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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届---第二个太阳

_7 刘白羽(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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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山洪暴发
   

  秦震要求组织一个精干的前线指挥部,亲临战场,直接掌握部队。他这人一打仗就喜欢往前跑。董天年熟知这一特点,就说:“还是老脾气呀!”秦震笑了,董天年也就答允了他。秦震组织的指挥所,也就是一辆小吉普和两辆中吉普(一辆是电台,一辆是警卫战士),离开襄阳附近的兵团司令部,沿着汉江边上蜿蜒的公路,飞速前进。秦震看到他所经之处,路边全是灰秃秃的山坡地,荒瘠的土地里露出无数棱厉的灰色石块,不要说没有树,就连草也不生长:“啊!这鄂西真是个荒凉的地方呀!”就连道路上也经常凸露出石头,因此,汽车就在这坎坷嶙峋的路上颠簸蹦跳着行驶,观望了一阵,他就两眼收拢到按着展在膝头上的军用地图上。
  强烈的阳光宣告炎天酷暑的季节开始了。飞行的吉普旋卷起白色的灰尘,风不但没有一丝凉意,而是一股热气。三辆车掀起三股灰尘,有如旋风一直腾上高空,白色的飞尘急速地旋转着,车辆裹在尘雾之中,火速向前飞驶。由早至午,愈来愈热。秦震从红润的两颊一直漫展到脖颈上都赤红赤红的了。中午停下车用饭,他一扬脖就喝了一军用水壶凉水,立刻觉得清凉、痛快,于是他又变得兴致勃勃了。他目光犀利一下看到不远处一块石岩上站立着一只小鸟,这小鸟不断转动脖颈唧溜鸣啭,立刻引起了秦震打猎的兴趣,他就手从警卫员小陈手里抢过一支卡宾枪,把两时支撑在吉普车水箱盖上举起枪来,闭上左眼,眯起有眼,一声清脆的枪响,那鸟儿只扑拉了一阵翅膀就不动弹了,他跑过去,拎起那只小鸟跑回来,高兴得跳起来:
  “小陈!我这枪法怎样?”
  小陈调皮地回了一句:
  “我看,你是大纪律不犯,小纪律不断!”
  说得秦震和周围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秦震拍拍脑门说:
  “我就伯在司令部里坐板凳。”
  他挥起双臂向天空和大地抡了一圈。
  “这里自由自在……”
  突然圆睁两眼:“有报吗?”
  一边吃饭一边收报的通讯战士,脊背上湿得黑乎乎的,围坐在中型吉普竖起来的天线周围,有的收电、有的译电,十分忙碌。
  秦震把阳光下蓝幽幽闪光的卡宾枪向警卫员抛去,自己大踏步向电台车走去。
  电台的电键在轻快地响着,像一支乐曲一样动听。
  兵团司令部电报:
  “秦岭(XXX军代号)已到达指定地点。”
  秦震自言自语:“好啊,陈文洪、梁曙光他们及时赶到了。”
  他口授:
  “请示司令部对我的行动有什么指示没有?”
  “立即到秦岭传达作战命令,准备投入主攻任务。”
  “好,报告司令员,我立即执行。”
  他随即召集几个作战处的科长、参谋们在吉普车水箱盖上展开军用地图,大家团团围在一起,所有的眼睛都盯住地图。秦震拳起右手,握着一根红蓝铅笔,在地图上仔细寻找。
  “在这里!”
  “湖边上!”
  找到了,这是湖荡边一个小镇。他皱着眉,用红铅笔在那儿画了一个圆圈,而后轻轻敲着水箱盖。他一瞬间想到:
  ——梁曙光的母亲怎么样?
  ——白洁有没有新的踪迹?
  他立刻在脸面前挥了一下手,重复着董天年那意味深长的话:“要忘掉,小秦,要忘掉!……”这一瞬间,他突然发觉樊城一日,原来是司令员做他的政治工作呢!“这老头,真聪明机智呀!”想着,他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是的,在作战时机,只有把全副精力集中在作战这一点上,军情如火,岂能分心。他的夙愿就是打胜这南下第一仗,他心里忽地一亮,像从万千思绪中抓得准确、明亮的一点,对!“打胜南下第一仗”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动员口号。他立刻决定:在前线作战部队里提出这个响亮的口号,它既反映了领导上指挥意图,又反映了千万战士的意愿。是的,让这个口号响遍火线,率领冲锋吧!
  三辆吉普车改变方向朝东面插下去。
  这样,就离开了突露着灰白色棱形石岩的贫瘠的丘陵,而渐渐走入竹木浓荫的水网地带。当秦震从风中闻到湖水的清凉气息,夕阳已从大地上把红光收敛起来,而从天空上撒下雾霭一般的黄昏。他们来到一个古老的镇上。这种南方的古老村镇是迷人的,它们大都建筑在湖泊岸上,曲曲弯弯的小街是用青石板铺成的。夹路两旁人家,黑色或黄色的门框和窗榻上雕着花纹,青砖砌墙。屋顶不像北方,由于风大,得用泥浆固定,这里只是一块瓦片压住一块瓦片单摆浮搁着,哪里漏雨,从屋里拿竹竿捅捅整齐就行了。从远处看街上两排屋脊就像两条蜿蜒的青龙,那些瓦片真像鳞甲,好像只要用刀一刮就能刮掉。由于村镇紧靠湖边,又十分古老,所以是阴沉的、潮湿的、泥污的、寂寞的。不过一接近镇口,就觉得热闹非凡,以致秦震不得不下来步行。哈,一进镇,他就为一种奇异景象所震惊。原来,沿曲曲弯弯长街两旁低矮的屋檐底下,熙熙攘攘,满满当当全是战士,都在包饺子。战士们喜笑颜开,语声喧哗,同时又细心地包饺子,这简直像是一场包饺子的比赛会,使得秦震忍俊不止。突然之间,牟春光不知从哪儿蹦出来,他个头粗矮,声音可很洪亮,朝着秦震喊:
  “首长!——吃饺子罗!”
  “好家伙,把你们的宝贝饺子都带到南方来了,我看着流口水呢!”
  由牟春光带头,他那整个班都争先恐后,纷纷邀请:
  “司令员!回头到我们这儿来吃饺子!”
  “我肚皮大,回头你们行军勒裤腰带可别怪我。”
  一阵哄笑声中,牟春光跳着脚欢叫: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来不来,一言为定吧!”
  不要说饺子,战士手上一杯开水,也含着无限深情呀!秦震从人群中挤出来,一面答允:
  “你们的饺子我吃定了。”
  牟春光诡秘地从口袋里一掏,可不知掏出什么东西,小声说:
  “还有从东北带来的大蒜瓣呢!”
