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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届---骚动之秋

_16 刘玉民(当代)
不是骗你去出苦力,就是有人存心要你的猴,要不就是哪个坏种想瞅机会给你耗子
药吃!石硼丁儿去后,彭彪子着实为他吊了一阵子心。自然,他更多地还是为的缺
了个帮手和好作伴儿的。
“当然啦!俺二大爷说了,人家官子叔跟他爹原本就不是一码子事。他爹那是
个么东西!……”他想起那一日彭彪子落到他身上、屁股上的木棍石块,顿住不说
了。
“妈拉个巴子!天底下还有这种事儿?”彭彪子心里犹自疑疑惑惑。
石硼丁儿又趴在地上写写划划。
“写个毬!费些老牛劲,屁用!”彭彪子把老鹰朝一棵树枝上擎,同时发表着
评论。
“那你彪子叔摆弄老鹰屁用啊?说飞就飞了个毬!”石硼丁儿听得刺耳,反唇
相讥。
“飞了个毬?石硼丁儿,是个精儿!精儿个毬!”
彭彪子不把老鹰朝树枝上擎了,在石硼丁儿眼前晃了晃,猛地一颠胳膊,老鹰
一个蹿儿飞起;先是贴着地面、果树梢顶,随之升人空中,盘旋着、翱翔着:越飞
越高,越飞越远。
“不好啦!彪子叔!”石硼丁儿惊出一身冷汗。
彭彪子像是无事一样,随手摘下几颗又红又大的山楂,躺到地上。石硼丁儿紧
张地注视着天空。天空中的老鹰,转眼间消失到山那边望不见的方向去了。
“飞啦!彪子叔!老鹰真的飞啦!”
石硼丁儿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彭彪子似是“彪”劲发作,眯缝着小眼睛瞅也
不瞅石硼丁儿,只是得意地啃着果子。望着空荡荡的天空,石硼丁儿沮丧地一屁股
坐到地上,两行泪珠悄没声息地滚落下来。他恨自己不该跟彭彪子怄气,把只老鹰
给怄飞了。他跟老鹰可亲哩!要不是进学校,他是宁愿跟老鹰厮守一起的。
仅仅过了一刻工夫,没等石硼丁儿脸上的泪水抹干,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串叮
铃铃的脆响,老鹰神奇地出现了。神奇出现的老鹰贴着果树梢头盘旋几圈,稳稳地
落在了彭彪子胳膊上。
彭彪子亲呢地赏了老鹰几口肉食儿,同时冲着石硼丁儿揶揄地叫:
“飞了个毬!飞了个毬!”
石硼丁儿惊喜地直想上去抱住老鹰亲几个嘴儿,却忍住,悻悻地坐下,冲彭彪
子反击说:
“那你彪子叔,也不能说我学习有毬用啊!”
“哎!就是有毬用!你划上一年能划出只老鹰来?毬!”
“划不出老鹰,我可能给老鹰算帐味!”石硼丁儿皱皱眉头,说:“比方你彪
子叔一天抓十只兔子……”
“毬!十只?你个兔崽子赶得起来?”
“比方你彪子叔一天抓五只兔子……”
“昨儿只抓三只!”
“我是打个比方。比方你也不懂?比方就是……这么说吧,你彪子叔一天均衡
均抓四只,四天一共抓几只嘞?”
“一天四只,四天……”彭彪子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着,把手指掰了几遍,似
乎费了好一番脑子,才说:“你觉着就你精儿!一天抓四只,四天抓四十只呗。”
“四十只?那你彪子叔成兔子大王啦!四四一十六,十六只!”这次轮到石砌
丁儿揶揄地叫了:“有毬用!有毬用!”
两人战了个平手。一个“哈哈”,一个“嘻嘻”,一个骂着“小兔崽子”,一
个喊着“彪子叔”,乐成一团儿。
正在这时,报告石街保凯旋的使臣到了。
“俺爹真的官司打赢啦?”石硼丁儿听过报告,又问。
“是你二大爷说的。”
“啊——”石硼丁儿一个高儿蹦起,原地打了一个旋儿,威威武武地站到彭彪
子面前:“彪子叔,这回你还骂不骂俺爹啦?”
