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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届---骚动之秋

_13 刘玉民(当代)
袋,要把自己的一片圣洁的爱,奉献给自己心中的安琪儿。
走到街心拐弯的路口,他意外地听到了暗影中的一串对话:
“看见没有,姓岳的把小相好的又找去啦!”
“哪个姓岳的?”
“还有哪个?除了天老爷数他大的那一个呗!”
“小相好的是哪个?”
“还有哪个?彭彪子的闺女呗。”
“这可不敢瞎说!”
“瞎说嘴上长疗!去年秋里人家就眼见了的!
羸官被惊得魂飞魄散,心里仿佛喷出了血。岳鹏程与秋玲关系密切他是知道的,
却万没有想到……当他清醒之后,立即飞也似地跑回家中,抓起一根棍子便要去找
岳鹏程。棍子被夺下了,淑贞连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儿,羸官只是放声大哭。他仇
恨!他屈辱!然而,他怎么能够把这仇恨和屈辱的真相,告诉慈爱的母亲呢?……
他离开了那个毁灭了他的爱情、根本不配他称为爸爸的人。他用自己全部的生
命和才智去创造新的生活,去与那个人争雄斗法。那仇恨和屈辱被深深地埋在心的
底层。那无形的东西,正如同掩埋于地下的原子核,无时不挥发出巨大的能量。今
天的酒宴失态,酒宴后突然作出的收留石硼丁儿的决定,以及生发的急于回家和见
到母亲的愿望,便正是那深埋心底的“原子核”作用的显现。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当他企望回到母亲身边,用自己的爱和母亲的爱,去
熨平那仇恨和屈辱的创伤时,得到的却是更加刻骨铭心的仇恨和屈辱!
他要彻底根除这仇恨和屈辱!他要等着母亲回来,坚决地劝母亲与那个人断绝
一切联系,搬到小桑园去!为了母亲能够免除屈辱和痛苦,为了母亲能够得到安宁
和幸福,他愿意终生侍奉在母亲膝前。哪怕需要把自己的血肉之躯一点一点割下,
去换取母亲的一丝欣慰,换取母亲所需要的一粒仙丹、一棵长生草,羸官也在所不
惜!
一种崇高得近乎神圣的情流升腾起来。羸官被深深地感动了。他觉出了眼睛的
潮润。那潮润旋即便凝作了涔涔热泪,破眶四溢……
那近乎神圣的情流很快升腾到了极致,随之,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速度和力量,
变成了截然相反的仇恨。那仇恨使羸官以近乎疯狂的神态跳跃起来。
一盆培植了六七个年头,被岳鹏程视为夸耀之物的君子兰,被猛地摔到院墙角
落。一声闷响惊起他撤,张牙舞爪直向羸官扑来。羸官似乎终于找到了一切罪恶的
元凶,抓起一根棍棒,便迎上前去。恺撒从未遇到过这样凶猛的进攻,不得不带着
一身鳞伤败下阵去,远远地站在院门那边,用惊恐燥哑的音调,发着警报和已经起
不了多少作用的威胁。
羸官气犹未尽。他奔到屋里,拉开抽屉、打开箱子、掀开床单,把属于岳鹏程
的一切杯盘器皿、家什物件、书信古玩,统统丢进一个废旧物品堆里。做完这一切
之后,他又在房间里搜寻着,把搜索出来的一切物品,以最简便的方式或者就地毁
坏,或者丢到人眼不及的旮旯里。
他进到会客间。墙上那幅旧式结婚照上,憨笑的岳鹏程好像在嘲弄他。他搬过
一把椅子把结婚照撤下,一扬手就要向地板上丢去。然而,那扬起的手突然僵住了。
那幅旧式结婚照在羸官面前微微颤抖着:那憨笑,那短刷子辫,那满身的泥土腥气……
一束神奇的电流从羸官心头掠过,两行水晶般的泪珠,缓缓地出现在面颊上了。结
婚照落到了地板上,羸官的泪滴也随之在地板上成串坠落。……爸爸,那是羸官的
爸爸呀!家,那是养育羸官长大成人的家呀!……
仿佛过了很久,羸官被一串开门入室的响声惊醒了。他连忙爬起来,淑贞已经
站在面前了。
四目相视。那是母亲的目光和儿子的目光,是探询和回答、抚慰和劝导、理解
和慈爱的目光。用不着一句话一个字,淑贞与羸官的心便彻底沟通了。
“妈……”带着颤音的轻轻一唤。接着的,是与孩提时代几乎无二的一个动作
——羸官扑到淑贞面前了。
淑贞身心一阵颤抖。她热泪盈眶,缓缓地抚摸着儿子坚实宽厚的肩膀。儿子已
经高出自己一头了,可依然还是那个挚爱着母亲的儿子!
