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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届---骚动之秋

_8 刘玉民(当代)
里间东西又多又杂,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床靠在临窗的墙边,被面、
床单、枕巾都是小玉自己挑选和缝制的,淡雅而又素净。窗台的镜子后面,摆着唯
一的一件奢侈品———一只纵身跳跃的瓷免:小玉属兔,性情温柔而又欢跃。那是
羸官特意送给她的礼物。
想到羸官,小玉薄薄的面皮又变得火烧火烧了。她扑到床上,散发着淡淡香皂
味的枕巾上,立刻湿了一片。
小玉倘若是城里开放型的姑娘,或者是心灵没有特殊创伤的姑娘,羸官的“发
狂”或许压根儿算不上一回事情。然而,小玉是个苦命的姑娘。
二十一年前早春的一个清晨。天上有雾。浓雾象淡蓝的涂料:把远山近野融为
一片湖泊。当时兼任联村人片片长的肖云嫂路过一道岗子时,忽然听到路边草丛里
传出婴儿的哭声。她循声觅人,抱起一个眼睛睁开不过三五天的婴儿。她大声呼喊,
恍惚中看到一个人影在树丛中向这边探望,跑去时却只见树枝轻轻摇摆。显然,这
是个被人遗弃的孩子。而从孩子的体态和襁褓看,并不是穷苦人家养活不起丢下的。
肖云嫂抱着婴儿找到公安局、民政局,找到妇联,终于未能找到婴儿的父母。她自
己却被那婴儿的娇态揪住了心,死心塌地当作自己的亲生骨肉抚养起来。吃奶,这
家一天那家一次;开会外出,能背着抱着就背着抱着,不能背着抱着扰托给亲戚邻
居。多亏她人缘好,村里人情淳厚,那孩子没吃多少苦。三四岁上便长得伶俐乖巧,
逗人心疼喜爱。名字起下了,称呼就是奶奶。妈妈爸爸呢?死啦,为了人民公社,
修马雅河,被大水冲走了,那要算是英雄哩。小小玉为奶奶骄傲,也为爸爸妈妈骄
傲。直到上小学时,邻村一位喂过她奶的婶子,无意中把真情告诉了她。她跑回家,
抱着奶奶的脖子放声大哭,直哭得奶奶也跟着抹起酸水。
“玉啊,那不是正经男女。正经男女丢不下自己的骨肉。你就当他们死了,人
世上从来就没有过那么两个人。别哭啊!奶奶就是你亲生的妈和爸,你就是奶奶的
亲骨血!奶奶把你养大,你去做个正正经经的人、有出息的人,像你小官子哥的爷
爷那样的人!玉啊,听奶奶的话,别哭,啊!”
从那以后小玉对奶奶情意更深。老少二人相依为命。上中学时,有人去找过小
玉,据说是在上海工作的一个好大的干部。说小玉是她的女儿,想见上一面。小玉
立时躲了起来。那大干部留下手表和许多衣物,说是第二天还要来。小玉连夜让人
退了回去,一口一个钉地说:她死也不见那个人!如果再送东西,她就一点不剩扔
进茅厕坑里喂蛆!
小玉好恨也好怕。她恨那个人生下她却又把她丢掉了。她怕见了那个人、收了
那个人的东西自己会哭、会心软。可当那个人住过两天终于没有见到小玉,怅然而
去后,小玉何尝没有心软地大哭了一场啊!就连那恨,也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另外一
种滋味。
小玉毕生的愿望就是做一个有出息的、正正经经的人。她发誓一辈子都不同那
种没出息的、不正经的人来往。她怎么能够想象,自己最爱恋最信赖的羸官,竟然……
流过几行泪水,小玉的心境渐渐平伏了。奇怪得很,一经平伏,羸官的音容相
