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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记

_5 王实甫(元)
  老夫人大喜,双手合十,对空膜拜,说道:“佛天保佑!菩萨保佑!长老,不知这位恩公高姓大名?”
  长老道:“此人与老夫人有一面之识,乃老衲的亲戚,昨日附斋追荐的秀才,姓张名珙,双字君瑞的张相公。”
  老夫人听了,说道:“原来就是此人!想不到一介书生,有此谋略,我无优矣!”
  长老道:“张相公在外面,等候拜见老夫人。”
  老夫人连忙道:“长老,赶快出去,说老身有请!”
  长老道:“遵命!”说罢,就到大殿外,见了张生,说道:“相公,老夫人有请!”
  张生说声“来了!”便潇洒自如地踏进了大殿,整理了一下衣冠,趋步上前,说道:“老夫人在上,晚生有礼了!”
  老夫人这次不同于在功德堂,还有点摆相国夫人的架子,这次是有求于人,所以当张生进来的时候,已经站起来迎接。见张生风度翩翩、神采飞扬地走进来,向自己行礼,连忙用手虚扶一扶,说道:“不敢,不敢,老身还礼了。先生请坐。”
  张生道:“请老夫人先坐。”
  老夫人坐下了,见张生坐在那里,神色自若,好像没事人一般,真有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概,看样子我们一家子的性命要寄托在他身上了。心里一阵宽慰,但仍然流着泪说道:“先生,家门不幸,祸从天降,孙飞虎贼人兵围寺院,要抢小女莺莺,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古人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万望先生施展子房、卧龙之才智,伸手救援,则老身一家,感恩戴德,没齿不忘!”
  张生听了老夫人的一席话,心想,这些全是空洞的客套,为何不提许婚之事?从古以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老和尚的传话终究有点靠不住,必须由老夫人亲口说出,方为稳妥。但是自己却不好意思去问,只好坐在那里不吭声,装作洗耳恭听的样子。
  老夫人见张生不搭腔,明白大概他没有听到我的传话,于是说道:“先生,刚才老身曾托长老传话。”
  张生连忙接口道:“不知如何传的?”
  老夫人道:“但有退得贼兵的,将小女莺莺许与为妻,再倒赔妆奁,以报大恩。”
  张生道:“夫人果真是这样传话的么?”
  老夫人道:“是老身亲口许下的,先生若能退贼,老身决不食言,待得太平,便立即完婚,更有法本长老为媒作证。”
  长老一听,连忙摇着双手说道:“夫人,想老衲乃出家之人,作媒恐怕不妥吧?”
  老夫人想,现在到了什么时候,有关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还谈什么妥不妥!就说道:“长老此言差矣!想《诗经》上有言:‘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老身在佛殿许婚,长老作伐为媒,乃是顺理成章之事,不必推辞了!”
  长老道:“如此说来,老衲遵命就是。”
  老夫人道:“先生,今日危在旦夕,所以佛殿许婚。先生若能退却强盗,老身一言既出,驷马难道!”
  张生听了,心中大喜,当即起身,抢上一步,倒身下拜道:“承蒙老夫人抬爱,晚生张珙敢不从命,请受晚生一拜!”
  老夫人忙道:“先生请起,请起!”
  这时,红娘一直在旁边,一切场面都看得一清二楚,心里说不出的高兴,难得这秀才一片好心,与我们崔家非亲非故,却能够挺身而出,来管这份闲事。但愿他能有诸葛亮之才,横扫了这五千贼兵。那时,不但贼兵可退,而且小姐也可了却一桩心愿,我红娘也可以得到一个好姑爷。刚才我在小姐面前错怪了他,真不好意思,现在得赶快向小姐报喜去。走了几步,又站下了,心想且慢,这傻角有没有退贼的本领,不要说嘴郎中无好药,看看再说。于是又返回原地。
  长老道:“相公请起,请起!”
  老夫人道:“先生请坐,请教退贼之计。”张生起身坐定,说道:“老夫人但请放心,不用害怕,不是晚生夸口,只要略施小计,管教扫除贼兵,保存寺院,免去众僧俗的灾祸,老夫人一家大小不叫伤害一个!”
  老夫人听了,心想这都是空话,退不了贼兵,仍是枉然,于是道:“有先生筹划,老身极为放心,请教良谋。”
  张生道:“晚生有一故人,同乡同学,又有八拜之交。此人姓杜名确,双字君实,也是官宦子弟,乃太宗皇帝驾前宰相杜如晦的重孙。他壮志凌云,不袭门荫,考中了贤良科举,能开六石之弓,熟习八阵之法,文韬武略,满腹经纶,内怀信义之心,外有威严之色。初任郡城,地方盗贼绝迹;后守边疆,胡骑不敢来犯。武备德修,将士归心。临阵使一柄大刀,冠绝古今,爱骑一匹雪白龙驹宝马,人称‘白马将军’。目前在蒲关镇守,威名远震,敌不敢犯。晚生已修书一封,只要送往蒲关,兄长定会前来救助。”
  老夫人道:“多谢先生仗义相助。杜将军确是当世名将,令人敬佩,有他出兵,何愁贼人不灭。不过,此法虽好,无奈贼人威逼得紧,蒲关离此尚远,只怕远水救不了近火,蒲关大军未到,强盗已经放火杀进来了,又将如何?”
  张生道:“请老夫人不必担忧,晚生还有一条缓兵之计。”
  老夫人听了,心想,这秀才足智多谋,我把女儿送给他也值得。说道:“如此,请教先生那缓兵之计?”
