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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届---骚动之秋

刘玉民(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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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动之秋
刘玉民 著

荒煤
1987年的秋天,我曾经到浙江绍兴去参观乡镇企业的发展,虽然是走马看花,
也不能不为农村面貌的巨烈变化感到震惊、欢欣和兴奋。在告别浙江的一次座谈会
上,我还情不自禁地宣告,倘若那位秋瑾烈士还健在,我想她会把她在临刑前留下
的那句著名的诗句:“秋风秋雨愁煞人”,改为“秋风秋雨喜煞人”!
后来回到北京,我又写了一篇短文:《向阿Q告别》。我认为,我“终于在鲁迅
的故乡向阿Q告别了,告别了他那个悲惨的年代。这是值得庆幸的”。不料还引起一
个小小的争论,有两位好心的同志发表文章,认为我要否定阿Q这个不朽的形象。不
过,当时的确有一个念头,假如有时间再来绍兴,最好再深入了解一下乡镇企业发
展,写篇报告文学。这个善良的愿望也没有实现。农村改革的新气象也渐渐在脑海
里淡漠了。
时间跑得真快,两年多过去了,我没有想到,在1989年的岁末,我却读到了
《骚动之秋》这样一部反映在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农村面貌和人际关系的巨大变
化的长篇小说。尽管我年逾古稀,又有冠心病,医生频频嘱咐心情最忌激动,似乎
不易也不宜心情激动,但终于还不免为作品中几个重要人物的遭遇和命运,在内心
激起了一些骚动。也就不能不对这部作品说几句真心话。
我们这一辈老人,恐怕难免有以下某些缺点或遗憾,精力有限,读的作品不多,
因而难以作出精确的比较与判断;对当前生活中的巨大变化了解不具体、不深刻,
因而对作品的思想深度体会不深;对文学作品的基本审美观念——要求作品努力反
映生活的真实;创造生动感人的形象,是难以改变的,因而,评价一部作品的成就,
离不开这个基本原则。
我始终认为,生活的真实与生动感人的形象是一个整体。过去常讲,真实是艺
术的生命。但是这个真实,既是生活的真实,也是形象的真实,没有真实感人的形
象,也就不可能表现生活的真实。所谓生活,人是根本。离开了人,不去表现在一
定的历史条件下,在社会生活中;现实生活中的各种各样的人,人们各自的生活环
境、条件,对生活的需求、理解、信念意志,思想道德、伦理、感情等等共性与个
性的差异,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尖锐的矛盾,怎么去表现生活——
所谓生活的真实?所以作为艺术生命的真实,归根到底,还是在于作品中真实、生
动、感人的形象。
这就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凡是伟大、优秀的文学作品,给人留
下深刻难忘的印象的,无非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真实感人的典型形象。尽管读者
并不都熟悉,甚至不是同时代的人,或同在一定生活范围内一起工作和生活的人,
然而经过作者的描绘与创造,这些作品中人物的遭遇和命运,并由此展示的内心世
界、精神面貌、性格的特征,却深深吸引读者,使人们去探索这些人物的心灵,去
认识、理解了他们的性格和思想感情,去从他们的遭遇和命运中思考许多问题,并
获得种种启示。
《骚动之秋》,既是描写一个“农民改革家”岳鹏程在改变家乡面貌中激起的
种种骚动:从省市县委领导的关注到全国和省级报纸的社会舆论的宣传,从李龙山
的古老传说到李王庙后殿的碑碣上刻下岳鹏程和大桑园的名字……但同时,也着重
写了岳鹏程内心的种种骚动,他和儿子羸官在改革中不同的见解的矛盾引起的父子
冲突;他和秋玲的感情导致与妻子的冲突和家庭矛盾的尖锐化;他在改革中处理问
题的大胆、果断、魄力、远见等等,的确使乡镇企业有了较大发展,然而又的确在
商品经济的冲击下,受到不正的社会风气的影响,采用了一些非法的手段进行了倒
卖紧缺物资的活动;他在管理方法上确是严格要求,然而又不免独断专横,甚至打
骂工人;他既懂得要获得领导的支持,却又不免由此去观察、掌握领导者种种心理,
甚至庸俗地迎合领导的趣味;而不合他意愿的人,即使是自己的父亲、儿子也难免