但仅仅一会儿,淑贞便一抹面颊,把羸官推开了:“羸官,你快歇着去。”
淑贞麻利地把结婚照收起,放到电视橱后的墙角,又拿过笤帚,扫起破碎的玻
璃片。同时似责备似掩饰地说:
“这么大的人了,还是那么毛毛躁躁!”
好象是为了弥补过夫,羸官赶忙把扫起的玻璃碎片送到屋外。
“你从哪儿回来的?小玉怎么没一块来?后天是她长尾巴,可别忘了让她回来
过。”淑贞说。蓬城习俗,过生日又称长尾巴,不仅要喝长尾巴面,还要用面捏成
鸡狗猪兔等生肖物,蒸熟吃下。长尾巴的日子,对于尚未成家立业的孩子们,一向
是有着非同寻常意义的。
母亲形容憔悴,有谁知道她忍受了多少煎熬啊!然而……羸官觉得咽喉一阵堵
塞。方才发誓赌咒要劝母亲离婚弃家的念头和决心,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羸官和小玉两天前就合好了。那天羸官重新跨进那座旧屋院时,小玉正在煎药。
听到羸官故意递过的咳嗽,她迎过的是一把冰冷的雪雨:“你来干什么?”
“小玉,……怎么家门都不让我进啦?”
“就是!就是不让坏小子进!”小玉一手隔着门框,两片红而簿的嘴唇好看地
绷紧着。
“这么说我成坏小子啦?小玉,你听我说……”
“你还是说你这大经理登门有什么公事吧!”
“……报喜”
“少耍贫嘴!”
“不信?按照你的建议,‘二龙戏珠’很快就要上马啦!”
“上马管我什么事儿?”
“没有你还不知拖到猴年马年哪。胜利他们说了,等开工那天,要把你当做第
一功臣供到城隍庙里,给你烧香磕头呢!”
两天没到河那边去,小玉盼的就是这个“坏小子”的到来。她不去找他,怕的
是会助长他的“坏气”;更重要的是要考验考验这个“坏小子”到底安的什么心思。
“坏小子”两天按兵不动,把她那颗柔嫩的心如同放进油锅里。羸官的几声咳嗽和
似真似哄的话,带给她的是多大的喜悦和欣慰啊!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非要羸官认罪讨饶不成?那样的羸官小玉才恶心呢!
“听小玉说,你又兴隆着要建水泥厂。那贷款的事儿有门了吗?”淑贞转了话
题。
“我跟县里和农行一说,人家乐得蹦高。市里也开了口,只等批文下来啦。”
讲起二龙戏珠,羸官立时神采焕然,把方才的种种心绪都丢到一边去了。
“怎么听说今年银行紧缩,贷款也很有限——哎,你坐着,妈给你做饭去。
“我刚吃了饭回来。
“小孩子丫丫,过个门槛就是两碗。我做晚饭。”
“那,你歇着,我去做。”
“你还想把我的锅底烧炸啦?做饭,等着饭做你吧!”
淑贞翻起的是多少年前的一件往事。那次淑贞去姑妈家伺候病人,家里只剩下
九岁的羸官和岳鹏程两人。岳鹏程爹妈一起当,忙得不亦乐乎。一次饭没做完有人
找,便吩咐羸官烧火,自己甩手走了。偏巧锅底忘了添水,岳鹏程回来一看,锅底
被烧裂了几道大口子,饭几乎没有掉进火里。淑贞回来后父子俩抢着告状,惹得淑
贞笑也不是恨也不是。淑贞无意中提起这件事,数落中透出了几多亲情温热。
淑贞朝身上系着围裙,又吩咐说:“羸官,给妈择菜!”