貌立刻出现了,并且很快占领了她心灵的所有空间。
他是那种没有出息和不正经的人吗?有出息、正经的人,也会产生某种发狂的
举动吗?他的“发狂”伤害了自己,自己的决然离去,会不会也伤害了他呢?……
小玉心中涨满了迷惘和惶惑。
窗外起了风。小玉洗过脚脱衣躺下了。当两手有意无意触摸着自己丰泽、富有
弹性的胴体时,她的思绪又翱翔起来:自己不是早就把羸官看作是可以献出一切的
那个人吗?哪个姑娘不是都有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时刻吗?那要算是一个人一生
中最宝贵的幸福呢!或许自己先一会儿并不应该拒绝……
小玉感到了一阵心蹦气短,面红耳热。一种不可言喻的惊惶、羞赧、陶醉的洪
流冲激着她,她紧忙拉上毛毯,把脑袋连同枕头一起蒙了起来。
第九章
送走最后一批参观的人,夜的灰色翅膀已经开始缓缓伸张时,秋玲才向家里走
去。秋日天长,不少人正打着饱嗝朝河滨公园那边活动,去享受湖泊似的水面上的
夕阳和金风的沐浴。河滨公园是大桑园有名的“八景”之一,是岳鹏程文明建村和
招引外地游客的政绩之一。秋玲不知多少次陪同客人泛舟河上、或者游乐、小憩于
柳荫石桌之间。但那是工作。工作之外,她是决没有福分去领受那种闲雅安谧的乐
趣的。
同往常一样,她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时,屋里院里没有一个人影。烟囱无烟,
锅内空空,水也只有凉的,盛在安着提柄的井筒里。爹没有回来,小弟只丢下一个
书包和扔得满地的碎纸片。
她麻利地戴起围裙,把炕上和屋里清理一番。拿着一把小铲进到小园,挖了一
把油菜,摘了两个茄子,又从墙上扯下一个丝瓜。她把菜放到井边洗净,切着;打
开蜂窝煤炉,把中午剩下的稀饭、馒头热上;又点起煤气炉,坐上炒菜的铁锅。
蜂窝炉上冒出“嗞嗞”的热气,炒好的油菜盛进盘里,丝瓜汤也开始散发出特
有的好闻的气味时,院外才传来小弟和另一个孩子的声音:
“石硼丁儿,扑弄扑弄声儿,过年变成个小妖精儿!”
“乌龟儿乌龟儿,王人孙儿,赶明儿烧成堆烂泥儿!”
“石硼丁儿,扑弄扑弄声儿……”
“向晖!”秋玲隔着墙头喊了一声。嘴仗停止了,一阵急跑的脚步,一个十一
二岁的、看上去有几分瘦弱的男孩子出现在院门处。他喊一声:“姐!”奔到井边,
一手压着提柄,同时把嘴贴到水管上一阵咕咚咕咚的豪饮。
秋玲连忙过去把他拉到一边,喝斥说:“又喝生水,跟你说过多少遍就是不听!”
向晖抹抹嘴,只是龇龇牙。
“刚才跟谁骂仗味?”
“谁骂仗嘞?是跟石硼丁儿……”
“谁叫你总跟石硼丁儿在一起的?我没跟你说过?”秋玲带出几分气。
石硼丁儿是原先果园技术员石衡保的儿子。因为姓石名小朋,长得瘦小劲巴,
大号由此而生。石衡保这几年上蹿下跳,成了“告状专业户”。据说他把秋玲同岳
鹏程绑到一起,也糟践得不轻。秋玲从心里不愿意让小弟同这个人的孩子在一起玩。
向晖低着头,摆弄着手指头。
“作业完了吗?”秋玲拍打着他身上的泥土。
“还差一占……”
“小弟,我给你说了多少遍!……”
秋玲想起炉子上的丝瓜汤,跑去打进一个鸡蛋。又问:
“爹哪儿去啦?怎么还不回来?”
“听石硼丁儿说,他去打老鹰啦,打了一只好大的老鹰。……”
秋玲这才想起,早晨胡强好象因为打老鹰的事找过爹。她本待阻拦,听说是岳
鹏程安排的,是为了接待什么贵客,才装了哑巴。可既然老鹰打着了,天到这会儿,
饭也不知道回来吃!爹,她这个爹呀!