彭彪子困惑地眨了眨眼,好象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
“俺爹打官司赢啦!俺爹回来啦!——”
山谷里、天空中响起一片回声,瓮瓮嗡嗡,好一会儿才远去了、消逝了。
“妈拉个巴子!这也能是真的?”彭彪子半喜半疑,摇摇头晃晃脑,又摘下几
个山植果子嚼起来。
石硼丁儿回到家中时,院里站着不少人。多是石姓家族的亲邻老少。正在听石
衡保绘声绘色讲述见到副省长,和齐修良、大勇去省城检讨、接受处理的情形。
三十九岁的石衡保与三年前承包果园时相比,已经全然换过一个人了。三年
“告状专业户”的生涯,给他留下的最鲜明的印记,就是那一头白发,一头如雪如
银的白发!白发是去年春节期间莫名其妙遭到拘禁,在派出所的黑屋子里度过冰冷
绝望的二十天之后,突然出现的。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头!命运过早地剥夺了
石衡保青丝罩顶的年华,把他打人到白发凌巅的行列!那一头白发,引起了多少人
的震惊和同情啊!半月前,他凭着同情的人们的指点,贸然出现在副省长面前时,
副省长也不禁为那一头白发感慨良久。“老石,凭你这一头白发,这件事我这个副
省长也要管到底!你回去,问题如果解决不好,或者以后再出风波,你就给我写信
或者来找我好啦!”离开省城前再次见到副省长时,副省长叮咛说。
石衡保三年的冤情,家破人亡的冤情,终于得到了昭雪。作为一名归来的胜利
者,他完全有权利、有必要让关心过、同情过他的人,甚至指责过、打击过他的人,
都来分享他的如喷如涌的欢乐的。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一次我是亲眼见啦!省里领导说了,只要
咱们行得端走得正,任谁也别想欺压咱们!共产党的天下,到底跟国民党那时候不
一样啦!”石衡保演讲似地发表着他的感想。
“爹!——”
院门外一声喊。石衡保和众人不约而同,把目光盯向门口。
石硼丁儿鸟儿似地飞了进来。然而,他瞅着那个盯住自己的人,猛地站住了。
“朋子!”石衡保喊着迎过来。
石硼丁儿躲闪着,仿佛陌生人似地打量着他。
“朋子,这是你爹!你爹怎么也不认得啦?”二大爷扯住他的胳膊。
石硼丁儿的目光,停在了石衡保的那一头白雪上。石硼丁儿的爹身强力壮,哪
儿来的这一头雪花?哪儿是这么一副瘦弱苍老的模样?
石衡保的泪光在眶子里流动。那雪花和苍老,他自己又何曾讲得清楚明白呀!
“爹”
“朋子!”
“爹呀!……”
父与子,生疏与亲呢,期待与盼望……无尽的一切情愫,都在交汇的泪水中会
合了。
留下同情和安慰,亲邻们退去了。夕阳投下长长的影子,石街保和石硼丁儿尽
情地领略起相会的欢乐。
“朋子,爹给你做饭。”
“晌饭你没吃呀,爹?”
“是给你做夜饭。”
“这才几点哪!你就……”
“爹今天夜饭不在家吃。咱官司赢了,他们要给咱赔情儿,还得把合同和果园
子都还咱。要我去,你懂吗?”石衡保极力想把事情说得简单明了。
“不!爹!咱不去!”石硼丁儿喊着。
“朋子,得去呀。不去那合同和园子……”
石衡保还有一层无法跟儿子讲清的意思:尽管这次官司打赢了,咱到底是在人
家房檐底下过日子。人家赔情道礼是看的上边领导的面子,咱要不去,往后的日子
还过得好?尽管副省长留下话让有事就去找他,咱一个老农民能真的时不时去找人
家大领导的麻烦吗?
