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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届---骚动之秋

_2 刘玉民(当代)
子。“你要结婚是好事,我有什么不谅解你的?咱们一起走过这么多年,论功劳论
情谊,只要我岳鹏程在大桑园还说了算,你秋玲有么事就说吧!”
秋玲反倒吞吐了:“我只是想……”
“要盖房?要地基还是要材料?”
“不,我只是想把他的户口……”
“哦,户口落下才好结婚。”
岳鹏程沉吟地屈了屈手指,眉头微微蹙起:“秋玲,迁户口的事上边已经卡死
了,这你知道。尤其像贺工,屁股后边还拖着一条尾巴,恐怕更难。”
屈起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弹了几下,忽然一扬下颔:“这样吧,我亲自来办。保
准误不了你的好日子,行不行?”
秋玲显然被感动了,眼眶里溅出几颗明亮的泪花。她直视着站到面前的岳鹏程,
猫儿似地任凭他把她的小手握进两只宽厚、坚实的掌中,并且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串
重重的热吻……
沉思中,岳鹏程情不自禁地揉了揉手掌,又舔了舔嘴唇,姑娘小手的温润和红
唇的甜腻,仿佛还没有消失。
淑贞会发现什么呢?大勇又会知道什么呢?
淑贞是个有血性的人,果真发现了他和秋玲的暧昧,肯定会掀起一场大波。然
而这怎么可能呢?昨晚的事,就是那样简单。迅速和秘密的嘛!……或许因为别的
什么事,淑贞姐弟和秋玲发生了冲撞?一定是为的那条胡同,大勇那小子偏要把房
基向外挪出一砖,真是岂有此理!……对,一定,一定就是那条胡同了!……胡强
这小子听见风就是雨,回去非狠狠敲打敲打不可!……
小皇冠在岳鹏程的思绪中驶进一所大院。没等停稳;一位干部便跑过来打开车
门,对岳鹏程说:
“人都齐了,县委祖书记和省里的邢老都来了,就等你了。”
岳鹏程下车,随手把车门一甩,一阵轻松的小跑,朝一色白玉石铺成的台阶上
登去。
第二章
起床,头脸没抹一把,淑贞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见众人直把眼珠朝自己身上
溜,这才悟起蓬头垢面丢人现眼。连忙返回家梳洗了一番,又对着镜子在红肿的眼
皮周围,擦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膏。
她是个好强爱面子的人。对着镜子,心里还为方才在人前的失态后悔不迭。
昨晚等大勇,直等到半夜。上床后折腾来折腾去,直到窗户玻璃上放亮,才迷
迷瞪瞪阖了眼。一阖眼就到这个时辰,连编个理由请假也太迟了。
“妈,你到哪去?”
里屋传出惺松的、懒洋洋的声音。银屏放假在家闲的没事,晚上一股劲疯玩,
早晨从来难得见面。
“到你姥家,找你那舅!”淑贞不愿意让女儿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径自走到院
里。
朝向院子的一扇窗户推开了,银屏露出半个脑袋。她只穿着裤权,短袖衫的扣
子马马虎虎扣了一个,一对春笋似顽强生发的小乳房,几乎裸露着。
“妈,你可真是老糊涂啦!都快十点了,俺那老舅还不早狼蹿了,还在家等着
你去找?”昨晚淑贞去跑了几趟,她是知道的,“家里又不是没有电话,干么满山
乱跑哇!”
银屏嘟囔完;也不穿衣服、趿拉着一双火炭儿似的塑料拖鞋,走到收录机那边。
邓丽君的“爱呀爱呀”的声音,立时便占领了屋里屋外的大片空间。
唉!真是气疯了!村里三年前便安了总机,各个办公室和中层以上干部宿舍,
早就实现了“通讯电话化”呢!
淑贞回屋拿起电话。话务员的询问,被“爱呀爱呀”盖得象是蚊子叫。“银屏!”
