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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届---骚动之秋

_15 刘玉民(当代)
“柳秘书这次怎么不一起来?他怎么样?”
“他也是忙。我走时他还特意让我捎话给你,说谢谢你的邀请,谢谢你在我们
结婚时花那么多钱。我们都觉得怪过意不去的。”
程越把腕上戴的那块瑞士郎琴镀金方亮小坤表亮了亮。去年结婚时,岳鹏程给
她和柳边生每人送了一块进口高级金表。
“那算么个。结婚是人生大事,你们收下就算是瞧得起我。哎,柳秘书没说下
一步怎么安排?”
“有过话,准备让他下去锻炼半年再上来。可能是当组织部长。”屋里只有两
个人,程越还是朝门口囗了一眼,压低了音调。“鲁,现在对人权抓得可紧啦。该
提的提,该调的调,该培养的培养。上边派了个正市级的副书记,才四十几岁,明
摆着是来接班的。”
“鲁呢!彻底退?”
“那也不会。回省里他不愿意,可能到人大干几年主任。”
“鲁,人是好人,就是有时候愿和个稀泥。”
程越知道岳鹏程指的是黄公望当市政协副主席的事,说:“上面的事复杂得很,
有时候不和点稀泥还不行哩!”
岳鹏程笑笑表示理解。又遭:“不管怎么说,将来还是在柳秘书和你这些人身
上——夏市长、方市长怎么样?”
“夏年龄也到了,方很有可能接班。”
方是方荣祥,两年前当上的常务副市长。
“经委计委那帮人呢?”
“物资局商业局那帮人呢?”
“我们县这位祖,有没有可能上去?”
“祖和方的关系还是挺好?……”
岳鹏程一个一个问,程越尽自己所知一个一个答。这种对于上层人事变动及相
互间关系的关注,是岳鹏程自那年吃了黄公望一门根,又喝了鲁光明一顿喜酒之后
开始的。在资本主义社会,财产就是权势和地位,有时总统也得听由大财团大资本
家左右。在中国,财产无足轻重,而且任谁也不可能有多么大财产,权势和地位才
是根本性的。你要想干点事儿?你要不想挨闷棍?不了解上层动态,不抓住几个靠
山,试试看!不仅上层,中层、下层,凡与自己有关或可能有关的人事、政治信息
都不能放过。也不仅抓几个大靠山,中的、小的,现在的、将来的,都得尽可能考
虑到,恰到好处地抓到手里来。这是一门玄妙的艺术,一种一本万利的投资。关键
时刻关键人物的一句话,能使乾坤翻转、沧海变桑田。不信?嘿嘿,瞎眼骡子一个!
掉进马尿坑里淹死还以为喝啤酒呢!为此,岳鹏程曾经下功夫对干部队伍的状况,
对各类干部的心态以及这种心态的变化,进行过细致研究。比如,年轻新上来的干
部,生活上比较谨慎,工作上希望打开局面,对尊重并且支持其工作的人特别看重。
现职干了几年,有希望升迁的干部,生活上就松一些,工作上好大喜功,对经常给
点甜头吃和能够为自己吹得响的人特别看重。现职干了几年或多年,没有希望升迁
的干部则复杂得多。有的贪图财利追求享受,有的注重人缘八方交结,有的培植亲
信安排后路。这些人共同的特点是:生活上的口子开得比较宽,希望尽可能多干几
年。因此,特别看重忠诚如一和能够办实事的干部,最忌恨的是那种捅漏子、揭疮
疤、有可能争位子和开始露出不尊重或怠慢情绪的人。靠着这些研究成果,采取
“各个击破”和“连环马”相结合的方略,岳鹏程在登海镇、蓬城县,在市里乃至
省里、北京,扯起一张无形然而威力无比的网,使他真正达到了“乱云飞渡仍从容”
和“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境地。
程越的到来,为岳鹏程提供了一次极好的机会,不仅仅是加深相互间感情,更
重要的是提供了攫取上层动态信息的极好机会。
直到问到没有什么值得再问时,程越才轮上开口的机会。
“你这一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怎么说呢,”岳鹏程向嘴里塞着葡萄干,“经济上想大上一上,眼下正在想
办法。县镇新来的两个一把手,说冷不冷,说热也热不起来。”
他想起邢老来的那次座谈会上的情形,肚里又烧起一股火。但他还是问:
“听说省里最近要开两个农村方面的会,你听到些风声没有?”
