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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届---骚动之秋

_14 刘玉民(当代)
要令人销魂。
第十六章
按照约定时间,作家采访团一行七人被“小白鸽”引进会客室时,天还没有黑
尽,疗养区里已是一片灯火辉煌了。
作家采访团是按照市委书记鲁光明的指示组成的,目的在于反映市里的改革成
就,创作一流作品。作为市报文艺部主任的程越,原本离不开。但一是因为她与各
县农民企业家熟,负责带队的文联副主席老党坚持请;二是因为她正在构思一部反
映农村改革的中篇小说,想补充点生活素材——她雄心勃勃,要把记者、作家两种
身份融为一身。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她和柳边生结婚后,岳鹏程几次捎信,要请他
们小夫妻到大桑园玩一趟。有了这三条,程越也就应了。他们是转过几个县之后,
把脚落到蓬城地面上来的。
七员大将中,有的初来蓬城,有的来过多次;有的确实想开阔开阔眼界,有的
只想看看风光品品海鲜;有的写小说、诗或散文,有的栖身于戏曲和通俗文学之间。
但到蓬城来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想同岳鹏程见见面——这个人名声大得惊人,
传闻多得惊人,要见上一面也难得惊人,据说,省里和北京来的不少名流也被拒之
门外。“以后你们少向我这儿介绍些没用的人来!”一次岳鹏程半真半假地对县委
宣传部一位副部长说。从那以后,宣传部真的轻易不敢向大桑园介绍客人了。然而
这一次有程越在,情况便有所不同了。
“欢迎!欢迎各位作家光临!”
作家采访团刚刚落座,没有一丝声响,岳鹏程身着蓝白条杠的疗养服,笑嘻嘻
地走进会客室。他逐一地握着众人的手表示着欢迎,然后拉着老党、程越坐到正中
的大沙发上。
“小白鸽”破例地飘着骄傲的蓝裙,进来给每个人冲了一杯茶,又飘着骄傲的
蓝裙朝岳鹏程递过一个媚眼,退出了。这位跟随离休的父亲调到这里的女护士,全
身喷放着一种纯粹的、纯洁的城市少女的气韵。她的出现,使程越等人不由地生出
怀疑:怀疑在这里会见的会不会真是一位农村支部书记,而不是一位令人敬畏的高
级干部。
“你们是作家采访团,各位都是名人,能到我这儿来,我非常高兴。”岳鹏程
热情而又不失风度地说,“电话上听程主任说,你们是想了解些农村改革的情况,
写出第一流的作品。我很赞成。这些年反映农村变革的文艺我多少拜读过几篇。跟
各位不客气地说:差距不小。农村改革,几年迈出了几大步,有的作家还在那儿围
着个家庭承包打圈圈,在那儿为一些旧意识唱小调。有的还得了奖,我看得了奖也
没出息头。毛主席说,文艺是齿轮和螺丝钉。你那个齿轮、螺丝钉就没安对地方。
我是个老粗,当大兵出身,但我从小就爱看书,崇拜你们这些人。现在说(艳阳天)
有毛病,可能。但有农村味,有些入神了。比方弯弯绕今天看也有意义。农村真正
的改革单靠政策好,观点意识跟不上没门儿。打不破弯弯绕那种小农观点,改革当
不了也得弯弯绕。所以呢,你们来有两条:一是,你们是建设精神文明的先锋队,
需要我做的事尽管吩咐;二是,你们这些作家知得多识得广,希望你们给我挑挑毛
病,涮涮脑子。”
岳鹏程的开场白使作家们打了个愣征:这番话像是内行人说的,又不是一般内
行人说得出来的;新观点旧观点自然融和,批评、鼓励与表态亲切坦诚,毫无矫揉
造作、盛气凌人的气味。
外号“猴子”的诗人,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面前这位久闻大名的“魔鬼”,眉毛
下露出的是惊异和惶惑的目光。程越瞟着他,嘴角透出几分得意、几分嘲讽。
这位猴子,是市运输公司的团委书记。在单位,是个以正统、忠厚而红得发紫
的人物。出来,写起诗来,却是“魔眼洞世,兵出祁山”。采访岳鹏程他是最积极
的一个。但他这种积极,与急于目睹一个怪物,急于证实一种预言或奇想,没有多
少区别之处。
“你们的计划是怎么安排的?么个时候到我那儿看看?”岳鹏程问。
“你们家里”“我们家里”,“你们那儿”“我们那儿”,是蓬城权势人物的
口头掸。这个口头禅到了岳鹏程嘴里,那个“们”字向来是被省略了的。
“我们听岳书记安排。”老党说。
“这是哪儿话?你们是市里的领导!”岳鹏程这样说,却又道:“明天怎么样?
