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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世皇妃

_5 慕容湮儿(当代)
  我们都向她行了个礼,在起身时我听闻一声:“夫人,就是她。”目光直射于我。
  而我只是凝眸而望静夫人,乌黑的青丝,白嫩的娇肤,秀而细长的柳眉,修长深邃的凤目,配合着身上淡淡的天然幽香,如一幅令人倾倒的美女图。她,就是祈佑最宠爱的静夫人。她,也是那日在船上与我谈诗品画的女子,温静若。我不敢相信,她竟然就是宠冠六宫的静夫人,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不知静夫人请我亲来,有何赐教?”云珠睥睨她一眼后淡婉掠过,口气似有轻讽之意。
  静夫人诧异地望着云珠的容颜微愣,随即平复失态,“绣贵嫔你的奴才可真厉害,连本宫的芷清丫头都敢打。”她将目光扫向我。
  云珠顺着她的目光望向我,神色中竟暗藏一丝笑意,“打也打了,那夫人想怎么样呢?”
  静夫人脸色一凝,因她这句挑衅的话而变色,“这么说,你想护着她?”
  “夫人可有先问问你的芷清,在我打她之前,她都说过些什么?”我回视她的目光,丝毫不顾虑她的身份与凌厉之色。“你,把昨夜对我们说的话,当着夫人与贵嫔的面再说一次。”我指着脸色有些苍白的芷清。
  她很为难地望望静夫人,再胆怯地凝了云珠一眼,一字不敢言。
  “说。”静夫人厉声一喝,她立刻全身轻颤,“奴才不敢。”
  “她说贵嫔娘娘丑,所以皇上厌恶她。”南月适时地开口接话,引得在场的静夫人与云珠脸色大变。
  “夫人的丫鬟这样出言不逊,难道不该打?”云珠的声音格外生硬,略带一丝颤抖。
  静夫人脸上一阵青白,“就算要打也轮不到这丫头打。”她伸出纤手指着我后一阵媚笑,凝视云珠,“况且,芷清说的是事实。”我猛然一怔。这话竟然出自温静若之口!是那日她隐藏得太好,还是我被她的外表所欺,竟然没有看出她是这样一个女子。
  “静—夫—人。”云珠咬牙切齿地瞪着她,真的发怒了。
  静夫人依旧笑得娇媚如花,“即使你用脂粉将那丑陋的疤痕掩饰得再好,也不能掩盖住你丑陋的事实。”
  我看见云珠的双拳紧握,似乎瞬间就能冲上去给她一拳,但是这件大逆之事决不能让身为贵嫔的云珠去做。我一个箭步上前就甩了静夫人一巴掌,清脆的声响伴随着静夫人跌倒在地,周围一片冷冷的抽气声。
  “放肆!”怒火中夹杂着凌厉,我全身一僵,仿佛已经定在原地不得动弹,望着一身金锦龙袍的男子由我身边而过。
  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再关切地将倒地的静夫人扶起,关切地询问她可安好,我知道,他没有认出我。“来人,将这个大胆的奴才给朕拖出去杖责六十。”冰冷无情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我笑了,让我苦苦惦念了四年的祈佑,要杖责我。
  几名随同前来的侍卫上前欲将我拿下,云珠却紧紧地将我抱住,不让他们动我,朝祈佑乞求道:“皇上开恩,皇上开恩。”
  他漠然不语,轻轻抚上静夫人颊上那殷红斑斑的肌肤,目光柔情似水,眼中只有她。
  “皇上,她只是一个弱小的姑娘,哪里承受得了六十大板,您会打死她的……”云珠死死抱着我,继续乞求。而我的目光却始终盯在祈佑身上,心,好疼。
  “拖出去。”他不耐烦地下令,根本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也不想继续听她说下去。
  云珠突然将我放开,跪爬至他跟前:“皇上,您就看在……臣妾曾冒死冲进火海救姑娘的份上,您恕了她的不敬之罪……”她的声音哽咽颤抖不止,后猛朝他磕头。
  祈佑听罢,眼神一闪而过的异样,俯视地上的云珠,沉思半晌,终于开口恕了我,搂着小鸟依人的静夫人离开。这侧殿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无声,云珠无力地瘫卧于冰凉的地面,而我则木讷地僵在原地冷笑。
  对,这就是我所认识的祈佑,冷酷无情,对于没有价值的东西从来不会多去费神思量关注。那么当初他又花了多大勇气才下定决心放弃他多年追求的目标欲与我在一起,如今的他是不是已经后悔当初冲动的决定?现今的馥雅,在他的心中还有多少地位?
  “你想知道皇上为何会封我为贵嫔吗?”云珠依旧伏在地上,口气近乎绝望,“为了报恩,因为我曾冲进火海拼了命地去救一个姑娘而将容貌毁了。他感激我,同情我,可怜我,所以封了我。可他不知道,若终日要受他的冷落,我宁愿伴于他身侧伺候他一辈子。”
  我跪在云珠身边,颤抖地将她环抱入怀。原来是我将她推入这无情的后宫,到头来依旧是我的过错。是我毁了云珠,是我……“娘娘,您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了,您要将皇上的心夺过来。”
  “夺?”她抬头,满脸泪痕,不解地望着我。
  “我……会帮您的。”这是我的承诺,为了回报云珠这些年来为我所牺牲,所承受的一切,我一定会帮她。
第 四 章 翩然荧光舞
  自上回在百莺宫得罪了静夫人,这一连三个月翩舞阁的奴才们受尽了六宫奴才的白眼,众人避之唯恐不及。此刻的翩舞阁只能用“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来形容。不知不觉,秋至,落花红满地,秋叶即凋零,梧桐愁几许。
  好不容易从公公们的口中打听到碧玉湖,位居中宫西面,据闻那里很邪门,常有许多不知名女尸浮于湖面。久而久之,这也就成了一个荒芜死寂、无人问津之地,可今夜我却一定要来。
  磐月如馨溶溶若霜,映入平静泛光的湖面,湖岸旁满目荆横,野草丛生,密密麻麻更显幽森。我紧握手心的小布袋,沉思片刻,吐出一口寒气,迈步冲进这片几乎可以将我整个身子淹没的草丛,张开双臂不停地拍动荆草,顿时,绿光乍现,如幽繁绿星点点,在我周围萦绕飞舞。我的动作依旧不停,在丛中旋转拍打,风乱了我的青丝,流苏几点拂于眼前又被吹散,手心略微传来刺痛。
  绿光飘然而舞,清风宛然淡吹,摇曳、萦绕、飞舞、交错,一切如幻然天成之美景。但此刻的我已顾不得眼前令我怦然心动之景,只知道,我要将更多的荧火虫召唤而出。
  还记得那次逃亡,被祈佑救起后,他将我安置在客栈内,终于能睡上安稳的一觉。可是梦中却屡屡闪过父皇与母后惨死的一幕幕,我猝然从床上弹起,冷汗淋漓,目光迷乱。为了缓舒心中的压抑至客栈后院闲走,望着茫茫一片草丛,内心涌现凄凉之感,忽看几点绿光由草丛飞出,我眼光一亮,竟冲进了草丛,顿时荧光乍现,围绕着我的身边四散。我扬手轻轻拂过漫飞的荧火虫,脸上露出了沧然的微笑。
  而祈佑却不知何时来到我的身边,我清楚地记得他对我说的话:“馥雅公主,你真的很无情!”他的突然出声打破了当时的宁静,扰乱了我瞬间的享受。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望着他的目光有一丝警戒。他朝我走来,双脚踏入草丛中,惊起更多的萤火虫,“国破双亲亡,你还有心情观赏这群萤火虫,笑得如此开心。”
  望着清俊雅然、神采飞扬的他,我的笑容也随之敛去,“我在笑,并不代表不为国破而伤。”侧首仰望漫天的绿光,神色缥缈,“这里每一只萤火虫都代表着我的希望,希望父皇母后在天上过得安乐。”
  “你太天真。”他伸手捉住一只萤火虫,然后狠狠地将其捏死在手心,“萤火虫能代表希望?那么你求它帮你复国吧。”
  我的脸色倏然惨白一片,血色尽褪,动了动嘴角却一个字也吐露不出来。而他俊雅温柔的脸上透露出张狂,笑得满是清冷,“我也曾经有过希望,但是后来我才发现,真的很愚蠢。若真想你的父皇和母后在天上安乐,就拿出你的勇气,为他们复仇吧。”
  我苦笑一声,收回思绪,内心的仇恨,或许是被他勾起的吧。
  “潘玉?”一声略带惊奇之音于我身后丛林中响起,这不大不小的音量正好在这幽静之处波荡旋绕,回音阵阵。
  我怔在原地,手中的动作、脚下的步伐也停下,一刻也不敢动,更不敢回头。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夹杂着寸草被折断的声音朝我而来,我心头一片紧张,霍然回首,盯着眼前突然止步的祈星,他脸上激动的笑容突然隐去,转为迷惑、失望。“你是谁?”
  “奴婢雪海。”我低着头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
  “连声音都这么像,你就是潘玉吧。”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真是惊了我一大跳,我认识的祈星没有这么聪明吧,难道短短四年就将他磨炼得更加成熟?“奴婢不懂您的意思。”
  他一阵轻笑,我蹙眉望着他的笑,心里陡生寒意,他又在笑什么。
  “你在这儿做什么?”他突然转移话题问我。
  “捉萤火虫。”见他不再继续追问下去,我的心也渐渐放下。
  他举头望着飞舞的萤火虫,微微叹一声:“我帮你。”
  错愕地盯着他,一阵迷惑,他一个王爷什么时候喜欢玩小孩爱干的事啦,童心未泯?在怔忪间他已将我手中紧捏的小布袋夺过,“你去捉啊。”
  一听他提醒我才回神,莞尔一笑,回首朝那绿光闪烁的萤火虫扑去,完全放下心中的戒备,或许,只因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又或是因为他能向我坦白心中真实的想法,即使我的容貌已不如往昔,他却能一口叫出我的名字,而祈佑却不能,难道这就是爱人与朋友间的不同?