程越想了想:“听柳边生说,邢老那次来,好象对你和你儿子的大小桑园,都
很有兴趣。”
“他没向鲁夸我那儿子?”
“好像说过,挺欣赏——现在关系好些了吧?”
“不压到老子头上不死心。”岳鹏程叹口气,“晚啦,都是从小让我给惯的。
那小子从小就倔,出去打架不带怯的。哪回打完,人家领着孩子把状告到门上,我
赔完礼道完歉总得问他:打赢了打输了?说输了,我说你他妈囗包一个,当不了踹
他一脚。说赢了,我说行小子,总算没给你爸丢脸,以后出去不准打架,要打就得
打赢了回来!”岳鹏程讲起儿子小时候的事,喜气不由跳上眉梢。
程越乐得前仰后合一阵畅笑。笑完说:“到底吧,矛盾归矛盾,总是父子感情
嘛。”
岳鹏程却有道不尽的难言之苦,摇摇头说:“你不知道,那小子现在对我比仇
人还仇。”
他想起早晨司机小谢告诉他的石硼丁儿被小桑园收留的事,牙根也似乎隐隐作
痛。他不愿意把心中的隐痛暴露到程越面前,赶忙把话题转移到描绘他的海岛开发
大业上去了。
第十七章
岳鹏程的月牙岛之行,有如一股旋风,掠地即去。但那股旋风“旋”起的浪头,
非但没有随同岳鹏程一起离去,反而形成了一股更大的冲击波。
直接感受冲击的,自然还是三位打起招标旗的人。
最先是梦境般的幻觉。眼望小皇冠绝尘而去,包括董局长在内的三位招标人,
竟然觉得仿佛一切都是一种幻觉,一切都并没有发生过。幻觉自然没能持久。接下
便是一个又一个的分析猜测了:岳鹏程贸然上岛用意何在?岳鹏程明明知道电子管
厂已经衰败,为什么不压低标底反而大幅度上抬?岳鹏程投出的四十万会不会是一
个诱饵,以图达到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可就这么一座小厂、一片荒岛能达到什么
目的呢?难道还要建立走私贩毒集团或者反革命武装基地不成?……猜测到了自己
也觉得荒唐的地步,也便停止了。问题又归结到怎么办。的确,怎么办那才是最重
要的。拒绝自然是决不可以的。那四十万纵然打着灯笼寻遍世界,怕也不会有第二
家肯出了。应承签约?那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对方真实用意尚不清楚,责任如何负
得?那就只有一个办法:拖。董局长最后对付岳鹏程用的就是这一招儿,继续用下
去就是!你岳鹏程既然已经上钩,就不怕拖不出你的尾巴来。
妙计一定,天下大安。三位招标人心平气顺,各自回家做自己的好梦去了。
然而,第二天便传来消息:岳鹏程要下广东。两位厂头急忙找到董局长。董局
长眉眼一舒,笑了:岳鹏程这点伎俩如何骗得老夫?放出这种风;岂不恰恰说明迫
不及待?不要睬他!可没等睡过一个中午,电子管厂的两位头头便接到指令:立刻
到大桑园去找岳鹏程,探探风声。两人依令而行,到大桑园后却吃了闭门羹:岳鹏
程面儿也不肯见。齐修良见过一面,也完全不是原先那副面孔了,大讲了一番岳鹏
程脾气如何如何,招标者们的失误如何如何。两位使臣灰心而归。这一来董局长坐
不住龙台了:岳鹏程果真转向它去,他的一切梦想和宏图岂不随着云消雾散?“走,
马上去大桑园!”董局长当即作出决断。
局长亲临,岳鹏程不得不会会面了。
会面被安排在疗养院病房里。病房里新添了吊针架、氧气瓶和其他几种医疗器
械。
“你岳书记也太不给面子了!我让他们两个来,你招呼不打一声就给我撵回去
了?”董局长一见面,就控制起主动权。
岳鹏程并不在意,道:“不是这两天身上不景气,你局长驾到怕也对不起了。”
“嗳,那天讲的那件事,有些什么新说法啦?”董局长一反沉稳之态,单刀直
入。
“我看恐怕够呛了。”岳鹏程皱着眉,指指吊针架、氧气瓶,说:“你们看看
我现今成么样了?咱这号人天生受苦受难的命,一天到晚总想着这事业那事业。到
了还不是闹一身病两眼一闭拉倒?如今我也想通了:咱一个老农民,有大桑园这份
家业守着,也该知足了。以后谁有本事让谁干去,我岳鹏程求个国泰民安、长生不
老,才是正经!”