  一个战士从旁捅捅牟春光,悄悄说:“首长吃小灶……”
  牟春光有意大声喊出:“吃饺子还不是小灶……”
  秦震一面说着一面往师部里走,这里距离军部所在位置最近,当他通过电台和军里取得联系之后,何昌和侯德耀建议在这个镇上开会。军部通知各师长都到这儿来参加军事会议。军、师长一千人等迎了出来,何昌矮墩墩,但肥头大耳,两只大眼睛灼灼发亮,一看就给人一块花岗岩的印象;侯德耀却像个文弱书生,削瘦的脸庞上,眼睛和嘴总显出和蔼的微笑。他们两人一见秦震,作出各自不同的反应。何昌立即火急地问询:“主攻任务定了吧?”侯德耀一见兵团司令此刻亲自赶来,便已明白了个究竟,自顾笑而不言。秦震望了何昌一眼,也未答话,却伸出手来一一握手,而后大伙儿把秦震簇拥了进去。这是一处有两进院落的大院,风火墙高高遮着,更显得阴气森森,尽管是白天,在大过厅里还不得不点上马灯。现在虽然悬挂了两盏马灯,也不过黄濛濛一片的光景。秦震进来一看,房屋高大,十分气派,窗棂精雕细刻,玲珑剔透,更是不凡,经问原来是卖盐的大字号。屋中地下摆了一只红油漆八仙桌,上面放着水壶和十来个搪瓷茶缸。秦震被让到桌上方,一只太师椅上坐下,立刻一摆手,叫把桌面上的东西撤去,然后从黄参谋手中接过军用地图,只一抖,就铺在桌面。秦震机智、威严的目光扫了大家一眼,第一句话就是:
  “你们可赶上热闹戏了!”
  大家心里本来悬着七上八下的问号,经秦震一开口就变得鸦雀无声。他随即扼要而又具体地交代了任务,当即声言,敌人向我攻来了,你们怕没什么休息了。军长何昌喝着洪亮的声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侯德耀说:“在行军路上,就做了思想动员工作了。”经过一番议论,决定了若干作战方案,秦震说:
  “情况尽管紧些,你们长途跋涉,抓紧时间,第一桩事是让战士们睡好、吃好,精力饱满地投入战斗。”
  会议结束,军的领导带领其他师干部纷纷离去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警卫员小陈进来向秦震报告:
  “二班请首长去吃饺子!”
  陈文洪、梁曙光连忙说:
  “饭准备好了,刚刚从湖里捞了几尾鲜鱼……”
  “你们大伙儿吃,人家有言在先,我可不能爽约啊!”
  他说着走了出去。 【www.VNKO.net 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回师部的路上,他一面走路一面低头沉吟。一见陈文洪、梁曙光就说:
  “马上和兵团司令部电台联系!”
  陈文洪立刻跑了出去。
  秦震背负两手在过厅里踱来踱去,等陈文洪报告已经联系上了,他立刻跟上陈文洪到电台那儿去。
  电台这里,总是格外严肃、紧张。
  他走到报务员身旁,口授了一份电报:
  “兵团党委决定的由梁曙光带一组人从水路迂回、抢进沙市一事,是否立即执行?”
  他站在那里没动。看着报务员娴熟地跳动着手指把电报发出去,他还是站在那里没动。这时,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这一点上,他急切地等待着答复,如果这一着棋下定,沙市这边作了部署,他就可以从正面大放手脚,挥师南下,轰轰烈烈打他一仗了。
  不久,电报来了:
  “望即部署施行。”
  秦震转身走向大厅。
  他在那只红漆八仙桌前站定,陈文洪、梁曙光站在他的对面。这时,正在这时,他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两个人。一刹那间,他很满意,他很感激他们,谁也没提个人的问题。
  “是的,忘掉它……”
  可是,能忘掉吗?他一直回避陈文洪的眼光,却用眼扫了一下梁曙光。
  “老母亲找到了?”
  “还没有,转移到湖荡里去了。”
  “湖荡!哪个湖荡?”
  这儿遍地都是绿色的湖沼,上哪儿去找?
  梁曙光却镇定地说:
  “打完仗再说吧!”那意思很明显:“个人的事暂时搁置一边吧!”
  秦震嘉许地点了点头。一下扭转过身来,甚至有点严厉地对陈文洪说:
  “要军部电话!”
  陈文洪走到挂在墙壁上的皮包电话机,急速地摇了几下:
  “秦岭!秦岭,你是秦岭吗?兵团秦副司令找政委听话。”
  秦震接过电话耳机:
  “我是秦震,你们正在部署,好,好,这次行动要提出一个响亮的口号,……嗯,嗯,你说什么?”
  他把肩头一耸又一放,爽朗地高声大喊:
  “咱们想到一块去了,对,打胜南下第一仗,——这口号好,反映了千千万万群众的愿望,哪一个不憋足了劲想猛干一下子。刚才二班请我吃饺子,我中了他们的计,原来他们是为了请战:眼看着华东前线节节胜利,眼红呀,好胜呀,战士的心千金难买呀,他们要求一定打上这一仗。好,打胜南下第一仗,哈哈!你真是个诸葛亮,你既有锦囊妙计,这口号的发明权归你,你就按你的主意办,祝你胜利呀!”
  陈文洪、梁曙光昂首挺胸,全身是劲,笔直地站在那里,仿佛说:“不打好南下这一仗,死不瞑目。”秦震笑了,拉他两人坐下,连忙说:“咱们合计一件事。”陈文洪刚才在电台那儿已知究竟,便未做声。秦震看了他一眼,那意思是“你有你的任务”。而后把脸转向梁曙光,把一项单独行动的任务告诉给他。梁曙光脸刷地一下红了,没想到这个文文雅雅的人变得如此执拗,他梗住脖子:
  “首长!让我进湖荡,这是照顾我个人……”
  他几乎要流出眼泪。
  “你想到哪里去了!这是从武汉出发时野战军领导给的任务,由兵团党委讨论决定的,那时还当你已经找到了母亲。你看:第一,你们从湖上轻舟急进,千方百计,防止敌人炸毁沙市大堤,只要保住堤坝,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了;第二,沙市是个纺织工业城市,为了不让敌人破坏经济建设,你们抢先进入,抓好军管,你看这任务够分量吧?老梁呀!你怎么糊涂起来了,难道我就想着你个人的事?再说,那也不是你个人的事,你只想到她是你的妈妈,不,不,她是中国人民的好妈妈。这事,我不跟你啰嗦,回头再讲。你知道,长江从三峡喷射而出,势如千钧,万一敌人真铤而走险,连武汉三镇都不保,你怎么眼睛就看到那么一点点?你还是政治委员呢!”
  秦震好像真正要发火似的,陈文洪赶紧向梁曙光递了眼色,梁曙光两脚一并:
  “我明白,坚决执行,万难不辞。”
  这一转变,才使秦震放下一颗心,他走过去,一手抚在梁曙光肩头:
  “说老实话,老梁!下这个决心时,没想到你老母亲的事,不过现在经你这一提,我倒想到了。”
  梁曙光这时不想谈母亲的事,可是秦震却缠住不放,只见他眼光一亮又说了:
  “你从湖荡里穿过,也可能见到老母亲。”
  “未必如此。”
  秦震想了一下,对陈文洪说:
  “叫严素来!”
