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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

_4 巴金(现代)
  他默默地侧过头埋下眼光看她。过了几分钟,她忽然抬起头望着他,说:“宣,你为什么不跟我讲话?”
  “我怕你累,你休息一会儿罢,”他勉强做出笑容答道。
  她摇摇头:“我不累,行里工作不重,我们又比较自由,主任近来对我很好,同事们都不错。就是——”她停顿一下,忽然改变了语调,皱了一下眉头。“我在外面,常常想到家里。可是回到家里来,我总觉得冷,觉得寂寞,觉得心里空虚。你近来也不肯跟我多讲话。”
  “不是我不肯讲话,我怕你精神不好,”他惶恐地分辩道。这不是真话,事实是:他害怕讲多了会使她不高兴,并且每天他和她见面的时候并不多。
  “你真是‘老好人’!”她带笑地责备道。“我一天精神好得很,比你好得多,你还担心我!你就是这样一个人:常常想到别人却忘了你自己。”
  “不,我也想到自己,”他笨拙地辩道。
  母亲的房里没有声息,烛光摇晃得厉害,屋角的黑影比先前更浓。从二楼送来一个小孩的咳嗽声和哭声。窗外索索地下起小雨来。
  “我们打两盘bridge罢,”她忽然站起来,兴奋地提议道。
  他很倦,他不想玩“桥牌”。可是他立刻答应了,并且去把纸牌拿来,放到方桌上。他坐下来洗牌发牌。
  他看得出来她的兴致愈来愈差。他自己对玩牌更少兴趣。刚玩了两副,她忽然厌倦地站起来说。“不打了,两个人打没有趣味。而且看不清楚。”
  他默默地把纸牌放进盒子里,低声叹了一口气。他注意到烛芯偏垂在一边,烛油流了一大滩在方桌上。他找着剪刀,把烛芯剪短了。
  “宣,我真佩服你,”她站在方桌前看他做着这一切,忽然用激动的声音说。他惊讶地抬头望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你真能忍耐,什么你都受得了,”她带着抱怨的调子继续说。
  “不忍受又有什么办法?”他带着凄凉的微笑答道。
  “那么你预备忍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我烦得很。宣,你说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不过这种生活?到什么时候才可以过得好一点?”
  “我想,总有一天,等到抗战胜利的时候——”
  她不等他说完,便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头:“我不要再听抗战胜利的话。要等到抗战胜利恐怕我已经老了,死了。现在我再没有什么理想,我活着的时候我只想活得痛快一点,过得舒服一点,”她激动地甚至带点气愤地说。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过了半晌他才吐出一句话:“这要怪我没有出息。”这句话是用痛苦和抱歉的调子说出来的。
  “怪你有什么用?只怪我当初瞎了眼睛,”她烦躁地说。话刚出口,她的心就软了,但是她要咽住话已经来不及了。每个字象一根针似地刺进他的心。他捧着头,默默地用他的十根手指抓他的头发。她连忙走到他的身旁,温柔地说:“原谅我,我的心乱得很。”她把他的右手从头上拿下来,紧紧地捏在自己的两只手里,捏了许久。她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便放开了它,走到窗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三
  他继续过着这样的平凡、单调而痛苦的日子。是什么一种力量支持着他那带病的身体,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每天下午发着低热,晚上淌着冷汗。汗出得并不太多。他对吐痰的事很留心,痰里带血,还有过两次。他把家里人都瞒过了。母亲只注意他的脸色,她常说:“你今天脸色又不好看了。”他照例回答她:“我觉得倒还好。”母亲痛苦地看他一眼,也不再说什么。她不会知道他的心。有一次妻在旁边听见母亲讲起他脸色怎样的话,妻冷冷地插嘴说:“这两年来他脸色哪一天好看过!”妻说的是真话。但是妻也不知道他的心。关切,怜悯——她们能够给他的就只有这一点点。母亲似乎比妻更关心他,母亲似乎更少想到她自己。但是连母亲也减少不了他内心的痛苦。
