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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届---第二个太阳

_8 刘白羽(当代)
  “这还没人伏呢!要讲热,还在后头呢!”
  “那岂不要热死人?”
  “暴晒发痧的人是有的。”
  “……”
  说不出一种什么滋味暗暗侵袭着牟春光。
  牟春光回想,解放平津后,部队动员南下作战,他虽然争先恐后,表决心,发誓言,但心底下还有点不踏贴,就暗自扯了从辽西战役以后就相熟起来的岳大壮问:“听说你们南方热起来,墙头上能贴饼子,生水里能煮鸡蛋?”岳大壮笑起来说:“你别听人瞎咋唬了,世上哪里有那样事!”两人一搭一合,说得兴起,岳大壮就跟牟春光讲了一番南方多么美,多么好的话,而谈论南方竟构成他们之间的缘分,愈往南走,离家乡愈近,岳大壮说不出有那么一股子喜气,一路之上便唠唠叨叨对牟春光夸奖南方。牟春光听在耳里放在心上,可是,经过几天的磨难,一层阴影暗暗升上心头。
  在他跟老板说话间,突然觉得大腿上刺得猛疼。
  老板见他又拍又打,就笑将起来:
  “你看,这里遍地稻田,哪能没有蚊虫!”
  “这哪里是蚊虫,简直比马蜂还厉害,隔一层布都刺透了。”
  不过慢慢饮下一杯热茶,心里到底凉爽了些。
  一时之间,疲劳困倦袭上身来,他便走回屋里,就在全班战友之旁摊铺在地下的稻草秸上找得一席之地,躺了下来,摇着老板给的破芭蕉扇,也就睡熟了。
  下半夜,他迷迷糊糊,好像回到黑龙江老家,穿过白杨林子,来到辽阔无边的大草原上。一阵阵小风吹来,那样清凉,那样潇洒;一下又看到成群雪白的鸭子,掀动着红蹼掌,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游荡;一下仿佛自己也在河里浮游,而且抓到一只活蹦乱跳的金色鲤鱼,他欢喜得不得了,就抱在怀里;不知怎么,鲤鱼竟一下变成马蜂,而且泼刺一声从怀里猛跳出去……
  于是他一下惊醒转来。
  他揉揉两眼,心下想:
  “老人说,人心里想什么就会梦见什么,我是怀念家乡大草原了。”
  他满怀惆怅,看看门洞外已经泛白,他不想再睡,爬起来走出去。
  他站在禾场上,向东方瞭望,一片污浊混沌的曙光又红又暗,一看就将带来更加炎热的一天。
  牟春光这个勇敢的人,心头有些发怵了。
  他对自己心境十分恼火,仔细分辨,他此刻不知为什么暗暗埋怨起岳大壮来,他觉得那些甜言蜜语,全是欺骗。
  不过,清晨上路以后,牟春光作为一班之长,心下还暗暗鼓励自己:“不是火里不怕燃烧,水里不会下沉吗?我难道就真的被烧光、沉没?”他为了鼓舞士气,大声喊叫:
  “二班同志!咱们唱个歌好不好?”
  “好!”战士们见班长兴头很高,也跟着嗷嗷叫,“唱什么好?”
  牟春光立刻喊道:
  “就唱火里不怕燃烧,水里不会下沉!”
  说着,他举手一挥。于是,一只从东北唱到华北、又唱到南方来的这支苏联《骑兵歌》,就飘扬飞荡起来。
  是的,
  牟春光不肯示弱,
  牟春光挺拔而起。
  不过,这一天跟头一天不一样,那股子潮湿闷热似乎已经蒸发净尽,赤日之下,灰尘滚滚,蔽日遮天。走到快晌午,火热的太阳光,就像一千座、一万座火山同时爆发,把火山口里喷射出来的熔岩和热灰一起扑向人间。熔岩流像通红的钢水,带着热,带着火。热灰像雨一样稠密地落在人们身上,在灼伤、在侵蚀,在吞噬人的肉体。于是整个地球都燃起熊熊大火,火一直烧到牟春光心里,早晨一度昂奋起来的心绪又渐次黯淡下来。
  是枪林弹雨,他敢冲敢拼,
  是血光火影,他能打能杀,
  可是,这大自然的暴虐,他跟谁去搏去斗!
  当他低了头,膛着火热的灰尘走着的时候,突然间,一阵嘶喊声一下把他惊醒过来。
  他抬头看时,大吃一惊。
  原来是走在二班排头一个战士,扑嗵一下跌倒地下。一股火焰倏然传遍牟春光全身,他立刻跑过去。只见那战士满脸胀得紫茄子一样,牙关紧闭,嘴唇煞白,人已昏迷不醒。这一见,牟春光不觉肝肠痛断,猛扑下身,摸了摸他的心脏,心脏跳动已非常微弱。他想给他解开衣襟松松气,可那只能让暴日炙烤他的胸膛。他听见大伙喊:
  “水!”
  “水!”
  ……
  可是,水壶在火热炎天之下,早已干涸了。
  大家拍着水壶,空自焦急,无计可施。
  牟春光仰头左右环顾,突然站起身往稻田地那边跑去。
  他窜到田边,两膝跪倒,趴下身子,从稻棵底下勺起半茶缸污浊的泥水,水是那样混,发出腥味,可这是水呀!
  他端着这缸水就往回跑。
  一个排长见这情景一把拦住他:
  “上级严禁饮用污水……”
  牟春光满面通红,两眼圆睁,只一把,把那个排长推得踉踉跄跄,几乎跌倒。
  他径直朝那个垂危的战士跑去,撬开紧闭的牙关,把那缸水向他的口中倒去,战士喉咙间哽地响了一声,紧闭的嘴眼却都没有张开。牟春光一眼瞧见,战士身上都发青了,就像一记闷棍朝他头上猛打,他脑子里“轰”的一声。
  正在这当儿,牟春光听到有人连声朝他喊叫:
  “牟春光!牟春光!”
  抬头看时,原来是随队的军医,带着一副担架,飞奔而来。
  军医见牟春光往人口里倒泥水,勃然大怒,正待发作,但见牟春光太阳穴上暴涨的血管像蜿蜒的青蚯蚓在微微簌动,便耐住了性子,只是把牟春光推开了。
  军医施行了紧急抢救措施之后,立即把那战士抬上担架往后走去。
  牟春光失神落魄地站在那里,望着那担架忽悠忽悠荡着愈走愈远。
  他突然抱着头顶,哭了出来。
  那夜暴雨山洪,没有镇住牟春光。
  今天这要扼杀人性命的暴日,却强烈地震撼了他的灵魂。
  他把一股恼火气都发泄在岳大壮身上:这南方,
  有什么美?!
  有什么好?!