这似乎已经是一个历史镜头了:淑贞刷铝合面,羸官蹲在一边,笨拙而仔细地
择着韭菜。世间一切的一切,一霎间都变得那么融洽、欢乐和甜蜜了。
“贷款再紧缩、再少,还缺得了我的?”羸官边择韭菜边回答着方才淑贞的问
题,“我这是重点。再说有小桑园上千万资产作保,对头一年保准本利还清!”
“好!天底下就我儿子能!”
淑贞乐着,羸官也乐着。
恺撒一直站在院门那边偷听着屋里的谈话。它龇着牙,不时颠颠踬踬,似乎怎
么也搞不明白,这个院落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明白那位视它如同心上人的主人,
竟然撇下它,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第十五章
经过将近一个小时驰驱,小皇冠驶上通往月牙岛腹地的土公路时,太阳尚未走
完每日的一半路程。
月牙岛名之“月牙”,实则更象一只戏游于碧波之中的蝌蚪:长长的、略显弯
曲的尾巴,从陆地伸延开去,把硕大而又乖巧的脑袋,探进波涛连天的海面。蝌蚪
呈倾伏状,岛的一侧相应出现了一片月牙似的海湾。这也许便是岛名的由来了。
海洋如同一个神奇的净化体,尘世间一切喧嚣和浮华,一经触及它的羽翼便只
能安分下来,或者销声匿迹,或者全然改变成另外一副模样。阳光和风也不例外。
从陆地登上小岛,秋日的炎热和沉闷顷刻消失,岳鹏程、齐修良等人觉出的只有一
阵阵爽心舒肺的快意。
小皇冠停在一片开阔地上,岳鹏程带着齐修良等人,沿着海边漫步前行。
岛上面积原本不大,一边又是一脊隆起的丘岭和悬崖,岛上的人和各种建筑物,
便自然而然集中到背山面海的一片地场中了。这里的一切仿佛都带着历史的陈迹:
废弃的、被海浪冲得七零八落的码头,生了一层厚厚铁锈的油罐,落满风雨印记的
办公楼和宿舍,还有即将被废弃的、萎缩在山脊脚下的一座小小的电子管厂。岳鹏
程当兵时来过这儿。那时岛上住着一个连队,每日里热火朝天,龙腾虎跃。一个月
前决定投标,岳鹏程来岛上考察时,发过好一通感慨。这时他一边走着,一边犹自
发着愤慨:
“你们看看啊!这帮吃皇粮的,把个码头糟踏成个么奶奶样儿!”
“油罐不用,砸了卖破烂不是钱?妈拉个巴子,就这么竖这儿晒了十好几年!”
“你说那些局长、书记都是怎么当的?我要是有权,非让那些小子们……”
岳鹏程的愤怒和感慨从来都是有感即发,毫无遮拦。齐修良等人早已习惯了,
只是不时应着,间或附和着补充上几句。
一行人沿着海边兜过一圈,又到等待招标承包的电子管厂车间转了转,这才朝
半山腰的厂部办公室走去。
厂部办公室里,此刻正酝酿着对付岳鹏程投标的方略。
“……对方几次想摸我们的底,我们都按局长的意见挡回去了。”电子管厂书
记汇报说。
不过五十五、六岁,却长着一头稀疏白发的董局长点着头。作为月牙岛的上级
主管首脑,他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要改变电子行业目前所处的困难境地。月牙岛
远离市区,除了对外招标承包是没有第二条路可走的。
“岳鹏程是个奸滑之徒,不能让他轻易得手。不过也要注意,千万不要让他溜
了。”他作过指示,又问:“根据你们的摸底测算,标底最高可能定到多少?”
“我们跑了不下十几个地方,最高的一年讲过八万,最少的两万也不肯干。”
戴着高度近视镜的厂长回答。
“这样说吧,按你们的想法,标底定到多少合适?”
“十万,再高恐怕就……”
“你哪?”