  我捉了满满一掌心,合起再回首走至他身边,笑望他手中的布袋,却见他迟迟未有反应,我拿胳膊蹭了蹭了他,“想什么呢?把它打开啊。”
  被我一蹭他才回神,尴尬地笑笑,再将小布袋松开一个小口,让我将其全数塞进去,后又去捕捉。却听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为何捉这么多萤火虫?不止是因为好玩这么简单吧?”
  “就是因为好玩。”我头也不回地说道,一声低微的叹息却让我停下手中的动作,不解地望着他:“为何叹气?”
  他苦笑一声,竟就地而坐,置身于漫漫草地。他可是位王爷,竟然全然不顾这草地上的肮脏?只看他眼神飘忽着,随着萤火虫的飞舞而转动,“小时候,我也常与哥哥、弟弟们一起捕捉萤火虫。后来,母妃不允许我再与他们一起玩儿,她说这个宫廷除了亲生母亲,不可以相信任何人,就算平时对你再好的人,都很有可能在你背后捅你一刀。”借着月光,我看见他眸子深处的孤寂忧伤,如今的明贵人已经贵为太妃,难道她还未放弃想将祈星推上皇位的念头吗?
  “其实明太妃说的也不无道理,就如太子殿下与祈……”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隐遁于唇中。
  “我不记得有与你说起我的身份。”他颇有深意地说道,我正着急想着该如何解释我的失言,却被他打断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点点头,也不想再多作解释,不论他看出什么端倪,至少他未追问下去,我很感激。更庆幸,我竟会有一个这么了解我的知己朋友。
  夜迢迢,吊影苍波锁窗明。花隐香,夜来惊落满中庭。后宫祈星也不便去,只是将我送出了中宫。
  我轻手轻脚地跑回房中,小心地推开门,尽可能用最轻的力气将门关好,怕吵到与我同住一寝室的南月。“你这些天常常很晚才归。”南月的声音倏然由身后响起,骇了我一跳。
  “有些事办。”走至桌旁,拿起火匣点燃桌上的残烛。顷刻间,微暗的烛光将屋子点亮。
  “办事?贵嫔娘娘交代的?”她从床上爬起,随手拿一件外衣披上朝我走来。
  我不语,只是倒了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口饮尽,洗去了我喉咙里的干燥之火。她与我面对面地站着,也倒下一杯,却只是捧在手心捏握着,“真是弄不懂你,为了这个不受宠的娘娘打静夫人,现在还为她如此奔波劳累,到头来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做奴才的,为主子办事天经地义。”我放下手中的瓷杯,稍用了几分力,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南月一声轻笑,小声附于我耳边道:“如今的绣贵嫔是再无翻身之日,我们何不另寻投靠别的主子,谋条出路。”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立刻出声制止她的不敬之语。
  “在这个后宫,你若不懂依附权势就会过得很惨。正如那日在百莺宫,静夫人如此讥讽绣贵嫔,她却不敢出一声,只有你这个不懂事的奴才会为了她而得罪静夫人。皇上来了,他也没问谁是谁非就要将你拖出去杖责六十,绣贵嫔都是拼了命才保住你的小命,可见我们翩舞阁在这后宫的地位。”她一顿,转眸凌厉地望着我,又道,“若我们有一位如静夫人那般有权势有地位的主子……”
  我不等她继续往下说,立刻出声打断,“够了!”
  她许是被我这一声厉吼吓坏,哑然地望着情绪失控的我,我也发觉自己的情绪似乎过了,平复心中的激动,暗握双拳,“你也说了,那日贵嫔娘娘竟为了我这样一个卑微的奴才,不惜下跪乞求皇上饶恕我的罪过。试问这样一个好主子,我怎会抛弃她而另行高飞?”
  “愚蠢!”她用力放下手中的杯,杯中之水因她的手劲飞溅而起,几点洒在我脸上,她的袖口也沾了不少水渍。
  翌日戌时,我又去了中宫的碧玉湖捕捉萤火虫,祈星竟早早地在那儿等着我。他怎会料到我今日还会来?虽是疑惑重重,却未细问,只是与他共捕如流光闪烁飘忽的萤火虫。草草幽欢,秋月无端,轻风微凉,暗香入襟。
  一连五日,他都陪我抓萤火虫到体力殆尽,布袋深满才送我离开中宫。可今夜他却带我去了他曾经居住的锦承殿,命人准备一桌酒菜。一壶花雕酒酿,酒香四溢扑鼻,闻着都令人心醉,四盘家常小菜,鱼鳞茄子,冰糖银耳,糟炒鸡片,金银豆腐。菜香萦绕,与酒香混在一起,引得我早已垂涎三尺。在这皇宫内能品上这一桌精致的民间小菜实属不易,我暗自感激他的用心。
  “吃啊,还与我客气。”他见我不动筷,就催促了一句。
  “那我不客气了!”拿起摆放于侧的汤勺盛了一勺放入口中,香甜之味由舌尖传至所有的味蕾。当我正吃得津津有味之时,却发现他始终未动筷,只是静静地盯着我吃,害得我怪不好意思的,立刻也催促着他动筷。
  “看着你吃,真是种享受。”他带着亲切的笑容,如水透澈。
  我将筷尖置于唇齿间一怔,后转为淡笑,“听你说话,也是种享受。”
  一时,我们无言相望,淡然一笑,同时举杯相碰,清脆的声响敲打在我的心头。饮下一口酒,喉咙中火辣辣的不适,立刻夹起几片鸡片放入嘴里细嚼。侧首望着窗外的夜空,磐月惨淡,冉冉悬空俯视苍穹。我不禁扯开嗓子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我与他又对饮上几杯,很久,没有喝得如此尽兴了,“能与之结为莫逆知心之交,无关风月,乃我之幸。”此刻的我虽有醉态,神智却很清醒。
  “既你已认定我为莫逆之交,那我问你一件事,要如实相告。”他盯着我半晌,似乎作了什么决定,终于开口了,“你是潘玉。”
  “对,我是。”丝毫没有犹豫,脱口而出,再看看他的表情,很平静,显然他很早就料到我的身份了。我勾起淡笑,也问:“既我如实相告,你能否对我坦诚相待?皇位,依旧是你的夙愿?”
  “是,从未放弃过。”他亦如当年在军帐内,肯定地对我交代着,无欺瞒,“皇上……纳兰祈佑,是否你心之所爱?”
  他的这个问题让我的笑容一僵,随即敛去,他……如何得知我与祈佑之事?良久我都未出一语,只是为自己斟上一杯酒一饮而尽,未尽兴,又是一杯。连续五杯,直到祈星按住我置于壶上的手,阻止我继续喝下去,方终止。
  他说:“既你不愿相告,我也不强你所难。”
  我一直低着头,凝望手中紧捏着的酒杯,而杯底早已见空,我一声苦笑,“是的,我爱他。”
  当我再次醒来之时已是第二日的晌午,日上三竿,骄阳似火。我揉着昏沉的太阳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帘,正对上一双关切担忧的水眸。我的思想还未反应过来,她就小心地扶着我倚上睡枕,“终于醒了?”
  “娘娘,您怎么在这儿?”我的喉咙干涩,说出来的声音都是有气无力的。
  “今早没见你来伺候,问起南月才知道你宿醉未醒,故前来看看。”她的声音轻柔如水,让我渐渐沉重的心也放下。
  我再望望云珠身后的南月,奇怪之余就开口询问:“昨夜……我怎么回来的?”
  “晋南王的侍卫将你送回来的。”她的表情古怪,我心中的疑惑更深,难道我昨夜很失态?努力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事,却始终无法记起,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又或是酒后乱性?
  “雪海,你与晋南王认识?”云珠的眼中也出现了疑虑。
  “不是啦,我无意中碰见他……后与他喝了两杯。”我丝毫没底气地解释着,这就是贪杯的下场,以后再也不喝那么多了。“对了,娘娘您今日可有服药?”我立刻转移着话题。
  “一个时辰前已服下。对了,你这个方子还挺管用,连续服了两个月,这疤痕虽依旧可见,却已无隐痛,更没以往那么骇人。”她欣喜地抚上左颊那块刺目惊心的疤痕。
  “娘娘若坚持继续服食此药,所有的隐痛都会消失的。”这个方子正是当年那位神医开给我的药方,虽说是为我重新易了一张脸,但隐于脸下的疤痕却时常隐隐作痛,折磨得我身心痛楚。直到神医研究出一个药方,我持续喝了半年,疼痛根除。所以我就想,虽然云珠的脸受伤多年,但此药方若用在云珠脸上应该也会见效,所以斗胆一试。果不其然,不止她的疼痛消失,就连疤痕上的血黑之色也渐褪,真不愧为天下第一神医所开之方。
  “那我脸上的疤痕……”她期待地凝视着我。
  我轻轻摇头,若此药真能驱除这骇目之痕,当初他就不会为我换脸。她略微有些失望地垮下双肩,不过很快就平复下来,扯出笑容道:“你的事办得如何?”