她喊过一声,丝毫不见结果,只得进到里屋,拧小了收录机的音量开关。“
女儿报以的是一对白眼。
家里电话接通,母亲告诉说,大勇一早就走了,早饭也不知在哪儿吃的。又接
财务科。接电话的女会计去找了足有五分钟,回话说:他们的徐科长正在接待税务
局的客人,抽不出时间来接电话。淑贞一胸膛子恶气好象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对着话筒嚷道:
“你告诉徐大勇,他姐喝了敌敌畏,他回来晚了,死尸也别想见上啦!”
她感到头晕。不仅晕,太阳穴两边的两条青筋,一股劲地跳着痛。也不仅痛,
心口窝里似乎浇铸了钢筋混凝土,堵门得让人难受。她想喊银屏,又觉着没意思,
便倚到床上,捂着脑门闭起了眼睛。
真是不可想象!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他岳鹏程竟然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他怎么对得起天地良心!怎么对得起她——把一颗心扒给了他的妻子!
巧合,令人悲哀的巧合啊!。
昨晚刚刚吃过饭,家里来了两位客人。来客本来是极平常的事。自从大桑园和
岳鹏程上了报纸电视;熟悉的不熟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事情的没事情的,隔
着一道墙一条胡同的和远隔几千几百里的客人,几年里从未断过。淑贞大多时候只
回答一声“他不在家”,或者“他出去了”,就算完成了任务。偏偏昨晚来的是岳
鹏程当兵时一个连队的战友,现在是外贸公司的科长,而且当晚就要赶回青岛去。
人家只想见见面,把断了线的联系接起头来。淑贞不敢怠慢,一边端茶递烟招待,
一边让总机话务员帮助找岳鹏程回来。
总机的两个小姑娘查问了商场、宾馆和几个厂子,都说没有见到岳鹏程的面。
“疗养院去了没有?”
疗养院属部队建制,岳鹏程在那里有一个房间,晚上时常在那里过夜。
“问过了,岳书记没去。”
“小谢在不在?车是不是出去了?”
“小谢和车都不在。”
“那是出去了。”淑贞正要放话机,责任心极强并且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务员,
又告诉说,岳鹏程办公室的电话,不知出了故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直要不进去。
车出去了,他还能在办公室有什么事儿?淑贞看着失望的客人,并不抱多少希
望地向挂着“远东实业总公司”巨大标牌的办公院那边走去。
二楼那个熟悉的窗口像一口漆黑的井。淑贞踅身欲回,一阵风过,漆黑的窗口
里逸出几道明亮的光束。光柬映到淑贞脸上。顺着光束望去,淑贞依稀看到了一个
男人和一个女人拥偎在一起的情景。那男人不须说,正是自己的丈夫!
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死劲地、怔怔地盯着那个方才开启的黑井,企望夜风给
她一次验证的机会。夜风回绝了她的愿望。一个她所熟悉的苗条的姑娘的身影,不
一会儿却从她眼前飘了过去。
她看到满天星星狂舞;
狂舞的星星如天雨般陨落;
陨落的天雨击中了她的四肢、躯体和脑壳……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如果不是坚信神经和视力的可靠,如果是别人,包括父母、
兄弟、儿女,把夜风无意泄露的情景讲述给她听、描绘给她看,她,徐淑贞,都决
不会相信。岳鹏程,那是她抛家舍命、倾心袒腑追恋和衷爱着的人哪!那是曾经面
对山海星月,发誓一辈子对得起她和使她幸福的人哪!
