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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届---骚动之秋

_7 刘玉民(当代)
羸官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烟雾遮掩了半个面孔,使原本清晰、棱角分明的五官,
变得有些模糊了。
“实在不行,我出上这副老脸,到各村去说道说道。”吴正山无可奈何地说。
吴海江戗道:“现在这种时候,人家巴不得你关门,你还想……”
吴正山不言语了,沉重的脑壳晃了几晃,沉到两腿中间的胯裆里了。
一屋子的目光都汇聚到羸官身上。这样一个生死存亡的时刻,这位承包人的责
任和决策,是任何人也无法替代的呢!
羸官终于掐灭烟头,说:“苏老,你有经验,你看怎么办吧?”
苏立群微眯的眼睛睁开了:“我那些经验都是过时的。不过共产党的章法上,
也没有写着让咱们捆住手脚被人掐死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其人之道还治其
人之身,这可是上了兵法的。”苏立群说完,又眯起眼睛,又似乎进入了梦乡。
羸官脚上张着小嘴的皮鞋,在三合土的地面上不安地、反复地吟哦着。良久,
他断然地扔掉烟头,不容置疑地命令说:
“降价!一分钱不嫌,覆盖市场!”
降价?一分钱不赚?吴正山、小玉和门里门外的人们好不失望。这算什么对策?
这样的对策有什么意义呢?唉……
“按厂长决策办!坚决降价销售,尽可能把市场覆盖起来!”老奸巨滑的苏立
群立刻跳了起来,并且破例地不等羸官同意,便部署起执行的具体方案和措施。
决策得到了严格执行。一瓶原价四角八分的龙泉饮料,降为三角二分。除了苏
立群和小玉奉命坚守岗位、收集信息,羸官带领所有职工开赴各个”战场”。五天,
龙泉饮料夺回了失去的阵地,并且使这个阵地几乎扩大了一倍。五天后,突然冒出
的十几个饮料厂偃旗息鼓了,那些五花八门的新品种、新花样一扫而光了。
流水线又流动了,装瓶机、压盖机又歌唱了。大笔利润,随着那流动和歌唱,
进入了银行中那个专有的帐号。
岳鹏程听到这个消息,面对沮丧着脸的十几个支部书记,故作轻松地说:“怎
么样,你们没有人家国民党棺材瓤子那两下子吧?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我是
有言在先,李龙爷没让你们肚子痛就算是没报应。”接着,话锋一转:“当然啦,
那个棺材瓤子也太缺德啦!把资本家那一套搬来对付起咱们共产党来啦!我就不信
共产党斗不过个棺材瓤子!他那龙泉饮料里,说不准还有苍蝇屎、老鼠屎睐!工商
局、卫生局就都被他买通啦?”
不几天,龙泉饮料厂又遇到了一次麻烦:卫生局、工商管理局和几家用户同时
找到门上,说龙泉饮料变成了凉水拌染料,里边还发现了苍蝇头、蚊子腿和老鼠屎,
要求赔款、查处。这一次羸官心不惊肉不跳,敞开库房、车间,让来人任意检查。
假象当场戳穿,随之采取了一系列防止伪造和低毁声誉的措施。阵地又一次巩固和
扩大了,“龙泉饮料”成了驰誉一方的“可口可乐”。
事后,从淑贞的询问中得知,那几天岳鹏程每晚喝得烂醉,上床后就大骂“叛
徒”、“免崽子”、“鳖羔子”。羸官听了一蹦三尺高,当晚把苏立群、吴正山、
小玉和吴海江几个请到自己的小屋里,喝干了一瓶茅台、一瓶金奖白兰地。
这场“龙虎斗”经过不少人的口头加工,传到县里。方荣祥亲自赶到厂里,审
讯查证了一番,称赞了一番。回去时还特意给县里的几位领导每人带去了几瓶“龙
泉”。……
秋去冬来,新年一过春节眨眼就到。财务上传出消息,承包九个半月,厂里除
去工资、税金和应当上交村里的五万块钱,净得利润四十二万。职工们急于回家置
办年货,更关心那四十二万巨款的下落。按照合同,这笔钱应当是归到承包人羸官
名下的,但人们情不自禁在想:那么一大笔钱就真的归他一个人了?他一个人拿那
么多钱怎么个用法?大伙给他卖了不少力,或许也得思典恩典发几个“收岁钱”儿
吧?