  这是火的炼狱呀!……
  谁料一转眼间,片云如墨,大雨倾盆,云雾低垂在地面上,雨点狠擂在人身上。全军人等,像一下跌过火山,又一下闯入火海。由于前面情况紧急,他们竟在这暴雨中急行军一天一夜。天亮一看,遍地尽成泽国,人们在泥泞中跋涉而前。 【www.VNKO.net 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偏偏在这时,连长命令:
  “二班长,带领全班人去帮助推炮!”
  原来,炮兵隔在山洪那边,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从后面急慌慌赶上来,谁知在沤得稀烂的乱泥塘里却遭遇了南下作战以来的一场厄运。几辆炮车一起陷在泥泞中,轮子只在原地一个劲打滑,泥水飞溅,寸步难移。炮兵战士们顶风冒雨,拼着全力用肩膀、胸脯顶住推车。唰唰转动的车轮,把大量的泥水飞旋起来,泼洒得战士们一个个像泥人一样,谁也认不出谁了。
  步兵和炮兵从来亲如兄弟。可是步兵和炮兵也有矛盾,特别在行军途上。马匹嗷嗷叫,把步兵队伍往路边上挤,挤得队形不成其为队形了,然后,炮车一摇一颠,扬起大阵灰尘,让步兵在后面吃土。每当这时,步兵就没个好气,难免说几句怪话。等到火线上,万炮齐鸣,大显神威,仗打完,两家兄弟又互相挑大拇指,谈谈笑笑了。
  现在,大炮陷在烂泥塘里,任凭怎样推搡,这些钢铁的尊神,稳如泰山,纹丝不动。牟春光本来心里不顺,情绪不高,无意中说了一句:
  “南方好,南方好,咱们战争之神都变成废物了。”
  这话偏偏给岳大壮听到了。
  牟春光和岳大壮,各有各的秉性,有一点却相同,牟春光开朗,欢喜说说笑笑,可一认真起来,不免火暴。岳大壮腼腆,可是犟劲一上来,几条牲口也扳不动。岳大壮爱护炮兵的荣誉有如生命,本来一肚子闷气,给牟春光这俏皮话一挑就动了火。他把脖子一梗,一声霹雳:
  “炮兵造罪炮兵受,你们给我滚开!”
  牟春光的处世哲学是“人护脸,树护皮”。本来一场好心,倒落得扫了面子。两股劲扭在一起,就顶撞起来,愈吵嚷愈厉害。一大堆人围上来,看这两个人红头涨脸的,像斗鸡一样,而双方各护各的人。一下形成对立的两个阵垒,一时之间,道路都给堵塞了。
  陈文洪带领着几个参谋和警卫员从后边上来,刚好走到这里,便连忙抢上几步,分开众人。他一看,一个是牟春光,一个是岳大壮,都是在心里挂了号的优秀战士,偏偏他们两人吵红了眼,见师首长来,也不肯平息,高声咒骂,你推我搡。
  “给我住口”一股怒火从陈文洪胸膛里腾地迸发而起,他大吼一声,把两手往腰里一叉,他的衣襟敞开,里面胸脯上那件背心,又是雨水,又是汗水,泥污污,湿渌渌,发了黑。他的两眼瞪得圆彪彪的,看看牟春光——多么好的班长,看看岳大壮——多么好的炮手。心里暗想:“偏偏是你们两个,在这儿演得一出好戏!”他把已经冲上脑门的火气硬压下去,冷峻地喝问:
  “牟春光,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牟春光如实报告,是六连长命令他来帮助推炮的,陈文洪立刻喝道:
  “执行命令,你给我带上你一班人立刻追赶部队,归还建制。这是打仗,不是哄孩子闹把戏!”
  牟春光听罢,悻悻然横了岳大壮一眼,岳大壮立刻懂得,那眼色是说:“走着瞧吧!”岳大壮整个脖子涨得通红,还要冲过去,给陈文洪一把拉住。于是,牟春光带上一班人,很快就隐没在急急前行的队伍中不见了。
  这里陈文洪通过报话机调来一个步兵连一起推车运炮。
   

  暴雨过后,又是响晴的天,秦震坐在吉普上前行。
  如果说南方夏季的暴风雨可怕,那么,暴雨之后的猛热才真真是可怕呢!太阳在下火,整个天空在燃烧。雨水蒸发出来的热气,像毒烟恶瘴,憋闷得人喘不过气,出不来汗。
  秦震望了望这天气,叹一口气,自言自语:
  “炎天流火,这才叫炎天流火呢!”
  秦震在路边停下来,通过电台与各方面取得联系。从报告上看,由于洪水暴发,敌人没有上钩而滑脱掉了,这使秦震不觉一阵懊恼,不过随即淡然一笑,心下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把情况报告了兵团司令部,得到八个字回答:“克服万难,猛迫不舍!”再上路时,他叫司机把车开得慢些,因为路上部队正潮涌般向南推进。他仔细地观察部队,战士们一下给大雨淋湿,一下给太阳烤焦,在秦震眼中,一个个虽然还是争先恐后,士气高昂,但是脸色黄里透白,眼睛显得又黑又大,通身上下仿佛缺少了一点什么光彩。他望着他们,他们也望着他,他突然感到一阵心酸。连秦震这个南方土生土长的老兵,一下投入这暴热之下,也感到实在难熬。北方夏季作战,走在太阳底下也热,但大汗淋漓;这南方的酷暑,却烤得你连汗粒也渗不出一颗。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水都干枯了,马上就要燃烧起来,而阳光、火、热,还一个劲一起向他心里渗透。他放眼四望,大野里一切都在蔫萎、枯焦,他想寻一只飞鸟,天上连鸟影都没有;他想觅一声蛙鸣,池塘里发出一股闷湿的热气。战士从路边上拔一把青草搭在头顶,没多久,晒得枝叶都纷纷碎成粉末了。
  ——不易呀!从零下四十度严寒,一下到零上四十度酷暑,从冰窟窿进了炼钢炉,孙悟空烧炼个火眼金睛,也不过如此吧!
  但是,当吉普车从他们身旁掠过,他突然发现战士脸上有一种欣喜之色。是不是吉普兜起一点微风,给他们一些些凉意?当坐在车上的秦震,发觉一点风也没有时,战士中间那一阵欢腾,他们的笑语,他们的呼唤,却使秦震两眼渐渐濡湿,心里漾出一种对战士们的感激的心情。
  一个傍晚,秦震和陈文洪师部会合。
  所谓师部,不过是在旷野土坝子上用几根竹竿撑起一张油布。布棚下,一堆弹药箱摞成桌子,上面摆着几部电话机子,还有望远镜、水壶、马灯,在最中间的箱面上铺着军用地图。这小棚旁边就是电台,正在发出嘀嘀哒哒的声响。
  秦震跳下吉普,大踏步朝那儿走去。一面乐呵呵地说:
  “文洪啊!你这师部还满有个气派么!”
  “还什么气派,这两天,老天爷才真气派呢!”
