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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届---第二个太阳

_11 刘白羽(当代)
  “能吃上热乎饭就是过大年了。”
  战士幽默的语言使得秦震心中挺暖和,他问:
  “你们这里谁是岳大壮啊?”
  腼腆的岳大壮急着往人背后躲,他是最怕见高级首长的,但还是被人们推到前面:
  “沙市江面上那条军舰是你一炮打沉的?”
  岳大壮面孔一红,红得连脖颈都红了,左顾右盼,向人求援。秦震把一只手按在岳大壮硬实的膀臂上,他感到无限的力量,无限的强劲。大家一明白是兵团副司令来看望,立刻兴致勃勃,都端着饭碗围拢上来。秦震爱昵地望着大伙,高高举起手上的斗笠,大声叫道:
  “希望你们人人都当神炮手!”
  他们从那儿爬过几道山梁,雨下得更大了。上得一道山梁一看,下面是黑压压一片部队正在集合。这就是六连所在的那个营。当梁曙光告诉秦震,六连在这里,他才对此行恍然大悟:六连伤亡很大,他是想来看看六连的,这是对六连的慰问,也是对六连的检验。一面想着一面加快了脚步。这一回陈文洪早已叫参谋悄悄传来消息,队伍整整齐齐,全副武装,站成几个纵队。在这乱木丛生的山谷里,在这霉雨季节,战士们一个个昂首挺胸,精神饱满,从纵队这一头望到那一头,一根线一样齐崭崭的。秦震一见,心中一喜:“这是必胜之师!”立刻大踏步走向他们,边走边喊:
  “同志们辛苦了!”
  “首长辛苦!”
  发自每人心胸的声音汇成一阵隆隆声,像浪涛一样飞荡开去,山鸣谷应,发出回响。
  秦震心房颤动了一下,他很感动,也很感谢,他站下来说道:
  “同志们!解放湖南的决战战幕拉开了,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任务是彻底歼灭逃窜湘西之敌。同志们!雨季来临了,困难会很大,日夜下雨,遍地泥泞。可是你们想一想,这雨水,这泥泞,不只我们面前有,敌人面前也有。敌人不能战胜的我们要战胜,这就是克敌制胜的秘诀。我坚决相信,在你们师首长的指挥下,一定能取得这关键性一战的胜利,打开湘西,占领常德!”
  但是,秦震心怀隐忧的是不知六连精神状态怎么样,伤亡惨重,补充新兵,这把刀子还能那样坚韧锋利吗?
  突然,一个战士向他走来,他的步伐坚定、沉着。来人是牟春光,这个短小粗壮的人,他身上洋溢着一个战士最高贵的勇敢和尊严。秦震立刻喊道:
  “啊,牟春光!你不就是战胜洪水、强涉大河的牟春光吗?”
  牟春光深为高级首长记得他的胜利而没有记得他的失败而激动,他们连刚刚在虎跳坪由于暴露目标而遭受惨重伤亡啊!他的两只眼睛霍然一亮,不知是泪光还是水光,不过,他确实哽咽了一下,然后高声说道:
  “报告首长!我要在火线上赎回我的过失……”
  牟春光说到最后,声音发颤了。他想起武汉那夜晚的亲切交谈,他忽然觉得十分对不起老首长。战士的心,就是如此朴实、动人啊!
  秦震说:“打仗哪能没有闪失的时候。憋足劲,好好打一个胜仗!”
  牟春光立刻大声回答:“我们一定以一当十,每战必胜!”
  于是,六连全体战士齐刷刷地喊出了同样的誓言。这是从遥远的北方打到遥远的南方,冲破千万重关山,冲破燠闷的雨雾,对他们的家乡,对他们的亲人,对整个民族,对整个革命的震撼人心的誓言。“六连还是六连!”秦震想着,露出满意、欣赏的神态。他握住了牟春光那粗硬得像岩石的手掌,牟春光感觉到秦震的手在簌簌颤动。然后,有一股热流传遍他的全身。秦震双目专注地低声对牟春光说: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站在秦震背后的陈文洪理解了老首长这句话的深刻含意。如此的信任,是对牟春光的,也是对他的。陈文洪感激得两眼中蓦地噙满热泪。
  秦震这一小群人离开这个营地,走向另一营地。
  灰色的雨丝时疏时密,连绵不绝地落着。
  溪流里、稻田里的水都溢淌出来,加上无数双脚的践踏,这一片汪洋,已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田。南方的雨季在散播磨难、飘荡灾殃。战士浑身泥污,满脸雨汗,肩背上背负的枪枝、弹药、背包、水壶,都由于增加了湿度而更加沉重了。但他们不顾一切,只是急急向前奔进。这人的怒潮,在赤红的山坡、碧绿的森林衬映下,像山洪暴发,沿着泥泞的道路,涌入河床,形成旋卷、激荡的河流,发出杂乱、纷繁的咆哮。人们常用“秋风扫落叶”形容胜利的气势,这湘西之战,却真如“石破天惊逗秋雨”,它在通向理想王国的历史轨道上留下了特殊的印记。
  严素在人群中显得特别生气勃勃,她光着脚,裤腿挽到膝盖头上,虽然背了两个沉重的药箱,但她还是那样矫健、轻快、活跃。她这时什么也没有想,只顾奋力跋涉。不过,自从在湖荡里见到梁曙光的母亲,不知为什么,她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如果说在那之前,她的青春是美丽的、光辉的,虽然在欢乐中总伴随着一丝空虚;那么在那以后,尽管她没有寻找什么欢乐、美丽、光辉,然而,她却更加充实、稳妥、坚定,本来就开朗的性格也更加开朗了。就像一棵小雪松,带着未干的露珠,在朝阳红光里婆娑多姿,随风袅娜。是的,她在斗争中成长、成熟了。她从那位湖荡中的老人手里接过了伟大民族的精神的接力棒,(这把质朴的美德与对新的理想的追求溶而为一的精神呵!)使得她成熟了,成了一个真正的人。正因为这个缘故,一切艰难险阻都平淡无奇了:“这都是我必须做的,我不也正在这样做着吗?”她踩着泥浆,顶着泼溅的雨水,可是,她的步子是那样轻盈、坚韧。她有一股奔泻不尽的热情,是它把湿渌渌的热汗、沉甸甸的重负,一切一切都变成性质与之相反的东西了。她在这样一种心境之下一眼望到了陈文洪。她想,政委和师长总是在一起的。她用两眼睃巡一下,却没有看见梁曙光,于是她就集中注意力打量着陈文洪。
  陈文洪从送出那份报告之后,什么都不想了,他似乎从愤怒与烦恼的旋涡中解脱出来了,在写报告之前,他和梁曙光有过一次谈话。
  梁曙光:“老陈!你不要负担过重呀!”
  陈文洪沉默、沉默,没有应声。
  “我是这样想,不管问题多么复杂,只要抛开个人,都是容易处理的。”
  “老梁,我想过了,我就是痛恨我自己。”
  梁曙光看着陈文洪那由于痛苦熬煎而苍白削瘦的面容。他理解,他正经历着严酷的精神磨难。
  “是的,生活的道路上有时会有迷误,要找到那个门槛,从那儿跨出一步就是光明。”
  “政委,你敲吧!我经得起。”
  “我认为你是一个很有点英雄主义色彩的人!”
  梁曙光用话试探,看他反应,见他并没勃然大怒,就说下去:
  “当然,一个革命者是要有一股子精神的,你有,这是你的长处。因此你有魄力,——你有任何困难也阻挡不住的魄力……不过,事情一旦过了头就走向反面,胜利会刺激你!困难也会刺激你!我知道你有你的苦恼,战争的苦难,个人的仇恨,血泪斑斑呀!可是,老陈!你有没有想过,敌人就是要拿这一切激怒你,你恨不得一拳砸个稀巴烂,可是事情偏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你知道,新生总是伴随着苦痛的,你的英雄主义使你失去理智,陷入主观。”
  “你说,老梁!你把该说的都说出来。”
  “你想消灭敌人,心是好的。可是英雄主义蒙蔽了头脑,你就失去了掌握客观规律的思想力量,你的勇敢变成了盲目。”
  两个亲密战友的心互相沟通、交溶,好像拨开云雾看到青天。
  “我从进武汉,心里就窝着一股火,这火愈来愈大,我不冷静了!……”他紧紧抓住梁曙光的手,梁曙光觉得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不,政委!我的心给敌人拖垮了。”一个铁一样的人,现在无可回避地展示他自己不敢正视、而又不得不正视的真心,这对他来说是多么大的痛苦呀!但是,他的忠诚的意志拯救了他:“当时,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我必须立刻抓住敌人,绝不能错过时机,否则一切希望将成为泡影,我就下决心发起冲锋了——我觉得我的判断是正确的,我的决心是正确的……现在我才明白,在我莽撞出击的决心下面,掩盖着我个人的感情。……感情蒙蔽了我的眼睛,营救白洁的念头影响了我的作战决心。政委!你说我英雄主义是原谅我,实际上是由于我的私心杂念,造成无谓的牺牲。我后悔莫及呀!”这种真诚、坦白,说明他的痛苦是巨大的,可也正是这巨大的痛苦,使他醒悟,将他拯救出深渊。灵魂,经过烈火的熔炼才能真正纯洁啊!
  梁曙光听了陈文洪的话,十分感动,但感到陈文洪内心的疼痛,他不愿再加深这疼痛,于是避开眼前的这些具体事情,而一般性地议论道:“胜利这个东西来之不易呀!过去,看不到胜利盼胜利,现在胜利在握了怕胜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每一个人都不能背胜利这个包袱。你不要觉得敌人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其实,现在敌人在跟我们比赛,看谁真正跑得快,看谁先达终点。老陈!你对自己的思想挖得是很深的,那你就卸掉包袱,卸得愈快愈好,轻装上阵,终卓在望。”
  在这次谈话之后,陈文洪决然写了报告,那报告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纯洁灵魂的自白。
  当陪同秦震看望部队,听到秦震那无限信任、无限嘱托的话,他的精神升华了。是的,
  他现在像从山谷里吹出的清风,
  他现在像从泉源里流出的净水,
  他排除了一切庞思杂念,一条心就扑在一点上:打好这一仗!