  不久,门外响起一阵急促而又细碎的脚步声,随着门一推开,一个女战士扬手敬了个礼,站在厅堂中央。她那细高挑的身子和面部表情都显得那样精干而又飒爽。她的衣服,由于在水网地带行军,已经沾满污泥浊水,但不知怎么,她还使人觉得她那样清爽整洁,她用微微有点沙哑的声音说:
  “严素奉命来到。”
  秦震想打破刚才的严肃气氛,就笑着跟她握手。
  “哈哈,我们的女科学家,怎么样,用你们黑龙江话说‘够呛’吧?”
  “我不是科学家,我是野战军医生。”
  “我说严素,医学是最重要的科学,我看现在全世界的科学就还没攀上顶峰。你想一想,人对自己的生老病死还处于无知状态,却造了那么些害人杀人的东西,什么原子弹、细菌战,那不能叫科学,那叫愚蠢!不过,现在我不跟你争论这些,你要跟梁政委去湖荡执行一项任务。他那风烛残年的老母亲现在在湖荡里,母亲多么盼望见到儿子呀,不过,梁政委去执行的是危险的任务,敌人扬言,在长江以北的湖泊地留下十万游击队,哈哈……他们要在咱们贺老总的革命根据地,跟咱们搞游击战。你看魄力不小吧!你们这支小小的突击队准备较量,需要你去担任救护。再说,我想,如若能在湖荡里见到老母亲,她为革命历尽风霜,你去给老人家检查检查,我们这些作晚辈的也算尽了点心意呀!”
  严素两眼转向梁曙光。
  梁曙光讷讷说:“还是野战部队更需要……”
  她的脸蓦地红了起来。不过,这个性格明朗的姑娘很敏捷地克制了自己,双目盯住秦震没有做声,那意思像是说:“我一切听从组织吩咐。”
  秦震说:“野战医院不少她一个,再说你们到湖荡里也可能要作战,我看就这样定了。陈师长,你说呢?”
  秦震每句话都说到陈文洪心坎上,他立刻答应:“我完全同意。”
  “你拍板我定案。不过,师长同志!明天我的公馆就在我那小吉普车上了,今天,你可要给我准备个床位,让我美美地睡上一觉呀!”
  说着他就迈着急促的小步,跟警卫员小陈走出去了。
   

  陈文洪和梁曙光立刻找作战科长要来从这儿到沙市的军用地图,铺展在桌上。陈文洪伸手取下马灯,举在手上照着看。图上面布满弯弯曲曲的河汉、密密麻麻的湖泊。他扠开大拇指和食指,在图上大致量了一下,暗自皱了眉头,自言自语:
  “这个水路不简单呀!”
  梁曙光倒笑了:
  “我就是这湖荡边长大的,难道还怕湖荡不成?”
  “我看请天柱来,一路商量不好吗?”
  梁曙光点了点头。
  陈文洪立即派人去找,不久,门外就响起一阵“咕咚咕咚”的脚步声,进来的正是梁天柱。经曙光一说,天柱先笑了,说,“这可想到一道去了!我原想曙光跟部队行动,我就先自个儿进荡闯一闯,好跟这里党组织取得联系,这不正在谋算这件事情呢。现在曙光要去就更好了……”他这一说,使得陈文洪、梁曙光都为之一喜,连忙说:“我们来一道商量吧!”据梁天柱讲,到沙市一路湖沼相联,曲曲折折,很是难行,最大的是长湖。白崇禧部队撤出武汉,在东自鄂城,南至洪湖,北至长江埠,西至长湖这一片沼泽地带确实布置了大批游击队,其实,多是湖匪乘机而起,打个旗号,取个官衔,没多大实力。
  梁曙光一手慢慢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说:
  “也不可小看,我们鄂西攻势一开始,他们水上也会策应。”
  陈文洪说:
  “派一个加强排,带两门迫击炮!”
  “你可不要削弱正面决战力量。”
  “可是……”
  可是什么?陈文洪没说,不过,他心里暗自盘算:“这个任务派谁好?”经过一阵思虑,决计派全师最干练、最机智、最勇敢的战斗英雄史保林连长去。他话刚一出口,立即遭到梁曙光反对:
  “无论如何不能影响作战,我看我带一个排长足够应付了。”
  “不行,这是个军事任务,也是个政治任务,你看!”
  他搬着手指:“第一、不准炸毁江堤,第二、防止破坏城市,第三、搞好接管工作,第四、你们过湖荡可能受敌人袭击。老梁,史保林这个人不但勇敢,而且很有头脑,你指挥全局,可也要有个得力帮手。这四个方面,史保林都拿得下来,别争了,就这样定了!”
  陈文洪不再听梁曙光说话,兀自命令作战科长调史保林去了,梁天柱说他再和党组织合计合计,也拔脚出去了。
  这是一个空当,陈文洪心里有话要讲,就和梁曙光肩挨肩坐在一道亲切地说:
  “你有你的心事,我有我的心事,一打仗什么事都忘掉了。不过,你这次入荡要好好寻一寻母亲,见了面也帮我带个好……”
  “怕顾不上寻找呢!”
  “我看,这任务交给梁天柱。”
  梁曙光点头,他有话犹豫不决,不好出口。
  陈文洪说:“家里的事你放心,秦副司令督战,管保有漂亮仗打……”
  “不是这,”梁曙光低下头用手指沾了茶叶水在桌面上划来划去,最后才一仰头说:
  “老陈!你是下决心的人,我不应该搅乱你。”
  “什么?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梁曙光急了,说:
  “不是那事,我说白洁这条线抓住就不要放手呀!”
  陈文洪痛苦地皱紧眉头,两眼闪出决然的一瞥:
  “打不了胜仗,什么也说不上啊!”
  陈文洪站起来,梁曙光跟着也站起来,两人还是靠得很近,梁曙光显然经过深思熟虑,就把要说的话说出来:
  “老陈!你派史保林的事我不推了,不过我也有一事要你答应。”
  陈文洪一愣:“你说吧!”
  “我仔细考虑了,天柱跟你去。武汉党组织派他秘密送过军火弹药,他跟江南的游击队有过联系,要是那边来人,他可接头,再说鄂西这地段熟,他带个路也方便。”
  陈文洪本想不同意,但为梁曙光那种诚挚动人、坚定不移、只有兄长才会有的体贴神情所阻止了。
  不过,他还是说了:
  “不让天柱见到母亲,这好吗?”
  “他在湖北见面的机会还多,同时,进荡也不一定……”
  “不一定什么?”
  “党组织送老人家的人没见回来,显然,湖里很乱,八九成见不上。”
  “根据这情况,你要谨慎行事。”
  “我一定注意,天柱的事就这么办了。”
  他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心情都有点激动。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一晃从门口进来,一看是严素。她已装备停当,手里拎着一个背包,背着一个绿帆布挂包和一个标有红十字的药箱,匆匆走进来,像吹进一阵清风,满身光洁、喜悦。
  陈文洪一笑说:
  “到底是东北姑娘,麻利快!”