泪水潮涌般地充满了淑贞的眸子,不声不吭地在她面颊上划起了两道平行线。
痛苦仿佛受到了鼓舞,立时在她的脸上、心中肆意地泛滥起来。
岳鹏程,你这个负心汉!过去的岁月你全忘记了吗?连那个薄雾的清晨和海滨
的黄昏,你也忘记了吗?……
那是一个薄雾的清晨。河堤葱葱,罩上了一层奇妙的羽纱,流水悠悠,滚淌着
一汪甜腻的乳浆。带着豆蔻年华楚楚风采的淑贞,在河边洗完衣服正要回家,外号
“小铜锤”的岳鹏程,忽然从河中冒出来似地出现在她面前,红着脸,把一张皱皱
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塞到她手里。突如其来的情势使淑贞一阵慌乱。但她
很快意识到事情的重大,不顾岳鹏程固执期待的目光,急急地跑回家去,躲进厢房
打开了纸条。纸条上是几个被描得又粗又重的字:
我走了 给你写信好吗
淑贞与岳鹏程在天阴要点起蜡烛的屋子里一起读过书,在下雪天要铲出冰疙瘩、
撒上沙子的井台上一起挑过水。她知道,他的父亲是个犯了错误的大干部,他是为
了照料爷爷自小留在村里的。如今爷爷死了,他要参军去了。他给予她的最深的印
象是胆大、有劲。“小钢锤”的美名就是上二年级时,一次与高年级学生比武,他
一拳砸破两块土坯赢得的。而她是以聪明、文静闻名的,而且户口在县城,要算是
村里少有的金凤凰呢。她怎么也不敢想象,这个往常与自己话也没有讲过几句的小
伙子,会在她情窦初开时。第一个向她投出爱的利箭。
第二天,还是同样一个薄雾的清晨,还是同样披着羽纱、淌着乳浆的河边。满
面烧着早霞的淑贞,把一张同样皱皱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丢到洒满露水的
草地上。远远等候着的岳鹏程,马驹撒欢般地奔过去,在草地上捡起了几个更加简
单而且并没有描过的字:
随你便
“两张纸条牵起两颗心,薄雾的清晨是最好的媒人”。淑贞至今记得岳鹏程从
军营里写回的两句“诗”。而那个写“诗”的人,却早已把那个印满了柔情蜜意的
清晨,丢到茅厕坑里去了。
淑贞哽咽地扑到枕头上,枕头上立刻被淋湿了一片。她抓起枕巾,试图制止悲
哀的倾泻,那悲哀反而更加汹涌了。一个遭到背叛的女人,总是最先和反复地忆起
以往幸福和奉献的时刻。而那个时刻的忆起,又总是伴随和加重着无可遏抑的痛苦
和悲哀。如果说那个薄雾的清晨,对于淑贞还只是一种淡淡的甜蜜。淡淡的痛苦和
悲哀的话,那个长了眼睛的黄昏,便不知要浓重出多少倍了。而那个如此重要的黄
昏,显然也早已被岳鹏程从心目中剔除干净了。
岳鹏程!你这个负心汉哪……
那已是离开那个薄雾的清晨几年之后了,淑贞成了县棉麻公司的一名会计。正
当她陶醉在爱情的憧憬中时,在部队当了几年“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眼看就要
提升当连长的岳鹏程,由于来自大桑园的一封揭发他与“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父
亲“关系极不正常”的信,突然退伍回到了村里。徐夏子婶——淑贞的母亲,是眼
看着父亲和两个姐姐被贫困夺去生命,托亲拜友,好不容易才从那个被称作“大丧
院”(大桑园)的村子跳出来的。她怎么可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再跳进那个盛满命
运苦汁的深渊里去呢!
“我的闺女就是丢到茅厕坑里沤粪,也决不嫁给‘大丧院’的金豆子!”第一
天,她毫不客气地把岳鹏程赶出了家门。但女儿并不肯屈从她的心意。那天晚上,
徐夏子婶拿出了最后的一招。她把一瓶敌敌畏和一张托人好不容易搞回的结婚证摆
到女儿面前,要她作出抉择:要么,与结婚证上的那个人(人家是大军官,家里也
清清亮亮)结婚;要么,那一瓶敌敌畏就是她们娘俩的最后的一点情分。淑贞知道
母亲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泼女人。她木然地望着那个陌生男人的名字,望着那颗
鲜血淋漓的印章,一下、两下把结婚证撕碎;然后在徐夏子婶的惊叫中,抓起那瓶
敌敌畏,大口大口喝起来。
第三天,淑贞被医生从地狱之门夺回后,立刻拼着性命,逃回到那个因理想和
爱情破灭而几近绝望的人的身边。
那是黄昏的海滨。夜色降下帷幔,天穹上方点燃起万千盏灯笼。暖风吹来拔节
青草的甘甜和被埋进新土中的枯枝败叶的芳香;海洋奏起壮丽得蛊惑人心的乐曲,
神秘莫测的远方一闪一闪,白的、红的或者绿的,渔船的眼睛、夜的眼睛……因幸
福而颤抖的岳鹏程紧紧拥抱着淑贞,一遍遍地在她唇上、面颊上、神秘的姑娘的高
地上留下热吻;同时轻轻地、庄严地倾吐着心中的誓愿:“一定,一定要让你幸福!