偏偏也怪,职工们越是急、越是猜测,工资越是不发,羸官和小玉越是面儿也
见不着了。
猜测变成了怀疑。怀疑经几个人之口变成了有根有据的说法:羸官正在偷偷做
着准备,要把四十二万巨款连同这个月的工资全部带上,凭着苏立群当年的老关系,
同小玉跑到香港和新加坡去,当阔少爷阔太太。
这一下掀起了波澜。直到连苏立群也坐立不安了,羸官和小玉才来到厂里。职
工大会在车间举行。羸官先总结了九个半月的工作,公开了全部帐目,接着念了两
个名单。一个是表彰奖励的,三十五名,每人五百到两千元不等;一个是散布流言
涣散人心的,五名,除工资外奖金全免,而且春节后不再是龙泉饮料厂的职工了。
最后他声明,按照合同他应得的四十二万全部归饮料厂集体所有,他和小玉并不认
为香港和新加坡比小桑园好,他们要和小桑园的乡亲们一道,把这片土地建设得比
香港和新加坡更富裕、更美丽!
工人们带着激励和满足,在纷纷扬扬的瑞雪中散去了。只有被除名的那五个人
垂头丧气,发出了几声怨恨叹息。
“你这个小厂长搞的什么名堂,吓了我一大跳!”一直被蒙在鼓里的苏立群板
着面孔。
小玉说:“羸官觉得,厂子发展起来不容易,但发展起来以后,保持上下一心
更不容易。他是想关键时刻测测人心,也测测你苏老治厂治人的结果。”
“测得好!测得好!连我这老头儿也让你们涮了几身大汗!哈……”
苏立群多少年来,第一次发出一阵由衷的大笑。
羸官陪同邢老一行进村不一会儿,那伙乘坐“双轮卡车”的支部书记们就赶到
了。北片十二个支部书记一个不缺,额外多出张仁和西片另外三个人。登海镇总共
三十二个村支部书记,加上吴正山,来的人占了半数以上。
吴正山与这帮人相比,算是老掉牙的古董了。那年饮料厂打了翻身仗,吴正山
大年初一找到镇里,要求辞职让羸官接任支部书记。得到的回答是:羸官办厂属于
个人承包性质,党的关系还是临时的,不好办。吴正山认定要让羸官主事,四处托
人,要把羸官的组织关系转到小桑园。岳鹏程只是一个不松口。一直压了将近两年,
后来是方荣祥拉着县委组织部长陈大帅和蔡黑子亲自登门,岳鹏程才算应了声。去
年镇里搞班子大调整,吴正山第一个打的报告,还特别加了几个“坚决”。蔡黑子
给岳鹏程打过电话后,仍然没有批,只给羸官加了个副书记的衔儿。
吴正山见正理不通,两腿一伸来了绝招:病了。一病两月,家门不出一步,蔡
黑子登门也不照面。后来还是羸官多次做工作,答应负起支部和村里的全面工作,
吴正山才算好了病。如今他只负责村政事务、参观接待。再就是,经常去出席一些
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重要会议”。他虽然没能实现为羸官在村头竖碑立传的誓愿,
羸官对他却很尊重,凡有大事总要先同他商量,然后由支部或公司作出决定实行。
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羸官这个人了不得,全力支持羸官工作,并且从不放过宣传
小桑园变化和羸官作用的机会。
省里县里的大干部来视察和总结经验,吴正山自然高兴。但作为全镇唯一留下
的年岁最大、资历最长的支部书记,作为小桑园变化的见证人,更使他激动不已的,
是十六个支部书记的到来。这在登海镇是史无前例的。大桑园声名远扬,中央领导
也曾去过,可有这么多支部书记自动结伙向那儿跑过吗?嘿嘿,岳鹏程!你再煽风
点火拆台呀!有人听你的才怪!你喝醉酒骂娘去吧!