  她把头一摆,乌黑的头发跟着一甩:
  “秦副司令员又亲自给我打了电话,叮嘱多带几种药,这不是!”
  她拍了拍药箱,由于有高级首长的指示,她显得得意洋洋。忽然她又转着身子寻找什么:
  “怎么,小宋这懒虫还没来?”
  小宋是政委的警卫员,他睡意朦胧地在黑暗角落里嘟哝:
  “严医生!你这嘴真厉害!”
  “嗐!刀子嘴,豆腐心。”她自己噗哧先笑了。
  说话间,梁天柱也带一位党组织的同志匆匆走了进来,他介绍说这同志叫“老陆”。
  梁曙光却把梁天柱拉在一旁谈了一阵,只听梁天柱瓮声瓮气地说:“就这么办,从武汉出发,组织上就让我带长江以北到长江以南这段路程,就这么办!我跟陈师长,老陆跟你!”梁天柱这人就是这么敞亮、爽快。把话说完,梁天柱和老陆又出去重新安排去了。
  作战科长带了史保林进来,史保林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敬了个礼就坐在旁边。灯光照亮了他,他那清瘦的脸膛上有一双大眼,眼光也是沉默的,膀宽、腰细,长长两只大手搁在冲锋枪上,全身上下精壮有力。于是,陈文洪、梁曙光、作战科长、史保林就围拢方桌,研究起行军作战方案。史保林一直没做声,只在讨论出发时间时,他斩钉截铁地说了话:“我看离开镇子愈快愈好,这镇子人多手杂,说不定有湖匪的探子,夜间容易保密,先找个河汊隐蔽起来,等天亮再进湖荡,也不怕荡里地形复杂了。”
  梁曙光连连点头说:“这是两全之计。不要人马未动,风声漏出。不如乘其不备,突然出现,主动权就在我了。”
  陈文洪掉头问史保林:“队伍集合了吗?”
  “已经登船待命。”
  陈文洪深感用人得当,朝史保林点了点头,然后和梁曙光互看了一眼,说道:“马上行动!”
  于是在浓重水雾、漆黑夜幕掩盖下,一个船队就悄悄离了岸。
  陈文洪静悄悄站在湖边,听到汩汩划船声渐渐消失净尽,他还在屏心静气地望着、听着。
   

  黎明。
  这是一个预示着无比炎热的黎明。
  这是一个召唤着狂风暴雨的黎明,
  这是一个震天撼地的黎明。
  秦震一行三辆吉普行驶到一座小山脚下停了下来。
  电台忙碌地和兵团司令部及各前线部队来往通报。秦震和围在他身旁的几个人都在看表。这时原野上一片静寂,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每个人只听到表针微微跳动的声音——这声音其实是没有的,不过在人们意识中确实有这样一种感觉。电台已经和前线各部队取得联系,在那边,山坳里、竹林里、湖岸边、村舍里,都有报务员坐在电台前边,屏心静气地等待着那一个决定时刻的到来。秦震和兵团作了最后一次联系,知道决心铁定不动,于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他的心仿佛要凝固起来了,但又微微战颤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他指挥过无数次大规模作战,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一次特别庄严,因而有点紧张,但他终于使自己在激动中巍然挺立,他像一个神奇的勇士,张开弓,搭上箭,凭其无穷的臂力,锋利的目光和神武的威势,把一只响箭猛力射出,随着这一信号,一场翻江倒海的战争即将骤然而起。当他看到秒针的最后一下跳跃,他谁也没看,又确实对每个人说:
  “前进!开始战斗!”
  而后,他就若无其事地沿着倾斜度不大的山坡走向山顶。草深没膝,草上的露水那样浓重,他大口吸了一口气,蹚过草丛,他的裤子很快湿到膝盖头上,他从这水淋淋的清凉感才对衬出黎明竟如此燠闷。他十分悠闲自在,走到山顶上站下来,像在饱览这南方清晨的风光,而且不禁为之陶醉。从山上望下去,到处是碧绿葱葱,有的是稻田,有的是草地,有的是湖沼。当黎明的晨光倏地把这一切都照亮时,这第一线光明,像是从天穹深处,颤悸着、颤悸着,好似一个从憩梦中闪现出来的少女的笑容。空中有时完全没风,偶尔又吹来一阵风,不过,这风一点也不清爽,倒是有点粘腻。而后,在那少女笑容掠过的一刹那,由峡谷,由湖面,由竹木丛中,蒸发出白雾,向上升腾,这就出现了大自然的一种巧妙的交织变幻,黎明想给人间带来一个发亮的清晨,而雾又想掩盖这一个发亮的清晨。秦震站在山头上,闻到青蒿、露水、大雾混合的气息,好像是浓重的烟灰气味。转瞬间,大雾弥天而起,他从雾中看到急速移动的人影,部队正从山下经过。
  先是牟春光和全班战友发现了他,他们一看到他,就更加加快了脚步,向前急急奔去。
  不久,一阵马蹄声,陈文洪带着一小队骑兵,大概是从后面赶上来,想超逾部队赶到前面去。陈文洪一看见三辆吉普车就知道秦震在这里。他立刻加上一鞭,几匹马就一阵风一般,一下从雾中闪现,一下又在雾中隐没。
  过了一阵之后,炮兵部队上来了,刚好这一阵雾特别浓,先没看见什么,只听到一种沉重的隆隆声,然后,马匹拉着绿色的大炮从雾中出现了。车轮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着,炮筒随之在空中颤动。在一辆装载弹药的车厢上,一闪之间有一个人头顶钢盔,十分威严,飞掠而过,这是岳大壮。这个强壮而又腼腆的战士,他好像也一眼瞥见山顶上的秦震。
  秦震既没有看见牟春光、陈文洪,更没有看见岳大壮,但所有从山脚下汹涌向前的部队里的人都看到兵团秦副司令,看见他挺着身子站在山顶上举着望远镜,凝神注目地在观察。风偶然把披在肩头的风衣下摆一下吹起,一下吹落。
  阳光穿透浓雾,雾慢慢稀薄。秦震的视线愈来愈辽阔、愈清晰。透过望远镜,他看到大地之上,这里,那里,无数条行进的行列,像弯弯曲曲辗转飘动的游龙。他从辽沈战役以来,很长久的时间,没有领受亲临战场目睹大平开进的快感了。他的眼睛发亮,嘴角微笑,他觉得在这里没有欢呼,没有呐喊,但默默的移动之中,凝聚着一种比一切都强大的看不见、摸不到的神奇的力量。就如同整个大海,形成一种巨大无边的浪涌,它没有呼啸,没有跳荡,没有奔腾,只是慢慢向前蜂拥而进,显得特别庄严凝重。秦震的心在为此而欢悦,他觉得整个部队像一个人一样,怀着激奋心情勇猛扑向前方。
  从山脚三辆吉普车到山顶这一段坡路上,不断有人上去,有人下来。有的送来电报,有的送来报话机上的记录,有的带下一个什么指示,有的带下什么指令。太空中无声的信息,无数道看不到听不着的电波在颤动、颤动,飞逝、飞逝,传递、传递。这景象表面上看起来平静而且秀丽,以至美到使你无法把它与战争这样残酷的屠戮行为联系在一起。一个突变就要迸然爆炸开来,而这个战争的命运就紧紧掌握在秦震这并不巨大,并不坚硬,而是柔软的不大的手心里。
  当秦震抬头观察了一晌那燠热的雾霭濛濛的景象,感到不同寻常,他立刻吩咐黄参谋:
  “问气象预报!”