  严素看见陈文洪,也是光着两脚,把裤管挽到膝头上,袖子挽在臂肘上,肩头背着七八支枪,还一手挽住一个战士,在泥泞里跋涉。跟在他背后那匹黑骏马身上驮着战士们的背包,像个小山头,马一动弹那山头就颤动。见这情景,严素心头一阵发热,几步抢上去就夺陈文洪身上的枪。陈文洪胳膊一挡就把她挡开了,这时,才看出是严医生,就笑一笑说:
  “你想抢我的买卖呀!”
  严素脖子一挺,头发泼拉拉摇洒着雨水,说:
  “这买卖你不给我做,我自己做。”
  说着就去抢夺旁边一个战士的枪,那战士死抱住枪,不肯给她,两个人你争我夺就拉扯起来,这引起队伍中一阵欢乐的笑声,陈文洪趁势把手一挥喊道:“感谢严医生来给我们加油啊!”大家跟着哄喊:“好呀!来一个呀!”严素两手一举做出打拍子的姿势:“唱个歌好吧?”“好!”于是从这狂流中,一个强劲的旋律,冲破了霉雨和泥泞,震地动天。
  泥泞难行。秦震骑着一匹雪青的蒙古马,带着几个骑马的卫士,在离部队约一百米的侧方缓缓前行。刚才这一幕夺枪的情景,完全落入他的眼帘。他很满意,从干部到战士,都有一股旺盛的意志,严素的行为特别令人鼓舞,他心下不禁暗暗称赞。然后,在还没有引起部队注意的时候,就策马一溜小跑,赶到部队前面去了。 【www.VNKO.net 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严素找到六连,找到牟春光。
  “小春子,吃得消?”
  “行呐,严大姐。”
  两人肩并肩踏着烂泥,一面走一面说话:
  “我托人带的那封信收到了吗?”
  “是春玉那封信吗?”
  “就是,我想亲手交给你,还要跟你唠唠家里情景,可是我有任务离开了部队。这可是‘家书抵万金’呀!你回信了吗?”
  牟春光摇了摇头。
  “你为什么不回信?你怎能够不回信,二老惦念着你呢!”
  “你看,就这稀泥浊水有什么好写?”
  “打了这么大胜仗,打开长江,进入湖南,听说你们班还被命名为战洪劈浪英雄班哩!”
  “再也别提那吧!”
  以后他就沉默不语了。
  严素窥测出牟春光内心活动很复杂。她知道,他这人不是什么都挂在嘴头子上的,她就在用力寻思,想猜透他的心机。于是试探着说:
  “师长,政委,都夸你呢!”
  “我对不起师长,虎跳坪埋伏暴露了目标……”
  牟春光脸色陡变,两眼充血,眼泪欲滴。他一想到这事,就充满无穷的懊悔和恼恨。不怨天,不怨地,怨自己。特别是现在,在同乡、同屯的严素面前,他难过地望了她一眼,觉得也很对不起她,没颜面见她,就小声说:
  “严医生!你还是去执行你的任务吧!”
  严素这个性格爽朗的人,最受不了这种一锥子扎不出血的劲儿。她像爆竹一样爆炸开来:
  “小春子!看你这窝囊废的样子,还不如你爹痛快。我告诉你,你爹还有话呢……”
  严素装出牟春光老爹那气派、那架势说:
  “‘春子这一步棋走得好!人总要讲个事理,什么南方北方,不能咱这里光亮,眼看着那里摸黑。你给我告诫告诫春子,他要是打不出个样来,瞧我不拿鞋底子拐打他屁股!’我说小牟,看你这劲头,是不是等着挨揍呢!”
  严素学得惟妙惟肖,惹得牟春光也笑了。
  “我南下以来,心里哪天不是热火乎乎的,可是遇到烦心的事,有什么法子呢!”
  战士的口捂得再严实,只要对方真心实意,他就会一碗水泼在地,一点也不保留。何况,他从小就管严素叫姐。后来,她到哈尔滨上学堂,见了面就觉得生疏了。可是,现在,在这万里以外,她毕竟是一个家乡的亲人呀。牟春光下定决心,把他跟岳大壮的纠葛,一五一十对严素说了出来。严素两只光脚踩得烂泥滋滋响,但她真心实意地在听着。她见牟春光说完,沉吟了老半天,然后一本正经地对牟春光说:
  “小春子!你挖得不深。”
  牟春光急得胀红了头脸争辩着:“我句句都是实打实!”
  严素噗哧笑了,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跟岳大壮闹矛盾是实,可这不是根本,根本是南方的艰苦吓倒了你!你忘了本。”
  牟春光最受不了这一句,又觉得挖到了自己的思想根子。他没有反击,只梗着脖颈,勾着脑袋。雨水泼洒在身上有点凉意,可是他心里却火烫。
  严素好像想起什么久远的事,用缓和、温柔的语调说:“辽西作战我负了伤,组织上照顾我回趟家,没曾想这一回去可开了眼界,就拿你家来说,从前过的什么日子,你心里明白。我这回一看,你们家在咱屯那条小河边盖了两间明窗瓦亮的房子,我一脚踏进你家门,那暖和劲就别提了。你家养了一百多只鸭子,坐在炕头上就看得见那雪白雪白的一大群鸭子在河水里游荡。你还记得咱屯那块荒地吗?咱们小时候都管那里叫‘阴曹地府’,不敢到那儿去。现在成了宝库,都是你妹妹开拖拉机开出来的。你妹妹可真带劲,头上扎着大红头巾,那个麻利劲可跟你不一样,就跟苏联第一名女拖拉机手叫什么、什么林娜的一模一样。拖拉机在她手下跟驯儿马一般,隆隆叫着,把黑油油的肥土都翻过来,老阳儿一晒,那土呀,油亮油亮,真是黑金子……”经严素这一描绘,牟春光心情也亮敞起来。严素趁机郑重其事、一板一眼地说道:“你不是怕艰苦的人,这我知道。可是,这种事由不得人。你以为你什么也不怕,可是你腻味了、烦恼了,这也是示弱。人情世态就是这么个劲头,你愈弱它就愈欺你。一开头遇上山洪暴发,你还有股子猛劲,可架不住天长日久、天天如此、夜夜如此。钝刀子割肉不好受啊!你跟岳大壮的冲突只是爆发点,要不为什么岳大壮夸奖南方的话你想起来就那么反感呢!”
  这话把牟春光点透了,他心里认可,只是不吭声。因为他一想起那回岳大壮那无情无义的狠样,他就觉得太伤害他的自尊心了。
  “小春子!我说你心胸狭窄,你没掂一掂你的分量。”
  “啥分量?”
  “你是老解放区的战士。”
  “要不是老解放区的战士,我还不替他推炮呢!”
  “替他,他是谁?难道袍不是你的?”
  严素这人口齿伶俐,话又入情入理,这一问就问得牟春光哑口无言了。
  严素又说:“你好好想一想吧!不过,打完这一仗,还是给老人写封平安家信,且看你怎样回话吧!”
  严素惦记着伤员病号们的事,就离开牟春光,径自往前走去。
  雨还在稀稀拉拉地下,云层薄了一些,天地也就显得光亮了一点。严素看到一处山坡的松林前面,有一小群骑马的人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部队。严素一下认出秦副司令,鲜红的土壤、黑色的林木之间,他骑的那匹雪青马特别显眼。秦震披着雨衣,只在脖子下扣了一个扣,雨衣像斗篷一样披散开来。雪青马偶然举一下前蹄,甩一下尾巴,秦震稳稳坐在鞍子上,他那双并不大却目光锐利的眼睛注视着每一个战士。严素第一回看见秦震骑马,心中不知怎么激动起来。严素远远就向秦震招手,因为在这一刹那间,她想起南下火车上,他们的骤然相遇,她的请求,他的许诺……秦震笑吟吟朝她点着头,好像在说:“这不都实现了吗?”同时也举起手来向她招手,心头又发出那样的赞叹:“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青年啊!”
  严素走过去之后不久,有两个奇异的人形映入秦震的眼帘。他定睛看时,是一男一女,把一件雨衣蒙罩在头上。秦震十分纳闷,这是什么人?不料那两人早已看到他,而且径直向他奔来,一下把雨衣揭去。啊,是他们,南下列车上那两个青年。两个人像从万马军中蓦地看见了亲人,齐声叫道:
  “秦副司令!我们也来了!”
  “好,是真正的战士了!你,哦,对,你叫黎明,你……你叫李天歌,你还作诗?你还唱歌吗?”
  黎明跟李天歌见秦震记得如此之牢,心下十分快意。他们说:
  “我们现在是记者了。”
  “不过,诗还要作,歌还是要唱嘛。你们看看,”秦震在马上把手一挥,朝着山河大地,朝着汹涌人流,“有多少诗好写,有多少歌好唱的呀!”
   

  有一个人骑马向秦震急驰而来,这是梁曙光,他喘吁吁地喊着:
  “包围了敌人——包围了敌人!”
