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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

_5 巴金(现代)
  “究竟怎么啦?”母亲变了脸色问道。
  “听说独山已经失守了。又说日本人已经过了独山,就要到都匀了。”
  “那么我们怎么办?宣又在害病!”母亲慌张地说。“你看日本人会不会打到四川来?”
  “我想也许不会。不过打来了,我们也只有逃难。我可以跟着银行走,就是宣的问题——”妻皱着眉头沉吟地说,但是母亲打断了她的话。
  “你自然有办法。不过我跟宣,还有小宣,我们往哪里去好?我们赤手空拳怎么好逃难?偏偏小宣两个星期都没有进城,说是功课忙。宣又在害病,真急死人!”母亲只顾诉苦地说下去,她带着一种徬徨无依靠的可怜样子。
  “妈,我的病差不多全好了,我可以走动,你不要担心。我们公司一定也有办法安置我们,”他忍不住提高声音插嘴说。关于公司的话,是他说来安慰母亲的,那只是他的妄想,话一说出,他马上看见了周主任的冷冰冰的脸孔和严厉的眼光,他的心就冷了半截。
  “你们公司有办法?你太老好了!你对公司还有什么指望?我看那个周主任就不是个好人,他那对贼一样的眼睛真讨厌!”妻带了点气愤地说。“要是我有办法,我一定不让你在他手下做事。”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但是当着母亲的面说出来,这种真话伤了他的心,引起了他的反感。“为什么我不能在他手下做事?我是靠我的劳力吃饭的!”他分辩道。
  “你的话不错。可是他给你吃饱没有?你应该记得你过的是些什么日子!你甘心受他那种人欺负,太不值得!”妻说。
  “记住有什么用?过去的横顺已经过去了,”他叹口气说。
  “可是你还有将来啊,宣,你不应该灰心,”妻又说,她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柔和,眼睛里涌现了泪水。
  她的声音使他吃惊,他感激地望着她的眼睛。
  “汪先生!汪先生!”隔壁张太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把他的眼光唤到房门口去。
  “请进来,请进来,”母亲连忙大声招呼。
  张太太推开掩着的门进来。“汪太太,你今天下班早!”她没有想到会看见树生在房里。“汪先生今天身体好些了罢?”然后她又向着他的母亲:“老太太,你这两天够辛苦啊!”再后:“汪太太,汪先生,老太太,一定要请你们帮忙。要逃难,让我们跟你们一道。我跟我们张先生,带个两岁小孩,又是外省人,无亲无戚,逃难,没有钱,又没有车。他们的机关说不定随时都会撤销,不会带我们走的。万一东洋人打来,你们做做好事救救我们罢!你们本省人,到乡下去也可以,到别的县份去也可以。总之,我们跟着你们走,好不好?”她带着一种孤苦无靠的神情哀求道。
  “事情还不会坏到这样罢,”他说,为了表示镇静,他勉强露出笑容。
  “听说都匀已经失守,东洋人离贵阳只有几十里了,”张太太好象害怕人听见似地,做出严肃的样子压低声音说。“有人说还有一条路可以不经过贵阳就到四川来。汪先生,汪太太,实在要找你们帮忙啊!”