石硼丁儿不理解也不想理解这些,只是嚷着:
“他们坏!爹!他们要杀了你的!”
好像爹真的被杀了似的,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他们敢!”石衡保被儿子感动了,面庞上旋即泛起一层青紫。那青紫被西斜
的太阳一映,镀银似地铮铮闪亮。“我一封信上去,叫他们哭都没地方哭去!”
一刹那,石硼丁儿抹去了淌到嘴角的泪水。他觉得自己和爹顿时成了比海灯法
师和李连杰还要本领高强的,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
第十九章
因为肖云嫂几天病情不稳,血压忽高忽低,心跳时快时慢,心情也时而沉闷时
而亢奋,小玉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候在身边。羸官建厂的事正处在紧要时刻,白日里
马不停蹄四处奔忙,晚上还要代替和陪伴小玉照料肖云嫂。不过几天工夫,两人就
像吞了垫的老鹰,脸面上油光滑润的一层被生生地刮了下来。
下午,陪同请来的两名工程师考察过工地现场之后,羸官匆匆地又进了马雅河
对岸的那所小院。按照羸官的意思,这个小院和小院中的一切。早就应该扒掉重建,
或者一丢了事,搬到河对岸的小楼里去住了。但肖云嫂不肯。说她一辈子就是从草
房小院过来的,不愿意人快死了,再去找那个舒坦的麻烦、不方便的新鲜。小玉是
从来不肯违了奶奶心意的,羸官自然也只能作罢。
肖云嫂吃过药正在休息。小玉撑着疲惫的脑袋倚在炕边,见羸官进屋,把屁股
向里挪了一挪。
“奶奶好些啦?”
“心律总算稳了,血压还是高。多亏吃了活心丸。”小玉递过感激的一瞥。那
活心丸是羸官两天前,托人从省立医院高干病房买回的。
“我在这儿,你快去躺一会儿。”羸官说。
小玉不回答,只把一只绵软的手伸进羸官掌里,把半边身子和脑袋情到羸官肩
上。羸官就势扶住她,同时把身子侧了侧,搅起另一只胳膊,使小玉几乎躺进他怀
里。接着,在她疲惫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
小玉实在是太累了,眼睛一闭,立刻便进入了睡态。在这个世界上,对于这个
苦命而又纯洁的姑娘说来,有什么样的宫殿和席梦思,能比她的这个“坏小子”羸
官哥的怀抱,更使她感到安全、舒适和香酣呢!
忽然,肖云嫂发出一声梦呓似的呻吟,既轻且短。小玉旋即惊醒,揉一把眼睛,
伏到肖云嫂面前听了听呼吸,轻轻唤着:“奶奶,奶奶。”
肖云嫂是睡过一觉来的。老人觉短,久病的老人尤其如此。她的仍然有些浮肿
的眼皮掀了几掀,露出一条缝隙。她看到羸官,印满岁月艰辛的面庞上,透射出一
缕金黄。
“还忙厂子呀,小官子?”
“场地定下了,争取早开工哪。”
“好,早开工好。……学习哪?没忙丢啦?”
“没哪,奶奶。”
肖云嫂一向最关心的是学习:小玉的学习功课和羸官的学习毛主席著作。
“这就好,这就好哇。不管谁怎么说,事儿再怎么变,毛主席的话不能违了。
你说对不,小官子?”
“对,肖奶奶。”
对这位卧病多年的革命老人,羸官能说什么呢?肖云嫂的历史功绩,始终是他
所敬仰的。但涉及到现实改革和工作,他和小玉自有一套章程,并且有约在先,尽
可能少让老人忧虑和挂心。
“奶奶,你病刚好,还是歇着吧。”小玉拉着羸官要进里屋。她生怕引起肖云
嫂的兴奋或激动。兴奋和激动对于肖云嫂意味着什么,她是再清楚不过的。
肖云嫂却抓住羸官的手不放:“奶奶闷着难受,跟你小官子哥说说话不打紧,
啊!”
