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第4届---骚动之秋

_6 刘玉民(当代)
动起来。
“这件事公安局不是已经处理过了吗?”他故作惊讶地问。
对于原工作组的处理他是有指示的:不究不问,写一份书面检讨(自然不准涉
及县委领导)存放待查了事。当然这是绝密,对于任何外人都是不可泄露的。
“没有。”岳鹏程立刻说出了那个戴墨镜穿警服的工作组员的名字,“昨天还
有人在城里见过他。听说是县里一个局长的儿子。”
“岂有此理!”黄公望一推座椅站起来。但他立即想起这是在市委书记面前,
连忙坐下了,“县委作过明确决定,有人就敢欺上瞒下无法无天!”
他对随行的县委副书记说:“回去你亲自去办一下。第一,把那个流氓逮起来,
该判几年判几年,该判死刑判死刑;第二,追究公安局党委和那个流氓的父亲的责
任,严肃处理!”
岳鹏程从心里笑了。这是他昨晚便预谋好的。决不得罪县太爷——市委书记再
支持,终究离得太远,他只能在县太爷眼皮底下生活;但他也必须让包括县太爷在
内的人们明白,他岳鹏程并不是一块可以任人糟践揉搓的面团儿!
黄公望作完指示,生怕再生出事端,朗声地说:“鹏程啊,以后你就放开胆子
干!上边有咱们鲁书记撑腰掌舵,下边有我黄公望。有什么人捣乱啦,有什么难题
解决不了啦,你就找我。打电话也行,到我办公室或者家里去也行。我保证随时接
待,尽我所能,啊?”
一切目的都达到了。岳鹏程显出由衷的感激和慷慨激昂:
“感谢市委、县委领导对我们大桑园工作的鼓励和关怀。我岳鹏程是个粗人,
粗人不说假话。这些年如果没有党的好政策,没有市委、县委领导的支持帮助,我
岳鹏程有天大本事,大桑园也只能是‘大丧院’。请领导放心,两年内大桑园不来
上几个驴打滚,不在全省、全国给咱们市县和两位书记脸上擦点粉、增点光,我岳
鹏程就算是老辈上欠了债,就算是白英雄了大半辈子!”
岳鹏程看到,鲁光明和黄公望脸上,绽开了一坡艳丽的花朵。
第七章
羸官回到小桑园时,太阳还擎在半天空里。他是陪着邢老。祖远坐着四个轮子
回来的。初胜利、张仁那帮伙计,骑着两个轮子随在后面。他们被鼓动起来了,也
非要来凑凑热闹不可。
羸官让老支部书记吴正山在路口等候后路人马,自己领着邢老、祖远等人一路
巡视而去。小桑园是个百十户人家的小村,村后山村前泊,旁边还有一条马雅河守
着,地理位置可谓不俗。加之近年村政建设、村办企业搞得好,使村子大变了模样。
一行人一走进村子,便觉出了一股新型农村的气息。第一站是饮料厂,从厂房到流
水线,询问一番,赞叹一番,品尝一番。接着是“家庭金库”,家家户户果树满枝
头,葡萄满墙头,街面上空遮天蔽日,伸手就是龙眼、玫瑰香、巨峰。邢老品尝了
几个,说是比大泽山的滋味差不到哪儿去。接着是建设中的轧汁厂,焊枪喷焰,耀
人眼目,几个一百吨的储存罐正在隆起。最后是越野登山。几百亩的葡萄,几百亩
的苹果、梨桃杏,几百亩的山植园。在青枝绿叶、果实累累的果园中间和周围,是
大片招摇着肥硕成果,等待收获的各种秋作物。邢老看得容光焕发。在他的记忆里,
只有那年访问西欧时见到的几个大农场可以相比,而那多是单一的粮食或者果品的
种植园。
“有大农业的气魄!很有点大农业的气魄!”他两手叉腰,让风吹起敞开的衣
襟,象一个巡视着胜利后战场的威武的将军。
“粮食产量有没有问题?这可是根本。”
“新开的果园都是河滩地和山岗地。粮食面积少了一点,大包干之后,产量翻
了一番还多。”
邢老满意地点点头,目视果园,又问:“摊子这么大,管理采取的什么办法?”