  “张太太,你不要怕,都是谣言。事情不会坏到这样,”树生温和地说。
  “这两天外面人心惶惶,我们张先生没有办法,就只顾吃酒,你们看怎么不叫人着急!好的,谢谢你们啊。小孩恐怕要醒了,我回去,有事情我再过来。谢谢你们啊。”张太太的苍白脸上现出微笑。但是这微笑并没有使她的双眉开展,也不曾使她额上的皱纹平顺。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了。
  “树生,那么你的消息证实了,”他小声对妻说,话里不带感情,好象这是一件跟他毫无关系的事一样。
  “我也不清楚,不过陈主任劝我走,”妻冷冷地答道,好象这件事情也跟她不相干似的,可是实际上它正搅乱着她的心。
  “走,走哪里去呢?”他极力压低声音问道。
  “他运动升调兰州,今天发表了,他做经理,要调我去,”妻也极力压低声音说,她故意掉开眼睛不看他。
  “那么你去不去?”他又问,声音提高许多,他无法掩饰他的慌张了。
  “我不想去,我能够不去就不去,”她沉吟地答道。
  “行里调你去,你不去可以吗?”他继续问。
  “当然可以,我还有我的自由,至多也不过辞职不干!”她也提高声音回答。
  “你一个人走了,那么小宣怎么办?宣又怎么办?”母亲忽然板起脸问道。
  “我并没有答应去,我实在不想去,”妻坦然回答,母亲的话并没有激怒她。
  “那么你也没有回绝他,”母亲不肯放松地说。
  “不过我也说过我家里有人,我不便去。况且会不会调,还不知道。现在只是一句话。”妻的声音里带了一点不愉快,但是她还能够保持安静。
  “你想抛下我们,一个人走,你的心我还不知道!”母亲仍然在逼她。
  妻不回答,她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略略埋下头看他。她看出了他的眼泪。她默默地抓住他的一只手,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挣出一句话:“我不会走的。”
  “我知道,”他点着头感动地说。“谢谢你啊!”过了半晌,他又低声说:“其实你应该走。你跟着我一辈子有什么好处?我这一辈子算是完结了。”
  “你不要这样说,这是境遇,不能怪你。这两年你也苦够了。你先养好身体再说,”妻感激地安慰他。
  “不怪我,又怪谁呢?为什么别的人又有办法?”他说。听见她这样安慰的话,他更不能压下责备自己的念头。
  “这是因为你太老好,”妻微笑说,她的眼光里含着爱和怜悯。
  老好!这两个字使他的心隐隐地发痛。又是这个他听厌了的评语!虽然她并没有一点讥讽他的意思。他不再作声了。他想着那个他永远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不要做老好人!”“可是怎样才能够不做老好人呢?”“没办法。我本性就是这样。”这三句话把他的一切不乎和反抗的念头消耗尽了。他这几年的光阴也就浪费在这个问题上面。……于是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怎样,你又不快活了?”妻吃惊地问。
  “没有,”他摇摇头说,他这时才注意到母亲已经回到小屋去了。
  “那么,你再睡一会儿。我就在家里陪你。我不会一个人走的,你不要担心,”妻温柔地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小声答应着,一面点点头。
  她站起来,慢慢地走到一扇窗前,看下面的街景。窗户开在这所楼房的右面砖墙上。下面是一条小小的横街(其实只是小巷)。这所楼房比它四近的房屋都高,并没有墙壁和屋顶遮住窗内的视线。她也可以看见大街。大街是从山坡开辟出来的。迎着她眼光的正是高的一段。因此她能够看见几辆人力车衔接地从坡上跑下来,车夫的几乎不挨地悬空般跑着的双脚使她眼花缭乱。
  “他们都忙啊,”她自语道,这是她随口说出来的,声音低,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她说这句话好象并没有用意,但是又象有很多意思。她心里仿佛装了不少的东西,但是又好象空无一物。她并不想看什么,却一直站在窗前望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她觉得“时间”象溪水一样地在她的身边流过,缓缓地,但是从不停止。她的血似乎也跟着在流。
  “难道我就应该这样争吵、痛苦地过完我一辈子?”这是她心里的声音。她不能回答。她吐了一口气。
  忽然门上起了两下叩声。她吃惊地掉转身子。银行里的工友推开掩着的门进来。
  “曾小姐,陈主任有封信给你,”工友把信递给她。
  她拆开信,看完了信上的寥寥几句话。他约她到胜利大厦吃晚饭。她默默地把信笺撕了。
  工友站在她面前,等候她的回话。“知道了,你回去罢,”她吩咐道。
  “是,”工友唯唯应着,掩上门走出去了。
  她把撕碎了的信笺揉成纸团捏在手里,背靠着窗站了一会儿。屋子渐渐地在褪色,但是夜象一管画笔,在屋角胡乱涂抹。病人的脸开始模糊了。他在床上发出急促的呼吸声。不知道他做着怎样的梦。母亲在小屋里没有一点声息。他们把寂寞留给她一个人!她觉得血在流走,不停地流走。她渐渐地感到不安了。“难道我就这样地枯死么?”她忽然起了这个疑问。她在屋子里走了几步。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她并不想去赴陈主任的约,她甚至忘记了手里那个撕碎的纸团。
  母亲从小屋走出来,扭开了这间屋子的电灯,又是使人心烦的灰黄光。“啊,你还没有走?”母亲故意对她发出这句问话。
  “走?走哪里去?”她惊讶地问道。
  “不是有人送信来约你出去吗?”母亲冷笑道。
  “还早,”她含糊地回答道。她略略埋下头看了看那只捏着纸团的手,忽然露出了报复的微笑。现在她决定了。
  “今天又有人请吃饭?”母亲逼着再问一句。
  “行里的同事,”她简单地答道。
  “是给你们两个饯行罢?”