  “活着好,还是死好?”他常常偷偷地想着,尤其是在办公的时候。他觉得“死”就在前面等他。周主任的表情和吴科长的眼光似乎在鞭策他走向着“死”。他回到家中,母亲的关心和妻的怜悯并不曾给他多大的安慰。母亲喜欢诉苦,妻老是向他夸耀丰富的生命力,和她的还未失去的青春。他现在开始害怕看母亲的憔悴的愁容,也怕看妻的容光焕发的脸庞。他变得愈不爱讲话了。他跟她们中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她们关心地望着他或者温和地跟他谈话的时候,他总要在心里说:“你们不了解。”她们的确不了解。她们也许觉得他有时会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她们,但是她们并没有特别担心。母亲或许担心,可是她的叮嘱和询问(叮嘱他小心身体,问他是不是有病)反而增加他的害怕和痛苦。“她就要看出来了,”他对自己说,他更加小心起来。有一次母亲谈起他的身体,妻立刻接口说:“让他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妻还掉过眼睛来看他,这次是真诚的要求:你去一趟罢。“我很好,我很好,”他慌张地答道。“去检查一次究竟稳当些,”妻说。他不直接回答她,停了片刻,他才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现在看病吃药住医院都要花钱。象我们这种人只要有饭吃,就算是有福气了。他们说湘桂路上不晓得饿死多少人。”
  母亲愤愤不平地叹了一口气。妻想了想,才说:“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也会象他们那样。不过我们活着的时候,总得想办法。”她皱着眉头,脸上掠过一个阴影。但是阴影立刻散去了。她的脸上不留一点忧郁的表情。
  “想办法?我看拖到死都不会有办法,前年说到去年就好,去年说到今年就好,今年又怎么说呢?只有一年不如一年!”母亲终于在旁边发起牢骚来了。
  “这要怪我们这位先生脾气太好罗,”妻带了点嘲笑的调子说。
  母亲变了脸色,接着说:“我宁肯饿死,觉得做人还是不要苟且。宣没有一点儿错。”
  妻冷笑了两声,过了两三分钟又自语似地说:“我看做人倒不必这样认真,何必自讨苦吃!”
  “这是我甘心情愿。无论如何,做一个老妈子,总比做一个‘花瓶’好,”母亲气冲冲地说。
  “妈,不要说了,树生的意思其实跟你的并没有不同,”他连忙插进来劝解道,他害怕再听她们的争吵。
  “不同,完全不同!”妻挣红脸用劲地说。“现在骂人做‘花瓶’,已经过时了……”
  “树生,你不要多说。都是我不好,连累大家受苦,也怪不得妈,”他着急地向妻央求,拉开她。他又低声对她说:“妈上了年纪,想不通,你让她一点罢。”
  “哪里是她想不通,明明是你想不通!”妻气恼地骂他,但是声音不大,她坐到床沿上不再作声了。
  “当然啊,现在人脸皮厚了,什么都不在乎了,”母亲还在一边嘲骂道。
  他正要过去安慰母亲,忽然听见有人在唤“汪先生,汪太太”。他吃惊地向房门那边看去。隔壁的张太太苍白着脸立在门前。
  “张太太,请进来坐,”他连忙招呼道,妻和母亲也跟着向那个女人打招呼。
  “汪先生,你看这里不要紧罢?我真害怕,要是逃起难来,我们外省人简直没有办法,”张太太刚刚坐定,便惊恐地睁大两只眼睛说。
  他没有答话,倒是妻先说了:“我看不要紧。外面谣言很多,我就不去理它。”
  “谣言?你听到什么谣言?”他惊问道,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厉害了。
  “说是日本人已经到了南丹,逼近贵州了。行里同事都是这么说,”妻相当镇静地回答。
  “我听说已经进了贵州啊。我们张先生的机关在准备搬家。不过我们小职员是跟不去的。以后怎么办呢?汪先生,你是本地人,你要照料我们啊!”张太太用了惊恐、焦急的声调央求他。
  他心里想:你还找我,我自己都没有办法!可是他却答道:“好,我一定帮忙。”
  “我们想到乡下去躲一下,最好你们去哪里,我们也一起去,”张太太又说。
  “现在就去躲?还早罢。张太太,你不要怕。到那个时候总可以想办法,”妻微笑地安慰那个带病容的年轻女人。
  “我就是说,将来万一要逃难……汪太太,汪先生,老太太,谢谢你们啊,谢谢你们啊。我去告诉我们张先生。他听见也就放心了,”张太太站起来,说着感激的话,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多坐一会儿罢,”妻挽留道。
  “不坐啦,不坐啦,”张太太一面说一面往房门外走。
  客人走后,房里三个人沉默了两三分钟,母亲忽然发问:“宣,真的要逃难吗?”
