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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届---骚动之秋

_12 刘玉民(当代)
好急急火火打扰她呢?
山风送来满山松涛单调、沉郁的吟唱,那吟唱如同一支无字的歌,在岳锐心扉
上撞击滚动。
岳锐起身向山下走去。此时,弄清肖云嫂治病的医院,并且立即赶到肖云嫂身
边去,成了他最急切的愿望。
越过一道平缓的山坳谷地,一条水草丰茂的溪流旁徜徉着一支羊群。羊群旁,
阳光融融、暖风融融的草地上,躺着一个瘦小劲巴的少年。
“小同志,你是哪个村的?”岳锐来到面前。
少年坐起身,眼睛一眨,认出了面前这位书记的父亲。
“跟你一个村。”他待理不理地又躺到草地上。
“一个村?这么说你是大桑园的,还认识我?”岳锐忽然生出兴趣,在少年旁
边的草地上坐下了。
少年却翻过几个身,躲开了一段距离。
“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少年白过一个眼珠,并不答话。
“不,你说你爹是谁吧。
“……石衡保”
“……那,你爷叫什么你知道吗?”
“听俺二大爷说,叫石老成。”
“哦,老成!这么说你是老成的孙子?好,太好啦!”
石硼丁儿被岳锐的情绪感染了,翻身又坐了起来:“你认识俺爷?”
“不但认识,小时候还一起打过羊腚哪!”
石硼丁儿眯缝着两眼,露出了几分悦色。
“哎,老成的孙子,我跟你打听个人行吗?”
“跟我?”
“是啊。咱村原先有一个老太婆,是书记,管全村事儿的,年岁跟我差不多……”
“那不是肖老太吗?谁不知道哇!”
“对对,就是你肖老太!你知道你肖老太现今在哪儿,住在哪个医院里吗?”
“医院?……”石硼丁儿有些茫然地瞟着岳锐。
岳锐,“是啊。她得了重病,住在哪个大医院里……”
石硼丁儿审视的目光在岳锐身上打了几个来回,突然跳起来,嚷着:“你坏!
你儿子书记差点把肖老太整死!肖老太病那么重,管都不管!还大医院味!说得多
好听啊!”
岳锐猛地惊住了。山坳里一阵豪风吹过,松涛又呜呜地唱起了那支无字的歌。
第十四章
几乎在岳锐离开县委大院的同时,羸官坐着他那辆小上海也从县农行出来,正
忙着向回赶。
这两天,他一直在为“二龙戏珠”奔忙。第一条龙,果品的那条龙,并没有让
他多费口舌,便热热闹闹活动起来了。问题在第二条龙,建水泥厂的那条龙上。问
题的关键,又在贷款上:五十万元贷款拿不到手,任你有张铁嘴,初胜利、张仁那
帮小子们的劲儿,也难以鼓得起来。
经过两天紧张的“运动”,现在问题总算有了眉目。球又该踢回到初胜利、张
仁那帮小子们手里了!从农行出来,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那帮小子们火速到
小桑园会齐,同时告诉吴海江,以最快速度,按最高规格,准备一桌酒宴。
小上海驶进罐头厂颇为气派的大门时,初胜利、张仁那伙人已大部分到齐,正
在吹着电扇、喝着“龙泉”,咒“秋老虎”——秋天的太阳太毒,咒羸官比“秋老
虎”还毒,搞得他们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布条儿不泡在汗水里。
吴海江亲自端茶递烟招待,伙房里还在忙个不休。
“羸官这是玩的么花招!有迎宾室不让去,把咱兄弟们搞到你这个破厂子里来!”
初胜利发着愤慨。
“叫你们尝尝我的罐头呗!”吴海江故作诡秘地眨眨眼,说:“不是我吹,你
那老同学在小桑园施展这几年,我这罐头厂,是他最得意、最显了脸的地场。你信
不信?”
“得了得了,我就知道你老给他吹!”
