要不要领导?”校河的水今天多么情啊!水至清则无鱼。这河里是无鱼的。鱼需要浑水,这是肯定的。人呢?也需要浑水吗?明明是一池清水,非要投进石子、烂泥、杂草把它搅浑不可吗?
党委会里资格最老的委员首先发言了。他的头发白如麻丝。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的眼睛是那么真诚坦率。在那些动荡的年月里,我“保”过他,也曾经像女儿那样在他面前倾诉过委屈。他总是安慰我:“你还年轻,经历经历有好处。”我多么尊敬他!
“按照以前的惯例,出版社出书之前应该与作者的单位联系一下,这样我们大家都不至于被动。现在既然已经这样了,就尽可能妥善地解决吧!作者还是个年轻人,说服教育为主吧,劝他把稿子撤回来,改好再出书。我看这些观点都是错误的。我们批判了多少次了。四二年延安整风的时候……”我知道,他又要“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地谈起批判人性论和人道主义的来龙去脉了。文革中每次批判斗争他的会上,他都讲四二年延安整风,与王实味等人的斗争。他总是用他那慈祥而坦率的眼睛望着“红卫兵”们:“我没有搞过修正主义。我接受了党的长期教育。自从延安整风……”“红卫兵”说他是“臭表功”,骂他,侮辱他,嘲笑他。可是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没有承认过自己是修正主义。我因此对他益加敬重。可是这两年,我觉得跟他有了距离。生活在前进,他却和十几年前,甚至几十年前一个样,就像这会议室里的一个雕像,永远放在那个地方,又永远是那个姿势。你可以欣赏他,但不能和它讨论任何实际问题。“小孙啊,千万要把稳舵。这种混乱的局面不会太长。我们党肯定要管的。四二年在延安……”我一听到他对我说这些,心就往下沉。我多想用力推他一下啊!可是我人小力薄。
“现在的情况与以前不同了。出版社对作者一般是不应审查的。不过,对何荆夫这样具体的人,写这样一本具体的书,是应该慎重的。”发言的是一位兼哲学系总支书记的党委委员。与我一样是“科班出身”。据我了解,他的思想还是比较解放的。今天是被这“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书”吓住了吗?
“何荆夫在系里表现怎么样?听说有些反映。”一位女委员接着上面的发言提出问题。我简单地回答:“很好。”脑子里在想:“具体的人”和“具体的书”应该怎么理解呢?“具体”到怎样的程度我们就有权干涉了呢?没有出版法。对每一个人都可以来一下“具体”,在每一个人身上都可以找到应该受到干涉的理由。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具体!具体!具体……多么难掌握呀!
也许,我应该在会上把荆夫“具体”一下?可是,我害怕在这样的场合谈到他,甚至不能冷静地想到他。
自从赵振环来后,他没有找过我。见了面除了点头打个招呼,再也不说第二句话了。这使我感到难过。我觉得我与他的距离越拉越远了。我越来越多地在朋友面前谈到他,特别是在李宜宁面前。“我不希望你再受挫折,何荆夫不会给你带来平静。你们不应结合。”她总是这样劝我。
确实,何荆夫不会给我带来平静。然而,恰恰是这一点在吸引着我。我已经让他一个人在风雨里搏斗过了。如果再有什么风雨落到他身上,难道还让他一个人去搏斗?那样我的心又怎么能平静呢?
“我听到一些关于何荆夫的反映。可以发言吗?”正在作记录的陈玉立问。奚流点点头,她就发言了:“何荆夫自从甄别平反以来,尾巴越翘越高。他常常在学生中宣扬自己的经历,把自己打扮成传奇式的英雄,吸引了一批幼稚的青年在他周围,他常常说:”我们的党应该好好地总结教训。“意思是说,他是一贯正确的,我们的党犯了错误。他比党高明,党却亏待了他。这本书中所宣扬的什么尊重个人、尊重个性等个人主义观点,他都在学生中散布过了。中文系的无政府主义思潮与他有很大关系。前不久,奚流同志批评学生在黑板报上登爱情诗,一部分学生瞎起哄,也与何荆夫有关。现在居然有学生讽刺奚流同志,说要请他当和尚协会顾问……”谁“噗嗤”笑了?是那位年老的女委员和她旁边的那位教授同志,他也是党委常委,历史学教授。是党委中唯一的教授,所以大家就叫他“教授”。他正噙着烟斗,对那位女同志风趣地讲着什么,两人一起笑了。奚流的脸红了。他用铅笔敲敲桌子,命令陈玉立:“谈重要问题!”陈玉立自知失言,脸也微微红了一下。她定定神,提高了调门:“总而言之,何荆夫辜负了党对他的爱护和关心,继续在五七年的道路上滑行,越滑越远。如果不及时给以帮助,他不知道要滑到什么地方去呢?至于生活作风上的问题,我这里就不讲了。”陈玉立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身上一热,脸也红了。人们常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完全不是这样。心里没有鬼,脸也会红,心也会跳。有时在公共汽车上,有人丢了钱包,要停车搜查,我就十分紧张,害怕钱包会突然在我身上搜出来。是“阶级斗争”中无中生有的作法所产生的心理病态吗?在感情问题上,这种现象更为突出了。一提起何荆夫的生活作风问题,我就好像感受到有人把一盆污水泼到我和他的身上,忍不住感情冲动。
陈玉立的口才真好!她给大家提供了一个“具体的”何荆夫。要是我不在中文系,不了解何荆夫,我也会对他产生一些不好的印象。现在我已经懂得了,许多人排斥异己,靠的就是这种办法:在大家不了解某人的情况下说某人的坏话,造谣中伤,信口雌黄,反正某人没有机会辩白。但是,我了解何荆夫,而且爱他。所以,随着陈玉立的小巧的嘴唇上下翻动,我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何荆夫,可敬、可亲又可爱的流浪汉,我的最亲密又最疏远的朋友。
荆夫,我不能听着别人这样污蔑你而无动于衷。我不能让这些不了解你的同志在心里留下一个被歪曲了的形象。我不能再害怕暴露自己的感情,不怕了!我好像一直在期待这样的机会,能够公开地表示对你的爱情。我该发言了!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可是还没等我开口,就有一位党委委员抢先发言了:“真是这样的话,不能让他出书2”又一位委员更为激烈地接着说:“要是我有权,我就给他重新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我对这样大规模的平反一直是持保留态度的!”我又坐了下来。我记起了,我是在参加党委会。我的身份是中文系总支书记。我们讨论的是应该如何对待一个人写的一本书的问题,而不是我和何荆夫的关系。
“还是应该以教育为主吧!我们党对犯错误同志的一贯方针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四二年延安整风……”我感激地看着这位满头白发的老委员。感激他心地善良。然而,他总是说不到点子上。
我看着“教授”。这是一个耿直而风趣的老人。他的相貌极为普通,然而他的风趣却使他成为一个具有魅力的人。他在党委会上是不大发言的,大概是觉得自己是党委中唯一的教授,应当谦虚才对吧!今天我希望他发言。他总是悠闲地叼着烟斗。他家里存放了许许多多烟斗。“文革”中,他的烟斗统统被没收了,他就想办法用硬纸片、香烟盒的纸做烟斗,样子顶好看,吸起来也舒服。他还做了许多送给别的会吸烟的同志,并且开玩笑地说:“以后要是不能再教书了,我就做这样的工艺品去卖!”他的嘴唇终于离开了烟斗,而且轻轻咳了一下,是要发言了。他是未开口先要笑的:“听了陈玉立同志的发言,我脑子里形成了一个十分矛盾的形象。一方面,是一个尾巴越翘越高的人,另一方面,却又是深受青年喜爱的人。同志们哪!受青年人的喜爱可不是容易的呀!我们当然可以说,某人利用了青年人的幼稚无知!可是你去利用利用看!我教书,和学生直接接触,知道他们不是那么容忍受人利用的。他们很有头脑。他们愿意和一个人接近,并且佩服这个人,这说明这个人确实有一些我们不具备的长处。所以,对何荆夫恐怕不能轻易否定吧!而且,即使他确如陈玉立同志所说的那样,恐怕也不到剥夺出书权利的程度。”“他说我们的党犯了错误!”一位委员激动地说。
“教授”又叼起了烟斗。“谁说过我们的党没有犯错误呢?”“教授”的发言使奚流不满。但是他没有说话,而是轮番地把目光从一个人的脸上移到另一个人的脸上,显然,他希望有人起来反驳“教授”。“教授”扯了扯旁边那位女同志的袖子。那位女同志笑着点点头。她也是党委会中资格最老的委员之一。她长得白净、秀气、身材小巧,完全不像六十几岁的人。据说她曾是北师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因为闹学潮被开除了学籍。参加革命工作以后就一直搞党的工作了。她兼着党委宣传部长。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们党委是否也应该讨论一下检验真理的标准呢?这个讨论已经开展了这么久……”奚流问:“怎么会提出这个问题来的呢?”“这个问题有什么好讨论的?什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看醉翁之意不在酒,矛头所向,十分清楚。”那个宣布要给何荆夫再戴右派分子帽子的委员说。
“不是什么东西都有矛头的呀!”“教授”笑着插了一句,“我们的钢铁都用来制造这样的矛头了!”“你看,刚才两位同志的意见不同,正说明我们需要讨论这个问题。”宣传部长接着说,“党委对这样重要的问题不研究、不表态,我这个宣传部长要辞职了。”“这个问题以后再说,你先谈谈对何荆夫的问题的意见吧!”奚流打断她的话说。
“好吧!我认为实践证明,我们面临着严重的反对封建残余的任务。我赞成何荆夫的观点。我认为党委干涉何荆夫出书是不合法的。完了。”宣传部长简洁地讲完了自己的意见,又与“教授”嘀咕什么去了。
“其他同志还有什么意见吗?”奚流问。看样于他要结束讨论了。果然,他用目光扫了一下大家说:“没有什么新的意见的话,我们就作个决定吧!两位同志赞成何荆夫出书。还有什么人赞成吗?”“我是赞成的。我不懂业务。但是我想出版社也有党委,我们应该信任人家。办事要符合组织原则嘛!”这是组织部长。奚流看也不看他。
有几位委员没有发过言。我一个一个看着他们。我知道,他们不会再说话。讨论任何问题的时候,他们都是不说话的。因此,他们只在表决的时候发挥作用。而这作用又是不可忽视的。奚流所依赖的就是这种作用。此刻,他们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好像领着孩子在公园门口晒太阳那么悠闲自得。我恳求地看着他们,希望他们能发表一点冷静而公正的意见。这不只是关系着一个人、一本书啊,还关系着我们党的方针、政策的贯彻执行。可是他们一个个避开我的目光,仍然不说话。我心里一阵阵发冷。我们一起学习过“双百”方针,还一起讨论过怎样作伯乐。然而,当一颗种子正在破土而出、露出两瓣嫩叶的时候,他们为什么这么冷淡、这么麻木呢?
“再没有人赞成?那就——”我不等奚流说完,就忽地站了起来。奚流自然地停住了说话,吃惊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我:“你有什么意见?”“我有意见。我认为不应该这么草率地对待一个人、一本书。我们开的是党委会,党委会应该认真贯彻党的方针、政策。”我说得很激动,我自己觉得声音有点颤。
“你认为应该怎么样?”奚流不耐烦地打断我。
“我认为刚才对待何荆夫和他写的书的某些意见是错误的。”我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意见,想到就说,所以说得很长。我到底是怎么说的呢?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平常,我对自己说过的话。写过的信件都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今天却记不清楚了。我大概详细讲了自己对何荆夫的了解和认识,是流露了真情了吗?陈玉立在窃笑。有些人的感觉和思想都很特别,他们能够容忍人与人之间的仇恨,以为这是正常;而不能容忍人与人之间的挚爱,以为这是反常。他们能够容忍男女苟且私通,而不能容忍真诚的爱情。让陈玉立去笑吧!如果我流露了真情,也并不后悔。我还讲了我同意何荆夫的观点。对了,我问游若水:“你能说清楚什么叫修正主义吗?”游若水笑着耸耸肩膀,好像说:“这不值得我回答。”我问奚流:“奚流同志,你说什么是修正主义?”奚流把颧骨耸一耸,也是不予回答。我知道,他们无法回答。连什么是马列主义也没搞清,怎么知道什么是修正主义呢?