  我不说话,只是望望依旧立于其后的南月,南月一对上我的目光,了然地福身道:“奴婢去为娘娘准备午膳。”
  待南月退下后,我才放下戒备,轻附在她耳边低语:“十日后的中秋之夜……”
  七日后我又去了中宫的碧玉湖,我希望能碰见祈星,有很重要的事要请他帮忙。天映水,秋已半,夜稀愁,幕轻风,尽消瘦。如今萤火虫已渐渐稀少,只是偶尔惊了荆条丛中会从里边飞出三两只,于此幽暗寂寥之处略显惊艳。
  我越过草丛,坐于湖岸边,双脚悬空而轻扬,时而将平静的水面拂漾出一圈圈水波。自上回在锦承殿内喝醉到如今,我都未再来此,我只是担心那日的醉酒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毕竟后面的事我全不记得了。
  仰望漆黑的夜空,竟没有新月。过两日就是中秋,难道月亮也不愿意出现在这孤寂无情的红墙高瓦中吗?
  “我以为你在躲我。”是祈星戏谑的声音,我很惊讶,我根本没有抱多大希望他会来此。他堂堂王爷哪有那么多空闲之时来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闲逛?
  侧首望着他与我并肩坐下,不自觉露出点尴尬之色,“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很失态?”
  他低头凝望水面,声音伴随着轻笑而逸出口,“让我见识到不一样的你。”
  我静静地考量他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他又开口了,“说吧,有什么事找我。”
  我一声低笑,他还真了解我,就料到我来找他是有事求他帮忙。既然他都已经猜到,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从衣襟内取出一张已折叠成方形的笺纸递给他,“想要你将这个在中秋之日交给皇上。”
  他接过,摊开细瞧,由于天色无光,他要靠很近才能看清,“落香散尽复空杳,梦断姿雅临未泉。”
  他浅吟完就将其收入怀中,爽快地答应下来:“没问题。”他一如四年前,对于我的所作所为不多问只字片语。
  突然,几点雨水打在我脸上,我望望天空,“下雨啦!”难怪今夜月蔽云遮,空气沉郁,原来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我与他立刻离开碧玉湖,冲至回廊避雨。幸好雨不是特别大,我们也跑得及时,只是湿了我额前的流苏。才站一会儿,雨却越发下得大,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
  秋雨拂尽寒叶残,满院落红香敛去。一时间我们竟无言相对,并肩立于长廊边缘望纷纷雨水拍打在泥土间,飞溅至我们的衣角边。
  “皇兄?刚去向母妃问安,听她说你早就回府,怎么还会在此?”说话的是朝我们迎面走来的灵月公主,她一袭紫衣凤锦缎裁剪的百褶裙,头顶飞月流风髻,珠翠首饰金光闪闪耀全身。她身后站着的却是多月未见,于我有救命之恩的韩冥,一身黑衣风袍,乌黑的发丝全由一条金缕龙绸带绑于脑后,不失贵气。
  他看见我时,脸带惊讶之色,却又碍于旁人未出声询问,我则是平静地向他们行礼。
  “皇兄,你什么时候对这样的小宫女有兴趣了?”灵月公主的眼光在我脸上徘徊片刻,“生得倒还算水灵乖巧,只不过……合你口味?”话语中充斥着玩笑之气。
  “灵月,别瞎胡闹。”祈星的声音多了几分凌厉。
  她不但没因祈星的话而收敛,反而继续向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宫的奴才?我向你们主子讨要了你怎样?”
  “她叫雪海,翩舞阁绣贵嫔身边的丫头。”祈星没有反驳她,只是将我的身份告知于她,我还在奇怪他的声音为何多了几分警示之意,就发现灵月的脸色变了。
  “绣贵嫔?”声音一个转调,格外严肃,却又暗藏几分凌厉,这是为何?难道云珠在这后宫真的已成为众矢之的?
  “好了,灵月。”祈星的声音落下,此长廊又转为一片安静,各怀心事,气氛开始变诡异。在提到云珠后,灵月就不说话了,这其中定然有原因,我一定要弄清楚,才能保云珠在后宫安然生存下去。但眼前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让皇上宠幸云珠,这才是确保她安危的保命符。
  中秋佳节,秋高气爽,和煦风布暖。虽早就听闻奴才们说起,皇上今日会与静夫人共度,任何人都不许滋扰,我与云珠却还是早早就至未泉殿的庭院内等待着皇上的驾临。云珠很紧张,交握的双手紧紧扣在一起,关节泛白,无一丝血色。这样的她我还是第一次见,从何时起祈佑在她心中的地位竟如此根深蒂固?
  我望着身后那扇紧闭着的门,回忆如泉涌入脑海,就在里面,他说过,要我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我与他之间的感情也仅有一句缥缈的承诺而已。今日所做之举,不仅为云珠,更为想确定如今的馥雅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夜幕低垂,筱墙藓阶蛩切,明月如盘悬于苍穹睥睨天下万物。我累了,孤坐廊前凝月,影子渐长递寒,风飘袂。而云珠则呆呆地站在庭院中央,凝眸而望,眼中的光彩由最初的期待转为黯淡失望,可她依旧痴痴凝望。
  他,真的不来了吗?还是祈星未将那句诗交于他手中?又或是他根本没看懂其中之意?
  “雪海,我们……”云珠收回视线,望着我,似乎已经放弃了。
  “皇上驾到——”一声高亢的吆喝打破了这哀伤的气氛,我与云珠跪下行礼,他淡淡地扫了我们一眼,挥手示意我们平身。
  “落香散尽复空杳,梦断姿雅临未泉。”他将我写在笺纸上的话念了出口,“你大费周章地请朕来此是何目的?”
  “皇上,您与娘娘进屋谈吧。”我立刻出声插了进去,现在的云珠说再多都是枉然,只有进了那间屋子才能继续说下去。
  他倏然侧首用犀利的眸子盯着我半晌,终究还是收回目光,将深邃失望的目光转向云珠,“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静夫人在等朕。”
  “皇上,夜寒露重,请先进屋吧。”她轻声细语地恳求着。
  他深吸一口气,沉思片刻,终是移步朝屋前走去。我小跑至前,为其开门。“吱——”一声轻响传遍空寂之庭。屋子内绿光乍现,原本暗然之地却已萦绕着漫天萤火虫,若隐若现,忽明忽暗。
  祈佑惊讶地踏进门槛,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四周,也不知在想什么。云珠紧随其后而入,几只萤火虫由门内飞出,仿佛得到自由,漫漫朝上方飞舞向远方,最后隐遁而去。
  “皇上,这满屋的萤火虫是娘娘连日来耗尽心力捕捉而来,每一只都代表她的一个愿望,希望她的姐姐在天上能过得幸福快乐。”我的声音虽小,可却字字铿锵有力。
  “姐姐……?”他收回被此景震撼的眸子,回首深望了我一眼。再看云珠,可以清楚地瞧见他的眸子已无初时的漠然。
  云珠用力点头,“在臣妾心中早已将姑娘当做亲姐姐,今日乃中秋团圆之夜,臣妾怕姐姐一个人太孤单,故请皇上前来此处,欲与您共同陪伴姐姐度过今夜,让她知道,还有人正在惦念着她,从未忘记过。”她的声音哽咽,带着哭腔。
  望着祈佑的目光由惊讶转为哀伤,我小步后退,顺手将门轻轻关上,给他们一个安静独处的机会。门一丝丝地相掩,最后紧闭,阻绝了我与祈佑。我的手指深深地掐进赤红朱木门,为什么,我的心要痛?里面那个是我妹妹,不可以,怎么可以痛。这是我欠她的,既然欠了,就该还的。
  松开紧掐的双手,转身欲离开,却隐隐听见里面传来云珠的声音,“皇上,就让臣妾代替姐姐来爱您。”
  我笑了,苦涩之泪却从眼角滑落。对,就让她来代替我爱你,我相信,她做得绝对会比我好,我放手了,纳兰祈佑,我彻底放手了。
  湖光烟霭中,风劲落红如剪,爽气飒秋,萧瑟西风满院残。
  我倚坐在未泉宫门外冰凉的石阶上。我不敢在庭院继续待下去,我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而冲进去,双拳紧握,指尖深深掐进手心,却感觉不到疼痛。曾经我以为自己会不在乎,我以为可以很大方地笑看他们恩爱甜蜜,然而我却错了,错得离谱。
  今日我证实了一件事,祈佑依旧爱着我,从来没有变过。我本该开心的,可是我却开心不起来。天下最让人肝肠寸断的事,不是上穷碧落,不是两处茫茫,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认不出我。
  “问世间情为何物……”
  原本的思绪因这一句话而回神,迷茫地望着倚在我对面高墙边的韩冥。“这么俗的诗你也拿出来念。”轻哼伴着轻笑,我狠狠地顶了他一句。
  “那我该说些什么?这个世上只有月光是最干净的?”他仰望明月,轻笑而语,再见他,却发现,原来他的脸上多出了许多沧桑,这几个月,他过得不好吗?
  我只是怔怔地盯着他,没有说话,他收回目光,瞅着我,正好对上我的目光,“当我听周围的孩子说起,你被官兵征召进宫了,我就没想过要再找你。因为我知道,以你的才智,完全可以躲过此劫,而你却进来了,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你自愿而来,你还是放不下他。”他的目光几乎要将我看穿,“可是今日,你却将自己最爱的人推到绣贵嫔身边去,这就是你进宫的真实目的?”
  我依旧不语,淡漠地望着他,但是我的心早就因他的话而崩溃。如果可以,我真的很想大哭一场,但是我不能。曾经,即使再疼,再苦,我都不会哭出声,我不可以。
  “你是胆怯,所以不敢与他相认,你怕自己这张脸他会厌恶是吗?”他的声声质问抨击到我的痛处,我大声否认,“不是!”
  他突然冲上前,抓住我的手腕,“好,那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亲口告诉他,你就是潘玉。”
  “不要……”我立刻想甩开他的手,可是他握得很紧,我无法甩开,可是我仍用力挣扎,感觉手腕都要脱臼,疼痛锥心而袭全身。
  他见我疯狂地挣扎,立刻松开了我的手,我狠狠地跌坐在地上,双手撑在地面,眼泪悄悄地滑过,滴至手背、地面。“是,我懦弱,我愚蠢,可是这就是我,那又怎样?”