产生嫉妒和懊恨,甚至不惜对儿子的事业加以阻挠和破坏……
因此,岳鹏程这个人物难兔如作者借他儿子羸官之口,说他是一个带“悲剧色
彩”的农民英雄:他反对封建主义、专制主义,可又“常常不自觉地搞起那一套,
而且认定是最正确、最先进的”。
作者也借记者程越的心情,表述了对这位悲剧色彩的英雄“感到有一种悠远、
深沉的悲哀”。尽管岳鹏程自己讲了,社会现实哪儿都有悲剧色彩,但真正的悲剧
却在于岳鹏程根本不能理解,他在历史长河中淤积的泥沙中改革创业,即使作出了
较大的贡献,也难免陷于封建的种种传统的思想、观念、方法之中无法摆脱困境。
他既无法得到父亲岳锐和肖云嫂老一辈革命者的谅解和原宥,也只有和儿子羸官这
一代新人决裂;而在生活方面,他既不可能真正和秋玲结婚,也不可能真正和妻子
淑贞分离而毁灭家庭。最后“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天边雁、海上舟,于茫茫中显出
孤零零一个身影”,终于病倒了。
岳鹏程这个人物,虽然只是一个村的党支部书记,一个农民改革家,在一个新
的历史起点上突然成为一个英雄。可是,他没有力量彻底消除掉灵魂中沉淀的淤泥,
却不能不如同一颗流星闪失在空间。从这一点上来讲,这个人物的命运,有相当的
普遍性和典型意义。无论是一个基层的领导者甚至是较高一级的领导人,都不能不
警惕和反思,在改革开放中,要在创业过程中开拓新的领域、新的境界,不仅需要
魄力、远见、胆识,还要善于冷静地思考;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既要清除长
期封建思想所淤积的泥沙,也要防止资产阶级不正之风的侵蚀,不然就功亏一篑。
因此,作者创造了岳鹏程这一个真实生动感人的形象,激起人们思考,形成这
样一个悲剧性的改革家的形象的原因,指出了改革的艰巨性——改革者在改革中还
要严格改造自己,这就使得作品的思想性有了进一步的提高。
中国有句老话,牡丹虽好,绿叶扶持。岳鹏程这个人物形象的真实生动,正是
作者在努力刻画他的形象的同时,努力围绕着岳鹏程的“骚动”,有层次地分别展
示了各种人物相互之间的心灵的撞击。岳鹏程以他的骚动和自己的父亲、妻子、儿
子发生几乎是不可调和的冲突,然而正是这种心灵不断地撞击,不仅真实、深刻地
揭示了岳鹏程复杂的心态,也使得岳锐、肖云嫂、淑贞、羸官、秋玲等人被卷入骚
动之秋的风风雨雨之中,显示出各自不同的个性和独特的心理,以致这些人物的形
象栩栩如生、闪耀着自己的星光。
特别是岳锐、肖云嫂这种在农村生长,在革命战火中成长起来的老一辈共产党
员,按照传统的观念来看岳鹏程的所作所为,实在是一种叫他们感到痛心疾首的
“大逆不道”。可是,他们也终于在第三代、青年羸官一代人身上看到了希望,尽
管还有些迷茫。(当然,作者也较精炼地写下一个省级干部邢老,听到羸官改革农
村的设想,就决定把调查工作的着重点转移到小桑园去,又说明我们党内老一代还
有头脑非常清醒的领导人,会把握住农村改革的方向。)然而透过这老一代人的眼
光来看农村改革、乡镇企业的发展、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干部的能量,这又是不
可缺少的一笔。因为这老一辈革命家的确是我们现实生活中有较大影响的一股力量。
他们站在支持农村改革这一边,就会形成一股起推动促进作用的力量。否则,他们
也的确可以形成一股顽强的阻力。他们和岳鹏程之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社会现实。
事实也证明,老一辈革命家严格要求自己遵守党章,按照党的原则办事,无私地贡
献一切的精神等等,不论进行什么改革,也仍然是改革者应有的道德品质。
对于传统的观念和思想,现在有一种倾向,一提传统,似乎就是指过去的所有
的一切旧的传统观念和思想,都是应该撇弃的落后的东西,完全否认一切传统的观
念和思想,而忽视了一个民族数千年来形成的,随着时代和社会发展实际已经有所
变化,特别是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指导下,经过实践证明,还有所发展和丰
富的优秀的传统的观念和思想,还是应该加以继承和发扬的。
作者在揭示岳鹏程的心态,谈到他和淑贞、秋玲的关系时,曾经有过一段分析:
“他有愧于淑贞也有愧于秋玲。但他不能躺在观念和道德上生活。在他看来,
生活创造道德,道德理应随着生活的变化而变化。唉,为什么人们只为外在客观世
界的变化欢呼雀跃,而漠视人的主观世界必然随之变化的合理性呢?”