“吹?吹也得有东西吹呀!办厂那一阵儿……”
“噢,我明白啦!把我们找这儿,是要你给上一课的。来来来!”初胜利半真
半假地招呼着张仁他们,“咱们先听海江厂长来一堂革命传统教育课,怎么样?”
“忒!”吴海江红了脸,搁下茶壶出门去了。
会客室里一阵哄笑。其实,羸官办罐头厂的那段经历,初胜利他们没有谁是不
清楚的。
小桑园葡萄见果的第二年是个好收成。石柱铁丝搭起的几百亩架子上,嘟嘟噜
噜,不知挂起了多少串珠宝。事先讲好的,全部卖给“光裕葡萄酒公司”。临下枝
时,因为县里与“光裕”闹了矛盾,人家一口咬定拒收蓬城的葡萄。那时人家是天
下独此一门,原料来源多得是。小桑园却被坑苦了。二十几万斤葡萄下不了架,羸
官紧急动员起全村老少,把葡萄向市场上送,卖回了一笔款子。但还是两眼睁睁,
看着几万斤葡萄烂在了地里。羸官发了狠:不能把命运拴在别人的裤腰带上!不能
把眼睛只盯在自己的家门口!罐头厂应运而生。不仅葡萄,苹果。梨、杏、山植,
以及杂鱼、蠓子虾等等,统统纳入视野。“八方交友,千里联姻”的方针也随之形
成。第一批产品出来后,羸官、吴海江带着样品跑了近半个中国。在清江他们结识
了新成立的“运河贸易公司”总经理安天生。这是位有胆有识的经营家,羸官与他
倾心袒腹一拍即合。合同很快签下了:小桑园每年发送五十万瓶罐头,由“运贸”
包销。
五十万瓶罐头分作几批,如期发往清江去了。清江却突然来人,要求退货,废
除合同。理由很简单:“运河贸易公司”不属于国营单位,按照上边的“新精神”,
原先贷给他们的二百万资金被银行收回,公司面临倒闭,无力支付这笔罐头的款项,
也无力开展贸易活动了。来人一再转达安天生的歉意,一再恳请羸官谅解他们的苦
衷。
摆在羸官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按照合同规定向对方索取一部分赔偿费,然后将
五十万瓶罐头在当地另寻出路。这是件麻烦事。但羸官相信,凭着产品的质量和自
己的手段,那批罐头决不至于砸在手里。
十万火急。当晚,羸官与吴海江便随同来人下了清江。
事实与来人来信所言无二。一度雄心勃勃的安天生,只有面壁长叹,表示愿意
尽自己所能,赔偿按照合同规定所应支付的那部分违约金,听凭货物另行处理。羸
官也只能安慰劝导一番,黯然而退。
消息不知被谁走漏了。第二天起床,羸官还没来得及洗脸,当地几家国营贸易
公司和食品商店的负责人便闯进他下榻的清江宾馆三○二号房间。
一位自称山东老乡的贸易公司经理,十分亲热爽快地拍着羸官的肩膀,说:
“亲不亲一乡人。你小老弟在这儿遇到难题儿,我这个老乡没二话:五十万瓶
罐头我包圆儿啦!就按你原先给‘运贸’的价,不让你吃一分钱的亏!”
“哎,那不行!”一个果品商店的主任连忙说,“见一面分一半儿。我们店小,
要十万瓶。
“我也要十万!”
“我要二十万,一瓶加一分钱!”
“我要三十万,一瓶加一分五!”
这真是做梦难寻的美事儿!愁思满腹的吴海江当即便要签约敲定。
羸官笑笑说:“各位老乡、领导这么信任和支持我们,真是感激不尽。可我们
刚到这儿,总得先喘口气,总得先跟‘运贸’把事情办利索了才好说吧?”