  他蹲下身子,伸手抚过我脸上的泪痕,“对不起!”
  “在他心中,我早就已经死了。既然他已认定我死,为何又要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就算出现了又能怎样,我这张脸下,有多么丑陋……他身为一国之君,怎能要这样一个女子为妃……况且……”况且,我还是夏国逃亡的公主,若我的身份被揭穿,那祈佑当初对太子的阴谋就昭然若揭。
  他突然将我揉进怀中,我惊讶地望着他,想挣扎出来。他却用了更大的力气将我搂在怀中,用很平静的语气说:“容貌,并不是全部,在我心中,你永远貌若天仙。”
第 五 章 唯有香如故
  翌日,专侍养心殿的总管太监徐公公带着皇上的册封绣贵嫔为绣昭容的旨意来到翩舞阁,后面还有二十来个太监宫女手捧珠宝绸缎而来。
  “皇上有赏,金凤五只,嵌五等东珠二十五颗,内无光七颗,碎小正珠一百二十颗,内乌拉正珠两颗。”
  “皇上有赏,帽前金花两枚,嵌五等东珠两颗。”
  “皇上有赏,金嵌珊瑚项圈一围,嵌二等东珠五颗,五等东珠两颗。”
  “皇上有赏……”
  仅在一夜间,绣贵嫔连晋三级为昭容,位仅次于皇后和三夫人。昭仪,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样一个身份卑微、容貌丑陋之人竟能得到皇上如此的宠爱,奴才们更是众说纷纭。他们只知道在中秋之夜,皇上抛下最为宠爱的静夫人而在未泉殿宠幸了丑绣贵嫔,却没有人知道其中的真正缘由。
  一连五日,皇上都亲临翩舞阁,宠幸绣昭容,甚至下完早朝就直奔翩舞阁,与之闲聊对弈品茗。每日来翩舞阁拜访的小主与妃嫔更是络绎不绝,顷刻间,绣昭容的势头将静夫人的光芒压下。
  望着如今的翩舞阁,早已不同往日。可是我却忧心了,锋芒毕露很容易腹背受敌,况且云珠在朝廷上根本没有可以支持她的后盾,很危险。
  “我真的很好奇,你如何一夜间让绣昭容得宠。”南月好奇地挤到我床榻上询问,满脸期待着我会告诉她。
  莞尔一笑,将溜至腰间的被褥往上扯扯,“娘娘原本就天生丽质,一朝得宠很平常啊。”
  她白了我一眼,“你只会敷衍我,早知道就不问了。”她挪挪自己的位置,又朝我靠近了一些,小声地问:“你到底是绣昭容的什么人,为何这么卖命地帮她?亲戚?姐姐?”
  我仔细望着她的表情,想从中寻找出端倪,“你想多了,只要主子受宠,奴才当然也就沾光了。”
  她微微低着头,轻摇头,“你认为她能受宠多久,一个月?半年?在这后宫三千佳丽中,多少莺燕,而娘娘她既无倾世美貌,更无靠山,终会被皇上遗忘的。”
  “你深有感触?”听着她的话,我才惊觉她一点儿也不简单,她到底是什么身份,来到翩舞阁又有什么目的?
  “睡吧。”她爬下我的床榻,那一瞬间,我在她的眸中看见一闪而过的亮光,我的疑惑再次加深。一切似乎都冲着云珠而来,那么云珠到底因何事引火上身?难道她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其中的千丝万缕我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以祈佑的聪明才智来看,不会不知道祈星的野心。那么现在的祈星正处在悬崖边缘,只要祈佑下定决心推开他,他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可是这一年来,祈佑不仅没有着手对付这个对自己极有威胁的哥哥,反而将灵月公主赐婚于韩冥,他难道不怕韩冥倒戈,与祈星连成一线对付他?他到底想做什么,云珠与这场宫闱争斗又有何关联?
  阁内檀香阵阵扑鼻,金猊香炉余烟袅袅轻散,笼罩着四周,温馨之感油然而生。皇上下了早朝又来到翩舞阁小坐,突然兴起竟与绣昭容对弈棋局。我在一旁伺候着,目光也一直停留在棋局上,她已经连输三局了,这第四局怕是又要惨败,皇上用引蛇出洞的计谋将她一步步诱进自己的圈套,最后将她的白子逼入绝境。
  “不玩了,又输。”绣昭容将手中的棋子丢进盒中,棋子间的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皇上勾起一笑,“你的棋艺还稍欠火候。”拿起手侧的汉玉璧杯,小吮一口香茶。
  我看着他们俩和睦甜蜜地相处着,心中的开心却多过苦涩,这样的情形真像四年前啊。云珠的那句“只求今生能伴在姑娘与主子身边,别无所求”至今仍令我记忆犹新,现在我们仨又重聚小阁,虽然你们不识我,但是能伴在你们身边,此生我亦无憾。现在,祈佑与云珠,就是我的主子。
  “如果皇上能赢了雪海,臣妾就服输。”她突然起身拉过我的手,轻轻地将我推到皇上面前。
  皇上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她就是那日冒犯静夫人的奴才?”犀利的目光来回在我身上打转,我慌乱地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正是奴婢。”
  “你的胆子还真大。”他的声音似乎永远都是淡雅如水,清风遐迩,听不出喜怒,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皇上,其实那日是静夫人先……”我想将那日的情况和盘托出,我很肯定,云珠丝毫没在他面前为自己辩解过。
  “好了,后宫这些琐碎之事朕没有兴趣知道。”声音中夹杂着不耐之色,显然他早就了然这后宫妃嫔间的相互争斗谋权,他只是充耳不闻罢了。“陪朕下一局。”
  我不自然地坐下,身子在椅子上轻挪了一会儿。我从没想过,今日可以面对面地与他同坐对弈,颤抖着从盒中取出一枚白子,轻轻地落在棋盘正中。
  此局,我们下了一个时辰才结束,我输他十子。“皇上棋艺精湛,奴才献丑。”我即刻从椅子上起身。
  他将半倚着的身子坐正,细细地打量着我,目光炽热灼人。我的手心、额头已溢出冷汗。他,到底在看什么?
  云珠也发觉这古怪的气氛,霍然出声打破,“皇上,她的棋艺不错吧?”
  “的确不错,但是,不是棋艺,而是心思。”他犀眸依旧徘徊在我脸上,“一边要考虑着如何应对朕的攻势,另一边还要考虑着如何不着痕迹地输给我。”
  听完他的话,我不语,算是默认吧。虽然他的棋艺堪称一绝,我若要赢他也没多大把握。但他毕竟是九五之尊的帝王,我若尽全力却不小心赢了他,龙颜大怒,又要拖我下去杖责六十大板。我可没那个胆子去挑战皇上的威严。
  “朕现在让你赋词一首。”他似忽然兴起,又似故意刁难地出了一题。
  我心下拿不定主意,便侧首望望云珠,却见她薄笑点头,示意我可以赋词。我收回视线,静静地闭上眼帘,那一瞬间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中秋之日,云珠于庭院中痴痴守望的孤寂身影,倏然睁开眼帘,脱口吟出:
  落花飞舞,寒光掠影轻罗衫。
  倚门望,凝眸思语,郁郁殇红颜。
  黯然回首,轻舟泛水水空流。
  雁单飞,泪落无痕,凄凄魂飞苦。
  我的声音戛然而止,阁内骤然沉寂无声,却见祈佑豁然弹身而起,“你的词,还未赋完。”这一声惊了云珠,也惊了我。我们怔怔地望着情绪略微有些波动的他。
  “皇上,奴才已然赋完。”我平复心境,倩兮一笑,保持自然之态。
  他凌厉地盯着我,似不罢休,启开唇想再问,却有一个比他更快的声音由外边传来:“皇上,静夫人在御花园昏倒了。”
  皇上最终还是与静夫人的奴才芷清匆匆离去,我只是嘲讽一笑,昏倒这个借口虽不够新鲜,但是他还是去了。选择权在祈佑身上不是吗?他因为在乎她,即使知道是假,却还是选择去了。绣昭容并不是特别在意他的离去,或许她认为现在得到的恩宠已经够多了,她真的很容易满足。
  她吐出一口凉气,轻靠上锦衾貂毛椅上,似乎累了。我至她身边轻轻地为她捏着双肩,让她缓和倦态。
  “你那首词未完吧?”她的声音很低沉,此起彼伏显得缥缈不真实,“在皇上面前不便吟出,在我面前也不行吗?”
  手中的动作僵住,怅然侧首仰望窗外,苦涩涌上心头,却悠然一笑,“后面几句俗得很。”
  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吟念道:
  为情伤,泪似轻纱飘风随影去。
  为情累,雨若悲秋纷飞孤城壁。
  人面桃花,宫寂悲怆,红墙朱门,庭院深锁。
  倾国倾城也枉然。
  酸涩之感涌上眼眶,心头一热,泪凝在眶。此词前段是云珠的相思之苦,后段却是我此刻最真实的心境。当我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之时,云珠已经回首凝望我,眼眶也有一层薄薄的雾气。
  “雪海,怎么办呢?我对你很好奇。”她虽蕴着笑,但我却能体会到她那张笑容背后深藏着的苦涩,“虽生得一张普通的容貌,却无法让人忽视你的存在,你身上那股高贵出尘的气质莫说本宫比不上,就连静夫人也稍逊三分。言谈举止更是风雅犹绝,文采出众,诗词精湛,实乃奇女子。可你为何入宫呢?为何又要帮我呢?为何你能引得一向冷静的皇上动容呢?为何……我对你似曾相识呢?”她似在低喃浅吟自语,又仿佛在向我质疑询问。
  “娘娘一连四个‘为何’,奴才该如何回答您呢?”我怅惘一叹,心愈发压抑躁动,是被这个皇宫所逼吗?心头仿佛有一块千钧大石压在我心头,我无法移动它分毫。
  她缓缓地将身子坐正,再慢慢地瘫软到椅中,沉沉地闭上眼帘,不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奴才想问娘娘一个问题。”我没得到她的回应,但我知道她在听,就继续问了下去,“皇上真的只因你救过那位姑娘而册封你吗?”