我的发言得到了“教授”和那位女宣传部长的赞同。但是其他人都没有什么反应。他们都看着奚流,被奚流的上下耸动的高颧骨吸引去了,都在等着奚流的反应,一只打足气的皮球摔在棉花堆里,还能干什么呢?我坐了下来。
习惯,习惯。有什么比习惯更有力量、更有权威?人的眼睛都是向上的。人的价值,包括人的言论的价值,是因人的地位而异的。人显言贵,人微言轻。这不是真理,但却是事实。事实往往比真理更能说服人。然而,如果这种状况不改变,我们的希望在哪里呢?
我再也不想说什么了,我只希望快点结束这个会。
想不到陈玉立还想导演一出更为精彩的戏。
“孙悦同志的发言使我吃惊,”她说,“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我和何荆夫有什么个人恩怨,有意说他的坏话呢!其实,我和何荆夫往日无仇,近日无冤。我倒是要劝劝孙悦同志,不要被儿女私情迷住了眼睛啊!”一阵叽叽喳喳的议论,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显然,他们全都记起了我和何荆夫的往事,并且很有兴趣了解我们的现在,以便弄清我的发言动机。我处在许多探照灯的焦点上。最初,我感到惊慌、羞愧和不安,因为我对何荆夫确实怀有儿女私情。这种私情确实影响着我对何荆夫的态度。但是,慢慢地,我沉静了。我问自己:“你为了儿女私情放弃了党的原则、模糊了是非观念吗?”我回答自己:“没有。”我索性从座位上站起来,直视着奚流:“请问奚流同志:党委会准备讨论我的儿女私情吗?”我问。我的态度是沉静的。奚流的脸居然也涨红了。这是难得的,不知道他是由于对我的态度感到气愤而涨红了脸呢,还是由于对玉立的发言感到羞愧?
“小孙,你坐下!”女宣传部长激动地站起来对我说。“我最反对在党的会议上议论人家的私事,奚流同志。我们有什么权利去干涉别人的私生活呢?我们完全可以就孙悦同志的发言本身论是非,扯什么儿女私情呢?”这是她对奚流说的。
要不是我勉强忍住,大概会流泪的吧!这些年来,由于把阶级斗争扩大到一切领域,我们已经没有什么私生活了。一提“私生活”,就给人以“见不得人”的印象。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有权干涉别人的私生活,何况组织呢?你听:“孙悦有权决定自己的私生活。但是用感情取代党的原则,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奚流这样说。
我用感情取代了党的原则了吗?我要和奚流抗争了。我面对着奚流,面对着所有的党委委员们,作为一个党员,我不想隐瞒自己的观点,也不想隐瞒自己的感情。这些人,有的是我的老上级,有的是我的老同学、老同事。但是,他们对我并不完全了解,正像我不完全了解他们。那就让他们了解吧。
“我愿意在党的会议上谈谈我与何荆夫的关系,”我说,“何荆夫在读书时就爱过我,现在也仍然爱着我。他的爱是真诚的、纯洁的。我为此感到幸福,因为我也爱他。但是,由于种种原因,我们不能结合。我为此感到痛苦。这就是我的儿女私情。”几位同志在交头接耳,他们在讲什么呢?“谈这些干么!”我听见了一句。
“不是我要谈这些,是陈玉立同志提出了这个问题。”我对那位同志说,他友好地对我点点头。我知道,他没有什么看法,无非是随口说出了那句话。我仍然把眼睛直视着奚流:“我不是为了儿女私情才为何荆夫辩护的。我是为了贯彻党的政策、国家的法律。即使何荆夫的观点都是错误的,也不能不准他出书,而只能通过讨论来分清是非。我不否认,我同情何荆夫的观点。如果事实证明,何荆夫确实错了,我愿意和他共同承担责任。不论这错误有多大。”陈玉立又在窃笑。她是在嫉妒吧!因为她从来没有得到这样的爱情。奚流给予她的不叫爱情。我有时觉得她可怜。可是她却常常利用自己这个可怜的地位去损害别人。这能给她安慰和快意吗?狐狸吃不到架上的葡萄,就说那葡萄是酸的。这情有可原。然而一定要放把火把葡萄架烧掉,让大家都吃不成,那就不可原谅了。我真想劝劝这只狐狸,别这样,别这样!
奚流终于不耐烦了。他摆手让我坐下。“我们不想在这里讨论孙悦的个人问题,”他说,“我把大家的意见归纳一下吧!根据刚才的讨论,多数同志不同意何荆夫的这本书出版。少数服从多数,但允许保留意见。请游若水同志把党委的意见告诉出版社。他们不听,一切后果由他们负责。对于何荆夫,我赞成有的同志的意见:还是以教育为主。如果他主动撤回书稿,作根本性的修改,我们欢迎。请中文系总支对他做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现在,我就是去对何荆夫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的。“深入细致”,“深入细致”!
“哟!小孙!到哪里去?来,来!进来坐一会儿。就在我这里吃饭,有几样好小菜呢!”怎么碰上游若水啦?不错,正好从他家门口过。我真讨厌他。
“真巧啊!我看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帮助我去对何荆夫做做深入细致的思想工作。”我挖苦地说。
“我哪里成?吃了饭还有重要事要办呢!”他连忙推辞。
“那请你把你的那份材料借给我,我好把你的意见向何荆夫传达。我没有作记录。”他又连忙拒绝:“按你的记忆,简明扼要地对他说说吧!他会理解的。我的那些意见都不成熟,怎么好向他传达呢?”“可是你不是已经在党委会上谈了这些不成熟的意见吗?党委还根据你的不成熟的意见作了决定。难道你认为,在党委会讲话,不成熟也没关系吗?”游若水的白净面皮又红了,不断用手去抓他光亮的头皮。过了一会儿,他像对知心朋友说话那样亲切地对我说:“小孙,老实对你说,这件事也不是我要做的。我总要执行上级的指示吧!”“那是奚流叫你干的吗?”我追问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看,作一个党员,还是应该服从上级的,对吧,小孙?”这个人的圆滑实在叫人腻味。我“哼哼”了两声,算是回答,继续走我的路。可是他一把抓住了我:“不要走,吃饭的时间快到了!吃饭,吃饭!吃了饭再去!”我用力挣脱了他的拉扯,冷淡地说:“我现在需要的不是好小菜!我要好好想想,应该怎么和何荆夫谈话。”他又抓了一下头皮,作出十分诚恳的样子说:“小孙,你应该好好劝劝他。暂时把稿子撤回来,以后时机成熟了再出版也不迟呀!一个人的道路总是不平坦的。历史上任何大人物都经过九灾十八难。挫折有好处,可以造就人。所以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这么说,你所以没有成为大人物,是因为挫折太少了?我真心地祝愿你多受一些挫折。可惜,你的路总是平坦的。你面前永远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辛辣地说。我不怕得罪他。我甚至于希望得罪他!
“哈哈哈!小孙!什么时候长了角和刺啦?注意,牢骚太盛防肠断。走走,到家里坐,吃饭!吃饭!”用针戳,戳不出一点血;用刀割,割不下一片肉。一个人能“修养”成这样,真是很不容易的。“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新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上山焦而不热。”读庄子的《逍遥游》,很为这种“至人”的境界所吸引,苦思焦虑,而不得其途。今天从游若水身上,似乎看到了通往“至人”的途径:冷血。然而,也只是将血液冷却一半吧!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不去“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却要来当党委办公室主任呢?而且不忘“吃饭”、“吃饭”!而且不忘“还有几样好小菜”!有所待耶?无所待耶?真是一个谜。
我无心去解游若水的谜。离开他,直奔何荆夫的住处。马上就到了。我还不知道,我会对他说什么。
这里有一片空地。原来是一块像毯子一样的草坪,现在长满了茅草。据说园林工人为了报酬问题在闹情绪,不肯卖力。是“生产关系”的问题。在精神生产领域里,有没有一个生产关系的问题呢?弄得不好,也会把绿茵茵的草坪变成一片茅草的吧!奚流正在抛出绳索,要捆住何荆夫。而我,是被派来把绳索收紧的。
我举手在门上叩了两下。何荆夫站在我面前,还有奚望。他们对我的到来似乎都感到意外。
二十四何荆夫:风来雨就来。出乎情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
我真是感到意外。她突然来了。我没有请过她。她也没有跟我打过招呼。
她的脸色不大好。我请她坐在我的写字台前的椅子上,自己在床上坐下来,和奚望对面。他坐在另一张床上。奚望看见她来,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虽然,他知道她今天是第一次到我这里来。他肯定要跟她谈那件事,而且不知道会说出一些什么话。他是无所顾忌的。而她却不大习惯和学生坦率地交谈,她当惯了老师,当惯了干部。我真希望这个小伙子离开。我为这种想法感到不好意思,面红耳热起来。我不愿意在她面前流露出心慌意乱的情绪,便竭力作出毫不在乎的样子,给她泡了一杯茶。我还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不知总支书记大驾光临,多有简慢!请问:何所为而来?”奚望的眼睛调皮地眨了两眨,转过脸去笑了。孙悦的脸马上红了。我再也作不出风流潇洒的姿态来了,笨拙地坐在床上,等她开口说话。
孙悦只顾打量我的房间,并不说话。奚望站了起来。我以为他要去吃饭了,便对他说:“奚望,你先去吃饭吧!我等一会儿就来。”“不,我也等一会儿再去。我今天一点也不饿。有几句话想跟孙老师谈谈。”奚望原来是去给自己倒茶的!他一边回答我,一边朝我眨眼睛。我的耳根更热了。孙悦朝我看了一眼。我听见奚望问她:“孙老师,我想问问你:何老师的事,你知道了吗?”孙悦回答:“什么事?”又朝我看了一眼。
“是真的不知道吗?我爸爸想以C城大学党委的名义阻止《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出版。他自己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会干,也不想叫别人干。他成了思想解放的绊脚石,可是他还很得意呢!大概,在他看来,能够绊绊别人的脚也是一技之长吧!”这小伙子说话总是这么尖刻,对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他在说话的时候,一直把眼睛盯住孙悦,好像是要弄清孙悦是否真的不知道这回事。
孙悦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但立即又恢复了平静。她若无其事地间:“真的吗?你从哪里知道的呢?”从她的飘忽不定的眼神看,她说的是假话,但我不愿意戳穿她,特别是当着奚望的面。奚望看出来了吗?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我紧张地看着他,不希望他让孙悦难堪。我对他使眼色,他却把眼光避开我,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茶。等他放下茶杯的时候,嘴角的嘲笑消逝了。我松了一口气,对他说:“奚望,把你听到的情况和孙老师说说吧,免得我再说。”奚望笑着点点头说:“孙老师,我无意中做了一次克格勃,看到一点内幕。”孙悦吃惊地看着他。
“现在,我真有点后悔,那天我不该和他们闹翻。这样我就可以知道更多的内幕。”奚望在结束自己的故事时说。
我笑笑:“我们又不靠”内幕“过日子。”出版社的编辑告诉我,陈玉立去讨校样的时候,就已经扛上了学校党委的牌子了。可见,陈玉立也好,奚流也好,游若水也好,都是要借组织名义达到个人的目的。这也算是“内幕”吧!不过,我没有把这个告诉奚望。小伙子太莽撞。想到这些事,心里真不舒畅。一些不该有“内幕”的事所以会生出“内幕”来,就是因为有那么一些人明知自己的行方并不光明磊落,却又舍不得不干。事情一搬到幕后,会平白无故惹出多少麻烦来啊!我们中国人的精力都浪费在制造内幕和刺探内幕上了。
“我才不像你们这样老实!既然有人制造内幕,就得有人去刺探内幕。制造内幕的人不择手段,我们为什么要行君子之礼呢?”奚望的言语又激烈起来了。
“我不喜欢鬼鬼祟祟的。像政客!”孙悦说,她有点激动。
“你不喜欢鬼鬼祟祟,谁又喜欢鬼鬼祟祟呢?可是鬼鬼祟祟却不因为你不喜欢就消失了。像陈玉立这样的人,你能让她学会光明磊落吗?典型的小姑!除了在婆媳和妯娌之间挑拨一些是非之外,她在生活中也找不到其他乐趣了!可惜,在我们的队伍里,这类女人还不算少,因为喜欢她们的男人也不算少。”奚望的这些话,使孙悦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对奚望说:“这里扯得上什么男人和女人吗?是就是是,非就是非。小青年讲话要讲点分寸。”奚望笑了。他把眼镜朝上推了推,饶有兴趣地看着孙悦说:“孙老师,想不到你对这种说法的反映这么强烈。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想维护女性的尊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确实存在陈玉立这样一类一点也不懂得尊严的女性。”奚望的话是对的。在我们今天的社会里,女性并没有完全摆脱玩偶的地位。在某些领域里,仍然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男人无德可称才。我想孙悦是意识到这一点的。正是因为意识到了,她才特别自尊,并且不希望别人谈这样的话题。陈玉立自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过她已经失去了自尊,变成了玩偶。她想在玩偶身上撒上鲜花,又想把别人降到玩偶的地位。我认为这是一种心理变态。