毁啦!这个嘴上没毛的乡下小子原来是个猴精!不须说,这是看出货高热手,
要摸行情的。笑眯眯的老乡、你争我抢的同行们露出一脸的不快。不过态度还是非
常友好的。买卖不成仁义在嘛!何况小岳经理刚到,轻松几天再谈生意上的事,完
全应该,完全应该!嘴上这样说,心里自然还有另外一种说法:你姓岳的小子再猴
精,清江就这么大块地面,不经我们几个大户,你那五十万瓶罐头想要轻轻易易出
手,恐怕也难。你总不能丢进江里,或者再花一笔运费倒腾到别处去吧?到那时,
嘿嘿!……
客人们礼貌地告辞了。告辞的同时各人留下一张名片,声明说:有事可以随时
联系,他们愿意随时效劳。吴海江看出羸官的棋,自己进行了好一番反省。
果然,当天羸官对清江罐头生产的情况、市场销售价格及趋势,进行了详细调
查。结果是令人满意的:每瓶罐头至少可以再提高三分钱,一万五千元额外利润可
以稳拿。羸官很为自己得意了一番,晚饭时对吴海江说:
“这才叫作‘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运贸’倒台,倒让咱们捞了便宜!行,
晚上给留下名片的那几位通通气,约他们明天来正式谈。”
晚上联系通了,但那几位象是预谋好了似地,一律回话:明天实在抽不出时间
再谈,多多包涵,多多包涵!至于什么时候抽得出时间,回答也大同小异:小岳经
理大老远地来一趟不容易,清江也算苏北名城,名胜景观很多,可以先好好观赏观
赏,玩上几天再说嘛。
忒!一碟子端得走的清江,从早到晚灰灰蒙蒙,别说真正的名胜景观并无几处,
即使有兴致何来?那五十万瓶罐头在库房多压一天,便要多付一天的费用呢!
“清楚了吧,这才是咱们的老乡和同行!”羸官说。这本也是情理中事。做生
意嘛,哪个不要点手腕?任凭别人稀柿子一样捏巴的能有几个?但只要货在行情在,
一点小小手腕终究改变不了大局。一段小小的插曲罢了。
令人纳罕的是:羸官当晚竟然睡翻了夜似地在床上碾了半宿,把吴海江也搅得
一夜未得安生。
“今天怎么办?”清早起来,吴海江问。
“什么怎么办?人家不是要咱们多玩几天吗?玩!这一次咱们非玩上个够不可!”
事到而今有什么办法呢?或许也只有以逸待劳可以稳住阵脚了。
羸官全然不是一副悲天悯人无精打采的气色。吃过早饭,从宾馆租来一辆小上
海,直奔“运贸”和与“运贸”有关的几个单位,去跟人家拉呗闲聊。闲聊的中心
是那位倒了台的总经理安天生。他原先都干过什么工作,怎么想起要办“运贸”和
砸了自己铁饭碗的?“运贸”办起一年多开展了哪几项大的业务活动,都是怎么开
展的?他手下有几个助手,家中有几个孩子,爱人为人如何?此人与上下左右关系
如何,与客户关系如何,与家庭关系如何?“运贸”倒台,各方面对他有何评论和
反应?……问题无所不包,不厌其详。吴海江认定羸官只是出于无聊或好奇心,至
多也不过是想从“运贸”总经理的成功与失败中,汲取某些教训罢了。果然,羸官
第二天便对安天生失去了兴趣,开始了真正的“玩”。他们登上航轮,先向北至台
儿庄,又向南至扬州、镇江、杭州,遍览中运河、里运河和江南运河两岸风光。中
途每到一地,还要对当地风土人情、物产经济进行一番考察。羸官一路考察的情况
记了满满一大本子,以至吴海江询问他,是不是有意要步安天生之后尘,在运河上
开辟一条新的“丝绸之路”,是不是有意效法古代名士徐霞客,写一部二十世纪八
十年代的《岳羸官游记》。
这自然是戏语、玩笑话。
然而,五十万瓶罐头的主人失踪二十多天,对于那几位打下如意算盘、留下名
片的老乡和同行们,却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羸官回到宾馆不过半小时,他们便不约
而同汇聚而来。冷落自然是不见了。除了初次的热情之外又增加了慷慨:价格可以
再适当增加一点;更重要的增加,是“一点”江苏特产、清江特产和几张邀请前去
品尝“便宴”的请柬。
主动权又一次回到羸官手里!这次是该刹一刹“地头蛇”们锐气威风的时候了!