小玉只好退去,退去的同时朝羸官示过一个眼色。羸官知道那是不许他多说话
的意思。
“你爷哪?你爷回来这几天,都忙些么事儿?”
“忙着作报告讲传统哪。”
岳锐回来,羸官只特意回去看望过一次。第二次回家又没碰见面儿。爷孙二人
没有细谈。一是没单独凑到一起儿,二是羸官不愿意把与岳鹏程的那些陈芝麻烂谷
子翻出来,让老人徒增烦恼。
“他对你爸都说了些么个?”
羸官并不清楚,但为了安慰老人,说:
“俺爷说了,事业要干,不能违着章法胡来。”
肖云嫂满意地似乎带着几分醉意地闭上眼睛。岳锐回来的第二天她就得到了消
息,但她不许羸官和小玉去向岳锐讲一句与自己有关的情况。为的什么,她自己似
乎也讲不清楚。或许因为自己的情况牵联着岳锐的儿子?或许是想看一看这位如今
的岳锐,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使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
是的,确确实实是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
四十几年前,当肖云嫂冒着巨大的危险,把岳锐背回家中时,除了对鬼子的仇
恨和对抗日武装的拥戴,也包含着对那位英俊威武的“岳司令”的喜爱。虽然这种
喜爱,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并无一定目标的欣愉。当她失去了“命根子”,何尝
没有悄悄地把“岳司令”当成自己的“命根子”。这种感情好象是在为那个正规部
队的副团长送行时突然被发现的。那是柿子树点燃起满山灯笼的时节,她和他一言
不发地站在那个如梦如画的山坡地上。当军号响起,岳锐庄重地举起右手行礼告别
时,她几乎没有失去控制,几乎没有扑进那个期待已久的怀抱。……后来,当她收
到那个正规部队副团长的几乎是毫不掩饰的追求的书信,她,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
青年女子,又何尝没有过许多被风暴袭扰得难以成眠的夜晚!……那的的确确是个
难寻难得的好小伙子!可是那算什么呢?要人家感恩报德吗?要扯自己队伍的后腿
吗?要让人家笑话我肖云嫂舍了孩子,是为了寻男人吗?……内心里的矛盾和反复、
坚定和动摇折磨得肖云嫂面容憔悴。但终于转化为一种埋葬和升华:埋葬的是个人
的爱情和幸福,升华的是一种高尚纯洁的对于战友、同志的深挚的友情。那友情悠
远而绵长,象李龙山的云,象马雅河的水,象黄海潮起汐落永恒不息的波涛。……
那友情又一次牵动和冲激着肖云嫂的心。她阖起眼帘,安详地陷入遐思;嘴唇
不时蠕动着,发出隐隐约约的呓语般的声音。
“奶奶在叫岳爷爷的名字。”小玉俯耳听了听,说。
“我这就去找。”羸官站起来。的确,爷爷回来几天了,肖奶奶怎么会不思念
呢。这一对老人的情谊,是任何人间情谊都无法比拟的啊!
未等羸官出门,院子里意外地出现了岳锐那略显佝偻的身影。
岳锐那天从山里回家后,便四处要找岳鹏程。岳鹏程没找到,便找来淑贞审问,
淑贞只是落泪。又找银屏。从石硼丁儿的讥嘲和银屏片片段段的言语里,他大致弄
清了岳鹏程与肖云嫂关系演变的过程,弄清了肖云嫂目前的处境。他没有脸见肖云
嫂!他要找到岳鹏程,狠狠地教训他,让他随他一起去向肖云嫂谢罪!儿子胆敢说
出半个不字,他这个父亲决饶不过他!可到哪儿去找那个混帐透顶的儿子呢?他家
门不登,来去无踪,手下那帮喽罗似乎得到过旨令,一问三不知,胡指鸳鸯乱点兵。
“先找肖云嫂去!起码我先谢罪!起码先看看她的病情!”岳锐不得不改变了原先
的主意。
肖云嫂使岳锐几乎辨认不出了。这就是那个用生命支持抗日武装、支持革命的
肖云嫂吗?这就是那个喝着苞米碴子、用血肉之躯垒筑新生活大厦的肖云嫂吗?这
就是那个给自己留下无尽爱恋和思念,也留下终生难以报答的遗憾的肖云嫂吗?……
然而,不是她,是谁呢?