“专业队承包,个人分工负责。”
“这满山满岭的果树,浇水可是个大问题哟!”
“李龙山里有个锦绣川水库,是五八年大跃进时修的,水渠。扬水站是学大寨
留下的。开动起来,山顶上的树苗也能喝饱。”
“好嘛,大跃进和学大寨也发挥作用了嘛!这叫什么好味?……”他似乎想不
起恰当的词儿,望着身边的祖远。
祖远:“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对,就是这个说法!”
开始下山了,羸官和镇委书记一前一后护住邢老。邢老小心地挪着脚步,同时
继续发表着感慨:
“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不改革不行,完全割断历史也不行。原先把过去说得
一朵花,现在又把过去说成豆腐渣,一个小钱不值。形而上学嘛!”
来到山半腰的宽平路边时,邢老侧过身子,注视羸官说:
“你跟你爸爸干的是一件事,路子走的却是两条。哎,你是怎么跑到这小桑园
里来的呀?”
风好像突然间停息了,众人怕热似地住了脚步。
“是这样。”蔡黑子上前几步,“人家岳鹏程和羸官,在家父子兵,出门双虎
将,是要在这大小桑园,来一场联村友谊创业大竞赛的。”
“哦?”邢老回转头望着众人,笑道:“我还以为羸官同志是找了个好媳妇,
来做倒插门女婿的哩!”
众人都笑了。羸官也露出一口银亮的牙齿。不能说刑老猜测的没有一点道理,
也许他真的算是找了一个“好媳妇”来做倒插门“女婿”的呢!
只是为了找这个“好媳妇”和做这个“女婿”,他同那个英雄的爸爸——岳鹏
程,曾经有过好一场纷争和较量。……
分歧最初发端于从伊春凯旋之后。一次支委会上,岳鹏程提出准备到鞍钢跑一
趟,搞几十吨钢材回来。一为几个厂子用;二呢,钢材价格上涨,倒倒手便是一笔
好收入。钢材属国家计划物资,统得很死;上级当时又刚刚传达了打击严重经济犯
罪的指示精神,报纸电台喊得正凶。岳鹏程向外一摆,几个支委,包括当上厂长的
同时补人支部的羸官,都成了哑巴。
“听拉拉蛄叫就不用种庄稼啦?”岳鹏程跳了起来。
自从村里发展这两年,尤其从伊春回来,他在众人眼里身价百倍。他提出要办
的事,支委会总是一致通过,从没有谁提出过异议或有过迟疑。这次要算是十分十
分特殊的例外。
“你们听外边上喊,浑身就哆嗦了是不是?没他妈出息!在家里咱们这么说,
到外边,堂堂正正发展乡镇企业、搞活经济。神仙他也别想挑出毛病来!”
往常出现冷场,岳鹏程一鼓动,劲儿就嗷嗷往上冒。今天也不灵了。支委们嗫
嚅着,满口门牙像是都被人打掉了。
“书记,这个事是不是……”
“书记,你的想法很好,只是……”
岳鹏程把眼睛盯到羸官身上。关键时刻羸官总是支持他的意见。只要羸官表态,
其他几位也不怕不打回头马。
羸官觉出他的目光,恩忖了思忖抬起头说:“既然大家有些疑虑,今天是不是
就先不要急于定。……”
“妈拉个巴子!这也算是研究工作!”岳鹏程显然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一踢椅子,提起皮包把门一甩,径直去了。
第二天,岳鹏程告诉齐修良和另一位供销员准备跟他再下一趟关东。齐修良找
到财务取款,作为支部委员的主管会计,找到羸官询问怎么回事。羸官很惊讶,中
午回家时问:
“爸,上鞍钢的事定啦?”
“嗯。”岳鹏程淡淡一应,随手逗起恺撒。
“昨天会上不是没形成决议吗?”
“你们都装哑巴,形成的么个决议?特别是你!我把你弄支部里,你也跟着那
几个废物打我的横炮!”
