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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

巴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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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我只写了一个肺病患者的血痰,我只写了一个渺小的读书人的生与死。但是我并没有撒谎。我亲眼看见那些血痰,它们至今还深深印在我的脑际,它们逼着我拿起笔替那些吐尽了血痰死去的人和那些还没有吐尽血痰的人讲话。这小说我时写时辍,两年后才写完了它,可是家壁兄服务的那个书店已经停业了(晨光出版公司还是最近成立的)。并且在这中间我还失去了一位好友和一个哥哥,他们都是吐尽血痰后寂寞地死去的;在这中间“胜利”给我们带来希望,又把希望逐渐给我们拿走。我没有在小说的最后照“批评家”的吩咐加一句“哎哟哟,黎明!”,并不是害怕说了就会被人“捉来吊死”,唯一的原因是:那些被不合理的制度摧毁、被生活拖死的人断气时已经没有力气呼叫“黎明”了。

  紧急警报发出后快半点钟了,天空里隐隐约约地响着飞机的声音,街上很静,没有一点亮光。他从银行铁门前石级上站起来,走到人行道上,举起头看天空。天色灰黑,象一块褪色的黑布,除了对面高耸的大楼的浓影外,他什么也看不见。他呆呆地把头抬了好一会儿,他并没有专心听什么,也没有专心看什么,他这样做,好象只是为了消磨时间。时间仿佛故意跟他作对,走得特别慢,不仅慢,他甚至觉得它已经停止进行了。夜的寒气却渐渐地透过他那件单薄的夹袍,他的身子忽然微微抖了一下。这时他才埋下他的头。他痛苦地吐了一口气。他低声对自己说:“我不能再这样做!”
  “那么你要怎样呢?你有胆量么?你这个老好人!”马上就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反问道。他吃了一惊,掉头往左右一看,他立刻就知道这是他自己在讲话。他气恼地再说:
  “为什么没有胆量呢?难道我就永远是个老好人吗?”
  他不由自主地向四周看了看,并没有人在他的身边,不会有谁反驳他。远远地问起一道手电的白光,象一个熟朋友眼睛的一瞬,他忽然感到一点暖意。但是亮光马上灭了。在他的周围仍然是那并不十分浓的黑暗。寒气不住地刺他的背脊。他打了一个冷噤。他搓着手在人行道上走了两步,又走了几步。一个黑影从他的身边溜过去了。他忽然警觉地回头去看,仍旧只看到那不很浓密的黑暗。他也不知道他的眼光在找寻什么。手电光又亮了,这次离他比较近,而且接连亮了几次。拿手电的人愈来愈近,终于走过他的身边不见了。那个人穿着灰色大衣,身材不高,是一个极平常的人,他在大街上随处都可以见到。这时他的眼光更不会去注意那张脸,何况又看不清楚。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朝那个人消失的方向望着。他在望什么呢?他自己还是不知道。但是他忽然站定了。
  飞机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了。他这一刻才想起先前听到那种声音的事。他注意地听了听。但是他接着又想,也许今晚上根本就没有响过飞机的声音。“我在做梦罢,”他想道,他不仅想并且顺口说了出来。“那么我现在可以回去了,”他马上接下去想道。他这样想的时候,他的脚已经朝着回家的路上动了。他不知不觉地走出这一条街。他继续慢慢地走着。他的思想被一张理不清的网裹住了。
  “我卖掉五封云片糕、两个蛋糕,就是这点儿生意!”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墙角发出来。他侧过脸去,看见一团黑影蹲在那儿。
  “我今晚上还没有开张。如今真不比往年间,好些洞子都不让我们进去了。在早我哪个洞子不去?”另一个比较年轻的声音接着说。
  “今晚上不晓得炸哪儿,是不是又炸成都,这们(么)久还不解除警报,”前一个似乎没有听明白同伴的话,却自语似地慢慢说,好象他一边说一边在思索似的。
  “昨天打三更才解除,今晚上怕要更晏些,”另一个接腔道。
  这是两个小贩的极不重要的谈话。可是他忽然吃了一惊。昨天晚上……打三更!……为什么那个不认识的人要来提醒他!
  昨天晚上,打三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解除警报,他跟着众人离开防空洞走回家去。
  昨天那个时候,他不止是一个人,他的三十四岁的妻子,他的十三岁的小孩,他的五十三岁的母亲同他在一起。他们有说有笑地走回家,至少在表面上他们是有说有笑的。
  可是以后呢?他问他自己。
  他们回到家里,儿子刚睡下来,他和妻谈着闲话,他因为这天吃晚饭时有人给妻送来一封信,便向妻问起这件事情,想不到惹怒了她。她跟他吵起来。他发急了,嘴更不听他指挥,话说得更笨拙。他心里很想让步,但是想到他母亲就睡在隔壁,他又不得不顾全自己的面子。他们夫妇在一间较大的屋子里吵,他母亲带着他儿子睡在另一间更小的屋里。他们争吵的时候他母亲房门紧闭着,从那里面始终没有发出来什么声音。其实他们吵的时间也很短,最多不过十分钟,他妻子就冲出房去了。他以为她会回来。起初他赌气不理睬,后来他又跑下楼去找她,他不仅走出了大门,并且还走了两三条街,可是他连一个女人的影子也没有看见,更不用说她。虽说是在战时首都的中心区,到这时候街上也只有寥寥几个行人,街两旁的商店都已关上铺门,两三家小吃店里电灯倒燃得雪亮,并且有四五成的顾客。他在什么地方去找她呢?这么大的山城他走一晚都走不完!每条街上都可以有她,每条街上都可以没有她。那么他究竟在哪里找得到她呢?