大桑园为作家们敞开门户!”
“谢谢岳书记。就按岳书记的安排办。”
“那好。你们今天晚上要采访我么个?出题目吧。”
“我们想,是不是先请岳书记介绍一下农村改革的概况。”老党说。
“这个问题应该由县委书记回答。农村改革按中央的说法,到现在走了两步。
第一步是由集体大锅饭到家庭承包,是一个进步。但我看也得一分为二。好在大锅
饭打破了,个体积极性发挥了;不好在实行时一刀切、一风吹。别的地方咱不了解
没发言权。咱们这儿,凡是把集体经济拆散了、分光了的村子,都糟了糕。这是大
家都看到了的,我不重复。农村改革的第二步,是从今年中央一号文件开始的,内
容就是一个:发展商品经济。依我说,这才是真正的改革。小农经济,单一耕种,
自给自足,从秦始皇他老姑奶奶那一辈就开始搞,结果怎么样?今年初县里培训支
部书记,我发表了一个谬论:马克思把商品经济说成是资本主义的土特产,现在看
站不住脚了,大家也都认了;现在把发展商品经济说成社会主义没发达,不得不这
样搞,同样站不住脚。以我看哪,就是到了共产主义,取消了商品经济也不灵!这
是不是个理儿,大家可以批判着听。”
岳鹏程读书不多,极其认真,重要内容必得抄录背诵,并且能够随时加以引用
和发挥。这是他从部队当学习毛著标兵时便养成的习惯。这一手,使许多听过他讲
话或报告的人,往往为他惊人的记忆力和思想锋芒,惊诧不已。
他见几个人在作记录,笑笑说:“我的作家同志,我说的这些大部分是中央文
件、报纸社论上说的,小部分是我胡说八道的。你们记回去,以后打我的黑枪,我
可是一概不认帐啊!”
大家都笑了,那几个人合起了采访本。
“咱们谈点具体的好不好?谁有问题提出来,我能回答的,回答;不能回答的,
就来个‘无可奉告’怎么样?”岳鹏程注视老党、程越,又看了看其他几位作家。
一阵静默。老党的问题得到了回答。程越原本没有问题要提。其他几个人都把
目光集中到猴子诗人身上——一路上他就扬言,今晚非要看看魔鬼生的几只眼睛不
可。
猴子诗人对岳鹏程的初步印象是:出乎料想,颇为不凡。但他以自己特有的思
维方式推翻感觉,得出的结论是:狂妄自大,虚言饰实。
“我想提几个一般人接受不了的问题,不知道岳书记能否允许?”他故作郑重
地说。
“一般人接受不了的问题?么个接受不了的问题?我倒想听听。”岳鹏程勇于
接受挑战的性格,与猴子诗人的挑战,一拍即合。
“第一个问题,”猴子拿出小本子看了一眼,“有人说乡镇企业是寄生虫,寄
生在国营企业身上,靠刮国家的油水而肥私。岳书记对这种说法有何评论?”