吴海江兴奋不已。
羸官却连连赔着情儿,对来客说,那五十万瓶罐头已经全部有主了。
惊愕,愤怒,冷笑……客人们拂袖而去。
吴海江大惑不解:天!这是搞的什么鬼名堂嘛!你四处兜风这么多天,不就是
迫使对方就范?辞了几家大户,那五十万瓶罐头销给准?难道真要推进清江再增加
一点污染不成?
更使吴海江大惑不解的还在晚上。
晚上。按照预先约定的时间,安天生带着好不容易凑起的赔偿金来到清江宾馆
时,羸官已经摆起一桌酒宴。与酒宴同时,还有一纸新拟的补充合同:五十万瓶罐
头的价款,待销售后补交;小桑园综合开发公司自愿暂借十万元人民币,作为“运
河贸易公司”开展业务的临时经费。
安天生惊呆了。望着一纸补充合同,恍恍惚惚,如同坠入十里云雾。
“总经理,我知道你是个英雄,现在正是落难的当儿。”羸官诚恳而豪爽地说,
“我岳羸官算不上英雄,但英雄落难,我愿意搭一把手。我只有一句话:希望你不
要因为眼下一时落难失了英雄气!我等着你‘运河贸易公司’重新振兴发达的那一
天!”
年过四十,身高一米八○的安天生,被羸官几句话说得大泪珠落。他早已获悉
几个单位抢购那批罐头的消息。他想象不出天下竟有如此仗义、如此肝胆的奇人、
奇事!当确信这一切都是无可怀疑的之后,他起身倒了两杯酒,一杯举到羸官面前,
一杯举过头顶,咬钢嚼铁般地说:
“今天就算是我安天生高攀了小岳经理,拜了小岳经理这个生死兄弟!老天爷
在上!日后我安天生和‘运河贸易公司’,果真应了小岳兄弟的话,我……”
他不说了,天下压根儿没有任何话能够表达此刻他的心情。他把高擎的一杯酒
洒到地上一半,然后同羸官手中的酒杯一碰,昂首向天,一倾见底。……
两个月后,“运河贸易公司”奇迹般地复活了,清江来信报喜告捷。
又过了两个月,“运河贸易公司”振兴了、崛起了,总经理安天生带领手下一
行十几名干将大员,千里迢迢赶到东海之滨。
如今,“运河贸易公司”已成为当地一个跨省区、经营额超亿元的大公司。不
知多少厂家千方百计、甚至不择手段与之沟通关系。但小桑园的罐头饮料,小桑园
的土特产品,小桑园需要的各类物资,无论何时、何种情况下,一律优先销售和供
应。羸官用一条无形的纽带,把小桑园同大运河紧紧联接在一起了。
羸官走进罐头厂会客室,立刻被初胜利、张仁那伙“董事”——按照约定,
“龙山水泥厂”一旦成行,各村首脑便组成董事会——包围了。他坦然、轻松地回
答了人们最关心的贷款问题之后,即请众人入席。
酒宴是丰盛的,对虾、海参、鲍鱼也上来了。这次酒宴对于羸官说来,其重要
性,是决不下于当年宴请“运贸”总经理安天生那一次的。
“各位董事先生,咱们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啊?”一切就绪,羸官出了
题目,“咱们北方佬老实巴交,一般先签合同后喝酒。广州那边正反着。要谈生意?
好,先喝酒。灌你一个迷迷登登,再拿出合同:签签字吧!你稍稍一走神儿,得了,
静等着挨坑哭鼻子吧!”