  依旧紧闭双目,闭口不答任何一个字,但她胸口紊乱的起伏已经给了我答案。云珠,真的是个很单纯的孩子,连骗人,都不会呢。
  当夜我就听闻一个消息,静夫人已怀有一个多月的身孕,皇上高兴之余设宴养心殿,请众妃嫔前去赴宴庆贺,毕竟静夫人是第一个为皇上怀上子嗣的妃嫔。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有了子嗣就能更加稳固皇室根基。
  今夜我本想为云珠盛装打扮一番出席晚宴,她却拒绝了,她只让我为她稍施粉掩去疤痕。我知道她的用意,她不想与众妃争奇斗艳。在这后宫像云珠这样没有欲望和城府的女子已经寥寥无几了。
  我与南月伴着她至养心殿,里面云云众妃已不下二十人,个个美艳绝伦,争相斗妍。坐在皇上左侧的正是当年的韩昭仪,如今的韩太后,她已三十有余,依旧风华绝代,冰肌玉骨,只是眉宇间少了当年的风情万种,妩媚娇柔,多了一份成熟老练,肃穆严谨。右侧坐的是祈佑的皇后杜莞,她一直温莞煦笑,神情自若,当了皇后就是不一样,学会了冷静自持,这么多年来,她一定收敛了不少。杜莞下首是一脸疲倦却依旧自负的温静若。
  静夫人,鼻腻鹅脂,香培玉琢,其素若何,珠翠辉辉,观之高傲。
  邓夫人,翩跹袅娜,纤腰楚楚,娥眉颦笑,唇绽如花,榴齿含贝。
  陆昭仪,明眸皓齿,柔媚娇倩,皎若朝霞,珠光宝气,光艳照人。
  妍贵人,莲步乍移,回风舞雪,冰清玉骨,其神若何,淡雅高贵。
  华美人,淡扫娥眉,质美如兰,香娇玉嫩,盈盈秋水,仙姿玉色。
  惠才人,月眉星目,绰约多姿,珠围翠绕,秀色可餐,分外妖娆。
  ……
  这些就是祈佑的后宫啊,皆是天资国色,令人看一眼都已难忘。我不禁昂首望着居于龙椅之上的祈佑,俊雅秀目,龙章凤姿,皓齿朱唇,眸若深潭,神仪明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王者气派,令人只可远观,而不敢亵渎。
  在与韩太后低语的他突然转头朝我这儿望来,目光锁定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也许是被他仿若深潭的眸子吸引住,我一时竟忘了移开目光,就这样静静地与他对视。
  “雪海,在她们中,是不是我最丑?”绣昭容的一声低唤将我敲醒,我仓皇地移开目光,不自然地回道:“娘娘,您一定要有信心。”
  我藏于衣袖中的手缓缓握拳,刚才那份伤感哀伤,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是压抑许久已死亡的心,因他的目光再次获得重生,那种久违的心动,可以称之为幸福、甜蜜吗?那一瞬间……属于我的也仅有那一瞬间的注视而已。
  这次的晚宴在祥和安逸中结束,静夫人由皇上亲自送回百莺宫,其他嫔妃也都各自回宫。而韩太后却将绣昭容叫住,喊往太后殿。一路上她也只是闲话家常地慰问几句,也无锋芒毕露的问题,但是我知道,绝对不止慰问几句这么简单。
  梧桐临风枝摇散,晚来溢清寒,稍拢衣襟御小寒。随着太后至金碧辉煌、庄严肃穆的太后殿,韩冥就迎了出来,我一见到是他,立刻低下头不去注视他,心中又想起中秋之日他对我说的话。
  “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向皇上要了你,你就不用再承受如此伤痛。”
  那一刻,我真的动摇了,很想开口答应,但是我的心不允许,不允许我的心里装着祈佑却与韩冥在一起,不允许我抛下身边孤立无援的云珠而离开,所以我拒绝了,狠狠地拒绝了。
  “不可能,我的心只有一颗,它全给了一个人,那就是纳兰祈佑。”
  他听完我的话后就笑了,笑得轻狂,夹带着几分凌傲。这样的他,我第一次见。
  “你猜,太后、侯爷与娘娘在里面说些什么?”南月将头凑了过来问我,扰乱了我的心绪。
  我微恼地望着一脸诡笑的她:“你很想知道?”
  她即刻点头表示她的好奇,“若普通之事根本无须将我们支开留在殿外,肯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做奴才的还是守好自己的本分为好。”我口上虽是训斥警告,但是心中却也顿然生疑,云珠竟与韩太后也有牵扯。
  直到云珠一脸惨白地从太后殿内走出,脚步虚浮,目光呆滞,我担忧地伸手想去扶她,却被她一把甩开。我怔然地望着情绪波动变大的她,更肯定了我的猜测。云珠一定知道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牵涉了韩太后、韩冥、明太妃、祈星、灵月,甚至……祈佑。那么,到底是什么秘密,竟然牵涉了这么多大人物?
  当我还未将问题理清时,云珠猝然倒地,寒风晓雾,暗尘飞舞。
  云珠的晕倒使原本打算于百莺宫安寝的祈佑改变了心意,他顶着漫天小雾赶到翩舞阁,我瞧见他凝望云珠的目光,是心疼,是自责,还有愧疚。
  她躺在软榻上不住地轻咳,这个病情从我第一日来到翩舞阁就已警觉,我多次劝她请御医,她却怎么也不肯,总说是小病。“皇上,请位御医给娘娘瞧瞧吧!”
  “不……不要请……御医。”云珠着急地接下我的话,此时已语不成句。
  祈佑紧紧握着云珠的手,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口中却没吐出一个字。
  “主子……”云珠突然一改称呼,唤他为主子,“云珠不怕死……只是舍不得主子呀……您孤寂了一生,云珠真的不忍心离开……”她眉头因疼痛而深锁,目光涌现不舍。
  祈佑依旧没有吐出只字片语,我的心如刀割,不好的预感涌出,似乎……似乎……我不敢相信地摇头,他真的要将云珠推上绝路吗?“不……你不能死。”我大喊一声,冲跪到榻前,紧紧搂着她,生怕一松手,她就会永远闭上眼睛,“娘娘只不过是患了小小风寒,喝几服药就会好了,怎么会死!”
  “传朕旨意,”祈佑突然松开她的手,由榻上起身,转而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绣昭容,温婉端庄,聪慧灵巧,深得朕心,册封为正一品绣夫人。”
  听完这个旨意,我的手一松,瘫坐在地,冷笑。他以为云珠要的是身份地位吗?我的不谅解、我的恨立刻涌上心头,全归咎于祈佑。他为什么不请御医来为云珠诊脉?他为什么到此时都不愿给云珠一句体贴关怀的话语?他为什么……要将云珠推开?他是一国之君,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那他费尽心机登上皇位又有何意义?!
  那夜皇上与我一同陪伴在云珠的床榻边伴她入睡,一刻也没有合眼。在沉睡中的她很安详,只是时不时轻咳几声,在安静的寝宫内格外响亮,回声蔓延到最深处。“皇上你走吧,这里有我照顾着。”
  他突然紧握我的手腕,鸷戾冷凝地望着我,“你是谁?!”
  我全身僵着不敢动,也不敢抽回手腕,无力地回望着他质问的眼神,张了张口却无法吐出一个字,他认出我了吗?我的心里有些期待。
  他掐住我的手却更用力了,“你与祈星什么关系,他为何要帮你送信?”
  一阵轻笑逸出口,我低着头,依旧没有说话。原来是我的奢望,他怎么可能认出这样的我,在他心中我早已死去。“他派你来翩舞阁监视云珠的?”
  我用力想抽回手,却怎么也无法挣脱,“奴才不懂皇上的意思。”
  “是么?”他突然松开了手,我整个人重重地跌坐在地上,疼痛由臀部蔓延至全身。我凝眸笑望他,带着一丝嘲讽,“绣夫人如今已危在旦夕,您还有心抓奸细。”
  他的眼中突然闪出一丝无措,迷茫地望着我,“你……”他突然伸手想扶跌在地上的我,我倏然甩开他的手,很用力地甩开。
  “那日祈星还告诉朕,你就是潘玉,他以为找个声音、背影与她神似的女人来到朕身边,他的计谋就能实现?”他突然笑了起来,我却完全怔住,祈星……祈星?
  那日在锦承殿的一幕幕突然由我脑海中闪过……
  我一直低着头,凝望手中紧捏着的酒杯,而杯底早已见空,我一声苦笑,“是的,我爱他。”
  “云珠到底是谁?”他倒下一杯酒一口饮尽。
  “云珠……是沈询的女儿,她的命运真的很不幸,你若能帮到她,就帮帮她吧。”我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饮下。
  “沈询?那么皇上……”他突然轻笑,放下酒杯凝望着我,眼中有着了然。我看不懂,我的思绪已经无法思考,最后倒在桌案边,不醒人世。
  我垂下头,泪水沿着眼角滴至冰凉的地面,水渍在地上蔓延了好大一片,我的泪不是为祈佑不能认出我而流,而是为祈星。原来,他一直也是在利用我,他故意将我灌醉,想套我的话,那句“能与之结为莫逆知心之交,无关风月,乃我之幸”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真没有想到,出卖云珠,出卖云珠的人,是我,竟然是我。
  他见我不说话,以为我默认了,口中却传来一声细微的叹息声,似乎有些失望,“你,现在就离开翩舞阁,离开云珠。替朕给祈星带句话,安分一点,朕对他的容忍已到达极限。”
  我猛然从地上爬起来,傻傻地望了他一眼,提步就冲出寝殿,南月却在外面将我拦住,她用奇怪的目光望了望敞开的宫门,再望望我,“你去哪?”