一定,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卜…”
正是从那个晚上起,淑贞成了那个被称作“大丧院”的村子里的一个倒运农民
的妻子。为了那个倒运农民,她几乎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如今她得到的是什么呢?
呜呜……淑贞心中的苦汁,化作连天波涛澎湃起来了。
大勇很快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公司医院的一辆救护车和两个大夫。徐夏子婶
扭着半大的小脚,急急地跟在后面。
“姐!银屏!谁病啦?”大勇进院,未见人影先自嚷着。
徐夏子婶隔着窗子盯住银屏:
“屏子,你妈真个是病啦?”
银屏被流行歌曲塞满耳洞,并没有听清窗外问的什么,只是就着歌曲的节拍,
胡乱地点着脑壳。
“哎呀呀]这可怎么得了哇!”
徐夏子婶连忙扭进里屋。大勇招呼两个大夫,提着急救器械也随了进去。
徐夏子婶和大勇,是三年前从县城回到村里来的。每月四十五块二毛工钱的丈
夫死去,依靠糊火柴盒的极其微薄的收入,实在难以敷衍县城里一日三涨的生活花
销。刚刚退学的大勇当了临时工,徐夏子婶也不得不抹下脸,每天到垃圾场去寻找
生路。那时大桑园已经发生了巨变,岳鹏程已经成了全市乃至全省、全国知名的
“农民企业家”、“农民改革家”。县城里许多人,包括一些国营职工和领导干部
的亲属,都发海潮似的朝大桑园涌去。但徐夏子婶想也没敢想。淑贞结婚后,带着
岳鹏程回家向母亲谢罪。徐夏子婶二话不说,把一盆脏水泼到两人身上。淑贞抱住
她的腿苦苦哀求,脑门撞到石块上流了一脸血,徐夏子婶连一把止血的锅脸子灰也
不肯给,生生把两人赶出家门。因为这,淑贞回去几乎没丢了命。事隔两年,他们
的第一个孩子——羸官,过周岁生日时,淑贞托人去找徐夏子婶,想回去或者搬老
人家到自己家来看看外孙。徐夏子婶一口咬定,她的闺女死了,她没有“大丧院”
见不得人的亲戚,更没有什么外孙子。她头顶未生慧目,自然无从想见“大丧院”
会在。夜之间,变成“大富院”“大福院”。但她实在把事情做绝了。她知道,就
是自己投了河上了吊,淑贞两口子也绝不会再登自己的门槛了。
那年腊月她病倒了。一病二十几天,看病抓药找不出一分钱,大年三十,两眼
睁睁躺在炕上等死。约摸到了下半晌,院外好象驶过一辆汽车,窗上的玻璃嗡嗡响
了几下。一阵急遽的脚步声从院里传进正屋,脏得发黑的门帘蓦地被撩开了,一声
“妈呀”的呼叫,淑贞带着满脸泪水,扑到了她的身上。
徐夏子婶只当做梦,梦里边禁不住搂住淑贞,把浑黄的老泪洒到女儿胸前。
她立刻被送进了医院。
出院的那天,岳鹏程也来了,坐着那辆好不威风的红旗轿车,他曾发誓一辈子
不见这个可恶的老太婆的面儿,但他终究不愿伤了淑贞的心,不得不亲自出面,把
徐夏子婶母子搬回大桑园落了户。……
“贞子,你真个是病啦?”