  陈文洪话虽这么说,却精神抖擞,毫无疲惫之情。
  秦震可是瞪了他一眼说:“不要怨天尤人呀!”
  这是一片平草坝子,牟春光所在的那个营在这里露营。天断黑时,好容易盼来一股清风,给露营的人们带来一点轻松愉快。从十一日开始南进,已经四天四夜,到了这儿,实在精疲力竭,寸步难行,陈文洪命令就地露营了。干粮袋里的炒面给大雨泡湿,又给暴日晒干,结成一块一块硬疙瘩,发出馊味。战士们咬得牙巴骨咯崩咯崩响,还是狼吞虎咽,一阵饱餐,然后摊开手脚在软茵茵草地上睡下。炙晒过后,闻到草香,就不觉欣然睡了过去。
  不过,有一个人没有睡,这人是牟春光。就像心上割得碎裂,同岳大壮顶撞之后,他心里一直堵得慌。
  谁知,刚才那阵清风,像一个句号一样,在白天与黑夜之间划了一个分界线,好似告诉人们:火热的白天结束了,现在黑夜已经降临,只不过给人以短暂的喘息,你们要准备继之而来的这一个更加燠闷难当的黑夜。这种热力是从哪儿来的?从天上来的?不像,天上的群星,兀自水灵灵地,那样惬意地闪闪烁烁;从地里来的?不像,地心饱饮了大量雨水,又何必拿热火来熬煎这个黑夜。这郁积的闷热罩着长江两岸这一片辽阔而低洼的盆地,凝固密结成一个热气层,像重云,像浓雾,却又看不见,只是一种粘腻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热。战士们酣睡不醒,身上的热汗却渗透衣衫,露水和汗水搅混起来,像在人身上脸上涂了一层油脂。大群蚊虫像乌云一样飞来,落在这个人身上、那个人身上,吮吸鲜血,而且嗡嗡叫着,真是蚊阵如雷,在这一片草坪上旋来荡去,逞威肆虐,任意横行。
  牟春光翻来覆去睡不着。
  战友们的鼾声雷响,可是他怎样也睡不着。
  蚊虫好像特别憎恨这个醒着的人,恶狠狠地向他扑来。
  他用帽子遮住脸,不行,燠热难当。
  他挥着两手驱赶蚊虫,不行,愈撵来得愈猛。
  因为,这儿的蚊子很藐视人,根本不知道天地间竟有这样一种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东西要把蚊虫杀死,于是蚊虫们就和这种东西展开殊死搏斗。在蚊虫眼里,这些东西只不过是供它们饱餐的血肉。
  毫无疑问,这有点伤害牟春光的自尊心,南方的蚊子也这样欺生,岂不恼人!
  南方,又是南方!他刚一翻身,一只大蚊子就猛叮了他一口,他气得蹦起来,那蚊虫又嗡的一声乘胜而去了。
  牟春光伸出两手一摸,半个脸都肿了。
  他一股无名火起,无处发泄,就又落到岳大壮头上。
  那天在路上,为了好心好意帮助炮兵兄弟,却闹了一肚子闷气。这会,他又和蚊子狠狠干了一仗,竟然败下阵来,就嘟嘟囔囔咒骂:
  “你岳大壮吹牛!”
  “你岳大壮欺骗!”
  “这就是你那天堂美景!”
  刚好,炮兵部队由于陷在泥坑里,落在后面,现在,好不容易才跋山涉水,一路赶到这里。
  先是地面上传来震天动地的隆隆轰响,牟春光当又打雷,仰天一看,星斗灿烂。当听到马嘶人吼,才知道炮兵来了,无数只马蹄把大地敲得鼓一样响。当马匹拉着炮一驶进草坪,牟春光一股火腾地从心中跳起,他一下蹦起来,跑到第一辆炮车前,一把揪着马嚼口。这个矮小粗壮的人儿,站在炮兵打亮的电灯光里。他把两手举起往下一劈猛喝:
  “这是宿营地,给我关灯,闭嘴!”
  说也巧,从第一辆炮车上嗖的一声跳下来的正是岳大壮,真是冤家路窄,脚一点地就喊:
  “这天这地是你牟家买下的?”
  两人立刻就争吵起来。
  炮兵确实不知有一营之众在此宿营,牟春光为了保证宿营地肃静,让同志们甜甜地睡一夜,好投入战斗;岳大壮不准牟春光大喝大闹,以维护炮兵的威严,各有各的理,不过表皮下面憋着一股怨气,两股电往起一碰就爆出了刺眼的火花。牟春光得理不让人:
  “我们是来解放你这美好天堂的,你口口声声南方好,南方好,你不看看同志们遭的什么罪!”
  岳大壮没有牟春光口舌伶俐,气打嗓子眼里往外冒,半天挣出一句骂人的话:
  “你这塞满高粱花的脑袋瓜子,怕遭罪别来,回你家热炕头上抱孙子去吧!”
  “你骂人,你这国民党脑袋,没我们俘虏你,有你今天洋洋得意的份?”
   

  秦震没有睡。
  他坐在小吉普上,手里拿着一根红蓝铅笔,就着一盏马灯光亮在看新闻稿。
  全世界的舆论都沸腾了,有的为蒋家王朝的覆灭而哀泣,埋怨蒋介石不争气,有的断言国民党统治的时代已属过去,有的对解放大军势如破竹的浩大声势而惊讶,有的竟然出谋献策,劝国民党不要灰心,凭据西南,顽抗到底。
  一条新闻突然跳到秦震眼中,使他心神为之一爽。
  新闻上写道:“整个中国要变成红色……”
  对于前面几条新闻,秦震看了,有的点头,有的摇头,心中并发出不同的评语:“望洋兴叹”、“语似中肯”,唯独对这一条,他久久注视:“是红色的中国,不过不是你们说的洪水猛兽,而是共产主义黎明的曙光。”他握了红蓝铅笔的拳头支撑住下颔,陷入深思。他仿佛在这沉沉黑夜、茫茫大地之上,看到一线颤悸的红光,从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中,从巴黎公社的白骨与热血上升起。一阵壮烈而苍凉的音乐旋律在记忆海洋中缓缓回响:
  $R%……
  曙光在前呀!同志们奋斗,
  用我们的刺刀枪炮和头颅,
  ……$R%
  这是他最爱唱的歌,这是揭开苏联十月革命黎明的歌,而此时此刻似乎又在中国揭开一个新的黎明的帷幕。
  正在这时,传来了步兵和炮兵的争吵。他两手抚着搁在膝头上的一堆抄报纸,仔细倾听了一阵,没有去管他们。但从这一刻起,精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一直到后来他不想再看新闻了,把它们一起交给黄参谋。黄参谋应声而来,一走入马灯光影,骤然使秦震一惊:“他怎么了?”这个从来精神抖擞,服装整洁的人,变得如此狼狈,白刷刷的瘦脸上凸出两只充血的红眼珠……秦震没有用镜子照自己,不过从黄参谋的眼光中也见到相应的反应。黄参谋只淡淡说了一句:“首长!你还是睡一会吧!哪怕靠一下闭闭眼也好。”
  秦震感情很深地说:
  “谢谢你!黄参谋,我们没什么事了吧?你和小陈都睡吧!”