  张生道:“老夫人,这一条缓兵之计嘛,要用着长老了。”说着就向法本长老拱拱手。
  长老一听,吓了一大跳,忙摇手说道:“相公,你弄错了!想老衲年事已高,手无缚鸡之力,哪里会冲锋陷阵?还是另请高明吧!阿弥陀佛!”说着,向张生合十顶礼。
  张生道:“长老不必惊慌,并非要你出去和强盗厮杀,是要借重你鬓发如霜的法相,一寺之主的身份,请你去和强盗说几句话。”
  长老道:“阿弥陀佛!老衲只会诵经念佛,没有苏秦、张仪的口,陆贾、郦生的舌,怎么能做得了说客?”
  张生道:“长老,岂不闻‘生公说法,顽石点头’。你在讲经说法时,可以说得天花乱坠,一定会成功。”
  长老道:“这些强盗比石头都不如,点不了头,老衲难以胜任。”
  张生道:“长老不必惧怕,又不要你去和强盗面对面说。请问长老,在寺内有没有可以登高了望的地方,能够和寺外的强盗对话?”
  长老道:“有呵,就是在头山门内的钟楼。”
  张生道:“长老,你只须登上钟楼,对强盗如此如此说,强盗绝对不会伤害你,而且还会暂时退出一箭之地。长老,可以吗?”
  长老道:“计策是不错,要老衲一人前往,尚无此胆量。”
  张生道:“无妨,小生陪同你前往就是了。”
  长老道:“如此甚好!有相公在旁助威壮胆,老衲遵命就是。”
  于是两人告辞了老夫人,直奔钟楼,撩衣拾级而上。已经听得人声喧哗,马匹嘶叫,开窗一望,只见寺外旗幡招展,刀枪生光,军容不整,阵法零乱,好一群乌合之众。喽罗们个个横眉竖目,恶狠狠的好似凶神恶煞一般,正在摇旗呐喊,虚张声势。长老见了,两腿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张生见状,安慰长老道:“长老休怕,你在楼上,他们伤不了你,赶紧和他们对话!”
  再说寺外的强盗们,见寺内一直没有动静,不由得焦躁起来,正想叫阵,忽见寺里钟楼上的窗子打开了,从窗口探出一个光头来。靠近山门的值哨喽罗见了,以为寺内有人偷看军情来了,就大声喝道:“呔!钟楼上的人听着:速把窗门关闭,否则要开弓放箭啦!”
  张生连忙道:“长老,赶快答话!”
  长者慌忙答道:“好汉们且莫放箭,老僧有话,请大王前来答话。”
  喽罗们听了,就把弓箭放下,到大帐禀报孙飞虎道:“禀报大王!”
  孙飞虎正在帐篷里发怒,按他的性子,就要立刻杀进寺内,把莺莺小姐抢了就走,岂不痛快。无奈要抢的是相国千金,不得不客气一些,真是强盗学斯文!见小喽罗来报,问道;“何事报来?”
  小喽罗道:“普救寺里有一个老和尚,在钟楼上请大王爷到寺前答话。”孙飞虎听了,说道:“闪开了!带马!”他踏镫上马,一抖丝缰,直往寺前,对着钟楼大叫道:“呔!和尚听着:速把莺莺小姐献出,万事皆休,若有半个不字,本大王要放火烧寺,把僧俗人等杀一个鸡犬不留!”
  长老往下一看,见孙飞虎生的那般模样,吓得胆战心惊。只见那孙飞虎腆着一个似妇女十月怀胎样的大肚子,三角眼,大鼻子,粗嘴唇,阔脑门,竖眉毛,宽下颏,海下一部刺猬毛般的红胡子,简直是人怕鬼摇头。头戴一顶红彪彪的纱巾,身披一领云雁金缕蓝战袍,护心镜耀日生光,套一双抹绿狼皮战靴;腰间右边挂一张铁胎弓,左边挂一壶狼牙箭,手拿一柄簸箕来大的开山斧,胯下一匹青鬃战马,装作威风凛凛,实则猥琐非凡。长老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好怕人也!吓死老僧了也!”
  张生见了孙飞虎,也微微吃了一惊,心想这狗强盗长得如此丑陋,妄图强抢我家小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我张珙在,狗强盗休想得逞!听得长老叫怕,心想这不是害怕的时刻,忙道:“长老休得害怕,速速答话!”长老定了一定神,壮着胆子说道:“大王,请暂息雷霆之怒,且听老僧说来:相国夫人听得大王虎驾前来,本待早把小姐献与大王,无奈她们母女情深,小姐嫁给大王以后,不知何年何月再能见面,一时难舍难分。大王你若是鸣锣击鼓,大叫大嚷,把小姐给吓死了,岂不可惜!老夫人言道:“大王若要做女婿,请按兵束甲,退出一箭之地,让她们母女叙别一番,然后再献与大王。”
  孙飞虎道:“本大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要马上成亲,时间不能太久!”长老又说道:“再说莺莺小姐现有父丧在身,目前正在做除服道场,等三日功德圆满,脱了孝服,换上大红吉服,倒赔妆奁,一定献与大王。”孙飞虎大叫道:“不行!三天不行!”
  长老道:“大王息怒,若是今天就把小姐送出,小姐穿了一身孝服来到军中和大王成亲,恐怕对大王不利。大王请三思!”
  孙飞虎听了,觉得很有道理,最近军情确是很不顺利,别再惹些晦气来,弄成一个光杆大王,那就糟了!想到此处,道:“既然如此,限你三日。老秃驴听着,是连今天三日,三日之后若不送来,我要你们人人皆死,个个不存!你对夫人说去,像这样好性儿的女婿,打了灯笼也找不到,教她就招了俺这个好女婿吧。”说罢,转身发号令道:“儿郎们,后退一箭之地!”就领了喽罗们回大帐去了。
  长老抹了一把汗,对旁边的张生说道:“相公,强盗已经骗走了,你也听到,三日后不送出去,大家便都是没命的了!相公,这三日时光易逝,还望相公速速退贼。”
  张生道:“这倒不妨。我这里有一封给杜确将军的书信,此地离蒲关只有四十五里。请问大师,寺院内可有能人敢到蒲关去送书信?”