“我也是这个意见。不过,必要时恐怕还得降低。”
“也好,就按你们的意见定在十万。”董局长思忖片刻做着决断,“不过,这
不是最高标底而是最低标底,正式谈的时候要加倍。
决策刚刚做出。岳鹏程便出现在门口。三位决策者都不觉为之一愣。
“欢迎欢迎!”参观过大桑园,与岳鹏程有过一面之交的眼镜厂长,上前向董
局长作着介绍。
董局长热情而又颇有身份地与岳鹏程寒暄了几句,说:“岳鹏程同志的大名我
是早就听说了的。与你岳鹏程同志打交道,我也是第一个投了赞成票的,怎么样岳
鹏程同志,刚才你这一番私访,有何评论哪?”
“局长说到哪儿去了。我是到长山有事,顺路到岛上看看的。”岳鹏程笑着,
话题一转,道:“哎,刚才我到车间,好象已经停工不少天了吧?”
“这是哪儿的话!今天是我们厂休。”
“不瞒岳书记说,这一段我们一直搞突击,几个星期都没有休息了。”
两位厂头连忙遮掩。
岳鹏程恬然一笑,低头呷起茶水。
董局长看出岳鹏程心下有底,连忙转了话题:“岳鹏程同志对我们这个地方,
印象如何呀?”
岳鹏程:“地方自然是好地方,只是不知道局长准备怎么个承包法?”
“这好说,一标定盘,一包到底!”
“这一包到底是指经营呢,还是全权?”见对方莫测高深,又道,“坦率地说,
如果是单纯搞点经营,我岳鹏程没有那个兴趣。”
董局长:“一包到底,自然是全权咯!”
“时间呢?是只准备让我干个一年两年,还是……”
“一定十年不变!十年之后,还可以续订!”
“那好。”岳田程微微一笑,“既然今天凑得巧,就请局长出个数吧。”
董局长朝眼镜厂长递过一个货可和鼓励的目光,眼镜厂长起身拿过一份材料,
看了几眼,道:“我们月牙用子管厂创建于一九七五年三月,主要生产电子管配件
和漆包线。现有职工一百二十三人,设备五十三台,年均纯利润十二万五千元左右。
根据上述情况,本着互利互惠的原则,我们考虑,承包基数应不少于年交纯利润二
十万元。”
董局长和电子管厂书记满意地点着头,把目光投到岳鹏程身上。
岳鹏程微微后仰听过之后,从齐修良手里接过一张纸条,翻来覆去看过几遍,
似乎全然无意地推到对方可以看得清楚的桌子一边。
那是电子管厂的一份简要情况:
总人数:123(其中退休、病号33)
设备:45(其中淘汰和即将淘汰15)
最高年利润:52000元
八四年亏损:14000元
八五年上半年亏损:25000元
底盘泄露,正如交战未始,先把自己的伤残短缺袒露在敌手面前。两位厂头好
不惊讶、尴尬,朝董局长瞟过一串不安的目光。董局长心中一阵忐忑,都装作没有
看见的样子。
岳鹏程依旧坦然:“董局长,刚才说的二十万,不会是最后的底数吧?”
“具体自然还可以协商。不过,我看这已经是最低的了。我这里环境好嘛!天
时、地利、人和是占全了的!”董局长依然气势不减。谈判是一门高超的艺术,不
仅需要实力,更需要耐心和心理攻势。
岳鹏程:“我的意思是,刚才这二十万或许不是最高的。如果向最高里说,不
知你们认为多少才合适?”
问题出乎情理。是岳鹏程有意嘲讽戏弄,还是……董局长和两位厂头,投过几
束疑惑的目光。
然而,不回答岂不意味心虚?那也许正是岳鹏程所等待的呢。
“那要看怎么说了。”老成持重的电子管厂书记说,“如果经营得好,一年三
十万、四十万也并不是不可能的。”
“那好。”岳鹏程恬然一笑,“就按刚才董局长的话,你们把岛子全权交给我,
我每年给你们净交四十万。”
董局长和两位干部一齐愣住了。世间哪有这种做生意的?这么一个小小荒岛上
的濒临破产的小厂,即使折价出卖,大概也多不出四十万元来的,何况……
这分明是反戏正做!分明是嘲弄戏耍!董局长和两位干部有些忿忿然了。
“岳书记真爱说笑话。……”眼镜厂长说。
“呃!”岳鹏程正色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可以签合同。请公证人嘛!”