  秦震能睡吗?他脑子里反复响着牟春光刚才争吵中的一句话:
  “你口口声声说南方好!南方好!你看看同志们遭的什么罪?”
  这一句话,像敲一记钟那样响,一下震动得秦震整个身心不能不为之颤抖。这时,一种思想,像从暗影中投出一线微光,拢聚在他的心头。
  “啪!”
  他一看手心上全是血。给他打死的那只蚊子,是黑色的,大得像马蝇,它的口喙像注射器的针头那样长,这种蚊子,最讨人厌烦的是隔着粗布衣服,也能叮人。于是,几天来的一幕幕场景再次出现了: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山洪暴发,泛滥原野;
  炎炎赤日,如炙如焚,破布烂衫,衣不蔽体;
  炮车陷在泥坑里拔不出来;
  给养运不上来,弹药运不上来,四天四夜没吃一口热乎饭,整日挥汗如雨,喝不上一口开水;
  夜晚露宿在草坪之上;
  蚊子比蝎子还厉害;
  牟春光和岳大壮的争吵……
  “南方!南方!……你令多少年青人心驰神往的南方啊!……”
  这一切场景,像一支支箭射向他,蓦地凝成一个问题:
  “战士都是好战士,问题在领导,我们对得起战士吗?”
  秦震为一种深沉的负疚之心所抓住。什么疲劳、瞌睡,一下都向黑夜中隐去。
  他在吉普上坐不住了。
  他悄悄跨下车,没有惊动黄参谋和小陈,他慢慢走去,两只脚不知不觉向露营的战士走去。
  从露营的人群中发出的鼾声,在秦震耳中竟像海涛一样在轰鸣回荡。
  他走到战士跟前,一个一个巡视着。
  他们在睡梦中还不断挥手跟蚊虫拼打。他们实在太疲乏了,有的喃喃说几句呓语,然后,翻一个身又发出鼾声。
  秦震倒剪双手,仰天一看,半圆的月亮已经升上天空。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月亮不是绿幽幽,而是红蒙蒙的。
  他忽然想起汉江之夜,那月光是何等洁净、明亮。他于是又联想到董天年关于中国远景的谈话,又联想到在兵团司令部的谈话。他突然升起一种自责之感。他这个老军人,久经锻炼的老军人,不知为什么,当他在战士身边慢慢坐下来,他看着黯红色的月光洒落战士们脸上、身上,他的眼眶竟然湿润了。想分担一些战士们在草地上的燠闷?想分担一下蚊虫的袭扰?想分担战士们的一丝疲劳?想分担一下战士梦中的苦恼?他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好一阵。
  自从在北京听到渡江的命令,从列车上得到攻下南京的消息,他一直被一种感情所左右着,好胜心强,求胜心切。当然,对于敌人负隅顽抗的顽固性,对于大自然所给予的强暴的压力,他不能说没有准备(他在北京就已经为了给战士争几尺防蚊纱布而亲自跑了三次后勤部)。但是,严酷的现实证明,估计不足!估计不足!问题不完全在物质准备,而更重要的是精神准备,一个军人应有的好胜心、求胜心,变成了轻视困难的急躁情绪。
  ——这是什么问题?
  忽然,一点亮光在他脑子里一闪。
  他站起,缓缓地围着宿营的战士走了一圈。
  草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使他感到一点点凉意。
  他觉得他只看到历史,没有看到现实:
  历史——是必然的胜利,它确确实实压倒一切。
  现实——像一盘棋,哪怕是残局也还要一步一步地厮杀呀!
  ——是的,现实可以一时之间被胜利或失败所掩盖。但,历史这个衡量真理的尺子,却永远是无情的,严酷的。
  ——我是亲临前线的指挥员,我争取到这个任务,我得到了这个任务,可是,我是一个不及格的指挥员呀!
  ——战士可以克服困难,但,作为一个高级指挥员,我没有充分地足够地估计困难。
  “唉!我给胜利冲昏头脑,我想一步迈到海南岛,毛病就出在这上面。战士不论遭到什么困难,还是那样雄赳赳、气昂昂的战士,可是,战士不是木头,不是竹板,不是钢钉,而是血肉之躯啊!”
  这是秦震发自心灵深处的自省。
  永远不要忘记这草坝子之夜吧!
  他没有睡,他也不想再睡了,他为了明天而振奋,不过已经是清醒的振奋了。清醒是一种力量,一种连自己也看不见感不到的力量。
  秦震找到了牟春光。看看,这个“好勇斗狠”的人睡得多香甜呀!
  秦震又走到炮兵那儿,找到了岳大壮。看看,他睡着了,脸色和和平平,仿佛说:我毫无怨尤。
  秦震微微一笑。
  红色的朦胧的月光,正在融化成为一种青苍色,晨曦就要从天穹投射而下了。
  他迈着急促的脚步走向自己的指挥车,不无怜惜地叫醒了黄参谋,小声吩咐:“通过报话机了解一下各部队宿营情况,一定、一定让战士们睡好。”略微停顿后又说:“命令后勤部长,限他明天,千方百计克服困难,把给养、炮弹送到作战部队手里,送不到,我算他玩忽职守!”
  他走向陈文洪那里。陈文洪不知什么时候伏在弹药箱上睡着了。睡得那样沉、那样死。秦震突然发现陈文洪那赤裸裸地布满汗珠的膀臂上有一只大蚊子,正翘着两只后腿,在狠命地吮吸。他用两根手指捏着蚊虫翅膀,谁料蚊虫的口喙像针一样扎紧不动,拔不出来,他只好用手掌把它拍死。陈文洪在睡梦中喃喃两声,把脸翻到另一面,又发出深沉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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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永生之门
   

  黎明,一个庄严的黎明,西线兵团向全军发出号召:
  “拿下荆门、沙市,打开渡江门户!”
  一支部队渡河向西锐进,
  一支部队渡河向东猛进,
  前面远处响起了隆隆的炮声,长江以北决战的战幕拉开了!