  母亲的这句话刺伤了她。她脸一红,眉毛一竖。但是她立刻把怒气压住了,她故意露出满不在乎的微笑,点着头说:“是。”
  她换了一件衣服,再化妆一下。她想跟他讲几句话。可是他还在睡梦中。她看了他一眼,然后装出得意的神气走出了房门。她还听见母亲在她后面叽咕,便急急地走下楼去了。
  “你越说,我越要做给你看,本来我倒不一定要去,”她噘起嘴气恼地自语道。
一五
  她坐人力车到了胜利大厦。陈主任在门口等候她。他陪她上楼。他已经在餐室里定好了座位。他帮忙她脱去大衣,让她坐下来。他坐在她的对面。他含笑地望着她,看得她有点不好意思。她便开口先说:
  “飞机票弄好了吗?”
  “弄好了,大后天走,”他换了一个比较紧张的表情回答。
  “很好,那么再见了。明年还回来罢?”她笑着说。
  她这笑容使他不知道她的真意是什么,但是这鼓舞着他。他做出恳切的表情,低声说:“树生。”他唤她的名字,这还是第一次,以前他都称她为“密司曾”。她听见这个称呼,吃了一惊,脸微微红一下。他接下去说:“我刚才得到可靠的消息,敌人已经打进了都匀,看这情形是挡不住的了,还有谣言说贵阳已经靠不住了。”
  “不会这样快罢?”她摇摇头说,极力掩饰她心里的恐惧。
  “快得很,简直叫你想不到!”他差一点要把舌头伸出来了。这时茶房端上汤来,他连忙把嘴闭上,低下头拿起汤匙喝了两口汤。“你打算怎么办?”
  “我吗?我往哪里去呢?我还不是留在这个地方!”她故意笑着回答。
  “那么日本人打来怎么办?”他又问。
  “等他们打来再说。来得及就逃,来不及就躲到乡下去,”她故意装出不在乎的神情答道。她埋下头喝汤。
  “这样不行,日本人来,会到乡下找花姑娘的。你还是早走的好,行里的事没有问题。我有办法给你弄张黑市飞机票,你大后天跟我走,”他做出严肃的表情说。
  “大后天太快了,我来不及,”她说,抬起眼睛看他,又埋下头去。
  “你还嫌快?日本人来得更快啊!”他着急地说。“这是一个好机会,错过了就不容易找了。我说的全是真话,现在局势的确很严重,请你早点打定主意。”
  她并不作声。她开始在思索。丈夫的没有血色的病脸,母亲的憎恨与妒忌的眼光,永远阴暗的房间。……还有湘桂路上逃难的故事,敌人的暴行……这一切全挤到她的脑子里来。她的心乱得很,她无法打定主意。她不能再装假了。她放下汤匙,抬起头叹息地说:“我目前怎么走得了!”
  “走不了?你记住这是逃难的时候啊。你家庭不是很简单吗?你还有什么丢不下的!”他说。他知道她有一个丈夫和丈夫的母亲,他也知道她丈夫多病,她又跟那个母亲合不来,他也知道她不大喜欢她这个家。他却不知道她还有一个十三岁的男孩。他也不知道她“丢不下的”还是那个多病的丈夫。
  “太快了,让我多想想,”她摇头说,她不希望他再拿这样的话逼她。她不愿意马上就决定这个大问题。
  “那么我明天早晨听回信,过了明天就难弄到飞机票了,”他说。
  “等我想想看,”她沉吟地答道;但是接着她又摇一下头。“我看还是现在回答你罢:我不去了,”她含笑说。
  “这是一个最后的机会,你不能放过啊,”他略略变了脸色说。“你不应该为你家里的人牺牲,他们都不关心你,你何必管他们的事。”
  汤盆早已收去,现在换上了炸鱼。她低着头,不做声。
  “树生,你多想一想。你不能这样白白牺牲你自己啊。你还是跟我一块儿走罢,”他恳求道。
  “但是他们怎么办?”她好象在对自己说话似地说。
  “他们会照顾自己,你不走对他们也没有好处。你走了,还可以给他们留一笔不小的安家费。”
  “可是他——”她原想说“他在生病”,但是刚说出“他”字,她忽然住了口。应该说是那张黄瘦的病脸堵住了她的嘴。她不愿意在这个年纪比她小两岁的男人面前提到她的丈夫。这太寒伧了。
  “在这种时候,你还想到别人,你的心肠太好了,”他连忙接下去说。“可是心肠好,又有什么用?你只有白白牺牲你自己,太不值得!”