  “让开!”我心情躁动,口气冰冷。
  “想知道真相的话,随我来。”南月的唇边勾起一抹轻笑,笑得娇媚,我也笑了,我果然没猜错,她真的是奸细。祈星派来的奸细是吗?那么就由她带我去揭晓这个谜底吧。
  当我再次踏入锦承殿之时,祈星依旧在殿中央摆放了一张小桌案,四个家常小菜、一壶陈年花雕。我尾随在南月身后朝他走去,他满满地斟上一杯酒端至我面前,我立刻扬手挥开,酒杯从他手中飞出,酒洒了满地,玉杯在地面来回翻滚了好几个圈才停住。
  “为什么?”此刻的我心中只有这三个字要问。
  “你都知道了。”他勾勾嘴角,神情淡漠,不喜于色。
  “我问你为什么?”我再也克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朝他大吼而出。他为什么连我都要利用,皇位真的能令人丧失理智,出卖灵魂吗?
  他淡漠的目光突然转为伤痛,后转为疯狂,“因为他害死了父皇。”他双手一挥,掀翻了桌上所有的盘子,“噼里啪啦”摔在地上发出骇人的声响。
  我冷笑,他的借口也太牵强了吧?先帝是他的亲生父亲,且答应要传位于他,祈佑根本没有理由害死先帝,更何况,天下人都知道,先帝是积劳成疾而病逝。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是你必须信,父皇就是纳兰祈佑害死的。”他恨恨地瞪着我,食指一伸,笔直地指着我,“始作俑者就是你,潘玉!或者称你为馥雅公主更为恰当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无力地后退几步,再无多余的力气站正身子,他……怎么会知道?
  “你很奇怪我是如何得知你与祈佑的关系,又是如何得知你的真实身份,父皇又为何因你而死吧?”他轻笑,收起激动的情绪。
  “那日揽月楼无故发生的一场大火,潘玉被活活烧死在里面,当我赶到的时候,清楚地看见一向冷静自持的祈佑激动地望着那具面目全非已被烧焦的尸体,流下了几滴眼泪。当时我就奇怪,他为何而哭,为你吗?那么你是他什么人,你们之间又是何关系?但是我却没有多加细想。
  直到阴山之战,你就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求我放过卞国丞相,那你与连城又是什么关系,为何又要躲着不敢见祈佑,揽月楼那场大火又是怎么一回事,是谁的杰作?”他将一个个问题清晰地分析出来呈现在我面前。
  “那么,你如何找到答案的?”我僵硬着声音询问道。我总认为祈星了解我、体谅我,什么都不会多问,原来我错了,他不是不问,是将所有的疑惑放在心里,事后去细查,我却傻地认为,他将我视为知己朋友,多么可笑。
  “当然是从你那位胆小懦弱又贪钱的父亲潘仁那儿得知。”他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擦拭着手中因掀盘而沾到的油渍,“我一直奇怪你与他的关系,根本不像父女。那夜我就连夜派人将他远在苏州的妻子、女儿掳来,逼他讲出你的身份,他害怕之余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你与祈佑的身份就已了然。那么你到底是谁?于是我派人拿着你的画像四处打听,终于从夏国的一位官员口中得知,你就是夏国曾经的馥雅公主。那么你来亓国的目的就是为了复国,你与连城的关系就已昭然若揭。”
  “对,你说的一点儿也没错。”我很佩服他的才智,原来是我小看了他,一直以为他只会打仗,对于皇室中复杂的争斗根本一无所知,是他隐藏得太好,还是我太相信他了?
  他将手中沾满污渍的锦帕丢至地上,“我还真是小看了七弟,一直以为他清心寡欲,与世无争,却万万没料到,他比谁的野心都要大。”
  “当后来,父皇开始信任他,慢慢地将兵权转交于他,我就想到揽月楼那场大火。有能力让揽月楼突然着火,又让所有人误以为潘玉已死的只有父皇一个。这一切都告诉了我,父皇想将皇位传给祈佑,其用心良苦连我都妒忌。从那一刻起,我就放弃了争夺那个宝座的念头。”他的神色哀伤,语气中也有着不甘心。
  “两年前,身强力壮的父皇突然染上了痨病,身子不行了,每日不断轻咳,愈发地严重厉害,所有御医都说父皇是劳累成疾。一年后,父皇病逝养心殿,当日,主治父皇病情的刘御医也消失了,我的疑心又起。我把目光盯上了这几年一直伺候父皇起居的云珠,她为何会突然被册封为贵嫔?于是我将南月安插到她身边。”
  此时南月优雅地上前一步,朝我轻笑,“我曾向王爷描述过绣昭容的病,竟与先帝的病出奇地一模一样,只是轻重不同而已,所以她一直不敢请御医,生怕遭人怀疑。那你知道这个病为何在云珠身上也有吗?皇上的御膳,奴才们都必须事先试吃,以防有人下毒加害,她就是每日为先帝尝那些有毒的菜才患上此疾的,而菜里的毒,正是她每日一点一点地加进去的。”
  “我真的很佩服她的勇气,为了七弟竟然连命都不要了。”祈星突然叹口气,“那日我是特地想要将你灌醉,我只想知道云珠的真实身份。我没想到你对我毫无隐瞒,你怎能这样信任一个,一个一心想利用你来扳倒当今皇上的人呢?”
  我笑着点头,是我太愚蠢,“为什么要将我的身份告诉祈佑?”
  “你错了,我并不是真的想将你的身份告诉他,那日我是这样对他说的,‘你有没有觉得绣昭容身边的奴才很像潘玉,或者就是潘玉?’你知道,我这句话无疑是要将你变成他怀疑的对象,毕竟南月已经遭到怀疑,我不能让她被怀疑,所以只能将你推了出去。”
  我上前就给了他一巴掌,“纳兰祈星,我看错你了。”
  他没有躲,硬生生地接下了这一巴掌,他笑了,“你果然有个性,不然祈佑不会为了你而谋划弑父。”
  “为了我?”我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疯狂地笑了起来。
  “就因为他知道是父皇一手策划了揽月楼的大火,盛怒之下杀意顿生。”
  “你凭什么这样说?”
  “不然他为何要弑父,这个皇位迟早是他的。他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万一输了,他将会万劫不复。我现在只有一个疑问,父皇为什么要放你一条生路,不干脆杀了你?”
  我不发一语地走出锦承殿,他的话深深地敲打在我的心上。不可能,祈佑怎么会为了我……他怎么会为了我杀先帝,难道从头到尾错的人是我?我根本不该自以为是地离开皇宫,我根本从一开始就该与祈佑站在同一战线上,我根本不该懦弱地退让以为这就是为祈佑好,我……我在祈佑心中的地位,真的比他父皇还要重要吗?
  云珠,你真的……好傻,好傻。
  疏影横斜惜晚露,百卉千花含风露,繁霜滋晓淡月知。
  当我停住步伐举目而望之时,我竟在不知不觉走到长生殿宫门外。如今先帝已故,此处已是一片凄凉,连个守卫都没有,我踌躇着望着此处,考虑着要不要进去。或许……
  想到此处,我不禁伤感,脚也克制不住地走了进去。使劲儿推开朱门,走了进去。如今的长生殿已物似人非,可惜了这片香雪海,再无人欣赏了吗?漫步进这片雪海林,却看见林中还有一人,不是祈殒还能是谁?我没有想到,四年前在这个梅林初次遇见他,四年后又再次在此遇见他,真的很巧。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他轻吟着陆游的《咏梅》,我朝他走去,顺势将此诗后半节接了下来,“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我的声音引得他猛然回头,“潘……”声音却戛然而止,尴尬地望着我。我笑望着他,“只有香如故,说的很不错呢。”
  “你的声音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他解释着,仿佛怕我会误会些什么。
  “你那位朋友,是谁?”我若有所思地问了句,我的声音他还记得呢。
  “在一场意外中死了,你知道她真的很像我的母亲,真的,很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我根本听不见。
  我莞尔一笑,他竟然还沉浸在母亲死亡的伤痛中,“你的母亲,她一定很美吧,像梅花一样,想必为品性高洁之人吧?”
  “对,很美很美,也正因为她的美,被人害死了。”他的声音突然夹杂过一丝恨意,也惊了我,袁夫人是被人害死的?不是难产而死吗?
  我谨慎地问:“被谁害死的?”
  我见他双手握拳,“杜芷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三个字。
  杜芷希,祈佑的母后?怎么会是她?我还想开口问,却霍然禁口,不能再问下去,否则会被他怀疑的。那么,要找真相,只有我自己去寻找了。
  他过了许久才平复自己的心情,“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与你说这么多话,或许……是你的声音太像她了吧。你叫什么名字?”
  “雪海。”
  “香雪海?”他的眼睛一亮,猛将双手握紧我的双肩,微疼。我蹙了蹙娥眉,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自然地笑了,“我太激动了。”
  “那你的名字呢?”虽然知道他的名字,但是我的身份是雪海,我与他只是陌生人而已。
  他侧头想了想才脱口而出,“殒,你叫我殒吧。”我点点头,心中也了然,他不想我知道他的身份,那我就当做不知道吧。
  “为什么要叫殒呢?”