“呃?你岳书记一世英雄怎么也气短了?”董局长听出话中分量,鼓动说:
“病要治,身体要保,事业也要干嘛!你岳书记的气魄我就佩服!要不,我才不登
你这个门嘞!”
“局长,你是不知道我的难处。”岳鹏程掏心剖腹地说,“这么大一个家业,
里里外外就靠我一个人撑着。闹好了还行,闹不好我得把命也搭进去。广州那边不
是人家看着我的面子,我才不去……”
“广州那边我不管,我就管月牙岛!”董局长决断地一摆手,“月牙岛就按你
的话,每年四十万,开发权、经营权全部交给你!”
“局长,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你不想想,就凭我这几个人。几条枪……”
“呃!人和枪我可以给你补充嘛!凡是需要的,人财物力,一律开绿灯!……
我给你在合同上加进去行不行?我这个局长,这个权还是有的嘛!”
岳鹏程默然了片刻,这才勉为其难地道:
“你董局长说到这种地步,也算是够意思了。我要是不仗义……”思忖了一下,
断然地说:“既然董局长瞧得起,我岳鹏程就再拼一次命!广州那边推一推,我陪
董局长和两位好好玩两天!”
开放搞活,发展农村商品经济,玩,已经成了一项重要活动。蓬城地处海滨,
那玩的文章大多是作在一个“海”字上:海景、海味、海趣。主客双方,吃着鲜美
的虾蟹鱼鳖,或漫步海滩,或泛舟垂钓,或浪中戏水,其乐融融,其情融融,横向
联合和做生意自然也便有了添加剂、润滑油。岳鹏程精于此道。但月牙岛地处海隅,
“海”字文章自然是做不得的,他早已另外有了安排——放大鹰!
逮雀放鹰,对于蓬城一带农村的孩子们,原是稀松平常。春夏相交、夏秋相交
季节,捕一只或买一只鹞子,一上午抓得下十几只大大小小的雀儿。放这种鹰的多
是十几岁的孩子,青年有,极少;上了岁数的人则绝不沾手。呸,小孩子玩艺儿!