  黄参谋刚刚走到山坡中间,就逢到作战科长跑上山来。
  秦震接电报一看:“今天有大雨。”
  他命令立即通报全军,准备雨中作战。
  这时前面遥远的地方突然响起一排枪声,那样响亮、刺耳。
  他立刻扭转身说道:
  “收摊子!”
  他身边的人一听,就如同石头沿着陡坡滚转而纷纷跑下。
  等秦震下来,一切继续前进的准备都已停当。他跳上吉普,吉普开足马力奔驶。贴近地面还有些残雾,三辆吉普也就一下闪现一下隐没。枪炮声愈来愈炽烈,吉普车向那火热战斗的地方飞进。
   

  当夜暴风雨果然来临。
  南方夏季的这种暴风雨真是声势吓人!它不但不能给人带来一点清凉,而是更加闷气,更加燠热。因而雨水从外面,汗水从里面,把战士们的衣服湿透,特别是贴皮肤的地方,粘腻得变成浆糊。热汗蒸腾不出来,在人们身上汗和雨、雨和汗一起流淌。
  今天,早晨的大雾,近午时一度疏散,不过空中凝结着濛濛水气,太阳不是红的而是白的,仿佛很哀伤,很惨淡。大自然酝酿着一场奥变,一转眼间,乌云弥满了整个天空,云和雾凝然不动,只是下沉,下沉,好像天穹要和大地挤压起来,要把一切生物都砸个粉碎,夹在地层中间,等亿万年后,变成化石。就在乌云将要垂到地面时,一道闪电,急如龙蛇,倏然飞逝。紧接着,和霹雳的巨响一道,大雨倾盆而降。正在这时,一阵狂风席卷地面,像一座大山倾倒下来,雨点,不像液体,而像固体,如同坚硬的铅弹和石块,合著云、雾、风向下猛打,使得人张不开眼,马仰不起头,而且给旋风推得歪歪斜斜,向后倒退。这种雨只要一下,稻田、河床、田坎、道路,立刻泛滥成一片汪洋。一九四九年七月十一日,大军从襄樊一线南下,十二日就遇上了这样狂风暴雨。
  黑夜如墨,风雨侵凌。陈文洪走在前卫团的最前头。自从兵团司令部那个“前进”的命令下达后,他是多么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啊!从身上发出任凭什么也阻挡不了他的那么一股热望和热力。这种时候,他嘴巴闭得紧紧的,在必要时刻,发出命令,句子也是很短促,很果决,风雨和黑夜绞在一起,黑夜和风雨绞在一起。上午,曾经响起的那一阵枪声,是我方前哨部队与敌人发生了接触,军里电令频传,催促部队火速前进,但四野却又沉浸在静寂之中,这暴风雨,这黑夜,这寂静,在陈文洪心头笼下不祥的阴影。“难道敌人在暴风雨掩蔽下滑脱、逃遁了吗?”天神好像有意跟他为难,当他想到这里,风雨雷电更加凶狂。正在这时,秦震传来令人心惊的消息:军指率领两个团已经渡河,抓住敌人。命令陈文洪顶风冒雨跟踪涉渡,投入战斗!——这是十万火急的命令。陈文洪立刻挥师前进。不过,这当儿,雨太狂风太大,本来就跋涉不前,雨衣又缠裹住双腿。他一把把雨衣甩在地下,他一心一意就是要掌握住部队,使他们有秩序地前进、作战、追击、歼敌。可是夜如此漆黑,只觉得周围山崩地裂,天翻地覆,只听见隆隆的雨声和呜呜的风声。大地变成了急流,一脚拔上来,一脚又陷下去。这时,从各处传来“寻不到路了!”的报告。
  陈文洪虎地一声喊道:
  “路靠人脚踩出来!哪个天老爷子会给你设桥铺路,准备齐全?”
  不过,他立刻冷静下来,因为他自己眼前也找不到路了。他马上命令:“停止待令!”警卫员找到一个小山坡,把他拽了上去。这儿有大片竹林,竹竿给风雨打得倒伏到地面,竹叶在风雨中唰唰一片紧响。
  陈文洪伸手取地图,几个参谋就把雨衣撑起来在他头上搭了个防雨棚,可是风撕裂着雨衣,雨水还是往下流淌。陈文洪蹲在地上,在膝头展开地图,几只电筒同时打出雪亮的蓝光,光圈随着陈文洪的手指和眼光在图纸上移动。原来这条古老的大河,已经形成一片平坦辽阔的乱石滩,只有一条流水曲折宛转萦绕其间。大雨一下,河水就漫溢出来,淹没两旁各约一里之遥的河床,于是汪洋一片,你就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滩了。陈文洪传令找来的前头部队团、营、连的干部们都站在他旁边,围了一个圆圈,等待命令。
  “卡——拉拉……”一声暴雷在陈文洪头顶上爆炸开来,不知是什么缘故,电灯光刷地一下都熄灭了。“卡——拉拉……”“卡——拉拉……”接连几声成千上百万吨钢铁一齐砸断的声响。然后,等雷电过去,手电筒又发出束束亮光,但也有几只灯泡的钨丝却震断了。
  陈文洪大声吼叫:“不管是路不是路,对准指北针,向南!向南!”
  正在这时,一科长陈葵从前面骑马跑来。这匹马在泥水里面,东奔西突,已经精疲力竭,在泥泞中一面大声喘气,一面焦躁地打旋。陈葵不顾一切,将缰绳一撂,就飞身下来,一脚扑通跌倒在水洼里,他爬起身,连泥带水,跑上山坡向陈文洪报告:
  “师长!山洪暴发!”
  陈文洪哗地一声折起地图站立起来。忽然透过闪电雷鸣,他听到河那面枪炮声大作,看情形战斗十分激烈,倏地一阵冷汗渗透他的全身:“军部只带了两个团,后面山洪一截断,孤军作战,岂不危急万分!”