“那咱还是先签,要不便宜不得让你一个人赚了去呀!”初胜利笑嘻嘻地说。
“那好,对合同稿谁还有意见,说吧。”
没人张口,也没人表态。
“合同就是法律,现在不说,将来后悔药可没处买去!”他干脆点起名:“岭
山后。”
“我们不就是保证石灰石供应吗?账我们算过,一年赚个十万八万不成问题。”
张仁回答。
“李龙塘。”
“我们保证火山灰。就是那屹祖宗风水破了,少不了爹妈跟着我受点委屈。”
“王思圣。”
“没问题。”
“邹培德?”
“和他一样。”
逐个查对确无异议之后,羸官第一个走到铺着紫红绒布的桌前签了字。初胜利、
张仁等依次走过。这伙算得上小知识分子的支部书记们,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名字有
着好不沉重的分量,第一次发现自己连名字也写不理想,而且越认真,越写得歪七
扭八不成样子。瞎!早知有这种时候,请个书法老师学上几年也值当哩!
“好了,‘二龙戏珠’这会儿算是成了一半,这酒喝的也有名堂了。”重新回
到酒席桌边时羸官说,“正山叔,你是元老,你先开个头怎么样?”
吴正山今天一式银灰色中山装,也不推辞,说:“我开个头也行。我早说过我
是个老古董。先前羸官说‘二龙戏珠’,我心里也嘀嘀咕咕。那些不说啦,我敬酒。
我就是一句话:今天咱们好比桃园三结义,一百单八条好汉拜忠义堂。往后啊,有
福同享,有难同当,哪个当逃兵当叛徒,天打五雷轰!赞成这话的举杯,亮底儿!”
吴正山一饮而尽,众人自然没有敢冒天打五雷轰罪过的。
依次祝酒。轮到初胜利时,他非要与羸官来上几个“哥俩好。”吴正山知道羸
官酒量不大,想阻止,羸官先一拍巴掌一扬拳,干上了。
屋里顿时响起“六六六”“五魁首”的划拳声。
四五个回合下来,初胜利大获全胜,羸官眼珠儿也有些红了。
“胜利这小子净捣鬼!不算!不算!”
“喔!赖皮咯!”“不行!不行!”“罚!罚两杯!”初胜利、张仁一伙,一
齐冲着羸官起哄。
“你们几个本事大怎么着?”吴正山探过脑袋,“来,哪个跟我来几下子!”
他把手朝初胜利手上拍,初胜利急忙躲开,朝张仁和嚷得最欢的那个鼻尖上挑
个红痣的“红鼻子哥哥”面前靠,那两人也连忙摇头。
开玩笑,谁不知道“白干大王”吴正山哪!
据说是在“祖国山河一片红”那阵儿,一次吴正山推着一小车地瓜干子到城里
换酒。换了两大桶老白干,还剩出满满一钢精锅没处盛。酒厂的人要他再买一个塑
料桶,他说:“我还是盛肚子里吧。”端起钢精锅咕咚咕咚一阵子,酒竟然就没了。
那是六十度的烈性酒,那一钢精锅至少四五斤,把个酒厂里的人惊得眼圆舌卷。吴
正山抹抹嘴,推起两桶酒就往回返。酒厂厂长认定他走不出几步就得趴下,派人随
在后边要看热闹。没想一直跟到大桑园村头,吴正山除了撒了一泼尿,连个趔趄都
没打。“白干大王”的名号由此四扬。如今吴正山虽说上了几岁年纪,真要较量起
来,初胜利、张仁几个绑到一起,也未必赢得了他。
“要论喝酒,你们差远了,我也不行。我那爷,那才算是这个!”吴正山得意,
挑起拇指。
“你是白干大王,那老爷子不成了‘白干神仙’啦!”