进到里屋,徐夏子婶便上炕摸淑贞的额头。两个大夫按照大勇的吩咐,也把血
压表、听诊器一齐摆了出来。
淑贞挺身坐起,推开徐夏子婶的手,朝大勇啐道:“让你回来,谁让你把医院
也搬来的?”
大勇露出一脸苦相:“电话上说你病了,我以为……”
“你以为么个?我不死,叫你就当听不见是不是?”
徐夏子婶松了一口气。两个大夫知趣地连忙退去。院外一声笛鸣,救护车开走
了。
大勇有些局促地坐到沙发上,把一肚子疑惑,集中到墙上挂着的那张结婚照上。
结婚照早已褪色,照片上的淑贞和岳鹏程,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滑稽:小平头,小刷
子辫儿,一脸呆相,一身泥土腥子气。
“昨夜里,你到哪儿去了?”
大勇听出是问自己,肚里的那颗心一下提到胸口。昨晚他和胡强在园艺场喝酒
喝到电视播音员道过再见,出来又醉醺醺地闯进福利厂那个漂亮的小哑巴宿舍去纠
缠了半天,逼得小哑巴几乎要跳楼。淑贞一问,他以为露了馅,心想这下完啦,脸
上却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要盖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夜里不出去跑,还有么时候……”
他眼皮耷拉着,眼珠乌溜溜地在淑贞脸上搜索,心里在紧张地编着否认与小哑
巴有过任何接触的谎言。
淑贞未生疑窦。大勇在商场找了个对象,预定新年结婚,正在操办盖房子,她
是知道的。
“见到你大哥干么好事了没有?”
蓬城一带习俗,姐夫也称哥。大哥、二哥、三哥,分不出大二三的,称哥或大
哥。
“我怎么见着俺大哥来?昨夜里我回来得晚,今天他不是开会去了?”
“不是问这两天。是问你这几个月、这几年,你看见没看见他跟些不三不四的
人在一起!”
大勇被搞迷瞪了,悬在半空的心却放归原处。
“不三不四的人……那些来参观和做买卖的,么路人没有?谁知道你问的是……”
倒是徐夏子婶以女人特有的嗅觉,嗅出了门道,伸手关上屋门,瞅准大勇说:
“你姐问的是女的,骚狐狸精!”
银屏拿本小说要出门找同学,经过母亲屋外,正巧听到里边的问话,连忙推开
门,问:
“狐狸精在哪儿?小舅,你抓的?让我看看!”
大勇不回声。徐夏子婶忙把她推出门,嗔道:“大人说个话儿,小孩子听得个
么劲儿嘞?还不快走你的!”
“走就走!”银屏撇撇嘴,出门,又回头道:“妈,我和巧梅出去玩,拿了二
十块钱,晌午不回来!”
没等淑贞回声,人已不见了影儿。
大勇这时已经弄清了淑贞火烧火燎找他回来的意思。对于岳鹏程与秋玲的关系,
他早就隐隐约约听到风传。有一次,他还碰见秋玲脸腮红红,从岳鹏程办公室的里
间屋里出来。那里间屋,平时岳鹏程是很少让人进去的。但他从来不敢多想,更不
敢打听或透露一个字。这不只因为没有肯定的根据,更因为他眼下所得到的一切,
日后将要得到和可能得到的一切,都一点儿也离不开那位大权在握的姐夫哥。任命
他当财务科长时,岳鹏程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让你干,是因为咱是一家人。
不凭这个,选二百个财务科长也轮不到你徐大勇。听话、干得好,亏不了你。想耍
耍心眼儿,或者背地里捣捣鼓鼓,也行,不过我这个姐夫哥可不是供养神的。到时
候,把一月三百块的工钱给我留下,从县城当临时工翻砂来的不是?还给我回县城
翻砂去!”
查问姐夫哥的隐私,如果是别人,就算是公安局长坐对面,他也不会吐一丝丝
儿给你。不信?咱徐大勇男子汉一条,谁能砍了脑瓜子去不成!