我读《骚动之秋》这部作品时,小说一开始就揭出了淑贞发现岳鹏程和秋玲的
暧昧关系,我就习惯地直感到,这大概就是岳鹏程这位农民改革家最后垮台的导火
线,还有点担心小说过多地落入“三角关系”的俗套。后来才发现作者还只是把岳
鹏程和秋玲的关系作为刻画人物复杂心态的一个侧面来写。现在,甚至有个别所谓
“改革题材”的作品中热衷于描写男女私情,渲染性爱,以为这也是改革中必然的
合理的变化。其实,这正是商品经济大潮冲击下带来的消极因素,但不能认为这就
是应该合理的改变。
就作品所描写岳鹏程和秋玲的感情来看,是复杂的。我感到高兴的是作者既没
有在这个情节上落入俗套,也没有把岳鹏程按照“一半是人,一半是魔鬼”这个模
式去描绘。如写到岳鹏程突然意识到淑贞要走绝路,以为妻子会投河自杀那一段心
理过程,对淑贞的愧疚心情,都描绘得很细致、很真实,使读者可以理解。
但是,对比之下,我倒觉得,岳鹏程对秋玲的愧疚心情倒写得不够充分了。我
作为一个读者认为,岳鹏程应该更觉有愧于秋玲。他应该明白,无论从哪方面来讲,
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要负主要的责任。
在一个大的历史动荡中,新旧思想、观念、行为、心理都不可能不发生巨烈的
撞击、冲突,因而人们某些思想感情的确会发生种种变化,要分辨哪些是合理的、
必然的、正确的,哪些是不合理、不是必然的、错误的,也还有待于实践的检验,
未必都能恰如其分地加以理顺。然而作家既然不能不描绘这种种变化,也就必然要
求作者慎重对待,给以科学具体地分析和描写。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终究要为建设美
好的灵魂作出贡献。
农村改革家也是多种多样的,由于各自的不同的经历、教养、素质、思想、观
念的影响,他们也不可能都是完美无缺的“当代英雄”。他们也可能有不幸的坎坷
和命运,也完全有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错误。他们也可能星光灿烂,在某个地
区甚至全国发出他们的光芒,照亮历史前进的道路。有的也可能就是一颗突然闪耀
一下就消逝的陨石。然而新潮澎湃,新的一代不断崛起。又是历史前进必然的规律。
凡是对改革有所贡献的任何一位改革家,历史是会对他作出公正评价的。历史也是
不会忘却他们的。
同样,作家所描绘的真实生动感人的改革家的形象,历史也会对这部作品作出
公正评价的,历史也是不会忘记他们的。
可惜,新时期十多年来,在改革开放的汹涌澎湃的大潮中浮沉的改革家的形象,
文学创作表现得太少了。这不能不令人感到遗憾和愧疚!
也因此,读了《骚动之秋》,百感交集,不能不对刘玉民同志表示我的祝贺。
发表这样一篇读后感,坦率地讲点我个人的感受,倘若对今后玉民同志的创作还有
点促进作用,那么,在我有生之年还能多读一二部反映农村新面貌的作品——完全
可以再写《骚动之秋》的第二部、第三部,让羸官、秋玲、小玉、银屏,这一代新
人再次开拓一个崭新的天地,那就更叫我高兴了。
我真诚地期望再看到《骚动之冬》,而最终迎来一个《骚动之春》!