  秦震通过电台和各方面进行了联系,对整个前线作了最后的检查,应急的部署。现在,他急于渡河,亲临前线指挥作战。这时,一连收到前面部队几个加急电报:
  催弹药,
  催给养,
  ……
  秦震把电报一按,“这是怎么回事?”是路途拥塞,后续供应上不去?是后勤部门没掌握时机运到?突然一个紧急信号在他脑际升起:河!——这条河不像那条河那样漫滩平川,而是险峻急流,……万一这里出事,摊子刚刚铺开,就卡住了脖子了。原来他依附行动的整个军已过了河,这时身边再无什么机构依靠。他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炮战确实激烈,脚下大地都震得颤抖。军情如火,万分紧急。秦震一把把司机小赵推向一旁,自己跨上司机座位,一踏油门,吉普就冲击而出了。赤日炎炎,黄尘滚滚,吉普如离弦之箭,时速超过九十迈,两耳一片唬唬风声。在紧急关头,秦震亲自开车,这是他的老习惯,这种时候,他目不旁瞬,绝不是为了集中精力以减轻心理负荷,正好相反,他一旦把住了舵盘就如同掌握住了局势,这也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学吧?经过几日几夜艰苦跋涉,他的脸黑了、瘦了,但目光闪烁,手脚敏捷。在这场意志的较量中,他头脑清晰,内心坚定,像一只鹰一样疾速飞掠而前。可是,还没到渡口,他的吉普就给卡住了,他感到情况不妙!无数满载弹药的卡车,横七竖八、摆满遍野,秩序虽不能说一片混乱,但确实堵塞得水泄不通。
  秦震心里一惊:
  “这不是在这儿摆了一个露天弹药库?敌人飞机一梭子子弹,就会火光冲天,天崩地裂啊!”
  秦震略一思索就跳下吉普。
  问附近的司机,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他在前,黄参谋、小陈在后,急忙穿插汽车空当直奔渡口而去。还没到近前,就听得急湍飞瀑,一片喧响,果然是一条险渡!
  他抢到桥头抓住一个哨兵喝问:
  “出了什么事?”
  “桥炸断了。”
  他感到一阵头晕,马上冷静地克制了自己。
  “那就要赶紧抢修呀!”
  “那不是在修吗?”
  那哨兵不关痛痒地说着,把下巴颏向河上一翘,那意思是“你没眼睛?”他便径自抱着枪支摇晃着走开去了。这种冷漠的态度,一下激怒了秦震,他立刻喝了一声:
  “你给我回来!”
  声调并不高,但有那么一股威严,一股气势。
  这种看不见的力量,使得那哨兵连忙跑回,立正站在那里。
  “叫你们指挥员到我这儿来!”
  “他在掩蔽部里接电话。”
  “你带我去!”
   

  几分钟后,秦震被那个哨兵引到大河陡岸下,这千万年冲刷成的陡岸像山崖壁立。哨兵掀开一个草帘,秦震立刻闻到一股强烈的人、烟、酒、泥土、干草的气味扑鼻而来,原来是一个坑洞。他弯下身子走了进去,心下暗暗一惊:这里的指挥官还满有心机呢!……进洞,拐了个弯,眼前一亮,灯火通明。一摞弹药箱上摆着一只皮包式电话机。一个人正弓着腰背在那儿打电话,这个人头发蓬乱,热气腾腾,体粗气壮,瓮声瓮气对着电话听筒大喊大叫,像在吵架。秦震上前一看,不免心中一喜。那人一撂下电话,秦震就在他那厚墩墩的脊梁上重重擂了一拳:
  “老张,你在这里!”
  那人回头,双眼一明说:
  “哎呀,老首长!你来了,我可有主心骨了。”
  话犹未完,电话铃又叮铃铃响了起来。
  此人姓张名凯。秦震跟他是有好几年不见了。那是一九四七年夏季四平攻坚战的一处突破口上,张凯鲜血染红胸膛,还在喊叫冲锋,恰在此时,一块流弹片把秦震打昏过去;再往前想,是秦震在纵队当副司令时,到他们那个连处理过一个问题,那时,他还是一个战士。秦震一面想,一面品评着:“好样的,独当一面挑重担子了。”
  张凯声音变了,十分惊诧地问:
  “什么?副司令,我这里有个兵团副司令?”
  秦震立刻把电话听筒接过来:
  “是呀!我就是秦震……你找我找不到,我也是刚刚赶到这里……是的,桥炸断了,情况严重。不过,后勤部长同志!你放手往上送吧!弹药给养都得立刻过河……凭它天塌地陷,没有通不过的道路。好,好吧!”
  张凯不好意思地说:
  “你是我们兵团副司令?我还没有见到过你。”
  “我刚刚从东线调来,这不就见到了。”
  张凯立正:“我是工程兵渡河指挥部的指挥,向首长报告:昨天下午,大桥给敌机拦腰炸断……”
  秦震两眼威严地一闪:
  “哼,昨天下午,亏你说得出……这是什么时候?前方打得这样激烈,急着要炮弹、要给养……你倒在这里卡住,一夜还没修通……你耽误了大事,你卡住了我们的脖子……”
  “这河岸陡流急……”
  “不这样要你工程兵干什么?”
  秦震随即转身吩咐黄参谋:“把电台调上来!”
  张凯:“这是个火山口,你的位置还是靠后一点好。”
  “怎么?老战友,你还要打个佛龛把我供起不成?对你不起,这位置我占定了。”
  一转眼工夫,黄参谋就兴冲冲跑进来说:“没等我找,三辆车都开上来了。”秦震连发三道命令:
  第一、所有运输车辆严密伪装,注意隐蔽。
  第二、不论哪个部队,集中全部高射武器、平射武器,都准备对空射击。
  第三、动员全力抢修桥梁,一切人等都要开绿灯。
  然后,从后脖颈上擦了一把汗水,笑眯眯对黄参谋说:
  “小伙子们挺机灵,万马营中还把我找出来了。”
  “有咱们司机小赵,就顶半个参谋,他的鼻子比狗还灵呢!”
  秦震敞开衣襟,一把拉着张凯:
  “走!咱们去看看,是个什么鬼门关。”
  “别,别,我去,我随时向你报告,副司令督率全军,还是呆在这坑洞里隐蔽为好!你要是出了差错,我可担当不起。”
  张凯一边说一边还向黄参谋投出求助的眼光。黄参谋深知秦震事必躬亲的特点,只是笑一笑,没有做声。
  秦震吩咐:“黄参谋!你组织一下,电台上有报都送到这儿来,你再通过这台电话,”他指一指那个皮包式电话机,“把各方面都联络上……”
  秦震从阴凉的坑洞里一出到外面,觉得一片骄阳灼灼,照得人眼花。待到了桥头一看,果然,两岸之间,像个峡谷,漩涡急速漂流,一泻而下。桥是拦腰炸断的,现在水上水下都有人在忙忙乱乱,进行抢修,但看来成效不大。秦震把鞋甩掉,就挽裤腿要下河。这一回张凯死死拽住不放,想不到这大个汉子竟要急出眼泪来。正在争执,黄参谋气喘吁吁跑来:
  “首长,兵团急电!”