全然是不屑一顾的神气儿。
放大鹰——也叫放兔鹰,却是大人们的行当。小孩子们至多跟着赶赶山看看热
闹。大人们也不是谁都可以放的,尤其擎鹰放飞的掌拳人,没点经验拿手,没点名
望身份,是决然轮不上的。这大约同另外那种“掌权人”差不去多少。
过马雅河,从黑傻子沟上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一溜相对平缓的山坡
朝前推去。这里是一片开阔带,没有太高太密的树林,便于老鹰及时发现目标,以
最佳的角度和最快的速度去施展才能。
赶山的力量是强大的。胡强带着恺撒和两名武术教练一马当先。恺撒好一阵时
间才追忆起东北大森林里那段逝去的岁月,恢复出若干粗犷、乐观的野性。程越和
作家采访团的几名成员,为了体验野猪生活,也随在其中。队伍里还有两个背着红
十字箱的年轻大夫。沿着进军的路线,山下的土公路上,一辆白色救护车不紧不慢
地跟随着。
第一个掌拳的是彭彪子。但他没能享受放飞的愉快,只是讲解着做着示范。
“鹰这样擎,哎,这样擎……”
他右臂上戴一只包起了手和胳膊的大套袖,套袖上鹰站的部位裹着一层厚厚的
棉垫。
“得站到高地方,就像这块石硼顶上,石硼顶上……这亲儿子一打窜儿就得松
绳,松绳……打空窜不能松,劲小能觉出来,觉出来……”
“还有么?快讲!”岳鹏程催促着。
“还有就是,这亲儿子是个好儿子,瞅准兔子贴地飞,贴地飞……专盯兔儿子
胯裆下边那撮白毛抓,白毛抓……”
彭彪子昨天已奉命试过几回了。讲起这,要比讲他的真儿子向晖不知得意多少
倍。
“它一抓那撮白毛,兔儿子痛得受不了就得回头,就得回头……一回头,这亲
儿子的那只爪子就扎到免儿子眼珠子里去了,眼珠子里去了……不像那些不亲的儿
子,看见兔子飞得老高,老高……爪子往兔儿子腚沟子上落,腚沟子上落……”
“这些不用讲,你就讲讲放。还有没有啦?”
因为秋玲的缘故,岳鹏程对彭彪子虽然瞧着恶心,面子上,尤其公开场合总过
得去。彭彪子能够得到在这么多人面前炫耀的机会,真像是喝了御赐的美酒,早就
把那天对岳鹏程的种种怨恨诅咒丢到马雅河去了。
“还有就是抓住兔子以后,起鹰得小心,得小心……得抓住鹰腿用大拇指朝前
推,朝前推……先起后再起前,再起前……要不人手也得让那亲儿子抓啦,抓啦……”
“起鹰由你负责。还有吗?”
“还有,还有没有了……”彭彪子看出岳鹏程不耐烦,兴犹未尽也只好罢了。
岳鹏程小时候只跟着大人们赶过山,近些年村里没人干这行当了,他也没心思
去问。董局长年轻时放过大鹰,但他不是本地人,对这儿的放法不摸底细。两位厂
头是城市里生、城市里长,对这玩艺儿连见也未曾见过。因此,原本照不得人面儿
的彭彪子,倒当上了教师爷的角色。
赶山的,在远处沿着一抹山坡,自下而上排成一溜站好。岳鹏程见董局长被扶
到一个可以俯视一片空荡山地的高坡上站稳,这才把胳膊在头顶上晃了几圈。远处
立刻响起一片吆喝声和敲打树枝、岩石的噼哩叭啦的声音,赶山的队伍朝这边推来
了。老鹰好像预感到什么,滴溜溜地转着眼珠,两只翅膀煽忽几下收拢一起,翅尖
绷得紧紧,头顶上几撮棕黄色的羽毛也(扌宅)挲起来。
恺撒好像也明白了自己所担负的使命,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
“兔子起啦!兔子起啦!——”
赶山的那边响起一片呼喊。空气骤然紧张起来:老鹰、恺撒、高坡上的人们,
一齐把目光盯向那片空荡、开阔的山地——在林子里和地貌被遮掩的地段,老鹰是
很难发现和捕捉猎物的。
“汪汪!”恺撒发出两声尖叫。尖叫发出的同时,老鹰一抖翅膀,闪电般地朝
坡地那边飞去。胡强撒开手,恺撒也以最快的速度蹿了出去。
顺着老鹰飞去的方向,山坡上的人们看到了一只狂奔的野免。老鹰俯冲过去,
紧贴地面,趁兔子向一道土堰窜逃的时机,从兔子身后猛地把它抓住,随即按倒在
地上。
整个过程不过三五分钟的样子。坡上坡下发出一片欢呼。岳鹏程和董局长与众
人一起朝老鹰报捷的方向奔去。
鹰已经被起下来,一只老大的兔子被提到面前。兔子后胯下和两只眼睛里正滴
着血。
“哈哈哈!”气喘吁吁的董局长,坐到一块岩石上大笑着,直笑得落下两行沉
甸甸的老泪。
“哈哈哈!”两名厂头和程越等人,也都笑得孩子似的或坐或滚到草地上。
“有趣!有趣!”董局长抹着眼睛,“我们鲁西南那儿,得把两只兔虎子同时
放出去,让它照准兔子用翅膀扑、用爪子跃,最后还得靠一条宿狗上去才能把兔子
按住。你们这儿的鹰好厉害,好厉害……”
鹰被擎上另一个高地,赶山的又行动起来。董局长和两位厂头轮流掌拳,又抓
了两只兔子。
“鹏程,你也来一次。”董局长提议说。
“是嘛,岳书记也露一手嘛!”两位厂头连忙响应。
“好嘞,我也过过瘾!”