第一章
鹰在头顶威严郑重地巡视了两圈,忽然一紧翅尖,以极其轻盈优雅的样子滑上
峰顶,飘过黝森森的山林梢头,沉没到湖泊似的深邃清澈的天空中了。
谷地上,那只天真灵秀的小布鸽,还在扑楞着翅膀,发出惊惧凄婉的呼救。
“真他妈倒霉!”
一丛枝叶张扬的山桃树后,跳起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不胜遗憾的目光朝着
鹰去的方向望了几望,侧转身子,向旁边的一方草地,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草地极小,处在乱石棘棵之中。柔弱密匝的野草梢头渐次染出一圈蜡黄。几只
四肢伸张的蚂蚱和蝈蝈,挺胸腆肚,在唱着甜润悠长的秋歌。正是午后时光,山风
伸出无数只温情绵绵的手,把草地连同草地所在的山林山麓,一齐浸泡到辉煌而又
祥和的阳光中了。
“妈拉个巴子的!”
卧在草地上的人,吐掉一直咬在嘴里的半截草棍,翻身跃起,随手拍打几下粘
在质地极好、做工极为精细的中山装上的草叶上粒,接过旁边递来的一副天然水晶
石变色镜,又朝山坳中那块平坦的谷地那边望了望,这才问道:
“彪子他们哪?”
“那儿,山枣树后边。”三十五六岁的男子,甩了几下三角肌凸裸的胳膊,喊
起来:
“彪子!彭彪子——”
如同一座假山似的山枣树后,探出一颗干瘦的、毛茸茸的脑壳和同样干瘦和毛
茸茸的手臂。那手臂朝向这边怒冲冲地挥舞着,同时传来几声含混不清的喝骂。
“这个彪东西!”三十五六岁的男子骂着,瞟一眼手腕,摘下挂在山桃枝上的
棕色皮包。“岳书记,你不是还要去开会?快两点啦。”
被称作岳书记的人名叫岳鹏程。按当地习惯说法,是年四十六岁;以实数而论,
离四十五还差两月零七天。因为近年从膝盖以上均呈圆形发展,一米七五的身高无
形中至少缩短了五公分。好在目前他并不是姑娘们追逐的猎物,并不存在“二等残
废”的苦恼;到是作为中年人和“书记”,恰到好处地显示出某种稳重和威仪的气
度。
他并不匆忙,搭眼在空旷的天空中扫瞄了一通,戴好变色镜,这才缓缓向山坡
下起步。
山坡下的公路上,一辆银灰色的超豪华型皇冠轿车,在秋日的阳光下流金溢彩。
年轻的司机正从车窗里探出头,朝这边瞭望。
“胡强,你告诉彭彪子,两天内无论如何得把老鹰给我打着。”踏着下山的小
径,岳鹏程吩咐说。
“你放心,两天内保险不会有问题。”
“你不用觉着吹破牛皮税务所没章程!月牙岛的老客来了,少了这个节目,看
我不把你的舌头撕了,给恺撒开洋斋!”
恺撒,是岳鹏程喂养的一只狼狗的名字。
胡强不作声,只是咧着厚唇,扶住岳鹏程的一只胳膊,蹚下一道乱石堆陈的陡
堰。
“兔子!”
几块碎石滚过的一丛树棵子里突然窜出一只野兔,红红的眼珠、灰色的皮毛一
闪,飞快地朝山坡上奔去。
“抓兔子——”
岳鹏程、胡强稍许怔愣,各自从地上抓起石块,朝兔子投着、喊着,追去。
野兔前腿短后腿长,下坡如小脚妇女,上坡是运动健将。二人拼尽力气,追到
方才掩身的山桃树下时,那运动健将已经跳上几近山顶的一片裸露的石硼群;停下
来,回转脑壳,用一条后腿挑逗似地拨弄起两只颀长灵巧的大耳朵。
岳鹏程脱下皮鞋,气喘吁吁地倒出里面的泥沙,同时悻悻然地眯起左眼,向挑
逗的野兔做了一个瞄准的手势。
“妈的!好小子!把那支苏式老双管带上也好哇!叭勾——”
那野兔仿佛真的被击中了,猛丁里从突兀的石硼上栽落下来,极其神速地顺着
山势,滚进了一片荆棘丛。“耶?……”岳鹏程一句惊奇未曾出口,远处两座并立
的山峰之间,便射过一道黑色的闪电。
——鹰!正是方才远去重又归来的那只老鹰!