妈活着时,请人给秋玲算过一次命。说她是“桃花流水向东奔,一生几得好时
辰”。小秋玲好不高兴:桃花多俊哪,流水多情啊!妈却偷着不知落过多少次泪。
妈一辈子就是那么个命儿。小时候跟朵花儿似的,十四岁时却被送进姑子庵。直到
四十岁才还俗,跟上个痴不痴傻不傻,却邋遢窝囊得让活人瞧不上眼的老光棍——
彭彪子。秋玲出世,皮肤细白细白,小嘴。小鼻子、小眼睛无不周周正正,俊秀得
馋人。长到四五岁时更出脱了。村里有人认定她不是彭彪子的后人,说:“和尚尼
姑哪有一个干净的?这小闺女保准是哪个相好的和尚下的种!”秋玲不懂,回家问
妈。妈搂着她直哭得差点憋过气去。秋玲自小尝尽了遭受白眼和歧视的滋味。夏天
分麦子,明明挨着户头顺序叫,小秋玲见轮到自己家了,把口袋挣开凑到磅秤前,
计帐的和过磅的却故意越过她去。直到领粮的人走净了,计帐的过磅的要收摊了,
这才好象忽然想起似地叫:“哎呀!还落下个彭彪子哪!”于是把剩下的,掺着不
少泥土沙子的麦子,一呼隆倒进秋玲的口袋。有时还要捎上一句:“有沙土好哇,
彪子吃了那玩艺结实,能下好崽儿!”上学了,秋玲总拿“双百”。老师表扬她,
有的男生和家长竟当着众人的面,说老师是受了那个下种的和尚的贿赂。……
开始,小秋玲总是随着妈哭。后来,泪哭干了,她的变得日益懂事的心,也日
益变得坚硬起来。她小心地躲避着是非,对于无端飞来的凌辱决不忍受。爹一辈子
只好摸鱼捉虾、打狗放鹰,还有捉蛇的本事。几尺长碗口粗的蛇,伸着疹人的毒芯
子,爹只猛地提起尾巴一抖,那家伙便趴在地上动不得了,任凭爹把皮剥了,拿到
中药铺卖了换酒喝。秋玲对蛇怕得要死,上山偶尔碰上,叫着爹妈跑,鞋掉了也顾
不上捡。一次下学,她和几个小伙伴到马雅河边挖菜。挖到一片洼地时,正碰上一
群人在看彭彪子剥蛇。一个没脸没皮的小子,用树枝挑起一条腰椎脱节的活蛇,冷
不防丢到秋玲脚下。秋玲吓得尖声厉叫,哆嗦不止。但她见那小子乐得前仰后合,
陡然生出虎胆,一把抓起那条蛇,硬是缠到那个小子脖子上。事后,她做了整整半
年恶梦。但自那以后,村里大人小孩再也没有谁敢于欺负她,敢于当着她的面讲什
么和尚尼姑的浑话了。
十三岁那年,秋玲以优异成绩考进蓬城一中,成为全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女秀才。
不久,又成了那些自命不凡的男生们集中追逐的对象。但就在这时妈死了。为了弟
弟和那个不争气的爹,她只得放弃自己的理想和学业,回到村里。那个半年时间给
她写过三十几封信的一表人材的团支部书记,只到她家里来过一趟,便从此不见了
影儿。
她成了一个农家妇女,一个既是女儿、姐姐,又是妈妈的农家妇女。那时,她
刚过了十五岁生日。
她家里外边,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夏天割麦子\锄高粱;秋天收地瓜、打青
草。日头毒,山风辣,别的姑娘媳妇包上头巾。戴上手套,皮肤还是老粗老黑。秋
玲不采取任何措施,日头和山风只是滋润着她,使她皮肤越发细润白皙,身子唰唰
地长,苗条而又丰满。邻近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没有不眼红的。小伙子更是恨不能
眼珠子变成钩儿,不论走到哪儿都勾在她身上。
岳鹏程是在一个偶然机会领略到姑娘的美丽的。他当支部书记不久,一次从镇
上开会回来。当时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太阳一出,漫山遍野银光晶亮。走到村头时,
岳鹏程见雪地里站着一个姑娘。姑娘穿着一件黑呢子大衣,脖子和头上裹着一条白
色头巾。一身黑,在雪地里显得分外醒目;白头巾又使醒目变得十分和谐高雅;高
雅中透出的青春的活力,映着红润动人的面庞,使她仿佛全身都罩在一层圣洁的光
环里。岳鹏程断定是城里来的一位阔小姐,走到跟前正眼没敢瞅一下。那姑娘却迎
着他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鹏程哥,回来啦?”