  他这几句话她听起来不大入耳,他冷冷地说一句:“不走也不见得就会死罢。”
  “树生,你不知道,战局多严重。我并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他着急地说。
  “我并没有说你在开玩笑,”她说,微微一笑,接着又说:“不过这里有千千万万的人,你为什么就关心我一个?”
  “因为我——”他答道,但是她害怕听他说出下面的话,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她脸一红,连忙用别的话打岔了。
  到最后喝咖啡的时候,他们忽然听见邻座一个人说:“我决定全家搬回乡下去。你呢?不可不早打主意啊。”
  “我才逃到这里来,已经精疲力尽了,还有什么办法呢?”另一个声音回答。“我们这些‘脚底下人’①,要逃都没有去处。”
  ①“脚底下人”:当时重庆人常常称江浙等省的人为“脚底下人”。
  “你听他们的话!”陈主任低声提醒她说。“可见时局的确严重。你非跟我走不可!”
  “要走也没有这样容易,我有许多未了的事啊,”她须口答道,她有点害怕,她的心思更活动了。
  “这个时候还管那些事情!你不必多讲了。你准备大后天走罢,”他激动地说。
  “听你这口气,好象你要强迫我跟你走,”她微笑说,故意掩饰她的迟疑不决。
  “当然,因为我关心你,”他用了颤抖的声音说。他伸过手来拿着她的一只手。
  她埋下头不作声,慢慢地把手缩回,过了两分钟她忽然站起来,低声说;“我要回去了。”
  “等两分钟,我送你回去,”他连忙说。她又默默地坐下来。
  陈主任付了帐,陪着她走下楼。他们站在大厦门前。几辆汽车叫吼着一齐开到前面空地上来。人声嘈杂。盛装的淑女、贵妇和魁梧的外国军官从车中走出,鱼贯地往旁边跳舞厅走去。
  “不象就要逃难的样子。我看那些话都是谣言,”她疑惑地说。
  “谣言?你还不相信我的话?”他不以为然地说。“我敢说不到一个星期,这班人都会溜光的!”在他的脑中这个城市的前途是一片漆黑,除了毁灭,他再也看不见什么。
  “可是走不了的人也很多,能走的究竟是少数,”她感慨地说,她又觉得她的丈夫很可怜。
  “不管怎样,有办法走的人总得走啊,”他说。
  他们慢步穿过汽车中间的小块空地,慢步走出了巷子。
  “现在回家未免太早。我们散散步好不好?”陈主任提议道。
  “我想早点回去,”她低声回答。
  “迟一点也没有关系,你迟半点钟回家,不会有什么不方便。我想你在家里一定很寂寞,”他说。
  她觉得末一句话搔着了她的痒处。她想拒绝他的提议,她想分辩说她在家里并不寂寞,可是她的心反抗。她咬紧嘴唇,什么话也不说。她的脚却顺从地跟着他的脚步走去。
  夜并不深,可是显得十分凄凉。街灯昏暗,店铺大半关了门。只有几家小食店还在营业,虽不冷静,却也没有往日那样热闹。寒风暗暗地吹着。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带着怕冷的样子匆匆地逃走了。
  “你看,一切都变了,”他带着一点威胁的调子在她的耳边说。“过两天还要更荒凉!”