我一直注意地观察孙悦。她这是第一次到我的“窝”里来啊!在我的想象中,她的第一次到来不是这样的。她应该像二十几年前的那个孙悦那样:兴奋、自然地站在我面前,滔滔不绝地对我叙说。我惊喜地看见两扇敞开的心灵的大门,走了进去……然而今天,我既不知道她要来,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而来。
“孙老师!”奚望又叫了一声。孙悦把脸转向他。
“你看何老师这事应该怎么办呢?妥协吗?”奚望问。
“总可以解决的吧,按党的政策办嘛!”孙悦审慎地回答。奚望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阴影。他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向上铺的床栏拉了三下,像练臂力。我知道,这是他掩饰或调节情绪时的习惯动作。
孙悦似乎也看出了奚望对她的不满,便笑笑,温和地对奚望说:“依你看该怎么办呢?”“我说了你们也不会同意的!”奚望叹口气说,“我看应该把事情摆出来,让全校师生来讨论。还可以给报社写信。C城大学这种死气沉沉的局面应该冲击一下!我不怕与老子闹翻,愿意把自己的见闻写出来公开。他至多不供给我生活费,我可以去作工。”孙悦坚决地摇摇头,把脸转向我。我对她说:“我也不同意这样做。无数次经验证明,采用这种大哄大嗡的办法是不可能真正解决问题的,而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复杂。我们还是等出版社的意见吧!出版社会不会坚持原则呢?”奚望直摇头:“我越来越感到,五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和七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是不同的!好吧,我们谁也不要勉强谁。我还是那句话:很欣赏你们的好心,但不相信它有用。”“在你们看来,我们也是落伍者了!”孙悦笑着说,很有点感伤的调子。
“孙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要是我的话使你产生了这样的误解,请你原谅。”奚望看上去有些激动,眼镜的镜片在闪光。“我觉得我们两代人都有痛苦,都在积极地思索。我们的思想感情是相通的。可是我们不像你们那样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中国的问题成堆,慢慢吞吞的要到什么时候啊!是不是你们的包袱太重了?我们多么希望你们把包袱甩掉……”孙悦的眼睛湿润了。她是很容易被感动的。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没有说。我看她是在抑制自己的感情。
奚望惶惑起来。他不安地站起来说:“孙老师、何老师,我该去吃饭了。你们谈吧!打搅你们了。”孙悦也立即站了起来,拉住奚望的臂膀说:“我没有生气。我很想和你们多谈谈。欢迎你常到我们家里来。憾憾常常牵记你呢!”奚望的神态又自然了。他又调皮地对我眨起眼来:“何老师,可不能光等待啊!对我爸爸,对别人,都是这样。要不要我给你们买饭送来?”我摇摇头,他走了。
“他说什么等待不等待的?”孙悦问我。
“小青年讲话,头上一句,脚上一句。谁能听得懂?”我回答。事实上,我完全听懂了奚望的意思。但是我还是只能等待。
“我真爱这些青年人。我常常觉得,我和他们有着共同的理想和期待。在他们身上,我既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唯独看不到自己的现在。我没有他们那种坚定的自信。可是,他们也有些偏激和急躁,对吗?”她对我说。
“是的,可是与某些人的迟滞、麻木相比,他们的偏激和急躁也有它的可爱之处。”我回答。我们就谈这些吗?她是为了谈这个而来的吗?
“你和学生接触很多吗?”她问。我点点头。
“我常常想和他们接近,又怕和他们接近。我不愿意在他们面前过多地暴露自己,怕对他们发生消极的影响。为人师表,谈何容易啊!”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渗了出来。
我与她面对面地坐着。我多么想帮她揩去泪珠。为了克制自己,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把脸转向窗外。我接着她的话题说:“这就是存在决定意识吧!我虽然现在也被称作老师,可是为人师表这四个字还没有在我的头脑里扎根。十几年的流浪生活,使我习惯于被别人吆来喝去。所以,”何老师“三个字在我听起来和”老何“,和”喂“,并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是我的符号而已。我习惯于作为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进行交往,而不在”人“之外附加其他条件。如果另一个人与我能够彼此理解和信任,那我就与他交朋友。管他是我的学生还是我的先生。与你相反,我很愿意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灵魂。因为,在我以往那样的生活中,人们都并不需要我的灵魂。他们只需要我的气力。一个经常封闭的灵魂,和一个死灵魂没有多大的差别。那时候,只要有人要看我的心,我会剖开胸膛让他看的,不惜流尽满腔的热血……”我说不下去了。一幕一幕的流浪生活又在眼前活跃起来,特别是那些使我肝肠寸断的情景……
“你一个野人、黑户,管得了这些事吗?再不滚出这个镇子,我们就把你抓起来!”一九七0年,我流浪到淮河边上的淮上镇,正碰上城镇居民的“下放”运动。一个万把人的古老集镇要“下放”五千人。“吃闲饭”的“下放”,在职干部也“下放”。在此蹲点的县委书记宣称:“这是为了消灭城乡差别!”我好像置身在兵荒马乱的世界上。天天有人被逼着搬下乡去,大人哭,小孩叫。前面搬出,后面扒房,以免有“后顾之忧”。有一个六口之家,丈夫是杂货店的店员,妻子是压面条的职工,养活四个儿女,最大的才十岁。天天有工作组去催他们搬迁。他们苦苦哀求,不愿意下去,养不活儿女啊!县委书记说: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不得不采取“革命行动”了。我目睹了这一场“革命行动”:一群膀大腰粗的人带着铁锹、斧子、抓钩来到这家门前。男人事先得到风声躲起来了。女人给那个头目跪下哭着哀求,当然无效!就要动手拆房了。突然,听到一声狼嚎一样的叫声,我看见一个脱光了衣服的妇女正往房顶上爬……
她是想用羞耻和生命来护住这间房子。
一阵哄笑声。她被拖了下来,另一批人爬上去了。霎时间,房子化为一片瓦砾。
女人的羞耻和绝望,使她不断地发出狼嚎一般的叫声。几个胆大点的妇女,上前去抱住她,给她穿上了衣服。
我止不住泪水滂沦。我感到好像是自己的母亲在受这样的凌辱。我有满腔的仇恨和愤怒要倾吐,可是我没有权利。我只能把自己当作哑巴。
我暗暗注意这一家人“下放”后的生活,想给他们一点儿帮助。下去没几天,女人就疯了。见了人就要脱衣服。一天夜里,她又脱光了衣服跑了出去。等家里人在小河里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淹死了。
那天夜里,我对着淹死这个女人的小河,大声地向夜空袒露了我的灵魂,我对祖国的忧虑和爱情。就为这,我受到驱逐……人家不需要我有灵魂。
“老何!”孙悦叫,我不敢回头,我在流泪。只是“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你在想什么?”“我想,袒露灵魂总比孤独好!”“荆夫!”她又叫了我一声。这样叫我,我不由得转过脸来,向她走近了一步。
“一想到你那一段流浪生活,心里就发麻。我不能想象,要是我处在那样的境况中……”她回避着我的目光。
“你也会像我一样坚强地活过来的。这里没有什么诀窍,要生存下去,要探求真理,你就必须学会忍受一切,包括委屈和侮辱……”我不愿意把我刚才想到的事告诉她,她是受不了的。我知道。
“我总觉得对不起你,好像是我使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她的头低下去了。
“孙悦!”我激动地叫了一声,又朝她走近了一步。
她抬起了头,我看到她的眼睛。这个双眼充满泪水的孙悦,多像《放下你的鞭子》中的卖艺小姑娘啊!当时,正是这一双眼睛使我忘记了自己是在舞台上。现在,我又感到了类似的冲动,又低低地叫了一声:“孙悦!”同时,张开我的双臂……
我看到一双犹豫、痛楚的眼睛,比当年那一双愤怒的眼睛更叫人受不了。我放下手臂,解嘲地摆动了两下。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孙悦,我们是无须感伤的!”我故意提高声调,安慰她,也驱赶自己的不快。
“你说的福是什么呢?我好像没看到。”她微微笑了笑,回答我。
“是自由,精神上的自由。我们不再迷信,不再盲从,不再幼稚和轻率。这还不幸福?而且,我们的脸皮也比以前厚多了。”她“噗嗤”一声笑了:“脸皮厚也是幸福吗?”我也笑了:“是很大的幸福!”幸福中的幸福“呢!在一个人的自尊心和人格时常可能受到伤害的时候,厚脸皮可以保护自尊和人格。知识分子的脸皮是最薄的,常常为了”面子“而丢掉”夹里“。然而做人,”夹里“比”面子“更重要。”夹里“是人格和尊严,”面子“只是虚荣。多亏各种各样的磨难,特别是这一次十年动乱,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经历了一次严峻的考验。考验的结果之一,便是脸皮变厚了,不再害怕挨批挨斗丢面子了。而这一点,就可以增强人们坚持真理的勇气和毅力。要批判吗?请吧!挂牌子不挂?不挂?还不扣工资?那太轻松了!太幸福了!哈哈哈!”孙悦爽朗地笑了,像小姑娘。一边笑,一边说:“跟你在一起真有趣,能逗人哭,也能逗人笑。苦的也能变成甜的!”我又向她走近了一步。我多么想按住她的双肩,对她说:“那就永远跟我在一起吧!”可是我怕看见那双犹豫而痛苦的眼睛。于是,我立即后退了三步,退回我原来站立的地方。我定了定神,问她:“孙悦,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吧?是为我的书的出版问题吗?”她理了理头发,似乎也已经赶退了自己的热情和冲动,平静地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的?”“我们乡下人有一句话:风来雨就来。我早就听到风声了。”“什么风声?”什么风声?我不愿意告诉她。连我听了血都往头上涌。“众女嫉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可见利用谣言和流言陷害别人的方法,在中国是源远而流长的。一时难以绝灭。
“无非是一些卑鄙的流言蜚语吧!”我对她说。
“是什么样的流言蜚语呢?”她催促我说。
对她说?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我真佩服有些人的想象力。他们为我创造了种种“劣迹”,通过种种渠道,传到出版社去。而所有“劣迹”中,最劣而又最有“桃色”意味的一条,就是不择手段地拆散孙悦的家庭了。而且还有三部曲:争夺——与赵振环争夺情侣;挑拨——挑拨孙悦与赵振环离婚;灭敌——赵振环千里迢迢来看孩子,我把孩子藏了起来,把赵振环赶走。而孙悦呢,被派定的是朝秦暮楚,只顾自己的角色。
“快说呀!”她仍然催我,看得出,她有些紧张。
我决定不说:“听这些干什么?无聊得很。还是言归正传。告诉我,是不是雨点已经落下来了?”“谁知道是雨是雪?党委叫我给你传达一个决定。”她又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了。我竭力克制住突然袭来的陌生感,听着。
“党委研究了群众的反映和意见,认为你的书不经重大修改就出版是不合适的。党委决定一方面与出版社联系,申明看法;一方面要中文系总支找你谈谈,希望你能理解这是对你的爱护,主动撤回稿子。”好像在听留声机。用词精确,文字简练,口齿清楚。只是感情色彩模糊。这也是她当干部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吧?或者是一种本领?我不喜欢。
我不礼貌地问:“传达完了吗?”“完了。”她声音很轻。
“现在,我要听听你个人的意见。”我把“个人的”三个字说得很重。
“别这样,荆夫。我支持你的观点,你应该是知道的。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她温顺,一点也不计较我的态度,我的火熄了。
“我知道你不是为自己才写这本书的。你心里一定很难过。有什么话,你就在我面前说吧!把我当个朋友……”她像母亲安慰受了委屈的儿子,母性和女性的温柔温暖着我,我真的难受起来。刚才还没有这样的感觉。难受什么呢?写了书不能出的事,在中国、外国都不断地发生。我不是第一个碰上这类事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更不会是最惨的一个。更何况这一切都还没有最后决定呢?而且,即使是已经最后定局了,不能出,也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出乎情理之外,却在意料之中的事,几乎天天发生。而且,自从听到风声,我就准备淋雨了。死里逃生的汉子还怕一场雨吗?但我还是难过,十分难过。因为我明明白白听到的是一个大学党委的决定。而按照党纪国法,这样的决定根本就不应该产生!我不愿意看见我们的党组织是这样决定问题的。明明是在剥夺一个党员的民主权利,却说什么是爱护!奚流把党的作风糟蹋到什么地步了!我多么期望这些人能够爱护一下党的荣誉和威信,爱护一下我们这些普通党员对党的信任和期待啊!为什么要说谎呢?为什么要欺骗呢?而且还要以党委的名义呢?我们需要光明磊落、以诚相见。哪怕是打我一顿、骂我一顿,也比说这言不由衷的“爱护”好!