  长老道:“若是白马将军肯出兵,怕什么孙飞虎!若说是送书信的人,寺里倒有一个。老衲有一个徒弟,法名惠明,平日不念经文,就喜欢喝酒打架,老衲也拿他没奈何。这个徒儿,生性戆直,你如果求他去,那是杀了他也不去的,一定要用言语去激他,不让他去,他就是死也一定要去的。相公,你会激将法吗?”
  张生道:“有这个人选就好,一切就看小生的手段吧!”说罢,和长老一起下了钟楼,来到大雄宝殿,对着满殿的僧俗人等说道:“强盗孙飞虎围困了寺院,我等岂能坐以待毙?小生有一故友,人称白马将军,现在镇守蒲关,我已修书一封,要寄给杜将军,请他带兵前来解救,这是生死存亡的大事,你们僧俗人等有谁敢突围前去蒲关投书?有谁敢去?”
  众人听了,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都不吭声。他们也都知道,这位书生忙进忙出,是为了大家的身家性命,无奈自己没有这份能耐去突围送信,只有闷声大发财了。
  张生见大家默不作声,也并不怪罪大家,他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能胜任。一旦用非其人,书信落到了孙飞虎手里,其后果不堪设想。何况他已经有了人选了,那就是莽和尚惠明。现在这和尚不知躲到哪里去睡大觉去了?要设法把他给激出来,于是又说道:“小生曾听说本寺之内有一位师父,武功盖世,是个爱打抱不平的仗义之人,今天为何一言不发?是否没有到场?还是没有胆量前往?”
  再说那惠明和尚,原是胡族后裔,自幼喜欢舞枪弄棒,走马打猎,又长得魁梧剽悍,力大无穷。后来父母双亡,他觉得世道险恶,就看破红尘,到这普救寺出家来了,他人是出了家,可心没有出家,他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王忏,不清不净,只有一个泼天大的胆。又爱打抱不平,动不动就要拔拳相向,所以全寺的和尚都怕他三分,对他敬而远之。虽说是佛门弟子,却从不遵守三皈五戒,最喜欢偷吃酒肉,常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坐。”喝醉了酒就撒酒疯,长老也拿他没办法,就派他在香积厨烧火。今天他喝了三大碗老白干,微微有点醉意,正躺在灶前柴草堆里睡大觉,现在刚给外边的吵嚷之声惊醒,一问在厨下值日的小沙弥,知道强盗孙飞虎围困了寺院,要洗劫佛地,残害百姓。他听了以后,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杀人心逗起了英雄胆。他丢掉了僧伽帽,脱下了黑僧衣,拿起了一直闲置多年诛龙斩虎的戒刀,挂在腰间,两手提起了经年不曾打磨的乌龙铁棍,撒腿就往大殿而来。刚到大殿,就听到了张生的话语,这不是分明对我惠明叫阵吗?气得他哇哇直叫,人未到,声先至,“哇呀呀,阿弥陀佛,气死我也!”这一声吼叫如同焦雷一般,震得众人耳朵嗡嗡直响,只见他两手一分,排开众人,直冲到张生面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说道:“相公,拿来!”
  张生听得一声吼,就知道惠明被激出来了。等到惠明来到跟前,一看,唷!好一个莽和尚!豹头环眼,八尺身躯,好似出了家的子路,削了发的金刚,威风凛凛,杀气腾腾。长老说的一点不错,这送信的任务一定是非他莫属了。不过,长老说的,此人是吃激不吃请的,有必要再激他一激,于是说道:“小师父,拿什么来啊?”
  惠明道:“拿书信来,让洒家投送到蒲关去!”
  张生道:“此事非同小可,小师父,你有这个能耐送去吗?敢不敢去啊?”惠明道:“相公,不是我贪,不是我敢,大踏步杀出那虎窟龙潭;也不是我抢夺,也不是我包揽,实在这几天吃菜馒头,嘴巴里淡出鸟来,举戒刀今日开斋,那五千人也下需要煎炒烹炸,腔子里的热血可以解渴,胸膛内的心肺可以解馋。再备好一万来斤黑面,和合些酸黄齑、烂豆腐,我把这五千人做一顿馒头馅,包剩下来的馀肉就把青盐蘸着吞。”
  张生道:“小师父勇武可嘉,你能挺身而出,一定能够冲出重围。不过,贼寇厉害,孙飞虎骁勇,你要留神才是!”
  长老也说道:“张相公命你去蒲关寄信,你真的敢去?”
  惠明道:“师父,相公,你们问我敢不敢,我要问你们用我还是不用我?你们怕孙飞虎的本事大,我说他能淫欲,会贪婪,身体淘空,已经不堪一击了!老实说,别的人都是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只会撑饱了肚皮躺在僧房里装聋卖傻,哪管他焚烧了寺院,杀尽了生灵。小僧是为了你这仗义的张相公和那善文能武的杜将军,凭着这济困扶危的一封信,用我的本领,一定要闯他一个人仰马翻!”
  张生道:“如果贼寇不放你过去。则将如何?”
  惠明道:“相公,你放心,他怎敢不放?如若不放啊,哼!远的就破开步用铁棍扫,近的就顺着手拿戒刀砍;有小的提起来把脚尖踢,有大的扳下来将他的骷髅头铲。我瞅一瞅古都都翻江倒海,晃一晃厮琅琅震山动岩;脚踏得赤力力地轴摇,手扳得忽刺刺天关撼。我从来是暴烈莽撞,不懂得心虚恐慌,磨练就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胆壮。我欺硬,最怕软,能吃苦,不爱甜,拚着命提刀仗剑,那怕他阻挡不放!”