  不错,他究竟在哪里找得到她呢?他昨天晚上这样问过自己。今天晚上,就在现在他也这样问着自己。为什么还要问呢?她今天不是派人送来一封信吗?可是信上就只有短短的几句话,措辞冷淡,并且只告诉他,她现在住在朋友家里,她请他把她随身用的东西交给送情人带去。他照样做了。他回了她一封更短更冷淡的信。他没有提到他跑出去追她的事,也不说请她回家的话。他母亲站在他的身边看他写信,她始终不曾提说什么。关于他妻子“出走”的事(他在思想上用了“出走”两个字),他母亲除了在吃早饭的时候用着怜惜的语调问过他几句外,就没有再说话,她只是皱着双眉,轻轻摇着头。这个五十三岁的女人,平素多忧虑,身体不太好,头发已经灰白了。她爱儿子,爱孙儿,却不喜欢媳妇。因此她对媳妇的“出走”,虽说替她儿子难过,可是她暗中高兴。儿子还不知道母亲的这种心理,他等着她给他出主意,只要她说一句话,他就会另外写一封热情的信,恳切地要求他妻子回来。他很想写那样的一封信,可是他并没有写。他很想求他妻子回家,可是他却在信里表示他妻子回来不回来,他并不关心。信和箱子都被人带走了,可是他同他妻子中间的隔阂也就增加了一层。这以后,他如果不改变态度写信到他妻子服务的地方去(他不愿意到那里去找她),他们两个人就更难和解了。所以他到这时候还是问着那一句老问话,还是找不到一个满意的答复。
  “说不定小宣会给我帮忙,”他忽然想道,他觉得松了一口气,但是也只有一分钟。以后他又对自己说:“没有用,她并不关心小宣,小宣也不关心她。他们中间好象没有多大的感情似的。”的确小宣一清早就回到学校去了。这个孩子临走并没有问起妈,好象知道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似的。无论如何,向父亲告别的时候,小宣应该问一句关于妈的话。可是小宣并没有问!
  他在失望中,忍不住怨愤地叫道:“我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呵!没有人真正关心到我!各人只顾自己。谁都不肯让步!”这只是他心里的叫声。只有他一个人听见。但是他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忽然以为他嚷出什么了,连忙掉头向四周看。四周黑黑的,静静的,他已经把那两个小贩丢在后面了。
  “我站在这里干什么呢?”这次他说出来了,声音也不低。这时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自己”两个字上面,所以他会这样发问。这句问话把他自己惊醒了。他接着就在想象中回答道:“我不是在躲警报吗?——是的,我是在躲警报。——我冷,我在散步。——我在想我跟树生吵架的事。——我想找她回来——”他马上又问(仍然在思想上):“她会回来吗?我们连面都见不到,我怎么能够叫她回家呢?”
  没有人答话。他自己又在想象中回答:“妈说她自己会回来的。妈说她一定会回来的。”接着:“妈显得很镇静,好象一点也不关心她。妈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回来呢?为什么不劝我去找她呢?”接着:“妈现在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妈趁着我出去的时候到那里去了呢?说不定现在她们两个在一块儿躲警报。那么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我在警报解除后慢慢走回家去,就可以看见她们在家里有说有笑地等着我。——我对她先讲什么话呢?”他踌躇着。“随便讲两句她高兴听的话,以后话就会多起来了。”
  他想到这里,脸上浮出了笑容。他觉得心上的重压一下子就完全去掉了。他感到一阵轻松。他的脚步也就加快了些。他走到街口,又转回来。
  “看,两个红球了!快解除了罢?”这不是他的声音,讲话的是旁边两个小贩中的一个,他们的谈话一直没有中断,可是他早已不去注意他们了,虽然他几次走过他们的身边。他连忙抬起头去看斜对面银行顶楼上的警报台,两个灯笼红亮亮地挂在球竿上。他周围沉静的空气被一阵人声搅动了。
  “我应该比她们先回去,我应该在大门口接她们!”他忽然兴奋地对自己说。他又看了球竿一眼。“我现在就回去,警报马上就会解除的。”他不再迟疑,拔步往回家的路上走了。
  街道开始醒转来,连他那不注意的眼睛也看得见它的活动。虽然那一片墨黑的夜网仍然罩在街上,可是许多道手电光已经突破了这张大网。于是在一个街角,有人点燃了电石灯,那是一个卖“嘉定怪味鸡”的摊子,一个伙计正忙着收拾桌面,另一个在发火,桌子前聚集了一些人,似乎都是被明亮的灯光招引来的。他侧过头朝那里看了两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那个地方。他又往前面走了。
  他大约又走了半条街的光景。眼前突然一亮,两旁的电灯重燃了。几个小孩拍手欢叫着。他觉得心里一阵畅快。“一个梦!一场噩梦!现在过去了1”他放心地想着。他加快了他的脚步。
  不久他到了家。大门开着。圆圆的门灯发射出暗红光。住在二楼的某商店的方经理站在门前同他那个大肚皮的妻子讲话。厨子和老妈子不断地穿过弹簧门,进进出出。“今晚上一定又是炸成都,”方经理跟他打了招呼以后,应酬地说了这一句。他勉强应了一声,就匆匆地走进里面,经过狭长的过道,上了楼,他一口气奔到三楼。借着廊上昏黄的电灯光,他看见他的房门仍然锁着。“还早!”他想道,三楼的廊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们都没有回来。”他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有人上来了。这是住在他隔壁的公务员张先生,手里还抱着两岁的男孩。孩子已经睡着了。那个人温和地对他笑了笑,问了一句:“老太太还没有回来?”他不想详细回答,只说了一句:“我先回来。”那个人也不再发问,就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去。接着张太太也上来了。她穿的那件褪色的黑呢大衣,不但样式旧,而且呢子也磨光了。永远是那张温顺的瘦脸,苍白色,额上还有几条皱纹,嘴唇干而泛白。五官很端正,这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现在看起来,还是不难看。她一路喘着气,看见他站在那儿,向他打个招呼,就一直走到她丈夫的身边。她俯下头去开锁,她小声同她丈夫说话。门开了,两个人亲密地走了进去。他目送着他们。他用羡慕的眼光看他们。