  “因为我出生那一日,母亲就薨逝,父……亲就为我取名为殒,以此来铭记我的母亲。”
  笑语渐渐飘散在梅林,无限蔓延至最深处……
第 六 章 翩舞阁惊变
  与祈殒聊了两个时辰他才离开,也正因为与他轻松的闲聊让我紧绷紊乱的心开始平复,可以安心地理清所有的问题。我在一处庭院折下一枝桂花,芬芳扑鼻,轻轻地把玩着陷入沉思。以我认识的祈佑来看,他不可能会因为我而弑父的,绝对不可能!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还有另一个不可告人的隐情。想到祈星的那句,“我现在只有一个疑问,父皇为什么要放你一条生路,不干脆杀了你?”同时也点醒了我,为什么要放我?难道也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现在是不是该去找云珠将事情问清楚呢,或者,我该将自己的身份告知于她,这样她才会将事情的真相坦诚相告。可是,我到底该不该去,这样对云珠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一直徘徊在翩舞阁外不知该不该进去,干脆移到一旁的梧桐小树下倚靠而坐,举头而望即将破晓的天际,想将今夜发生的事全部理清。
  若真如南月所说,先皇真是她下毒害死的,那么她的病能拖近一年,可见她的生命已危在旦夕。我已经隐约可以猜到韩太后在太后殿与云珠说了些什么,定是他们已经发现祈星在着手查这件事,为了自保,想将云珠推出去,让她一人将此事承担下来。那么先帝的死韩太后与韩冥也有份?为什么他们要联手害先帝,她恨的人只有那位已被关在冷宫的杜皇后不是吗?
  我一定要云珠将真相亲口告诉我,下定决心后睡意突然袭上心头。我暗暗地对自己说,小睡两个时辰,待云珠醒来之后,我就将自己是潘玉的事实告诉她。一想到这儿,我就安心地闭上了眼帘。
  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感觉有许多争吵声传入耳边,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望着明媚的骄阳射在我的脸上,一阵更大的争吵声由翩舞阁内传来,难道云珠出事了?
  我睡意全无,猛然从地上爬起,也未整衣着,立刻冲了进去。正阁内的情形让我完全怔住了,皇后、静夫人、邓夫人、陆昭仪四人同坐正副四椅,而云珠则是瘫软地跪在地上。守在门外的南月见我欲冲进去,立刻拦下我,“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
  “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连皇后都来了,是找麻烦的吗?
  “昨日有人给了静夫人一封匿名信,揭发云珠是乱臣之后。”南月很平静地说,拦住我的那只手依旧没有放下。
  我冷冷地瞪着她,只有祈星知道云珠的身份,那么匿名信定是他送过去的,“皇上呢?”
  “不要指望皇上了,皇上将处置云珠的权力交给了皇后娘娘,今日云珠在劫难逃。”她轻蔑地一笑,笑得很张狂,“当今皇上真是无情呀……为了自保竟要云珠独自承受这些。”
  我静静地听着她说,目光却始终凝视着正阁内始终一语不发跪着的云珠,她娇弱的背影如此孤寂。我也明白昨日祈佑为何要下旨册封云珠为夫人,他的目的只为引起后宫妃嫔的不满与妒嫉,让她们加快速度要将云珠铲除,才有了现在的一幕。
  “云珠,你最好老实交代,你进宫的目的为何,是谁派你来皇宫的?”杜莞的声音娇腻严肃,不失魄力。
  云珠低着头,什么都不说,静静地盯着地面。静夫人却从椅子上起身至她身边,单手掐住她的下颚将她的头狠狠地抬起,目光凛然,“你以为不说话,我们就拿你没办法?”她回望了杜莞一眼,“皇后娘娘,您看……”
  她沉思了一会儿,“静夫人,本宫把处置她的权力给你。”
  静夫人奇怪地望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来人,给我打,打到她说为止。”她的话才落音,几名侍卫就拿着长棍冲了进来,看来是早有准备。我用力想挥开南月的手,她却死死地拽着不放,“王爷有交代,绝对不能让你进去。”
  “如果我一定要进去呢?”我将一直放在云珠身上的目光投向南月,死死地盯着她不放。
  她紧拽我的手又加了几分力道,“那么我现在就会揭穿你的身份。”
  “随便你……”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到云珠身边去,以她现在的身子来看,根本承受不住那些板子,我不能让她在临死前还要受这样残酷的刑罚。
  “你不怕你的身份揭穿后,皇上的地位会因你的身份而受到威胁?他包藏沈询之女,又包藏夏国公主……”她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对我提醒,彻底浇灭了我心中的怒火,只能愤怒地瞪着她,却又无可奈何。
  “王爷也是为你好,他其实……”她开口想为祈星开脱些什么,却被我打断,“是呀,他对我可真好,利用我害云珠,利用我想打击祈佑,利用我想登上皇位。他对我的好,我一辈子都会记住的。还有你,南月!”
  她苦涩一笑,“谢谢你记住我。”
  我的目光投向已被侍卫按趴在地的云珠,静夫人无奈地俯视着她,“给你最后一次交代的机会。”
  “云珠……没有什么可说。”她的声音很虚弱,却夹杂着坚定。我紧握双拳,她对祈佑的心真如此坚韧不移,始终不悔吗?可是祈佑给她的是什么,那是抛弃啊。云珠你怎么从不为自己想想,四年前你抛下自己对祈佑的爱。成全了我与他,四年后好不容易可以得到祈佑的疼惜,而今,你却为了他,独自承受所有的责任。
  “给我打。”静夫人一声令下,两名侍卫就举起长棍狠狠地打在云珠的臀上、背上、腿上。我闭上眼帘,不敢再看这么残忍的场面。可是一声声强忍下的闷哼却传入我的耳中,有冰凉的泪水由我紧闭着的眼眶溢了出来。我一片空白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与云珠曾经的一幕幕。
  “只求今生能伴在姑娘与主子身边,别无所求。”
  你的愿望仅仅只有这么简单,却始终无法实现。
  “为了从火海中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救出,可惜,徒劳。”
  明明知道里面的大火随时会要了你的命,你却依旧不作考虑地冲进去救我,只因为我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皇上,您就看在……臣妾曾冒死冲进火海救姑娘的份上,您恕了她的不敬之罪……”
  为了救一个奴才,你不惜将曾经的恩情拿出来恳求祈佑,你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呀,你从来都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吗?
  我缓缓地睁开双目,突然挥开南月的手,许是她没有料到我会突然甩开她。我很容易地越过她冲进阁内,飞身扑到云珠身上,将她牢牢地护在我身下。没有人料到会有一个人突然冲了出来,两棍子丝毫不留情地打在我背上,可是我没有感觉到疼,我只是想保护云珠。
  侍卫见此情形突然将动作停住,错愕地望着我们,我望着云珠死灰般的脸,血缓缓由她口中吐出,染红了地面,好大一片。我颤抖地伸出手抚摸着奄奄一息的她:“珠儿……”我轻唤一声。
  她蓦然睁大双目,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我,张着唇想说话,“你……你……”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个字,我知道她已经体力耗尽,是用最后一丝气力硬撑着自己的神智。我也知道她想说什么,我用力点头,轻附在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着:“珠儿,你听清楚,我就是潘玉,我没有死,我一直在你身边。”
  她的目光愈发光彩,死灰般的脸上渐露笑容,用力撑起身子,只对我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万万没有想到,她得知我的身份后,只有“对不起”这三个字,她竟然对我说对不起。我知道她怕我怪她做了祈佑的女人,可我怎么会怪她呢?我怎么会……
  “好一个主仆情深。”静夫人不屑地轻哼,优雅地拿起桌案上的茶水轻抿一小口。
  “把这个奴才拖开,继续打。”说话的是一脸淡漠的妍贵人。
  我一听到她的话,立刻跪到地上猛磕头求她们能放过云珠,“求求各位娘娘不要再折磨我的主子了,她已经快不行了,求你们让她安乐地去吧……求你们了!”
  “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我们面前为她求情?”邓夫人从椅子上起身,怒斥我一声,并没有因我的恳求而动容。
  我猛然怔住,木然地听着她们口中无情的话语,以及那无情漠然的目光,也许现在的情形只有“世态炎凉”四个字可以形容。如今的云珠已经伤成这样,她们还不肯放过她吗?
  “统摄六宫是本宫的职责,决不能允许逆臣之女蒙骗皇上,祸乱后宫。况且,本宫执掌金印紫绶,掌握这三千佳丽的生杀大权。她既然做错了事,就该受到应有的惩罚。”一直沉默的杜莞终于开口说话了,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义正词严。
  我冷笑,她们会这样对待云珠,还不是怕皇上对她的宠爱日复一日影响到她们的地位,欲除之而后快。说白了,都是为了私心。她们有哪一位是真心为这个皇室操心,为祈佑着想?我的目光静静地扫过杜莞、温静若、邓夫人、陆昭仪,今天所发生之事,我会一生铭记。
  那一日,骄阳妩媚多姿,枫叶四散飘零,心飞逐鸟灭,在侍卫将我拖出去之后,云珠只挨了两板子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的眼泪始终徘徊在眼眶内,倔犟地不肯流下,怔忪地望着四位娘娘傲然地离去,口中还念叨着。
  “真没想到,才挨三十几板就死了。”
  “死了活该,逆臣之女还想一朝得宠,贵宠六宫。”
  “还亏了静夫人提早揭发这小贱人的真实身份。”
  ……
  我将指甲狠狠地掐进手心,牙齿用力咬着下唇,有血腥之味传入口中,待所有人都离去,我终于落下了眼泪。空寂的正阁,云珠静静地趴在冰冷的地面。我跪在她面前看着她带着甜美笑容的脸,仿若睡着了般,真的很安详。望着她我也勾起淡淡的笑容。
  “如果我说,那封匿名信并不是王爷送给静夫人的,你会信吗?”南月也在云珠面前跪了下来,语气很缥缈,很冷淡,但是话语却是如此认真严肃。“王爷没有理由这么做……”
  “够了,人都已经死了,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无力地回了她一句,现在的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想这么复杂的宫廷斗争,我只想好好陪云珠静一会儿。
  “你以为我愿意说?王爷因为你差点就放弃了一切,你却这样误会他。”她激动地扯过我的衣襟,激动地朝我吼着,目光夹杂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轻笑伴随着轻哼出口,“可他确实出卖了我,把我对他的信任践踏在地,不是吗?”