  她不讲话,只顾埋头跟着他的脚步走。她的眼前还浮动着胜利大厦门前淑女贵妇们的面影。“她们都比我幸福,”她不平地想道。
  他们走过她住的那条街口,她甚至忘记抬头看一眼她的家所在的那座楼房。他们走向江边。他们顺着那条通到江边去的马路走着。马路蜿蜒地向下弯。他们转下坡去。在中途,在可以望到对岸的地方站住了。他们靠着石栏杆,眺望对岸的星星似的灯火。江面昏黑,灯火高低明灭,象无数只眼睛在闪动,象许多星星在私语。
  就在这一段马路上,离他们有二十步光景,有一对恋人似的青年男女,也靠着石栏杆。两个人咕噜地一直讲个不停。
  “我在这个鬼地方住够了,也应该走了,”他自语似地说。
  “住在这里,觉得这里不好。到了别处去,又不知道怎样,”过了半晌她也自语似地说。
  “无论如何总比这个鬼地方好。兰州天气好,是出名的,”他接嘴说。
  “我要是去兰州,我的工作不会成问题罢?”她忽然问道。
  “不成问题。包在我身上!”他兴奋地说。“那么你决定了!”
  “我还是决定不去,”过了一会儿她才回答一句。他不知道她是在说真话,还是开玩笑。
  “我们明天再谈去兰州的事,今晚上不要再提这种事情,”他连忙岔开说。“你看夜多么静,我真想写首诗。”
  最后一句话差一点惹她笑出声来,但是她竭力忍住了。她含笑问道:“陈主任还写诗吗?”
  “我新诗旧诗都爱读,也偷偷写过几首,写得不好,怕你见笑,”他带点慌张、也带点得意地答道。
  “没有想到陈主任还是位诗人,我倒想拜读陈主任的诗,”她说。
  “你不要再叫陈主任,你就叫我的名字,叫我奉光罢,”他央求道。
  “我们叫陈主任叫惯了,改不过口来。还是叫陈主任顺口些,”她带笑回答说。她有点兴奋。她起了一点幻想,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幻想。
  “横顺以后要改口的,”他想出这句双关活,他自己也很得意,故意停了一刻,才补上一句:“在兰州我是经理了。”他笑了笑。
  “我们将来逃到兰州来,没有办法,向陈经理要碗饭吃,你不要板起面孔拒绝啊,”她也故意笑着说。
  “将来?你不是大后天就走吗?”他半开玩笑地说。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她觉得他的热气喷到她的脸颊上来了。她便把身子移开一点。“我还没有决定啊。”接着又加一句:“我不能够丢开他们一个人走。”
  “你不能放弃这张飞机票啊。而且你不应该为别人牺牲你自己。而且你先走,他们可以随后跟来,而且……”他着急地说,他把一只手突然伸出去轻轻搂着她的腰。她想避开,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觉得自己脸红,心也跳得厉害。她没有功夫分析她这时的心理。她极力约束自己。她打断他的话:“你看对岸,看江面,看我们周围,多宁静,多和平。大家都很安静,我们何必自相惊扰。你有任务当然应该走。可是我赶去做什么呢?”
  “因为——因为我爱你啊,”他鼓起勇气激动地在她的耳边说。
  这句话对她并不全是意外,但是她仍然吃了一惊。她浑身发热。心跳得更急。她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异样的感觉。她不知道怎样回答他才好。她把头埋得更低,眼睛望着黑暗的水面。
  “你现在知道我的心了。你还不跟我走么?”他还在她的耳边絮絮地说。
  她看见丈夫的带哭的病脸,他母亲的带着憎恶的怒容,还有小宣的带着严肃表情(和他的小孩脸庞不相称)的苍白脸,她摇着头痛苦地说:“不!不!不!”他以为她在表示她不愿意跟他走,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三个“不”字里含着什么意思。
  “为什么还说‘不’呢?难道你不相信我?”他温柔地问道,一只手还放在她的腰间。他俯下头去,想看出她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的头刚刚挨近她的脸,闻到一股甜甜的粉香,他就大胆地伸过嘴去亲了一下她的左边脸颊,同时放在她腰间的右手也搂得紧些了。