那时村里的支部书记,绝少有人以官衔相称。长辈、年长的或同辈、同龄的,
直呼其名;辈分小年龄小的,则在名字后面适当地缀上哥、叔、怕、爷等尊号。那
是一种同志式、宗法式的称谓,与官场风气绝无瓜葛。
岳鹏程站住,惊讶地打量着,一时认不出姑娘是谁。
“鹏程哥,我是秋玲,向晖的姐姐,彭……”
岳鹏程这才恍然大悟。秋玲小时候的模样他是见过的。女大十八变,加上自己
在外边当了几年兵,回来后又一直在矿山上。如果不是秋玲自我介绍,他怎么也不
能相信这会是彭彪子的女儿,他细细打量,那大衣和围巾都是很旧的,甚至有几分
寒酸——后来才知道,那是姑娘舅舅留下的旧衣物。但这旧的、寒酸的衣着穿到秋
玲身上,竟然也是那样脱俗和雅致。
“玲妹,大冷的天,你这是……”
“等俺小弟放学,那条雪沟我怕他过不来。”
岳鹏程只同秋玲聊了几句,留在脑子里的印象却极深。“一朵牡丹花,长在牛
粪堆里了!”他心里很为秋玲惋惜了一番。
几年后,木器厂招工时岳鹏程与秋玲才有了进一步接触。那时工厂初建,村里
的姑娘小伙子们把进厂当做一件莫大的荣耀。那天来的人很多,连同看热闹的,把
木器厂门前的空地挤得满满当当。当秋玲怯怯地出现在待招的人群后边时,一伙自
视清高尊贵的小伙子发出一阵鼓噪:
“耶!看哪,野和尚种也要进厂子啦!”
“嘻嘻!野和尚种!野和尚种!”
“哎,去问问,木器厂要是给野和尚种开的,咱可是一边去咯!……”
秋玲是鼓了好一番勇气才来的。迎面一通冷言冷语使她进退不得,只是用力咬
紧嘴唇木然地站着。那情景被岳鹏程看在了眼里。一种同情和义愤冲涌而起,他拨
开负责招工的副书记,走到那伙鼓噪的小伙子面前说:“你们几个不用在这儿等了,
回去给我修大寨田去!”未等那伙被淘汰者说出一字惊讶,他又指着秋玲和另外几
个姑娘小伙子,说:“你你、你……进厂!”
结果出乎意料。被淘汰者目瞪口呆。那几位被幸运地选中进厂的姑娘小伙子自
然高兴,但见秋玲竟然与自己站到了一起,依旧睥睨地翻着白眼珠儿,躲避着。
这自然也没能逃出岳鹏程的视线。他立即把秋玲叫到众人面前,宣布说:“从
现在开始,秋玲担任你们的班长,有谁不服从领导,马上开除,决没有二话!”
秋玲就这样进了木器厂,当上了班长。然而,这个班长她并没有当多久。当有
一天岳鹏程觉得需要有一个人负责接待日益增多的参观和联系工作的来宾时,秋玲
便理所当然地被选中了。果然不负所望,秋玲以热情端庄的风度,脆亮动听的口齿,
和得天独厚的容貌风采,给前来大桑园参观的人留下J格外美好的印象。一次,副县
长方荣祥陪同省里几位客人来。按惯例,岳鹏程应当亲自出面接待。偏巧他出差了,
只好由秋玲代劳。省里几位客人对秋玲的接待和介绍满意极了。岳鹏程回来后,方
荣祥特意把秋玲夸了一番。这使岳鹏程对秋玲越发器重。两个月后接待处成立,秋
玲便自然而然成了负责接待工作的总管。
岳鹏程把秋玲看作自己和大桑园的骄傲。一次大连来了几个人,闲谈中说起城
里的姑娘如何如何,乡下的姑娘又如何如何,一派轻蔑贬斥的意思。岳鹏程恼了,
吩咐当时的主管会计齐修良:“去把秋玲找来,让他们涮涮眼珠子!”秋玲来了,
只一站一笑,那几个城里的狂人眼珠儿就不会转动了。秋玲对岳鹏程怀有一种由衷
的敬佩和感激。在她的记忆里,除了妈,没有谁像岳鹏程这样把她当人看。而且,
妈只是把她当亲骨肉疼她,岳鹏程却把她当作人材,让她得到了驰骋的天地,得到
了原先想也不敢想的做人的尊严和荣耀!
唯一使秋玲难以解脱烦恼的还是那个家,那个丢人现眼的爹。
彭彪子吃了大半辈子土坷垃,泥土地里的活儿拿不起一件。让他进厂,他嫌当
工人受人管辖;让他扫大街,他说是罚他的劳役;让他看大门,头三天还行,三天
后白日里睡起大觉。一次,一伙参观的人不知怎么得知有这么一个人,跑去想跟他
拉扯几句。他说人家把他当猴看,又骂又蹶,搞得人家好不狼狈。秋玲听说了气得
心口窝疼。下班回家,又见他趴在院中间的湿地上,一手抓着酒瓶朝肚里灌迷魂汤,
一手揪着向晖又踢又骂。秋玲上去,好不容易夺下酒瓶,把他狠狠训了一顿。向晖
跑了,彭彪子自知理亏,颠颠踬踬躲到一边去了。秋玲想着自己命苦,泪水直在眶
子里打盘旋。正在这时岳鹏程来了。他关心地问了声:“秋玲,你这是怎么啦?”