“我的评论是,首先应当问一问说这种话的人是么个虫?依我看,不是寄生虫
也不是么个好虫。因为稍微懂一点中国国情的人,说不出这种话来。”
问得尖锐,回答得不客气。会客室里竖起一片耳朵。
“中国的国情是么个?一是地大人多,单靠国营工商业满足不了需要二是农村
潜力大,但得不到发挥。二二归一,就是一个‘穷’字。乡镇企业解决的就是这个
矛盾。使农村潜力得到发挥,农民富裕成为现实,还丰富了商品生产,给国家带来
好处。拿我们大桑园说,这些年国家没投一分钱的资,每年创造几千万产值,上缴
国家几十万税金。我请问,哪个世界上有这种寄生虫?”
猴子:“岳书记的回答我赞成。但有人说,乡镇企业是靠行贿受贿、请客送礼、
搞不正之风发展起来的。这个问题应当怎么看?”
岳鹏程:“这种情况有没有?有。是不是事实?是。但要看用么个观点来说。
同样一件事,比方我们用土特产品——主要是海产品,跟人家做买卖。按过去的观
点是倒买倒卖、投机倒把;按现在的观点,是互通有无搞活经济。同样是请客送礼,
有人说是不正之风,我说是礼尚往来。我不知道你这位小同志家里来了客要不要请
人家吃顿饭?人家要走,要不要送一点礼物给人家带着?国家元首互访,还要举行
国宴赠送礼品味,那也叫作不正之风?”
猴子一时语塞。
岳鹏程又补充说:“这种事在香港叫做公共交谊,哪个企业都专门有这笔开支。
当然啦,咱们不能跟人家比。人家国外在街上走道都是靠左边,汽车驾驶台也在左
边。咱们走私日本的那些车,都是驾驶台改了才进来的。”
作为运输公司的团委书记,猴子自然清楚,行路靠左边、汽车驾驶台在左边的,
只有香港和英国等极少几个国家和地区,远不是岳鹏程所说的“国外”,更不包括
日本。他想指出,杀杀岳鹏程的傲气,又觉得没必要,只在小本子上重重地写了四
个字:“不过尔尔”。“尔尔”的后边是两个蝌蚪似的“!”。
程越也听出了岳鹏程的失误,想提醒纠正又觉不妥,只有暗自抱憾。
猴子:“有人说,农村群众并没有那么富,只有少数干部在那里享受。这种情
况不知存在不存在?”
岳鹏程:“存在。”
猴子:“岳书记认为这是正确还是错误?”
岳鹏程:“有正确有错误。比方说我,出有车食有鱼,还可以住住高干疗养院,
拿的工资比高干还多,一般群众的确不好比。但你只看这些说明不了问题。八百斤
的小车我推过,冰天雪地赤着脚丫子我站过,公安局的黑屋子我蹲过,三天不吃饭。
一顿吃五斤地瓜干子的罪我遭过。哪个群众能站出来比一比?中央号召一部分人先
富起来,我为么不能包括在内?我现在这些享受确实有些特殊,但我是拼命干出来、
挣出来的,问心无愧。至少比上面有些干部整天自己不干事,却指责这指责那强得
多!比起那些无功无德,甚至有罪有过,还照样向上爬当大官的强得多!”
“讲得好极啦厂程越鼓起掌。她想起那位前任市报文艺部主任。那样一位无德
无才的干部,并且已经超过了提拔的年龄线,去年机构改革,文艺部主任没法干了,
居然通过关系调到文化局当上了副局长!
岳鹏程没有因为她的叫好而打断思路,说:“当然啦,我说的这是低标准。但
有些人为么个不因为有些地方群众吃不饱穿不暖,去责备有些当大官的住小楼、穿
西服、坐洋车?恐怕骨子里还是个轻视农村干部的观点在起作用。农村干部是驴是
马也得给点草料吃吧?‘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毛主席都批判过的,不
可能!我这样说,并不等于我否认农村干部有坏的。有的坏得头发梢都生蛆!过去
说是‘三猛’干部:猛吹,猛舔,猛往上爬。现今说是‘三长’干部:手长,嘴长,
家伙长。把个村子作践得没个人样,老百姓哭都没地方哭去!我们登海镇就有那么
几位。对这种人我主张杀!把小刀磨得锋锋的,坚决彻底干净全部歼灭之!你们哪
位肯出面呼吁呼吁?呼吁成功了,我岳鹏程请客送礼,外加敲锣打鼓放鞭炮!”