  “不!不!”她吃惊地小声说,连忙挣脱他的手,向后退了两步,脸涨得通红。他也跟到她身边,还要对她讲话,刚说出一个“我”字,她忽然摇摇手说:
  “我的心乱得很。你送我回去罢。”她又害羞,又兴奋,可是又痛苦;而且还有一种惶惑的感觉:她仿怫站在十字路口,打不定主意要往什么地方去。
  “可是你还没有回答我啊,”他低声催促道。
  她不作声。她的脸仍然发热,左边脸颊特别烫,心不但跳得急,好象还在向左右摇来摆去。她没有一点主意,她的脑子也迟钝了。江面上横着一片白蒙蒙的雾,她也没有注意到雾是什么时候加浓的,现在却嗅到雾的气味了,那种窒息人的、烂人肺腑似的气味。夜在发白,雾弥漫到岸上来了。雾包围着她。她除了他外,看不见一个人。那一对青年男女已经被雾吞食了。她有点胆怯。她仿佛听见一个熟习的声音轻轻说着:“我只会累你们。”她打了一个冷噤。她再说一句:“我们还是回去罢。”先前被引起来的那一点浪漫的情感已经消失了。
  “时候还早呢!我们再找个地方坐坐好不好?”他说。
  “我想早点回去,”她短短地说。“明早晨八点钟我在冠生园等你。”
  “那么你明夭一定要回答我啊,”他郑重地叮嘱道。他很高兴,他相信她一定会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明天,好的,”她点头答道。她把左手插在他的右胳膊底下,挽着他的右膀,走下人行道,向浓雾掩罩的街心走去。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他忽然关心地问她:“你家里有什么事情吗?你今天好象不大高兴。”
  “没有,”她摇摇头说,她仍旧挽住他的膀子在雾中走着。她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她有一点怕,又有一点烦,她只想抓住一件东西,所以她更挽紧他的膀子。
  “这样离开你,我实在不放心,”他又说;“你在这里不会过得好。”
  他的话使她想到别的事情。她觉得心酸,她又起了一种不平的感觉。这是突然袭来的,她无法抵抗。她想哭,却竭力忍住。没有温暖的家,善良而懦弱的患病的丈夫,自私而又顽固、保守的婆母,争吵和仇视,寂寞和贫穷,在战争中消失了的青春,自己追求幸福的白白的努力,灰色的前途……这一切象潮似地涌上她的心头。他说了真话:她怎么能说过得好呢?……她才三十四岁,还有着旺盛的活力,她为什么不应该过得好?她有权利追求幸福。她应该反抗。她终于说出来了:“走了也好,这种局面横顺不能维持长久。”声音很低,她象是在对自己的心说话。
  “那么就决定搭这班飞机罢。到了兰州一切问题都容易解决,”他惊喜地大声说。
  “不!”她惊醒般地说。但是接着她又添上一句:“我明天回答你。”
  “明天?这一晚上的时间多长啊,”他失望地叹息道。
  “我得回去好好想一想,这回我要打定主意了,”她说,她并没有感到爱与被爱的幸福。她一直在歧途中徬徨,想决定一条路。可是她一直决定不了。
  “那么你明天不会拒绝罢,”他结束地说,希望还不曾完全消失。“明天八点钟在冠生园,我等你答复。”
  “明天我也许会决定走,”她说,“这里的雾我实在受不了,好象我的心都会给它烂掉似的。这两年我也受够了。”她心烦,她想反抗。可是她的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雾。她看不见任何的远景。
一六
  她又回到了家。进了大门,好象进了另一个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熟习,可是她不由得皱起眉头来。她似乎被一只手拖着进了自己的房间。
  母亲房里有灯光,却没有声息。丈夫静静地躺在床上。他没有睡,看见她进来,他说:“你回来了。”声音是那么亲热,他没有抱怨,这倒使她觉得惭愧。她走到床前,温柔地对他说:“你还不睡?”
  “我等你回来,”他答道。
  “你自己身体要紧啊,为什么还只想到我?”她感动地说。
  “我白天睡得多,所以晚上睡不着,”他亲切地回答。“今晚上张太太又来过,她说我们这里大门口堆了很多行李,说是有一些从贵阳逃来的难民。张太太听人说连贵阳都保不住了。她劝我们早走。你看怎么样?”