  这骤然而来的消息,使秦震兴奋起来。他打了那么多次仗,歼灭过那样多的敌人,可是,这种消息每次到来,还使他全身振奋,意气盎然。他两脚跟一磕马肚子,右手把缓绳轻轻一带,雪青马便灵活地转过身子,扬开四蹄。——秦震第一个,梁曙光第二个,后面一条线一样飞奔着几个骑马的人……他们沿着山梁向不太远的长满茂密黑松林的小山顶那儿跑去,它是这一带唯一一处高地,可以纵览全局。他们到达不久,陈文洪也骑着黑骏马飞奔而来了。梁曙光立刻报告,连接两份电报,本师一个营,从西面穿过无数密林和羊肠小道,插到撤退的敌兵团背后;与此同时,游击队也从东面湖沼地带横截住敌人。秦震、陈文洪、梁曙光都举起望远镜在观察。
  从望远镜里看得很清楚,离他们数里之遥是一片广阔的阵地。有几处村庄隐藏在茂密繁盛的竹木林里,没完全露面的太阳透过稀薄的云层撒下光亮,曲曲弯弯的蓝色小河那面浮着淡淡的白雾。雾里,竹木林里,旷野上,都有敌人的兵马,有的从这边往那边,有的从那边往这边,急遽地调动着。本来,在几片裸露的场地上,一大批人疲于奔命,睡倒地下,不想再走,但是给几个军官驱赶着,利用丘陵的棱角抢修工事。令人可虑的是敌人炮兵竟抢在了我们前面,进入阵地,校正炮位。这一切说明敌方已经发现后路切断,预感到两把刀子已插将胁下,但对正面压力尚无精确判断,只是连忙设防、筑垒,准备决战。
  陈文洪大大叉开两腿站在那里,回过头,向秦震投出问询的一瞥。
  秦震感觉到陈文洪全身洋溢着求战的渴望。不过,他的神情是冷静的,甚至冷峻的。
  秦震只轻轻说了一句:“彻底消灭敌人!”就策马缓缓穿过树林走去,好像是说:“我不插手,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打一场胜仗!”上级的信任形成力量,增强了陈文洪的信心和信念,他立刻全心全意组织战斗。
  堑壕、掩体,迅速修筑起来。电话兵一下跑过高地,一下跑入洼谷,飞快地牵着黑色的电话线,把整个从行进改变为攻击的阵地的神经沟通起来,使它很快成为一个机动、灵活的作战整体。被陈文洪派去给兵团前指建筑工事的人回来了,说:“副司令骑马视察整个前沿阵地去了,说回头到师指挥所来,用不着另外修工事了。”陈文洪说:“那就在这给秦副司令修个坚固的掩蔽部吧!”陈文洪通过电话与团、营、连都直接通了话。恰在此时,发生了一个十分严重的情况,炮兵上不了阵地。陈文洪正聚精会神地视察、窥伺着敌人的变化,他听了报告,头也没回:“上不来,难道等着敌人炮火消灭我们阵地不行?命令炮兵排除万难,进入阵地,准备发射!”
  由于雨水和山洪的冲击,山坡完全变成烂泥塘了,炮兵进入高地,遇到无法克服的困难。沉重的炮车深陷在泥泞中,前边几匹马奋力拖拽,把挽绳绷得像弓弦一样紧,而驾辕的马却扑倒在泥水中,发出哀鸣,炮车不但不能前进,而且往后面溜滑。炮兵们(这里边有一个就是岳大壮)用肩膀顶住车轮,车轮还是一个劲向后滚。这时,一个参谋跑来传达陈文洪的命令。
  岳大壮突然从人群中跳出来,这个腼腆的人变成火暴的人,他大声喊叫:“我们抬也把炮抬上阵地!”
  只有战争,在战争的启发下,凝聚起那么多智慧与勇敢,只有战争,在战神的胁迫下,才会做出非人力所能及的事情。
  “咔!”
  岳大壮一刀砍断了挽绳。
  他们一群人竟把几千斤重的大炮抬了起来。
  正在进入阵地的牟春光听到杂乱的吆喝,猛回过头来,看到这一情景,岳大壮像一头拓荒的老牛,奋尽全身之力,抬着大炮,两腿颤抖,身体摇晃,顽强地一寸一寸向前移动,可是沉重的大炮终于又滚落在地下。牟春光心头一烫,那里的冰块溶成暖流,他的脸孔涨红了,他招了一下手,带领全班,沿着壁陡的山坡冲下来。他们撒开两腿飞跑,在半山腰里,他们呐喊着“炮兵兄弟,我们来了!”和炮兵会合。这波澜震动了宁静的空气,于是阵地上出现了惊人的场面,许多步兵从堑壕里跳出。一下子,热闹的人群拥聚在一起,这是多么动人、多么欢乐的场面啊!大自然给走向胜利的人们设置了障碍,可是,人们以坚韧的毅力战胜大自然。一门一门橄榄绿色的大炮被人们抬起来了,一个班长模样的人喊起号子“哎哟嘿,用力抬呀!哎哟嘿,向前走呀!……”几百只手,几百只脚,凝成一个统一的整体,按着一个统一的意志、统一的节奏在努力奋战,这种英勇而豪迈的壮举震惊了全军,鼓舞了全军。
  天空,那迷濛黯淡的天空,一下被砸碎了。阳光骤然投射下来,湿渌渌的红土,鲜灵灵的绿草,特别是人们绷紧着、扭动着的赤裸的脊背、肩膀、大腿,给阳光照耀得像涂了一层脂油似的晶光发亮。
  当第一门炮抬到炮位上,整个阵地上像急风一样掠过大笑和欢呼的声音。
  牟春光向岳大壮扑过去,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了。牟春光激动得半天才挣出一句话:
  “大壮兄弟!我对不起你呀!”
  “不,是我,我想过,我不对!”
  牟春光与岳大壮由于从深沉痛苦中获得解脱的欢乐而热泪滂沱。周围的步兵和炮兵也都拥抱起来。牟春光往高里一蹦,将手一挥喊道;
  “炮兵万岁!”
  立刻引起一阵轰响:
  “步兵万岁!”
  这呐喊声引起巡视整个战场、骑马回来的秦震的注意,他勒住马,他笑了。这时,一个骑马的参谋向他跑来报告:
  “师长请副司令进入指挥所!”
  他知道战斗就要打响了,他从容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大踏步向师指挥所堑壕走去,走下堑壕之前,还特地站在围墙上回顾了一遍。步兵迅速进入堑壕,无影无踪了。炮队的掩体整整齐齐排成一列,所有炮口缓缓升起,直指前方。刚才的纷繁、复杂的快乐,一下变成了单纯、严肃的宁静。陈文洪站在用装了土的空弹药箱垒起来的掩体里,剪形瞭望镜像一个巨大的圆规竖立在地下,陈文洪正在仔细观察。见秦震进来,连忙向他报告。秦震听完报告,挥了一下手说:“就这么办,我作观察员!”于是把信任和信念一道交给陈文洪,他径自走向一个弹药箱坐下来,端起一个白搪瓷茶缸喝水。陈文洪经过仔细观察、周密考虑,已经下定决心。这时,整个指挥所里充满了果决、坚毅、强劲的气氛。陈文洪轻轻向作战科长说:“让各部队报告!”每一部电话机有一个人守住,几部电话机同时嗡嗡摇动电话机柄。而后,一个个向师长作出了肯定的回答:“准备就绪!”“准备就绪!”“准备就绪!”……这时,在陈文洪眉宇之间,除了信心之外似乎什么都没有了。他望着手表,秒针一下一下向一个决定的时刻跃进,——那是拼搏的时刻,那是所有力量组合成铁与火的冲击的时刻,也就是决定胜负的时刻。命令,是何等的威严呀!秦震、梁曙光、陈文洪都鹄立在那里,仰起头来,秦震轻轻对陈文洪说了一声:
  “行动开始!”
  陈文洪立刻命令发出攻击信号,然后,看见三颗红色信号弹忽悠悠升上高空。差不多在同一时刻,炮弹出膛,“嗡嗡”响着划空而过。敌人阵地上立刻出现了许多小小棉朵似的黑烟团。一刹那间,火光和黑烟一起爆炸。大地沉重地抖颤起来。战争是恐怖、震骇和死亡。但对掌握战争主动权的人来说,就像期待已久的事情一下赫然出现,每一场战争,都是一次创造,一次新生,从而唤起他们无法抑制的快感。随着电话上的报告、报话机上的报告,陈文洪敞开衣襟,指挥战斗。双方炮火交织起来,不过敌人的炮弹显然是漫无目标、空空荡荡地哀鸣。而我们的炮队在试射之后,立刻以强大火力控制一切,压倒一切,毁灭一切。敌人阵地上的丘陵、洼谷、竹木、村舍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派茫茫黑烟,然后突然变成一片火海。我们的阵地上也落下敌人的炮弹,升腾起几股浓烟,弥漫着硝烟气味。炮兵部队纷纷报告炮火命中情况。陈文洪从观测和谛听中判断出我们已经压制了敌人的炮火,他命令炮兵立即延伸射击。这时,他突然感到,一件激动人心的事发生了,他一下甩掉手上的电话,一步跳出堑壕,他高高立在胸墙上,他听见敌人后方,紧张而剧烈的枪声乱成一团,包围圈合拢了。这对于他是最好的信息,敌人已经处于腹背夹击的窘态。“这一下子,我要瓮中捉鳖,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是多么振奋呀!一转身跳下堑壕,由于他脚步的带动,胸墙上滚下一大堆泥块,他一步抢到电话机旁,立刻摇通电话,命令以六连为尖刀,从敌人的一处结合部(那条在阳光下闪亮的弯弯曲曲的小河那儿)发动猛攻,穿插进去,分割敌人。随着他的命令的下达,漫山遍野响起嘹亮的号声,就如同在音乐堂中听交响乐。忽然,所有乐声停止,只听见小号在清亮地响着、响着。他从望远镜里看到,先头连的战士在弯腰飞奔,有的扑倒又跃起来,有的倒下就不动了。不久,他们投入滚滚的硝烟,硝烟像乌云一样,给风吹得向一个方向飞扬。
  陈文洪这一次没有带领部队冲锋,只挺立在指挥所里,通过报话机和突击营紧密联系。
  “天山!天山!夭山回话,你们到达哪里?……遇到敌人碉堡火力拦击,……怎么?怎么?停滞不前?”
  陈文洪拧着盾头,瞪大两眼,喝道:
  “立刻集中火力,扫清道路!”