岳鹏程的赤裸裸的表白,毫不掩饰的感情宣泄,以及让人难以接受却又无法驳
斥的理论,使这些惯于内心独处、听惯了虚言假语的作家们,如同进入了另一个星
球,看到了与自己全然不同的外星人的形貌。
猴子这位两面人,内心里也受到了震动。但他远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停
顿了片刻又说:
“岳书记,刚才我问的都是些普遍性的问题。下面我想问几个与你本人有关的
问题,你看可不可以?”
“小侯,你提得够多了,该其他同志谈谈啦。”老党连忙阻拦。
岳鹏程却不在意,朝老党笑笑说:“既然是采访,凡是问题都可以提,与我本
人有关的问题提提也没关系嘛!”
“谢谢岳书记。”猴子故意慢条斯理地说:“外边传说岳书记经常开除人,不
知道这是不是谣言?”
“确有其事,千真万确。”
“理由呢?”
“理由可以讲出一卡车。归根到底一句话:为了保持我的企业的活力。我的口
号是:有本事吃本事,没本事吃本份。共产党的本事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资本家的本事是:不把你的钱袋掏出来不闭眼。这两种本事都没有,满脑子还净是
些花花道道,那种人不是开除不开除的事儿,是压根儿就不应该要的问题。”岳鹏
程目光一闪,又反问道:“你们都是文艺界人士,你们说说,你们文艺界有没有个
庸员太多的问题?”
猴子知道这个问题对自己不利,不肯作声了。
一位剧团的老编剧说:“不是有没有,是十二分之严重!”
“不但文艺界,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哪个也不强些。”老党发表评论说,
“中国的改革,不下狠心解决机构臃肿、庸员太多的问题,很难有多大前途!”
“解决也不能单靠开除吧?”猴子说。
“这就是你们的铁饭碗和我们的泥饭碗的区别了。铁饭碗反正吃的国家,大家
可以糊弄糊弄;泥饭碗端着就得小心,还敢糊弄吗?”岳鹏程得到众人支持更加理
直气壮:“老实跟大家说,前年商场整顿,我三天开除过五十个人。那时候乱哪,
三只手的,聊大天的,朝顾客翻白眼珠的,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你不下狠心?干
脆商场关门得啦!诗人同志,这应该算是我的一个优点,你说是不是?”
猴子心中不以为然,却也只好点了头。又问:
“外边传说岳书记经常打人骂人,不知这是真是假?”
“有过,但不是经常。”岳鹏程目光闪烁了几下。这是一个对于外来的人,尤
其上级机关来的人,十分敏感而又难以讲得清楚的问题。岳鹏程经常因此而陷入被
动和难以自拔的地位。但他还是爽快地说:
“这个事我跟北京来的一位老部长交换过看法。我说:礼治君子,法治小子,
棒棒子治驴。前两句是孔老夫子的,后一句是我岳鹏程的。好人能人一句话点到就
灵,那些歪脖子驴、犟脖子孙,你不打不骂跟他讲道理?你讲二百年他能听你的,
就算你本事大!日本鬼子过去为么厉害?靠的就是打骂、处罚!日本战后经济发展
为么快?没有资本家、工头的鞭子,恐怕也难!”
猴子被他最后的两句话戳得耳根子痛,在小本子上又写下“山本五十六”几个
字。写完,又用红笔在下面重重地划了几道杠儿。
“那位北京来的老部长是怎么说的?”
“老部长说:哪算什么!过去打仗,有人耍熊、当逃兵,还拿枪子崩味!好多
元帅、将军,都是巴掌上出了名的!”
“那么岳书记的意思是,要改革要前进,不打人骂人是不行的了?”
“不是说建设精神文明吗?精神文明了,自然就不用那一套了。”岳鹏程狡黠
地笑了笑,道:“你这诗人要是不信我说的理儿我把一个厂子交给你干几天,怎么
样?”