  他的心跳得厉害,他不敢回答。
  “不会的,不会坏到这样,”妻接嘴说,她的脸上现出平静的笑容。
  但是第二天妻下班回来,就皱着眉头对他说:“今夭消息的确不大好,说是连独山也靠不住了。又说贵阳天天有警报。”
  “那么我们怎么办?”母亲张皇地插嘴问道。
  “除了等着日本人打过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他断念似地说,又凄凉地笑了笑。他并不害怕,他只有一种疑惑不定的感觉。死,活,灾难对他并没有什么区别。要来的事反正会来,他没有力量挡住它。不来的,更用不着害怕它。
  “我们不能等死啊,”母亲焦急地说。
  妻怜悯地笑了:“不会到这样地步。该走时大家都会走开。今天还有个同事约我到乡下去暂进一下,说是怕敌人来个大轰炸。我也没有答应。”
  “你自然比我们有办法,”母亲生气地嘲讽道。
  “也许罢,我高兴走的时候,我总走得了,”妻故意做出得意的神气答道。
  “可是小宣呢?可是小宣呢?我跟宣两个人你可以不管,小宣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不能丢开他啊!”母亲挣红脸,大声说。
  他的眼光轮流地望着这两个女人的脸。他想说:“我都要死了,你们还在吵!”可是他不敢说出来。
  “小宣有学校照顾他,用不着你们操心,”妻冷冷地说。
  “好的,这样你可以跟着男朋友到处跑了。我从没有见过象你这样的妈!”母亲咬牙切齿地骂道。
  “对不起,我不是你那样的人,我也不想活到你那样的年纪,”妻开始变脸色,大声回答。
  “树生,你就让妈多说两句罢,都是一家人,何必这样?说不定过两天大难一来,大家都会——”他忍耐不住,终于痛苦地高声说了。他觉得头痛得厉害,便闭上嘴咬紧了牙齿。
  “我并不要吵,是你母亲吵起来的,你倒应该劝劝她,”妻把头偏向一边,昂然说。
  “我不要听你那些花言巧语,”母亲指着妻骂道。
  “你们吵罢,你们吵罢,”他气恼地在心里说。她们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撞击,他觉得他的头快要炸开了,他再不能忍耐下去他默默地走向房门。她们不理他。他走出门,一口气跑下楼去。
  他走在人行道上,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夜的寒气开始洗他的脸,他的脑子渐渐地清醒了。
  “到哪里去呢?”他问自己,没有回答。他无目的地走着。他又到了那个冷酒馆的门前。
  “你应该使自己忘记一切,”好象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说。他朝那个小店里面望。桌子都被客人占据了。只有靠里那张方桌比较空,只坐了一个客人,穿一件旧棉袍,头发长,脸黑瘦。那个人埋着头喝酒,不理睬旁人。“我去拼个位子,”他低声自语道,就走进去,在那个人的对面拉开板凳坐下来。
  “来一杯红糖!”他大声说。堂倌送来一杯酒。他马上端起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酒进到肚里,一股热气冒上来,他受不住,打了一个嗝。
  “文宣,”对面那个客人忽然抬起头来看他,唤他的名字。他呆呆地望着那张带病容的黑瘦脸,一时认不出是谁来。
  “你认不得我?你吃醉了吗?连老同学——”那个人痛苦地笑了笑。
  “柏青!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睁大眼睛,吃惊地说,打断了那个人的话。相貌全变了,声音也哑了,两颊陷进那么深,眼里布满了血丝。围着嘴生了一大圈短短的黑胡子。“你做了什么事?还不到一个月!”他问着,他有点毛骨悚然了。
  “我完了,我已经死了,”那个人嘶声回答,还勉强做出笑容,可是他笑得象在抽筋似的,牙齿黄得可怕。
  “不要这样说,柏青,你是不是生过病?”他关心地问,他忘记了自己的苦恼。
  “病在这里,在这里!”那个人用手指敲着前额说。
  “那么,你不要喝酒了,快回家去休息,”他着急地劝道。