  从报话机里传来集束手榴弹轰隆隆的爆炸声。
  “什么?天山!你说话,天山!”报话员移向陈文洪:“营长要直接向你报告!”
  陈文洪接过传声筒大声喊道:
  “我是陈文洪,我是陈文洪,你报告吧!什么?捅进敌人指挥部?好呀!狠狠地捣烂它!”
  秦震感到异常地疲乏,好像从襄阳、樊城出动以来,所积累的一切紧张、劳累,都在这一刻间凝聚起来,压在头上、身上,他感到全身像有无数根绳索紧紧捆绑着。他太乏了!他太乏了!所以他坐在弹药箱上,端着一缸热开水在慢慢喝,只默默观察着。他为陈文洪的从容不迫、镇定自若而感到莫大欣慰;同时,他也觉得陈文洪全身好像都在说:“我要打一个漂亮仗,打完了,你再处分我吧!”
  秦震想道:“他的报告是他觉悟的表现,他从鲁莽猛撞中觉悟过来了!”陈文洪这样迅速吸取了教训,总结了经验,秦震感到无限的宽慰。他想说句话,可是,疲乏压倒他,他觉得全身肿胀、瘫软。不过,陈文洪最后的话声惊醒了他,他猛地站起来,想立刻奔过去。不行,头重脚轻,他只好勉强抑制自己,缓缓踱过去问:
  “这一刀戳中了心脏?”
  “看样子是击中了要害。”
  秦震两眼炯炯发亮,像熊熊燃烧的蜡烛,熠熠闪烁。他立刻对陈文洪说:“是指挥部?要抓活的!”
  陈文洪刚转过身去传达命令。正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又听到报话机里有声音,他一听,脸色变了:
  “你再说一遍,抓到了敌人少将司令?你再说一遍……少将司令……”
  秦震感到狂喜,他向报话机前走,想直接通话。但是心脏病患者,最怕猝然的焦急或猝然的狂欢。他觉得身子好像一下飘浮起来,而后心脏一阵剧烈的刺痛,他脸色苍白,一下倒在身旁几个人的怀中。
  决定最后胜利的时间到来了。
  陈文洪一看秦震那情景,像有一支箭刺在心上。他望望梁曙光,梁曙光也正在望他,他忽地挺直身子:
  “政委!副司令交给你了!”
  他立刻带领指挥所的人们跳出堑壕,向火线狂奔而去。
   

  秦震的心脏病再次发作,使梁曙光感到无穷的忧虑。
  医疗队的负责人带着严素来了。严素是秦震上一次犯病时的主治医生,比较熟悉秦震的病情。经过输氧和服药,心绞痛渐渐缓解了。秦震急于投入战斗,但从医学上来讲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梁曙光劝说秦震先休息一下,然后走到掩体外和严素商议。
  严素坚持往下送。梁曙光说:“老头是绝对不肯的。”
  医疗队负责人当机立断:“不动!”他认为对心脏病患者不要过分强制,以免引起病人烦躁、焦急,反而使病情恶化。他认为在这个时候最好是静卧不动,接受治疗。严素则不以为然地说:“不到一个月时间,发作两次,这是危险信号。”梁曙光说:“你一定坚持,弄得他大发雷霆,后果更坏。我们能不能找寻一个折衷的方案呢?”严素机灵地两眼一亮说:“上担架……”梁曙光微微点头:“这倒是个办法。这么办,你们先别出面,我进去说服说服他。”梁曙光转过一段堑壕走进掩体。
  秦震一见他就说:
  “伙计,收拾摊子,前进吧!”
  说着就想站起身。但两腿绵软,不随人意。梁曙光乘机叫了一声:“司令员!”可又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秦震说:“有话就说,何必这么吞吞吐吐。”梁曙光挨在秦震身边坐下,缓缓说道:
  “副司令!你不常常告诫我们要讲科学吗!”
  “我什么时候叫你们违背科学?”
  “那就好办了。医疗队长和严医生仔细研究了你的病情,认为:第一,不能走路,也不能骑马;第二,你得送野战医院……”
  秦震把手上的茶缸砰地放在弹药箱上,两眼一瞪:“你让我南下作战半途而废吗?这万万不可能。”说着把脖颈一扭。
  梁曙光连忙缓和局势:“我倒是建议您坐担架……”
  “你让我睡在担架上指挥?”
  严素一脚踏进来,露出一副毫不妥协的神态说,“我看还是进医院!”
  这一来,把秦震吓住了。他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张大两眼,看看从梁曙光、医疗队长、严医生那里都得不到支持,只好顺从地上了担架,小陈将一条美国军用毛毯叠成三折垫在担架上,而后,几个人扶住秦震在担架上躺下来,秦震发愁地望了望担架兵:“你们应该去抬伤员……”严素立刻严肃地说:“病员也得抬,走吧!”秦震原打算磨一段时间,就想法下去,谁知医疗队长早料到他这一手,专派严素这个“严”医生紧跟着他。他们这一小队人沿着刚才打得火热、现在却冷冷清清的战场走过。
  秦震朝梁曙光微微一笑说:
  “这一仗,陈文洪该解气了!”
  “副司令!这几天他的心境够苦的。”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呢,你发觉没有,对他来讲,最重要的是打一个大胜仗。否则,他会永远后悔,永远责备自己的。”
  在颤悠悠的担架上,秦震沉默了很久。然后对梁曙光招了招手,把他招呼到紧跟前,跟他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曙光,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像一面镜子,从陈文洪跟白洁的关系上也照出我的弱点。在延安的时候,我是上级,我有权力彻底切断他们的关系。要是那样,陈文洪现在也就没有什么痛苦了。可是,我软弱了,我妥协了。唉,这是命运吧?我们马克思主义者相信命运吗?不过我想,在茫茫革命生涯中,哪里能够没有悲欢离合?问题是它引起的是什么?是晴还是阴,是希望还是失望。用这把尺子来衡量文洪和白洁的爱情,多少年,生离死别,岁月考验了他们的忠贞。我认为他们的爱情是符合于革命的崇高目的的……”
  “曙光!也许在这一点上我应该自责,在草坝子上露营那个夜晚,我考虑了好多人生的问题,后来在搭桥抢渡那一夜,我的良心又受了沉重的责罚。我想的这些也许可以叫哲学问题吧!……不过,我没有及时把我想的,好好跟你们说一说……你不觉得吗?一个人过去的遭遇,往往会再一次出现,不过历史时期不同了,它的含意也不同了。我看到了这一点,可是我没抓住这一点。我在关键时刻没有很好引导我的部下,陈文洪那辣子脾气就来了个大爆发……是的,作为前线最高指挥官,我应该自责呀!曙光!我希望你了解我的心情。有一天,我要跟文洪……也许还有白洁说说,幸福是个美好的字眼,他们的牺牲是值得的。可是,如果历史要求我们付出更大的牺牲,那又怎么办呢?我们都是为了实现一个崇高理想才走到一起来的。崇高的理想永远在我们的前面,为了抓住它,实现它,我们得吃尽人间的苦,受尽人间的罪,我们要付出自己的生命,不,要付出无数代人的生命才能接近它……理想永远是光辉的。不过,光辉是未来的事,我们的任务,就是肩住历史的闸门,放地狱中人奔涌出去……”
  人们常说,一个人在病痛中说的话往往是最真挚的。
  梁曙光此时此刻更加明了,秦震的病痛说明南下以来,为了战胜困难,取得胜利,他付出了多少心血,多少代价。秦震好像疲乏了,难道他把他思考的都说完了吗?没有,当然没有。可是他闭上两眼,他沉默了下来,很久很久没有出声。梁曙光同严素急遽地相互一瞥,严素用手指去切秦震的脉搏。秦震变得那样平静、安详,过了好一阵,忽然张开眼,看了看严素,看见她身上血渍斑斑——是的,不久以前,她还拼着自己的性命,在绑扎所里抢救伤员。秦震把梁曙光拉近自己,将嘴贴近梁曙光的耳朵上说:
  “一个多么勇敢的姑娘!”
  而后他泰然地合上两眼,像沉沉入睡一样,他的病情在这以后一段时间里渐渐稳定下来。
  繁星在天。大野里传来梦幻一般的仲夏夜的乐曲。从稻田里传来蛙鸣,从草棵里传来虫吟,鱼在水面上的喋喋声,露珠从树叶上滴落的声音,这一切隐密而微妙的声音,像一抹淡淡微云在悠悠飘荡。兵团前线指挥部在一座被炮火摧毁的村舍旁边搭起帐篷。警卫员小陈用四根小线绳拉开四角,吊起美国蚊帐。秦震朦朦胧胧继续沉睡着。像每一个心脏病发作的人一样,他特别需要安静地睡眠,他睡熟了,发出舒畅的鼾声。这鼾声于是也变成仲夏夜乐曲中一种柔和的颤音,和所有声音揉合在一起,起伏、荡漾。
   

  严素守在秦震身旁,她为了他偶然发出的一阵阵急促的喘息而焦灼,为了他进入酣睡状态而高兴。
  下半夜,不知是什么时间,帐篷外一阵沉重的咚咚脚步声把秦震惊醒。迷迷糊糊的严素也惊醒过来。她深怪来人鲁莽,马上要严厉制止。却听到梁曙光在那里同人悄悄谈话,秦震也已经发问:
  “有情况吗?”
  “是天柱来了。”
  “赶快叫他到我这里来!”
  严素不依:“副司令,你还是……”
  “这事例外,严医生!”
  一盏捻小了灯芯的小马灯,昏暗的光线照出梁天柱庞大的身躯。从在武汉见到他以后,秦震就喜欢这个精干而又勇猛的汉子。经过酣眠之后,他似乎霍然而愈。他问:
  “游击队会师了?”