“你哭了?”她碰碰我的肩肿,“你是很坚强的。是吗?”我是比较坚强的。然而坚强的人流起泪来更是难以抑制的。勇敢的将军穿着坚硬的盔甲,盔甲下护着的是一颗鲜红活跃的心。要是这颗心受了伤害,流出的不只是泪。
“你打算怎么办呢?”她又问我。
“我不会主动撤回我的稿子。请向党委汇报:我认为党委的意见是错误的。我等待出版社的决定。如果出版社也因此不敢出书了,我要向上级党组织进行申诉。”我说。这是我早就准备好的。
她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会这样的。刚才,我使你感到陌生了吧?我摆了官架子,对吗?”她今天怎么了?语调这么温柔。笑容这么自然而甜美。我又有点心慌意乱了。难道她拿定了什么主意?
“赵振环没有再来过信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笑容立即消失了,声调又是矜持而沉静的了:“来过信,给憾憾的。好几封了。”“很好。应该让憾憾安慰安慰他。”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根本来不及多想。可是她的面容和声调都更为矜持了:“是的。我也打算这样做呢!”说罢,她站起身告辞了:“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我把你的意思向党委汇报就是。请你多注意身体,不要激动。”我看看表,下午二点钟了。我和她都还没吃饭呢!我挽留她:“我这里有面包、奶粉,你在我这里吃中饭吧!”“不啦!”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开门。临出门的时候,回头对我说:“学校对面那家小店,现在还可以吃到热饭!”我答应着,和她道了“再见”。
当我拿好粮票,准备去小店吃饭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应该邀她一起去的,可是她已经走远了。
二十五游若水:我的头脑从来不产生思想。所以,我永远随时准备反戈一击。
“《我不同意出版〈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理由》:”一、关于本书的修正主义观点;“二、关于作者何荆夫的一些情况。”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了,烟灰缸的烟蒂也满了,我面前还只有这几行字。
我对这题目就不满意。是我不同意出版何荆夫的书?活见鬼!一个多月前,从出版社总编辑老张那里听到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暗暗叫过好呢!老张对我说:“老游,这些思想我早就想到了,就是不敢讲,更不敢写。可是想想看,咱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为啥搞得这么紧张?一天到晚搞阶级斗争搞成的嘛!前几年我在老婆面前都不敢说真心话,害怕她大义灭亲。惨哪!”我也对他说了:“我真赞成讲点人情、人性。天天划线站队,人变得连牲畜都不如了。蚂蚁、大雁、蜜蜂……多少动物都恋着同族同类呢!”老张把这本书列为今年的重点书,我也举双手拥护。
可是现在,我却要写“我不同意出这本书”!我是出版社的总编辑,还是省委的宣传部长?我有什么权?可是偏偏要“我不同意”!
说起来要怪老张。我拿他当知己,把奚流与何荆夫的关系,以及党委讨论的情况都一五一十通给了他,他倒和我打起官腔来了:“我们当然要尊重你们党委的意见。不过,这类事不能光凭你我的两张嘴说!我们党委也要研究的,请你们党委给我们一个书面意见吧!内容有二:一、关于作者情况;二、关于你们党委对该书的意见。”现在,当“官”的都学精了。做任何一件事,都要计算一下责任,如果追查起来,落到自己身上的有多少。我和老张换个位置,我也要这样干的。否则对上对下怎么交代?对作者又怎么交代?
从出版社里回来之后,我立即找奚流汇报了。我本以为奚流会爽快地答应,至多要我起个草。不料他却说:“现在,党委的情况也很复杂!这几天”教授“、宣传部长、组织部长,还有其他一些党委委员,甚至一些系科的基层领导干部都来找我,不赞成党委的决定,说什么与党的政策不符,师生反应强烈。看样子何荆夫在群众中进行了煽动,对党委施加压力呢!听说孙悦,还有我那个宝贝儿子,都帮他说话。孙悦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了。”我真想讲:“那就算了吧!”可是奚流却说:“党委里的一些人被文化大革命搞怕了,害怕群众的压力。我才不怕呢!真要来第二次文化大革命?来吧!说不定那时我早已见马克思去了!”我呢?我才五十五岁,那时我也去见马克思了吗?
“那,是不是以你个人的名义?”我问他。
“那不行。我直接出面不好。我想过了。以你个人的名义写一份材料,一式三份:一份送学校党委,一份送出版社,一份送省委宣传部。我可以在送党委的材料上批上个人的意见,并亲自去找省委宣传部傅部长谈一谈。据我了解,他对当前思想战线上的状况是有看法的。”“听说他长住在医院里,又不懂行……”我忍不住插了一句。
“你不懂。他住进医院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他对当前的一切概不负责。我们是老战友了,我还不了解他?不懂行?你也相信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啦?”这明明是要用“通路子”、“走后门”的手段了。我知道,这路子比原来的路子要见效。因为傅部长是出版社的顶头上司,老张不怕C城大学党委可以,不怕傅部长就不行了。出版系统的人谁不知道,老张和傅部长在以往运动中结下了疙瘩,关系一直很紧张。可是,我是否值得卷进去呢?
“我不行吧!奚流同志,你想想看,我只不过是党委办公室主任!”我曲折地表达了推辞的意见。
“党委办公室主任不算小干部了!”奚流的嘴角动动,笑了笑说,“再说,你还年轻。俗话说,五十五,出山虎,正当壮年啊!现在强调领导班子年轻化,你是大有希望的。”这有封官许愿的意思了。我当然听得出来。我今年五十五岁,可是参加革命已经四十年了。十五岁参军入党,解放初也曾经是东北少数年轻有为的领导干部之一。可是,在高、饶出了问题的时候,被“扫了一翅膀”,从此就走了下坡路了。要不,我何至于在奚流这种人之下呢?他那几下子我还不清楚?他所以把我调到C城大学,并且始终“用”我,就因为我可以替他干他不会干的事,又不敢超过他,我头上有辫子呀!现在他向我封官了!可是,眼下这种局势,奚流本人的位置是不是保得住都难说。如果思想解放运动还要继续向前发展,就是不撤奚流的职,他的交椅也坐不下去了。刘姥姥进大观园,门也不摸,路也不摸。还能当领导?所以,指望奚流提拔,只有百分之三十的保险系数。然而,只要他在职一天,你就得服从他。不然的话,提拔不成,小鞋倒穿上了。这一进一出,吃亏就大了。
“老游,不要有顾虑。出了问题有我嘛!”奚流见我不说话,这样给我打气。他哪里知道,我这个人气孔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每一个领导人对下级都会这么说:“出了问题我负责!”可是真正出了问题的时候你去找找他看!要么他们溜得比你还快;要么他们自己也倒了霉,要负责也负不起了。我对付这些领导的办法,一律是“反戈一击”。要溜的,叫他溜不掉,害人不成反害己。倒了霉的,也不在乎我的一点二点的揭发了,我也不算害他。“斗私批修”的时候,我把这个思想亮了出来,狠狠地批判了一顿,学校工宣队都表扬了我。可是,我还是这样:随时准备反戈一击。不这样我怎么保存自己呢?
“我没有什么顾虑。奚流同志,我写好拿来给你看吧!”我爽快地回答说。要么不干,干就要爽爽快快,叫他心里舒服。反正,我把每一次与他的谈话都记了下来,随时准备追究责任。
这样,我就不能不写“我不同意”了。
不论怎么讲,将来追查起责任来,这份材料要与我算账的。是奚流叫你写的?不错,他应负责。可是这材料里的观点也全是奚流的吗?这是说不通的。因此,这份材料必须仔细琢磨。
应该换个题目,这个题目的倾向性太明显。撕去,重写——《关于何荆夫和他所著的〈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平和得多了。
“哎哟!你是在干什么?到现在饭也没烧吗?”妻子回来了。这个炸头炮!仗着她比我小了十几岁,天天爬到我头上。她在学校图书馆工作,并不忙。可是每天中午却叫我淘米烧饭。今天我就不理她。写下去——“一、关于本书的修正主义观点”。
不行,逻辑不顺。题目上何荆夫放在前面,我应该先写何荆夫才对。划掉。再写:“一、关于何荆夫”。
关于何荆夫,我能讲些什么呢?过去我不认识他,现在也只知道他的名字。陈玉立讲的那些能算数?我叫她给我写个纸条作参考她都不肯。可是她却在各种各样能够说话的场合去说何荆夫的坏话,而且必定捎带上孙悦。我简直不明白,是何荆夫得罪了她,还是孙悦得罪了她?不管她,我还是写上“据反映”。将来要问:据谁的反映?我就说,据陈玉立的反映。她那天在党委会上讲的我也作了记录。又不是我一个人听到的。
“你听到没有?烧饭!我弄菜来不及。”随着声音,我的耳朵被两个指头钳住。她常常这样,不管有人没人。撒娇的时候要钳我的耳朵,生气的时候,也要钳我的耳朵。真没办法!
我对她笑笑:“你看,忙着呢!今天你就能者多劳吧。下不为例。”她低头看看我写的东西,把我的耳朵钳得更紧了。又放开了炸头炮:“写这个?谁叫你写的?你不怕挨骂,我还怕挨骂呢!”“这是领导交的任务,不写怎么办呢?”我温和地对她说。
“领导?哪个领导?你叫领导写去!你到图书馆阅览室去听听,教师、学生都议论纷纷。都为何荆夫打抱不平。何荆夫碍着你什么了?你去整人家的材料!”“哎呀,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是为了工作,不是为了自己。”她把嘴一撇:“哼!说得好听!”四人帮“的时候,我不叫你瞎起劲,你也说是为了工作。结果怎么样?不是乖乖地跑到奚流面前去痛哭流涕,承认自己是为名为利?我都嫌丢人!你的脑子呢?把这些都忘了?”耳朵已经火辣辣的了,现在脸也有点发烧。她说的是实情。“四人帮”横行的时候,她也天天揪我的耳朵。
“要写,你为你儿子的事写一篇文章吧!讽刺讽刺那些压制人才的官僚主义!”我有三个儿子。她讲的儿子是我的前妻生的。已经是工人了。今年要报考研究生,工厂领导硬是不同意,说工作离不开。这种领导是应该狠狠地整整!我已想好了一篇杂文题目,叫《“工作需要”辨》。笔名也想好了:方汝。不能用真名,用真名要影响儿子的。
“我写好这份材料就写文章,好吧?你知道,奚流叫我写的她不等我说完,又哇啦起来:”奚流怎么啦!思想僵化!作风不正!要是我有罢免权,早就把他给罢免了!头上只要一戴上乌纱帽,就再也去不掉了,除非当了反革命。这算什么政策?我就想不通。“”好了,好了。你的思想解放,意见正确,可是你不是党委书记,我不能听你的,烧饭去吧,噢!“我想把她敷衍走。
“哼!干这事,别想我烧饭给你吃。我问你,你肩膀上扛的是脑袋还是肉瘤子?你有没有自己的思想?”我肩膀上扛的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反正,它的任务不是生产思想的。没有思想已经够苦的了,有了思想岂不更苦?何荆夫有思想,怎么样?师生们都为他抱不平!有屁用!平与不平不是靠说话,而是靠权!有权就能平,没有权,就只能不平。谁要抱不平,就永远去“抱”吧!