“爸……”
“你别浪费那个唾沫星子。这个事就这样啦。主管会计已经让我撤了,由齐修
良当。”
岳鹏程起身伸个懒腰,抛出一块奶糖,引得他撤几个潇洒的弹跳。
羸官默然地洗过手,站到岳鹏程面前:“爸,我想跟你谈谈。”
岳鹏程带有几分惊异地膜过几眼,说:“好哇,要给我上政治课吗?”
羸官被顶了一个踉跄,迟疑着要进屋,却终于站住了:“爸,你想干一番事业,
施展施展才能,把咱村搞好,大家都赞成、都佩服。可你也得注意点影响。你是书
记,大事自然你拿主意;可你总得听听大家的意见。还有,对干部你批也行帮也行,
可你不能说骂就骂、说撤就撤。”
“还有吗?”
“……人家说你权力越来越大,脾气越来越凶。”
“到底不愧是我儿子。”岳鹏程不认识似地把羸官通体打量一遍,又略带不安
地在院里打了几个回旋,“那依你说,改革不用搞了?事业不用干了?我装模作样
当个老好人就行啦?”
“搞改革搞事业,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羸官小声
然而清晰地说。
“好,好!你比你爸强!”岳鹏程淡淡一笑,“那我倒要请教请教,你要是想
把一群羊领上山坡,那羊七零八落死活不跟你走,你骂不骂、打不打?你要是坐在
我这个位子上,想干件事,这个一枪那个一炮,你能不能随着他们胡来?”
儿子被问得缄默了一会儿,说:
“爸,人跟羊到底是两码事儿。再说,就算是你讲的那种情况,你也总得讲究
个……”
岳鹏程一摆手打断了儿子的话:“既然今天咱爷俩讲到这份上,我也告诉你一
句明白话:我就是要按照我的意志改造大桑园这块地面!在大桑园,谁想挡我的道
那是做梦!老石家那伙三八蛋没治得了我,别人……你往后给我精心点,别让那帮
子废物牵着鼻子走!”
一个月后,几十吨优质钢材运回来了。虽然惹得工商税务部门一阵忙碌,岳鹏
程还是办起了一个钢窗厂,同时额外捞回一把外快。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岳鹏程
一句话,停止了那几个提过消极性意见的支部委员参加支委会的权利。那几个支委
找到镇党委。羸官与岳鹏程吵了几次,气愤不过,把事情的原委向小玉述说了一遍。
小玉是肖云嫂半世里收养的一个孙女,小羸官两岁。因为在一个学校上过几年
学,加上原先两家关系就亲密,羸官,小玉经常来往,情意颇笃。那天小玉回家晚
了些,病在炕上的肖云嫂问起来,小玉只好把羸官讲的情况学了一遍。肖云嫂一听,
顾不上病,当时逼小玉去把岳鹏程叫了来。问明情况属实后,从党的传统作风到组
织原则和纪律,连批评带教育,把岳鹏程“剋”了好一阵子。岳鹏程被叫来时知道
是有人告了状,为了不惹额外麻烦,问什么答什么,批评什么接受什么,要求什么
答应什么。肖云嫂说了一会儿气便消了,觉得岳鹏程还是个听话懂事的人。但岳鹏
程第二天一早,就把两个被怀疑去向肖云嫂告状的支部委员找到办公室痛骂了一顿,
并勒令写出检查,否则便要开除党籍、工籍。两个受了委屈的支部委员找到肖云嫂
诉苦,把肖云嫂气得脸色发白,几乎没晕过去。羸官得到消息:正想找岳鹏程澄清
原委,突然间,那个“县委工作组”黑网似地扣了下来。
羸官对岳鹏程的许多做法和日益增长的专横霸道作风,怀有很深的成见和憎恶。
但工作组否定一切,非置人于死地而不可的行为,更使他无法容忍。他理所当然地
成了岳鹏程的“死党”。黑网撕破,羸官指望经过这一次打击,岳鹏程头脑能够清
醒一些,纠正以往的许多错误作法和观念。哪想事与愿违。颂歌盈耳,鲜花满地,