  “在火线上会师,很多游击队员都哭了。”
  梁天柱用几句简括明了的语言,叙述会师情况之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说:
  “地下党让我送来一封机要信件。”
  秦震接过信,梁曙光取下马灯,举在床头上为他照明:
  $R%黛娜已被敌特押往沅陵方向,详情待查。$R%
  本来还牵住一条线,现在一切都音讯杳然了……
  这是又一次失望,又一次刺激,又一次打击吗?
  不,秦震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突然而来的噩运。
  是由于刺痛太多而麻木不仁,不再觉得那尖厉的疼痛了吗?那倒不是,他在跟梁曙光说出了对人生的思考之后,如同从霄汉上俯视人间,他的灵魂升得更高,一切看得更透彻、更辽阔了。
  他给梁曙光看了信并说:“如实告诉陈文洪,我相信他承担得起。”随即把信折叠起来,装在口袋里,缓缓地说:“天柱休息一下吧!曙光!我想再睡一睡。”
  他们出去之后,他两眼淡然望着帐篷顶,他什么也没有想,既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然后,他睡了,睡得很踏实。
  第二天,他要梁曙光把俘虏的敌人少将司令官带到这儿来。
  严素按住他,不让他起来,他却不客气地推开了她的手说:
  “我没给他打倒,我不能躺着见他,我要站着见他!”
  他隐隐地想道:“哈,真巧,又是一个少将!”他想起一九四六年在北京饭店和国民党那个少将面对面的事。那人说,“松花江的风雪很冻人呀!”“不,我倒怕人民的血泪将会淹没你们!”——那是火花迸发爆射的一刹那,“现在,胜败已成定局,我是胜方的司令官,对他还有什么厌恶?还有什么仇恨?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我倒要器量大些,我要见一见他。”此刻,他并没有猎人欣赏捕获物时的心情,他只想寻找一个历史的必然结论。
  当那个少将司令官被带来时,他心里却忍不住笑了:“这是堂堂的司令官……少将吗?”
  这个少将换了肮脏破烂的士兵服装,胳膊挺长,袖子挺短,一副寒伧相。他是清点俘虏时被查出来的,他自己的士兵当面揭露了他。秦震心里掠过两字“驼——鸟!”你看,他那养尊处优弄得鲜光肥胖的身子,哪里像一个士兵呢!
  现在,他站在那里,倒想装得堂皇一点,气派一点,但他那发白的嘴唇却在哆嗦。
  坐在担架上的秦震,坦然地做了一个手势:
  “请坐!”
  这个少将心神不定,手足失措,颓然跌坐在一只空弹药箱上。
  秦震思索着,想起一句话。好像是马克思在哪里说过,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往往都出现两次。不过,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喜剧出现。这话说得多好呀!……想到此处,秦震不想多说什么了,他突然问:
  “你会下棋吗?”
  那人猛地一怔,膛然不知所云。
  于是,秦震挥一挥手说:
  “请吧!”
  当这个少将司令官被带走以后,秦震冷冷一笑,说了四个字:
  “稀松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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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曙光在望
   

  消灭逃窜湘西这一支敌军后,部队向常德锐进。
  秦震在途中和兵团司令部会合了。当他们用担架抬着他在一座竹木丛林密布的山岗上行走,将接近约定地点时,他看见一大串吉普车沿着山路蜿蜒而来。黄参谋跑下山去,拦住了车队,从一辆小吉普上传来董天年宏亮的声音:“黄参谋!秦副司令员怎么样?”话声未歇,就旋风一样奔过来这个灰白头发、胖胖的圆脸上有一双笑眼的老人,不过此刻眼睛瞪得很大,显然心里着急。说话之间,秦震已经从绿荫荫的树影中出现。他要跑,可是严素和小陈从左右两面挟持住不放。董天年连忙大喝一声:
  “老秦,慢慢来嘛,心急吞不下热汤团呀!”
  秦震无论如何不肯这样狼狈地和兵团首长们见面。他终于挣脱了,慢慢缓步从长满青草的山坡上走下来。严素一直送他到车队跟前。秦震突然想起急忙里忘记和担架兵告别,就转回身向山岗上招手。那上面一小群战士也向他招手。然后他用力地握住严素的手摇撼了一阵,他本来想对严素说声谢谢,谁知却小声说道:
  “你们政委是个好人啊……”
  严素的脸蓦地红了。她连连叮嘱小陈:
  “不要忘记,让首长按时服药。”而后扭转修长的身影,往山岗上跑去。
  董天年数日不见,觉得秦震的脸削瘦而憔悴,他嘟嘟囔囔地埋怨着:
  “你骗了我!你瞒过了我的眼睛,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心脏病!”
  “司令员!我没有……没有心脏病。”
  “你还辩解,我相信医生的诊断。”
  “因为我激动了一下。”
  “激动,激动,你不是狠狠剂了陈文洪好一阵子吗!好威严,好气派,可是你自己倒激动了,为什么激动?”
  “陈文洪准确、果决,一家伙就端了敌人司令部。”
  “还抓了个少将司令官?”
  “对。”
  “陈文洪是个人才呀,要用得好,得有你这么个抓得住缰绳的主帅。”
  “我可不是主帅,是先锋。”
  秦震眯着两眼笑了,董天年也笑了,伸出手指头,点着他数说着:
  “你骗了个先锋宫……可是,可是,这一仗打得好哇!”
  董天年脸上表情丰富,有时那威严的神情和他那聪慧的笑眼在他身上配合得总是十分协调,他有时一下站起来,甩着断臂下的袖筒把桌子一拍,会使人震骇。可是,一下又闪着两眼,笑眯眯的,使你觉得他从心里喜欢你。现在,他的每一句话都在敲打着秦震,可是每一个字都在心疼秦震,他挥了一下手,好像声明友好的个人会面已经告一段落,他的语气、声调变得深沉、严肃:“打得好,消灭了敌人这一股主力部队,就打开了常德的大门,拿下常德,就打开了整个湘西的大门……”他这个人有一种魅力,他那恳切的声音总使你那样信服。说到这里他突然截止,仿佛在征询秦震的意见。秦震讲出他的意见:
  “东线拿下株洲,西线拿下常德……”
  董天年机智地笑了一下,用他那唯一的一只手狠狠攥起拳:
  “嗯!嗯!铁钳子……”
  另一位副司令员一直俯身在吉普车水箱盖上,琢磨地图,焦思苦虑。一个参谋从后面电台车那边急匆匆跑来报告:
  “参谋长来报,洞庭湖水猛涨,淹没道路,无法前进!”
  一阵冷场。
  董天年突然爆发,大声猛喝:“什么无法前进?我就不相信世界上有走不通的道路!”然后,他仰头望望太阳,时近正午,就努了一下嘴唇,一甩手:“找个地方设营,——开饭,对,开了饭再说!”
  秦震跨上他自己那辆吉普车,脊梁一靠椅背,一任汽车颠簸,他全身洋溢着奇异的轻松之感。他一回到董天年跟前,就好像一身重担都卸下来了。好了,他的自我感觉良好,他的病确实好了。他觉得在董天年面前,就算堵住一座大山,他也会把他劈开。董天年惯于在紧张气氛中作出一个轻松的举动。秦震觉察出董天年很欣赏他自己所想出的“设营”“开饭”的主意。秦震心里赞叹地说:“老头——这个老头呀……”于是,从秦震脸上绽出笑容。他觉得这些天,自己一路上与天斗,与人斗,斗得焦头烂额。可是,可是,一个主将怎么能这样呢?他对陈文洪产生了一种宽恕之感、同情之感。但秦震立刻驱逐了这种软弱的心情:我可没有权力原谅他的错误,姑息就是助长!
  在一片蓊蓊郁郁的大树底下草坪上设营了。草地上铺了两条黄色的美国军用毛毯,中间展开了军用地图。真是大树荫下好乘凉啊,一阵阵小风吹来树叶的清香,不时将地图吹卷起来。参谋们用几个望远镜、放大镜等物件压在地图边上。董天年一下把鞋子、袜子都脱光,打着两只赤脚盘坐下来,凭一只独臂支撑着身子,俯在地图上凝视。从整个地形看来,洪水季节,长江暴涨,使得这湖沼地带滂沱漫溢,一片汪洋,再加上从湘西流下来的沅江,刚好在这一带流入洞庭湖,自然就加深了这儿的水势。水,到处是水,淹没一切。这儿跟长江不一样,长江奔腾叫啸,浩浩荡荡,但只要横腰急渡,便可战胜天险,而这里是一片无际的泽国,你要战胜它就得另外一种方法,一种本领。
  在整个吃饭时间,董天年没有出声,大家也就一片沉寂。胡乱吞吃一顿,董天年伸开手掌抹了一下嘴巴:
  “怎么样啊?同志们!”
  他自己随即做出回答:
  “咱们中国工农红军是从江河湖泊里打出来的,现在重新回到江河湖泊,却遇到难题,岂非咄咄怪事!历史辩证法常常是这样磨难人呀!水,这东西,可以载舟,也可以覆舟,这个哲理,知道吗?”他的目光闪烁地扫射了一下大家,“我们就来个因势利导,为我所用,怎么样?水战,水战,变陆军为海军。”他伸出手指点着每一个人,然后率先言道:“练习练习也好么,将来我们要有中国自己的远洋舰队,咱们这里面说不定会出个海军大将乌沙可夫呢!”
  谁开玩笑地插了一句:“老了,不行了。”
  “不行也得行,为国为家,天经地义,我还想当一个一只胳膊的老水手呢!”
  说着一阵哈哈大笑,笑声把树上鸟群惊得哄地一下飞散了。
  全军顷刻之间都收到了兵团司令部命令,在一阵寻船扎筏的忙碌中,夹杂着欢乐的笑语:
  “我们当海军了。”
  “记住,一九四九年在洞庭湖建立第一支人民海军!”