  “我要吃,吃了酒才舒服啊,”那个人狞笑地答道,却并不去动面前的酒杯,那里面还有大半杯酒。
  “那么你快喝干,好回家去,”他催促道。
  “家!我哪里还有家?你要我到哪里去?”那个人冷笑说。
  “你住的地方,我陪你回去,”他说。
  “我没有住的地方,我没有,我什么也没有,”那个人生气地答道,突然端起杯子,把酒一口喝光了。“痛快!痛快!”他大声说。“我白读了一辈子书,弄成这种样子,真想不到!你知道我住在哪里?有时候我睡小客栈,有时候我就睡马路,我还在你们大门口睡过……”
  “你喝醉了,不要多说,我们走罢,”他截断了那个人的话,一面站起来叫堂倌来把两个人的酒钱收了。他拉着那个人的膀子,接连说:“走,走。”
  “我没有醉,我没有醉,”那个人不停地摇头说,不肯站起来。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喝茶去,”他说。
  “好罢,”那个人站起来,身子摇摆一下,又坐下了。“你先走罢,我多坐一会儿,”那个人痛苦地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
  “那么到我家去坐坐,树生还一直记挂你的太太,”他温和地说,刚说出“太太”两个字,他马上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便闭上嘴不作声了。
  “你看我这样子怎么能到你家里去!”那个人说,两腮略略动了一下,接着埋头看看自己的胸膛,右手五根手指在旧棉袍的油腻的前胸上敲了两下:“我穿这样的衣服。”摸摸下巴:“我这样的脸貌。”又摇摇头:“不,我不去。我已经死了,你的老同学唐柏青已经死了。我为什么还要管这些?穿什么衣服,住什么地方,跟朋友有什么关系呢?朋友们都不理我,也好,横竖我已经死了,死了。”最后勉强笑了笑:“你回去罢,不要理我。啊,刚才你还说,你们都记挂我内人。你们都记得她,我怎么能够忘记她!”
  汪文宣掉转头看了看四周,几张桌子上客人的眼光全向着他的同学。他脸红了。
  “快走罢。那些人都在看你,”他低声催促道。
  “看我?让他们看罢,我们都是一样,”那个人抬起头望着他,两眼射出一种类似疯狂的眼光,“到冷酒馆来吃酒的就没有一个快活的人。你也一样。”汪文宣听见这句话,忽然打了一个寒噤。他仍旧低声在催促:“不要说了,我们走罢。”
  “势利,势利,没有一个人不势利!”那个人只顾自己地说下去。“我把人看透了。我那些老朋友,一年前我结婚,他们还来吃过喜酒的,现在街上碰见,都不理我了。哼,钱,钱!”勉强做出轻蔑的笑容。“没有人不爱钱,不崇拜钱!我这个穷光蛋!你死罢,最好早点死,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好!”忽然站起来:“我跟你去看看大嫂。我内人活着的时候就说过要到府上去拜望大嫂,现在……”说不下去开始抽泣了。
  汪文宣拉着那个同学的膀子走出了酒馆。两个人在人行道上走了几步,同学忽然站住,说:“我不去了。”
  “那么你到哪里去呢?”他问。
  “我也不知道。你不要管我,”那个人坚决地说。
  “柏青,这样不行,你到我家里去住一晚罢,”他同情地劝道,又把那个人的膀子拉住。
  “不!不!”那个人摇头说。
  “柏青,你不能这样,你该记得你从前的抱负,你振作起来罢,”他痛苦地大声说。他只想哭。
  他们又往前走了几步,刚刚要转进他住的那条街,那个人忽然固执地大声说:“不,我要走。”又说:“你放我!”挣脱了他的手,那个人就跑下马路朝对面跑去。
  “柏青!柏青!”他失望地唤着。他要跑过去追那个人。他听见一阵隆隆的声音,接着一声可怖的尖叫。他的眼睛模糊了,他仿佛看见一辆大得无比的大卡车在他的身边飞跑过去。
  人们疯狂地跑着,全挤在一个地方。就在这个十字街口马上围了一大群人。他呆呆地走过去,站在人背后,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觉得一个可怖的黑影罩在他的头上。