公安局赔礼道歉,工商税务部门检查支持鼓励不够,连县委书记也一遍遍向村里跑,
赔着笑脸给钱给物。岳鹏程的成绩功劳被吹得上了云霄,岳鹏程的种种错误作法,
随之被一笔勾销,甚至成为“改革”、“开创”的壮举。倒买倒卖,偷税漏税,请
客送礼,行贿受贿,成为“搞活经济”的必需;骂人打人,专横霸道,个人凌驾组
织之上,搞独立王国,成为冲破“改革阻力”的特殊手段。岳鹏程腰粗气壮,金口
玉牙,一句话把八九个在工作组压力下“揭发”过他的大小干部,全部罢免,把除
了自己和羸官之外的五个支部委员,全部换了人。只这一手,便使他成了“大桑园
王国”的“皇帝”。羸官对此痛心疾首,但处在当时的情势下,也只能叹叹气、摇
摇头、骂骂娘而已。他恨岳鹏程变本加厉,更恨上边那些呼风唤雨的官僚和趋炎附
势的家伙们。“中国的改革就靠这帮子人?嘿嘿,瞧吧!”他心里说。
与岳鹏程决裂,爆发点在肖云嫂身上。
那天,岳鹏程送走前来“看望”的镇委书记蔡黑子后,先把老石家的两个头面
人物痛骂一顿,随之仗着几分酒力来到肖云嫂家,指着卧病在床的肖云嫂,问:
“是你,是你和老石家那伙王八蛋向县委告我的黑状,差点要了我的命,对不
对?”
肖云嫂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欠起半边身子,指指炕沿,说:“程子,你先坐下,
听婶给你说几句实情。”
事情本来很简单。那次肖云嫂批评岳鹏程失败后,出于一个老党员老干部的责
任感,和对岳鹏程的特殊感情,口述着,让小玉给黄公望写了一封信,请求他以县
委书记的身分找岳鹏程谈一次话,帮助他回到正路上来。信到黄公望手中时,正赶
上县里有关部门和大桑园石姓家族的几个头面人物反映大桑园经济方面存在的严重
问题。而前几天,黄公望刚去参加过以“严厉打击经济犯罪”为主题的会议。他以
为抓到了大案典型,当即笔一挥,着令公检法一齐出动,一定要把“要犯”岳鹏程
捉拿归案。对于工作组的作法,肖云嫂并不赞成。岳鹏程被关起后,她让小玉搀着,
去找过尹组长两次,让他向黄公望转达她的意见放人,都被尹组长以“黄书记的指
示向来没有更改的先例”为由挡回了。
肖云嫂觉得,只要把事情说开,岳鹏程应该是不难体谅她的心情的。
岳鹏程丝毫没有听她解释的意思,说:“既然你当婶子的下得了手,也就用不
着扯咸呱淡。从今儿起,你当你的老模范,我当我的老罪犯!你不认我这个侄子,
我也权当没你这个妹子!一笔两清,各走各的道儿!”
肖云嫂没想事情会闹到这种地步,还想解释几句,岳鹏程径自又道:
“还有,这块地场要盖工厂,所有住户都得搬迁。看在你过去有功的份上,村
南的新房我批给你一套,你可以往进去好好养老啦!”
肖云嫂听这一说,面色骤然严峻起来:“你说么嘎?那房子是你的,你想批给
谁就批给谁?你要撵我走也好说,村北不是还有几间旧房子?我这房也抵得上啦!”
“这可是你自己点的。”岳鹏程顺水推舟,径自出门而去。当晚,他在给远在
千里之外的父亲回信时,发狠地写下了“至于云坤,大桑园已经没这个人了,你不
必挂念了”一句话。后来在岳锐的再三追问下,他才不得不把“没这个人了”说成
是“病倒了”。他自然未曾想到,如今父亲还会回来向他查问肖云嫂“病倒”的
“医院。
羸官是一个星期后出差回来,才得知事情经过的。他立刻找到岳鹏程,问道:
“爸,谁给你的权利,让你胡作非为?”
回答的只是一阵冷笑。
回答冷笑的是更加尖利的质问:“你明明知道责任在黄公望那些人身上,你又
吹又捧;你明明知道肖奶奶没有什么坏心,你又狠又凶。你还有点良心没有?”