“奶奶,岳爷爷来啦!”小玉俯到肖云嫂耳边。
没有反响,嘴唇的蠕动和隐隐约约的声音停止了。
“云嫂,我是岳锐。岳锐看你来啦!”
蓦然,呼吸停止了;蓦然,一只干瘦的手伸出,抓住了伸过的另一只手;蓦然,
两颗阳光般的明眸睁开,肖云嫂一挺身坐了起来。
“岳锐,是你,是你吗叩
“云嫂,是我,我是岳锐呀!”
两双手,紧紧地合在一起;两双泪眼,无言对视、倾流。
“云嫂,我知道得晚,知道得晚!我那不肖之子,不肖之子!我是向你请罪来
的!……”
岳锐沉重地低下了那颗从未在任何时刻低下过的头颅。
“看看,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肖云嫂老泪淌落,“岳锐,我得谢你才
是。多亏了你这个孙子,小官子,和小玉两个!玉啊,还不快叫爷!这是你爷,你
俩的爷呀?
“爷。”
“小官子,你也叫,你也叫。”
“爷……”
岳锐十年前在省里学大寨先进表彰会上,得知肖云嫂收养了一个小孙女。人还
是第一次见。他打量着满面羞赧的小玉和站在小玉身后的羸官,心里立时明亮起来。
原先他对羸官同岳鹏程的决裂,一直不以为然。回来这几天也几次想找羸官批评劝
说,此时不惟理解,而且满怀欣喜和感激之情了。他把羸官。小玉拉到身边,声音
颤抖着:
“好孩子!爷爷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了。肖云嫂从枕头旁拿出一叠写好的材料交到岳锐手里。这
是写给县委转市委、省委和党中央的一封信。信中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身份,指出
近年一批党的干部和党员蜕化变质的种种危险倾向,提请上级党委和中央引起注意。
“改革好,让老百姓富起来、国家强起来好,我拥护。可是如果为了这,随便让干
部和党员腐败堕落无法无天,那就是丢了根本。要是共产党成了国民党,社会主义
成了资本主义,经济再发展,我也不拥护,毛主席在天之灵也得落泪。……”信的
末尾,肖云嫂这样说。
“说得好,说得好哇云嫂!要不要我给你当通信员?”
“我想过几天,身子骨再强些,让玉儿和小官子推着我,到县委去一趟。”
“好,好云嫂!……”
“岳锐,咱们是几年没照过面儿来着的?”
“几年?从省里开会那次呗!”
“你还记得那年省里开会时的情景不?”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批林批孔’刚过,我这个‘老右倾’刚被放
出来。接到你的电话,我都差点欢喜疯了呢!”
“还记得那天我说的话?”
“怎么不记得!你说这么干下去,共产主义就有盼头啦!”
“我是那么说的?我说咱大桑园多少年,老百姓都是腰带扎得绷紧,吃饭都不
敢站着吃。如今腰带总算松开了,站着吃饭也没人喝斥了,不算丰衣也算足食了,
再这么连着轴干下去,老百姓就有盼头啦,共产主义就有盼头啦!”
“是,你是这么说的。当时我还把腰带松了松,站着吃了顿饭嘛!”
“发奖那天的事儿你也还记得?”
“记得!宣读名单,第一个就是你云嫂。我看着你走上主席台,还踩着音乐的
拍子和台下鼓掌的拍子,跟跳舞似的。看着省里领导给你颁的大红的锦旗!……”
“怎么是大红的?你敢情是眼花啦!还镶着金边嘛!……玉啊,玉啊!”
“奶奶。”
“把奶奶那个箱子搬来。”
“奶奶,你千万别……”
“这个孩子说的!快去!”