  然后他收回眼光,看看自己的房门,看看楼梯口。他并没有看出什么来。“怎么还不回来?”他想,他着急起来了。其实他忘记了他母亲往常出去躲警报,总是比别人回家晚一点,她身体不太好,走路慢,出去时匆匆忙忙,回来时从从容容,回到家里照例要倒在他房间里那把藤躺椅上休息十来分钟。他妻子有时同他母亲在一块儿。有时却同他在一块儿。可是现在呢?……
  他决定下楼到外面去迎接他母亲,他渴望能早见到她,不,他还希望他妻子同他母亲一块儿回来。
  他转身跑下楼去。他一直跑到门口。他朝街的两头一望,他看不清楚他母亲是不是在那些行人中间。有两个女人远远地走过来,其实并不远,就在那家冷酒馆前面。高的象他妻子,也是穿着青呢大衣;矮的象他母亲,穿一件黑色棉袍。一定是她们!他露出笑脸,向着她们走去。他的心跳得很厉害。
  但是快要挨近了,他才发觉那两个人是一男一女,被他误认作母亲的人却是一个老头儿。不知道怎样,他竟然会把那个男人看作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他的眼睛会错得这样可笑!
  “我不应该这样看错的,”他停住脚失望地责备自己道。“并没有一点相象的地方。”
  “我太激动了,这不好,等会儿看见她们会不会又把话讲错。——不,我恐怕讲不出话来。不,我也许不至于在她面前讲不出话。我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不,我怕我会高兴得发慌。——为什么要发慌?我真没有用!”
  他这样地在自己心里说了许多话。他跟自己争论,还是得不出一个结论。他又回到大门口。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宣。”他抬起头。他母亲正站在他的面前。
  “妈!”他忍不住惊喜地叫了一声。但是他的喜色很快地消失了。接着他又说:“怎么你一个人——”以后的话他咽在肚里去了。
  “你还以为她会回来吗?”他母亲摇摇头低声答道,她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他。
  “那么她没有回来过?”他惊疑地问。
  “她回来?我看她还是不回来的好,”她瞅了他一眼,含了一点轻蔑的意思说。“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找她?”她刚说了这句责备的话,立刻就注意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她的心软了,便换了语调说:“她会回来的,你不要着急。夫妻间吵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是回屋里去罢。”
  他跟着她走进里面去。他们都埋着头,不作声。他让她提着那个相当沉重的布袋,一直走到楼梯口,他才从她的手里接过它来。
  他们开了锁,进了房间,屋子里这晚上显得比往日空阔,凌乱。电灯光也比往常更带昏黄色。一股寒气扑上他的脸来,寒气中还夹杂着煤臭和别的窒息人的臭气。他忍不住呛咳了两三声。他把布袋放到小方桌上去。他母亲走进她的房里去了。他一个人站在方桌前,茫然望着白粉壁,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思想象飞絮似地到处飘。他母亲在内房唤他,对他讲话,他也没有听见。她后来出来看他。
  “怎么你还不休息?”她诧异地问道。“你今天也够累了。”她走到他的身边来。
  “哦,……我不累,”他说,好象从梦里醒过来似的。他用茫然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你不睡?你明天早晨还要去办公,”她关心地说。
  “是,我要去办公,”他呆呆地小声说。
  “那么你应该睡了,”她又说。
  “妈,你先睡罢,我就会睡的,”他说,可是他皱着眉头。
  他母亲站在原处,默默地望了他一会儿,她想说话,动了动嘴,却又没有说出什么来。他还是不动。她又站了几分钟,忽然低声叹了两口气,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他还是站在方桌前。他好象不知道他母亲已经去了似的。他在想,在想。他的思想跑得快。他的思想很乱。然后它们全聚在一个地方,纠缠在一起,解不开,他越是努力要解,越是解不开。他觉得脑子里好象被人塞进了一块石头一样,他支持不住了。他踉跄地走到床前,力竭地倒下去。他没有关电灯,也没有盖被,就沉沉地睡去了。
  这不是酣睡。这是昏睡。

  他做着连续的梦。他自然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
  他和妻住在一个平静的小城里,他们生活得并不怎么快乐,还是常常为着一些小事情争吵。他们夫妇间的感情并不坏,可是总不能互相了解。她爱发脾气,他也常常烦躁。这天他们又为着一件小事在吵架,他记得是为着他母亲的事情。这天妻的脾气特别大。他们还在吃饭,妻忽然把饭桌往上一推,饭桌翻倒在地上,碗碟全打碎了。母亲不在家,孩子躲在屋角哭。他气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含糊的声音咒骂自己,用力打自己的头。