与此同时,假山似的山枣树后,那只干瘦的毛茸茸的手臂和含混不清的喝骂又
出现了;喝骂中增加了一个尖利凶狠的童音。
岳鹏程、胡强慌忙扑到面前的一片牛舌头草上,全然不顾牛舌头草张开的千百
双牙齿,紧张地把目光寻向那道已经君临头顶的黑色闪电。
这显然是一位久经沙场的空中老将。它早已发现了山坳谷地上那只鲜美灵秀的
猎物,却不肯轻易下手,只是警觉地在半天空中做着盘旋:一次比一次低,一次比
一次慢,极力试图寻觅出可能存在的危险的蛛丝马迹。这害苦了地下的人们。“鹰
眼有滚豆大的劲儿”。一颗滚动的豆粒尚且逃脱不出鹰眼,稍许破绽或疑点,都是
足以使一腔期待化成泡影的。他们趁空中老将盘旋离去的当儿,迅速地、极力地,
把自己显得十分多余笨拙的身体,掩埋进山枣枝和牛舌头草中了。
空中老将终于未能发现危险和破绽。当它确信那只小布鸽,只是由于无知或慷
慨,在那里等候它的光临时,它选择了一个最佳角度,猛地收拢双翅,直向谷地俯
冲而去。
这是强弓劲射,速度之快、时间之短,以至空中老将在离地面十几米时,忽然
发现了大张着的“天网”之后,竟无法收住双翅,无法哪怕稍许改变自己俯冲的落
点。
“哇——”一声绝望的、山谷回声的嘶鸣。
——天真灵秀的小布鸽永恒地结束了惊惧,一张透明度极高、经过精心伪装的
大网呼啦落下,方才还在翱翔风云的空中老将,只剩下撕啄扑蹬、拼命挣扎的份儿。
“噢——”岳鹏程、胡强向谷地那边奔去。
谷地上,老鹰和尼龙丝网已经滚作一团。
“别动!哪个也别动!”彭彪子一颠一拐跑来,离开老远嗓眼里便敲起破锣。
一双漏着窟窿的军用胶鞋,套在满是污垢的脚上;一条油光发亮、很难辨出颜
色的裤子上,张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嘴巴;赤溜的上身,恰似镀上了一层铁色的、经
久不褪的锡水;头发并没有几根,却十分潇洒,使人一见便生发联想:联想起风尘
飞扬的马路旁的那一蓬蓬弱草。
彭彪子就这样站在鹰网前。他的身后是一个十二三岁的瘦小少年——石砌丁儿。
石硼丁儿怯怯地睃着岳鹏程和胡强,停在一棵松树那边,只把贪婪的目光放射过来。
彭彪子张着两手,围着鹰网转了一圈,厚厚的浮肿的眼皮下,透出好不得意的
光亮。
“你们谁也别靠前!别靠前!要命的事儿哩!……嘿嘿,亲儿子!我就知道咱
爷儿们有情份,有情份……别急!你彪大爷这就让你出来亲亲嘴儿!亲亲嘴儿……”
他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副宽长的帆布手套,用手套裹起半截胳膊;熟练地抓起鹰
的两腿,以难得想见的麻利,把它从一团毫无头绪的乱网中择出;随之,从捆在腰
间的一件破衬衣上,撕下几条约摸半尺宽的布片,一缠一缠,不过半刻功夫,又扑
又啄、拼命挣逃的老鹰就被从头到尾裹住,裹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布卷儿。布卷外
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壳,连愤怒和恐惧的表达,也变得有气无力了。
看过放鹰的全过程,问准了鹰的成色和可以放飞的时间,岳鹏程满心欢喜地来
到公路边上时,又说又笑的胡强忽然站住了:
“岳书记……”
岳鹏程发现了那舌尖上的迟疑,故意望着不远处的石桥。他的“坐骑”,送他
前去开会的那辆银灰色的小皇冠,正通过石桥向这边驶来。石桥对面是又一道山梁
的起始,一株搔首弄姿的老椿树下几只牛羊正在吃草。放牧的一个老人和一个童子,
不时扯开粗哑失脆的嗓子吼几声野曲。那怪里怪气的腔调,在山坳里荡起一阵阵回
声。
“岳书记,有件事告诉你,你可别……”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的胡强,一
时间仿佛成了未出阁的大姑娘。
“有么事痛痛快快!别他妈老娘们似的!”