  “我好象没有看见什么。大门口冷清清的。情形不会坏到这样罢,”她心不在焉地说。
  “我也是这样想,不会这样快。其实我们这种人无钱无势,也用不着逃难。就是遇到不幸,也不过轻如鸿毛。其实活着也不见得比死好。这样一想我的心倒也定了。我一直等着你回来,想跟你谈谈。”他小心地压低声音:“我跟妈常常谈不拢,我也不敢多跟她商量。你比她懂得多,更明白,所以我盼望你回来,我好跟你商量。”
  “什么事?你说逃难吗?”她随口问道。
  “是,就是逃难的事,”他用恳切的眼光望着她,答道。“我看这回十分之八九有问题。我是逃不动的了。我也不怕什么。不过你应该早作准备。你不必陪我守在这里。你要是能把小宣带走,也给妈找个安身地方,那我就心安了。”他的声音略带颤抖,却没有一点感伤的调子。
  “我不走,”她简短地说;他这番话是她没有料到的,他在这时候显得十分大量却使她感到良心的责备。她暗想:“他要我走,你居然也让我走!”她反而觉得心里不痛快。
  “到那时候你不走是不行的。你不要只顾想着我,我临时可以跟着我们公司走,”他着急地开导她。“我们男人的办法究竟多一点。你不是说行里有意思调你去兰州吗?刚才……”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想了半夭,我觉得你还是答应去的好。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我不想去,”她仍旧简短地回答他;她坐在床沿上,他的诚恳的关心的表情,使她心里更不舒服,她掉开头去不看他。
  “树生,”他颤声唤她,她不得不回过头来。“我这个意思不会错,我是平心静气地想过的——”
  “是不是妈跟你讲过什么话?”她打断他的话头,突然问道。
  “我没有讲过!我才不在背后讲人坏话!”母亲意外地在小屋里大声分辩道。
  树生不做声,却气得用力咬嘴唇。他提高声音回答:“妈,并不是说你讲过树生的坏话,请你不要多心。”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母亲继续说,“她横竖是留不住的,让她早点走了也好。”
  “我偏不走,看你有什么办法!”树生赌气地说,但是声音低,母亲并没有听清楚。
  “妈就是这个脾气,你不要认真,就让她说两句罢,”他小声劝她。
  “我这几年也受够了,你亲眼看见的,”她低声答道。
  “那么你一个人先走罢。能带小宣就带小宣去;不能带,你自己先走。你不要太委屈了你自己,”他温和地、清清楚楚地说,声音低,故意不让他母亲听见。
  “你真的是这样决定吗?”她冷冷地问道,她极力不泄露出自己的感情。
  “这是最好的办法,”他恳切地、直率地回答,“对大家都好。”
  “你是不是要赶我走?为什么要我一个人先去?”她又发问。
  “不,不,我没有这个心思,”他着急地分辩。“不过时局坏到这样,你应该先救你自己啊。既然你有机会,为什么要放弃?我也有办法走,我们很快地就可以见面。你听我的话先走一步,我们慢慢会跟上来。”
  “跟上来?万一你们走不了呢?”她仍旧不动感情地问。
  他停了片刻,才低声回答她:“至少你是救出来了。”他终于吐出了真话。
  她突然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眼里浮出了泪水,心里难过得很。她想大哭一场,然后决定一条路,就不再踌躇。
  “宣,你睡罢,为什么你总是不想到你自己啊?”她站起来,揉了揉眼睛,叹息地说。
  “我是不要紧的,我是不要紧的,”他接连地说。
  “可是我不能这样做,”她自语似地说。她在房里来回走了几转。“我不走。要走大家一齐走!”她说,她决定了,虽然这个决定并没有给她带来快乐。
  第二天早晨她带给陈主任的答复就是这三个字:我不走。
  陈主任立刻变了脸色。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做出笑容问一句:“你真的这样决定了?”
  “我仔细地想过了,我决定留下来。”
  过了几分钟他带着严肃的表情低声对她说:“我不是故意吓你,我告诉你一个消息:行里昨晚得到贵阳分行的电报,说是在办结束了。你得打定主意啊。”
  “我已经打定主意了,”她冷淡地说。
  “你多考虑一下。今天情形更不对了。你看在这里吃早点的人比往天少得多,而且都是慌慌张张的。大难近在目前,就是拖也只有几天好拖,”他说。
  “你的飞机票拿到了吗?”她打岔地问,她不愿意再听他讲那些话。
  “还没有,今天下午再去问,”他无精打采地答道。
  “你要早点去啊,你不怕票子会给别人抢去吗?”她假意关心地问道。
  “票子给别人抢去也好,我一个人走不走也没有关系,”他自语般地说,他故意用愁苦的眼光看了她一眼。这时茶房送来他要的一碗广东粥,他就埋下头去,用汤匙舀起粥来喝着。
  她觉得无话可说,就端起杯子放在嘴边,呷着茶。她看了他两眼。她相信他不是在装腔作势,她相信他的痛苦和失望是真的。她开始同情他。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合理。她想:我就答应跟他去,会有怎样的结果?她的决心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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