  秦震没奈何,拎住两只鞋,光着脚就往回跑。
  马灯光下,一份电报。
  秦震看完电报,想一想目前处境,一种焦躁心情突然冲起,但他立刻抑制自己,左右一顾:“啊,这里很静……”一刹时间,他想起露营之夜的深刻剖析:“好胜心急,求战心切,我陷入急躁情绪。这回我绝不再犯。”他立刻冷静下来,是的,要冷静,坚毅是从冷静中诞生的。他身子未动,头也没回,只说:“黄参谋,去请渡河指挥部张指挥来议事。”不久,张凯下半身水湿渌渌,上半身大汗淋漓,跑了进来。他一听这道命令,不觉倒吸了一口气:“这……这……这……”
  秦震毅然说道:
  “这什么?……命令限三小时内把弹药送到前线!”
  张凯挠着头,没有做声。
  “老张啊!河流猛暴,峡谷峻陡,你们工程兵难道就学会架桥一手本事吗?!”张凯急中生智连忙说:“把我们工兵连长找来……看样子得出点点子。”“遇事和群众商议,这就对头,他们是亲临第一线的啊!”最后一句无异是对张凯的沉重批评,张凯感到了这一点,就连忙转身跑出去了,不久跑转来连声说:“马上就来。”秦震看着张凯心下暗地里盘算:“这个人有魄力,有决断,但是战争不但需要勇敢,在一定意义上说来,更需要智谋呀!见他满脸热汗流淌,无疑是个忠于职守,脚勤手快的人,这时,我应该给他一点什么呢?镇定,是的,镇定。”于是从口袋里掏出骆驼牌香烟(秦震虽经丁真吾严嘱戒烟,但在焦思苦虑时,也悄悄抽两口,仅仅两口),抽出两支,一支递给张凯,一支自己点燃吸着,这一来就缓和了一下似乎要爆炸的气氛。
  这时,从洞口传来一声:
  “报告!”
  听声音不是年轻人,而且缺乏作为战士的那种火辣劲。
  张凯应声:“请进。”
  张凯回答的声音,跟刚才的吼叫嘶喊截然不同,秦震隐隐感到他对来人深怀敬重之感。
  这是怎么回事?
  秦震随即听到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一个人走到灯光中来。显然是刚从水里爬上来的,水顺着裤脚滴嗒不停。此人身材削瘦,脸庞也削瘦,浑身上下涂满泥污,还有血红的伤痕。可是,他的眼光那样柔和,动作那样沉稳,秦震悚然一惊。他觉得此人,软绵绵的,不甚果断,有点失望。但脑子一转:“也未必。人不可貌相啊!张凯在这节骨眼上,搬请他来,必有缘由。”但见这人毕恭毕敬,一丝不苟,信守着一个老兵的规范,甚至比一般下级在上级面前还要拘谨,并拢两脚,举手敬礼。而张凯也突然发生了变化,一下失去作为指挥员的威严架势,甚至还有点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待仔细看时,秦震不禁大吃一惊:
  啊!原来是他……
  事情发生在挥戈南下的一个夜晚。秦震坐吉普车翻过一道山岭,忽然看见漆黑的山谷里一派火光,看样子是敌人丢了燃烧弹。秦震十分气愤:
  ——惨无人道的兽性毁灭!
  汽车盘旋而下降到谷底,来到那片火海之前。
  秦震一眼望见,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站在火海前头。
  血一下涌上脑袋,猛喝一声:
  “停车!”
  他大踏步朝前走去,风吹火旺,一股焦辣辣的热气扑上脸来。
  无边暗夜,孤苦无依,就这么一个小女孩,披着妈妈的一件白布褂子,光着两只小脚丫。她没有哭,只是一动不动地睁着两只大眼睛,盯着忽悠忽悠的火光。
  秦震心如刀绞。
  在这一瞬间,从黑地里忽地窜出一个人影,从秦震身旁急掠而过,猛扑上去,一把把小女孩搂在怀里。
  秦震过去一看,是一个老兵,他一抱紧那孩子,小女孩便伸出两只小手,一下搂住老兵的脖颈,忽然哇地放声大哭。老兵脸上的泪水也给火影照得一晃一晃发亮。
  “你的家呢?”
  她用小手指指火场。
  “你妈妈呢?”
  她用小手指指火场。
  “你一家人呢?”
  她用小手指指火场。
  “你叫什么?”
  “我叫圆圆。”
  那老兵抱上这孤儿,一扭头就飞快地跑走了。等秦震转过身来,但听见黑地里一片脚步声,而后就一切悄然了。
   

  秦震倏然间由回忆一下转到现实。
  这是怎么回事?
  张凯——吴连长,吴连长——张凯,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秦震一时捉摸不透。他立即对吴连长说:
  “你是老工程兵,请你来出点主意!”
  “不,不,半路出家,不过总算从黑龙江到了湖北省。”
  “你看,三个小时要把炮弹送到前线,咱们还能照老章程办事吗?”
  吴连长未作任何反应。
  秦震知道,有个张凯指挥在座,他必有话不便直说。于是回顾张凯:
  “张凯,这事得大家出谋划策,你看是不是?”
  张凯就额头上揩了一把汗,近似央求地说:
  “我的老排长!说吧!……”
  怎么,张凯管吴连长叫“老排长”?
  吴连长这才慢吞吞说了一句:“首长,……辽沈战役进沈阳,我们是怎么过新民河的?”
  秦震脑子霍然一亮,把手往弹药箱上一拍:
  “对。你的意思是修个简易桥,减载放空车?我看就这么办!张凯,你去组织人扎筏子运弹药,吴连长你负责修简易桥。老张!这回我得在这儿呆一会了。”
  等张凯和吴连长去后,秦震站在那里,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他动员了沿河一带所有部队,一律投入抢渡工作。最后一个电话打完,端起一个大搪瓷缸,一仰脖“咕嘟、咕嘟”喝得干干净净,然后长长吁了口气,他惬意、他舒坦。但一下又若有所思,想起那个吴连长走去的背影,玩味着留下来的深刻印象。心思一转,忽然抓到一个线索——他想到一九四六年冬季,他到张凯所在的那个部队处理过一个人的问题。从张凯对吴连长的反应,并且管他叫“老排长”来看,莫非这个吴连长就是当年受处分的那个排长?怎么,现在张凯成了渡河指挥,他还是张凯指挥下的一个连长?