猴子连忙摆手,众人发出一阵哄笑。
岳鹏程笑眯眯地拿起一个桔子剥着,同时示意让众人也吃起来。会客室里漾起
一重融洽、轻松的气氛。作家们用敬佩的目光,望着这位宏谈阔论,机智而又富有
幽默感的农民企业家。改革家。魔鬼的幻影开始从面前消失了。
猴子陷入孤立的境地,额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渍。
“岳书记,我提最后一个问题。”他好像下了最大的决心,“外边对你的私生
活方面有很多传闻,对此。不知你有什么评论?”
“小侯!”老党严厉地喊了一声,同时十分抱歉地朝岳鹏程拱着手:“岳书记,
你千万别生气!这种小青年胡言乱语!你千万千万别……”
这已经带有诽谤和人身攻击的味道了。他的任务是带领这几个人采访学习,岳
鹏程的脾气和能量他是知道的,事情一旦闹僵,他这个文联副主席是交不了差的。
程越也担心事态恶化。在中国这块地面上,所谓“私生活方面的传闻”,与
“乱搞两性关系”、“耍流氓”之类最最丑恶的词句是形同一路的。而这正是最敏
感,然而也最吊人胃口的话题。她睃一眼神情突变、起身走到窗口那边的岳鹏程,
也朝猴子诗人开了火:
“你这个小侯也太不象活啦!国民党还骂我们共产共妻味,你也相信?”
一阵嗡嗡的声浪涌向猴子。猴子翻翻眼珠,也觉出这个问题提得确乎有些孟浪。
岳鹏程从一开始就看出猴子的敌意。但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到这小子会肆无忌惮
到这种程度。他的心被戳痛了。为着与秋玲和淑贞的关系,他正在经受着心灵的磨
难。这种磨难是痛苦至极且必须深为掩藏的。而这个狂妄的家伙,竟然……他仿佛
突然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和机会,几天来郁积胸中的一切愤懑、忧郁、烦恼,一齐变
作了一股沸腾的岩浆,就要喷发而出!
喷发终于没有发生。迎着程越、老党等人紧张忧虑的目光,岳鹏程突然发出一
阵朗笑,并且像喝了蜜糖似的回到沙发上。
“你们不要难为这位小同志嘛!我倒觉得这位小同志挺信任我。本来个人私生
活是受法律保护的,我完全可以到法院诉你个诽谤罪。不过,既然你这么信任我,
大家也都这么信任我,我也不妨讲几句。”岳鹏程极力显出宽厚、豁达的神态,
“第一,说我如何如何的谣言,你们听到多少我不清楚,单是我听到的,说我犯了
强奸罪被逮起来或者被枪毙的,不下十几次。但我岳鹏程还是岳鹏程,还在大桑园
轰轰烈烈干事业。这不知能不能说明一点问题?”
“我看很能说明问题!”老党接口发挥道,“有些人从来就是靠这种谣言,打
击改革者的!”
程越:“可悲的是这种卑鄙手法,总能发挥作用!”
岳鹏程得到了支持和同情,气度从容地呷了几口茶,这才又遭:
“第二,既然问题提出来了,今天我也想斗胆问你这位诗人一句:就算我私生
活方面有点不大不小的事儿,只要我没触犯法律又怎么样?两个人,一个规规矩矩,
但真本事没有一点;一个可能枝枝权权上有些毛病,但事业干得红红火火。按你的
意见,群众应该拥护哪一个?哪一个对改革和社会进步有好处?……”
“岳书记,你的电话。”小白鸽在门口出现,打断了岳鹏程的宏论。
岳鹏程走到墙角几案前拿起话筒。打电话来的是齐修良,他询问晚饭前岳鹏程
找他为的什么事儿。
“我想问问,月牙岛那边是怎么安排的?”