  兵团司令部在高地上一片村庄里停滞了两天,按照整个作战计划,他们在第二天傍晚登上船。
  红色晚霞在烟波浩渺的水面上,闪出红艳艳的波光。许多燕子穿梭一般飞掠着,原来的空旷之地被水淹没,树林就突露在水面之上。一只小船跟着另一只小船,迅速航进。渐渐离陆地愈来愈远,周围左右,湖水茫茫。黄昏的暮光在一瞬间飞逝而去,随之而来的是黑夜。夜,使这水上神秘莫测,大片村庄淹没在水里,大片树林淹没在水里,远远只看见一些模糊的轮廓,以为这里已经荒无人烟。谁知当小船在林间弯来弯去划过的时候,从房舍顶上却传来一阵阵犬吠声,声音顺着水面飘来,显得十分孤寂、凄凉。天和水都黑得像浓墨,在这个背景之上,一群一群的萤火虫闪着细碎的蓝色亮点,更加重了这黑夜的神秘色彩。偶然吹过一阵夜风,露在水面上的树梢,就发出瑟瑟低语。一阵风把蚊虫吹得无影无踪,风一拂过,它们又嗡嗡叫着飞回来了。一下,房舍不见了,树林不见了,船想必从村庄上空划过来了。而后,全是芦苇、湖荡,偶然间露出一间小屋,屋顶上闪着火光,水面上摇曳着火光颤抖的倒影,船从那倒影上浮游而过。于是,在死寂的黑夜之下,只听到“哗啦——哗啦”划桨的声音。黑夜是多么黑暗又多么潮湿啊,一种看不见但感觉得出的湿气,从四面八方飘荡过来。
  董天年和秦震在一只船上。董天年原来坐在船头上,伸出两脚在水里浸泡,他快乐地连声说:“舒服!舒服!”可是隔不久,觉得肩膀头上一片凉意。用手一摸,湿淋淋的。老人便嘟嘟囔囔:“这哪里是露水,简直是下雨了。”举目四望,天上的繁星印在水面上,和萤火虫的亮点交相辉映,恍如神仙世界。水上漂浮过来大片菱角叶子,叶子里,有一条鱼泼刺蹦出水面,而后,又寂然无声了。董天年走到船舱那里来找秦震。秦震从上船后就被董天年按坐在软软和和的马褡子上,他深知老司令把他带在身边,还是病号待遇,不准乱跑乱动。实际上,他脑子里在思谋著作战部队的动向。现在见老司令大踏步走过来,就连忙让坐,二人并肩坐了下来。董天年说:“怎么样?可纪念的一夜啊!……”秦震待欲回答时,只觉得董天年往马褡子上一靠,已经发出鼾声了。秦震很羡慕他,但自己做不到。参谋不时跳过船送来电报,秦震就连忙摇手示意放轻声音,以免惊动董天年,而由他自己就着参谋按亮的手电筒灯光读报、签字、批复。而董天年的鼾声却愈来愈响,简直像酣雷一样,隆隆轰响,随着天和水起伏动荡。
  关于董天年的鼾声,流传着一段佳话。他和另外两个人在一个帐篷里宿营,第二天早起,互相抱怨。一个说,你打鼾吵得我一夜没睡好;第二个说,是你打得最响,一下把我惊醒过来;第三个连忙说:你们别争了,你们俩人的鼾声简直开了炮一样热闹。三人争执不下,就找了夜间放哨的战士来核对,几个战士瞠目而视说:“你们三个人比赛着打,一个比一个人响,闹腾了一夜。”从此,董天年的鼾声出了名。现在,秦震乐得由这响亮的鼾鸣相伴,度过这个寂静的水上之夜。不过,奇怪的是,当常德方面传来了枪声,遥远、低沉、轻微,像是一种什么特殊的神秘的信号,董天年就非常敏锐地拂袖而起,一下子十分清醒,毫无睡意。他立刻和秦震踏过摇晃的小船船舱,站到船头上来,仔细倾听。
  黎明前的一阵特别黑暗,天上的星光也寂然熄灭了,正是整个宇宙游离奥变之际。这时间激战正在常德方向进行,好像是夏夜的露水闪,在天边闪烁着战争的火光。两人凝然不语,侧耳倾听,立刻从枪声中作出判断:“敌人溃退了!”“我们在追击!”“看来很顺利!”……果然,电台上立刻传来捷报,我军先头部队已逼近常德。董天年头也未回说道:“回报,彻底全歼!”参谋立刻跳船而去。
  这时,前方忽然亮起几点火光,飘飘忽忽,悠悠荡荡、时明时灭,由于距离愈来愈近,那几星火光,变成红球,变成火炬。然后听到迎面而来的急速的桨声、水声,还有人说话声。最后,终于分辨清楚,原来是几只木船。船上的人举着火把,火把一下照得水面通明。当前面一只船滑翔而来时,秦震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
  “是秦司令的船队吗?”
  这边反问:“你们是哪一部分?”
  “游击队的老黄。”
  秦震一喜,连忙回答:“老黄,是我在这儿!”
  说话之间,两条小船擦身而过,船身一颤,轻轻跳过一人。秦震连忙迎上去,一把握住老人的手,连连摇撼,喊道:
  “你怎么找到我的?”
  “游击队和大部队一道作战,怕这里港汊密布,险滩特多,特意派我来给你们引路。黑灯没火,难以寻找,我们就大张旗鼓了。”
  “快见见,这是我们兵团司令员!这是中央苏区的红军战士老黄!”
  董天年一见这人就觉得亲。
  老黄借着火把的亮光,看见这个高大健硕的老人,气度非凡,十分潇洒,觉得有点面熟。就忙问:
  “贵姓?”
  “免贵,鄙姓董,草字天年。”
  老黄一下愣住,把董天年推开一点,歪起头,眯上两眼打量一阵,忽然激动地叫起来:
  “是董师长!当年红军时代,我给你送过信,这么多年没少打听你,就是没个下落。”
  “我听小秦说了,没曾想是你,你到底活下来了。活得好,活得自在,活得有价值,活得有骨气!我看到你,就像从炭灰里扒出个火种儿,总算见到老苏区的骨肉乡亲了!”
  两人各自用自己的独臂互相搂抱起来,董天年豪爽地说:
  “你看,咱们两人合起来才一双手,可还是把旧世界捣了个稀巴烂。”
  秦震从旁说:“不减当年呀!”
  “当年怎样?现在怎样?没有当年,能有现在?”
  消息传开来,许多船划拢来围着看。董天年挥手撵他们:“看么事呀?两个一只胳膊的老红军。别耽误时间,快赶路。来,老黄!咱们坐下来说话。”
  三人在船头盘膝坐下。董天年递了一支雪茄给老黄。老黄接过来觉得怪新奇,只在手上摆弄,不知怎么是好。董天年摸出一根火柴,在那根雪茄尾巴上戳了个洞洞,然后从头上点着,连说:“你吸!你吸!”自己也用粗壮的手指挟了一根默默吸着。老黄吸了一回忆说:“够味,够味,这叫么子烟?”“咳,老哥哥,咱们红军时代,找到烟叶子不是搓个卷儿吸吗?这也是那么回事,不过这可是从拉丁美洲的古巴来的洋货……”“你刚才递过来,我还以为是什么小手榴弹呢。我寻思,这董师长多年不见。一见面就先开一炮啊!”三人一阵哈哈大笑,笑声擦着水皮子缓缓震荡开去,显得特别嘹亮动听。于是,湖上洋溢出一种兴奋而欢乐的气氛。
  天亮了,湖上的天光水色特别鲜明悦目。鄂西的湖水是墨蓝的,波涛汹涌,湘西的湖水是碧绿的,远望去像翠绿的孔雀毛织出的厚实而柔和的地毯。晨光在湖面映出乳白、淡黄、粉红各种迷离恍惚,朦胧醉人的色调。而后太阳上升了,一下子色彩变得那样分明,像画家在画布上涂出两种颜色,一片红色——是天,一片绿色——是湖。阳光一照,到处都在发出生机勃勃的闪烁的光辉。早晨,是一首多么美的抒情诗啊。它溶合了湖南特有的热情,使得诗意渗透人们的心灵。船头上站着三个人:灰发盈颠,胖胖脸膛上展开一双笑眼的董天年;白发萧然,目光炯炯,身子枯瘦却充满朝气的黄松;两颊鲜红滋润,两眼闪着机智眼光的秦震。一时之间都陶醉在大自然之中了。太阳冉冉上升,天空由红色变成白色。第一道灼热的、战悸的阳光透过薄雾落在船上,仿佛正是它一下惊醒了人们,人们立刻回到当前的战争中来。秦震首先催促电台查问前线情况。董天年翘首遥望,常德方向如此寂然,这说明什么?无论如何,他们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尽快进入常德。于是在司令员的督促与鼓舞下,船桨像翅膀一样掀动,船队在轻快地飞速向前划行。把桨人的膀臂上汗水淋漓,热气蒸腾。每一个人的心都在飞腾。不到中午,他们就到了常德。
  船未拢岸,秦震第一眼就看到陈文洪。好像战尘已经给风吹光,陈文洪脱去沾满泥垢血污、破烂不堪的战衣,换上一套崭新的军装,特别显得精神、整洁。经过秦震介绍,董天年停住脚步,仔细打量这个站得笔挺、举手敬礼的青年人。显然,他很欣赏这个指挥员,他立刻跟陈文洪握了握手:
  “打得蛮好嘛、蛮好!蛮好!”
  他那洪亮的声音充满快乐,他一面跟陈文洪握手,一面举眼望着秦震,似乎在说:“你不是要处分他吗?我在表扬他呢!”秦震领会了这层意思,陈文洪是他多年亲手培养出来的,董天年喜爱他,秦震也由此感到自豪。他们向前走了,董天年还回过头来看了两遍,把嘴唇凑到秦震耳边问:
  “有对象了吗?”