  张生道:“小师父勇力过人,侠肝义胆,愿往蒲关冒险投书,小生代表全寺人等拜谢小师父的救命之恩!”说着,一躬到地,就把书信拿了出来,交给惠明。
  惠明道:“张相公言重了,救人亦是救己。”说罢,接过书信,在怀里藏妥,提了铁棍,背了戒刀,拜别了师父,再到香积厨去饱餐了一顿。此时已经天黑,惠明开了后山门,悄悄地没入夜色中去了。
  却说惠明出了后山门,趁着天黑,一溜风地往外冲去。贼军的主力大都在前山门的广场上,分派在后山门的不多。巡哨喽兵见从寺内冲出一个和尚,便放了一阵乱箭,并未射中,仍被惠明逃脱了。小喽罗连忙去禀报孙飞虎,孙飞虎认为逃脱个把小和尚,无关大局,所以并不介意。哪知道就是这个无关大局的小和尚,偏偏断送了孙飞虎的黄粱美梦。
  惠明逃过强盗的封锁线,不敢怠慢,撒开大步,直奔蒲关而去。刚刚天亮,已到蒲关,恰巧杜元帅操兵点卯。惠明到得辕门,对守军说道:“普救寺僧人惠明,有天大急事求见元帅。”
  守军入内禀报,道:“启禀元帅,辕门外有一僧人求见。”
  元帅道:“命他进来。”
  不一会儿,守军领了惠明进入大帐。
  惠明上前打个问讯,道:“河中府普救寺僧人惠明稽首。”
  元帅问道:“小师父到此何事?”
  惠明答道:“启禀元帅,今有贼寇孙飞虎作乱,带了五千贼兵,围困寺院,欲抢劫故臣崔相国之女为压寨夫人。有游客张君瑞,奉书令小僧拜投麾下,欲求将军以解倒悬之危。”
  元帅道:“把书信拿来。”
  惠明从怀里掏出书信,双手呈上。
  元帅接过书信,观看以后,说道:“既然如此,小师父你可先走一步,本帅点齐兵将,随后就到。”
  惠明道:“时间紧迫,请元帅务必火速发兵。”
  元帅道:“那是自然。我虽然没有圣旨发兵,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大小三军,应我号令:速点五千人马,人尽衔枚,马皆勒口,星夜出发,直至河中府,剿灭孙飞壳,解救众百姓!”
  五千人马在杜元帅的率领下,疾如流星,不到半日,已经到了普救寺。
  元帅一声令下,把孙飞虎和他的喽罗们团团围住,众将士高声叫道:“贼兵速速弃械投降,免尔等一死!”
  孙飞虎本来稳坐在大帐内做美梦,专等莺莺小姐来成亲。忽听得帐外金鼓齐鸣,喊杀连天,立刻从迷梦中醒来,披挂提刀上马。出帐一看,只见对面一彪军马,旌旗招展,甲仗鲜明,一杆认军帅旗上,写着斗大一个“杜”字。他大吃一惊,暗暗叫苦道:“啊哟不好!白马将军到了!这便如何是好?”说来也叫人不相信,孙飞虎强狠霸道,天王老子都不怕,就怕白马将军,这也所谓一物降一物。那些喽罗们,见了白马将军的军队,也都吓得魂胆俱丧,因为他们都是白马将军手下的败军之将。来军好似爷爷,贼兵如同孙子;来军势如龙,贼兵好像虫。贼兵一个个都把弓箭解,刀斧撇,旌旗鞍马都不顾,回头来看着白马将军,听候发落。有的则弃刀丢甲,趁乱逃走。孙飞虎原是杜元帅的手下败将,如今仓皇应战,战不几个回合,被元帅轻舒猿臂,从马上生擒活捉过来,丢于地下,命小军绑上了。
  杜元帅高声说道:“尔等原来都是浑瑊太师的部下,自从浑太师去世以后,无人统制,丁文雅又只知酒色,放松训练,未加管束,想来你们只不过是为了抢掠一些财物,并无反叛朝廷之心。你们的父母妻子都在旧营,你们一旦忘记了国恩,势必全部要被杀戮。我现在亲自带领了大军前来征剿,杀你们这些无主乱军,容易得好比割草。但恐怕在你们中间大多不是叛逆,只是胁从,不忍心把你们不分好坏,一概诛杀。现在你们听着:你们不是反叛的,可放下兵仗,靠东边坐地;要反叛的,到西边去列队,准备决一死战。”杜元帅话音刚落,贼兵们都放下兵仗,跑到东边坐在地上。杜元帅命令把孙飞虎推出斩首,其他喽罗们全都宽大处理。
  话说普救寺内,自从惠明连夜突围以后,寺内的人都在提心吊胆,不论僧俗,都在口宣佛号,求菩萨保佑。其中最为忧虑的就是张生,他担心惠明的安危,如果惠明有什么差错,后果不堪设想;倘若已经冲了出去,计算路程,救兵也得明日中午才能赶到。思前思后,也只好听天由命了。这晚,张生并来回书房,他哪能睡得着,只在大殿上踱来踱去。天亮以后,老夫人和法本长老都到大殿上来了。
  老夫人道:“书信已经送去好久了,怎么还没有一点动静,真是急死人!”长老道:“阿弥陀佛!真是令人担忧,但愿菩萨保佑。”
  张生见老夫人和长老一起来到,上前施了一礼,说道:“二位老人家不必担忧,那白马将军与晚生情同骨肉,一定会来相救的。计算惠明小师父投书的时间,想来用不了多久,即可有好消息了。”
  正在议论之际,忽听得寺外金鼓大震,喊杀连天。张生喜出望外,不禁大笑道:“哈哈,我家大哥来也!长老,你我速去钟楼眺望。”说罢,拉了法本长老急忙爬上钟楼,登高远望,只见烟尘滚滚,旌旗蔽天,军中一杆认军帅旗上显出斗大的一个“杜”字,果然是白马将军到了。再看贼营中人仰马翻,乱作一团。少时,又见贼兵们一个个缴械投降,孙飞虎被处斩,五千贼兵。不到半个时辰,全部解决。合寺僧俗人等,无不兴高采烈,额手称庆。众难民纷纷离寺回家,不一一细表。
  张生和长老在钟楼上见社元帅已经得胜,连忙走下钟楼,到山门外迎接虎驾,把杜确邀进寺里。兄弟见面,格外亲切。
  张生道:“自别兄长台颜,一向有失听教;今日一见,如拨云见日,快何如之!更蒙救援,恩同再造!”