“是这么回事,先一会儿我来时,淑贞嫂子把大勇找回家了……”胡强满面小
心,却极力想显出平淡的样子。
“喊回家怎么啦?说呀!”
小皇冠停到路边,司机小谢打开了后门。
“我从外边听了几句,好像……好像是因为秋玲的事儿……”
山坳里涌过一阵风。风在岳鹏程宽厚的面庞上涂上了一重紫红。他的目光在路
边一株老椿树胸前游七。
“还有吗?”
“好像还说到了你……”
“就这些啦?”
胡强低着头,脚尖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蹭着。
“真他妈狗咬耗子!”岳鹏程脸上的紫红已经过去,浓黑粗重的眉头跳跃着,
显出几分凶狠,“你这个治保科长可真有两下子!叫你注意动向,你把耳朵架到我
家墙头上去啦!好大的胆子!”
“岳书记……不……我确实不是……”
胡强一脸殷勤变成了满面惶恐,支撑身体的骨架似乎也被锯去了半截。岳鹏程
并不看他,径直走到车旁,才又回转头来:
“这个事我告诉你胡强,到此为止!以后有半句话,你把你老舅搬来,也别说
我不给他面子!你可清楚啦!”
“岳书记,我决不敢!我胡强是头牲口,也不敢朝你尥个蹶子!……”
岳鹏程知道目的已经达到,抬腿上车,又把屁股朝里挪了挪,口气缓和下来,
说:“上来吧,把你捎回去。”
“不用了岳书记,别耽误了你开会。我还得到园艺场那边看看。”
“也好,果木眼看下来了,治保工作不能出漏洞。还有,告诉岳建中,别把个
脑袋死往钱眼里钻,该流血的地方得流血!”
胡强认真应承下来。岳鹏程稳稳地向背椅上一靠,门立刻被从外面推上了。机
灵的小谢脚下只轻轻一动,银灰色的小皇冠便像一只掠地的燕子,飞翔而去。
秋天曾经是一个何等富丽堂皇和诱人的时节啊!
当爬山虎在耸然的山崖上和枯老的古树枝头,燃起晚霞般的赤红;当遍野苞米、
谷子、大豆、花生,在爽风中挥舞起金黄色的旗帜;当高空掠过“一”字和“人”
字雁阵,雁阵下的山涧谷地,沟野河滩里的果树上亮起无数盏红色的、黄色的、紫
红色的和青绿色的灯笼;当骡马挣断僵绳,汽车、拖拉机加满油箱,母亲和妻子二
夏天里点起炊烟……秋天便宣告成熟了。成熟的秋天,曾经使岳鹏程怎样为之心神
颠倒啊!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秋天被无形中淡化了,淡化得失去了神韵,失去了使
人心灵颤抖的魅力。
小皇冠在秋天丰满神秘的原野上行驶,窗外四处炫耀着令人心醉的色彩,岳鹏
程眼珠儿似乎也没有转动一下。
车内舒适幽雅。他从小冰箱里取出桔子水吮了一口,把可以前后移动的座位调
整到最佳位置,便闭上眼,半躺半倚地进入到出神入化的境地。
温柔的歌声徐徐入耳。前排座台上精巧玲珑的宝塔形香盒里逸出淡淡的馨香。
茶色玻璃遮住了耀目的阳光。缓缓吹拂的冷气,旋即把山风艳阳的痕迹清除得干干
净净。
从反光镜中注视着排座位的小谢,悄然地把收音机的音量拧小,目光前视,极
力把车开到最平稳的程度,生怕惊扰了岳鹏程的“黄金梦幻”。
“黄金梦幻”!这是属于小谢的版权。只有小谢知道,在催人昏睡的长途旅行
和只有几公里甚至几百米的行驶中,这位岳鹏程生出过多少荒唐绝顶、终了却赢得
成功和赞誉的梦幻。这辆在长安街上行驶也无人敢于小视的轿车,最初只是一辆价
格一万五千元人民币的八成新的小上海。那时已经够威风的了,县委书记也望尘莫
及。小谢,这位跟着岳鹏程推着独轮车从田野里走出来的小伙子,是带着一脸蜜糖
般的笑登上那个驾驶台的。仅仅一个月。驾驶台上还没有能够留下他的手温,车就