  “好怕人!整个头都成了肉泥,看得我心都紧了,”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说。
  “我说象这样的地方,根本就不应该行驶卡车。这个月辗死好几个人了。前天在小十字辗死一位年轻太太,那才惨!车子也是逃掉了,还跌伤一个警察,”另一个声音说。
  他醒了过来。他明白了。他恐怖地、痛苦地叫了一声。但是他的喉咙哑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他一脸。他心里难过得厉害。他浑身发冷。
  他悄悄地离开人群走回家去。没有人注意他。只有一个声音伴送他到家。那个熟习的声音不断地嚷着:“我完了,我完了。”
  他推开房门。电灯相当亮。妻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看书。她放下书抬起头看他,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亲热地问了一句:“你又到冷酒馆去了?”
  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费力地吐出一句:“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
  母亲从里屋跑出来,大声说:“宣,你回来了!”
  “什么梦?你怎么了?休息一会儿罢,”妻温和地说。
  他想答话。但是那声可怕的尖叫还在他的脑子里震响。他的精力竭尽了,他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他努力支持着。两对急切、关怀、爱怜的眼睛望着他,等待他的答话。他一着急,嘴动了,痰比话先出来,他的心在燃烧。
  “血!血!你吐血!”两个女人齐声惊呼。她们把他搀到床前,让他躺下来。
  “我完了,我完了,”他迷迷糊糊地念着那句可怕的话,脑子里还响着那声尖叫,眼泪象水似地流下来,他觉得他再没有力气挣扎了。他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一四
  他一晚上不停地做着可怕的梦。早晨醒来,他疲倦,发烧,四肢无力,心神不安。
  母亲和妻不再争吵了,她们一样亲切地看护着他。下午医生来给他诊病。是一位中医,还是妻去请来的。妻相信西医,主张请大川银行的医药顾问,可是母亲坚持着请中医。他不愿意得罪母亲,妻也只好让步。她到他服务的图书公司去替他请了病假,又到大川银行去为自己请一天假,然后去请医生。医生张伯情是他母亲的一位远亲,在这城里行医三四年,也还有一点名气,每次到他们家来诊病,除了车费外,并不另收诊费。他自己因为这个缘故,更赞成请中医诊病。“西药多贵!只要少花钱就好!我哪里来那些钱呢?”他这样想道。
  医生是一个和善的老人,仔细地把着脉,问着病情,又用温和的调子安慰病人和家属,说这是肝火旺,又加上疲劳,并不是肺病,养息几天就会慢慢地好起来。
  妻不大相信医生的话,母亲却很相信。他则是将信将疑。但是无论如何医生使他们三个人都心安了。他渐渐觉得中医也很有道理。“几千年来我们中国人都是这样地看病吃药,怎么能说没有一点道理呢?”他安慰自己地想着,他又看见了一线希望,死的黑影也淡了些。
  妻出去买了药回来,母亲拿来煮给他吃了。吃过药,他睡了一觉。他睡得不好,老是觉得透不过气来。
  傍晚时分,他的热度加高,他又落进了可怖的梦网里。庞大的黑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动,唐柏青的黑瘦脸和红眼睛,同样的有无数个,它们包围着他,每张嘴都在说:“完了,完了。”他害怕,他逃避。他走,他跑。多么疲倦!但是他不能够停住脚。忽然他走进了荒山。他看不见人影。他也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天黑了。他在黑暗中摸索。好累人的旅行啊!忽然他看见了亮光,忽然四周的树木燃烧起来。到处是火。火燃得很旺,火越逼越近。他的衣服烤焦了。他不能忍受,他嘶声大叫:“救命!”