  从报话机上果然传来告急的声音:
  “九江!九江!我是秦岭,我是秦岭……”狂风骤雨,山洪暴发,如火的军情,这一切一切都像山崩、雪崩、天崩,一起压上陈文洪心头。
  在急风骤雨中,陈文洪摇晃了一下,小陈伸手想扶他,他发怒地一把甩开小陈的手。
  他仰头南望,透过迷雾一般的风雨夜空,几颗红色信号弹在遥远地方一闪一闪发亮。
  他的心隐隐地刺疼了一下。
  这红色信号在河南面升起,好像敌人有意对他嘲弄、挑衅。
  他的颚骨像钢铁一般咬着,发出坚定、镇静的声音:
  “走!去看看大河,看看洪水。”
  他意识到,在这时,一个指挥员应有的位置和在这位置上所应起的作用。
  陈文洪率领一小批人膛着没到小腿肚的水流来到大河边上。
  他忽然影影绰绰看见一个黑人影站在那里。
  陈文洪喝问:“哪一个?”
  那人站在那里兀自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只在那儿寻思什么。
  小陈举起冲锋枪要冲过去。
  陈文洪一把抓住小陈的胳膊。他膛着泥水艰难地跑上去。
  这时,那沉默的人好像才发现这茫茫大野里,还有人在旁边,就慢慢转过身来。刺眼的电光忽地一闪,把这人和停在附近的一辆小吉普还有警卫战士都一起照亮。陈文洪又是心疼,又是喜悦地喊:
  “秦副司令,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他心里一阵滚烫,喊了一句再也说不下去。
  雨水从秦震的头上冲到脸上,然后顺着袖口往下滴,他缓缓说道:
  “果然,山洪暴发了!”
  山洪,山洪,陈文洪在延安曾经以大无畏的精神战胜过它。不过,那时是他一个人,现在是千军万马呀!那回想倏然一下涌上心头,又倏然一下从心头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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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夜露
   

  陈文洪从警卫员手中拿过雨衣,想给秦震披上。
  秦震轻轻推开说:
  “大家都一样么!”
  这时,原来在河边待命的队伍里,有几个人踩着泥浆扑哧扑哧地走了过来,从秦震、陈文洪身旁走过去。他们好像在察看河床,找寻渡口,根本没留心,在这样风天雨夜,也委实看不清楚这里站的是谁。秦震和陈文洪却同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笑呵呵地说:
  “好老天爷,让我们跟敌人来场游泳比赛呀!”
  这是牟春光,人们可以想见这个矮小粗壮的人摇晃着膀子边走边说的模样。
  在这种焦的紧急时刻,一个普通战士发出这样一种泰然的声调,对于指挥员来说,真是一种无以形容的安慰、支持和鼓励。
  几个战士带着笑语,没入黑暗,没入风雨。
  秦震捅了捅陈文洪的胁部,小声说:
  “听见没有?师长同志!”
  “战士是乐观的……”
  “对呀,有乐观的战士,就会有乐观的师长。”
  在秦震从容、镇定的神态之下,陈文洪说:
  “首长!我想下水探一探……”
  “莫忙,我先问你,河那面情况怎样?”
  “军部带两个团已渡河,山洪切断了后路……”
  “这天王老子硬是要发道洪水,给他们找个空隙……我怕他们避实就虚,乘机溜之乎也。”
  “我也这样想。”
  秦震决然转过头,对黄参谋吩咐:“发报给军部,叫他们狠狠咬住不放,我们后续部队急速涉渡!”
  话没说完,河彼岸又升起几颗红色信号弹,不过愈来愈远了,陈文洪见此情况,一股怒气直冲而上,两眼霍然一亮。
  秦震一挥手,用压倒风雷雨电的洪亮声音吼道:
  “莫管闲事,莫管闲事,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我想探一探河水深浅,看能不能寻路涉渡。”
  秦震点点头说:“这倒是要紧的一步棋,我去!”
  “那不行,你坐到车上去,先避一避雨吧!”
  秦震伸手往黑茫茫对岸一指说:
  “我的坐处在那里!”
  陈文洪一听这话,心如火燎。可秦震还有点迟疑:
  “要不让一科长陈葵去……”
  话未说完便被陈文洪截断:
  “我是一师之长,我必须向军部告急,急如星火,把一师人带过河去。再说,怕陈葵也没有我这样水性呢!”
  经这一提,秦震蓦地想起陈文洪在延安从暴发的山洪中抢救白洁的事来,就点点头说:
  “好吧,你去吧!”
  陈文洪立即组织了十个人的一支小队伍。为了便于联络,每人颈上扎了一块白毛巾,手里拿一支手电筒。参谋和警卫员都想抢在前面,却给师长一声喝住,他决然说:
  “听我的!我打头……”
  秦震站在河岸上,借着闪电的光亮,见那黑压压的怒涛,阵势实在不小,便说:
  “还是听我决定:侦察科长理所当然走在前面,师长在中间掌握全局,一科长陈葵留在我这里跟我组织队伍。你们探路探成功了,把十支手电筒打亮,划圆圈,给我们个信号,我们就放队伍,走吧!”
  陈文洪一行十人,一个跟一个下河去了。
  风雨紧逼,山洪猛泻,洪水溢出河床,白茫茫好像无边无际的大海,浪涛旋转,水势汹涌,一个漩涡跟着一个漩涡奔腾。陈文洪蹚水前行的时候,虽然两只赤脚直打滑,却并不觉得阻力强大,原来这还是洪水漫溢的河滩。向前又跋涉了十几分钟才真正进入河身,立刻就觉得水声喧腾、山洪凶猛异常了。水一下淹到胸部,水的浮力把他浮得两脚悬空,雨的压力又把他往水里按压,他立刻觉得头重脚轻,眼看就要随流而去。他刚想趁势凫游,不知谁从背后推了他一把,他才猛一挣扎,闯进急流。
  这段时间里,秦震在风雨中巍然不动,目不旁瞬地盯住黑暗中那些手电筒的光影。远了,远了,变成一些黄点子,像萤火虫一样,而忽然间这些萤火虫都不见了。
  秦震忽地出了一身冷汗。
  他伸手向眉峰上揩了一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又揉了揉眼睛,水流到眼内,刺得煞是疼痛。
  还是一片漆黑,这时间,电闪不明了,雷声不响了,天地之间凝然一片沉闷,只听得山洪狂呜怒吼。风把雨吹得唰唰直响,就像整个天空和地下都在打着旋转飞腾。他突然大叫:
  “灯光,灯光,一科长!那是不是灯光?”
  一科长陈葵望了一阵说:“是,是灯光……”
  原来灯光在秦震眼中失去那一刻间,正是十个人陷入汹涌激流,在水里奋力挣扎的时候。好在,河心的急流并不太宽。陈文洪他们紧紧拉住手,你牵我,我牵你,一下登上彼岸,在漫漫泥水里,脚踏着了实地。
  这是何等的喜悦啊!
  这是何等的欢畅啊!