“王八羔子!教训起老子来啦!”岳鹏程把桌子拍得山响:“谁给你点的火,
你说!”
羸官:“你办事不公,我看着不舒坦!”
“你多了不起呀!”岳鹏程冷笑着,“你不就是跟那个没爹没妈的小玉相好吗?
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想当你老子的叛徒,就趁早跟那个小妖精拉倒了事!你当叛徒,
老子对你也不客气!”
羸官:“这个叛徒我当定了,你要怎么办就明说吧!”
岳鹏程:“我撤你小子的职!开你小子的除!……”
羸官:“我还正不想干了呢!按你的话,从今天起咱们也来个一笔两清:你不
认我这个儿,我也权当没你这个爸!……”
“王八羔子!我砸死你!”
岳鹏程红了眼珠子,抓起一根木棍直朝羸官头上抡。急急赶来的淑贞和齐修良
等人,慌忙死死抱住岳鹏程,同时连推带揉把羸官劝出屋院。
一连五天,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答理谁。
五天后终于又爆发了。羸官忽然提出,要搬到小桑园去,去承包那个破产倒闭
的饮料厂。
“羸官,我的好孩子!你千万千万听妈一句话!千万千万别去冒那个险!……”
淑贞苦苦阻拦,劝导连带着乞求。
岳鹏程原想过一段时间,一切成为过去、成为现实,不愁羸官不消气、不回心
转意。听他要去外村另挑户头,心里一愣,全身忽刺刺地像烧起了一团山火。他扯
开淑贞:
“你让他走!他本事大得很!国务院总理也不够他当的!你这么下贱,我都替
你丢人!”
羸官去心已定,耳鼓刺得生痛,也只当没有听见。
“命大敲得天鼓响!有种干出个花儿来给老子看看!岳家没有那种丢人现眼的
败类!”岳鹏程吼着。
羸官牙关紧闭,噔噔噔一串脆响出了家门。等到淑贞挣脱开岳鹏程追到街上,
街上只有风卷着树叶草技,在沿着墙角路面追逐旋转,一团,又一团……
羸官去小桑园承包饮料厂,是小玉鼓动起来的。
小玉外表看起是个纤弱、文雅的姑娘。眉眼清淡,鼻子嘴儿不高不阔。穿起高
跟鞋,不过一米六稍许冒尖的样子。比起当今因为生活丰裕,长得又高又胖的同龄
人,显得不够丰满,甚至有几分孱弱。但风姿自成一格,决不比她们逊色。更主要
的是这姑娘内秀。在学校,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年终考试总在前几名。去年高考,
七门功课总分六百一十,北京大学发来录取通知书。但她为了照顾病重的奶奶,给
高考办公室和学校去信,主动取消了升学资格。肖云嫂后来知道了,发了一通脾气,
抹了一阵眼泪。肖云嫂与岳鹏程关系的变化过程,她从根到梢清清楚楚,并且猜出
了岳鹏程之所以把事情做绝的最内里的因由:不能容忍在他的绝对权威之上,存在
一个有形无形的制约力量,哪怕这种制约力量来自他的亲娘老子。羸官来她并没有
多说一句话,从心里也没有想挑动他们父子分道扬镳。但羸官与岳鹏程决裂后,她
却觉得在自己感情的天平上,增加了沉甸甸的砝码。自己的命运,是真正地与这个
坚毅决绝的小伙子粘到一起了。
那天,在李王庙旁边苇丛飘忽的河堤上,小玉把小桑园饮料厂垮台的消息告诉
了羸官。那是小桑园五十六岁的支部书记吴正山,在一位本村人鼓动下搞起来的。
那位本村人在济南一家工厂工作,据说对饮料生产很有一套。但他搞出的饮料,不
是被卫生局查封,就是让人喝了摔瓶子骂娘。不到一年,十万块贷款赔得光光,那
小子拍拍屁股溜回城里去了。厂子成了一具死尸。信用社迫在屁股后边逼债。吴正
山几次要投井上吊。这件事让副县长方荣祥知道了,他跑去看了看,留下话说:
“这个厂,有哪个孙猴子敢包,我开绿灯!”