“奶奶,箱子搬来啦。”
“打开,让你爷和小官子看看。……岳锐,你看,你看这是么个。”
“锦旗?这么多!”
“这么多?你知道这是谁的?”
“云嫂你的呗!别人谁能得一箱子!”
“是嘛!还是你岳锐知道!你岳锐知道!我当了三十二年的政这是五十四面锦
旗,奖状还不算!”
“了不起,了不起呀云嫂!……”
“玉啊,把那面大的拿出来!……”
“奶奶,你累了,歇会儿我再拿。”
“看你小孩丫丫迂道的!听话,拿省里发的那面,金丝绣着碗大字的那面!……
小官子,撑起来让你爷看!岳锐,看哪,你看哪。”
“云嫂,我看见啦!‘奖、给、陈、永、贵、式、的、好、干、部’。这就是
那次会上发的那一面嘛!”
“你看清楚啦?”
“看清楚了嘛!”
“我下主席台时差点摔了一跤,你也看清楚啦?”
“怎么没看清楚?是省里领导把你搀下台来的嘛!”
“哎呀呀!你都看见啦!可你没看见发完奖晚上宴会的情形儿!是个老大老大
的宴会厅哟,一排二十几桌。我这个老婆子和省里领导排在一桌。省里领导讲完话,
让我也说几句。我说:我没别的要说,就是一句: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让社
会主义东风压倒资本主义西风,多少人命都丢了。咱们这些活着的人不豁出命去干,
上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下对不起天地良心!省里领导说:肖云嫂,就你这句话,
值得上一万两金子!敬酒时,省里领导第一个来到我面前。我就喝,一口一盅,一
口一盅!那些照相的记者哗哩叭啦按镜头,晃得我眼都睁不开。宴会厅里那么多人
都给我鼓掌,就跟马雅河发大水似的。他们越照。越鼓掌,我就越喝!一口一盅!
一口一盅……”
讲述中断了。肖云嫂面含笑容,安详地阖上了眼帘。被肖云嫂的讲述打动了的
岳锐,也沉浸到往事的醉人的漩涡里。
“奶奶。”小玉唤了一声。
肖云嫂带着永恒的微笑,一动不动。
小玉熟练地摸起肖云嫂的脉搏,眼睛盯着表针。但她旋即放开了,把手放到肖
云嫂鼻前和胸前。她僵住了,好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奶奶!——”
得知肖云嫂过世的消息,岳鹏程正在参加月牙岛承包协议的签字仪式。他还是
很沉默了一阵子,并且拿定主意,准备像模像样地为肖云嫂办一办丧事。算是对肖
云嫂表示一点情谊,为自己挽回一点影响,同时也向老爷子作出一个交待。但另一
个消息很快传来:小桑园决定按革命功臣和革命烈士的规格,大张旗鼓地为肖云嫂
举行葬礼。岳鹏程震惊的同时,感受到了一种严峻的挑战。当即喊过齐修良,要他
立马去找秋玲,务必要把肖云嫂的丧事揽过来。
经历过一场疾风暴雨式的感情危机,秋玲的心帆似乎已经驶进了宁静的港湾。
几天里,上班、下班、开会、接待客人,督促小弟学习,经管父亲衣食,一切仿佛
都恢复了正常。但接待处的姑娘们都以惊奇的目光观察着她,不明白他们的主任怎
么会从“十八的姑娘”,突然变成“八十的老太婆”,任你怎么拨弄逗引也难得见
出一点笑颜。
岳鹏程答应同秋玲结婚,使秋玲干苦的心田得到了滋润。但她无论如何难以兴
奋起来,她的心总像是带着血痕被泡进饱和的盐水里。岳鹏程打算什么时候去和他
老婆离婚,他和她什么时候能正式办理结婚手续,他没提,她也没有追问和催促。
是冷静下来之后,对淑贞进行报复的念头变得淡薄了?还是岳鹏程答应结婚时的迟
疑,引起了她对于他的诚意的怀疑?抑或是与贺子磊的关系又产生了某种新的猜测
和希望?秋玲自己也无法弄得明白清楚。她只觉得这几天,是在一种恍惚的病态中
度过的。
直到齐修良找来,传达岳鹏程的旨令,秋玲才突然从那种恍惚的病态中惊醒过
来。
“你说谁?肖云嫂?哪个肖云嫂死啦?”