  “这事说来话长了,有时间我跟你讲。”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董天年很快就把刚才讲的事情摔开,郑重地说道:“秦副司令员!人才难得,要我们革命事业兴旺,最重要的是发现人才、培养人才。一个人就像一棵树,要给它晒太阳、浇水、通风、剪枝、打杈。可是最最重要的是放手摔打它,摔打它,根深叶茂,才能经风冒雨呀!”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使他饶有兴趣的事,便用手指捅了捅秦震的胸脯:“你……你说什么来着?对,对了,你问他会不会下象棋,问得有意思。全盘皆输,输个精光,他还不懂得是什么意思呢!”说罢一阵哈哈大笑,笑得流出眼泪。止住笑声,又很有深意地缓缓念叨起来:
  “这盘棋,下了几十年,下得好艰苦哟!”
   

  常德是湖南西部重镇,它是湘西的大门,川东、黔东、湘西出产的桐油、木料、各种土杂货出口的码头,所以这里水面上排满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船只。常德有一条繁华的街道,号称十里长街。秦震长时间过着野外战斗生活,走在大街上,看见两旁店铺,照常开门,心中欢喜。那些窗玻璃擦得锃明瓦亮,他心神不禁为之一爽。这里有两件事特别引起秦震重视,一个是街上连一个战士的影子也看不见,这说明陈文洪的治军严明;另一件是这里也没有武汉那种欢庆的狂热,人们来来往往,平静自如,好像解放军进城早在意料之中了。他们顺了长街走到尽头,在一个僻静的巷子里走进司令部设营的一处深宅大院。
  在正面堂屋里吃罢午饭,董天年揩了把脸,连连挥手说:“休息,休息!莫开这个会,汇那个报,先休息!”
  秦震忙说:“我赞成。”他确确实实也疲劳不堪了。他进到西厢房他的住处,倒在床上就入睡了。秦震就是这个习惯,在整个作战过程中他很少休息,一旦仗打完了,就倒头大睡,最多一次睡过三天三夜。这一回,病后虚弱,更需休息。所以开晚饭时,大家要喊醒他,董天年立刻伸手制止:
  “莫吵他,让他睡。现在他睡觉比吃饭重要。”
  谁知秦震却笑盈盈跨过门槛,走进房来说:“怎么?司令员要克扣我的伙食呀?”
  “你说得对,小秦!你小心,我可是个大贪污分子呢!”
  大家轰地一声笑了起来。董天年并没跟着大家笑,好像他不知大家为什么笑,而他只是为大家高兴而感到高兴。
  原来,秦震躺下去,怎样也睡不着,这是为什么?他也弄不清道理。从上船起,就有许多思索与考虑在搅扰着他,使他不得安宁。而现在,正是这些东西使他不能入睡,不能入睡。他听一听,偌大一个院落寂静无声,他就悄悄走出门来,一看,正屋厅堂里,刚才嚷叫着要休息的董天年,却背朝外独自一人立在墙壁前面,凝视着军用地图。他偶尔伸出一只独臂,张开手指一拃一拃地在地图上测量着距离。而后,又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只空袖筒静静地垂着不动,他的全副身心都倾注到沅陵、凤凰、芷江一带了。
  秦震不声不响走出门来,他顺了大街走着。这时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睡着,是由于进入常德而产生出来的一种异常激动的心情。从襄樊南下作战——从鄂西到湘西,开头那些日夜,他的灵魂像凝聚着雷声和电火的滚滚乌云横扫而下。现在,占领了常德,这一切都告一段落了。秦震就像一个长跑运动员,凭着他的体力、智慧、性格、技巧苦苦拼搏,一下跑到终点,取得了好名次,他一方面充满欢乐,一方面又若有所失。仿佛觉得:胜利也不过如此,真正有意义的是拼搏本身,拼搏本身才是最壮丽的。于是他很想找人一诉衷情,不过不是同兵团司令部的人,而是同在前线共同搏斗的人。只有与这样的人才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理解。他首先想起岳大壮;还有一个,哦,牟春光;转而想到陈文洪和梁曙光。秦震走出大门时想去看看战士们,但是,他们太疲乏、太劳累了,他不便去打扰。于是他改变计划向师部走去。陈文洪军容整洁、举止得当的形象立刻又闪现出来,于是他心里想:“是的,我们曾共受煎熬,也应该共享欢乐,只需要他们把他们所经历的再回想一下,就是无比的欢乐呀!”没有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是不会了解这种心理状态的。而正是这种心理状态趋使秦震来找陈文洪和梁曙光。
  他走进一家大商店,穿过一间宽敞、清凉、干净的大过厅,到了后院一排房间。透过窗玻璃,他看见陈文洪和梁曙光面对面盘膝对坐在一个炕桌旁。炕桌上摆满笔记本、地图、烟灰缸等一堆东西。两人不像在做作战总结,好像只在谈论什么。秦震一见他们,一种亲切、钟爱的心情油然而生。他掀开门上的竹帘一脚踏了进去,随即笑吟吟说道:“你们这里好风凉呀!”两人蓦地瞅见副司令员,同时闪出喜悦的目光。秦震立刻感觉到这就是他要寻找的目光,沟通彼此心灵的目光。他又审视了一下,两个人坐在一个大木炕上,只穿一件汗背心,露出黑黝黝胸膛和膀臂,这是踏过炼狱的人。人削瘦了,眼睛显得大些。是的,不正是这些,说明只有踏过炼狱的人,才有资格夸耀黎明。这屋里所以风凉,是因为两面窗户通风对流,更何况后窗外就是白汪汪的沅江。不知怎么,那江面好像比这屋基还要高。
  梁曙光悠然吸着他那野梨木的烟斗。秦震坐在临窗的木炕上,顺手脱下军上衣,卷起衬衫的袖口,解开纽扣。他发现了董天年给的那枝雪茄,就点燃起来。不过他不真吸,只在那儿喷云吐雾。陈文洪把脊背靠在马褡子上,迎着习习的江风。不知是谁开的头,他们就热烈交谈起来:鄂北山石累累的土地,长满芦苇的大湖荡,急风骤雨,洪水暴涨,弹火横飞,骄阳的人,一切一切……悠悠心曲,娓娓动人。但,看不见,辨得清,这三个人在交谈中都在回避着一个隐秘的伤痛,这就是白洁。从武汉追踪而来,经过多少艰难困苦、流血牺牲,牢牢抓住的一条线,现在也断了,线那头的风筝,飘远了、飘远了。但在现下这样的时刻,还是用滔滔不绝的谈话把它掩盖了为好。秦震却从此悟到,他所以不能入睡,根本上是由于心灵上有着这样一个流血不止的伤口啊!江风愈来愈诱人,秦震就拉了他们两个,出了院落,转到屋后,走到一个石拱桥上站下来。但见西斜的太阳在急速飘流的沅江水上投了一片滟潋的红光,清新而滋润的水气微微吹在人身上,如同丝绸拂过。秦震目送着江水从桥下浩浩荡荡一泻而下,不觉天高地爽,顿感心胸开阔。他似乎从江水里在品味着什么,缓缓说道:
  “一个人的一生就像这江流一样,奔腾不息!”
  说完,他严正而沉着地望着陈文洪:“文洪!你承受你应得的处罚吧!不处分你不足以正军纪!”
  陈文洪心悦诚服地回答:“请党给我严厉处分。”秦震似乎也不听他讲什么,竟然转过身来,掉头而去。陈文洪、梁曙光一直送秦震到兵团司令部门口。秦震走了进去,刚好赶上开饭。
   

  就在这天夜晚,黄参谋送来一份加急电报:
  $R%命令秦震速回武汉报到$R%
  秦震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戴上老花眼镜,又一个字一个字仔细读了两遍。
  他无法猜透这是为了什么?他心底里升起万丈狂澜。好像正当他憋足一口气力,想往前猛冲的时候,忽然有人从后面拽住他的腰腿,他是何等的不情愿啊!他手里拿着电报,怔怔坐在那里,听见有人开门的声响,是董天年。他跨进门来,一直走到秦震面前,轻轻抚着他的肩膀:“怎么样,有什么考虑吗?”秦震用恳求的眼光望着董天年说:“司令员!能不能发个报请求一下,让我把这一仗打完……”董天年不再是豪情满怀的董天年,倒像臃肿衰弱的老人,他充满同情心地叹了口气,在秦震身旁坐下:“我们多年分别,好容易在战场上相聚,现在又要作别了。看了这份电服,我也心事重重呀……”董天年显然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只在短袖汗衫上披了一件军上衣。他的断臂像一截苍劲的树干突露在外面,他的胸膛是那样宽厚,那样强劲。他寻思了一阵,又看了一遍电报,充满感情地说:“发个报很容易,只怕无济于事。你看,这是死命令,哪里有松动余地呀!秦震,我来是想同你说说,我倒不是推出门不要你,可是我想,你这一去也许不会回来了!”秦震一听更是愕然。董天年却马上从感情波澜中超脱出来,响亮地说了一句:
  “建国伊始,百废待兴,需要人手呀!”