  他们十个人紧紧靠在一起,高高举起十支手电筒,一起在空中划着圆圈,发出胜利的信号。
  陈文洪觉得这山洪声势虽大,强渡并不太难。
  谁知,冥冥之中好像天公知道了他的藐视,从而故意作难,一股更凶更猛的山洪一刹那间倾泻而下,水位猛增,他们站脚的河滩,一时浪涛汹涌,一下淹没到他们的腿根。
  “糟了!——不好过了!”
  他们连忙撤出一段路,找到一个陡坡站了上去,陈文洪摇晃着手电筒,他心里却疑虑地想道:“这路怕不行了。”
  秦震第一眼看到灯光信号,就立刻吼道:
  “给我一匹马!”
  一科长说:“是不是从报话机上先联系一下?”
  “联系,联系,”他指指彼岸的灯光,“这不是在联系吗?”
  给秦震牵来的是陈文洪的那匹黑骏马,它好像在为它的主人的命运担心、着急,仰起脖颈来悲怆地嘶鸣,不肯让这个陌生人骑到背上。秦震却紧紧抓住马辔头,霍地翻身上了马,回过头来命令一科长:
  “组织后续部队按照序列迅速从这儿涉渡前进!”
  紧跟着秦震,三五个骑兵也策马跃入河中,一时踏得水沫飞溅,浪花四起,有一个骑兵拼命打着马,好容易跑到秦震前面去,回过头向秦震猛喝一声:
  “跟我来……”
  手电筒的光圈,透过风雨,透过黑夜,在转动着,转动着。
   

  天地间一时形成两股洪流:
  一条是风云雷雨、山洪暴发的大自然的洪流。
  一条是与汹涌的大自然奋勇搏斗的人的洪流。
  如果说前者是横暴的,那么后者是无畏的。
  正是这两股洪流,冲激出人生中那种最可珍贵的品德、精神、力量。
  秦震纵马投入河心横冲狂泻的急流。竟不如他所想象那样容易,那是由于更大的山洪到来了,这里已不像刚才陈文洪蹚过时那么容易。于是,他把缰绳紧紧提住,凭借着马的浮游,冲到大河彼岸。他拍马跑到陈文洪跟前,立刻喊道:
  “中间那段流量大,流速急,有危险!”
  说罢掉转马头,又往河心里跑。
  这时,陈文洪急了,他一步窜上去,紧紧扭着马嚼口不放。秦震刚下马,陈文洪已经跃上马背。
  秦震在风雨中喊叫:
  “等一下,两边渡口组织渡河指挥部,我在这边,你把你的报话机留给我么!”
  陈文洪脑袋嗡的一声爆炸了一样,猛想到刚才慌忙中竟忘记了带报话机,是多么大的错误,马上喊道:“我立刻调来……”话未说完,拨马便走。
  马对它的主人那样亲热,它转过脖颈用柔软的嘴唇灵敏地触动他的膝盖头。他抚慰地伸手拍了拍马颈项,黑骏马一甩尾巴又跑下河床。跑了一段路,陈文洪忽然觉得马像失了前蹄,两只前腿猛地向下一屈,陈文洪连忙握紧缰绳往上一提,马头浮出水面。这时,又一道利闪闪烁而下,陈文洪乘这亮光一看,只见一片黑色的浊流恶浪紧紧翻滚,陈文洪觉得自己在马背上轻轻摇晃起来。他知道这是进入了水深流急的河心险区。马鼻孔紧张地一张一翕,扑哧扑哧,喘气喷水,前后四蹄扒水。原来,马已经在水里浮游起来。陈文洪整个身躯俯在马背上,紧握住缰绳。他脑子一闪,想到秦副司令刚才是从激流中浮过去的,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但他知道这不是想这些杂思悬念的时候,立即咬紧牙关,在激流中奋进。
  风在呼啸,雨在旋转,随着雷电的照耀,雨水像无数条发亮的银龙在倏倏闪烁。
  正在这时,渡口上发生了剧烈的争执。
  一科长陈葵由于未得到大河彼岸的确实情况,对于此时此地究竟使用哪个连队闯关产生了顾虑。因为每一个指挥员对于不同的连会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和偏爱。陈葵几次在火线上跟七连一道作战,眼见七连那股子火辣辣的勇猛劲儿,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六连虽已拥挤在河边,待命已久,由于陈葵了解这是一个十分过硬的任务,这个责任落在了他一人肩头,他便毅然下定决心命令:“七连在前,六连续进。”谁知这一来就引起了纠纷,本来这两个连队是师里两把尖刀,不过七连更擅长主攻碰硬。本来使用七连,是万全之计,可是六连已先到河边,硬让他给七连让路,这一点刺痛了六连人的心,立刻引起群情哗然,议论纷纷。风雨暴乱,人声嘈杂,六连长对一科长的喊叫装作未听见,反正六连已经开始涉水了,他就满怀着一腔耻辱感,猛力跑到前面,把手一招,自顾喊:“快!快!……”继续蹚水前进。这就形成两个连队,在南方暴风雨泽国之夜,彼此展开一场剧烈拼斗。六联想抢在前面,七连又想超过六连,就这样,他们通过水漫地进入了大河激流。一时之间,怒涛声、风雨声、呐喊声,响成一片,蓝色电光哗地一闪,眼看白浪涛天而起。七连准备泅渡。可是,一个战士身上背负着几十斤重的枪支弹药,泅渡谈何容易?六连也不示弱,决心涉渡。这时,牟春光突然站出来大声猛喊:
  “抱一根竹筒凫水前进!”
  原来牟春光这人人粗心细,他们刚才沿着河岸观察时,他灵机一动就想出一个主意,在竹林里砍伐了许多长竹筒扛在肩上。
  牟春光喊:“我打头,跟我来!”
  于是,他们整个队伍,投入急流。竹筒浮力很大,人们凭借着它的浮力,在狂涛乱卷中破浪前进。
  陈文洪骑马浮过急流,迎头正遇到泅渡部队,他立刻询问:
  “哪个连的?”
  “六连的。”
  是笑吟吟的声音,——在这大自然狂暴可以吞噬一切、消灭一切,一个人的肉体一刹那间可以压成齑粉的时刻,透过暴风雨却传出这样笑吟吟的声音。
  陈文洪连忙问:
  “是牟春光吗?”
  “是我,师长!没什么闯不过的鬼门关!”
  原来牟春光涉渡到中心急流深处,洪流一下把人浮起来。大家慌张中有的就喝了几口水。但见牟春光这个小个子忽然借着竹筒的浮力,一手把牢竹筒,一手划水,就凫进了激流。于是他身后战士们一个跟一个横断恶浪,战胜洪峰。
  一个普通战士的智慧有时成为决定一场战斗胜负的关键,就像一点闪光立即燃出一片光明。陈文洪从牟春光得到启发,当他勒着马,想回过头再看一眼时,他突然听到从涛鸣雨吼中送来一片呐喊声:
  “六连过河了!”
  “六连胜利了!”
  他暗暗欣赏,自言自语:
  “战士面前,不论山洪风暴、天崩地裂,只有一个心意,就是冲过去!”