我不理她,与她说不清。我还是写,她的劲儿一会儿就过去的。题目还是不好,为什么一定先提何荆夫呢?换成《关于〈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一些情况》不是更好吗?再撕去,重写“一、《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论点介绍”。
“你真的不听吗?”想不到妻子今天的火气越来越大了。这是怎么回事?听到什么啦?我只得放下笔,看着她。
“人家都说你是个没有头脑、没有灵魂、没有骨头的人!看看吧!”她把一张纸塞到我手里。一幅漫画。肯定是学生画的!现在的学生!漫画的题目是:《他为什么能游如——水?》画着一个没有头的人,肩膀削成“A”字形,在石头的夹缝里游。
我的脸发烧,嗓子眼发干。
“我都不好意思拿给你看!我情愿你不当这个官!”妻子的嗓门不再那么高,有点眼泪汪汪了。
“嚓!”我撕下刚刚写好的几行字,揉成团团,丢进废纸篓里。
我是一个砍去了脑袋,削去了肩膀的人吗?我要是认真地干起事来,你们就知道我的脑袋有多大、肩膀有多宽了!
“淘米烧饭!”我对妻子说。妻子笑了。小孩子脾气,她就像程咬金:三斧头砍光,就没劲了。
吃了饭,我舒舒服服在床上躺了下来。让奚流自己去写吧!大不了撤我的职……
砍了脑袋的人还能活吗?画漫画的人真想得出!噢!我记起来了。什么书里写了一个笑话。说是一个人被砍了脑袋,自己并不知道。他从刑场上爬起来,出了城门,直往家里走。走到半路,肚子饿了。便去买饼吃。卖饼的人不卖给他:“头也没有了,还能吃吗?”可是他一定要买。卖饼的人没法,就送了一只饼给他。当他拿起饼往嘴里送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的嘴没有了。“我是丢了嘴,他却说我丢了头。丢了头无所谓,可是我怎能没有嘴呢?丢了嘴,我只能死了!”想到这里,他伤心地拍拍自己的那被砍平了的脖子,扑地而倒了。
这个笑话说明什么呢?说明对某些人来说,嘴比脑袋更重要。什么都可以丢,就是不能丢嘴。学生是受到这个故事的启发才画这幅漫画的吧!
“我上班去了!你不要瞒着我去写啊!”朦朦胧胧听见妻子说,我哼了一声。实在太困了。
奚望推门进来了。他径直走到我的写字台前,看见报告纸是空白的,便往废纸篓里翻起来,翻出了那个纸团。
“我就知道你会干这事的!你没有党性,就拿出一点人性来吧!何老师是人才,你不去扶植,至少也不要摧残!为什么要在人才头上泼上一盆冷水,盖上一层冻土呢?”奚望一边看我写的东西,一边说。我看不见他的脸,他用背对着我。
“别错怪了好人,奚望!是你老子让我干的!我也对压制人才不满呢!我的儿子就被压制……”我争辩说。
“哼!你只对你的儿子被压制不满吧!你只记得自己。”他斥责我。
“我为你的爸爸!”我生气地说。
“你们是互相利用!”奚望的声音更严厉了。
我从床上坐起来,要把他赶出去。一个学生,凭什么到我家里斥责我?凭你是奚流的儿子吗?奚流并不喜欢你。
“嘻嘻!”我刚刚从床上坐起来,就听见他这样笑,笑得很放肆。我问:“你笑什么?”“难怪!你是一个没有脑袋又没有肩胛的人!”他回答我,还在嘻嘻地笑着。
“胡说!”我怒吼。但是奇怪,声音好像不是我的。嗓子哑了?我摸摸喉头,呀!喉结大了!生了喉头癌吗?
“嘻嘻!”奚望又笑了。
“你给我出去!”我走下床,推了他一把。
“你这么快就换了一个头了?”他点点我的头说。我看见他的眼睛了,亮闪闪的,无情的嘲笑的眼神。我换了一个头?我连忙走到镜子前,可不是!奚流的脑袋长在我的颈上了!刚才我摸到的喉结原来是他的。
“我得写材料了!你坐到一边去!”我——奚流对他说。他倒听话,真的走到一边坐了下来,闪着两只眼睛看我。
我摊开报告纸,重新写好了标题:《我不同意出版〈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理由》,怎么又是这个题目了?但是没有法,我的手已经不听我的指挥了。
“嗬嗬!不行啊,老游!我们要的是你们学校党委的意见,不是你个人的意见。”出版社的老张在哪里对我说话?我转过头去看,碰到一个高高的鼻子。天哪,老张的头长到我的右肩来了!这不,他的毛乎乎的胡碴子!刚才我还没有肩胛,现在却长了出来,就是为了扛老张的脑袋吗?
“学校的事,你们出版社无权过问!他们有权以个人的名义向我们宣传部汇报情况!”是傅部长的声音。他又在哪里?我转动头颈去找,在左边碰到一副冰凉凉的眼镜架子。原来,傅部长的头长到我的左肩上了。
“好看,这才真叫碰头会呢!”我听得奚望说。
真有点叫人丧气,你们应该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来呀!这不是叫我丢脸吗?我的头,你又藏到哪里去了呢?
“你放心!你的头锁在我的箱子里!”我刚才想的并没有说出口,陈玉立的脑袋就从半空降下,对我这样说。
我有点恐惧,又有点厌恶:“谢谢你!你回去吧!我忙着呢!要写材料!”“我看你怎么写!给你参谋参谋!”她笑着,向我移动过来。
“你也要长到我的肩膀上吗?你看看,还能挤得下?”我大声地向她叫道。然而,我的话刚落音,就有一双大手紧紧地掐住我的脖子往上用力一提,再往下用力一按。我的颈椎处弯了下来,形成了一块“人造平原”,陈玉立的头立即跳了上去,鼻梁顶着奚流的后脑勺。
“写吧!”奚流叫。
“写吧!”老张叫。
“写吧!”傅部长叫。
“写吧!”陈玉立叫。
“好,我写。”我答应着,要动手写,手却抬不动。我叫道:“不要拉住我的手呀!”“嘻嘻!有趣!你在做梦吧,游主任?”又是奚望的声音,奇怪,我怎么又看不见他了?我用力揉揉双眼,原来奚望站在我面前,而我还睡在床上。真见鬼!那幅可恶的漫画!
“你来了?来了很久了吗?”我慌忙起身,问奚望。
“来了三分钟吧!一进来就听见你叫”不要拉住我的手呀!“游主任,做了什么要动手的梦了?”奚望笑着,上下打量我,就像刚才我梦中看见的样子。才来三分钟?三分钟内我就做了那么长的梦?肯定是他进来以后我才开始做梦的。我一定是在似醒似睡的时候感觉到他来了。
“坐吧!神经衰弱得厉害,常常做梦。好像梦见和学生一起打篮球,正当我投篮的时候,手被谁拉住了,哈哈!荒唐的梦!”我信口胡诌着,走到写字台前,装作无意的样子,往废纸篓翻翻,刚刚丢掉的纸团还在,不像有人动过的样子。啐!我也是活见鬼!奚望哪里会翻我的废纸篓呢?不过,他来干什么呢?
“找我有事吗,奚望?”我给他倒上一杯白开水,问他。
“说有事也有事,说没事也没事。”他回答说。
“没有回家去看看你爸爸吗?”我猜测着他来的目的。
“没有。”他说,并且样子老成起来了。“游主任,我想找你谈谈。”“好哇!谈什么呢?”我问。
“关于何老师出书的事。我想,我爸爸干这件事一定少不了你。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又想起那幅漫画。是奚望画的吗?没有听说过他有画漫画的才能。不过,现在的年轻人鬼得很。你知道他们会干什么,不会干什么?说不定就是奚望画的,刻薄的家伙!他不是来搜集漫画素材的吧?我真怕这些“小爷叔”。
“我在党委算什么?一个办公室主任。决定什么事情都轮不上我。我只是一个执行者。”我小心谨慎地挑选着词句。
“不管是决定者还是执行者吧,你是怎么看的呢?”他不紧不慢地问我,好像是我的上司。
“我吗?思想当然没有你们解放。但是,我反对压制人才。我的儿子就是一个被压制的青年人。”怎么,和梦里说的一模一样?见鬼!今天真是见了鬼了!
“这要看怎么说了。有的人,在压到他自己头上的时候,他很急,会叫也会跳。可是这并不妨碍他们压在别人头上。”奇怪,奚望讲的,也和我在梦中听到的一个样。我吃惊地看着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游主任,我知道我讲话对你没有什么作用。但是我还是想讲讲。现在的形势发展,你应该看得很清楚。科学和民主的潮流,是不可阻挡的。可是我爸爸完全不理会这一点,他的思想已经僵硬到了极点。我不能改变他,你也不能改变他。但是,你我却可以削弱他的影响和作用。你是他的亲信,我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对立面,我们从不同的角度去削弱他的影响,是完全可能的!”常常听人说,奚流的儿子不简单,可是从来没有单独交谈过。今天一见,真是名不虚传。简直不像个青年人!像个搞政治的专家!我要小心。我想了想,对他说:“我不懂你的意思。奚流同志的思想可能保守一点。但是,他所处的地位和我们不同,考虑问题自然要全面、周到一些。我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说话做事出格一点当然问题不大,但我们应体谅他当领导的难处,对不对?”他笑笑,一副嘲讽人的样子。“对我爸爸的评价,我们不必统一吧!我相信你比我看得更清楚。可是你的地位决定了你不会承认事实。我直截了当地说吧,游主任,如果你不替他写这份材料,他对何老师的压制还得费一番功夫呢!他自己不肯直接出面的。”我吓了一跳!他知道我要写材料了?我不自觉地把废纸篓从靠近他的地方移到我的坐椅背后,让他看不见。
“写什么材料?”我装作不懂。
“这你就不用瞒我了,我什么都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说,两眼尖利地看着我。
是不是妻子出去讲了?这个炸头炮是会干这种事的!
“奚望,我真不懂,你有这么好的学习条件,好好学习,将来出国留学深造是稳拿的,为什么要管这些闲事?”我岔开话题,恳切地开导他。
“上大学,留学深造,都只能为着一个目的:改造中国。我现在的所作所为都与我的目的一致。我不是一个空想家。”我简直惊异了!奚流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贾府里生了个贾宝玉,爱也不好,舍也不好。也是“气数”吧。
“你看,我的意见你可以考虑吗?”他又问我。
“当然,任何人的意见我都是可以考虑的。”我回答。
他的目光飞快地在我脸上闪了一下,嘴角上出现一丝微笑。他站起身,彬彬有礼地向我告辞:“打搅你了。意见不一定对。供你参考吧!”送走奚望,我像掉了魂一样坐在写字台前。写呢,还是不写?再考虑考虑吧!想起自己的儿子。还是先写杂文,为儿子鸣鸣不平吧!
我又拿起笔,在报告纸上写好杂文题目:《“工作需要”辨》。刚想写下去,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游,老奚让我来看看你!”陈玉立来了。我连忙把刚写好的杂文题目撕下,揉成纸团抛进废纸篓里。“县官”不如“现管”,我还是要听奚流的。我永远随时准备反戈一击。奚望不赞成有什么用?叫他找他的老子算账去!