“你敢不敢当那个孙猴子?”小玉讲完,眼皮一眨一眨,两颗星星一闪一闪。
这确实是个机会。凭羸官这几年东奔西闯和办木器厂的经验,救活这么一个小
饮料厂,应该是不成多大问题的。问题是要到别的村子去,那里的情况不摸底;而
且干起来,自己村里的老少爷们难免要说三道四。
“唉!当不了孙猴子,当猪八戒也好哇。回去给师傅叩个头、赔个礼儿不就得
了!他不认别人,亲生儿子总不会不认吧?”
小玉见羸官只顾低着头,朝半截苇枝用劲。故意讪他,
“你别拿话刺我。”羸官丢掉苇枝,又拣起一块扁平的石块朝河面撤去。河面
上出现了一串水漂。水漂跳跃着划出一条斜线。斜线把彼岸的苇丛勾联起来。苇丛
中一只黄鹤被惊动了,发着叽叽嘎嘎的抗议,飞到远处的一棵槐树上了。
“我是担心,只我一个人,就算是孙猴子,也不敢保险不栽跟头。真栽了跟头,
我又不比人家孙猴子,还有个花果山水帘洞。”
“谁说只有你一个人?”小玉偏起脑壳和脑壳后边两根又粗又长的“马尾巴”。
“还有谁?”
“……秋玲啊。”
“谁?”
“你那个相好的呗!”
羸官好一段时间里悄悄恋着秋玲,小玉用她特有的敏感,早已瞧出了眉目。
羸官的脸倏地变了颜色,灰冷黑沉,牙根咬了几咬,总算没发作,却跳起,径
自离去。
小玉吃了一惊,眸子里随即闪出了灿烂。她追上,和解地说:“算我睛说行了
吧?我的意思是不只你一个,还有别人。比方,我。”
“你?真的?”
“不相信?”羸官不知道,为了鼓动他去当那个孙猴子,小玉已经去小桑园考
察过几次了。
“那可太好啦!”羸官一阵兴奋却又一阵忧虑:“那肖奶奶知道了,能同意啊?”
小玉嗔怪地白过一眼:“还是个男子汉哩!咱不会先不说,等成功了再告诉奶
奶!”
“哎呀!”羸官满面温怒旋即返去,一个高儿蹿起,折下一枝盛开的木芙蓉。
他把木芙蓉罩到小玉头上,趁她高兴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个馋人的、
红透的“香蕉苹果”上,狠狠地啃了几口。……
羸官踏上小桑园领土时,那片领土上空正奏着无声的哀乐。吴正山用刮脸刀片
割断喉管。被救过来后,说话如同拉风箱,老伴孩子也得仔细听着才能分辨出来。
羸官找到他家里时,他以为又是法院来传讯的,五十几岁的人鼻涕眼泪流了满脸。
听完,并且终于听懂了羸官的话,吴正山只笑了几声,又号啕起来:“小兄弟
啊!我不能再害了你,不能啊!……”
直到羸官把承包条件说了两遍,一再声明要签合同,合同实现不了愿负法律责
任。吴正山才猛地双手搂住羸官的脖子,说:
“小兄弟,你干,你干!你要是救了你老哥,救了小桑园几百口子老小,你老
哥不在村头上给你坚个三丈高的碑,就算是大闺女养的!”
工作终于开始了。小玉在铲除了荒草的厂门口竖起“龙泉饮料厂”的标牌,并
着手招收工人、清理机器。羸官的任务是跑外。他的第一个目标是留下话把的副县
长方荣祥。方荣祥是蓬城经济工作的“大拿”。当过工业局长、商业局长、经委主
任,五十几岁的人,依然一头青丝,精力魄力过人。他去小桑园只是顺路,留下的
那些话也只是顺口而出。但他与羸官只交谈了五分钟,就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认
定这是个能干出一点事情来的人。
“说吧,我能帮你什么忙?”
“贷款,我需要马上拿到十万块钱。”
难题!信用社正在追逼,法院正在传讯。
方荣祥还是很快应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吗?”又问。
“……还有,”羸官带着几分冲动地注视着方荣祥信任和期待的目光,“要说
还有,就是等龙泉饮料打出牌子后,请县长一定去品尝品尝。”
方荣祥笑着,又问:“工程师也不需要?我这里可是有几个货真价实的。”
“谢谢县长,我们已经有了聘请对象。”
“谁?哪里的?”