  他赶紧拍马跑到一科长陈葵那儿,知道谨慎的一科长还没撒手让全团过河。他连忙命令战士们砍伐竹筒。在南方作战时,往常不就是靠这些东西扎成竹排,运人载物、漂江渡水的吗?怎么他这个南方人忘了这一着,倒由一个北方战士想起呢?
  于是他低声对陈葵说:“记住牟春光,头一个是牟春光……”
  一科长不明白师长为什么在这紧急时刻要说牟春光,可是陈文洪没等他发问。借着电闪,陈文洪看到茫茫水面上到处都有部队准备涉渡,陈文洪恐怕部队不按探明的道路走,陷入不可测的陷坑。刚好这时天空上爆炸了一连串响雷,雨势更狂,水势更猛了。他就连忙从马鞍上弯下身,俯在一科长耳边说:“后续部队暂停前进,我就回来。”说罢,他抹转马身就跳入大水。哪儿有人涉渡,他就往哪几跑,在雷声隆隆,电光闪闪之下,他那匹骁勇的黑骏马,昂扬地、振奋地,一会在这里、一会在那里,奔跑、跳跃、浮游、嘶叫。陈文洪挽起两只袖口,两条裤腿,敞开衣襟,露出赤裸的双臂和双腿,紧紧挽着缰绳,一任暴风雨猛擂着胸膛。他就这样在洪流里往来奔跑浮游,不停地在马背上大喊:
  “跟我来!”
  “跟我来!”
  当到了秦震跟前,一着手表,他花了近一个小时,才把一个团带过暴发的山洪。秦震立刻指挥这一个团跑步前进,赶上军部,支援战斗。
  尽管大雨倾盆,陈文洪却全身发烧,像个火人,口中干渴如焚。他还得把两个团和炮兵引渡过河,便策马折身返去。这时,他觉得有一只发烫的手心抚住他的膝盖头,他听到秦震的声音:
  “文洪,要冷静点!”
  他心中一阵感动,但更加深了内疚、悔恨与懊恼,是自己对山洪暴发缺乏预见,没有组织及时抢渡。他只颤抖着声音说了两个字:
  “首……长……”
  就又跑进风天雨地,狂水洪流。
  他寻着灯光跑到一科长陈葵那儿,两边渡河指挥部已经组织起来,部队都准备了竹筒,一科长说:“砍掉了整个一片竹林!”“以后再来按价偿还吧!”陈文洪说。这时,两岸渡口报话机已经畅通,他跳下马,听到通过报话机传来秦震嘹亮舒畅的声音:
  “好了,师首长!放手涉渡吧!”
  “我们还要在那条水路插上灯标。”
  “你想得周到,这样,我们还怕什么狂风暴雨,黑暗无边!”
  他在痛楚中受到表扬,这可并未使他稍感轻松,倒是促使他更加细心地把涉渡工作亲手安排好。他带领设置灯标的小队,在洪水中又跑了一个来回,回到一科长陈葵身边跳下马来。他两手叉腰,转身一望,只见洪水汪洋之上,一根根竹竿上挂着马灯,远远看去就像一条大街立上了路灯,煞是好看。这时报话机里响起秦震严肃的声音:
  “师长同志!人定胜天啊!现在下达我的命令,后续部队给我全部涉渡!”
  “秦副司令,我有一个建议!”
  “你说吧!”
  “炮兵暂不过渡,等候山洪稍减,再行续进。”
  “我同意,就这样办!”
  后续部队大军云集,在统一指挥之下,有秩序、有步骤地行进了。陈文洪没有站在渡口上指挥,他把这任务交给一科长。他依旧跨上黑骏马,现场指挥部队,检查部队,在汪洋大水中来回奔走不停。不知不觉之间,黎明晨光从风雨中降临了。
  晨光是清冷的。战士们借着晨光看到陈文洪骑在马上,就一阵呐喊,声势倍增。黑骏马不知是由于黎明到来,还是由于战胜洪暴,它激昂、兴奋,伸起脖颈,仰天长啸。陈文洪迎来了晨光,忙着指挥,他的声音嘶哑了,嘶哑声中充满了喜悦。
   

  这一场暴风雨把气候推向炎天流火、赤日铄金的酷暑季节。
  火线上稍一接触之后,敌人知道他们进攻计划已被识破,就连忙纷纷撤退。我军挥师前进,奋勇追击,在这一段时间里,战士承受了南下以来最苦难的熬煎。强渡洪水之役,六连受到传令嘉奖,牟春光原是神采焕发、意气昂然的,但在这一段艰苦跋涉中,他的精神内部发生着极其微妙、难以识辨的崩裂和变化。
  强暴的日光把牟春光背的枪支、弹药都晒得像一条条火蛇,紧紧箍缠着他的身子。可是,身上穿的衣服并没有给暴日晒干,反而更加湿渌渌、粘渍渍的了,这固然由于汗水淋漓所致,但更主要的是暴雨山洪之后,经太阳光猛烈照射,大谷、深壑、田畴、激流,都蒸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潮湿闷气。它不像雾,雾还看得见个影儿,它却看不见摸不着;它又像雾,铺天匝地,升腾弥漫。使得牟春光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汗毛孔都给堵塞了,整个身子都感到憋闷,肿胀难熬。他一步一步,慢腾腾挪移着脚步——像有一片灰濛濛的阴影一下漫过眼前。跟着一阵头晕目眩……他不觉一下悚然心惊。一个战士的灵魂自有它奥妙复杂之处,它有时昂扬,有时低沉。
  当火红的太阳慢慢沉入大地的边沿,牟春光想:
  “熬过白天,夜晚该好受一点了吧!”
  为此,他的眼神曾经雪亮了一阵。谁知,夜对他展开另外一种痛苦煎熬。
  在一个村庄里,牟春光安排过宿营事宜,一个人挑了扁担晃悠着两只空水桶,向村边大池塘走去。他原来寻思,这里也许风凉一点,可是风在哪里?凉在哪里?……看一看,连凤尾竹那样纤细的羽梢都凝然不动。他手伸进池水,池水竟也热乎乎的。脚底下有一只田蛙低哑地叫了两声,也不敢向池中跳去,而向草棵里逃跑了。牟春光胡乱洗了洗手脚,挑上担水,转了回去。他就着缸沿喝了半瓢冷水,但还是满口生烟,干渴难止。他见同志们都已睡倒,自己也躺下,无奈汗水流个不止,他就悄悄起来,踅到门前那片禾场上坐下。
  房东老板是个清瘦的老人,早已看出牟春光热得难以忍受,就端出一碗热茶捧给他:
  “我们这个地方,愈喝冷水愈发烧,你喝杯热茶倒能生津止渴!”
  牟春光道了谢,一面饮着茶,一面就和老板搭讪起来:
  “你们这里的夏天老是这么热吗?”
  他指望从老板口中得到宽慰人心的语言,岂知那老人实话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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