“我让人传话,说你最近要去广东谈一笔大买卖。估计明天,那边就能听到。”
事情经常是这样:大的决策岳鹏程作出之后,细节交由齐修良等人去处理。而
齐修良大多时候总能使岳鹏程满意,这也是他所以能够一直得到岳鹏程信任的原因
之一。
“好。”岳鹏程应着又随口问过一句,“下班前,你到哪儿去啦?”
“那天下雨,旋风把几户房子刮坏了,我去看了看。”
“旋风把房子刮坏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也是中午才听灯具厂于小银说的。”
“几户?”
“三户揭了顶,另外一户,倒了半边墙。”
“人是怎么安排的?”
“暂时住在别人家里,准备这两天派人抓紧修一修。”
“四户都是哪个单位的?”
“木器厂一户,大修厂一户,商场一户,农场一户。”
“四个单位的干部采取了哪些措施?”
“就是饭前一起去研究了研究。……”
“妈拉个巴子!王八蛋!这是些么狗屁厂长经理!”岳鹏程勃然怒起。多日闷
在心里的愤懑和先一会儿被强制压抑的烈火,一齐喷发出来。“自己单位的职工房
子揭了顶,住都没了地方,他们的官当得倒挺安稳!你传我的话:第一条,四个单
位的厂长经理立刻把各自的职工领到自己家里去住,没有地方,让老婆孩子睡地铺
也得接!第二条,通知建筑公司,今天晚上把四户刮坏的房子修好,保证明天早晨
住人!第三条,四个单位的正副厂长经理今晚都要到场,明天写出检查听候处理!”
“明白了书记。……”
“你别急,还有一条,你让财务支八千块钱,作为紧急救济款,每户两千,你
代表总公司亲自送到各户。”
“好,我马上去办!”
电话机扣死了。岳鹏程怒形于色,想骂又忍住了。他上了趟厕所,回来又变得
谈笑风生了。
“关于私生活方面的问题,还需要再讲几句不要?其他还有需要我回答的问题
没有?”
猴子诗人没有再提什么。老党、程越他们也没有再提什么。但一个问题却在除
了岳鹏程之外的所有人的脑际索回。那就是方才岳鹏程四条指示中,关于今晚要把
四户被旋风揭了顶和刮倒墙壁的房子修好,保证明天早晨住人的问题。
现在是十点零五分,离明天早晨不过七八个小时的时间了。
早晨降临大桑园。最初的曦光是从远处的李龙顶那边漫过,爬上远东宾馆的古
式亭阁和村后的老白果树梢头的。渐渐地出现了雾,淡蓝色的、不带炊烟味的雾。
曦光和晨雾散散漫漫地在街上、河边、公园和人们的院子里游逛,越来越明亮,越
来越疏淡,越来越融为一体。秋天,太阳脚步蹒跚。天大亮,马雅河的尽头,海湾
的尽头那边,还只是一片红蓝宝石般的瑰丽。
六点刚过,作家采访团一行七人,出现在村头孤立突出的四户人家的房子前。
旧有的海草屋顶换上一片新瓦。快速凝固快速施工的科学方法显示了威力,倒
塌的墙壁修整一新。从外观看,这与刚刚竣工的一排新合并无多少区别。脚手架正
在拆除,几千瓦的碘钨灯正在被从悬吊的空中落下。齐修良和眼珠熬得红红的四个
单位的厂长经理们,正在挨门逐户搜查潜伏的敌人似地进行着最后的检查和验收。
作家采访团进到屋里。屋里墙壁雪白,地面平整。如果不是小院里生长着秋芸豆秋
黄瓜,磨光的水池和水池旁堆放着若干被清理和存放的旧物品,凭谁也难以相信,
就在八个小时以前,这里曾是因暴风雨的袭击而遭受过严重毁坏的地方。
“了不起!了不起!”作家们一片惊叹。
这的确是难以想象的事!八个小时前,包括程越在内的所有人,都把岳鹏程的
指令当作神话,当作一种在外人面前故作其态的夸耀和张扬。
车声,人声。四户在厂长经理们家中度过一夜的职工被送了回来。他们站到自
家门口和院里时,也不禁瞠目四顾。还是孩子们的欢呼,唤醒了大人们的笑脸和泪
眼。
“哎呀我的老天爷呀!……”一个老太太忽然哭着坐到门外的石阶上。老党他
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上前扶住。
“大娘,你这是怎么啦?”