支部书记们在新建的甲鱼池边浏览一番之后,直奔果园方向。漫山遍野变得苍
老起来的果树枝叶,和触头碰脸使人目不暇接的累累果实,形成一片辽阔的绿色海
洋。置身其间或远远观望,人们便会生出一种激荡的豪情。初胜利来过多次了,这
种情感也还是无法消失。
吴正山用沙哑的嗓门,不停他讲述着,回答着惊奇的支部书记们的问题。
他们登上马雅河堤岸,站在一片一眼望不见边角的葡萄园前。
“说起来,这是俺们羸官当上经理之后,干的第一件大事,是一段有趣的故事
哩。”
吴正山不失时机地讲起来。
“那年大年初一我辞职没成功,回来总不舍气,正巧那时候到处时兴建公司,
我思谋着也成立一个,让羸官来当经理主事儿。意见一提,村里老尊主的脑壳成了
拨郎鼓子。我说:不让羸官来干,人家可只管厂子,咱们大伙可谁也沾不到好处。
这一说,老尊主也没谱了,羸官就当上了。羸官的第一招是‘庭院经营化’,房前
屋后、村口路旁都栽上葡萄果木,让每一寸土地都变成小金库。这是天大的好事,
大伙没有不响应的。羸官说:‘这还只是小打小闹,小桑园要翻身,得来大的。’
么个大的?他看上了这二百亩沙窝地。这二百亩地是学大寨时开的‘黑地’,为的
是凑产量过黄河跨长江嘛。这片地种的麦子经过一冬返过青来,乌黑乌黑的,谁看
了都从肚脐眼里向外笑。羸官提出要把这二百亩地栽上葡萄。栽葡萄也行,等过了
六月割倒麦子呀。羸官说:‘不行,等那时就要耽误一年,得把麦子翻了。’我的
老妈,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从去年秋天到这会儿,多少老少爷们正张着嘴等着吃
新饽饽哩!管你羸官说破大天,支部会上没通过,经理办公会上没人支持。召开全
村群众大会,没等羸官把话说完,有人就操起祖宗,把羸官骂得一摊狗屎。有的人
还要起哄,我想制止,朝我也来了。羸官倒沉稳,在台上坐着,一动不动像个佛爷。
直等到下边闹得差不离了,他才站起来,说:‘我岳羸官到小桑园来是承包饮料厂
的,有合同,是受法律保护的,大伙都知道。让我当开发公司经理,我本想为咱小
桑园老少爷们早一天过上好日子卖卖命。现今,既然老少爷们把我当成败家子,我
也把话说清楚了:开发公司经理我现在就宣布辞职;我收回原先说的话,饮料厂那
四十万块钱我按合同全部提走;按照规定,我现在正式提出撤销承包饮料厂的合同,
三个月以后,饮料厂不管发大财还是关大门,一概与我岳羸官无关。我的话完啦。”
他说完拍拍屁股,喊着饮料厂的会计结帐去了。这一下,那些操祖宗的,起哄
的,还有我这个想让群众压压他锐气的,老少爷们全翻了白眼。人家是说得出做得
到的。那样的话,小桑园还不得回到原先的老样儿上去?我吴正山还不得拿刮脸刀
片抹脖子?还有么个说的?重新开支委会,重新开经理办公会,重新开群众大会。
有愿意跟我吴正山一起上吊抹脖子的,举手!没人举?好,一致通过啦!
“翻地那天,几十口子老少爷们站在这个大堤上。犁惧扛来了,牛套好了,就
是找不出扶犁犋的人。羸官是不肯动手。还有谁?我狠狠心只好拿起鞭杆儿。当时
犁惧就在那儿,羸官就站那儿,老少爷们里三层外三层。我攥着鞭杆儿朝那儿连瞟
几眼,寻思他到最后也许会来上个‘刀下留人’?那小子却眼珠儿不动一动。我知
道没救啦,把鞭子狠命地一甩,一声‘驾!’眼珠子就像掉下来了。那些围着看的
呜呜呀呀哭成一堆。谁见了,也当不住以为是出大殡的。……
“地翻了,架起一片石桩子。虽说没影响国库任务,社员分的麦子也不比往年
少,但起码有半年,羸官不找到我眼前我不答理他。心里整天整宿地咒:你个王人
孙子,觉得能拿住谁,就祸国殃民!当不了哪天被汽车轧死,被雷劈成八瓣!直到
秋天结算,那二百亩沙窝里间种的花生、芝麻,压的枝条,比小麦没赔几个钱,我
才算不咒啦。
“往后的事大伙都知道了。”第二年光卖枝条赚了两万七。第三年平均亩产五