两位干部又是一阵惊诧之后,不约而同地露出了满面喜色。董局长不知为什么,
反到二目微闭,沉思起来。
“局长!”眼镜厂长迫不及待了。
董局长全然不动。片刻,突然朗声大笑起来:“好!岳书记果然是个爽快人!
不过,合同的事吗……等我们请示一下,你看行不行?”
这下轮到岳鹏程发愣了。但只一瞬间,那厚厚的嘴唇边角,便闪过几缕嘲讽、
轻蔑的浅笑。
或许与当过兵有关、岳鹏程性格中,勇于挑战、勇于接受挑战占了很大成分。
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癖”,似乎离开了挑战就干不成事儿,即使干成了也没滋没
味儿。
开发月牙岛是岳鹏程意定中的一件大事,隔靴搔痒地试试探探、讨价还价,是
他所难以忍受的。撇开中间人,出其不意直插月牙岛,为的就是打破僵局,促使对
方作出决断。尽管由于老奸巨猾的董局长的阻梗,协议没能签成,岳鹏程却认定此
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因此返回时,他几乎是一进车便打起鼾,一路打到小皇冠驶进
一○一疗养院大门为止。
一○一疗养院坐落在崂山脚下。面前,是一片弓形海湾,一片白浪细沙滩。崂
山,与青岛那边的崂山虽非一地,却同处一条海岸线,同有矿泉水、温泉水,同是
疗养避暑的胜地。
岳鹏程到一○一起因于去年。去年秋天整党,疗养院政委带领全体党员到大桑
园参观。接待由齐修良、秋玲负责。参观完介绍完,岳鹏程忽然露了面,邀请院政
委和几位院领导座谈,并且吃了一顿“便饭”。一○一在蓬城附近算是一个大单位,
据说直属大军区领导。人家的一把手登门,岳鹏程觉得自己不出面表示表示,似乎
不大恰当。“便饭”中间,闲聊时岳鹏程讲起自己在铜矿时落下腰腿疼的毛病,一
直没有理睬它。一○一政委当即邀请岳鹏程到他们那儿去疗养。“我忙得裤子往头
上套,还有闲心疗养?”岳鹏程当时应着,并没当作一回事儿。今年春天,岳鹏程
觉得腰腿痛似乎比往常重了,又觉得崂山不过十多里路,小皇冠来去也方便,便试
着给一○一政委打了个电话。政委还真够情分,立刻表示欢迎,并且把岳鹏程安排
到位置和条件都属全院最佳的三疗区。
三疗区是一年前新建的。两座封闭式二层小楼,构成一个花园式庭院。外可登
山游泳,内可享受矿泉淋浴和“席梦思舞蹈”,接待的全是师以上领导干部。岳鹏
程与那些人住在一起,开始难免有些诚惶诚恐:自己在部队不过是个班长,现在的
职务如果按部队那套卡,也不过小小连长、指导员而已。但很快他就坦然了:倘若
不遭到石姓家族那几个家伙的暗算,自己在部队说不定也不比这些人差多少。而且,
就目前自己的权力、能力、声誉和掌管的家业来说,也并不比部队的师长、政委们
小到哪儿去。他坦然了,那些领导干部们心里却并不坦然,依然把他看成土包子、
暴发户,冷眼不瞅一下。那些医生、护士久闻岳鹏程大名,但多是扎得耳朵痛的。
只是碍于院政委的情面,才不得不表示一点勉强的热情。岳鹏程胸有成竹。春虾春
蟹下来,他一次拉来两筐,煮得火苗儿似的,让人送到各个病房和医护人员手里。
逢到樱桃、草毒、梨桃杏李上市,也总断不了带些来,分给医护人员和病友们尝尝
鲜。局面很快改观了。医生、病友都把他当成朋友。连最初见了他要戴口罩的原大
军区参谋长的女儿“小白鸽”,也一口一个岳书记叫得好不亲热。院里那边,岳鹏
程也确实为他们办了几件他们想办办不成的事儿。这样,岳鹏程在一○一便算安了
一个家。房间是专用的,随到随开,而且不收一分钱。他想“撤退”,人家还不肯
应声呢。
因为与淑贞闹了不愉快,这两天岳鹏程一直住在这儿。月牙岛一趟往返,天已
将晚,他自然没有再回村里去的必要了。
推开房间的门,房间里站起一个大勇。他是为银屏转高考班的事来的。暑假眼