“玉立同志,请!你看,我正在动笔——”陈玉立的头脸移动到我的面前,不过是长在她自己肩膀上的。
二十六小说家: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会复杂化?人的因素第一。
无论怎么忙,我都要去看老何和孙悦了。
《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出版问题在出版社成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新闻,这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
我的头脑本来简单。一部著作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作者是一个享有公民权的公民,出版社愿意接受他的稿子,这不就成了?可是偏偏不成。半路上杀出了个程咬金,大学党委书记不同意出这一本书,印刷机还真的停了下来。天天批评无政府主义,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主义。政策不顶用,法律不顶用,横肚里伸出一只手来却能顶用!
我对出版社的总编者张原来是寄有希望的。出版社的同志对我说,他很欣赏老何的那本书,对奚流的干涉也不满。他一定要奚流他们写出书面材料,就是要和奚流斗一斗“法”。谁知,傅部长给奚流撑腰,把游若水的材料批到他那里:“请出版社查一查作者和作品的情况。这类问题应慎重。”他就下令停了印刷机。他在私下里对朋友发牢骚说:“游若水的材料算什么?断章取义,有意歪曲,甚至对作者进行人身攻击。可是傅部长的话,我还敢不听吗?他正愁抓不住我的辫子呢!万一何荆夫真的有什么小辫子抓在奚流手里,小鞋马上就会送过来,而且是水晶玻璃的!”老张当然不是傻瓜,他愿意自己承担责任吗?不,皮球可以往上踢。他给省委宣传部写了一份请示报告,请宣传部以部的名义而不是以傅部长的名义下达指令。球场裁判作出手势:暂停。问题仍然悬着。
我可真长了见识。若是有人问我:“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会复杂化呢?”我就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人的因素第一。怀着各种各样目的兴风作浪的人,加上由于各种各样原因胆小怕事的人,再加上硬头倔脑的人。再简单的事情也会复杂化的。
上帝造人也真是颇具匠心。造了个何荆夫,就一定要造出一个奚流,与他相生相克;还得有个游若水和奚流相辅相成,这两个人真是一对,连名字都有内在联系。这还不够,又碰上老张和傅部长这一对冤家上下级夹在当中。还有一个孙悦,给整个事情涂上一层鲜艳的色彩,更吸引观众了。这些人缺一个,事情都会简单得多。然而缺谁好呢?谁也不能缺。
尤其不能缺孙悦。我听说,孙悦和何荆夫通过这次事件,关系越来越密切了。这对老何确实是大喜事。真可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情)却有晴(情)”了。一个人遇到这样的景况,应该说是正常的。我为老何感到欣慰。我祝愿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孙悦家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许恒忠、何荆夫、李宜宁。憾憾也在家。我与他们打招呼说:“今天碰得巧啊,一见就是几个!”孙悦笑笑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天是老许谢媒的日子。这不,”媒人“李宜宁在此。我们也跟着在老许家里吃了一顿饭。饭后就一起到这里来了。”这又是一件新闻。前不久,听说李宜宁给许恒忠介绍了个对象,很有钱。想不到这么快就要结婚了。我把双拳一抱,对许恒忠拱了拱说:“恭喜,恭喜!准备办酒席吗?我来帮忙。”许恒忠也滞洒地还我一个拱手礼,回答我说:“看样子免不了。我是穷光蛋,也不喜欢这一套。可是女方家庭不同意。也好么!入乡随俗,不能清高得不食人间烟火呀!我看透了,也想通了。”言语之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之情。
我对这件事,兴趣并不太大。不想与许恒忠往下扯。我转向何荆夫:“出书的事有什么眉目了吗?”许恒忠今天似乎特别兴奋,他抢着回答我说:“事情越闹越复杂了。今天,奚流的儿子奚望在中文系的黑板报上写了一篇稿子,题目叫《法治还是人治——从何老师出书受挫想到我们的出版自由》。不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捅了出去,还指名道姓地批评了奚流和校党委。”“这有什么不好?让群众说说话,奚流也许会清醒一点儿!”我说。
“你的头脑真简单!”许恒忠不满地对我摇着头说,“奚流不会说奚望受了何荆夫的挑动?而且还会把孙悦牵扯进去,说孙悦是何荆夫和奚望的后台……”说到这里,他停下看了看孙悦。孙悦的脸已经涨红了。她看看何荆夫,又看看我,然后谁也不看:“我不怕牵扯进去。我就是一句话不说,也还是要被牵扯进去的。我真希望我有力量作者何的后台,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力量。”“别这样说,小孙!我已经很不安了!”何荆夫说,他也不看孙悦。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为什么这么拘谨和客气?难道真的被那些谣言和流言吓坏了?一定是孙悦的问题!女同志的自尊心特别强,这是可以理解的。可是,老何多么需要爱情的支撑啊!所以,我想给他们鼓鼓劲:“老何,小孙!不论人家怎么议论,你们自己可要拿定主意。奚流总不至于下命令不许你们恋爱吧!你们经过了这么多的波折,好不容易——”不等我说完,何荆夫就连忙摆手制止我说:“老章,你扯到哪里去了!我和小孙永远是同志和朋友。”孙悦好像没听见我和何荆夫的话。
好吧,好吧!你们永远是同志和朋友。我真不能理解你们。看看许恒忠,人家无情人也能成眷属,偏是你们这对有情人闹不完的别扭!
“好吧,关于出书的事,你们打算怎么办呀?”我不高兴地回到这个题目上来。
“我们正在谈这个问题。你看应该怎么办,老章。”何荆夫似乎为刚才打断我的话而感到抱歉,说话的语气特别亲切、委婉。
“告到纪律检查委员会去!”我说。
“纪律检查委员会照样有奚流这样的人!”许恒忠立即反驳我了。
“那依你说该怎么办呢?难道一点办法也没有了?现在总比以前好得多了吧?这你不承认吗?”我有点着急,就这么冲起他来。
我对许恒忠是既佩服、又讨厌的。佩服的是他对问题的考虑常常比一般人周到、细致,有点老大哥的风度。讨厌的是,他一般都把事情往坏处想,给人描绘出一副可怕的景象。谁也不能说,他所说的坏处不可能产生。问题在于,他总认为这些坏处是不可避免的,人们在它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所遭遇的不公平与老何和孙悦相比不是小得多吗?
“当然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建议老何上门找奚流谈谈。一方面说明奚望的槁子与他们无关;另一方面主动征求奚流对书稿的意见,表示愿意修改。这样,情况就会有所缓和。冤家宜解不宜结呀!与有权的人结冤作对总是要吃亏的。可是我怕老何不愿意。”许恒忠是想争取我的支持吧,说话的时候一直把眼睛对着我。
果然,不等我开口,何荆夫就说:“不行!这不是什么个人关系问题,应该通过组织手段解决。”“可是现在,靠正常的组织渠道,你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不错,我们天天听说,现在强调法制啦!可是你们知道不知道,在C城大学,法就在奚流嘴里。妥协一下有何不可?达到出书的目的就行。你对奚流说愿意修改,实际上不改,他又不会去亲自核对。给他搬个梯子,留点面子,让他感到自己的权力有效,对你又有什么妨碍呢?”许恒忠争辩道。
“你认为奚流仅仅是和老何过不去才这么干的?”我忍不住问许恒忠。
“当然不这么简单。决定奚流态度的因素复杂。各种因素互为因果。如果其中的一个因素缓和或消失,其他的因素也会发生变化的。”许恒忠立即回答了我。
“可是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冲破教条的束缚,而不是取得奚流的好感。我与奚流并无个人恩怨。他怎么想,那是他的问题。我可不想用个人恩怨来解释我与他之间的分歧。”何荆夫立即作了反驳。
我赞成何荆夫。但是应该怎么办呢?我也想不出什么方法。我问孙悦:“把问题摆到桌面上来,要求系总支和校党委讨论,可以吗?”孙悦叹了一口气说:“谁不想这样?可是奚流不愿意把问题摆到桌面上来。他说,党委事实上没有干预这件事。不错,讨论过一次,但并没有决定什么。游若水同志的意见代表他个人,他完全有权这样做。至于印刷机停了,那又是出版社的事,我们无权过问。也许是人家纸张缺乏,也许是人家改变了计划。出版社没有请我们党委过问这件事,我们为什么去管?”“可是奚流和傅部长明明都是插了手的!”我说。
“你拿到真凭实据了吗?弄得不好说你是诬陷!小人物给大人物提意见失实,这是诬陷。大人物对小人物的处理失当呢?活该!小人物本来站在低处,无所谓陷不陷的。”又是许恒忠不冷不热的话。
“唉!”我懊丧地叹了一口气。
“这最可怕,不能采取正常的组织手段解决问题,而只能搞阴谋施诡计,靠拉关系,走后门。”孙悦愤慨地说。
一点不错,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事情常常被搅得像一盆浆糊,粘在我们工作机器的传送带上、齿轮上,让机器减速或停止转动。在文化局我就经常碰到这类事情:一个戏要上演,当然得等领导批准。但是等了很久很久也没有人说行或是不行。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明这是一些偶然的因素造成的。而事实上,却是由于某一领导人不同意上演,但又不愿意明讲,下面的人也不敢讲明而造成的。
一个被冤枉过的人要安排工作了。踢来踢去没人要。也可以有各种各样的理由说这是由一些偶然的因素造成的。事实上,却是由于某一领导人不喜欢这个人,大家因此也都不敢喜欢的缘故。
我常常为这类事情编造各种各样“偶然的因素”。领导派我去“说明情况”,实际上是隐瞒真实情况。真实情况常常当作“谣言”辟。
这就叫作“内伤”吧?外面看不见伤疤,里面却在发生组织坏死。不实行法治,这类现象怎么克服?然而,不克服这类现象,法治又怎么能认真实行呢?鸡生蛋?还是蛋生鸡?是鸡生蛋,也是蛋生鸡。因可以变果,果可以变因。因此,治果治因,治因治果,二者是不可偏废的。
怎么对付这种浆糊,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我是想不出什么办法的。我问老何:“你打算怎么办?看样子只能等省委宣传部表态了。”孙悦替老何回答说:“我们打算联名给上级党委写信,不只谈这本书的出版问题,更想谈谈我们对思想解放和干部问题的看法。”“你们安分一点吧!”一直不开口的李宜宁开口说话了,一开口就这么冲:“你们不联名,流言已经够多的了!你们还嫌不够,对吧?”“流言!就让它流去吧!有时候,我真想向这些流言家大声宣告:我——孙悦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我看见她的眼睛朝何荆夫忽地一闪,何荆夫也正望着她。他们的目光迅速地分开,一齐射向在一旁不声不响作功课的憾憾。憾憾这时也正抬头看着妈妈。我的心猛然一动,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但是不等我细想,李宜宁又说话了:”要看值得不值得。谈谈出书的问题倒也罢了。其他的问题去扯它干什么?中国有十亿人口,人家都看不出问题,就你们眼明心亮,是不是?“”话不能这么说,事情总得有人做吧!“我忍不住对李宜宁说。我与她见面次数不多,所以对她很客气。然而她对我却不客气:”你赞成,你去做好了。可是也没见你写出一篇小说,提出什么尖锐的社会问题来!“想不到这位平时看起来很温和的女同志生起气来能讲出这么尖刻的话。实在,我没有写过一篇揭露尖锐问题的小说,尽管我天天在思索尖锐的问题。我每天都想写,每天都有新的构思。可是一到动笔的时候就犹豫。倒不是怕,有什么可怕的呢?只是一想到自己可能成为批判的对象就不习惯。好像一个从来没有演过戏的人,突然粉墨登场,处于聚光灯下一样。我知道,这也是缺乏勇气。而勇气必须锻炼。可是锻炼又要勇气。还是鸡生蛋、蛋生鸡的问题。我过了”成才“的”最佳年龄“期了。是鸡也是一只老鸡,生不出几只蛋了。是蛋也是抱过窝的蛋,孵不出鸡来了。虽然我还不甘心就这样过完一生,但对前景确实不抱太大的希望了。但是,我全力支持别人去创造、去开创新的天地。我对任何人的成就都感到由衷的高兴,对任何人的不幸都寄予衷心的同情。这不行吗?非得我自己成为英雄豪杰?我感到委屈。我对李宜宁说:”我没有勇气和才能。可是因此就剥夺我支持别人的权利吗?“李宜宁大概觉得刚才言重了吧?缓和了神色和语气:”你支持他们只会害他们。中国的事,我是看透了。永远也搞不好了。中,国人奴性太深,惰性大重。许多人只会想,不会做,或不愿意做。他们只希望别人去干,自己袖手旁观,“保留批评的权利”。他们常常把希望寄托在清官身上。在清官当权的时候,他们还敢于把脑袋伸在领子外。要是碰上了贪官酷吏呢?对不起,他们只会逆来顺受,甚至为虎作怅。老何和小孙都是半生颠沛的人了,何必去充当这种为民请命的角色呢?他们应该安安稳稳过几年。“”我完全同意这种看法。去作无谓的牺牲,犯不着。“许恒忠高兴地表示赞同。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孙悦激动地叫了起来。她问李宜宁:“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们的中国,这样看我们的人民呢?我感情上受不了。子不嫌母丑啊!我承认我们面临着成堆成串的问题,可是我仍然爱我们的国家,爱我们的民族,并且对未来充满希望。既然你们认为中国已经没有希望了,既然你们认为活着不可能为祖国和人民做一点好事了,那么,你们活着的目的是什么呢?”许恒忠笑了:“活着一定要有目的吗?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无目的地活着的。或者说:活着就是目的。”孙悦更加激动了,她的两道眉毛拧了起来,把愠怒的目光射向许恒忠:“那你就躲到一边去活着吧!不要讥笑我们的祖国和人民!不要对我们的事业吹冷风。让我们会牺牲!我相信,牺牲永远不会是无谓的。”何荆夫显得多么激动。他先是目光闪烁地看着孙悦,听到这里,他猛然站起身,走到孙悦身旁,但立即又退了回来。孙悦似乎没有看见何荆夫的这些动作,但是她却更为激动,反而哭起来了。
眼泪顺着孙悦的面颊哗哗地往下流。何荆夫又一次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端着自己的茶杯,送到孙悦面前。孙悦正要伸手来接,突然意识到什么,便推开了何荆夫的茶杯,从桌上端起了自己的茶杯。
何荆夫的脸色飞红,从孙悦身旁退了回来。我和李宜宁互相看看。显然,她也注意到这些,但我们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事实上,也确实看不清楚什么啊!