千斤,又碰上果品涨价,一挣十几万,还赚了个罐头厂。羸官又从这笔钱里拿出五
万买化肥、买优良品种,搞科学管理。粮食呢,不到两年也打了个滚儿。有回我对
羸官说:‘那时多亏你用饮料厂拿了俺一把。’你知羸官怎么说?他说:‘我那是
一计。我哪舍得丢了厂子不管哪!’……”
吴正山锐声粗气的介绍,使支部书记们听得眼珠打横。他却意犹未尽,又说:
“妈拉个巴子!从那我是真宾服啦!发展农村,改革,商品经济,过好日子,
靠我这种老土鳖门也不门!所以我是真心拥护让你们这些青年猴子上来干。我现今
么个愿望也没有,就是多跑上几年腿,多活上几年,看着小桑园超过香港、新加坡,
看着你们这帮孙猴子也跟羸官似的,把天地翻上几个个儿!……”
吴正山的话,显然在支部书记们心里引起了波澜。走下河堤,穿过山植园,穿
过苗圃,除了几声压低的询问,没有谁咳嗽过一声。直到来到果园办公室,羸官连
声道着歉迎上前来,初胜利、张仁几个才恢复了青年人特有的爽朗和活力。
羸官是送走邢老和祖远他们之后半路截来的。果园办公室里,主人已经摆下几
大盆葡萄、苹果、鸭梨,在等候支部书记们的到来。
支部书记们到好像刚刚吃足了,站在院里不肯进门。
“怎么,看了一圈好像意见不小哇?我可不是那种人,有意见不说那可是不够
朋友!”羸官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意见确有一个。”初胜利说,“就是不知道你老兄和其他各位老兄尊意如何。”
听说真有意见,而且牵扯到在场的每个人,羸官和支部书记们都竖起耳失。
“我觉得小桑园是一条路子,也是一个样子。要使这条路子和这个样子在咱们
这一片变成现实,要费很大劲、解决很多难题才行。比方土地使用问题、技术问题、
管理问题、新品种引进和信息传递问题等等。各个村也有各个村的优势和劣势。搞
不好优势也会变成劣势,好好一条路子照样走不下去。更要命的是,咱们这伙人大
嫩,除了想干、敢干,没一点实际经验——这当然不包括人家羸官在内。我说这么
多的意思只有一个:咱们最好成立一个协调咨询中心,给各村当当参谋顾问,帮助
各村正确决策,少走弯路。大家看怎么样?”
见众人投来的是一片赞赏目光,初胜利又说:“要是大家没有异议,这个协调
咨询中心的主任,我提议就由羸官来当。”
“拥护!我举双手!”张仁和西片的三个支部书记率先响应。这恰好是他们所
求之不得的事。
“办法好是好,就是那不把镇里给顶了吗?”
“各事各码,镇里是上级领导,咱们这是群策群力。”
“对啦!这就叫:骑马得靠自己骑,吃饭得靠自己吃;爹妈再好,顶不了一件
破棉祆!……”
一阵七嘴八舌,目光汇聚到一个人身上。
提议来得突然,羸官却不能不承认意义非常。只是事情重大,还需要仔细考虑
斟酌一番。
“胜利,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小桑园这一摊已经让我……”
“共产党员以天下为己任嘛!‘专拣重担挑在肩’!”后一句成了样板戏京剧
唱腔,并且伴以相应的亮相动作。
一阵大笑,一阵起哄。
“胜利,你还让不让大家尝尝鲜了?”羸官板着面孔,“在这儿你满嘴抹蜜,
一离开就埋汰我:这个岳羸官真不是玩艺儿!让大家捧了半下午场,连个酸枣也没
舍得给个尝尝!我就知道!”
“这可真是好事碰破头,坏事设处溜。来,弟兄们!吃他娘的!省得让他沾了
便宜还臭坏咱们!”
初胜利抢先抓过一个鸭梨啃了一口。张仁和其他支部书记们闹嚷嚷地拥进屋,
开始了他们如狼似虎的“大扫荡”。
第八章
暮霭蛇一样悄然滑下李龙顶,膛过丛林梢头,跳过芦苇和田野里宽的、窄的、
长的、圆的……各式各样的叶片,溜进炊烟袅袅的村庄院落,把夜的神奇和诡秘撒
到无边的人世中了。
暮霭祥和,灯光已经燃起夜的眼睛,傍近马雅河边的那间被称作“官邸”的屋
子里,小玉正静静等候着。
天色这等时分,这个羸官,还是不见影儿!