看结束,再过两天就要开学了,转班的事还没有结果,银屏已经摔盘砸碗不肯了。
对银屏考大学岳鹏程原不以为然,可转念再想,别人家的坟头上冒青烟,我岳
鹏程比哪个还熊些?自己没赶上好时候,没念多少书,银屏果真考上大学,岂不也
给自己脸上抹点光彩?这样想也就通了。见大勇催,当即拿起电话要通了分管文教
的副县长。
“好了,你回去告诉银屏到高考班报到就行啦!”他放下电话说。
大勇起身告辞,齐修良嘴上说着“书记你休息吧”也起了身,神情却带着几分
犹疑。
“月牙岛的事我给你们交个底吧。”岳鹏程看出那犹疑的内容。齐修良早已习
惯了自己扮演的角色:执行者而非决策者。对于重大决策方面的问题,岳鹏程不征
求他的意见他决不参与,岳鹏程不告诉他的内情他决不询问。但岳鹏程在月牙岛上
打的什么主意,实在让他捉摸不透。
岳鹏程说:“说到底我就是看中了那个地方。只要把经营权。开发权争到手,
那就成了咱们的第二个大桑园!码头修一修,搞渔船停泊没问题吧?油罐利用起来,
搞海上加油没问题吧?办公楼、宿舍,改造成宾馆、会议室也没问题吧?我再添点
游乐场所,想办法搞回两只游艇,开辟一条海上旅游线路,把长山岛、崆峒岛、刘
公岛、成山角串到一起儿。这哪一项不是赚大钱的买卖?单为那么一个垮了台的小
厂,一年倒出五万,我也不会去干那种傻事!”
齐修良早就猜想岳鹏程跑出几十里之外去承包一个小厂,是别有所图。但却没
有想到,岳鹏程脑子里描画的会是这样一副大战略!那意味着一个新的王国的兴起,
意味着大桑园向外拓展和征服的开始。齐修良甚至闭上眼,就能够想象出那一幅幅
激动人心的场景。
“那要是投标基数不抬高……”齐修良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又一个疑问。
“你不让人家多吃点甜头,眼下可以,往后不照样麻烦?那码头、油罐,他能
让你动?那人财物力,他能白出一点?你们算算那是多大代价!”
齐修良彻底服了。对于岳鹏程,早在几年前他就彻底服了。在他心目中,岳鹏
程是一个绝世天才,无论他有多少错误、缺点,无论别人怎样说三道四、攻击污蔑,
他始终是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了不起的人物。
电话机弹出一节好听的乐曲,岳鹏程抓起话筒,打电话来的是市报文艺部主任
程越。她是随同市里组织的作家采访团来蓬城的。她要岳鹏程约个时间,接受作家
采访团的一次采访。
“怎么样啊,岳书记?听说你轻易不肯见我们这些耍笔杆的哪!”
“这又是哪个造我的谣?你程主任驾到,除非我岳鹏程有一百个胆子!”
约好晚上七点会面,岳鹏程放下电话原地打了几个旋转。程越的到来,显然是
他所期待的。
“月牙岛的事先这样,最近几天不要理他们。但要想办法放出风,给他们加加
油点点火。”岳鹏程起身送人了。
“知道了。”齐修良应着,与大勇一起退出屋。两个人来到楼梯出口时,意外
地与秋玲打了一个照面。
“秋玲主任来啦。”大勇打着招呼。因为淑贞的缘故,他从心里对秋玲怀有一
种难以言喻的敌视和警惕。
“岳鹏程在吧?”秋玲随口问着,直朝房间那边去。
“秋玲主任,书记累了一天,刚刚休息……”大勇试图阻止。
秋玲却像没有听见似的。岳鹏程房间的门被推开,随之又关上了。
楼道里一阵碜人的寂静。齐修良全然无事地下楼去了,大勇觉得一团血气在周
身冲涌。他在楼梯上站了许久,才一步一顿,好不费力地挪起脚步。
秋玲的出现,使岳鹏程感到意外和惊讶。更使他意外和惊讶的还是秋玲的神态:
少女般的红润和妩媚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满面的憔悴和近乎绝望的惨白。
“秋玲,你这是怎么啦?”