然而,现在查问的是姐姐,对自己和母亲患重情深的姐姐……
“你姐问你哪?”
徐夏子婶催促着,语气里已经迸出吃惊和愤恨的火星。
“光是问我,我怎么知道!”大勇支吾着,还是拿不定主意怎样回答。
“你整天跟他屁股后边转,么事儿不知道?我都知道了,你还敢给他瞒着!就
是跟彭彪子家的那个不要脸的骚狐狸精!你还不说!”淑贞又落下一串辛酸。
哎呀!姐姐什么都知道啦!大勇心中不禁跳了几跳。
徐夏子婶听淑贞点出名姓,剜着大勇的脑门,骂起来:
“你这个不争气的小东西!你倒是说呀!把你姐气死,看你还娶得上娶不上媳
妇!”
大勇对徐夏子婶的指责向来抵触,没有好气地一偏脑壳,说:
“我不争气?你争气!那些都是外边那些人瞎嚷嚷,你让俺姐都听信了,去跟
俺大哥打离婚,你就舒坦啦?”
徐夏子婶被顶了一个踉跄。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嘴空自张了几张,沉下
心,瞅了淑贞几眼,又朝大勇喝斥道:
“你个不懂事的小东西!你这是成心要给你姐惹气生!外边下蛆的人多啦!编
筐造篓挑拨离间的事多啦!你都回来胡说?看我不把你个嘴巴子撕烂!”
骂过,真的下炕来揪大勇。
淑贞从大勇的神态话语里,已经证实了想要证实的事。她好不悲哀。见母亲和
弟弟并没有为自己撑腰出气的意思,越发像吞了黄连普胆,“哇”地声扑到炕上,
号啕起来。
徐夏子婶连忙推大勇出去,随之关严门窗,脱鞋上炕,拍着淑贞的身子劝着:
“贞子,你可别!……”眼里也酸溜溜地滚下两行老泪。
“你走!你走!我不要你管!……”淑贞悲枪的哭喊,使得屋顶籁籁,像是要
塌落下来一般。
窗外,躺在阳光地里的恺撒,发出几声粗重、杂乱的吠叫。屋顶一群鸽子,扑
楞楞飞上半空。
第三章
岳鹏程推开二楼会议室这着一层轻纱的地责门时,会议已经在进行中了。
长长的蒙着一层淡绿色平绒台布的大会议桌前,围坐着登海镇三十几个村子的
党政首脑。会议是登海镇委召开的,但坐在迎门显著位置上的,是面色清润端庄、
四十岁略微出头的县委书记祖远。他是一年半前调到这里来的,据说是市里重点培
养的几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干部之一。祖远旁边,同样显著的位置上就座的,是
一位同他形成鲜明反差,面容清癯、银丝罩顶的瘦老头儿。他是祖远大学时代的老
师,后来是省报副总编辑,两年前已退居二线,但在省里仍然算得上一位颇为活跃
的人物。这次下来,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跑一跑看一看,为下月将要召开的省委农
村工作会议和全省农村改革先进经验交流大会,提供一两杯“清茶”,或者饭后茶
余磨牙的“橡皮糖”。
正在发言的是龙山后村支部书记张仁。小伙子头一次在县委书记和省里的大干
部面前说话,眼睛紧盯着手里的小本子,鼻尖上方端端正正地擎着一颗汗珠。他讲
的都是老掉牙的问题,而且是真正的“问题”:城市改革对乡镇企业的冲击怎么办?