  他醒了。他躺在床上,盖着棉被,一身都是汗,口里发出痛苦的呻吟。
  “宣,你怎么啦?”妻坐在床沿上,埋下头唤他。“你心里难过吗?”她温柔地问。
  他叹了一口气,望着她,并不回答。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她:“你下班多久了?”
  “我今天请了一天假,不是跟你说过吗?”妻惊讶地说。
  “我忘记了,”他答道。接着他加上一句解释:“梦把我弄昏了。”停了片刻他再说:“我梦见……好象是……我那个老同学给汽车压死了。”
  他骗了自己,把真实当作梦景了。
  “老同学?你说哪个?”妻惊问道。她慢慢地伸过手去摸他的前额。前额润湿,热已经退了。
  “唐柏青,我们在百龄餐厅吃过他喜酒的,他太太生小孩死了,我前不几天才跟你讲过,”他吃力地说。
  “是,你跟我讲过,我记得。你不要多讲话,不要想别人的事情,你精神差,先前还在发热。你再睡一会儿罢,”妻温柔地安慰他。
  “我怕睡着了,又会做怪梦,”他象小孩似地诉苦道。
  “不会的,你什么也不要想,你安心地睡。我在旁边陪着你,你不会做怪梦,”妻含笑地对他说。
  “妈呢?”他又问。
  “妈在煮饭。你睡罢。等会儿又要吃药了,”她说,把头掉开不再看他。
  过了半晌他忽然说:“请你给我倒一点茶。”他并不真想喝茶,不过想跟妻谈话。
  妻倒了大半杯热茶来,他抬起头就在她的手里喝了三口,说一句“谢谢你”,又把头放下去。
  “你可以再睡一会儿,”妻说着站起来,去把茶杯放在方桌上。
  他刚闭上眼睛,又睁开。他偷偷地望着妻,不让她觉察出来。但是过了十多分钟,他忍不住了,又喊着妻的名字,又对她说话。
  “树生,我看我的病不会好了。”他说。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她柔声责备他,脸上露出好意的微笑:“医生不是说吃两副药,静养几天就会好吗?”
  他停了片刻才说:“可是你并不相信中医。”
  妻一时答不出话,后来便说:“可是妈很相信啊,况且他是你们的亲戚,不会对你说假话。”
  “这个年头哪个不说假话啊!”他苦笑道。“我知道我的病,我这个身子拖不到抗战胜利。也好,我活着不但不能给你们帮忙,我只会累你们。”他好象在自言自语,最后声音变了,他突然闭了嘴。妻注意到他在淌眼泪,她心里也不好过。她只说了一句:“你不要这样说,”便用力咬自己的下嘴唇。
  “还有妈年纪大了,生活又苦,脾气更不好,有时候多发几句牢骚,希望你能够原谅她,她的心是好的,”他哀求地往下说,他吐字慢,不象刚才那样激动。
  “我知道,”她说了三个字,埋着头,伸过右手去捏住他的左手,她也想哭。
  “谢谢你。我现在睡了,”他似乎放心地说。
  电灯光孤寂地照着这个屋子。光线暗得很,比蜡烛光强不了多少。那种病态的黄色增加了屋子的凄凉。他闭着眼,半张开嘴,一张瘦脸好象涂上一层蜡,显得十分可怜。
  她仍旧捏住那只手不放松,仍旧坐在床沿上,用寂寞的眼光看各处。同情和爱怜使她苦恼。但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感情在搔她的心。
  “为什么我们应该过这种日子?”一个不平的声音在她的心里说。
  她觉得右手里捏的那只手非常软弱无力,并且指头发冷。她想抗议:“这就是他忍受的报酬!我不能——”