秋玲并不回答,嘴唇咬紧、脑壳低垂,似是喘息,更似是竭力忍受着某种痛苦
的冲击,这一切,都明白无误地告诉岳鹏程: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感情风暴!
的确,秋玲的确刚刚经历了一场感情风暴。
那一天由于淑贞的破坏,使一次“浪漫”计划遭到了挫折。贺子磊并没有追问
什么。秋玲在迅速控制住情绪之后,为自己的恸哭找出了两条理由:一是方才听人
说(她估计贺子磊看见了淑贞),她那个彪子爹,在学校那边无故跟向晖过不去,
使她丢人现眼,想起自己命苦;二是怨恨贺子磊不讲信用不守时间,让她在毒日头
下一阵好等。贺子磊听了她的诉说责备,信以为真。他拥着她,安慰劝导着,同时
赔着礼儿,发誓赌咒以后即使遇上唐山地震,也决不敢误了秋玲的将令。好不容易,
秋玲总算是破涕为笑了。但他们的“浪漫计划”也终于搁了浅。为了弥补损失,秋
玲两次找到贺子磊,要重新安排一次“节日”。贺子磊两次搬出一大堆图纸挡回了。
这使秋玲疑惑不定。她怀疑贺子磊发现了什么,怀疑淑贞为了报复她,向贺子磊透
露了底细。天哪!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往事,那番讲过之后自己也觉得无地自容的
浑话,贺子磊哪怕得知一点点,也决不会与自己继续恋情了。她的新生活的梦想和
希望,也就化作朝云夕雾散去了。她五内翻腾,但也只能在猜测中等待,在等待中
猜测。她真悔恨不该因一时冲动得罪淑贞,悔恨自己与岳鹏程有过那么一种不清不
白的关系。
她无法忍受等待的痛苦。她终于又找到了机会。
刘晓庆主演的《无情的情人》,秋玲很早就从报刊上看到消息。电影昨天到县
里,只演过一场,忽然风传出马上就要禁演的消息。这一来票价猛涨,人人争购。
秋玲托人好不容易买回两张,上午早早地便打电话约会贺子磊。贺子磊的好朋友曲
工告诉说他去五十里外的苏村工地了,答应把秋玲的意思转告给他。秋玲放下电话,
觉得心里不踏实,便让总机帮忙把电话接到苏村。哪想对方回答说,贺子磊昨天刚
刚从苏村走,今天压根儿没有再来。秋玲觉出蹊跷,放下电话立即找到建筑公司。
工程师室的门虚掩着,秋玲正要推门入内,屋里突然传出贺子磊怒气冲冲的吼叫:
“我就是不愿意听这种话!什么冤屈了、够意思了?反正绿帽子得我戴、王人
得我当!你是我贺子磊的朋友,你就干脆告诉她,我贺子磊是条汉子不是团烂泥!
电影我坚决不去!刘晓庆来了也不去!以后让她少来找我!
吼叫显然是朝向曲工的,却如同千斤重石砸到秋玲心头上。秋玲的一颗心和一
片美好的期待,被撕割得七零八落,浸泡到昔涩酸辣的泪汁中了。命啊!“桃花流
水向东奔,一生几得好时辰。”这任谁也难以逃脱的命啊!
躺在自家炕上,秋玲面前是一片冰冷、苍白的雪地。
她恨贺子磊!这个她恨不能将心扒献的人,这个她愿意在今后的岁月里十倍百
倍报答的人,竟然连个招呼不打就逃之夭夭了!这个胆小鬼!这个负心郎!这个草
包汉!她把给贺子磊洗好熨好的衣服,把准备结婚买回的被面、衣物,统统翻出来,
七零八落地丢在地上、炕上。——那是她的心和憧憬啊!
秋玲更恨淑贞。这个岳鹏程的臭老婆看似面和心善,原来是个什么坏事都干得
出来的泼妇!无赖!妖精!毒蛇!她一定不只是去找过贺子磊,还去找过很多人!
她是要把我搞臭,让我在村里待不下去!这个泼妇、无赖!这个妖精、毒蛇!她是
拿刀子朝我心口窝里捅!她这是要毁了我的一辈子啊!