  正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一声霹雳似的巨响。这声音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可是他们的屋子摇动了两下,震动相当厉害。
  “什么事?”他吃惊地说。他的脑子比较清醒了。
  妻默默地站在房门口。孩子的哭声停止了。
  “我出去看看,”他说着,就往门外走,打算到楼下去。
  “你不要去,要去我们一块儿去。有什么事我们在一块儿也好些,”妻不再生气了,却改变了态度,关心地阻止他出去。
  他听从她的话,就在门前廊上站住了。可是他也不说什么。他望着楼板上的碎碗剩菜,带了一点懊悔,等着她讲话。
  她不作声。他仍旧在等待。忽然他听见了大炮声(他想,这应该是大炮声),一声,两声。又静下去了。孩子又哭起来。妻发出一声尖叫。
  “敌人打来了!”他惊惺地自语道。接着他叫了一声:“妈!”就沿着走廊跑到楼梯口去。
  “宣!”妻在后面唤他,“你到哪里去?”
  “我找妈去!”他头也不回地答应一句,就一口气跑下了楼。
  妻拖着孩子也跑下楼来。“你不能一个人走,你不能丢开我们母子。就是死,我们也要跟着你。”妻哭叫着。
  “我要去找妈。我们不能丢开她。万一有事情,她一个人怎么办!”他一面说,一面打开大门。
  门外人声嘈杂。马路上全是人,他只看见万头攒动。大家疯狂地背向着城奔跑。他们有的抱着小孩,有的拿着包袱,有的搀扶着老年人。小孩在哭,女人在唤她们的亲人,男人在催促他们的同伴。
  南面的天空被浓烟盖满了。这烟还不断地一股一股朝上卷腾。爆炸声接连地响着,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可怕。他知道危险就在面前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妈”!他立刻跑下石阶,他要跨过门前草地到马路上去。他要进城去找他母亲。
  “你要到哪里去!你不能够丢开我们!”他妻子从后面拖住他的一只膀子,哭嚷起来。“要逃难,你不能一个人逃,不顾我们母子死活!”
  “我不是逃难!我去接妈回来,她还在城里!”他站住分辩道。
  “你还想在城里找得到她!”妻子冷笑地说。“难道她没有脚没有眼睛,自己不会走路。”
  “你快进去收拾东西。等我去接妈回来,大家一块儿走。就说逃难,也得随身带点东西。”他着急地挣脱了她的手。
  “你妈不是在那边!”妻指着马路旁沟边一丛牵牛藤说。他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他母亲就站在牵牛藤下面(牵牛藤是沿着一棵老树干爬上去的),头发蓬乱,脸色惨白,额上好象还有血迹。她正张大眼睛向四处看,显然她是在找寻他。他抬起头大声叫“妈!”他挥着手。可是没有用。他想跑过去。然而他得穿过面前这条人挤得水泄不通的马路。他跑到马路边。人们不给他留一个缝。他用力挤,人们总是把他推开。他似乎听见他母亲的叫声。他也在叫。可是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左膀。那是他的妻子,她手里提着一个小皮箱,孩子跟在她后面。
  “我们走罢,不要管她!”她着急地说。
  “不行,我要过去接妈回来,”他生气地答道。
  “这时候还要去接她?我看你发昏了,我问你性命要不要?我可不能等你!”他妻子板起脸厉声说。
  “你让我去。我一定要去接她。她就在我面前,我不能丢开她,只顾自己逃命,”他说,一面抽出他的左膀。
  “那么好,你去接你那位宝贝母亲,我带着小宣走我们的路。以后你不要怪我!”她赌气地说。他觉得她在竖起眼睛看他,并且她的眼睛竖得那么直,他从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睛生得这样!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她果然转过身牵着孩子走了。她没有露一点悲痛的表情,不,她还用她那高傲的眼光看他。
  但是他还想她会回来,回到他的身边来;或者他以后可以追上她。然而一转眼她的影子就看不见了。人们好象从四面八方向着他挤过来,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推他,他只觉得身子摇来晃去,似乎立在一只受着大浪颠簸的船上一样。他的脑子发热、发昏。他也用力推别人,用力挤上去。
  于是他醒了,醒来的时候,他的手还在动。
  这不过是他的一个梦。他这一晚却做了好几个跟这类似的荒唐的梦。

  他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屋子里没有声音。母亲的房门开着。他平安地躺在床上,心扑冬扑冬地跳着。眼前隐隐约约地现着那些可怕的影子。一种疲乏的、昏沉的感觉压住他。他没有动,也没有想。他慢慢地移动他的眼光,他努力睁大他的眼睛,可是他并没有看清楚什么。他不知道现在和先前,哪一种是梦,哪一种是真。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处在什么样的情形里面。他只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他头痛。痛得不厉害,但是他头痛。他在挣扎,他也弄不清楚他在跟什么挣扎。他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一会儿。
  忽然什么东西刺了他的脑子一下。他一跳就下了床。他站在屋子中央(就算是中央罢,因为他不靠近一样家具),惊愕地向四处望。他又用力搔自己的头发,绝望地自语道:“我应该怎么办呢?”他记起昨天的事情了,记起前天的事情了。
  “这是我的错。我昨天应该亲自去向她解释,向她道歉。事情是我闹出来的,难怪她生气,”他又说。
  “为什么我昨天要写那封信?为什么我不对她讲老实话?为什么我不自己去找她。为什么?……”想到这里他下了决心:“我现在就去。”
  他母亲回来了,手里提着菜篮。她看见他还在房里,便惊讶地问:“九点半钟了,你怎么还不去上班?”