“刘沟西夼,苏立群。”
“哦!”方荣祥拍着脑壳,“就是那个过去孔祥熙的什么总经理,要价很高,
又没有谁愿意要的‘棺材瓤子’吧?”
所谓“要价很高”,是这个因政治问题被赶回老家多年的、孔祥熙当年一个公
司的总经理,对于要请他出山的人的要求:一,有事业心能干事;二,年富力强;
三,从善如流肯放权。所谓“棺材瓤子”,是那年有人向岳鹏程推荐这个人时,岳
鹏程一听七十有二,当时送给的一个俏皮而又轻蔑的绰号。一次意外机会,羸官曾
经以好奇的心情与那人做过一次闲谈。结论是:经纶满腹,非寻常之辈可比。羸官
本想跟方荣祥解释几句,又觉得没有必要,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选这么个人。意欲何为呀?”方荣祥显然很感兴趣。
“我需要技术,更需要管理和经营。只要他再活两年,我就不会亏本。”
“嚯,有见识。你这分明是国共合作嘛!”
三顾茅庐,设坛拜将,“棺材瓤子”苏立群走马上任了。这位当年孔祥照眼里
的大红人,上任伊始,便与羸官立下“君子协定”:凡有关厂子的大政方针,大的
财政开支和产品销售决策,苏立群可以当参谋提建议,决定权归羸官所有;凡厂内
人员、物资管理,产品质量和技术方面的问题,羸官可以当参谋提建议,决定权归
苏立群所有。苏立群虽说年过七旬,却如苍山古柏,腰不屈,腿不弯,声若洪钟。
他上任的第一件事是停工上课。把包括羸官在内的所有职工召集一起,听他讲了三
天办厂之道、经营之道、厂规厂法。三天之后,办起职工速成夜校,由他和小玉教
授技术规程和文化科学知识。不经特别批准旷课者,经考试不合格者,学习期间谈
恋爱者,即作自愿退职和除名处理。前两条不成问题,谈恋爱一条因为有侵犯人权
之嫌,羸官几次提出协商,老头儿才不得不让了步。与此同时,他拿出一个珍藏多
年的饮料配方,经多次修改,制成样品,又经多方品尝赞许后,开始了正规化的批
量生产。
一切紧张而又井然。死去的饮料厂,如同冲出发射架的火箭,以令人瞠目的速
度飞行起来。
销售是一个难点。羸官亲自带领一支精干的队伍,很快占领了相当一片阵地,
“龙泉饮料”一时成了热门。开工第二个月概算,纯利润便超过了五万。吴正山目
瞪口呆。全镇支部书记会议上炸了锅。岳鹏程虽然没瞧进眼里,却悄悄地打探了一
番,淡漠的、傲视一切的眸子里,闪过一缕狡黠的光波。
岳鹏程之所以没有阻拦羸官到小桑园去,是断定羸官必败无疑。小桑园是个一
姓村,全村一百多户人家都统领在一个“吴”字下面。一个外姓外村人只身闯入,
要想干成一件事难乎其难。此外,羸官这样一个二十岁冒头的小伙子,在岳鹏程心
目中实在也没有几斤几两分量。因此,无论淑贞怎么劝、怎么求,无论蔡黑子、杨
大炮等人怎么自告奋勇要为其父子调停,岳鹏程总是一句话:“急的么个?等他施
展施展再说吧。”
他等的是饮料厂承包一败涂地的时刻,等的是儿子——一个不肯驯服的、血气
方刚的家伙——乖乖地、老老实实地回到自己身边的时刻。他相信,那个时刻是要
不了多久就会到来的。
然而,等来的却是全然相反的消息。
下一次支部书记会议上,老实巴交、被喜气怂恿得颠颠踬踬的吴正山,又报出
纯利润超过十五万的捷报。一个倒闭的小厂,承包四个月就创出如此显赫的奇迹,
这对于那些全部家业比八百元多不出哪里去的支部书记们,该是怎样神奇、怎样馋
人流涎水的事情啊!