岳鹏程麻利地戴起套袖。但没等他擎鹰,一阵沙石滚动、草木碰撞,大勇急呼
呼跑来。
“大哥!书记!……”
岳鹏程看出是有急事,连忙迎过几步。
“县里来电话,说是……”大勇用力憋住嘘嘘气喘,目光四下里扫着,“县里
来电话,说是石衡保那个王八蛋,在省里拦了副省长的汽车,副省长有指示……县
里让你亲自去把石衡保接回来。……”
岳鹏程仿佛遭了雷击。石衡保连年告状,信到过北京城。但最终还是落回到他
岳鹏程手里。哼,小子!你有本事就告吧!看你告到玉皇大帝那儿,拔得了老子一
根屌毛去!他早就把那个“专业户”忘到胳肢窝里去了。没料想这小子真能豁上!
而且,那个混帐王八蛋的副省长也多管起这种闲事来!
“这可怎么办,大哥?”大勇显然有些慌张。副省长亲自过问,这可不比黄公
望的工作组和某些人的咬牙瞪眼,再凶再恶,有鲁光明的一句话也就万事大吉了。
“这么办。”一霎时,岳鹏程想出了对策,“你跟齐修良去。告诉齐修良,就
说我在医院里下不了床。省里无论怎么处理,那个王八蛋无论提么条件,一律应下
来,不准讲二话。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快去!哎!还有,给县里回话就按这个意思,也要有个好态度,听见了吗?”
“听见了。”又是一阵山石滚动草木碰撞,大勇旋风般地刮走了。
岳鹏程定了定心绪,回到高坡上时已经露出一副笑脸:“妈拉个巴子!一个出
差的在上海撞了汽车,也要找我!”他不等别人开口,先自做着说明。
“不行,叫他们这一折腾,我这鹰八成抓不住兔子啦。还是老局长来吧!”
“不就是一个人撞了车吗?你这书记当的,还真是关心群众疾苦哩!”董局长
用不以为然和夸赞的口吻说。
岳鹏程咧了咧嘴。把套袖递了过去。
又赶起一只兔子。老鹰又扑过去。情形突然发生了变化:那兔子被抓住胯下那
撮最痛的白毛后不仅不回头,反而翻身向一个山坡下滚去。鹰被滚掉了,很快又扑
上去抓住。这一次兔子不滚了,只是闷着头,没命似地直向一片树丛里奔。
岳鹏程心下一沉,顾不上向看得奇怪的董局长等人解释,撒腿朝林子那边跑去。
多亏恺撒拦截,老鹰没被拖进林子里去。但只抓下几片带血的皮毛,兔子逃遁
了。
“哎呀我的亲儿子哟!”彭彪子摸着老鹰翅膀上被折断的几根羽毛,叫着,
“你总算命大福大造化大!要不真让那红毛兔子给劈啦!……”
“别陪叫!”岳鹏程喝过一声,朝随后赶来的董局长等人说:“没有事,没有
事,碰上红毛兔子啦。这种兔子被鹰抓过,又刁又奸,闹不好老鹰也得栽到它身上。”
他说着,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这红毛兔子该不是石衡保那小子,要来
栽我岳鹏程这只老鹰的吧?