  她无力地松开手,莫名地哭出了声,最后飞奔出去,我也没有多想她的异样,只是一直陪在云珠身边,也不知待了多久,几个奴才拿着一个麻布袋进来将云珠装了进去。这是规矩,所有因罪而死的宫女或妃嫔都会被送出皇宫火化,最后将骨灰撒入西郊的荒蓝湖,绝对不会给她们留全尸,这就是所谓的规矩。
  眼睁睁地望着他们扛着云珠步出正阁,再步出翩舞阁,我没有疯狂地拉住他们,没有追出去送她,只是望着他们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我的面前。我从怀中取出我的锦帕,轻轻擦着地上的血迹,深深浅浅地将整个锦帕染了好大一片,然后将其紧紧握在手中,这是珠儿的血,是我妹妹的血。
第 七 章 祸起由萧墙
  晚秋煞微雨,洒冷宫,萧疏凄然。
  惹残烟,蝉吟蛩响,相应喧喧。
  我掌着随风飘摇而四摆的灯笼走进这座幽怆的“碧迟宫”,幽禁先帝皇后杜芷希的地方。
  推开半掩着的朱门,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响,寒意袭身。我借着微弱的灯光观望漆黑的内殿,里边摆放得很简单,一张圆木小正桌。几方椅子正歪歪斜斜地摆放着,正前方是寝榻,一褥单薄的棉被凌乱地皱成一团,几缕轻曼纱帐随风飞舞。这就是冷宫吗?当年权倾朝野的杜皇后竟沦落到如此地步,那么曾经机关算尽,费尽心机得来的又是什么?浮华名利终究是一场空。
  “你来这儿做什么?”幽怨凄然之声突然由我身后传来,毫无预警地吓了我一跳,手中的灯笼随之由手中滑落,冷汗由背脊渗出。一抹幽魂般的白影飘至我面前,用凌厉的目光狠狠地盯着我。我用力平复心中的恐慌,轻唤一声“皇后娘娘……”
  她一听我的话立刻戒备起来,但神色却多了几分茫然之态。我立刻将手中的食盒摆放至早已沉积灰尘的桌上,再拾起掉落在地的灯笼,“是皇上派我来看您的。”
  “皇上……不要……我不要见他。”她的脸色惊骇大变,挥舞着双手,仿佛见到比鬼神还可怕的东西。我连连暗惊,是什么令如此坚定冷静的她这么惊慌?
  “娘娘,不是先帝,是您的儿子祈佑,他现在已是当今的皇上。”我抓住她的双手,想让她冷静下来。
  她一听我的话果真渐渐平复了激动,怔然地凝视我,眼眶内闪着晶莹的泪光:“佑儿,当皇帝了?”
  我颔首而回望,再扶着她坐上床榻。她将我的手紧紧握住,冰凉之感如刀割蔓延我的手心。再见她傻傻地笑出了声:“那么佑儿一定承受了人所不能承受之痛,他该有多么孤单啊!”说罢,眼泪顷刻洒出,“真的是佑儿让你来看我的?”
  虽不忍心欺骗如此狼狈的她,但是为了从她口中得知真相,我只能瞒着她,或者给她一个期望也好,即使她从未将祈佑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看待,“是的,娘娘。”
  自讽地一笑,悄然松开我的手,“他还记得我这个母后……这样狠心对他的母后?”
  此刻她谈起祈佑,态度与数年前简直有着天壤之别,是什么原因促使她这样?“娘娘,皇上要我来问您一个问题,一个藏在心中二十五年不敢问出口的问题。”
  “我知道他想问我什么。”她了然地轻笑点头,伴随着止不住的泪格外凄凉,“他想知道为何我的眼中只有皓儿,把全部的疼爱都给了皓儿,却吝啬着不肯分一点点给他。是我的错,我根本不配做他的娘亲呀。”
  “现在您的儿子已是一国之君,您再也不用有所顾忌,能如实相告吗?”我隐约感觉,她也有着不可告人的苦衷。
  她低垂双眸,望着自己的双手沉默许久都未说话,当我以为她不愿意相告想继续追问之时,她开口了。
  “不是我不肯给他疼爱,而是不敢给。”她止住了泪水,迷茫地盯着门外的皓月凄婉一叹,仿佛叹尽了世间悲哀,“有时候,权力真的是很可怕的东西呢,我正是一招棋错,满盘皆输。”
  直到戌时,我才由碧迟宫离开,月洗高梧,凄咽悲沉,竹槛透寒。蕙畹声摇,苔径纷铺,飘然尘冷。脚下踩着“沙沙”响的落叶,在这幽静的翩舞阁内徘徊良久,此时早已人去楼空,珠儿你在黄泉路上走得可安好?姐姐为你报仇可好?让那些曾经害你的人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可好?
  狠狠地折下一枝残柳,再将其折成两段,最后掷在地上。正如南月所言,祈星没有理由送匿名信,他不会不知道云珠对祈佑的忠诚,就算杀了云珠她也会紧咬双唇不吐露一个字。根本不可能利用她来扳倒祈佑,那么信到底是谁写的?难道是祈佑!
  方才杜皇后的话又隐隐传入耳中。
  “二十五年前,我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谋害即将临盆的袁夫人。我怕,怕她生下皇子后会夺去我的后位,夺走皓儿的太子之位。当下我就派了一个宫女朝她的茶水中下了红花,只想让她肚子里的孩子流产,却没想到加速了她的生产之期。奴才们都以为她要生了,就请来产婆为她接生,袁夫人太爱腹中之子,拼尽了全力将孩子产出,最后体力殆尽而去。所有人都以为她是难产而死,却不知是因我那一剂红花。
  “自那日起,我就陷入了内疚自责中,我不该一时鬼迷了心窍去害她,因此种下祸根。后来皇上竟起疑调查起此事,我恐惧之下将那名下药的宫女杀死,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但我发现皇上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冷淡,目光里甚至有些厌恶,那一刻我就知道,皇上知道了一切,只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将我治罪。
  “为了自保,我在朝廷里扩充势力,勾结党羽,只想让皓儿稳坐太子之位,将来登基为帝,就可以保护我这个母后。如若他不能顺利登基,那么我与皓儿将万劫不复,这个结果我早就预料到了。为了不想佑儿牵涉进这场恩怨,我尽量疏远他,只为让皇上将来对他手下留情。
  “天下,有哪个娘亲不疼自己的骨肉,每对他冷漠一分,我的心如同刀绞。多少次我偷偷前往未泉殿瞧他,多少次差点控制不住想将他搂入怀中,多少次我想告诉他,其实母后是疼爱他的……可是我不能,我已将一个儿子推往风尖浪口,绝不能再将另一个儿子推向悬崖。
  “为了与皇上斗,我已心力交瘁,最后还是输了。不是输在皇上手中,而是输在我一直欲保护的儿子手中。皇上他真的很可怕呢。”
  听完皇后的话,我已猜到,祈佑弑父只有一个原因,他发现了先帝的阴谋。那么先帝的阴谋又是什么?莫非他从头到尾都在利用祈佑铲除东宫的势力?
  “那么佑儿一定承受了人所不能承受之痛,他该有多么孤单啊!”
  我明白皇后这句话的意思,祈佑承受的痛是,亲手将自己的母后送入冷宫,亲手将自己的哥哥推上绝路,亲手将自己的父皇毒害。这份痛,即使是我都无法承担。从小就渴望母后的疼爱,却始终无法得到,父皇给了他一个期望,却亲手将这份期望扼杀,母亲的冷漠,父皇的利用,他是何其悲哀?!
  静静地闭上双目,回想着云珠始终不悔的目光,也令我顷刻间恍然大悟。那封匿名信很有可能是云珠亲手送出去的,主使者就是与她密谈许久的韩太后。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深爱着祈佑,她的那份只懂付出不求回报的爱。我自叹不如,真的自叹不如。
  “明日会有人将翩舞阁的奴才遣散至各宫,你打算何去何从?”韩冥无声无息地走到我身边,他眸光复杂,含着一丝诚挚。此时再望着他,先前的尴尬已一扫而空,平静地面对他,露出丝丝笑容,“你觉得我该何去何从?”
  “我旧话重提,若是想离开这深宫大院,我去向皇上要了你。”口气虽冷,却多了几份轻柔。
  我依旧摇头,“皇上已经认定我为祈星的人,不可能放我,除非……我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若是这样,我更加不可能离开此处。自踏进这红墙高瓦中,就注定了我将一生陷入这无休止的宫闱之争,再无法抽身而去。”
  “那你甘愿在此受苦?”他沉默半晌,倏然出声,提高了几分音量,多了几分担忧。
  “再苦,再累,再痛我都坚强地走过来了,你认为还有什么能阻止我?”笑容却在此时越发夺目,望着他的目光却多了一丝迷离。“如今这个世上,我已无一人可信。”祈星的背叛已彻底让我心灰意冷。
  “让我在你身边守护你好吗?”这句话,他似乎压抑太久,竟连声音都有一丝颤抖。我摇头拒绝,我不能再拖任何人下水,毕竟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想独立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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