  “老司令,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就是个扛枪筒子的货。”
  董天年又是庄严、又是微笑地说:
  “什么话!党需要干啥就干啥,这是没得挑挑捡捡的。不过,小秦!现在确实有些人学得乖巧了!你看看,这是什么事?”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封信,一甩掷在秦震面前,用手一指,不胜感慨地说:
  “这也是咱们的老相识,在革命征途上,一道拼过命、吃过苦。他要到地方上去工作,这到也情有可原,可是他千里迢迢写这封信来让我给他向上头走门子,给他谋个高官!”他的声音愈说愈高,眼光愈来愈严厉,他已经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他一根粗壮的手指往那封信上一戳,仿佛戳到来信者心里。显然,由于和秦震分别在即,他勉强把怒气抑制下来:“对于这等无聊勾当,在下实难从命,不过也不可小看。本人这次夜访,倒是要向你进一言呢!……我从一九二五年入党,总算经历了几个‘朝代’……我希望于你的,不论职位摆得多高,多显要,都要做到清夜扪心,无愧于人呀!你这人好就好在认真,一丝不苟,不是一扇篱笆两面倒的货。要不我也不跟你费此唇舌了。一个人,顶天立地,就是要站得稳、坐得正,宁可自己吃亏,也不占人便宜。‘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革命浪涛也不是没有凶险的呀!‘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不见得那么轻松。你在用人上,要警惕那些个巧言令色的人……就是有那么一些人,属水萝卜的,红皮白心。”他把单臂猛然横扫,两眼霍然一亮,“我平生最厌恶那种鬼头鬼脑、游戏人生的人。他们有的是小聪明,察言观色,花言巧语……他们很会耍点小权术呢!话说直了吧:谨防扒手!……因为他们到哪里,哪里就有渺小、卑贱、耻辱、背叛的行为……民族的、国家的、革命的道德,他们可以捻着秤杆卖个干净,……当然,他们可以一时之间自鸣得意,飞黄腾达,但是出卖灵魂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不值一提!可是他们会误国、误党呵!我们党史上几次浩劫,不就是这些人造成的吗?秦震同志!你此去,不论任务轻重、职务高低,在党性这一点上,是没得什么价钱好讲的,对己对人都要严。”此时此刻,经历过无数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董天年,这一席发自肺腑的耿耿忠言,感人至深!他又淡淡一笑:“我这个人是讲究良心的。一个人可以一生忍辱含垢,默默无闻,但求得良心上清白。我说,良心不是唯心主义的字眼,革命者是要讲革命良心的!”
  这次促膝夜谈,一生一世都会刻印在秦震心中,多少年之后还会发光,成为秦震约束自己,对待别人的准则。
  秦震把陈文洪与白洁的关系以及白洁当前的处境都跟董天年讲了。董天年听完之后,深受感动,不胜唏嘘,慨然说:“忠贞的爱情总会得到良好的结果。你没完成的任务交给我吧!”
  末了,秦震说:“司令员!我还有个心愿,不知该不该提?”
  董天年微微一笑,把嘴一撇:
  “怎么你人还没走,就见外了?”
  “就是我跟你报告过的吴廷英那件事……”
  “咳,过去的事,你也不要老放在心里。”
  “不是,是吴廷英救的那个孩子圆圆。她如若是个无倚无靠的孤儿,我想,我们的老同志抚养了多少烈士的孤儿,圆圆这个孤儿就由我来抚养吧!这样也算完成吴廷英的一点遗愿吧!”
  董天年听罢默然无语,然后说:
  “你先去吧!这件事,我了解一下,办得成必办,也算你对吴廷英的一番心意。”
  第二天,党委会上,在秦震的坚持下,决定给陈文洪严重警告处分。董天年从一开始就支持秦震,最后率尔言道:“玉不琢不成器么!这才是最大的爱护呢!”陈文洪、梁曙光中午时间来看过他,也只匆匆说了十几分钟。他们之间都有意地回避不谈白洁的事,不愿在这别离时刻刺痛人心。可是晚间,秦震亲自打电话给梁曙光,让他单独到他这里来一趟。梁曙光走进秦震的住屋,大吃一惊。他发现副司令员颓然坐在那里,灰白的两鬓,失神的目光,黯然无光的脸色,竟显得如此憔悴。秦震发现梁曙光站在面前,才从沉思中一下惊醒过来。他站起身,意志终于战胜了感情。他没有让梁曙光坐下,意思是说:“我们的谈话不会太久。”他的话声的沉重的:
  “曙光,我舍不得离开这里,可是我不得不离开这里。”
  梁曙光是个重感情的人,心坎上沉甸甸的,没有做声。
  秦震表面的平静掩盖不了内心的激动。
  “白洁的事,我向董司令报告了。我有信心,我们能够营救出来,不过……”
  好强好胜的老军人,披露自己真实的内心,而且是脆弱的内心,对他来讲是十分痛苦,难以启口的呀!但经过一天的反复考虑,他觉得必须把自己心中的悬念,交给一个可靠的人。现在他不只是把梁曙光作为一个下级,而且是作为一个亲近的朋友。他知道真挚、热诚的梁曙光是能够承受他的委托的。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够再回到这里来了,”他的难以抑制的心情终于决口而出,“万一事情不像我们所预期的那样,我怕文洪承受不了……”
  “副司令,不要往这方面想吧!”
  秦震点点头:“当然,我相信我们会得到最好的结局。”
  他挺了挺不算高的身躯,军人的意志使他从忧虑和恐惧中摆脱出来。
  “不过,不论出现什么情况,我相信你是能帮助文洪的!”
  “文洪的事交给我,你放心走吧!”
  “我写了一封信……”
  他说出这句话,就转过身,向桌上去找信,可是寻了半天也寻不到,最后还是梁曙光提醒,信就在他手边。
  秦震把信交给梁曙光,而后决然说道:
  “见到白洁交给白洁,要是见不到,就交给文洪。这事,我拜托你了。”
  他以十分郑重的心情和梁曙光握手,随即推了梁曙光一把:
  “再见吧!”
  就连忙转过身,匆匆忙忙去收拾什么东西了。
  梁曙光刚迈出门槛,突然又听到秦震的召唤,便连忙回转屋内。秦震说:“还有一件事……”走过来停在梁曙光面前,看着他,好像一下忘记要说什么,而后又猛然想了起来:“哦,是关于严素的事。曙光!她是一个有为的青年,我们应该爱护她……”
  秦震明亮的眼光和梁曙光羞涩的眼光碰在一起了。
  “我们要培养她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医学家,你看好不好?”
  他没有直接提严素与梁曙光的关系,但这种含蓄的暗示,表达了他对他和她的深刻关切。把这要说的话终于说出之后,秦震从心里感到欣慰,他心里说:“是的,这样一来,我要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
  秦震没有按照午饭后动身的预定计划行动,他暗地里嘱咐了黄参谋,在黎明尚未到来的时候,就悄悄离开了司令部。秦震坐的小吉普和坐满护送战士的中型吉普,一前一后,开出常德。刚到野外,小陈眼尖,说:“怎么?前面停着一辆吉普?”秦震说:“你莫睡迷糊了眼睛吧!”距离更近了,小陈一下猛跳起来嚷道:“是董司令!”秦震心头一热,车已旋风般驰到路口,从黑地里发出董天年爽朗而洪亮的声音:
  “在下等候多时了!”
  秦震忙跳下车来猛跑过去。
  董天年哈哈大笑说:
  “我料你会来这一手,我也就只好来个长亭送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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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英雄奏鸣曲
   

  武汉真正成为一个大火炉了。在秦震的感觉上,他回到武汉和离开武汉时完全不同。那时从江面上偶尔还吹来一阵清风,而现在,强烈的阳光投射到江面上,像蒸腾起濛濛浓雾,是半透明的,但是火辣辣的。天在下火啊!整个武汉好像都在燃烧。秦震仍然住在洞庭街原来住过的那套房间,尽管打开所有门窗,但室内的空气好像烤干了,仍令人感到呼吸困难。他摸摸墙壁、家具,都烫手,连水龙头里放出来的水也是温吞的,风扇吹的风也毫无凉意。秦震仰起脖颈连喝了几杯凉开水,而后脱掉外衣,打着赤膊,嗒然坐在令人不舒服的藤椅上。从离开前线,他觉得一切都不如意,现在,自己像个火人,从里到外都被煎烤着、焚烧着,最难令人忍受的是连一滴汗水也没有,莫非连最后一点水分也耗干了?过去的武汉是这样吗?不是,现在,难道是天时发生了变化,难道是自己老了,缺乏足够的适应能力了?怎么刚一回到后方,就想到“老”字,这对于四十几岁的人来说,实在非常好笑。窗上送进来一阵阵航笛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走到通阳台的门口,两眼渐渐明亮起来。江上有那么多船只,交织穿梭,频繁往来。有黑色的轮渡船,有浅灰色的远航货轮,有深蓝色的客轮,还有一只红色的小型海关交通艇,忙忙碌碌在船只之间急驶。这些船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鸣着汽笛,有的像男低音那样深沉,有的像女高音那样嘹亮,各种各样,纷繁复杂,组成了一曲长江大合唱。这可是他离开武汉时所没有的,它说明这个经济大动脉活跃了,繁盛了。“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真有这样一种非凡气魄呢!这些船只在灼眼的阳光下竞争着,忙碌着,难道他们不觉得热、忘记了热吗?
  秦震急于想了解这次究竟是个什么调动,派黄参谋到司令部去询问报到的事,得到的回答是让他直接向政治部姚锡铭姚副主任报到。他亲自拨了电话,接电话的秘书笑吟吟地谦逊地说:姚主任正在参加一个会议,等姚主任约了时间,他立即通知秦震。秦震追问了一句:
  “这样急如星火地调我回来是为什么?”
  对方笑而不答,只是说:“秦副司令!我想下午姚主任不会约请您,您也得休息一下呀!”
  “好吧,再见!”
  他放下电话,焦虑地皱着眉头:“这个青年人嘴好紧,没透露一点风声,还笑吟吟的,笑什么?笑我急么,这个青年人!休息!休息!我跑到你这火炉里来休息?咳!”想也想不出个什么道理,还是睡上一觉,这日子总得打发呀!于是,他铺了一领竹席在地板上。本来,由湘西经鄂西然后穿云梦泽的长途跋涉,使他疲惫劳碌,使他很想睡眠。可是由于任务不明,形势莫测,他躺下来,又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就这样苦苦折腾了一个下午。
  夜幕虽已降临,气温却未降低。不过凭楼远眺,一望无际的灯火,就像天上那虚无飘渺的银河倾泻人间,亿万点金沙银沙闪烁发光,特别令人神往的还是长江。黑黝黝江面上摇曳着黄的、白的、红的、绿的灯影,悠然浮荡,令人迷醉。秦震洗了个澡,扇着芭蕉扇,不去开灯,一任长江船艇闪射来的、马路上汽车闪射来的各色霓虹般的灯光通过窗口在屋顶天花板上挪移闪烁。
  正在这时,他听到叩门声,他随即应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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