秋玲的泪水就哗地冒出来,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母亲一样,扑到厢屋门框上恸哭
起来。
岳鹏程的心一阵抖动。他第一次窥见这位近似圣洁的姑娘内心深处的痛苦。他
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安慰着、掏出手绢给秋玲擦起眼泪;有意无意中,两只大手
在姑娘的面颊、脖颈上,甚而隆起的胸前抚过;用温热的面额和嘴唇,吻着那面颊
上流淌的
第二天,当岳鹏程带着忐忑不安的目光见到秋玲时,秋玲报以的是羞赧和感激
的一笑——秋玲早作为兄长对妹妹的关心接受那安慰和爱抚的。她多么希望,自己
真的能有这样一位刚强果敢、又会关心人体贴人的哥哥,为自己分担难以承受的痛
苦,给她沙漠似的心灵喷洒一点滋润的甘露啊!
彭彪子按照自己的愿望,分得(不是承包)一片草场、一个池塘,去干他拿手
的行当去了。秋玲与岳鹏程更加亲近了。秋玲有什么事情都乐意跟他说。岳鹏程似
乎也真的把她看作了小妹妹,只是有时那眼睛里会发出一种异样的光,心里也会随
之引起一阵连他自己也难以遏制的骚动。
这种关系一直持续着,直到天津订货会结束的那一天。
意外得到的消息:北方十几个省市,九月一日至五日,在天津举行轻工产品展
销订货会。县里只有两个名额,经委计委各得一个,连轻工局、商业局也干瞪两眼。
对于岳鹏程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第一,他的木器厂的几种高档产品急需扩
大市场;第二,他的灯具厂刚刚上马,只有几种样品,急需订户;第三,他急需广
泛了解行情信息,为进一步发展制定决策。然而没有名额怎么办?管他那些,车到
山前必有路,走!岳鹏程一声令下,产品样品装车上船,他和几个人也随之启程;
启程的人中,秋玲是他特别点的名。
订货会开幕的那一天他们赶到天津。岳鹏程通过天津宾馆一位当经理的老乡,
把样品卸下之后,住处也没顾上看,便带着秋玲几个奔跑起来。从市委一位当局长
的老乡手里,拿到了人场券;找到省代表团团长,嘴唇磨得起泡,总算答应在展厅
旮旯的空隙里,给他们挤出一块可以勉强站一只脚(两只脚不行!)的地方。精疲
力尽,直到下半夜,他们才回到宾馆。宾馆值班员告诉说,因为会议,旧楼已经满
员,只能把他们安排到一般只接待外宾的新楼上。新楼就新楼,洋鬼子能住咱老乡
熊就不能住?岳鹏程心里不平。可等沿着松软的猩红地毯走进房间,岳鹏程和秋玲
他们惊得一齐卷了舌头。妈耶!这是什么地方?电影上玉皇大帝的住处也未必有这
个样子呢!
岳鹏程和几个男的两人一间屋,秋玲因为是单挑,独居一室。“盥洗间有温泉
水,你们可以洗洗澡。明天早晨七点半开饭,在二楼餐厅。”抹着红嘴唇、描着蓝
眼圈的服务员,例行公事地交待几句,便离去了。
当晚谁也没顾上领略温泉水。第二天早晨七点半,岳鹏程。秋玲等人已经出现
在订货会现场了。脸是早起抹了一把。饭是几根油条,是在样品匆忙摆好之后填进
肚里的。摆放样品的地方实在太小,而且分为两摊,都是那些看样订货的人眼睛难
得一顾的死角。岳鹏程又去找代表团团长。团长的回答是:这已经是破例了,大会
主管部门知道了,还不知要惹出什么麻烦来呢!
两摊就两摊!死角就死角!岳鹏程变戏法似地弄来一面醒目的大字标幅:“远
东实业公司敬请光临!”这在安静的展厅里增加了一点热闹气氛,使那些不摸深浅
的看样订货的人,不由自主地要把脖子朝这个方向扭动一下。
依照岳鹏程的安排,秋玲没有参与这些琐碎出力的忙碌。她的任务是换装。岳
鹏程他们忙碌完了,她的任务也完成了:足登一双四分高跟白色皮凉鞋,身着一套
质地极好、款式极为新颖的拼色绣花连衣裙——那是在烟台上船时,特意高价从小
贩手里买下的。脸上抹了一层淡淡胭脂,头上打了发蜡,洒了一点香水。加上一头
热情奔放的“金旋式”,使秋玲对着镜子,也不敢相信镜中映出的那个人会是自己!