被人开走了,他的笑脸也被人开走了。可一星期后,岳鹏程带着他从一座撤消的军
营里,开回了一辆崭新的红旗牌。而且,小上海卖得的四万五千元人民币剩下了一
半。那是全县乃至全市第一辆小红旗,小谢开到哪里,哪里总要围上惊讶羡慕的人
群,连颐指气使的交通民警也从不敢放出红灯。然而一年后,小红旗又变成了一张
八万五千元人民币的支票。带上这张支票和小上海挣下的那笔款子,小谢和另一位
司机,从广州一口气开回一辆皇冠一辆蓝鸟。
三年,一辆半新的小上海变成了两辆崭新的高级进口轿车,一万五千元人民币
无形中翻了十几个跟斗。更有意思的是还落下一串人情。那些留下支票现金开走小
车的人无不感恩戴德,留下几箩筐酣言蜜语,有的还要额外破费上一番。
“俺那书记两眼一阖,票子就哗哗地朝腰包流。那些县长市长哪儿摆!”小谢
逢有机会总要夸,由衷地、得意非凡地夸。他对岳鹏程的崇拜,是决不逊色于对待
当今世界上任何一位伟人的。
岳鹏程此刻的心绪,实在却与“黄全梦幻”没有关系。
捕鹰的欢乐没有留下多久。胡强的几句含含混混的话,一直在脑子里翻转缠绕:……
淑贞把大勇找回家去了……好象是因为秋玲……
对于胡强的忠诚岳鹏程并不怀疑。这不只因为那小子在城里开车轧死过人,被
他好不容易保下来,弄到村里当上治保科长,还因为他与那小子的老舅,原县委组
织部长、现任县人大常委副主任的陈大帅,有着很深的关系二大白天上班时间,淑
贞把身为公司财务科长的大勇找回家,会有什么事情呢?因为秋玲的事,因为秋玲
的什么事儿?难道自己与秋玲的关系,被淑贞发现了什么?……
岳鹏程心尖一跳,额头上立刻感到了一层燥热和潮湿。
难道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按照秋玲约定的时间,岳鹏程提前赶到办公室,擦了桌子茶几,又
把里间的床铺收拾了一番。这里曾经印下他和秋玲的许多记忆。只是近半年里,秋
玲轻易不肯到这所办公室里来了,尤其不肯进到里边的屋子里去。这使他只能在时
时生出的期待和焦灼中,忍受煎熬。
“晚上我找你有事。”下班前,在楼梯上,他们擦身而过时,秋玲轻声说。
“到我办公室?”
秋玲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流波,她点点头:“好吧,八点我来。”
如同天边的一片彤云,梦中的一只仙鹤,秋玲飘然而去。
楼梯上传来一个供销员与几个前来求援的客户道别的声音。岳鹏程快步登上去,
以难得见到的热情把客户留下来,并且带到宾馆小餐厅,要了几味海鲜、几瓶青岛
啤酒。客户们千恩万谢,临走也不明白这位大名鼎鼎、往常连面儿也难得见到的大
桑园村党总支书记、远东实业总公司总经理,今天何以如此慷慨盛情。
表针指到七点四十五分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岳鹏程立刻拿起一张报纸,
坐到沙发上。他不愿意让秋玲看到自己心神不宁地等待着的窘态。与女人交往,与
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心爱的女人交往,是不能不讲究一点谋略的。这半年,他对秋玲
和秋玲一家关怀备至,却从未对她有过丝毫勉强。女人的心柔弱而坚硬。征服女人
的心也只能如此。他知道秋玲是不会忘掉他的,会同以前一样时常到这里来的。当
然,除了关怀体贴之外,他还有另外的考虑和办法。没想到他的“考虑和办法”尚
未付诸实施,秋玲便飘然而至。
女人哪!女人哪!