“高兴……高兴啊!
“妈,快进屋吧。这是人家市里来的领导。你也不怕人家笑话!”四十多岁的
当家人走过来说。
老太太却上前抓住老党和程越的手:
“你们是市里来的领导?你们说说,俺那书记是不是个大青天?房子刮坏三天,
我光是愁得哭。这一宿功夫就成这样啦!俺们摊上个大青天哪!你们可得好生犒赏
犒赏他呀!我这老太婆就是愁得慌,要是哪天俺那书记殁了,你说俺这几千口子老
百姓可怎么过呀!呜……”
仿佛岳鹏程真的殁了似的,老太太又哭起来。
“丽子,快搀着你婆,家去。”当家人吩咐着,道:“不瞒你们市里领导说,
俺们大桑园群众上服邓小平,下边就服俺岳书记。……”
门外扛进一个铺盖卷,当家人接住,抱进屋里去了。
作家采访团来到院外的小街上。
“一个干部能当到这种份上,真是不容易!”戏剧家发表着感慨。
“要是各行各业的领导都有这种劲头,咱们国家的现代化就快啦!”老党甚至
想,回去后把手头正写着的长篇小说放一放,以这件事为素材先写一个中篇出来。
“不容易我承认。可也不能成了大青天,搞个人崇拜呀!”猴子说。他对老太
太和当家人的话很不以为然。
“那是人家群众的心情!你要是能让群众也称你个大青天,我先给你歌歌功颂
颂德!”这次轮到程越说话了。
“你给我权!给我权,我要是比他岳鹏程干得差,我就……”
“还是得了吧!就凭你那两面人和伶牙利齿?”
“行行,我服了你了还不行,我的大主任。”
“你服我什么?你得服人家这种精神!”
“哎!……”
街的另一边,银灰色的小皇冠疾驰而来。岳鹏程下车,齐修良连忙迎上向他低
声汇报着,陪他来到房前。他未及察看,就被四户群众欢围住了。
“谢谢你呀,书记!”
“多亏了你书记呀!”
“书记,到俺家喝口水吧!”
…………
七嘴八舌,老少爷们一片感激涕零。
“你们感谢我么个呀!”岳鹏程郑重地说,“你们遭了灾,我知道得晚、处理
得晚,你们应该骂我才对。”
一句话说得四户人家心里煮了沸汤。
“书记,我们保准好好干,对得起你!”
“书记,你可千万保养好,可别累坏了呀!”
“书记,俺老百姓可就指望你啦!”
…………
对这些滚烫滚热的话,岳鹏程似乎并不感兴趣,说:“大伙先安顿安顿吧!还
有么困难尽管提,我尽量办!”
四户人家刚散,四个单位的正副厂长经理,一溜串儿低着脑袋来到面前。他们
头上、衣服上沾满灰泥土粒,疲惫不堪却站得笔挺溜直,眼珠儿带着几分呆滞地斜
视着街面,等待着一场无可避免的雷霆和厄运的降临。
岳鹏程正眼不瞅,问齐修良:“于小银来了吗?”
“来了。”齐修良从人群后面,拽着领过一个二十一二岁的青年。不知是被找
来得过于匆促,还是过于紧张,青年耷拉着头,一双脚不停地交叉揉搓着。
“你就是于小银?”
“嗯。”
“房子刮坏,是你报告的?”
“是……不,我是说着玩的。真的!……”
“你到厂几年了?”
“三年。
“现在是几级工?”
“二级。
岳鹏程嘴唇只一动,对齐修良说:
“通知灯具厂,于小银从今天起定为四级工。另外,颁发两千块钱奖金,通报
全公司表彰学习!”