“再赶!我来掌一回拳!我倒要看看这老鹰,到底斗得过斗不过红毛兔子!”
岳鹏程露出一脸阴鸷的冷笑。
第十八章
军旅生涯并没有给岳鹏程留下多少值得长久回味的欢悦。退伍时,他简直是被
当作一块用脏用破的抹布丢出营房的——那封灰黑的告状信击碎了他多少草绿色的
梦想啊!但军旅生涯给予岳鹏程的有形无形的影响有多大,谁也难以估量出来。军
人的豪爽、坚毅,军人的果敢、敏捷,包括军人雷厉风行、强迫命令式的作风,无
不在他身上刻下深深的烙印。他的体质也多得益于军队严格的摔打和磨练。时至今
日,他经常是喝一杯鲜牛奶便开始工作。只这一杯鲜牛奶,便足以使他一头午保持
旺盛的精力和体力。
今天,他是一杯牛奶没喝完,就被一群干部拥进办公室来的。这群干部,一见
岳鹏程就神经紧张心跳加速,一时不见却又忐忑不安不知所措。越见越怕,越怕越
得见,这似乎成了一种常人难以理喻的心理循环过程。
快刀斩乱麻地答复和处理了几个问题,刚想清静清静,镇党委副书记又堵住门。
他是来通知岳鹏程,到县里参加由中央有关部门召集的一个座谈会的。
“参加会的都有谁?”听完通知岳鹏程立刻问。
镇委副书记自然明白问题的真正含意,笑笑说:
“还能有谁?人家单点你的大名。”
“我最头痛的就是这个点名!今天这个点,明天那个点,我都快成猴啦!”岳
鹏程发着牢骚。
“你这个鹏程啊!”镇委副书记笑着,“人家点是看得起你。帅书记的话儿,
我们这些人想往里挤,人家还不让登门味。我来时帅书记特别要我告诉你:去好好
放他几炮,给咱们登海镇争争脸面!”
“你大书记出面,又有帅书记的令旗,我还敢二话?”
岳鹏程露了笑脸,镇委副书记也露了笑脸。
为了一个会议通知,镇委副书记亲自登门,还要把镇委书记拉扯上,不能说不
是一件怪事。
怪事源于今年“五一”节。本来“五一”是城里人的光景,与乡村向无瓜葛。
因为近年乡镇企业兴起,“工人阶级”登上农村阵地,“五一”国际劳动节这才下
嫁到乡村。一连几年,登海镇“五一”都要举行庆功检阅仪式。请县里领导讲讲话;
讲完话发奖;发完奖还要由各村和镇属各单位出动车队人马,来上一个分列式。开
始提起这件事,岳鹏程双手拥护。搞过两年觉得纯是花架子,积极性便有所降低,
但面子上总过得去。今年“五一”他却大闹一通,使庆功检阅不欢而散。原因是:
往年无论表彰或者检阅,岳鹏程和大桑园总是名列榜首、独占鳌头。今年因为小桑
园几乎与大桑园形成了二雄并立的局面,为了特别嘉许和鼓励后进的意思,镇党委
在发奖时,安排岳鹏程与羸官作为第一轮上台。岳鹏程一听念完名单便大光其火,
装作没听见,就是不向台上去。齐修良只好代他领回了事。检阅仪式中,镇里又打
破往年规矩,让大小桑园的两辆彩车并驾前行,岳鹏程见此情形,未等分列式开始,
传令大桑园的车马人众,开足马力从检阅台前穿过,径直回村去了。此事使岳鹏程
与镇党委关系骤趋紧张。蔡黑子又赶来一阵咸言淡语,岳鹏程与镇委新调来的正副
两位书记便对峙起来。镇委书记虽是顶头上司,对岳鹏程也奈何不得。撇开其他原
因不讲,一,其人确有贡献、威望,许多时候许多方面要靠他支撑门面;二,大桑
园现在这个局面,根本找不出也不可能找出代替岳鹏程的人。为了缓和关系,“五
一”后镇委书记特意找到岳鹏程家里,作了一番说明和解释。从岳鹏程方面说,芥
蒂虽然已经结下,却也不愿意把与顶头上司的关系搞到对自己不利的地步。经过几
个月时间,双方关系已经有了改善。但不想又碰上个邢老造访,使关系有形无形中
出现了某种回潮。今天镇委副书记,实际上是代表镇委书记疏通、巩固感情来的。
岳鹏程洞若观火,好言笑语之外,吩咐搬来两盆正开着花的扶桑,让随镇委副书记
来的司机带了回去。
送走镇委副书记回到办公室,齐修良、大勇忽然推门而进。岳鹏程鲤鱼打挺似
地弹跳起来,与两人握了握手,将门销紧,示意让两人挨近自己坐到沙发上。
“人领回来啦?”