超尘脱俗的妆扮,超尘脱俗的美丽,使妙龄女子一切特有的魁力都闪显出摄人
魂魄的光彩。
第一天,秋玲负责灯具那一摊的接待。订货会上骤然发生了变化:那些倒背着
手,包斜着眼,轻易不肯搭腔的采购员、商店经理、宾馆经理和建筑单位的负责人,
不约而同地朝挂着“远东实业公司欢迎光临”标幅的角落那边涌,小学生似地仰着
脸,听着关于九叉十火金美玉、六叉六火大花棱、十二叉二十四火珍珠宝石花吊灯,
以及茶色鸡心罩、刻花瓜轮罩等的种种性能和优点的介绍,客气地讨论着价格,果
敢地、大刀阔斧地增加着订货的数额和品种。合同签订后,又满面春风地双手握住
伸过来的那只小手,作出信守合同的种种保证。
第一天的订货量,在整个订货会上创了纪录。第二天,订货的数额便超过了灯
具厂一年的最大生产量。
第三天、第四天,秋玲在木器那一摊上,创造了同样惊人的成绩。以至省代表
团团长几次跑来,追问岳鹏程采取了什么非法手段,抛出了多少“手续费”“好处
费”。……
订货会结束回到宾馆,岳鹏程在只有外宾才能出入的宴会厅里,一下子点了五
百元一桌的酒席。在答谢了两位老乡的大力帮助之后,岳鹏程特意举杯来到秋玲面
前。说:
“这次出师告捷,全靠咱们的穆桂英、铁扇公主。来,为咱们的穆桂英、铁肩
公主干一杯!”
杯子举起一片。秋玲满面彤云,连忙站起说:
“这可不敢当。就算我是穆桂英、铁肩公主,也是靠你鹏程哥这个大元帅谋划
得好。这一杯还是为咱们的大元帅干了吧!”
杯子又转向岳鹏程。
宾馆经理老乡说,“我看哪,穆桂英、铁扇公主离不开大元帅,大元帅也离不
开穆桂英、铁扇公主。咱们还是为鹏程大元帅和秋玲公主共同干一杯吧!”
提议得到了一致响应。岳鹏程举杯一饮而尽,秋玲也只好喝了一大口。…
回到房间已是十点多了。秋玲带着微微的醉意,在滑腻得似乎永远洗不干净的
温泉盆里泡了一会儿,用一条浴巾半遮着赤裸松酥的身子走出盥洗间时,一个同样
滑腻赤裸的男子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是怎么进到房间里来的?)。他很轻易地把她
抱进怀里,抱到松软而又富有弹性的席梦思上。她似乎挣扎着,又似乎并没有,只
觉得一阵令人心醉的眩晕,便整个儿卷进一股无法自制的、旋涡汹涌的激流中了。……
一个女人一辈子总有那么一回、那么一个人。秋玲从来没有为那个“天津之夜”
怨恨或懊悔过。那个人应当得到她。把“第一次”献给那个人是值得的。虽然有时
想起来,难免会脸红心跳。
彭彪子回来时,秋玲姐弟俩已经吃过饭,正在洗刷碗筷。
他是打过鹰之后四处招摇去的。一下午,邻近四乡耍过鹰的人的家门被他全踏
了一遍。让人家看鹰,让人家看自己的本事。打鹰耍鹰,这一带已经多年没人干过
了,他彭彪子开了头一份。这只鹰,头扌宅扌宅着,翅膀尖尖着,好一副精神架儿。
老时候,这样一只大鹰要顶只毛驴的价钱,至少卖得二百斤花生米。现如今?嘿嘿!
驴不打上几个滚儿,看谁擎得去!眼下自然不是论究那些事的时候。他要好好炫耀
炫耀,接下还要唤溜,喂垫,熬鹰,保证完成胡强那小子和书记交给的上山抓兔子
的任务。不过这对于他彭彪子说来,不过是隔着裤裆抓那玩艺儿,手拿把掐的事儿。
鹰不知藏哪里去了,依然赤溜着身子,蹑拉着破胶鞋,顶着一头蓬蓬草。
彭彪子进门不洗手不言声,只把屁股朝井边的石台上一坐,便算是一切都交待
过了。
秋玲端来饭菜。他眼皮不抬一下,端起稀饭便向肚里灌起来。
“你的衣服哪?”