秋玲在炕上翻来滚去,洒下不知多少哀怨仇恨,才逐渐安静下来。她一动不动
望着屋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跳:以后怎么办?贺子磊丢开不说,她的坏名声张
扬开来,在大桑园还怎么嫁人?怎么继续工作下去?
那就只有走,远走高飞!可爹呢?向晖呢?岳鹏程那个臭老婆呢?让她得逞、
高兴?让她盛气凌人继续糟践我?
不!决不!秋玲决不走!秋玲吞不下这口气去!可出路在哪里?老天爷呀!
秋玲暮地想起一个人来——岳鹏程!
他不是很爱你吗?你不是也爱过他吗?
他不是淑贞的男人吗?淑贞不是为着他才朝你下的手吗?
你不是要以牙还牙给淑贞点颜色瞧瞧吗?你不是说过要把岳鹏程从她身边夺过
来吗?
这是唯一的出路!哪怕仅仅是为了报复也应该……
秋玲猛地从炕上爬起,直奔岳鹏程新住处而去。
现在,岳鹏程已经站在面前了。
“出了么事,秋玲?你说,有我嘛!”
如同紧闭的闸门被突然炸开,秋玲的眼泪和着号啕,一齐澎湃起来。
岳鹏程注视着,很快猜出了事情的大概。他关好门,来到秋玲面前,为她擦起
面颊。但他只擦了一下,手就被秋玲抓住了,一张因泪水淋湿而愈发娇艳的面庞随
之仰起。那面庞上显示出的是坚毅和决断:
“鹏程,咱们结婚吧!”
岳鹏程的额头仿佛被通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猛地一扬,僵住了。
“鹏程,咱们结婚吧!”秋玲把她攥住的两只手贴到唇边,又把扬起的面庞靠
向岳鹏程下颔。
岳鹏程在这突如其来的进攻面前,变得懵懂无措了。
与秋玲这样年轻、漂亮的姑娘结婚,也许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会拒绝。对于岳
鹏程自然更是一桩美事。在与秋玲相处的几年里,他不止一次萌生过这种愿望。但
结论总是否定的。因为这意味着必然与淑贞离婚,淑贞多少年里与他生死相依,他
下不了那个狠心。因为一离一合的必然结果,是家庭的彻底破裂,父亲、儿子、女
儿等都必然把他视为寇仇,他为此将付出太多、太大的代价。还因为他怀疑这样的
结合即使成功了,也未必会给他带来长久的幸福。同大桑园这片上地上的几乎所有
男男女女一样,他希图有一个和睦、美满的家庭,并把别人对于自己家庭的称羡视
为极大的荣耀。只是在这个前提下,在不损坏家庭和睦和声誉的前提下,他才希求
能够在极其秘密的情况下,获取一点额外的、赏心说目的欢愉和享受。
与淑贞离婚,同秋玲结婚,对于岳鹏程来说,无异于脱掉高雅、笔挺的西装,
把自己赤条条地晾晒在人流熙攘的阳光地里;无异于正步向前,跨向一道莫测高深
的泥塘。但这些,他怎么跟秋玲讲呢?
“秋玲,你别急。到底出了么事儿,你总得跟我……”岳鹏程极力想缓解秋玲
的情绪,摆脱面前的窘境。
“你不要管!”秋玲目光执拗地盯住他的眼睛,手微微地打着颤。
“秋玲,我是相……”
“不,你回答,同意还是不同意!”
“秋玲……”
“你不同意?”秋玲脸上泛出一层冰冷决绝的紫青色。
岳鹏程觉出时刻的严峻。严峻得一秒可以决定永恒。
“不,我同意。”他目光闪烁了几下,厚厚的嘴唇吐出了几个字。
“啊!”倾流的江河又一次汹涌起来。秋玲伸出两手,倏地死死抱住岳鹏程的
脖子,把蜷缩的身体整个儿投进到岳鹏程的怀抱。
岳鹏程就势抱起秋玲,把一串贪婪的狂吻,印到那因欣慰和陶醉变得红润起来
的眼睛、面颊、鼻子和嘴唇上。他把她抱到席梦思上。他发现,她比天津之夜时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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