“你还不知道哇。还有哪个肖云嫂,就是……”
“啊!……”秋玲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惜和悲哀。
对于肖云嫂,秋玲是怀有一种特殊感情的。小时候有一次,因为对欺侮爹的几
个赖皮小子表示了不满,秋玲被从几尺高的石台上推下,摔得界青面肿,并且招来
一阵污言秽语和石块。土坷垃的袭击。是肖云嫂闻讯赶来,为秋玲涂了药水包了伤
口,又逼迫那几个赖皮小子当着众人的面儿,给秋玲赔礼认错。秋玲永远忘不了肖
云嫂斥责那几个赖皮小子的话:“你们欺负人家孩子也不怕伤天害理!你们有本事,
给我到越南打美国鬼子去!你们往后再敢欺负她一次,我就叫民兵连长送你们蹲牢
子去!不信你们就试试!”秋玲妈死时,家里连一领席子也拿不出,街邻竟无人肯
帮助送葬。又是肖云嫂把自家的炕席揭了,亲自带着人把妈送走了。小时候的秋玲,
是把肖云嫂看作大恩人的。虽然这几年肖云嫂病中她只去看望过两次,但在心的底
层,仍然蕴藏着对于肖云嫂的很深的爱戴和敬重。
肖云嫂的死,使秋玲心中蕴藏的情感倾泻而出。站到蒙着白布单子的肖云嫂遗
体前,她不觉失声痛哭。这使身着粗布孝服守候灵前的小玉大为感动。因为羸官而
在两人心中形成的怨文和隔膜,顷刻间冰消雪化了。
吴正山、吴海江带领一伙人显然已经忙过一阵了。屋里院外收拾得齐齐整整,
正在向院中用行军床临时搭起的灵床四国摆放鲜花、松柏。一切都在迅速和静悄悄
中进行。齐修良和秋玲进来,招呼也没人打过一个。
“吴书记,吴书记。”齐修良低声喊着吴正山。
吴正山正眼不瞅,只把手一扬:“喷!没见我忙么哩吗?”
“是这么回事,吴书记。”齐修良只好拉住他,“镇委通知,肖云嫂的后事由
我们负责。你们是不是……”
所谓镇委通知,不过是岳鹏程让齐修良亮出的一个招牌。羸官和小桑园对镇委,
一向是颇为讲究组织纪律性的。
“耶?”吴正山瞪圆两眼,“小玉是我们的职工,这职工家属的丧事,我们倒
不该管啦?”
“不是这个意思,吴书记。这是镇委决定,你们有意见可以反映,可总不能不
服从吧?”齐修良按照岳鹏程交待的“策略”把“镇委”和“镇委决定”一股劲儿
往外抛。
“镇委决定?……”吴正山好不费力地想了一会儿,招招手把吴海江叫到面前,
“哎海江,齐经理说镇委不准咱们给小玉的奶奶办丧事,你怎么也不早说一声?”
“咱村电话线路坏了三天。”吴海江打着滑腔说。
齐修良哭笑不得:“吴书记,我是说,肖云嫂的丧事按理得以我们为主。”
“得!有为主就有为辅。一会儿告别仪式准备不好,咱们可都没法交待!”吴
海江龇龇牙拉着吴正山又安排调拨起来。
齐修良见小桑园已有计划安排,并且已经抢了先,知道再费口舌也是枉然。同
时心里清楚,在肖云嫂的事情上,岳鹏程做得确实有悖人情事理,如果为着丧事闹
起来更丢了理儿,自己也得跟着挨骂难堪,便来了干净利落的一招:回办公室找岳
鹏程汇报去了。
秋玲只想表达表达自己的心思,并不去掺和那个争执在院里帮着收拾整理起家
什杂物。她拿着一把用过的扫帚朝厢屋里去时,意外地,与从院外走进的羸官撞了
一个正面。
秋玲已经好久没见羸官了。更不要说近在咫尺站在一起。羸官长高、长坚实了,
原本有些尖削、撑不开架儿来的肩膀,变得平实而宽厚;嘴唇上下翘起一圈胡髭,
那里虽然尚未开垦,却也显出粗黑茂盛的样子;洋溢着生气和自信的面庞上,同时
显出成熟和从容。因为走得匆忙,羸官几乎没有撞到秋玲身上。
“你?你也来啦?”