像他们那种远离城镇的贫穷山村怎样才能真正发展起来?等等,等等。坐在他对面
的镇长蔡黑子,几次打着眼色制止他讲下去,他都没有看见。蔡黑子只好装作认真
听的样子,不时打量一眼祖远和邢老——这是祖远对省报副总编辑的尊称——的脸
色。
好在祖远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神情。邢老那老头儿,还不时问几句,在本子上
写几个字,显得颇有兴趣的样子。
尽管如此,蔡黑子肚里还是像吞进了一只苍蝇。这个张仁纯粹二百五一个!人
家领导到这儿来,说一声主要是听听问题,你就真地给我下起蛆来啦?我登海镇是
全县农村改革的先进典型,发展乡镇企业的先进典型,成功的经验还讲不完嘞!他
瞥一眼坐在张仁旁边的镇党委书记。那小子倒显出悠然的样子。唉,也难怪!新官
上任,有几个愿意听颂扬自己前任政绩的?何况这个三十二岁的毛小子,正在不择
手段地要把权朝自己怀里搂!瞎,如果不是因为几个娘儿们翻了船,怎么会有今天!
蔡黑子姓蔡名聪,“黑子”是人们赠送的“雅号”。那黑据说有两层意思。一
是皮肤黑,不仅脸、手、腿、脚,连终年不见天日的那玩艺儿也黑得不掺半分假。
二是心黑,搞女人论打往上数,整人论翻扑克牌往下摊,受贿送礼海参海米成箱成
麻袋地进出,吹牛邀功日头月亮的光也敢往自己脸上贴。去年因为搞女人的事闹大
了翻了船,但也并没有能够把他怎么样,他依然明里暗里,试图控制登海镇的局面。
今天他唱的是岳鹏程的戏。偏偏这个“梅兰芳”到现在还没登场。……不好!
祖书记的眼珠转到窗户外边去了,那老头儿也用手掌拢起一丝不乱的鬓发。不能让
张仁胡扯下去了!蔡黑子清了清嗓门,便要接过话头。
恰在这时,岳鹏程出现在门口。
张仁的发言停止了,整个会场的目光转移了方向。只有邢老露出了几分询问几
分疑惑。
“我来介绍一下。”敏捷的镇党委书记没等蔡黑子起身,先向邢老开了言。
“岳鹏程。大桑园村总支书记,远东实业总公司总经理。”
“咱们见过面。”邢老像老朋友似的打量着岳鹏程:“嗯,比过去胖了,发福
啦。”
岳鹏程一楞,祖远等人也面露惊诧。
“你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嘛!报上发过你的照片,我签的字,咱们还不算是老
相识?”邢老晃着岳鹏程的手,认真地笑着。“农民企业家、改革家,大名鼎鼎,
如雷贯耳啊!我一来,你们这些书记,就又向我耳朵里灌嘛!”
“邢老夸奖。老农民,老农民一个。”岳鹏程应酬地笑着。
“坐吧!”祖远打过一个手势。岳鹏程正要向里边一个空位子那边去,镇委书
记搬过一把椅子,让他挨着自己坐下了。
“妈拉个腿,抢镜头拍马屁倒有一套!”蔡黑子肚里忿忿,却爽朗地笑着说:
“鹏程啊,你这是又被那些参观取经的包围了吧?”
“来了两个大鼻子,想跟我合资建游乐场。我这是跑鬼子才跑出来的。”
与外商谈论修建游乐场的可能性,是十多天前的事,岳鹏程随手拉过来,只是
为迟到圆圆场,却立刻引起了邢老的注意。
“建游乐场好哇!谈得怎么样?要建就建个大的,像深圳湾和香蜜湖度假村那
一种。什么过山龙啦,摩天楼啦,碰碰车啦,都有。上去玩一次提心吊胆,下来一
辈子都忘不了。现在农民手里有钱,花个十块二十块不在乎,有你的好买卖做!是
不是?更重要的是意义非常。咱们省里没有,全国的大城市也没几个有,你这农村
里就有啦!这是让全世界都刮目相看的事情哩!”
他扫视全场。干部们的情绪被他几句话煽动起来。好像游乐场已经开始营业,
大把的钞票已经到手,里根和戈尔巴乔夫正遥相祝贺。
岳鹏程咧了咧嘴,心里说:又是一个看出殡不怕丧大的手。你能跟人家香港的
大亨比?不用说像深圳湾和香蜜湖度假村那种,需要上千万、上亿外汇,人家大鼻
子不瞎眼不会向咱这儿投那么大本儿;就是人家投,建起来,光是维修费、管理费、
折旧费,也得把我大桑园那笔家业踢蹬干净。挣钱?等老百姓都饿成青鱼干再说吧!