于小银蓦地抬起头,上下眼皮鸡啄米似地眨巴着。
“这是书记对你的表扬,还不快谢谢书记!”齐修良读了于小银一把。
“书记万岁!”于小银突然一个高儿蹦起,野驴撒欢般地跑去。跑去好远,又
一扬手送过一声呼叫:
“书记万万岁!”
四个单位的厂长经理,越发感到了末日的来临。岳鹏程的奖惩制度,是盖着总
支和总公司的大印下发到各单位,并且向全体职工公布多次的。但他兴之所至、怒
之所生,随时都可以用口头的法律加以修正或发挥。一个职工迟到三分钟被他发现,
张口罚款三百元。一个干部让木器厂的师傅帮助做了一个茶几,茶几当场被劈烂,
干部当场被撤职,那位木工因为用了公家的铝和刨子,当场被宣布罚交折旧费一千
五百元。大桑园的真正法律是在岳鹏程嘴唇上。这些厂长经理们是再清楚不过的。
重奖必有重罚。报了一句信几赏金两千、提升两级,他们这些失职的“父母官”……
“你们几位老爷干了一夜,受了点教育没有哇?”岳鹏程和眉善目打量着众人。
没人回答。这种时候,你把心中的懊侮刻上石碑、铸作铜字,也没有丝毫意义
了。
岳鹏程也不追逼,在众人面前走动了几步,忽然说:“你们累了一夜,我也不
批评你们了。不过你们得记住,哪个在大桑园耍官僚、不管老百姓死活,我岳鹏程
就是他的第一个克星!就这样吧,今天放你们一天假,各人回去洗洗澡睡一觉,准
备到大会上作检查。”
厂长经理们象报信的青年一样,一齐愕然地偏起脑壳,神经质似地把眼皮紧张
地开启和关闭着。
难以置信!这真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
其实,岳鹏程的治人之道并非只有一个“威”字。恩威并用,以威为主而已。
“恩”也是时常布施的。果园没承包时,两个青工晚上偷苹果被他捉到了。他两个
耳光子过去,把偷的几个苹果摔得稀烂,说:“真他妈没出息!你们这一辈子没吃
过苹果是不是?去,找果业队长,就说我批的,每人抬一筐回去!”第二天,两个
青工大气不敢出,果业队长还真派人把苹果送到门上。手下的干部职工有谁在外边
闯下祸或惹了麻烦,只要你求到岳鹏程名下,只要有可能,无论原先你与他关系是
否亲密(仇人自是除外),他都会挺身而出,把事情朝自己身上一兜一揽,把你保
下来。一个厂长去福建贩了几百只手表,公安局准备逮人。他找去把胸口一拍:
“能判几年?判了还不得给他饭吃?不是净给你们添麻烦?交给我得啦,我保准不
比你们管教得差!”凭他的情面和几句话,公安局真的偃旗息鼓了。“别看书记平
时凶,紧要时刻可仗义!”凭着这,有时他尥蹶子又打又骂,许多人也并不记恨他。
厂长经理们得到大赦,感恩戴德地散去了。
岳鹏程好像这才发现了作家采访团。
“昨天我们还不敢相信,刚才来看看,觉得岳书记这才是个真正于事业的大家
气象!”老党由衷地说。
岳鹏程只是笑笑:“哎呀党主席,难哪!咱是共产党,你享受一点也罢,做点
过头事也罢,九九归一,你不能叫老百姓骂祖宗哇。可有些人哪,你没有治!”
来到路口,老党他们要告辞回去。岳鹏程坚持同众人一起散着步,到宾馆吃了
早餐。
上午参观访问,由秋玲负责。程越被留下了,与岳鹏程躲进二号小会客室。服
务员端上龙井,送上西沙旺的苹果、芦儿岗的在梨、大泽山的龙眼,以及新疆的葡
萄干、芜湖的傻子瓜子。
“吃。”岳鹏程礼貌而热情地朝程越面前摆放着,说:“我让人捎过几次信去,
你怎么也总不见面?”
“忙嘛,我刚接手那一大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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