这座孤立村外的小屋,本是看场人落脚的地方。四年前的那个春天,成了龙泉
饮料厂承包人的“官邸”。翻天覆地四年,“官邸”依然如故。当然,主要由于小
玉的努力,屋内脱落的墙壁和触目可见的蜘蛛网、老鼠洞,已为雪白的墙皮和平整
的地面所代替。单人床上的毛巾被刚刚撤下,拆洗得干干净净的一床薄被,按照军
人的规格方方正正地叠放在靠窗的位置上。被子下边还增添了一个棉垫和一张小小
的狗皮褥子。这里靠河,潮湿,是肖云嫂让小玉把这床又小又旧的狗皮褥子拿来的
——新的大的年青人容易铺出毛病来。床四周的墙上有几幅书法和山水。在书法和
山水之间的最显眼的位置上,是小玉和羸官的两幅炭笔画像。画像出自一位业余画
家之手,夸张的手法和黑白鲜明的线条,使小玉显得既俏皮又灵巧,羸官显得既呆
板又滑稽。
“不好,不好!这个画画的太偏心眼!你哪儿那么俊?我哪儿就成只大狗熊啦?”
拿到画像时,羸官大声嚷着。
“本来你就是只大狗熊嘛!北极熊,雪窝里钻出来的,又呆。又笨、又傻!动
不动,‘嗷——’吓死个人!”小玉搬只椅子,便选了那个位置挂上了。
画像对面的写字台上摆着仅有的一件奢侈品:一只龙虾。龙虾足有一尺长,盔
甲如火,红髯飘忽,好不威武。那是初胜利给老同学的馈赠品。小玉说那正是羸官
的形象:野心勃勃,张牙舞爪。羸官视为褒扬,越发珍爱。在这只龙虾前,他们一
起吃饭。读书、讨论问题,一起度过许多温存美好的时光。
现在,小玉正坐在龙虾前,读着一本(国民经济管理学)。书的旁边,桌子边
角处,放着一个封紧的保温饭盒。大概是饭盒里渗出的气味使她受到诱惑,她目光
不时跳跃着落到坤表上,继而又投向暮色愈发浓重的屋外。
她是包好饺子,伺候奶奶吃过,空着肚子送来的。吃饭时间已过,那个野小子
还不见回来。回来晚了饺子会凉,新鲜鹰爪虾肉的馅儿会变得腥气呢!
小玉是小桑园的职工,但又不能全算小桑园的职工。她有个病卧床榻的奶奶,
需要照料。她只能尽自己所能,为提高职工文化水平,为羸官学习新的管理方法、
掌握政策动态和各方面信息,做些工作。她多想同别人一样,贡献出自己的全部才
华的热情啊!但为了那个既是母亲又是父亲的慈爱的奶奶,她必须继续作出必要的
牺牲。
占据她心灵的一向只有两个人:奶奶和羸官。奶奶已经安顿休息了,羸官呢?
四年前,当她发现羸官把感情投向秋玲时,柔嫩的心像是被老鼠啮咬着。是岳
鹏程的骄横和小桑园的事业,帮助她把羸官从秋玲身边夺了过来。如今,两个人的
感情已经融为一体了。
夜的笔墨把天空的颜色涂抹得难以辨认。村里谁家传来划拳行令的喧闹;街心
大石条那边,听京戏和唱京戏的人们在捧场、起哄。而远处,在马雅河尽头的大海
那边,海龙王嬉戏的喧腾,也变得侧耳可闻了。
羸官呢?也许在陪客人?也许去职工食堂了?……哎呀!事先并没有告诉他要
送饺子来,他怎么会回来呢!
小玉推开书,把饭盒盖上一条毛巾。羸官却突然推门而入。手里端着半碗豆腐
炖肉,还攥着一个啃了半边的馒头。
“呀!我的小老太爷,你可真够难请的啦!”小玉嗔怪地瞪起两只秀目,似乎
先已送过几十张请帖,派出过几十顶大轿。
羸官只是嘿嘿笑着,毫不迟疑地把豆腐和馒头放到墙边的一个凳上,揭开毛巾,
瞄准了那个保温饭盒。
“呀!你洗过手没有?你知道这是什么就胡乱抢?”
羸官在盆里挂了把手,也不用毛巾,在小玉脸上擦了擦,又抓起她的两只小手,
把她揽到怀里,在额头上亲了亲,说:“玉儿,这会儿总没说的了吧?”
“去你个小官子!”小玉似乎生气地把他推到桌边的椅上。
“玉儿”和“小官子”,是肖云嫂对两人的呢称。两人在一起,时不常地便学
着肖云嫂的腔调。
饭盒打开,一股热气喷到脸上。羸官敏捷地抓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随之便是
欢呼:
“鹰爪虾!新鲜的!哪儿来的?”