  九点半钟!他应该去上班!可是他忘记了。他已经迟了半点多钟了。怎么办呢?
  “你还没有洗脸?你脸色不好看。你有什么不舒服吗?要不,请一天假也好。你写个字条我给你送去,”他母亲关心地说。
  他吃了一惊,慌张地说:“我很好。我就去。”
  他不愿意再听她讲话。他拿着脸盆在走廊上水缸里去舀了冷水。他捧着脸盆进屋,刚把它放在方桌上,他母亲又说:“你洗冷水?这怎么要得?快去换热水,锅里头还给你留得有热水。我给你去倒。”她说着就伸手来拿脸盆。
  “妈,我已经洗好了,”他连忙说,他的脸给冷水一浸,脑子倒清醒多了。他把脸帕维于往椅背上一搭,也不倒掉盆里的水,就匆匆走出房去。他并没有刷牙,应忘记戴上他那顶旧呢帽。他走得这样急,显然他不想跟他母亲多谈话。
  “真没有出息!跟自己老婆吵了架,就象失掉了魂魄一样!”母亲在屋里这样批评他,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他走下楼。他走到街上。街上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尘土。这一天是这个山城里少有的不冷不热的好天。
  “我先到哪儿去?”他站在人行道上问自己。
  “先去找她!”这是第一个回答。他顺从这个意见,朝她办公地方的那个方向走去。他走了几步。他站住,想了一下。他又朝前走几步。
  “不对,我应该先去办公,我那个鬼地方连清两点钟假,也要扣薪水,”他最后这样决定了。他又掉转身子。
  不久他到了他服务的地方。那是一个半官半商的图书文具公司的总管理处。他的办公桌在二楼的一个角落里。楼下的签到簿已经收起来了。这是他三年半以来的第一次迟到。他默默地走上楼去。编辑部主任兼代经理周XX忽然在主任室里抬起
  工5头来,朝外面看,看见了他,也不说什么话,却露出一种轻视的表情。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个,他的整个心思都放在一个人身上。那是她,仍然是她!
  他的工作开始了。还是那单调沉闷的工作。他桌上一堆校样(他进来时就看见它们躺在那儿)并不比昨夭那堆高。那些半清晰半模糊的字迹,那些似乎还带着油墨气味的字迹,今天并不比往常更叫人厌烦。他机械地移动眼光,移动手,移动笔,他在校样上写下好些字……而且他始终埋着他的头。他们的办公室里有一个旧式大挂钟。他听见钟敲了十点……十一点……十二点。他没有记住校样上面的一个字。可是钟声他却听得很清楚,特别是这坚决的十二下。他懂得它们的意义。下班了!
  他站起来,简直可以说是不知不觉地就站了起来。但是别人比他更快,他们都已经离开办公桌了。他把没有看完的校样和原稿折叠起来,放在一边。他站在桌子前面,眼光迟钝地望着那几扇临街的玻璃窗。窗户全关着,玻璃上积了不少尘土。他也没有想过要看什么。他是在思索。不,他也不能说是在思索。他的思想停滞在一点,停滞在一个字上面——就是“她”!
  铃声早已响过了。但是他没有听见。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时候他应该下楼去吃饭。别人好象也忘记了他的存在似的,没有人上楼来叫他。他们更没有想到他还在楼上。
  但是他的脑子终于活动起来。他醒了。他离开了办公桌,走下楼去。
  饭厅里碗碟狼藉的桌上还有人在吃饭。
  “怎么!你在上面!”一个同事惊讶地说,同时用了类似怜悯的眼光看了看他。
  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句,想了想,也不坐下吃饭,就走出饭厅,往门外去了。
  他好象听见了同事们的轻蔑的笑声。
  “他们一定知道我的事情,”他这样想道,他觉得脸上烧到耳根了。
  他不饿,他也没有想到“饿”同“饱”的事情。他只有一个念头:去找她!