  张凯兴冲冲跑进来:
  “副司令,你搬兵求将,调来这样多人马,这就好办了。”
  “我又不会撒豆成兵,还不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人家一个个都奋勇当先……”
  “我代表工程兵感谢首长、感谢大家。现在,我得给河那边打个电话。”
  现在看来,张凯平顺得多了。
  他又瓮声瓮气吼叫起来,不过不是那样急火火,而是乐吟吟的了:
  “什么?……什么?……防空,告诉你,兵团副司令在这儿坐镇,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的任务就是组织人手,抢运弹药……一个半小时过几辆空车?……什么?……五辆?伙计!……咱们不能让前线战友拿炮筒子当刺刀捅人呀!……不是五辆,十辆,是五十辆!”他又恢复了他那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秦震虽然觉得他在用话压人,但确实有一种不平凡的魄力,在这种时候,这倒是很重要的。因为秦震想到:命令下达了,方案实施了,但一切并不等于百依百顺,万事大吉,还要做最坏的准备。他想到阵地上去,刚跨脚往外走,忽见张凯走到门口又转回来。张凯从顶梁柱上取下马灯,一下变得轻手轻脚,向坑洞一个黑暗的角落走去,好像那儿有个什么秘密。秦震不觉惊奇地跟他走去,他看见马灯照处,在一堆弹药箱摞成的床铺上,睡着一个小女孩,洞内外闹得如此翻江倒海,她却睡得十分香甜,苹果红的小脸上漾着微笑,细小的眉毛动了一下,小嘴巴咂了咂,两个小酒窝跟着蠕动了两下。秦震立刻问道:“怎么圆圆还在这里?”“跟地方上联系过,她们那个村子都炸尽烧光,……可怜这个孤儿,给谁供养?”张凯只顾说话,也没注意秦震怎么知道这孩子叫圆圆。秦震心思却一下沉重起来:“天下还有多少孤儿,我们不养活谁来养活?”待还要说话,只见张凯旋风一般转过身连声喊:
  “通信员!通信员!”
  从黑地里走出一个胖墩墩小战士,答应着:
  “有……走吧!”
  “你走,走哪儿?”
  “跟你去执行紧急任务。”
  张凯在他胸口上戳了一下:
  “我叫你留在这儿,寸步不移。”
  小战士茫然。
  张凯向那角落一指:
  “你留在这里,好好给我们看好中华民族的后代。”
  秦震对于这个看起来鲁莽的人,竟说出如此哲理高深的话,不觉为之惊喜。但从中也领略到,张凯此去,他有破釜沉舟,一决生死之概。秦震大踏步走出洞口,向电台车走去,一看,小吉普、中吉普上只剩下一个服务员,一个译电员,在忙碌工作。他不禁诧异:“人呢?……人都到哪儿去了?……”译电员抬头回答:“不是你命令一于人等都投入抢渡,难道我们袖手旁观?这是小赵带的头,你可莫怪别人。”“怪?我还要传令嘉奖呢!”秦震于是喜洋洋、急匆匆朝河边走去。他眼前展现了热火朝天的场面:桥梁上传来嘶叫声,敲打声,杂沓奔跑的脚步声。待他定睛一看,周围在火热阳光下,到处都是憧憧人影悠忽荡动,有的背弹药箱,有的扛木料。大河边已经堆起小山一样一堆弹药箱,河面上有人撑筏子向对岸运弹药,一时之间,大河之滨已成为工地、战场、火药库了。人们谁也没考虑这儿有多么大的危险,只是紧张、热烈地展开一场大搏斗。
  秦震看到自己点燃的热潮如此动人,而热潮一下反过来又推动了秦震。他走到桥头,向一个战士大声喊道:
  “叫你们连长来!”
  不一刻时间吴连长来了。
  秦震屏声问道:
  “能不能通车?”
  “不能。”
  这个少言寡语的人,如此实打实回答问题,秦震立刻感觉到这人表面看来没有吓唬人的声势,但内心如此沉着坚韧,显然是个忠实可靠的人物,不禁从心里暗暗佩服,就忙说道:
  “好吧,我相信你会按照命令规定完成任务的。”
  吴连长刚走不远。
  张凯突然猛赶上来,扯开喉咙猛喊:
  “老排长!老排长!你负伤了……”
  吴连长回头答了声:“没事……”就急速跑走了。
  秦震一把抓住张凯:
  “张凯,这吴连长是不是就是当年受处分的那个排长呀?”
   

  在秦震询问之下,张凯讲了一段往事。
  那是风雪凄迷的东北战场作战中,当时整个形势还是敌强我弱,我们部队踏过冰冻的松花江奇袭营子街。就是这个排长吴廷英率领一排人,从密集炮火中杀出一条血路,一包炸药炸毁敌军指挥部,决定了这一战的胜利。他突然听到一处熊熊燃烧的屋子里有婴儿嘶哭声,一下冲入将孩子抢救出来,那草屋随着也就轰然坍塌了。婴儿饥饿呀,可是这火场上没有奶水、没有米汤,吴廷英把高粱米饭一口一口嚼成面糊糊喂养婴儿。全屯烧得精光,寻不出一个人影,他只好把这孩子先带在身边。正在这时,他们这个连队接受了押送俘虏的任务,他就把孩子缚在背上走去。半路上休息的时候,他到人家里去拢柴烧水给大家喝,就把酣睡的婴儿搁置在磨盘上面。谁知一个伪装大兵混在俘虏群中的敌军官,心生毒计,拾起一把斧头,朝婴儿劈去,想借此嫁祸大家,煽惑哗变。哪里晓得,在那紧急刹那,吴廷英刚好从屋门里出来,一耸身跳上去护住了婴儿,然后一个箭步猛窜过去,一刺刀把那个恶魔捅死在地。当场亲眼目睹者莫不认为:吴廷英这样做是救了一条性命。谁知在战后评功时,却引起了不小的风波。
  连指导员在发起攻击时就负重伤抬下去了,职务由副指导员白天明代理。这白天明是当着众人面讲大道理,而暗地里鼓捣小算盘的人。原来跟吴廷英同班,两人之间发生过计较,因为他偷装了老乡一袋子烟叶,在党小组会上遭到吴廷英揭发,他就把这笔账暗暗记在心里。这回评功前,全排出名炮仗脾气的张凯给白天明叫去作了一次谈话。指导员代表党,张凯对党是说一不二的。一时懵懂,在评功会上就朝吴廷英开了一炮,说他违反了俘虏政策,其理由是:计未得逞,不应处死。可是在举手表决时,除刚补充进来的几个新兵外,老兵中就张凯一人举手。白天明连忙站起来,晃悠着小脑袋,矫揉造作,拿腔拉调地说:
  “嗯,嗯,……吴排长是个好同志么,可是,政策是党的命根子呀!……就这样吧!”
  散会后,谁也不理张凯。张凯一口气跑进树林子,找个木墩子一坐下就痛苦地抱着头,哗地流下泪来,感到莫大的耻辱。他从来敬爱排长,排长也从来敬重他。可是现在,正是他张凯站出来揭发了他,这不是昧良心么!良心,良心,有时价值千金,有时不值一文啊!但正哭着,却听到地上干树叶子刷拉刷拉响,有个人缓缓走到他跟前,站了一会,而后,一只滚烫的热手抚在张凯脑袋上,张凯抬头一看,正是排长。吴廷英还是那样轻言轻语:
  “张凯!党是公平的,一个党员,一切听从党处理吧!”