  元帅道:“贤弟见外了!敢问贤弟,为何不到为兄营中来?”
  张生道:“请大哥恕罪,小弟本来是要前来拜谒的,无奈偶得小病,行动不便,所以失礼了。”
  崔老夫人得知贼兵溃灭,已经解围,激动得眼泪直流,真是佛天保佑,也是崔门积德,方能逢凶化吉,遇难呈佯。就吩咐摆筵,为白马将军庆功。元帅见了老夫人,行了一个军礼,说道:“杜确甲胄在身,不可以大礼拜见,请老夫人鉴谅。”
  老夫人道:“将军,如此多礼,折煞老身了!”回头对张生说道:“今日聊备小酌,为将军庆功。张先生,请陪令兄入席。”
  张生道:“晚生遵命!”于是陪同元帅入席。分宾主坐定。席间,元帅道:“杜确有关防御,以致让老夫人受惊,切勿见罪是幸!”
  老夫人道:“将军言重了!想老身母子的性命,都是将军所赐,真不知怎么来补报哩!”
  元帅道:“不敢不敢,这是小将的职责所在,何用言报!”
  张生道:“这次请兄长来,因见老夫人受困,言道:谁能退得贼兵的,即以小姐许亲。故此斗胆作书。”
  元帅道:“贤弟,既然有此姻缘,可喜可贺!”就对老夫人说道:“贤弟建退贼的计策,夫人佛殿许婚,如果说了作数,那是淑女配君子,美满的一对儿!”
  老夫人道:“只恐怕小女配不上君子。”
  张生道:“兄长现在有功于国,有义于友,有恩于蒲州的老百姓,朝廷一定会即刻封赏。到那时,一定前来拜贺。”
  元帅道:“你我弟兄,何用客套、他日大喜,当来庆贺。”说罢,起身离坐,说道:“愚兄军务在身,不能久离蒲关,况且贼人尚有馀党未除,未便在此久留。告辞了,请老夫人和贤弟勿罪!”
  张生道:“大哥军务繁忙,小弟也不敢久留,有劳台候了!”
  老夫人道:“将军救命之情,老身一家感恩戴德,没齿难忘!小女于归之日,请将军不弃,来舍间喝杯喜酒。”
  元帅道:“多谢老夫人盛情!后会有期。”
  元帅离席,张生和老夫人也起身相送,行至滴水檐下,元帅说道:“请老夫人留步!”
  老夫人道:“恕老身不远送了。”
  张生则把元帅直送至山门外台阶下,大家各道珍重,挥泪而别。
  第七章夫人赖婚
  话说莺莺小姐,自从孙飞虎兵围寺院,由内堂回到妆楼以后,忧心忡忡,眼泪不曾干过。尽管有两个小丫环在旁边劝解,仍然一夜没有合眼,一直在自思自叹。自古红颜多薄命,自己想想却不能算是红颜,为什么如此命薄?自己一个人死了,倒也并不可惜,将来要我去嫁给一个无赖子,倒不如死了的干净。但是要连累一家大小,要连累寺院和寺院中的许多僧俗人等,他们都是我害的,我成了罪魁祸首!难道女人真的是祸水吗?年迈的老母亲将为我而死,年幼的小弟将为我而死,胜如姊妹的红娘将为我而死,最对不起的是那英俊多情的张秀才,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留在普救寺的,现在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和我一起遭难,多么痛心啊!不过这也好,我和他生不能同罗帐,也许死后可以做夫妻,倒也是一件美事。小姐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一直到大天亮,忽听得外边金鼓喧天,杀声震地,吓得小姐几乎晕了过去。她想,一定是强盗放火烧寺,杀进来了,昨晚拖过去了,今日一定难逃此动,大概我莺莺命中注定要横死!
  正当小姐悲痛的时候,红娘却满面春风地上楼报喜来了。昨天红娘离开了小姐,到外边看看情况,主要看看这个傻角究竟仗义不仗义。她一直在老夫人身边,跟着到大雄宝殿,听着老大人两次让老和尚传话,看着张生挺身而出,老夫人当面亲口许婚,惠明送信,白马将军领兵破贼,一天乌云,全都吹散,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更为开心的却是替小姐高兴,老夫人在佛殿亲口许婚,小姐从此再也不必为中表联姻而愁闷了。小姐如果知道了,还不知有多高兴哩!那张相公我错怪了他,他不是傻角,想不到他不仅多情,还是胸怀奇才的义士,如果没有他那封书信,我们崔府一家,合寺僧俗,全都变作刀头之鬼!红娘眉飞色舞,喜气洋洋地踏进内房,却见小姐泪流满面,闷坐在床沿上,心想,小姐啊小姐,你现在哭哭啼啼,我要马上让你笑出声来,于是说道:“啊,小姐!”