  可是走了不到十步,他忽然想:他们会跟在我后面吗?“他们”指的是他的同事们。这个念头使他放慢脚步,他感到踌躇了。不过他并没有停止脚步,或者转过身来。他开始在想象他就要同她见面的情景:她会用怎样的面孔,怎样的话对待他。
  “她会原谅我的,”他对自己说了两遍。他温柔地微微一笑。他觉得他是在对着她笑。他的勇气又增加了。
  他不知不觉地到了她办事的地方。

  她是一家商业银行的行员。大川银行就在附近一条大街的中段。他刚刚走到街角,就看见她从银行里出来。她不是一个人,她和一个三十左右的年轻男子在一块儿。他们正朝着他走来。的确是她。还是那件薄薄的藏青呢大衣。不同的是,她的头发烫过了,而且前面梳得高高的。男人似乎是银行里的同事,有一张不算难看的面孔,没有戴帽子,头发梳得光光。他的身材比她高半个头。身上一件崭新的秋大衣,一看就知道是刚从加尔各答带来的。
  男人带笑地高谈阔论,她注意地听着。他们并没有看见他。他觉得心里发冷。他不敢迎着他们走去。他正想躲开,却看见他们走下人行道穿过马路到对面去了。他改变了主意,他跟着他们走到对面去。他们脚步下得慢,而且身子挨得很近。他看得出来,男的故意把膀子靠近女人的身体,女的有意无意地在躲闪。他起初不敢走近他们,害怕她觉察出来他是在跟她。这时他忽然有了勇气,他跟在他们后面。那个男人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话,她声音清脆地笑起来。这熟习的笑声刺痛他的心。他的脸色变了,他的脚也不动了。他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她的丰满的身子显得比在什么时候都更引诱人,这更伤了他的心。他望着,别人的身体遮了他的视线。他忽然向前走去。他一张脸通红,心跳得厉害,他想伸出手去抓她,或者大声唤她。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她同那个男人走进前面一家新开的漂亮的咖啡店去了。
  他站在门口,不知道应该怎样做。他想:进去找她讲话罢?——不好,说不定会把事情弄糟。那么回书店去,等着另一个机会,再找她谈话罢。——不好,他放不下心。他应该争取时间,早点同她和解。那么就站在门口等候他们出来罢。——不好,这会伤她的面子。并且要是她不理他呢?要是另一个人帮忙地对付他呢?万一争吵起来,他没有什么权利约束她。他们中间只有同居关系,他们不曾正式结过婚。当初他反对举行结婚仪式,现在他却后悔他那么轻易地丢开了他可以使用的唯一的武器。她始终有完全的自由。这样一想,他只有垂头扫兴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地方去了。
  一路上尽是妻同那个年轻人亲密讲话的影子,偶尔还听见她的笑声,他差一点被一辆人力车撞倒了。
  他走进公司,两个同事坐在楼下办公桌前看报。
  “怎么啦,老汪?你今天气色不好,连饭也不吃,有什么心事吗?”那个姓潘的年轻人带着讽刺的调子说。这个人一定知道了他的事情,他想道。
  “没有事。我肚子不大好,”他连忙做出笑容,临时编出一句假话来。
  “肚子不好,吃点药罢。今天下午不要办公了。汪兄,你就请半天假罢,”另一个姓钟的同事说,这个人年纪在五十左右,身子肥壮,头顶全秃了,两腮的肉重重地垂下来,使他的脸成了方形。鼻子特别大,鼻头发红色。这是一个有趣的人,脸上常带笑容,和同事们处得不错。他爱喝酒,爱说话,在这里没有家室,也没有亲人。这里的同事们都称他做“钟老”,并且赞他“会生活”,“会享乐”,“会安排生活”。
  “不要紧,我精神很好,”他(现在我应该写出他的完全的姓名了:汪文宣)敷衍地答了一句,就要上楼去。
  “老汪,在下面坐一会儿罢,现在还不到办公时间,你何必就上楼去?”姓潘的笑着挽留道。
  “你近来瘦了,应该多休息。为这点薪水卖命,也太值不得,”钟老关心地看他一眼,劝道。
  他在一个空凳子上坐下来,忍不住低声叹了一口气。
  “什么事?什么事?”钟老惊问道,接着就在他的肩头拍一下:“你们年轻人,看开点罢。不要太认真啊!这个年头谁又真正高兴啊!要紧的还是保养自己的身体。”
  “靠这点钱连自己的老婆也养不活!哪里说得上保养身体!”他沮丧地答道。
  “我懂,你跟你太太又闹过架了,”钟老省悟地说。
  “不是,不是,”他连忙摇头分辩道,但是看他的脸色,人便知道他是在掩饰。
  “汪兄,你不必否认,”钟老微笑道。“夫妻吵架也是平常的事。要是真的吵起来,你让她一点,尊夫人也就会体贴你的。这种事何必放在心上!”
  他没有做声,心里思索着,却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钟老这种说法,我不赞成。一味让步岂不成了‘惧内懦夫’吗?”小潘笑着说。“夫妻吵架,男人不应该让步。女人有什么本事,除了哭,除了骂,难道她们还打得过我们!”