“不在这,在个意思。”吴正山绘声绘色讲起来:
“那年我十一,我爷八十,每晚都是我陪着他睡。他馋酒馋得要命。过阳历年
前一天,俺妈给他买了一瓶,怕他看见,藏到碗橱里。俺爷知道了,夜里翻过来覆
过去不阖眼,跟我说:妈个巴子,今黑下怎么就翻夜啦?我说:八成是叫那瓶酒给
馋的。俺爷说:可也差不离,你说我是喝了它还是留着明儿过节?我说:我就知道
你的意思。俺爷说:知道更好,放那儿说不定叫耗子给我踢蹬了呢,干脆!说着,
起身下炕了。到碗橱那边咕咚咕咚一阵回来,孜得不行。我说:行了,这会儿没心
事了,睡觉吧。俺爷上炕,咂着嘴唇,好一会儿说:山子,你妈这回买的么个好酒,
还咸丝丝的。我一听,忙说:坏啦:俺妈买了瓶酱油也在碗橱里,别是让你喝啦!
跑去一看,果不然,那瓶酒一动没动,酱油瓶子干了底儿。俺爷一听倒乐了,说:
上算,一瓶酒顶了两瓶喝!
羸官、初胜利等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几乎没把一桌酒席给掀了。
吴正山讲故事有功,被赏了三杯酒。
“谁还有好听的故事贡献出来,赏酒五杯!”羸官悬出赏格。
“好听的还不有的是啊?”张仁眼珠一旋,伸手抓杯,“我先喝了赏酒再说。”
“那不行!先讲后喝!”
“先讲后喝?”
“先讲后喝。”
“那好,我讲个美人的故事给你们涮涮耳朵吧!你们说,天底下哪儿的美人最
绝?”
“这个问题嘛,得认真考察考察!”
“巴黎出美人,这还用问?”
“你们全是老外了不是!”张仁郑重其事地说一句屈一个指头:“天下美人出
中国;中国美人出山东;山东美人出蓬城;蓬城美人出李龙山。”
“喂,有讲究头!李龙山的美人咱怎么没见哪?”
“哎!没见你就别啰啰,听我细细儿跟你说。”
讲故事成了说山东快书。声调抑扬顿挫,一双筷子嗒嗒地代替了铜板。
当今世上美人多,
美人偏生在山窝。
有个村子的名儿咱先不讲,
位置就在李龙山的前半坡。
村里一个美人你就别说有多俊,
柳叶眉,樱桃嘴地,
轻轻一笑就是俩酒窝。……
“老套子!老套子!”有人喊。
谁说老套子闭上嘴,
听我把新鲜事儿往下说。……
初胜利早已听出门道,接口道:
那个美女芳名就叫肖小玉,
爱上的小伙是他羸官哥。……
张仁的包袱被人揭穿,沮丧地坐下了。众人一阵哄笑,羸官也被逗得乐了。
“你们这也叫讲故事?罚!每人三杯!”
张仁接过一杯喝了。初胜利却涎着脸盯住羸官说:“说正经的吧,要是在过去,
要是小玉再高出那么一丝丝,说不定皇后娘娘也当上了。你老兄,溜墙根去吧!”
羸官招呼众人喝酒,只是装作没有听见。
“哎,你们说,女的漂亮的好还是丑的好?”一杯酒下肚,红鼻子哥哥忽然问。
这伙人正处在一个复杂的年龄,有的刚刚结婚,有的还在谈着对象。女人,尤
其姑娘是他们经常的话题。而且一旦提起,每每便肆意泛滥,失去遮拦。
“废话!没听说谁,见了漂亮姑娘朝一边躲的!”
“那才不一定!”
“不一定?你怎么单挑俊媳妇,不找个丑闺女搂着?”
“呃,这就得看怎么说了。我给你们说个故事。”红鼻子哥哥鼻尖上的红痣闪
了几闪,一本正经地道:“话说苏州有个厂子,厂子里边有个女的,比林黛玉还得
猛出几分。
张仁:“林黛玉算什么呀!挑一担水得掉井里!”
“哎哎哎!”初胜利连忙揪了他一把。
红鼻子哥哥并不受他们干扰,有声有色地讲着:“那女的三十一、二了,屁股
后边至少还跟着一打。后来被厂长看上了。两个人先是偷偷摸摸在一起粘,后来干
脆就大摇大摆朝家里领。
张仁:“他媳妇呢?”