只有咕咕咚咚的响声,肚里显然空了多时了。
向晖帮腔:“俺姐问你哪!”
“丢了……反正……丢了……”
“丢哪儿去啦?我给你买了几件衣服?”秋玲带着气,但也只能长叹一声罢了。
为了让爹体体面面,她花了多少钱磨了多少嘴,可哪一件衣服也没穿过两次便不见
了影儿。
“你去打鹰,羊放哪儿去啦?”
又是问!对这个女儿,彭彪子生不问死不问,却不得不听她管。
“圈在李王坟。”他白白眼珠,极不乐意地嘟哝一句,端起饭菜躲到门外的石
阶上去了。秋玲只好又回到厨房,把刷好的碗筷放进橱里。
“小弟,作业做完了赶快睡觉,不准出去乱跑,听清没有?”
秋玲收拾完毕,叮嘱过向晖,又出门了。为了贺子磊户口的事,她还得去找岳
鹏程。
把岳鹏程从家里拉出来的是园艺场场长岳建中。下午胡强传达了岳鹏程该出血
得出血的指示,他想找岳鹏程把打算汇汇报。岳鹏程说“到办公室”,是想避开家
里是非的意思。两人便一起出了门。
论辈分岳鹏程叫岳建中叔,两家没出五服,还算是一个门里。但那些已经论不
得了。岳鹏程张口直呼其名,岳建中跟在旁边一口一个书记,长辈的尊严的一家子
的亲近,只能隐藏到旮旮旯旯里去了。
他们穿过中街,向办公楼拐弯时,见汽车大修厂那边一群人正在吵吵嚷嚷。岳
鹏程喊了声“建中”,两人便向那边走去。
事情很简单。邻县运输公司一辆“黄河”到烟台拉货回来,发动机出了点毛病。
大修厂给人家换了两个螺丝帽、摆弄了几下,张口要收五十块钱修理费。司机觉着
讹人,找到大修厂厂长。厂长不肯通融,几个人就吵嚷起来。岳鹏程听双方陈述了
各自的理由,围着汽车转了一圈,又跳上去看了看发动机,指着厂长和修理班长严
厉地说:
“价钱确实不公!人家不交就对啦!你们还蛮不讲理,想干么个?”
厂长和修理班长见岳鹏程瞪了眼,低着头不敢再吭一声。
岳鹏程朝司机笑笑说:
“对不起了师傅,我手下这些人不会办事,请你多多原谅好啦!”见司机露出
笑脸,又说:“我看天也晚了,你现在回去准定赶不上饭了。而且我刚才看着,你
的车后轴和发动机问那儿也还有点毛病。这样好不好,今晚你就在我们宾馆住下,
让李厂长他们陪你吃顿饭,赔赔礼、消消气儿。让修理班把那几个小毛病再摆弄摆
弄,明天早晨从从容容地走。”
说完,不等司机开口,吩咐旁边看热闹的一个工作人员说:
“通知宾馆,准备点好酒好菜,花多少记到接待帐上。你先领这位师傅去洗洗
澡,休息休息。”
司机见他这样安排,喜出望外,连声称谢地走了。
岳鹏程把厂长和修理班长叫到面前,指着两个人的鼻子说:“有你们这么做生
意的吗?钱送到门上朝外推!你们眼里就认识那五十块钱,多一分就不认识啦?”
他拨弄着手指头,训导地说:“我要是你们,我就这儿给他检查检查,那儿给
他修理修理,一拖就得让他过夜,工钱还不随你算?他吃饭不交钱?住宿不交钱?
屙屎撒尿不落在你大桑园地面上?你再格外招待招待,给他点甜头吃,以后还怕他
不再登门?你们他妈可好,跟人家吵!再好的买卖不吵砸了才怪!”
见两人心说诚服,才又说:“今天就这么办,以后多学着点。再出这种事,小
心我尥蹶子给你们看!”