  “不要讲了,谁不知道你是怕太太的!”钟老挥着手笑道,“这里又没有外人。”
  小潘一张脸通红,掉开头不作声了。汪文宣抬起头看了小潘一眼,嘴一动,似乎要讲话,却又闭紧了。
  “汪兄,这里有句俗话:听人劝,得一半。这个年头,大家都在吃苦,还有什么好吵的!女人不及男人会吃苦,有时候闷不过,发点牢骚,也是人情之常。你就让她讲几句,不会理她,什么事都不要紧了。对付太太的最好武器便是沉默。”
  “钟老这是经验之谈啊!”小潘大声笑着说。汪文宣吃了一惊。他似乎听懂了这番话,似乎又没有听进去。他忽然站起来,低声自语了一句:“我再去找她。”他就往外面走。
  “老汪,走哪里去?”小潘在后面问道。
  “我就回来,”他匆匆答道,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他去干什么?”小潘好奇地问道。
  钟老默默地摇着头,过了片刻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到了大川银行。没有到办公时间,大门还关着。他又没有胆量从侧门进去。要是她还没有回来呢?要是她拒绝见他,或者见到他不给他一个笑脸,不回答他一句温和的话,他怎么办呢?他的笨拙的口舌能够表达他的感情么?他能够使她了解他的苦衷、明白他的胸怀么?他能够说服她,感动她,使她满意地跟着他回家去么?……他想着,他的决心动摇了,勇气消失了。他迟疑着,不知道应该把脚朝前放或者向后移好。他在侧门前立了两三分钟,终于垂着头转身走开了。
  他已经走了十多步了,一阵高跟皮鞋的响声使他抬起头来,她就在他面前,还是先前那一身装束。她迎面走来,认出了他,便停了脚。她惊讶地看他,动一下嘴,好象要说话,但是忽然把脸掉开,默默地走过去了。
  “树生,”他鼓起勇气叫了一声,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更厉害了。他等待她的表示。
  她转过头来,带着诧异的眼光看他,不作声。他声音颤抖地再叫一声。她向他走来。
  “什么事?”她冷冷地问了一旬,连她的眼光也是冷峻的。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刻钟的时间?我有话跟你谈,”他埋着头说,声音还有点发颤。
  “我要上办公去,”她简单地答道。
  “我有点要紧事跟你谈,”他红着脸,象一个挨了骂以后的小孩似地说。
  她软化了,停了片刻,她低声说:“那么你五点钟到行里来找我。”
  “好的,”她差不多要流泪地感激说。
  她又看了他一眼。他望着她的背影在银行的侧门里消失了。
  他跟她不过分别了一天多,怎么就显得这样生疏了?——他忽然有了这个疑问。他等着什么人来给他一个回答。他等待着。他的脑子变得十分沉重,好象有一块坚硬的东西放在那里。一只膀子迎面撞过来,他的身子摇晃了两下,他差一点跌倒在人行道上。他仿佛从深梦中醒过来一般,“哦,”他轻轻地叫出一声。他连忙站定身子。人们在他的眼前来来去去,汽车和人力车带着坐上狂奔。他想到:“我也应该去办公。”他跨着大步走了。
  他一路上还在想那个问题。走到公司门前,他忽然自语道:“都是我不好。今天下午我应该向她道歉。”
  他回到楼上办公桌前。周主任不在。另外两个高级职员李秘书和校对科吴科长抽着香烟在谈闲请。他们低声在笑,斜着眼睛看他。他们一定在谈他和他妻子的事情,他暗暗断定道。他觉得脸在发烧,便把头埋在校样上面,不敢看他们一眼。
  他校的是一位名家的译文。原作是传记,译文却象佛经,不少古怪字眼,他抓不到一个明白的句子,他只是机械地一个字一个字校对着。同事的笑声愈来愈高,他的头越埋越低,油墨的气味强烈地刺戟他的鼻子,这闻惯了的气味今天却使他发恶心。但是他只有忍耐着。
  周主任来了。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他非常不高兴,刚坐下就骂起听差来。一个同事去找他,谈起加薪的问题,这样说:目前这点薪金实在不够维持生活,尤其是低级职员,苦得很。
  “公家的事,这有什么办法?他们不在我这儿做事,也得吃饭啊!”主任生气地高声答道。
  “那么你一个钱也不给,不是更好吗?”汪文宣在一边暗暗骂道。“你年终一分红,就是二三十万,你哪管我们死活!要不是你这样刻薄,树生怎么会跟我吵架?”可是他连鼻息也极力忍住,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怕周主任会注意到他心里的不平。
  好容易忍耐到五点钟。他不敢早退,他听到打铃,才站起来,把校样锁在抽屉里,急急地走下楼去。钟老在后面唤他,要跟他讲话。他却没有听见。
  他走到大川银行门口,大门已经关上,侧门还开着。他刚走进侧门,就看见她从办公室转到巷子里来。她看见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她略略点一点头。他的勇气增加了,周围突然亮起来,仿佛春天马上就到了似的。他堆着一脸笑向她走过去。
  “我们到国际去坐坐,”她低声提议道。
  “好的,”他感激地答道,他没有想到国际就是几个钟点以前她同另一个男子进去的那个咖啡店。他觉得心里很轻松,好象谁把这两天来压在他心上的石头拿走了似的。
  她在他的右边走着,和他离得并不太近。她一路上闭紧嘴,一共只轻轻咳了三声嗽。
  “你不舒服吗?”他实在不能忍耐了,关心地问道。他又看她的脸。她的脸上没有病容。
  “没有什么,”她略一摇头,短短地答道。她的嘴又紧紧闭上了。
  他发问的勇气也就消失了。他一直沉默着。不久他们就进了国际的厅子。
  他还是第一次进国际咖啡店。他觉得厅子布置得十分好看,尤其是天青色的窗帷使他的眼里充满了柔和的光。家具全是新的,狭长的厅子里坐满了客人,可是谈话声并不嘈杂。只有靠里一张临街的桌子还空着,他跟着她走过去坐下了。
  “这个地方我还是头一回来,”他说不出别的话,就这样说了。
  她的脸上现出了怜悯的表情,她低声说:“拿你那一点薪水,哪里能常到咖啡店啊!”