岳鹏程不动声色地听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既然都知道赚钱好,干么瞪着
两眼看光景啦?”
“说说容易,咱干得了吗?光那一套流水线,也要了咱的老命啦!”一个支部
书记说。
“耶,你这一说倒神啦!不就是喝的水吗?出去找个配方,搅合搅合装瓶子里,
再贴上个好商标,钱不就回来啦?等发了财,再想流水线还晚得了吗?”
这一说,几个支部书记围上来,一个个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气。
“干好干,就怕销路不好办。”
“这有么难?你们谁干,销的事我开路条。”
“岳书记说得这么容易,你自己怎么不干哪?”
“我干它?我哪个厂子拔根汗毛也比它粗!”
岳鹏程说到这儿,突然醒悟似地说:
“不好!我他妈又胡说八道啦!让谁传过话去,这一辈子我岳程鹏跟儿子算是
坐不到一条板凳上啦!我声明啊,刚才我说的全当放屁!谁信了,得让李龙爷咒得
他肚子痛三天!”
众人在嘻嘻哈哈中散开了。会议之后不到半月,登海镇这块小小的地盘上,猛
古丁冒出了十几个饮料厂。什么桔子可乐、柠檬可乐、峡山宝汤、冰雪淋、新龙泉
饮料、真正龙泉饮料……五花八门。推销员满天飞,吹得李龙顶乱晃荡。
“龙泉饮料”出现了危机。大批产品被堆放在库房和棚子里。利润暴跌。更可
怕的是,流动资金被压住,流水线眼看就要封冻了。
这使岳鹏程悠然自得,也使淑贞心急如焚。刚巧那天岳鹏程拉着蔡黑子、杨大
炮回家找酒喝,两人便顶上了。
“再怎么说羸官也是你儿子,你怎么就非得看着他垮台倒霉不可?”
岳鹏程自然不肯认帐:“你光说一面的理不行。你怎么不去劝劝他,让他听我
的话?”
淑贞何曾设有劝过,何曾只劝过一次两次!可她听岳鹏程这一说更觉来了气儿:
“我这会儿说的是你!你整天阴不阴阳不阳的,有个当爸爸的样儿吗?”把几盘花
生、猪肚乒乒乓乓搁到桌上,把原本圆秀的脸拉得足有几尺长。
岳鹏程只当没看见,招呼着下了几口酒,才怪腔怪调地说:“当爸爸的是个么
样儿?还非得装熊装鳖当孙子不成?”
淑贞对蔡黑子、杨大炮原本没有多少好感,对他们这种时候登门喝酒更是有气,
见岳鹏程这副腔调嘴脸,把准备下锅的一条黄花鱼一丢,把屋门一甩,径自离去了。
岳鹏程却不在乎,从饭橱里又找出一盘青豆一块牛肺,撒上几片葱浇上几匙酱
油,照吃照喝不误。
倒是杨大炮开了口:“你别说,你们爷儿俩这么闹腾,也够人家淑贞嫂子难为
的。”
蔡黑子见是时机,说:“鹏程,干脆我出面给你们合合好算啦!”
“别!你可千万别!”岳鹏程说,“那小子苦头吃不够,回来也没个好儿!妈
拉个巴子的!我岳鹏程连儿子都伏不了,不得跳河上吊去呀?不出一个礼拜,他不
给我老么实地回来,你们把我的舌头割了去!”
岳鹏程越自信轻松,羸官自然越难熬难挨。
紧急会议紧急召开,几员大将围坐在几张三拍桌前。
听过吴正山讲述岳鹏程的那次声明作废的“闲聊”,羸官原本惊疑惶惑的脑子
里,嗡地出现了一片空白。他想到了承包饮料厂的种种困难,唯独没有想到这来自
亲生父亲的致命一击。羸官,你好糊涂啊!怎么可以设想那个骄横跋扈的人,能够
容忍你这个“叛徒”在他身边冒出头角来呢?
焦急的工人们聚在门外,屋里的人也被一阵阵烦恼燎灼着。只有苏立群二目微
闭,如同进入了梦乡。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