对于孙悦刚才的激烈的批评,李宜宁没有争辩。她抓起孙悦的两只手在自己的手里轻轻地抚摸、搓揉着,好像对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感到痛楚。
许恒忠也不再笑了。他又是摇头又是叹息地说:“我完全理解小孙的感情。谁不爱自己的祖国和人民呢?可是这些年,我实在看透了!”“看透了一些什么呢,老许?”何荆夫把凳子向许恒忠身边拖一拖,温和地问。
“什么都看透了。”许恒忠咕噜着说。
“未必,老许。”啊荆夫在许恒忠的手上拍了一下,笑笑说。“一个什么都看透的人还会这样积极找对象、办喜事吗?”许恒忠的脸立即飞红了。我们也都笑了笑。何荆夫又拍拍许恒忠的手,请他不要见怪,然后诚挚地说:“老许,你看透了的是:我们的前进道路并不平坦,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和牺牲。你被这代价和牺牲吓退了。是不是?”许恒忠耸耸肩膀,不否定也不肯定。
“那么你看我呢?也是害怕付出代价和牺牲吗?”李宜宁问何荆夫。
何荆失笑着回答她:“小李,我可不是医生呀!最了解李宜宁的,还是李宜宁。”“我是被一种可怕的惰性害苦了!小孙,你不能容忍我的话。你哪里知道,我也是在骂自己啊!我要是不爱我的祖国,为什么不到国外去继承遗产呢?前些年受了那么多的罪,我也没有想到逃出我的祖国。我一直等待着报效祖国的机会。可是长期的等待消磨了我的意志,我养成了一种情性,安于现状,害怕曲折和艰苦。我也看到,现在和以往不同了,真正有了希望。可是我已经飞不起来了。现在需要的是持久的、不懈的、平凡而又艰苦的斗争和工作。要适应这样的需要,一个人必须永远保持振奋的精神,旺盛的精力,坚韧的意志。可是这一切,我都没有了。我有时候一个人瞎想:要是有一个机会,让我献出生命去表白对祖国的感情该多好啊!可是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呢?
“我还是想振奋起来的。有时候,我也听到时代的脚步声。可是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节奏,缓慢的、单调的节奏。四肢越来越发达,头脑越来越空虚。我得安慰自己呀!于是我就说:”即使你振奋起来也没有用。中国反正搞不好了!“事实上,我何尝真的这样想呢?”李宜宁说得十分诚恳,孙悦感动得又掉了眼泪。我又感到“予我心有戚戚焉”了。我对李宜宁说:“这么说,我们大概属于同一类型吧!”“我们是同时代人,总有某种相似之处吧!我们的经历又使我们之间有许多差异,这有什么,很自然的现象嘛!求同存异,诸见以为然否?”何荆夫大概是想结束这场紧张的争论吧?他说话的时候,对每个人都看一看,笑一笑。他见孙悦还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便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孙!”孙悦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又立即把脸转过来,对大家笑了笑。
气氛轻松起来。
“嘻嘻!好玩噢!”憾憾一直在一边做作业,现在却突然笑了起来。
何荆夫走到她身边,拿起她的作业本看看,叫了起来:“哈!我揭发!只做了两题。一直在偷听我们的谈话!”说着,他吓唬憾憾,要把作业本递给孙悦。
憾憾偷偷地看看妈妈,见妈妈脸上挂着笑意,便一把夺过作业本,逞起强来:“怎么叫偷听呢?是你们说话的声波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振动了我的耳鼓膜,又传入我的大脑,于是,我的大脑发出信号,命令我作出反应。纯粹是自然现象嘛!”憾憾学着相声演员的腔调说话,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何荆夫一边笑一边拍着憾憾的脑袋说:“好吧,自然现象!那就说说你笑什么吧?”憾憾对妈妈得意地笑笑,似乎对何荆夫对她的注意感到高兴和骄傲。她又嘻嘻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我觉得你们这些知识分子都是怪人。都有点神经质。像小孩子一样,一会儿吵,一会儿好的。稀奇吧?”我开玩笑地说:“我们和你们小孩子可不一样,我们争的不是吃的玩的,而是有关国家前途和命运的大问题呀!”憾憾立即回答我说:“我们只争吃争玩吗?别小看人。我们想的事情不比你们少。我们将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你们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和我们隔了三十年呢!所以你们不能理解我们,总把我们当小孩。”憾憾的神情很有趣。她竭力装得严肃而矜持,可是她的脸却是道道地地的孩子脸。我们好像面对一个大木偶。不过,我们谁也没有笑她,都对她点头表示赞赏。只有孙悦假装生气地说:“你们看,我把她惯成什么样了?”憾憾对何荆夫作了个鬼脸,何荆夫亲切地笑笑,然后对她说:“好了,闹够了。做作业吧!”憾憾听话地转过身去,不再看大人。
“你们动手写信了?”我把话转入正题,问何荆夫和孙悦。
“正准备动手写,你们就来了。好像是我们有意召开的高参会议,以老许的婚事作掩护。”孙悦笑着回答我。
许恒忠又流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说:“再高明的参谋对你们也是无用的。你们有自己的既定之规。你们坐吧,我得回家了。”走到门口,他又站住回头对我说:“再过十天,我办喜事。敬请光临,可是必须早点来,帮帮我的忙,否则不给饭吃。”他也有他的既定之规。我连忙点头不迭:“放心!到那天第一个来向你祝贺的一定是我!我祝你爱情美满、生活幸福。”他耸耸肩膀,潇洒地笑笑:“在今天的社会里,爱情还属稀世珍品,我是凡夫俗子,不敢存此奢望。不过,也正因为这样,我的生活倒可能是幸福的。”说完,他飘然而去。
飘逸的庸俗。敏感的麻木。洞察一切的愚昧。一往无前的退缩。没有追求的爱情。没有爱情的幸福。许恒忠身上和所有的人一样,有着无数个对立的统一。而最高的统一点是两个字:实惠。
“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所走的道路多么不同!”我忍不住感慨起来。
“可是,我们都是我们这个时代所诞生的。一母生九子,九子不一样。我们共同反映着我们的时代,它的长处和短处,它的光明和黑暗,它的过去和将来。”何荆夫说。
“前几年天天讲大动荡、大分化。可是这几年,我所感到的动荡和分化更为深刻。”我说。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想不到天天叫嚷触及灵魂的文化大革命,触到的只是人的皮肉。现在倒真正触及到每个人的灵魂了。”孙悦说。
“比触及皮肉更痛苦。”李宜宁说。
“没有痛苦就不能创造。”何荆夫说。
“就像我做习题。做不出来的时候很痛苦。可是只有经过痛苦的思考终于得到解答的题目才有意思,叫人高兴。”憾憾忍不住又插嘴了。
何荆夫向她伸出大拇指:“说得好,憾憾!深入浅出。你们这一代肯定比我们这一代有出息。你们将成为现代化的年轻人。到那时候别把我们统统扔进垃圾堆啊!”憾憾煞有介事地挨个儿看看我们:“这就要看你们的表现了!不愿意把自己改造成为新人的,对不起,淘汰!”我心情愉快地与他们告别。李宜宁、何荆夫也一起走了出来了。我问何荆夫:“老何,你和小孙到底怎么样了啊?”想不到他竟摇摇头说:“我们根本不谈这件事。”李宜宁也说:“你大概听到什么传说了吧?”我有点懊丧:“这真是皇帝不急,急煞太监。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办呢?”“生活总是会给自己开辟道路的。这是列宁的话。”何荆夫回答我。
对的。生活总是会给自己开辟道路的。我何必过于操心呢?
二十七赵振环:我失去了应该失去的,找回了应该找回的。
王胖子把一封信往我的写字台上轻轻一放,别有深意而又鬼鬼祟祟地用手指点着寄信人的地址,好像交给我的是一份绝密文件,嘱我保密。
信封上印着C城大学的字样。即使没有这字样,我也能一下子就知道,是孙悦写来的信。她的字正如她的人,秀丽而又挺拔。
王胖子转身到另一个同志跟前,打着哈哈。是等我拆信吧?我不拆。他等不下去,便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和那位同志做了个鬼脸:一只肉眼泡用力一(目夹)。我太熟悉他的这个动作了。那意思是:“看,好戏开场了!”也真是好戏开场了。昨天,冯兰香正式向我提出了离婚的要求,理由是我和孙悦实际上恢复了夫妻关系,我到C城大学就住在她家里。
我没有作任何解释,只是回答她:“同意离婚,但环环必须给我。”她听了这样的回答,又是哭又是闹,甚至闹到报社里来,说什么:“不打自招了吧?不打自招了吧?真是跟孙悦商量好了,还当我不知道呢!告诉你吧,你和孙悦在C城干的鬼事我都一清二楚。”我干的鬼事?见你的鬼去吧!自我出差回来以后,不只一位朋友对我说过:“回家去住吧!前一阵王胖子与冯兰香过往甚密。不要闹出什么误会来。”我心里有数。如果这两个人过往甚密的话,闹出来的将不是“误会”。他们过去就有染,这在报社本来就是公开的秘密,长期以来,我为了内心的宁静才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要不是王胖子在乡下有个老婆和一堆孩子,冯兰香也许不会选中我的。我简直不明白,这个丑陋庸俗的胖子用什么讨得了冯兰香的欢心。她简直有点崇拜他。
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他们商量好的,反正这次派我出差D地实实在在又是一次圈套,目的就是为了制造谣言。我并没有把去C城的路费找王胖于批准报销,因为我不愿意假公济私。可是王胖子却硬要:“咱们是老朋友了,这一点忙还不该帮你吗?怎么样,到C城大学都碰到哪些老同学?孙悦还好吗?”我没有回答,也没把车票给他。然而,在报社内外,早已沸沸扬扬地传言:“赵振环要和孙悦复婚了。此次答应去D地出差,实在是为了去C城与孙悦商量复婚事宜。”“看吧,赵振环就要和冯兰香离婚了!”“赵振环找老婆真是跟上了时代的步伐。什么时代唱什么歌,哈哈!”鲁迅说过,一个人处在需要辩诬的地位是可怜的。我可不想去辩诬。而且,我到C城,还是有收获的。我更加认识到自己给孙悦和憾憾带来的不幸,懂得要赎回自己的灵魂还必须付出巨大的代价。我不愿意把自己在C城的活动公布出来让人品评、鉴赏。
离婚就离婚吧!这一场戏我也实在演不下去了。我所提出的“约法三章”是根本无法实行的。我受不了精神上的孤独,她受不了生活上的冷落。我觉得,自己也确实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既然我没有、也不可能给予她真正的爱情,那么,我就没有权力要求她对我忠实。只是我为她可惜。在我看来,她是比王胖子要好一些的。她应该找一个比王胖子好一些的人。
手有些发抖,不敢一下子把信打开。这封信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消息呢?