  小姐正在悲痛欲绝的时候,听得有人在叫,抬头一看,见是红娘,虽然只有一夜未见,却觉得比一年还长。现在红娘回来,感到格外亲切,连忙拉住红娘的手,说道:“红娘,我害苦你们了!”说着,又痛哭起来。
  红娘道:“小姐休要悲伤,你怎么会害苦我们呢?”
  小姐道:“强盗是为我而来,马上就要放火烧寺,那时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岂不是我害苦你们了?”
  红娘道:“小姐,别哭了,大家不是好好的吗?红娘来,是来向小姐报喜的。”
  小姐一听,什么!报喜!红娘是不是被吓昏了,在胡言乱语,说道:“想我死在眼前,喜从何来?”
  红娘笑嘻嘻地说道:“小姐,你在楼上光顾了悲伤啼哭,其他什么都不知道,外边的情况大变了,小姐,要听吗?”
  小姐连忙道:“红娘,快些讲来!”
  红娘道:“红娘和小姐分手以后,一直跟着老夫人,到了大雄宝殿,老夫人先命法本长老传言:不论僧俗,谁人能退强盗,赏给我们崔家的一半财产。”
  小姐问道:“可曾有能人否?”
  红娘道:“大殿两廊人山人海,竟无一个能人!”
  小姐忧愁地说道:“这便如何是好!”
  红娘道:“老夫人没法,第二次让长老传言:谁人能退得强盗,愿把小姐许配给他,叫做恩上联姻,还倒赔妆奁哩!”
  小姐一听,不禁呆住了,心想娘啊,怎么可以把女儿当作赏格呢?大概被强盗给吓昏了,不然,不会出此下策的。再一想,这也好,总比被孙飞虎抢去当强盗婆要强得多。就问道:“可有能人否?”
  红娘道:“有的!”
  小姐听了,半喜半忧,喜的是总算有人出来退贼了。忧的是不知是何等样人,别离了虎口,又入狼窝,那才糟呢!不无担心地问道:“但不知是何等样人?”
  红娘道:“是法聪小和尚。。”
  红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姐突然哭着说道:“啊哟,我好命苦呵!”她想我免嫁了强盗,却嫁给和尚,我还能见人吗?我们崔家的颜面何存!
  红娘笑着说道:“小姐你别急嘛,红娘的话还没有说完哩!是法聪小和尚的朋友啊!”
  小姐白了红娘一眼,说道:“死丫头,说话不吞不吐的,看我不捶你!”红娘道:“小姐,别生气,这个人红娘包你称心如意!”
  小姐听了,不禁心中痒痒的,说道:“究竟如何。快说!快说!”
  红娘说道:“此人是一位文质彬彬的秀才,长得风流多情,一表人才。
  他胸怀锦绣,足智多谋,先用缓兵之计,骗得强盗退去一箭之地,延期三日。然后写了一封书信,命惠明和尚闯出重围,连夜到蒲关请了白马将军到来,剿灭了贼兵,杀了孙飞虎。现在太平无事了。这不是天大的喜事吗?红娘恭喜小姐,贺喜小姐了!”
  小姐听了,不觉笑逐颜开,说道:“红娘,这是真的吗?”
  红娘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等大事,岂可胡说!”
  小姐问道:“红娘,那位大恩人姓甚名谁?”小姐现在最关心的就是这个了,自己一直不满意中表联姻,这恩上联姻听红娘的口气,那个人似乎蛮不错,这有关我的终身大事,所以要问问清楚。
  红娘露出一丝狡黠而又神秘的笑容说道:“嗯,这个嘛,这个嘛。。小姐,此人的姓名,不知道也罢。”
  小姐一听,好啊,小丫头卖关子了,我非问出来不可!说道:“红娘,这般的大恩人,他的姓名,怎么可以‘不知道也罢’呢?”
  红娘道:“此人嘛,小姐你不久就可以知道了。”
  小姐道:“哎,红娘,早些知道比晚知道好。你再不说,我要生气了。”红娘见小姐急了,说道:“小姐,此人其实你也认得的。”
  小姐觉得有点奇怪,说道:“我一直在妆楼,怎么会认得他呢?”
  红娘道:“小姐,你不仅认得,而且见过三次面,一次比一次亲。”
  小姐道:“红娘,你又胡说了!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
  红娘道:“小姐,让红娘来提醒你吧。第一次是在大雄宝殿上无心相遇,第二次是月夜隔墙吟诗,小姐你不是还和了他一首诗吗?他在墙头上露出了半个身子,你不是也看到的吗?第三次是道场附斋,陪着小姐你一起痛哭的,他就是那个大恩人。”
  小姐听了不禁心花怒放,说道:“噢,原来是他!”
  红娘笑着说道:“小姐,这回可心满意足了吧!”
  小姐羞得满面通红,低头不语,但心中却如倒海翻江,她想,佛殿许婚是一件无奈的事,所幸有情人能成眷属。不过她很了解母亲的为人,她是一心一意要中表联姻的,佛殿许婚也许是一个权宜之计,口说无凭,不要危难一过,就要变卦,倒也拿她没办法。想到这里,原来的喜气洋洋不由得变成了忧心忡忡。小姐的这种担心,倒不是杞人忧天,换句话来说,也许就是“知母莫若女”吧!