“领回来了。”齐修良回答。
“怎么个精神?”
“副省长批示,说是严重违法乱纪行为,要求退还石衡保原先承包的果园,对
责任者严肃批评。还有,今后如再发生类似事件严加追究。……”
“石衡保有么要求?”
“要求赔偿这几年的损失……”
“要求你赔礼道歉,为他恢复名誉。”大勇插进一句。
“你们怎么答复的?”
“按你的意思,全部应承下来。”
“没有把石衡保破坏果树的情况反映反映?”
“反映了,人家很严肃,说已经查过了,石衡保砍的是病树。……”
“石街保现在哪几?”
“家里。
“这些情况还有谁知道?”
“没有。除了石街保就是我们俩。”
岳鹏程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站起来说:“你们的任务完成得不错。一夜没阖眼
吧?先回去休息,其他事以后再说。”
齐修良和大勇把一肚子要说的话,都吞回肚里。岳鹏程等他们出门,立刻拿起
电话,吩咐话务员通知胡强和岳建中来见他。
那天,岳鹏程让老鹰捕捉红毛兔子的企图没能实现。但对付石衡保这个试图要
栽他这只“老鹰”的“红毛兔子”的办法,经过几天的酝酿已经成熟在心了。在他
的领地里,他的臣民们只要好言好语笑模笑样,什么事情都好商量。有谁要战着毛
跟他过不去,他决不让你喘一口匀乎气儿。“你有本事闹我有本事治,你能向上告
我能向上反告。反正你是个人我是组织,你是群众我是领导,你的小命攥在我手心
里,看谁最终败在谁手里。你要下狠茬子栽我,让我活不下去?好,你就不要怨我
对不起你!岳鹏程生来一副英雄胆,临死也要捅你两刀子,抓一个垫背的!——这
就是岳鹏程处理石衡保这类人物和事件的“原则立场”。
胡强和岳建中很快来了,扑愣着两双眼睛,等候着岳鹏程的指示。
“石衡保回来了,你们知道不知道?”
两颗扑愣着眼睛的脑壳,一齐摇摆了一下。
“这小子告状到底告赢了。上边有令,合同要恢复,果园要退回,再出了事要
追究。”
愕然。两双扑愣的眼睛同时僵直了。岳鹏程故意停顿住,察看着面前两位亲信
大将的进一步反应。
“妈拉个巴子,这是谁的令?”胡强忿忿然。
“果园退回给他?那还让不让咱们活啦?”岳建中阴沉着脸。
“暖!你们服不服,这个令还非执行不可味!你们看怎么办吧?”
“非执行不可?……”激愤中带着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中到底找到了出路:
“我们听书记的!”
“听我的?我有么办法?就算我出出点子也是帮你们的忙。反正果园是你岳建
中的,人是你胡强的,上边追究下来我顶多是个官僚主义。”
胡强、岳建中听出话音。目光对视了片刻,说:“书记,你说吧,我们保证把
这件事办好,保证不让第三个人知道你有过话就是了。”
“那好。我有两句话,你们自己去领会。”岳鹏程压低调门,“建中一句:果
园退回,但不能落到石衡保手里。胡强一句:石衡保死了你负责,跑了你负责。
办公室里静得疹人,手表嚓嚓的脚步和窗外梧桐叶坠落的声音,仿佛也清晰可
辨。胡强和岳建中费力地咀嚼着各自得到的指示。岳鹏程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两个
人似乎已经领悟了,正小声商议着协同方案。
“书记,你还有别的指示没有?”