  “可是,排长,你没惜,你没错呀!……”
  张凯抱住他的两腿失声痛哭。
  这遥远历史对秦震简直是突然袭来的锥心之疼,心中如乱云沸腾,一下站立不稳。张凯大惊失色,连忙扶着秦震,秦震却摆一摆手说:
  “不要说了,往后的事我都明白了……”
  原来那次会后,白天明就写了个报告,抄写了张凯揭发的言词,对全连无声的反抗却只字不提。报告就这样一级一级送到纵队党委。党委看了当然十分重视,可是,政治部的人都撒下部队了解情况,一时抽不出人手,既然秦震来到那个师作战后总结,纵队党委就委托他就便处理一下。谁知到连队,秦震没见到吴廷英。一问,说带一个班,到深山老林里给伙房砍柴去了,不过坦然留下一张纸条,写道:“人是我杀的,请组织调查处理。”秦震不明其中蹊跷,又突然发生紧急情况,马上要有行动,纵队一连打了几个电话催秦震立刻回去。这样,秦震没顾上跟吴廷英核对,他知道全连护着他,可是他又承认自己杀人,他却没做到吴廷英条子上所希望的那样“调查”,只来了个“处理”。当然,是个从轻处理,给吴廷英一个记过处分,立功当然告吹了。
  据张凯说,从那以后,张凯与吴廷英的关系就非常微妙了。
  张凯这人凭着他那股子闯劲,受到上级赏识,很快就提拔起来,而吴廷英背着那个处分,从此走上一条坎坷的道路。张凯成了上级,他能带着队伍猛打猛冲,可是遇上真正挠头的事,还得请吴廷英指点。
  张凯说完匆匆走开了,剩下秦震一个人站在那里,浑身冷汗,陷入深思。
  历史,有时是多么宽容,而有时又多么残忍呀!
  这是多么深沉的内疚?
  这是多么严厉的惩罚?
  怎能想到在万里之外的南方,抢桥紧张的时刻,历史中发生过的一个偶然事件,竟如此地深深刺疼了秦震。使秦震无地自容。
  吴廷英的厄运是我加给他的。如果我当时细心一些,或者把事情稍微搁置一下,也不致如此呀!
  为什么?为什么?在人生的道路上,总有那么些真正老老实实的人受糟害、受损伤呢?——难道这公平吗?而这个不公平正是我所加给的呀!……
   

  一种巨大的震动冲激着秦震的胸膛。
  一种巨大的悲痛冲激着秦震的胸膛。
  秦震一步一步走到木料堆那儿,扛起一根杉木,立刻投入抢险的洪流。本来,作为一个统帅,他用不着做这样具体的事情,但经过刚才心灵上巨大冲击之后,他觉得默默地做点什么心情会舒畅些。桥上铺设简易桥的人们敲锤、拉锯、绑扎钢筋,一片喧哗;桥下加固桥基的人们在凫游,在搬运,爆发出一阵嘶喊。秦震来往跑了几次,突然听到司机小赵喊他,他扭头一看,小赵在搬运弹药的行列里,正背着两个弹药箱,累得低着头,弯着腰,向前蹒跚跋涉。可是,他还咧着嘴笑呢!秦震理解,小赵此时全身浸透了作为一个真正军人的自豪感,于是秦震喊道:
  “注意安全呀,小赵!”
  “首长别走远,桥一修通,咱们头一个过河!”
  正在这时,突然响起三声报警的枪声。
  秦震连忙丢下肩头的枕木,用手搭个凉棚,向那灼热渺远的天空望去,果然,看到一架机翼上闪着银光的飞机出现了。他蓦地站立下来,静听前线的炮声。他倏然一惊,怎么?炮声低沉,难道是弹药告罄了吗?他再一看手表,距离规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一半了……他想起在襄樊兵团司令部里研究情况时,他跟董天年说过:“大的阻挠不太可能。就算敌人出动,也正好碰在我们的硬钉子上。”他看看这河,这桥,这一切一切,难道这就是我们的硬钉子吗?另一个回想几乎同时出现,那个露营之夜的思考。于是他冷静下来,“哼!我要是慌手乱脚,那岂不等于甘拜下风吗?做不到!做不到!”他不知不觉竟笑了一下,于是清醒变成了毅力。他十分从容又十分坚定,像跟飞机争夺时间,他向桥头工地上走去。他很奇怪飞机并未俯冲,他就抢先到了工地,他走上桥头,高扬手臂,大声喊道:
  “同志们!坚守岗位,绝不后退,加紧抢修……”
  发自丹田的声音,那样嘹亮,那样震撼人心。是的,立刻把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一下传达到每一个人。于是这抢修、抢运的机器照样运转。
  张凯风风火火跑来,他倒真是一个哪里危险到哪里去的好领导。不过,张凯刚要指挥所有武器一道开火,秦震却非常威严地喝住了他:
  “不要理它,它不俯冲,我不开火、你莫把我的弹药都给我抛光!”
  好像这场面一下把敌机镇住了,它没有俯冲,没有投弹,没有扫射,只在头顶天空上一圈一圈兜着圈转。秦震心中一喜,火线上,争得一分一秒,也是可贵的时间呀!他站得更高一些,连声喊道:“莫理睬它,是个不会下蛋的侦察机,莫理睬它!”但他心里想的是,这侦察机会召来轰炸机,我要掌握紧武器,在最必要的时候,给它个猛轰;现在最重要的是抢速度,争时间,赶到大轰炸之前抢渡。
  张凯从秦震的刚果决断中感到,刚才自己过于慌张了,就拔步向桥上跑去,谁料迎面跑上一个人来,和他正撞个满怀,这人是吴廷英。随同他的出现,桥上桥下响起一片欢呼声。吴廷英跑到秦震面前报告:
  “抢修完毕。”
  秦震又惊又喜地抓住吴廷英的手,回转头对张凯说:
  “下命令!——通车!”
  这是何等愉快的时间呀!这是何等幸福的时间呀!
  张凯向坑洞那儿跑去,吴廷英转回桥上照料通车。
  秦震掉转身向张凯追去一句:
  “你给我把电话机子搬到这里来,我的阵地在这里!我在这里指挥通车!”
  他轻蔑地朝天空瞥了一眼,一看那架侦察机一下飘然逝去了。“你给这场面吓破了胆,你去通报吧!……你们来吧!你们来吧!……这最后一个小时我不会让你们……”
  张凯搬来电话机,黄参谋却抢先一步背来报话机。
  秦震立刻走下桥头,对准报话机,命令所有火力准备随时对空射击,保护车队过桥,分秒必争,绝不让敌机再炸断我们的桥梁!他那冷峻而严厉的声音,迅速传遍大河两岸所有部队,部队立刻进入临战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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