楼梯的脚步声传到门外,推门而入的是司机小谢。小伙子的未婚妻要回县城的
家里去,小伙子问书记晚上用不用车。
“你去吧,把车也开去,让她爹妈开开眼!有人问,就说到县里接我。”
小伙子欢蹦活跳地去了。楼梯一直没有再响。
七点五十五……八点……八点五分……
岳鹏程觉得身上好象有一些虫子在爬,沙发上也像被谁点着了一团火。他跳起
来,走到窗前,掀起紫色和乳黄色的双层窗帘,朝楼下左侧的那条胡同张望。
还是不见人影!还是不见人影!
他心烦意乱地将报纸丢在沙发上,坐到写字台前的藤椅里。蓦地,他惊住了:
对面靠墙的高背沙发椅上,一个姑娘正朝向这边在笑。
那笑像是欣赏又像是讽嘲。夜的沉重显示出两排洁齿的银亮;额头,如同一片
落雪的原野;原野下方,两抹浓眉下镶嵌着两颗星辰;鼻梁挺秀犹如一架山脊;一
头浓发,凤尾菊似地在脑后和颈下恣意飘逸和流泻。她向墙边伸出纤细的食指,柔
和的、乳白色的日光灯的亮光,立刻使她周身闪射出春天的光环。那光环遮蔽了那
眼角上的几道细密的褶子,和褶子下方的眸子里隐隐外泄的某种忧郁和不安的情丝。
“秋玲!……”
岳鹏程带着喜悦的冲动,上前拉起了那双姑娘的小手。
那手柔软滑腻,像是一块温热的海绵。一股电流经由海绵传到神经中枢,岳鹏
程就势俯下身去。
那只手把他推开了:“你别乱动,我找你有事儿呢。”
“有事儿就那么急,还耽误了……”
“你想不想听?不想听我立马就走!”语气中没有回旋的余地。
“好!听,秋玲的话咱还敢不听!”
岳鹏程乖乖地退回到沙发那边,随手丢过一袋高级酒心糖。
“我准备结婚。”
“结婚?”
岳鹏程的眼珠蓦地凝住了。他差一点跳起来,眼珠几乎滚落到猩红色的化纤地
毯上。
“我想你应该理解我。”秋玲把低垂的眼帘挑起,审视的目光中流露出温和的
期待。
“和谁?”终于问出一句话。
“贺工,贺子磊。”
果然是他,这个被收留的“坏分子”!一个月前,岳鹏程就风闻秋玲同这位流
浪工程师有了关系。但他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得这样快。
“他以前那些事,都了解清楚啦?”
“那是那个书记对他的陷害。”
“这么说已经决定了?”
“我想是。”
静默。好难捱的……
窗外漆黑。有风。风象一个顽皮的孩子,悄悄地尝试着揭开那道厚实的窗帘,
窥探那背后的秘密。蓦地,窗帘果真被揭开了,沉闷的屋子里透进了夜的神奇和美
妙。
岳鹏程在整洁的地毯上踱了几步。然后回到藤椅中,从写字台里拿出一盒烟,
点上一支,用力吸了一口。
烟雾弥漫了他的脸,弥漫了秋玲的视线。
因为胃病和咽炎,他的烟已经戒了将近一年。那是秋玲劝诫的结果,但此刻秋
玲只能眼睁睁看着,压抑着几次冲涌上来的劝告的意念。
“今天你是专门来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吗?”岳鹏程咳嗽着,但心绪显然已经平
静下来。
“是。”秋玲的脸忽然有些燥热,目光盯到写字台一边。那里有一个已经成了
装饰品的绛红色的自立式自动旋转石英电暖器。
“如果你能谅解我的话,我还想求你办一件事。……”
“谅解你?”岳鹏程捐唇沉吟,片刻身体向后一仰,显示出一种热情爽快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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