“这些乡痞子真是没有治!”向办公楼去的路上,岳鹏程恨恨地骂。
“书记,你也别怪他们。天底下有几个你这种头脑的。要不人家都说,咱们大
桑园是:三千个人一个脑子,一个脑子胜过十个皇帝老子!”岳建中带着讨好和夸
耀的口气说。
岳鹏程喜滋滋地咧了咧嘴,噔噔噔,一溜小跑上了楼梯。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是
精气神儿,什么时候都极少有拖拖拉拉的情形。这使他手下的干部们与他打交道时,
也不得不格外抖擞起精神来。
岳建中带着几分气喘跟上二楼,进屋后立刻汇报起今年果品的收成情况,和按
照岳鹏程的指示拟定的“流血计划”。岳鹏程认可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慢悠悠
地掏出一张图纸,放到岳鹏程面前的写字台上。
“书记,这是我从省设计院一个老工程师家里挖出来的。你看看,比起前几种
方案……”
这是一座十分气派的别墅式双顶小楼和庭院的布局图。岳鹏程听着介绍和说明,
不时满意地点着头,提出疑问和听着解答。为岳鹏程的新宅规划,岳建中和胡强已
经费过不少心思了。
咚咚咚,屋外响起敲门声。
屋里的两个人好象没有听见,只是把声音放得低了些。
咚咚咚!
岳鹏程极不高兴地皱起眉头。岳建中收起图纸,朝门口喊过一声:“谁?有么
事?”
屋外回答的还是三声门响。
岳建中走过去,猛地拉开门,刚要张口喷粪,却一愣,满脸溢出笑来:“哎呀,
是秋玲主任哪!书记刚好在,快进来,快进来!”
秋玲进屋,岳建中立时掖起图纸,找个借口走了。岳鹏程在楼梯口处喊住他,
递过一封被揉得皱皱巴巴的信,用压低的声音说:
“下午散会,蔡黑子塞给我的。你搞的么事嘛!”
岳建中一看,先自明白了几分,连忙接过,装进内衣口袋,满心感激地下楼去
了。
岳鹏程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从容地给秋玲冲了一杯咖啡,这才坦然地坐到对
面。秋玲的到来令他惊讶。对于昨晚与秋玲的谈话,他虽然十分沮丧,却认定自己
的态度是明智的。他清楚,他越是慷慨大度,他在秋玲心目中的分量就越重,秋玲
就越是难以忘怀他。使他烦恼的是事情惊动了淑贞。淑贞的决绝态度,在他心中蒙
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秋玲此时的出现,正象一道阳光、一阵和风,使他感到了心
地深处的温暖和抚慰。
“岳书记,昨天你答应贺子磊户口的事,办得怎么样啦?”
岳鹏程听出味道不对,说:“头午我给办公室交代过,他们没打报告吗?”
“昨晚你是这么说的吗?”
“昨晚?哎呀呀!……”岳鹏程搓着两手,露出一副焦躁和恼怒的神情。在大
桑园,不,在登海镇乃至蓬城县,敢以这种口气同他岳鹏程说话的,决没有第二个
人。
“怎么,你说话不算话还要发火?”秋玲微蹙双眉,舌头立时变成了火焰喷射
器,“行啊!你有权有威,打个喷嚏下场雨;跺跺脚跟闹地震。你骂人哪!把我赶
出去呀!撤了接待处主任开除回家喝西北风呀!你怎么不发话?不发话就是默认,
我还是知趣点得啦!”
她站起,直向门口走去。
岳鹏程连忙拦住,脸上换出甜甜的笑纹:
“秋玲,你也该听我一句话嘛。不错,我答应亲自去办,可报告总得打一个,
你也得给我个时间嘛!昨黑夜说的,今天一早就打报告,不能算我迟误吧?再说我
有时间向公安局跑吗?就算跑去,就一定找着人家局长?”
“你嘴上说得好听,我才不信你那一套睐!”秋玲舌头不软,心里已经认了帐。
“好好,我这就给你办行不行?”岳鹏程拿起话机,用命令的日气对话务员说:
“给我接公安局钟局长,就说我有急事,躺被窝里也得请出来!”
电话很快接通了,话务员说钟局长正在喝酒,是从酒席上搬来的。
“鹏程啊,有什么吩咐啊?”话机里传出舌根生硬的问话。
岳鹏程在鲁光明和黄公望面前奏过一本之后,公安局长很快换了人。这位新局
长与岳鹏程你来我往,好得如同一个娘肚里爬出来的。
岳鹏程按照秋玲的要求,把贺子磊迁户口的事说了一遍。
“这个姓贺的是什么人?该不是老弟一个被窝里相好的吧?”对方根本没听准
事情的来由,打着一串酒嗝,说:“你老兄让办的还敢二话?什么时候派个人来,
就行啦!
两人又扯了几句闲呱,话机扣死了。
秋玲这时已经带着歉意和得意交织的神情,默默地坐在沙发角上,偏着半边脑
壳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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