“就这两句话你们执行不好,将来的苦头就够你们吃的!”
“书记,你放心!”
“书记,你看好吧!”
岳鹏程瞅也不瞅两位大将,只把手朝外摆了摆,端起面前的茶杯。茶是一○一
政委送的,说是刚从武夷山搞回的“大红袍”,过去是专绪皇帝老子进贡用的。那
皇帝老子果然口福不浅,杯盖一启,未经入口,已觉茶香袭人。岳鹏程吮一口细细
品了品,随之大口吞饮起来。
与胡强、岳建中领受任务同时,石衡保七十三岁的二大爷,正打发人越过马雅
河桥,去找石硼丁儿回来见他凯旋归来的老子。
小桑园要招收石砌丁儿去做半工半读的特殊“职工”,开始时石硼丁儿怎么也
不肯相信、不肯应声。小玉几次找到这位二大爷,靠着这位二大爷作主,石硼丁儿
才十分勉强地、怀着一腔疑虑地过了马雅河桥。
那天上午,石硼丁儿跟随小玉来到小桑园小学时,正赶上课间休息。不同年级、
性别的孩子们,在那座花园式的宽敞的校园里尽情地欢跃着。小玉拉着局促不安的
石硼丁儿出现在院中,并且介绍了一声:“同学们,这就是咱们新来的同学石小朋!”
孩子们立刻就把石硼丁儿包围往了。女同学接过他的书包,男同学搂住他的脖子,
一位幼儿班的小朋友则抬起脸望着他的眼睛说:“小朋哥哥,你怎么迟到啦?”经
历了多年苦难,心已经变得又粗又野的石硼丁儿,突然扑到小玉怀里,落下了一阵
滚烫的泪雨。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听着老师亲切暖人的话语,石砌丁儿恍若生
活在神话的世界里一一这里没有欺诈,没有冷酷,没有仇恨,比起书本上看到的神
话世界,也不知要好出多少倍呢!
石硼丁儿的半工半读,实际上只是一个名义。上午补习功课下午让他温习罢了。
只是石硼丁儿把书丢得久了,补习几乎要从头开始。又加流浪得心里发野,每每把
温习的事儿,丢进鱼塘长满绿苔的水里和果园挂满果实的枝叶中了。
今天上午作文,题目是(我美丽的家乡)。石硼丁儿写好后。老师特意让他在
全班朗读了一遍,并且把他好一番夸奖。石硼丁儿多少年中没有得到这样的荣耀和
幸福了。他只觉得身上仿佛长了翅膀,下课后立刻飞也似地奔上马雅河大堤,奔上
秋田的无边的原野,尽情地奔跑着、呼号着。阳光是那般美好!秋色是那般美好!
人生是那般美好!石硼丁儿童稚的心中,再次闪耀起生活的七彩光环!
石硼丁儿终于跑得累了,倒在果园中的一片金色的草地上了。他在草地上躺了
许久,让心绪在蔚蓝的天空中翱翔了许久,才渐渐平缓下来。他想起老师让复习的
多位数乘法,爬起,找一块平坦的地场,用树枝在地上演算起来。他算得好不得意,
直到彭彪子“扑沓扑沓”来到面前才停下。
“耶!彪子叔!”
彭彪子望着地上横七竖八的数码子,偏着脑壳道:“你这小兔崽子,这是摆弄
的么戏法?”
“你不懂!”石硼丁儿嚷着。
“嘻,胀包啦!不是求你彪大叔放大鹰的时候啦!”
“人家这是功课,你又没进过学!”
“这么说,那儿子真让你进学堂啦?”
石硼丁儿去小桑园前跟彭彪子说过。彭彪子一口咬定:天下哪有这种美差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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