蓬城地处海滨,海产品本属富有。近几年因为外销太多,加上冷藏能力增强,
群众要吃点海鲜已经难乎其难了。
“你管哪儿来的!奶奶说今天是好日子,得犒劳犒劳你这个大明星!”
“哎,怪啦!那些人来,奶奶也知道了?”
“你呀,自觉精得要命!你爸回去又蹶又骂,小鳖盖子一溜串向河这边跑,那
些小书记就差没吵破天——哟!我当你是忙糊涂了,原来是成心对我和奶奶搞封锁
呀!我看这饺子,你也别……”
一个饺子堵住小玉的嘴。小玉好不费力地咽了下去,眼泪差点也被挤出来。
羸官已经吃了半饱,见小玉吃得慢,便一边吃一边眉飞色舞他讲起下午的情形。
小玉静静地听。心却跳跃着,跟随羸官到了镇委会议室、轧汁厂工地和果园。邢老
和祖远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支部书记们的欢跃和吵闹,都清晰地出现在她的
面前。她是个富有想象力的姑娘,羸官的话经过她的大脑,立刻幻化成色彩斑斓的
电影画面。她的惊讶、喜悦、激动、自豪……所有所有的情愫,都一滴不漏地融汇
进那些“电影画面”中了。
“胜利那小子更绝!要成立‘西北片咨询协调中心’,还非鼓动那帮小子们选
我当主任不可!”
“那你还不得蹦到房顶上去!”
“想好事!我提的是‘二龙戏珠’,他们打的只是“果品一条龙’的谱,我上
那个当?”
“建水泥厂他们不干?”
“说那是长远目标!眼前顾不得!”
“你怎么说的?”
“我?我觉得,也是有那么点儿……”
“哦!原来是你自己先动摇的呀!”小玉讪道。“二龙戏珠”的设想里,是包
含了她的许多意愿和才思的。
“这不是个动摇不动摇的事儿。”羸官辩解说,“眼下果品一条龙就要上马……”
“耶!还不承认?果品一条龙眼下不就是栽果树?忙活十天半月不就过去了?
再说,现今哪个村里没剩余劳力?真要想干,选个地方,请几个工程师来不就得啦!”
羸官以拳击掌:“还真是这么回事嘞!先会儿那帮小子们一叫苦,我怎么也就……”
自嘲地晃晃脑壳,又思忖地说:“这么说关键还在贷款上。先一会儿胜利一个劲儿
嚷嚷,说手里没有钱,放屁也不响!”
“这不就显出你的神通来了?”小玉半是欢欣半是嘲讽地瞟过几眼,忽然端起
饭盒道:“这饺子你还吃不吃了?不吃我可是……”
“饺子不让吃?”羸官迎着小玉挑衅的目光,突然上前把小玉拦腰抱起,原地
打了几个旋转,把一腔爱的温柔和粗暴一齐倾泻出来。小玉成了一只温顺的猫儿,
咯咯笑着搂住羸官的脖子,沉浸到一种令人心驰神迷的爱的激流中了。……
与羸官小玉享受爱河沐浴同时,淑贞正揣着一颗咸苦破碎的心,向“官邸”走
来。
晚饭后,徐夏子婶又找到淑贞,闺女长闺女短地劝导了半天。归结起来就是一
句话:忍了吧!忍?我徐淑贞为他岳鹏程忍的还少吗?远的不说,他成了“明星”
这几年,管过家里几件事?问过我和银屏几声冷暖?别人家,吃饭团团圆圆坐一桌
儿,说说笑笑热热闹闹;我做好了饭,有几次不是等,等!等到凉了,等到他打着
饱嗝或者东倒西歪地回来。别人家,晚上夫妻双双热热乎乎、欢欢乐乐;我多少次
还是等,等!等到过了半夜,有时等到天亮也不见影几。我忍受了多少孤单、孤零
和孤单孤零引起的痛苦,只有牛郎织女知道!人家牛郎织女每年还有个鹊桥相会,
虽说隔着一条河,心还是贴在一起的。我淑贞没有鹊桥相会也罢,盼望的那颗心,
竭尽精神维护的那颗心,装的全是欺骗和背叛!我凭什么忍?我怎么能够忍得下去!
即使为了银屏和这个七零八落的家,放弃那个打算,我也得让他得到惩罚吃够苦头!
让他老老实实低头认罪!让他规规矩矩,保证以后绝不再与那个骚狐狸精勾勾搭搭
眉来眼去!