  她吃惊地看他一眼。他轻微地吐着气。现在他似乎舒服多了。似乎并没有噩梦惊扰他的睡眠。她轻轻地放开他那只手。她又伸手去摸他的前额。她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隔壁传来一阵沙沙的语声。从街中又传来几声单调的汽车喇叭声。老鼠一会儿吱吱地叫,一会儿又在啃楼板。牠们的活动似乎一直没有停过。这更搅乱了她的心。她觉得夜的寒气透过木板从四面八方袭来,她打了一个冷噤。她无目的地望着电灯泡。灯泡的颜色惨淡的红丝暖不了她的心。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永远亮不起来,永远比不下去,就是这样拖。前两三年还有点理想,还有点希望,还可以拖下去,现在……要是她不天天跟我吵,要是他不那么懦弱,我还可以……”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这次她皱起了眉头。她心里更烦,她不知道怎样安放她这颗心。她在屋子里踱起来。但是踱了几步,她又停止了,她害怕脚步声会惊醒他。
  半掩的房门突然大开了,母亲捧着饭锅子进来。
  “她也在吃苦啊,”她看见母亲那种吃力的样子,不禁这样想道。
  “他睡了?”母亲的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脸向着床低声问她道。
  她点点头,小声回答:“这回好象睡得还好。”
  “那么让他多睡一会儿,等他醒来再吃药罢,”母亲说:“我们先吃饭。”
  她和母亲对面坐着吃了一碗饭。母亲的胃口不好。她觉得寂寞,觉得没趣,在饭桌上勉强和母亲讲了几句话。
  “她都受得了,她似乎就安于这种生活,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呢?”她暗暗地责备自己,可是这并没有减轻她的寂寞之感。
  “为什么我总是感到不满足?我为什么就不能够牺牲自己?……”她更烦躁,她第二次在心里责备自己。
  但是这一晚终于平静地过去了。
  第二天起他的病势稍微减轻了。树生仍旧每天到银行去办公,不过上午去得较晚,午后下了班便回到家里来。她暂时断绝了同事间的交际。她帮忙母亲烧饭,有时候还照料他吃药和吃早饭、晚饭。晚饭后他不想睡觉时,她还陪他谈些闲话。她谈着她那个银行里的种种事情,她什么都谈,就只不谈时局。
  中药似乎很有功效。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母亲当着妻的面称赞中医高明,妻并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笑。其实有效的药倒是妻的态度的改变。他需要的正是休息和安慰。
  “日本人究竟打到了什么地方了?”他觉得病渐渐好起来、精神可以集中时,就常常想着这个问题。但是他不敢问她,他害怕听到一个令人心惊的回答。有时候他也注意地看她的脸色,他想从她的表情上猜出战局的好坏,但是这没有用。在这些天里她常常给他看到她的温和而愉快的表情。偶尔他看见她在沉思,但是她马上就用笑容掩饰了一切。她不再跟母亲吵架了。他有时也看见(当他闭着眼或者半闭着眼假寐时)她们两个人坐在一处交谈。“只希望她们从此和好起来,那么我这次吐血也值得,”他也曾欣慰地这样想过。
  一天妻下班回来,很兴奋地对他说: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贵阳大轰炸全是谣言,独山失守也是谣言,日本人根本就没有进贵州。”
  她灿烂地笑了,他喜欢看她这样的笑容。
  “真的?”他高兴地吐了一口气,用感谢的眼光望着她。“明天我倒想出去看看,”他慢慢地说。
  “你才只睡了五天。至少你要睡上十天半月才好,”妻劝他道。“你只管养病好了,别的事情你一概不用管。”
  “钱呢?”他问道。
  “我有办法,你不必管它,”妻回答。
  “不过多用你的钱也不好。你自己花钱的地方很多,小宣也在花你的钱,”他抱歉地说。
  “小宣不是我的儿子吗?我们两个人还要分什么彼此!我的钱跟你的钱不是一样的?”她笑着责备他道。
  他不作声,他找不出话来驳她。
  “前些天我们行里在闹着调整待遇,后来因为湘桂战事搁下来了。现在又在说,战事好转以后就要实行调整。调整后我的收入可以增加三分之一,所以多花点钱也不要紧,”她看见他闭上嘴在沉思,便又含笑解释道。