  却说崔老夫人,自从解围以后,心头压着的一块大石落地,不知有多轻松!但轻松过后。心事又来了。现在一女许了两家,这可怎么办呢?一家是老相爷的遗言,也是她一力促成的,女婿又是自己的侄儿,老相爷的遗言不能违背,她本人的主意不能放弃,又是中表联姻,亲上加亲,门当户对,所以这一门亲事是万万不能退的。现在这家是大恩人,受恩必报,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自己亲口所许,长老为证,再看看张生的人品、学问、智谋样样都胜过自己的宝贝侄儿,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着想,实在也难以反悔。但她心中却认为侄儿终究是自己人,门第又高。张生是个什么东西?好煞也是外头人,尽管也是尚书门第,却是败落了的,门不当,户不对,将有损崔家的声誉!她权衡轻重,横下心来,决心赖婚。但是用什么方法去赖呢?老夫人终究不愧为相国夫人,也算得上一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已经胸有成竹了。第一步,她决定先让张生搬到院内来住,以此制造“亲近”的气氛,让大家和张生不提防有赖婚这一着狠棋。
  话说张生送走兄长白马将军杜确以后,因为尚未向崔老夫人告辞,故仍旧回到崔家大院。
  老夫人对张生道:“先生的大恩,永世难忘,从今以后,你不要住在寺里了,就搬来家里西厢书院安歇。老身立即命人去收拾,请即日就搬过来!”张生听了,心里非常高兴,终究是自己人了,应该住在一起。从此和我家小姐见面的机会更多了,越想越美,几乎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了。但哪敢在未来的丈母娘面前放肆,所以在表面上不露一点声色,很坦然地说道:“晚生遵命。多谢老夫人厚爱,晚生告辞了。”说罢,一揖到地,很潇洒地走了。
  老夫人望着张生的背影,脸上闪过了一丝冷笑。
  张生飘飘然地从崔府出来,心里美滋滋的。未来的岳母大人已经把他当作自己人,要他搬进去同住,这事儿得和长老说一声,于是往方丈而来。长老正在蒲团上打坐,紧张了几天的神经也得放松放松,见张生进来,长老忙从蒲团上站起来,说道:“相公,请坐,辛苦了!阖寺生灵,全仗相公得救,老衲谨此致谢了!”说罢,双手合十顶礼。
  张生一边还礼,一边说道:“长老不必客气,救人自救而已,不足挂齿。”长老道:“相公过谦了!”
  张生道:“长老,小生的亲事,你看如何?”
  长老道:“莺莺小姐,不用怀疑,肯定是相公的娇妻了!”
  张生道:“刚才老夫人要小生搬到她家西厢书院去住,看来这门亲事确是不用怀疑的了。”
  长老道:”这是好事的先兆。相公,老衲恭喜你了!”
  张生说道:“托长老的福!小生去收拾行李,告辞了!”
  西厢书院的环境十分幽静。原是当年老相爷在正屋西边另外建造的一座小院落,作为读书养性的地方。它和正房有围墙分隔,崔府处在普救寺内,是寺中院,而西厢书院则处在崔府大院之内,是院中院。现在张生搬了来,一看这个地方,十分满意,确实比容膝山房强得多。那小院的月门上方嵌一块小横匾,上写“退思”二字。进入书房,陈设更为高雅,粉墙上挂一幅中堂,是玄宗朝大诗人王维画的山水,画意取梁朝诗人王籍“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诗意。中堂两边配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闭门即是深山”,下联是“读书随处净土”。周围放着不少书柜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诸子百家,四书五经,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那珍宝架上,陈列着夏鼎商彝,秦砖汉瓦,各种古玩,全是稀世之珍。张生看了这些陈设,心里非常感激老夫人,她确实是把自己当作女婿看待了。张生此时感到一切都称心如意,心想,从此以后,近水楼台先得月,虽不能和小姐朝夕相处,至少见面的机会是不会少的,更何况不久的将来就要结为连理,白头偕老,我张珙也不虚此生了!
  第二天,老夫人带了欢郎一起来到西厢。她来的目的是让欢郎拜张生为师,表面上是要造就儿子,实则只要你张生一接受下这个学生,那么,婚事已经差不多赖掉了。因为在古代,伦常观念特别重要,在社会上,最受尊重的是“天地君亲师”。如果张生收了这个学生,就是老师,在辈分上就上升一级,和老夫人平辈欢郎和莺莺小姐是姊弟。张生于是不知不觉成了小姐的长辈了。按照“五伦”中“长幼有序”的原则,长辈是绝对不能娶小辈的。这样,张生如果是个知书达礼的人,就会自动取消这门亲事。老夫人的这一招棋十分恶毒。且看张生是否上当。
  老夫人到了西厢,张生接进书房,分宾主坐定。
  老夫人道:“先生,来此习惯否?照看不周,还请鉴谅!”
  张生道:“多谢老夫人关怀,晚生不胜感激!”
  老夫人道:“先生,老身有一事相求,不知先生答应否?”
  张生道:“老夫人,但请吩咐,只要晚生能办到的,当尽绵薄。”
  老夫人道:“小儿欢郎,今年七岁,天资尚佳,因家道变故,久失帅教。先生才高八斗,欲命他从先生为师,幸勿推辞为盼!”
  张生听了,不觉沉吟起来。按理说,以张生的才学,教个把小学生是绰绰有馀,简直是屈才,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何况欢郎又是未来的小舅子。更应该出把力教寻教导。还可以在丈母娘面前讨好。但是一旦当了欢郎的老师。自己就成了莺莺小姐的长辈。哪还能成亲?这老师是万万当不得的。一定要推辞掉。于是道:“老夫人,晚生才疏学浅,不足以为人师表,请老夫人原谅!”
  老夫人道:“先生过谦了!欢郎,过来!拜见师尊!”
  欢郎的奶娘立刻把带来的红毡毯铺在张生的面前,欢郎像傀儡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红毡毯上趴下叩起头来。
  张生一看,怎么,要霸王硬上弓?这是不能接受的!我跟欢郎是平辈,即使要我教,我也只能当一个不挂名的老师。所以他连忙侧身让开,说道:“老夫人,晚生万万不能受此大礼!至于欢郎的学业,晚生一定尽力辅导就是,当先生则万万不敢!”