实现这个目标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老爷子,当着老爷子的面儿,
逼迫岳鹏程拍一拍自己的良心,写保证书,签字划押。
淑贞拿准主意,几次要向老爷子屋里去,几次又都停住了脚。她不知道该怎样
跟老爷子说,不知道老爷子知道真情后,会不会按照她的愿望管教儿子……直到这
时淑贞才明白,自己的主意其实并没有拿准。她需要一个能够一吐肚中苦水、帮助
她拿定主意的人。可这个人在哪里呢?她想到了羸官,想到了与自己心心相印的儿
子。虽然她原本丝毫也没有把儿子也牵到这种事情中来的意思。
越过马雅河桥,那座小小的“官邸”便出现在面前了。“官邸”窗子上方,透
出几束柔和的光亮。那光亮把淑贞的心暖得熨贴了许多。
自从四年前羸官独自住进这所隔河相望的小屋,这所小屋和小屋中的灯光,便
时刻牵动着淑贞的心。夏天担心蚊子多、山洪下泻,冬天担心风大吹透了墙、雪大
压塌了房。做梦饮料厂着火,警车呜哩哇啦怪叫着(正是当年黄公望工作组的那辆
警车和那个戴着墨镜的警察!)铐走了羸官。她半夜三更不顾一切地蹚过齐腰深的
河水,跑到小屋门前。直到明明白白听清屋里那熟悉的呼吸和梦吃,才拖着冰冷的
身子,一步一步朝回走。听说羸官与岳鹏程斗得你死我活,他恨丈夫太狠心,也怨
儿子太倔犟。儿子胜利了,她可怜丈夫,又搂着儿子高兴得落泪。羸官成了一方人
物,她感到骄傲满足,却又担心儿子太嫩、太冒尖,说不准什么时候栽跟头……世
界上何曾有第二个这样的女人:她必须把自己无私的心、无私的爱,掰成截然不同
的两瓣;她必须独自吞咽这两瓣心所带来的无尽的忧郁、愁苦、惊惧和辛酸!
如今,这女人总算解脱了。她的那一瓣心和爱,被撕割得破碎不堪了。她只剩
下了一瓣心和爱,那就是她的儿子和儿子所在的这座小小的“官邸”。
敲门,不见动静;推,门竟然开了。室内有些乱,羸官正在水盆那边擦着脸。
“我还以为睡了呢。”淑贞说。经过一天一夜的熬煎,她比什么时候都想念儿
子。此时,儿子总算站在面前了。
掂量着怎么开口,淑贞坐到桌边的椅上。桌边开敞着的保温盒和凉成一团的饺
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小玉来过啦?”她问。
“嗯。”不得不应付的一声。
“小玉没说你肖奶奶的病,这几天强没强些?”
“没。”简练到不能再简练的程度。
“怎么饭盒也不带,小玉就走了?”
没有回声。
淑贞有些奇怪地打量着,这才发现羸官一脸忧郁和沮丧的神情。
“你们怎么啦?吵架啦?”淑贞问。打从四年前起,淑贞就把小玉看作自己的
儿媳妇了。在她的印象中,羸官和小玉一向亲亲热热和和睦睦,闹矛盾的事儿还是
第一次碰上。
“你这个孩子这是怎么啦?到底出了么事儿,你跟妈讲嘛!”淑贞着急起来。
儿子的幸福毕竟是最重要的。淑贞把自己满肚子的心事,都抛到一边去了。
小玉出门一路跑,气喘吁吁回到家,扑到门前的老柿子树上,更觉一阵心酸。
老柿子树用遗体鳞伤的、苍劲的躯干支撑着她,好一会儿,她的心绪才渐渐平和下
来。
意外的情况几乎使她昏了头。她与羸官相爱不是一天两天了。自从共同的命运
和事业把他们联在一起,这种爱也便升级了。但她从来没有允许(他也声明过绝不
试图)越过那道森严的。象征着爱情成熟和人生又一起点的警戒线。今天是怎么啦?
那个该死的坏小子一阵发狂,竟然敢……
小玉进到院里。最初的惊惧和气恼逝去了,小玉只觉得脸上一阵麻沙沙的燥热。
那燥热说不出是一种辛辣还是一种甜蜜。或许是辛辣中的甜蜜\甜蜜中的辛辣?