“这不就说她漂亮吗?人家厂长的媳妇每次见那女的来,又是买菜又是做饭,
还得赶着那女的说:‘大妹子,快上床吧,被窝我都给你们暖好啦!’……”
“胡扯!胡扯!”“天下哪有这种事儿!”“该不是说的你红鼻子哥哥自己吧?”
初胜利、张仁等人一阵哄笑、一阵叫嚷。
“别说啦!”羸官突然发一声喊,把一只酒杯拨到地上。一声脆响,众人惊住
了。
“我说酒喝得多了吧!”吴正山连忙来扶羸官,“要不要醒醒酒?”
羸官一愣,突然站起,换过杯满满斟上,锐声嚷道:“你们光顾了胡扯!酒剩
下谁负责任?喝!缺一罚十!我带头!”
咕咚一声。吴正山心里打了一个颤。
送走客人,太阳已经歪到马雅河那边去了。天上还是没有风,“秋老虎”威风
还是不减。田野里收获已经开始,早熟的豆子花生正在被割倒刨出。羸官坐在河边
的树荫下,身上仿佛散了架儿。
“喝多啦,快回去歇着吧。”吴正山劝慰地说,“有事,有我和海江呢。”
“知道。”羸官随口应着。到小桑园这几年,他一直克制自己尽量少喝酒或不
喝酒。今天确是多喝了几杯。但如果论起酒量,实在则算不了什么。上技工中专时,
他和几个好友打赌,啃着成萝卜,一次就喝过一瓶景芝白干。
“要不我送你回去?”吴正山问。他对羸官怀有一种父亲般的情感,也看出羸
官今天的酒喝得有点溪跷。
羸官摇摇头,抬起有些发红的眼睛:“正山叔,石衡保儿子的情况,你查过了
没有?”
吴正山诧异地翕动了一下嘴角。石硼丁儿被开除的消息,是那天小玉当着他和
羸官的面讲的。小玉的用意很明显。但两人都没有表态。因为羸官从外地外村招聘
了一批能人到小桑园落户,小桑园的一姓天下被打破,惹得老尊主和家族里原先的
几位头面人物四处告状,明里暗里设置障碍。羸官虽然不肯屈从他们的压力,对招
人聘人的事却谨慎多了。吴正山是被视为吴家叛逆的,受的气自然也不少。石硼丁
儿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处境纵然令人同情,收到小桑园来也并没有多少理
由。这件事已经过去几天了,吴正山不明白羸官何以重新提出来。
“我想把他先收到咱这儿来,你看行不行?”羸官又问。
“收是可以。”吴正山思谋着说,“只是那样一来,你和河那边又得一场热闹。
我寻思着,你们终究是父子,尽可能的还是别……”
“这根本就扯不到热闹不热闹的事儿!”羸官跳起来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犯了什么罪了学上不成,活也不让干,这是什么王法?什么共产党社会主义?旧社
会碰上善人还收养孤儿味!咱们总不能眼看一个孩子受欺负不管不问吧?”
好象觉出过于冲动,他缓了口气又说:
“再说,咱可以作为招工,让他半天干活半天上学,等他父亲回来再说嘛!”
透过羸官的冲动,吴正山感受到了一股动人心扉的浪潮。那浪潮中翻卷的是对
弱小善良的同情和对不公正、丑恶的嫉恨。他甚至猜出,羸官的决定和冲动,与方
才酒宴上摔碎的那只酒杯,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我同意收。妈个巴子,咱揣个党票总得像那么回事儿!……我这就找小玉去!”
吴正山趿沓着一串脚步离去了。羸官整理了几下衣服,起身直向马雅河对岸去。
一次酒宴,使羸官心中生发起一种奇异而强烈的愿望:他急于回到马雅河对岸的那
个家中,急于见到那个爱他、怜他也让他爱怜和同情的母亲。
院门大敞而开,院里静悄悄的。羸官跨进家门时,耳边却传来一声惊叫:
“哥!你回来啦!”