岳鹏程话不出口,邢老和干部们更以为说中了他的心思。蔡黑子带头鼓起了掌。
会场上只有一个人看出了岳鹏程的心思,并且听清了他肚里骂人的话语。这是
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青年式浓发在额前飘着,显得随意极了。脸盘是宽圆型的,
却不胖;几撮从未刮过的黑而柔弱的胡须,翘在紧闭的唇边。体态修长,显得有几
分赢弱,透过短袖衫突起的胸肌,却又使人觉出他的内在的强悍和坚毅。从进入会
场,他便坐在那个不引人注目的边角,不动声色地听着、观察着。游乐场引起的暄
哗,也没有能够感染他。他只是调换了一下交错的两腿的位置,把似乎漫不经心的
犀利的目光,几次落到岳鹏程脸上,和在会议桌上不时活动着的那两只手上。
他叫岳羸官,是岳鹏程的儿子,小桑园村农工商综合开发公司经理和事实上的
党支部书记。
“鹏程刚从烟台那边回来。”蔡黑子意犹未尽,带着夸张和夸耀的语气,“要
承包开发一座海岛。这在咱们县又是一个创举!”
“鹏程,把你那儿的情况,给邢老汇报汇报。”祖远提议说。
张仁的发言不了自了。同往常一样,逢到这种场合,主角总是岳鹏程。别人至
多作一点点缀或补充填空的工作而已。
岳鹏程目光炯炯:“向领导汇报,我是求之不得。不知领导要听哪方面的?”
“邢老很关心乡镇企业的命运,你可以重点谈谈这方面的情况,经验、教训,
都可以。”
岳鹏程说:“大桑园和远东实业总公司这几年取得的成绩,是十一届三中全会
富民政策和各级党委领导支持的结果。以前讲得很多了,再讲也变不出新花样。我
想把我家里眼前的情况和下一步的设想,向邢老汇报一下,不知……”
“好,很好嘛。我最想了解的就是这个。”未等祖远表态,邢老用手指点着桌
面,做了一个鼓励性的手势。
“有人说,城市改革必然冲击和淹没农村的经济改革,我不同意这个说法。”
妙语惊人。会议室一下子被抓到手里。
邢老:“哦?谈谈你的这个想法。”
岳鹏程却转了话锋:“道理甲乙丙丁,理论家一列,和秋天晒苞米似的。我还
是讲我的海岛开发。如果不是城市经济体制改革,提倡开放搞活,那海岛再闲一万
年,也轮不到我岳鹏程动半个指头!”
停顿了一下,见邢老和祖远点了头,又说:
“所以,前些日子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两位领导,问起我对乡镇企业的前景怎
么看,我说了句大话。”
“什么大话?也说给我们听听。”
“我说:乡镇企业不是能不能存在、能不能发展的问题,是要打到全国去,和
国营企业竞争的问题。”
会议室里出现了静场。“大话”似乎大得堵住了人们的喉咙。
“刚才几位同志发言,——当然我们还访问过其他一些农村干部咯。”邢老扶
了扶眼镜,缓缓地说,“都谈到不少乡镇企业因为原料、市场或其他方面的原因被
挤垮的问题。岳鹏程同志,你对这个问题怎么个看法啦?”
岳鹏程欲言又止,露出几分为难的神情。
“怎么看就怎么说嘛。”祖远鼓动着,“说说你的做法也可以嘛。”
“挤垮的问题我家里不存在。看法的事,咱是土包子,说了也白招人骂。要说
做法,我倒可以念几句生意经:‘死店活人开’。‘头等商人一盏灯’,还有一句
违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法的:‘驴屌抗不了棒棰,好汉打不过死囚。’”
违犯卫生法的话,并没有使邢老感到不卫生。他认真地一句一句重新问过,并
且记到本子上,才又抬起头:
“你那个海岛开发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
“正在谈判,很快可以签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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