小玉不愿意让奶奶看出什么异常,把满脸的燥热浸泡到自来水管上了。
“玉啊,回来啦?”屋里传出肖云嫂的声音。
“奶奶,回来啦。”小玉连忙抹干脸,露出一副甜甜的笑容,进到屋里,来到
奶奶身边。
奶奶一辈子受过说不尽的苦难。二十五岁守的寡,不久又失去了唯一的、不足
三岁的儿子。打鬼子她是“堡垒户”,打老蒋她是“支前模范”。解放后当了三十
几年支部书记,领着全村老少爷们拼了三十几年的命。前任县委书记黄公望在一次
“三于”会上,曾经说过一番话:“论功劳、论苦劳,除了牺牲的先烈不说,在蓬
城县,包括我们县里的领导干部在内,没有一个人能够同咱们的肖云嫂相提并论的!”
他的话曾经博得了会场上几千人的浪潮般的掌声。虽然后来这个黄公望忘记了肖云
嫂——为奶奶的处境,小玉曾给他写过两封信,都没有得到的回音——他的这番话,
人们却都记住了,并视之为是对肖云嫂最公正的评价。
“饺子都吃啦?小官子没喜眯了嘴儿?”肖云嫂慈祥地抚着小玉的手。
“嗯……”小玉胡乱应着,问起奶奶的感觉。
“心口窝还是有点问,心跳比昨儿平稳多了。你不用记挂我,歇着去吧,啊!”
肖云嫂轻轻地摸着小玉的脑壳。一个卧病多年的老人,那一摸带着多少慈爱和深情,
仿佛一身的病痛和孤寂都随之化解消散了。
小玉端来水,为奶奶擦洗起手、脸和身子。擦洗着,跟奶奶又讲起了新鲜事儿。
“今天我去果园,你知道一个苹果有多大?半斤还多!”
“又是瞎掰!没听说苹果有半斤沉的!”
“你以为是小国光啦?富士!又甜又大,一斤卖到一块五!”
“那不成金子了?吃了,那牙还不得倒啦?”
“人家抢还抢不着哪!——俺国方叔说,隔天给你送几个来,让你也尝尝东洋
果子味儿。”
“可别!我还想留着牙吃饽饽干呢!……说来也玄,那鬼子长得黑不溜秋、跟
个小地梨似的,怎么苹果倒比咱们的大啦?…”
肖云嫂一辈子为村里的事操心费力,如今虽说家门不离,村里的事还是时刻记
挂着。为这,小玉经常把村里的奇事轶闻、家长里短说给她听。听这,有时比吃药
打针对肖云嫂的身体还有好处。
“哎,小官子没说么话儿?省里的大干部来,他那鼻尖上没流油儿?”肖云嫂
问,对于羸官,她是每天必定念叨几遍的。
“他?”小玉舌尖才要打卷儿,却笑着:“他穿了一件大红花袄去陪的人家!”
“这可是真个的?”肖云嫂一打愣,随即笑了:“你个小坏闺女子!等哪天我
好了,看我不揍你个屁股墩儿!”
几年前,村里的青年们时兴穿新潮服装,一次羸官穿了件蓝格衬衫,肖云嫂看
着怎么也不顺眼,非让小玉去买一件新的给他换下来不可。哪想小玉买回的是件红
格衬着蓝色图案的广州产品。这一下把肖云嫂气得不轻。偏偏羸官对那件广州衫格
外垂青,有时来见肖云嫂和小玉也穿着。小玉为了不惹奶奶生气,有几次不得不让
他临时换上粗布褂进屋。一次羸官故意还光着脊梁,说是没有衣服可穿了,逗得肖
云嫂哭笑不得,说:“别装啦!你穿大红花袄我也不管啦!”那是过去的事了,肖
云嫂如今也早已开化多了。小玉旧事重提,完全是为了逗奶奶乐一乐的意思。
为肖云嫂收拾完,小玉才回里间屋里去。肖云嫂又叮嘱说:“玉啊,这一阵儿
忙的你不轻,可别误了学习功课,啊!”
小玉放弃了进大学的机会,肖云嫂一直觉得是自己的罪过。她不允许小玉把学
过的功课丢了,今年以来盯得越发紧了。不知为什么,她总说小玉今年是准定要上
大学的。
“误不了!奶奶。”小玉应着,掀开了里屋门帘。
这是三间屋子。原本做饭的正屋在中间。为了照顾奶奶方便,小玉让羸官把伙
房改到西间,让奶奶住向阳宽敞的一间,自己挤在放着粮食和一些杂物的里间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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