  他觉得一根针往心上刺,便低下头来,自语似地说:“从前我也常坐咖啡店。”
  “那是八九年前的事。从前我们都不是这样过日子的,这两年大家都变了,”她也自语似地说。她又小声叹了一口气,她也许还有话说,可是茶房过来把她的话打断了。她向茶房要了两杯咖啡。
  “以后不晓得还要苦到怎样。从前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做梦也想不到会过今天这样的生活。那个时候我们脑子里满是理想,我们的教育事业,我们的乡村化、家庭化的学堂。”他做梦似地微微一笑,但是马上又皱起眉头,接下去:“奇怪的是,不单是生活,我觉得连我们的心也变了,我也说不出是怎样变起来的,”他带了点怨愤的口气说。
  茶房端上两杯咖啡来,他揭开装糖的玻璃缸,用茶匙把白糖放进她面前的咖啡杯里,她温和地看了他一眼。
  “从前的事真象是一场梦。我们有理想,也有为理想工作的勇气。现在……其实为什么我们不能够再象从前那样过日子呢?”她说。余音相当长,这几句话显然是从她的心里吐出来的。他很感动,他觉得她和他中间的距离缩短了。他的勇气突然间又大大地增加了。他说,仍然带着颤音:
  “那么你今天跟我回家去罢。”
  她并不答话,却望着他,眼里有一点惊讶的表情,又带一点喜悦。他看出她的眼睛在发亮,但是过了片刻,光又灭了。她把头掉开去看窗外,只一分钟,她又回过头,叹息地说:“你还没有过够这种日子吗?”她的眼圈红了。
  “过去都是我不好,”他埋下头负罪似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脾气变得这样……”
  “这不怪你,”她不能忍耐地打岔说。“在这个年头谁还有好脾气呵?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我的脾气也不好。”
  “我想我们以后总可以过点好日子,”他鼓起勇气说。
  “以后更渺茫了。我觉得活着真没有意思。说实话,我真不想在大川做下去。可是不做又怎么生活呢?我一个学教育的人到银行里去做个小职员,让人家欺负,也够可怜了!”她说到这里,眼圈都红了,便略略埋下头去。
  “那么我又怎样说呢?我整天校对那些似通非通的文章。树生,你不要讲这些话,你原谅我这一次,今天就跟我回家去,我以后绝不再跟你吵架,”他失掉了控制自己的力量,哀求地说了。
  “你镇静点,人家在看我们啊!”她把头朝着他伸过来,小声警告说。她拿起杯子放在唇边,慢慢地喝着咖啡。
  他觉得一瓢冷水泼到他的头上,立刻连心里也冰凉了。他也端起杯子喝着,今天的咖啡特别苦。“很好,越苦越好,”他暗暗地对自己说。他把满杯咖啡喝光了。
  “你不要难过,我并不是不可以跟你回去。不过你想想,我回去以后又是怎样的情形。你母亲那样顽固,她看不惯我这样的媳妇,她又不高兴别人分去她儿子的爱;我呢,我也受不了她的气。以后还不是照样吵着过日子,只有使你更苦。而且生活这样高,有我在,反而增加你的负担。你也该想明白点,象这样分开,我们还可以做个好朋友……”她心平气和地说,可是声音里泄露出来一种极力忍住的酸苦。
  “可是小宣——”他痛苦地说出这四个字。
  “小宣跟他祖母合得来,他有祖母喜欢,有父亲爱护,也是一样。反正他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现在年纪也不小了,用不着我这样的母亲了,”她一字一字十分清晰地说。
  “但是我需要你——”他还在要求。
  “你母亲更需要你。我也不能赶走她。有她在,我怎么能回去!”她坚决地说。
  “那么我怎么办?我还不如不活着好!”他两手捧着头悲苦地说。
  “我们还是走罢,你也该回去吃饭了,”她短短地叹了一口气,柔声说,便提高声音叫茶房来收钱,一面把钞票放在桌上,自己先站起来,推开椅子走了一步。他也只得默默地站起来跟着她走了。
  他们走出咖啡店,夜已经来了。寒气迎面扑来,他打了一个冷噤。
  “那么,再见罢,”她温和地说,便掉转了身子。
  “不!”他不能自主地吐出这个字。他看见她回转身来,抑制不住,终于吐出了这个整天都在他的脑子里打转的疑问:
  “请你坦白告诉我,是不是还有第三个人,我不是说我母亲。”
  她的脸色和态度似乎都没有改变。他的问话并不曾激怒她,却只引起她的怜悯。她明白他的意思,她忧郁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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