银屏从屋里跑出,勾住羸官的脖子,打秋千似的悠了一圈儿,又朝从墙角跳起
吠叫着的恺撒踢去威胁的一脚。
“哥,你在家,我得温习功课去”
银屏铁定要上高考班了,这几天已经开始给“摩托车”加油了。
“爷爷在吗?”
“没!”
“妈呢?”
“我怎么知道!”回答已经是在大门外了。
一座院落,只剩下羸官和一位恺撒。
恺撒后腿圈伏,前足支撑,两耳扌宅立,警戒地注视着这位似曾相识的来人。
羸官与这位昔日的伙伴早已生疏了。不惟生疏,作为一种象征,简直视若寇仇。尤
其现在,一见那副神气十足盛气凌人的样儿,就恨不得抓起一根棍子,给它留下几
记重重的教训。
两对目光冷冷地对峙了不下两分钟,羸官才撇下恺撒朝屋里去。身后传来几声
犬吠,完全是威胁和警告的意思。
“哎呀我的羸官子耶!”
羸官刚踏上门阶,徐夏子婶忽然从厨房里冒出来。手里端一个药铫子,汤药已
经滗净,只把药渣倒进院子一角的垃圾桶去。
“你这个羸官子呀!多长时候没回来了?你把你那妈和你这个姥,全都不要了
是不?”
徐夏子婶快嘴如刀,羸官只好陪着笑脸。
“姥,我有那么大胆子?人家事多嘛。”
“事多就不能抽空回来几趟?你没见你那妈,想你都想得疯啦!”
“我这不回来啦——哎,姥,你给谁熬的药呀?”
“给谁熬的?你妈的呗。”
“俺妈病啦?”
“你说说你这个儿子!你妈病了这好几天,你还不知道!”
“你和俺舅也不告诉我!姥,俺妈得的么病?”
“么病,头晕,心口窝疼,血脉不齐。还不都是让你那爸给气的!你那爸呀,
真是没良心!在外边……”
徐夏子婶把药渣倒了,又把药铫子在自来水管上冲洗干净。这才又说:
“羸官子呀,待会儿见了你妈,好好劝导劝导她,让她想开点儿。啊!你妈心
里头就是有你。你劝劝,她定准能听。啊!”
徐夏子婶出院门去了。羸官一屁股坐到院中的石阶上。
……你妈病了……让你爸气的……他在外边……如同天空中突然袭来一股风暴,
羸官的脑海立刻变成了一片波涛连天的汪洋。一种异乎寻常的震惊和痛楚的情感,
迅猛地在他心中冲激着、汹涌着,形成了一股异乎寻常的感情的洪涛:刻骨铭心的
爱,刻骨铭心的恨,刻骨铭心的屈辱……
这种爱、恨和屈辱,是从那件蝙蝠衫时就开始了的。
那个夜晚他原本多么兴奋!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时刻呀!还是在上初中的时候,
他的眼睛就经常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苗条婀娜的身影。那身影简直就是一
轮迷人的明月。从学校回村不久,那轮明月便深深地印进他心灵中了,那一举一动。
一言一语、一颦一笑,甚至包括生气时陵起的秀目和掀起的红唇,都无不洋溢着动
人的诗情。小玉恬静、灵秀,如山中的一株修竹;秋玲则雍容华贵,像一朵盛开的
牡丹。修竹固然可爱,牡丹却更容易让人心迷神驰。对于心狂血热的小伙子,尤其
如此。
羸官是真正爱上了秋玲,正像青山爱上了碧水,蓝天爱上了白云。
那次他听秋玲称赞蝙蝠衫后,利用出差的机会,跑遍了大半个广州市区,用高
出几倍的价格买回了那件漂亮的蝙蝠衫。那天他与秋玲约好会面的地点时间,把改
了不知多少遍、抄了不知多少遍,才终于写成的一封求爱信,小心地放进蝙蝠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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