突如其来的情势,和显现面前的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彤云倩影,猛然间把羸官
推人到一个牵魂动魄的迷宫。他声音意外的轻柔,连自己也无法想象会是出于自己
的口中。
那轻柔带给秋玲的是一阵慌乱。那件被剪得丝丝缕缕的蝙蝠衫留给秋玲的,不
仅仅是爱情的失落,还有内心的愧作和惊骇。她断定羸官对自己充满了铭心刻骨的
仇恨。因此往日与羸官会面,不是视而不见便是远远躲避。她完全没有料到猝然相
遇,羸官竟会以这样亲热的目光和口吻向她问候。她心失禁不住一阵狂跳,额顶也
随之涌起一阵血潮。
“嗯。你也来啦?”秋玲以同样的轻柔回答着。回答的同时,伴以感激、火热
的一瞥。
两双热烈、清明的眸子猝然撞到一起,一道乌刺刺的电光豁然划破浓云,顷刻
间把时间老人用怨文和仇恨在两人心灵中形成的深壑填平了。这是分手四年中——
整整一个漫长的四年!羸官、秋玲之间说的第一句话,相互间投射的第一束目光。
这一句话、一束目光,犹如一阵凶猛的魔风,把两人同时卷进到一种神奇迷离的境
界中了。
在羸官眼睛中,秋玲又成了当年那个纯洁、美丽的安琪儿。而在秋玲心目里,
她的全部的情和爱突然间一齐转移了位置:原来她的心是真正属于这个被自己伤害
过的决绝刚勇的小伙子的!哪怕为了小伙子的一句问候、一个目光去死,她也觉得
荣耀和幸福!
咫尺之间,四目相向,羸官和秋玲都分明地听到了对方的心跳。
然而,仅仅持续了几秒钟时间,当院子一边传来一声含糊的问话,秋玲把颤抖
和贪婪的目光再次投向对面时,对面那片明媚绮丽的天空,已经被骤起的阴云改变
了模样:那是冷酷、鄙视、仇恨凝成的阴霾,好厚好厚的阴霾。
多么可怕的变化!多么可怕的阴霾啊!
秋玲深深地打了一个颤栗。那颤栗直打进五脏六腑。
院外传来人声,秋玲仓皇进了厢屋。
进院的是岳锐和淑贞。淑贞被银屏搀扶着,依然显得憔悴单薄。
“妈!”羸官示威似的喊着迎到院门。
秋玲分明觉出,那喊声正如一柄带血的利刃,朝向自己心窝飞来。
小玉迎住岳锐、淑贞,小院里顿时荡起一重唏嘘、抚慰的深情。躲进厢屋的秋
玲,被心中的悲哀和绝望冲击着,突然两手掩面,踉跄地奔出院门去了。
临时灵堂一切就绪,肖云嫂被安放在一张行军床上,身上破例地盖上了一面辉
煌的镰刀斧头旗。
十点,县民政局长和镇委书记来了。经镇委办公会议提议并请示县委书记祖远
同意,肖云嫂的遗体火化后,骨灰存放到烈士陵园纪念馆。民政局长和镇委书记来
向肖云嫂告别。吴正山、羸官带着小桑园全体党员和初胜利、张仁等十几名邻近村
庄的支部书记来了。岳鹏程和大桑园党总支几名成员也来了。他第一次没有走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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