  “不过这总不大好,我过意不去。想不到我活到这样大,连自己也养不活,”他沉吟地说。
  “你怎么这样迂!连这点事也想不通。你病好了,时局好了,日本人退了,你就有办法了。你以为我高兴在银行里做那种事吗?现在也是没有办法。将来我还是要跟你一块儿做理想的工作,帮忙你办教育,”她温和地安慰他。
  “是啊,日本人打退了,我就有办法了。”他喃喃地自语道。
  母亲端着饭锅子进来了。
  “妈,让我来,”她走去迎母亲,想从母亲手里接过锅子来。
  “你快去看看宣的稀饭,不要烧焦了。这个我自己会弄,”母亲摇摇头说。但是她仍然拿了一张旧报纸放在桌上给母亲垫锅子。
  他望着妻的背影在门外消失了,他感激地暗暗对自己说:“她仍然对我好。不管我多么不中用,她仍然对我好。这个好心的女人!只是我不好意思多用她的钱。她会看轻我的,她有一天会看轻我的。我应该振作起来。”他想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声念着她刚才说过的话:“时局好了,日本人打退了,就有办法了。我将来还是回到教育界去。”
  “你要什么,宣?”母亲以为他在对她讲话,便过来问道。
  “我没有讲话,”他摇头说,他好象刚刚走进一个梦境,就突然被他母亲唤醒了。这个阴暗寒冷的房间能够给他什么希望呢?
  母亲还立在床前,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前额,轻轻地问道:“你现在觉得怎样?”
  “很好,”他答道。“我觉得药很有效。”
  “明天再请医生来一趟,”她说。
  “不必了,我已经好了,”他说。心里却想道:“我哪里有钱看病吃药啊?你真要我靠村生过日子吗?”
  妻进屋来照料他吃了稀饭。电灯突然熄了。“怎么今晚上又停电?”他扫兴地说。“他们总不给你看见光明,”他诉苦地又加了一句。
  “光明?你现在也要光明了?”妻说。他不知道妻是在赞美他,还是在讽刺他。
  母亲点燃了蜡烛,又走出去了。屋子里亮起来。但是摇曳不定的惨黄色的烛光,给每一件东西都抹上一层忧郁的颜色。两只老鼠穿过屋子赛跑。楼下有一个女人用凄凉的声音给小孩叫魂。
  “光明,我哪里敢存这个妄想啊?”他叹口气断念地说。
  “你不要悲观,你好好养病罢。你还有一道药要吃。我去给你弄来,你吃了药好早点睡觉,”妻柔声安慰道。
  “不,你自己先吃了饭再说。其实吃不吃药都没有关系,我知道你并不相信这种药。你吃过饭再给我吃药也好,也许这种药很有用处,我觉得今晚上人好多了。我有点怕吃这种药,真苦啊。不过也有人说药越苦越灵验。妈相信这种药。她的世界里就只有我同小宣两个人,偏偏我又不中用。”他勉强笑了笑。“你快去吃饭。妈怎么不进来?她还在弄菜吗?她一定是在给我弄药。她真是太好了。你快去看看她。你们快点吃饭罢。我可以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他又笑了笑。“你快去!我今天很高兴,战局好转,也免得大家逃难;不然我这个身体会累坏你们。”
  妻走出了房门。他的眼光无力地向屋子四周移动。烛光摇晃得厉害。屋里到处都是阴影,他什么也看不透。他痛苦地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妻回来得很早。她锁住眉头,疲倦地走进屋来,招呼了他和母亲,勉强地一笑,就默默地在书桌前坐下了。
  “你怎么今天回来得这样早,还不到下办公时间?”母亲问道。
  “行里没有事,坐着心烦得很,所以我早退了,”妻没精打采地答道。
  “你今天没有什么应酬罢?”母亲无意地问了一句。
  “没有,”妻摇摇头;过了片刻,她又说:“今天消息不大好,大家都没有心肠办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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