  老夫人见张生不上钩,也没有办法,如果再要逼得急了。恐怕露了赖婚的馅,将会前功尽弃,这书生确实不能小看他!现在要赶快补救这一疏忽。说道:“既然如此,欢郎,就拜见哥哥。”
  欢郎刚才跪在红毡毯上还没有站起来,也就趋势向张生拜了一拜,张生也回了个半礼,双手把欢郎扶了起来。
  老夫人说道:“先生,你安心在此,不必见外,和在家里一样,欢郎的学业就拜托了!至于和小女的亲事,本该早日成婚,但有一事,也许先生已经知道,先相爷在世之时,小女已中表联姻,现在必须去退亲。老身已命总管前往办理,等到有了回音,即可和小女成亲。”其实这老婆子根本没有去退亲,总管是到博陵去的。她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缓兵之计而已。
  时光过得飞快,一眨眼已经到了八月。这些日子里,张生除了教欢郎读书以外,老夫人从未请他去过内堂,小姐也无法见面,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也无计可施。
  老夫人的心里也没有踏实过,一直在周密策划赖婚之事,心想此事不可再拖了,现在所要考虑的是如何赖才能赖得体面一些。经过深思熟虑,觉得可以开始实施她的计划了。通知张生的差事则要派给红娘,因为红娘是小姐身边的人,可以起迷惑、麻痹作用,让张生想不到有赖婚的阴谋。为了赖婚老夫人真可谓煞费苦心了。只听她吩咐身边的秋菊,说道:“秋菊,去妆楼上把红娘叫来!”
  秋菊领命而去,不一会儿,红娘到了,道:“红娘参见老夫人!”
  老夫人道:“罢了!红娘,命你去书院,对张先生说,我在明日特备小酌,有要事商议,请张先生一定要来赏光!”
  红娘道:“是,红娘就去!”说罢,转身就走。不一会儿,红娘来到书院,这里地处偏僻,少有人到,青苔上点点的露水还没有于。到得书房门口,红娘咳嗽一声,说道:“先生在家吗?”
  张生听得有人,说道:“在家,你是谁啊?”
  红娘答道:“是我,红娘。”
  张生一听是红娘,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她是小姐的贴身丫环,她来了,就能打听得到小姐的情况了。还要对她尊敬一些,对红娘的尊敬,也就是对小姐的尊敬。故连忙起身,亲自开门,见了红娘,就一揖到地,说道:“不知红娘姐姐驾到。有失远迎,敬请恕罪!”
  红娘也还了一个万福,说道:“先生,红娘还礼了!”
  张生道:“不知红娘姐姐到此有何贵干?请坐!看茶!”
  红娘道:“多谢先生,不用啦!我家老夫人命红娘来说,明日特备小酌,有要事商量,请先生一定要赏光!”
  张生听了,十分高兴,忙说道:“是是是!请姐姐上复你家老夫人,小生谨遵台命!敢问姐姐,明日小酌,有小姐否?”
  红娘道:“这个嘛,红娘现在还不清楚。不过,老夫人特地派红娘来知照先生,很可能小姐也要来。”
  张生道:“如此嘛,小生就放心了。”
  红娘道:“红娘还有别的事,不便久留,告辞了!”
  张生道:“恕不远送!”
  到了次日,老夫人精心安排好了一席酒筵,一切都准备就绪,叫秋菊道:“秋菊,去把红娘叫来!”
  秋菊应命而去,不一会儿,红娘到了,道:“参见老大人!”
  老夫人道:“罢了!命你去书院,把张先生请来,说我特备小酌,有要事商议,请他一定要来!”
  红娘想,昨天要我去了,今天还要我去。昨天说了一遍,今天还要说上一遍,这老太太倒不怕罗嗦!心里在腹诽,嘴里应命,说道:“是!红娘就去!”说罢,转身就要走。
  老夫人却又叫住她,说道:“慢来!你一定要把张先生请到,不得推辞!”红娘听了,心想,老夫人真是多余,张相公不请还想来,听说请,还不是八只脚都跑不及,能不来吗?就说道:“老夫人放心,包在红娘身上,一定请到!”红娘做梦也没有想到老夫人要赖婚,就兴高采烈地去请张生了。一路行来,一路在想,这次如果没有那张相公,我们崔家一家子的性命难保。现在,那半万贼兵,一眨眼就灰飞烟灭。今天高高兴兴地备办了山珍海味的酒席款待他,那也是应该的。想当初小姐和张生都觉得绝望了,谁能想得到就这么一封书信倒成就了姻缘。今天在东阁吃着丰盛的酒筵,比在西厢照着月亮苦等要强得多!早先你一个人睡冻得个半死,今晚上你那薄被子、单枕头就有人替你暖了。你可以受用足新房里的宝鼎香浓,绣帘垂下没有一点儿风,闺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你们俩情意正浓!她为朝夕与共的小姐高兴,也为多情多义的张生高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西厢。
  再说张生,昨晚兴奋得几乎一夜未曾合眼,今天一早就起床,叫醒了琴童,侍候梳洗。特意拿出了青铜镜,仔细擦洗,皂角用掉了两个,水也换了两盆,把脸儿擦得白里泛红,光莹剔透。那顶软脚乌纱小帽也揩刷的闪光发亮,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襴衫,黄澄澄的角带,粉底皂靴,平添了许多风韵。他装扮好了在书房里等,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在镜子里照照,人影儿还在,心已经到了莺莺小姐身边。昨天老夫人派了红娘来,明明说特备小酌,请我前往,怎么到现在还不见有人来请?真急死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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