离开C城的时候,我紧紧握住何荆夫的手,一再对他说:“我祝愿你们幸福。事情一旦决定下来,就立即给我一个信。我要祝贺你们。”也许,这封信报告的是这个消息?是吗,孙悦?
憾憾为什么不事先给我透点风呢?她给我来了许多信,都没有谈孙悦和何荆夫的事。头几封信,不断地提妈妈,告诉我她妈妈曾经吃过怎样的苦,最近的几封信却绝口不提妈妈了。难道,这是暗示?
手抖得更厉害了。脸上渗出汗来。不敢拆啊,这封信!那位看过王胖子鬼脸的同志走过来,关切地对我说:“老赵,你的脸色不好,回宿舍休息去吧,反正没有多少事了。”我感激地握握他的手,离开了办公室。
我把宿舍的门关得紧紧的,拿出一把剪刀,慢慢地剪开信封,小心谨慎地抽出信纸,摊开,放在面前。
“爸爸:我一直保留着那一张撕碎的照片。你说,撕碎了的照片可以复原吗?”啊,憾憾!你也这样对妈妈说过吧?肯定的!那么,这封信会不会报告另一种消息呢?
我微笑了,心情愉悦起来。
“振环,我的老同学”这样的称呼,既亲切又陌生的称呼。什么意思呢?我飞快地读下去,第一遍很快就读完了。可是奇怪,竟然没有看懂。好像信里没有告诉我任何消息。既没有我所希望的,也没有我所害怕的。
我竭力使自己镇定,索性在床上躺下来,仔细地把信重读一遍。读懂了。
孙悦的信振环,我的老同学:早就该给你写信了。但由于荆夫的《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出版发生了波折,总定不下心来,一直拖到今天。荆夫已经多次对我提出了批评。
你来C城寻找理解和谅解,我让你失望了。我的心地太狭窄。在这一点上,我不如你,也不如荆夫。
与你的关系,构成了我的一段重要的历史。对于这一段历史,我不知翻阅过多少遍,思索过多少回了。然而,除了无限的委屈和无谓的牺牲,我什么也看不到。所以,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会原谅你。我更没有想到过,我还应该请求你的原谅。我完全陷入了个人恩怨,并且只把自己放在被遗弃的、可怜的位置上。
事实上,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远不是用遗弃和被遗弃就能说明的。这一切所留给我们的,也决不是个人恩怨。
我想,首先应该对我们的悲剧负责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因为当我答应与你结合的时候,我对你只有友谊和感激,并无爱情。你从来不曾像荆夫那样吸引过我,激荡过我。你只是使我感到习惯和亲切。我十分明白,我渴望、也应该与荆夫结合,但我却嫁给了你。这是因为,我不愿意承担忘恩负义、朝秦暮楚的罪名。而当荆夫成了“右派”以后,我更不愿意给自己的历史增添“政治的污点”了。
记得你曾说过,我们结婚以后的生活和结婚前没有什么两样。我在你的心目中,依然是一个朋友,一个恋人,而不是名副其实的妻子。当时,我对你说,这是因为我们分居两地的缘故。然而私下里我问过自己:“如果生活在一起呢?你会成为他的名副其实的妻子吗?”我的回答是犹疑的。我想,我很可能会不习惯、不满足的。
为什么我从未向你流露过不满足的情绪呢?这是因为分居两地给我创造了这样的机会:用想象来代替现实,以弥补感情上的不满足。我是那样按时而勤奋地给你写信。在信里,我又是那么热烈而真挚地倾吐着感情。你常说,这些信把你带入一个艺术的境界里,在那个境界里,你看到的不是妻子,而是仙女。是啊,振环!我就是自觉和不自觉地为自己创造了另一个“你”和另一个世界,来慰藉自己的。我沉醉在自己所创造的世界里,而不去关心你的现实的、合理的要求。你曾经多次对我呼唤,要我从虚缈的天上降落到真实的人间,降落在你的身边。可是我却在天际流连忘返,好言好语地劝你等待组织的安排。
在行为上,我始终是你的忠实的妻子。但是在精神上,我却只忠实于自己。你看,难道不是我最早播下了分离的种子?怎么能一味地责怪你呢?
历史早已翻过了一页。我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一页是否还可以重新翻过来。因为我们有一个憾憾。但是,每一次考虑的结论都是这样:过去的已经永远过去了。不要说你已经成了家,有了孩子,即使你仍然是一个人,我的结论怕也只能是这样。
你会说,这是由于有个荆夫。是的。我觉得,与荆夫结合,我和他都不用互相迁就就可以融为一体。而与你结合,双方都必须有所迁就和牺牲。爱情固然应该包含着牺牲,但是牺牲不应是爱情的基础。所以,在你和荆夫之间,我只能选择荆夫。
但是,为了憾憾,我曾经想掩埋自己的爱情。憾憾的心情是矛盾的。她热爱何荆夫,但又不忍心割舍她的生父。这种心情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吗?我既然不能以后者来满足孩子,也就不愿意再与荆夫结合来伤害她的感情了。荆夫大概也是这样想的吧,他也停止了追求……
由于《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的出版问题,我与荆夫自然而然地经常接触了。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在风浪中搏斗啊!我们的心堤逐渐溃决。我常常以负疚的心情去观察憾憾,希望能够得到她的谅解。
就在昨天啊,振环,憾憾交给我一个纸条:“妈妈,和你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你和何叔叔要好吧!你不愿意我为你牺牲自己的感情,我也不愿意你为我牺牲自己的感情。”我流着泪把憾憾的纸条交给了荆夫……
振环,对于你现在的生活,我和荆夫都深为关切和同情。我完全理解你现在的痛苦。但是,列宁说过,生活本身会为它自己开辟道路的。矛盾既然已经被认识,那就有可能被解决。我和荆夫都期待着你的矛盾早日解决。
我把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的认识全部告诉了憾憾。她感慨地说:“你们当初选择错了。不过,要是没有这个错误的选择,也就没有我了。所以,我不应该责备你们的错误。”我半真半假地对她说:“你应该接受妈妈的教训,在对生活、对自己还没有明确而切实的认识之前,千万不要恋爱。友谊和由异性引起的感情冲动都与爱情有关,但却不是爱情。真正的爱情是和人的心灵一起成熟的。”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谁知道她将来会走上什么路?但是做父母的却不能不尽一切可能做孩子的向导和参谋。再也不能让孩子重复我们的老路了。
我为没有让你和憾憾见面而深感负疚。你和憾憾都不曾责备我,可是我自己要责备我自己。不错,我养育了憾憾,但是这是责任而并非恩惠。即使是恩惠吧,也不应要求用牺牲来偿还。我请求你原谅。今年寒假,我让憾憾去探望你,一定的。
憾憾十分想念你。我和荆夫都叫她再给你写封信。她说,信是要写的。可是这一封信不比寻常,一定要经过深思熟虑:“这一封信在爸爸、妈妈和我的生活中都相当于一个句号。它将宣布旧的结束,新的开始。”你不用奇怪,我们的憾憾自从和荆夫、奚望交上朋友,几乎变成哲学家了。你将会看到她,你的可爱的大女儿,可亲的小朋友。
荆夫要我问候你。过一段时间,他也要给你写信。目前,他还在忙着解决《马克思主义与人道主义》一书的出版问题。已经有了一点头绪,上级党委派人来了解情况了。我们是乐观的。荆夫常说,一个人的生活无非是得与失。人人都喜得而患失。可是“失”并不都是坏事。有时候,没有失也就没有得。我十分同意这个看法。当然,要真正做到得之不骄,失之不忧,并不那么容易。我们不过是尽可能地不让患得患失的情绪左右自己罢了。
振环,我们的旧关系彻底结束了。从今以后,我们又是同学和朋友了。我们本来就应该是这种关系。经过了一段曲折,我们终于比较正确地认识了自己和对方,从而确定了正确的关系,这也是值得庆贺的吧?
随时欢迎你来玩!问兰香同志和环环好。
祝工作顺利,精神愉快!
孙悦一支金簪划出了一条银河,隔开了过去和现在,也隔开了她和我。银河上架起了一道鹊桥,上面写着:只渡友谊,不渡爱情。
孙悦的信给我传递的就是这样的消息。现在,我完全懂了。
弄不清心里是悲还是喜。
我拿出珍藏着的那张照片,孙悦和憾憾都亲切地看着我。孙悦温和地对我说:“你已经永远失去了我。”憾憾撒娇地伸出双臂:“爸爸,我永远属于你!”眼前又浮现出很久以前的梦境,我在波浪里追逐一个小姑娘。今天我才算明白过来,那个小姑娘是憾憾,不是孙悦。孙悦本来就不应该属于我。我不过失去了我应该失去的。
可是,我想哭。想一个人放声地大哭一场。
笑着和昨天告别,这只能在戏台上发生。我要哭着和昨天告别。
哭吧,赵振环!为了你所失去的。哭吧,赵振环!为了你所得到的。哭吧!哭吧!大声地哭吧!
“老赵!老赵!”王胖子在门外叫。他是不会让我清闲一会的。我不愿意让他听见我的哭声,看到我的眼泪。我擦了把脸,收起照片和信件,对着镜子整了整头发,开了门。
“哈哈!一个人躲到这儿来了?倒会享清福。”像往常一样,一见面就勾肩搭背打哈哈。
我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问他有什么事。他马上又摆出一副神秘的脸相:“怎么样啊,好像有什么喜事?”我笑笑:“是啊!我失去了我应该失去的,找回了我应该找回的。”“这是什么意思?像参禅!”他一边说一边用一双肉眼在我的脸上上下扫射,想看透我的心思。
“这有什么难懂的呢?我的主任!”我平静地说,“找我有什么事,说吧!不然,我要下逐客令了!”“乖乖,真凶啊!”他仍然嘻嘻笑着,“没有什么公事。刚才法院来了一张传票,他们要审理你们的离婚案件呢!”说着,他将法院民事审判庭的一张“谈话”通知交给我。
我说声:“谢谢!”“可要仔细想想啊!何必呢,老赵!为环环想想吧!”他装得多么慈善啊!我忍不住又要“随地吐痰”了。但我还是忍住了。我拉开门对他说:“请你出去吧,我要给孙悦写一封回信!”他识相地走了。我紧紧地关上门。
是的,应该给孙悦写一封回信。我要对她和何荆夫说:“祝贺你们,我的朋友!衷心地祝贺你们!”还应该给憾憾写一封信。我要对她说:“憾憾,我亲爱的女儿!我找回了我的灵魂,那就是你!”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流。我不想去擦它。为什么要擦呢?失去了应该失去的,找回了应该找回的,难道不应该流泪?旧的已经结束,新的已经开始,难道不应该流泪?
泪水流到摊开的信纸上。就在这张信纸上,我写下了几个字:“孙悦,我的朋友!”
一九八0年五月初稿七月二稿八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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