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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届---第二个太阳

_12 刘白羽(当代)
  “请进!”
  进来的是姚锡铭的秘书,他说:
  “姚主任请您过去。”
  “他的病怎么样哟?”
  “好了,不过医生叮嘱不要疲劳,可他从一下床就没休息过……”
  秦震一身整洁,崭新的军衣,锃亮的皮鞋,跟着秘书走了不太远的一段路,走进那座洋房的楼下客厅。这客厅里摆的是一色藤沙发,屋顶下长翼的电风扇在无声地旋转,上面的大吊灯没开,只亮着几只壁灯,使屋里的光线显得幽暗柔和。秦震正在端详,听到从楼梯上传下来一阵轻捷、紧促的脚步响,转过头一看,姚锡铭已经潇洒自如地走进来,他一坐下就说:
  “你应该先歇一歇嘛!”
  “不知这调令是怎么回事,心里不落底呀!”
  “还是个毛猴子脾气,闲不得!闲不得!”
  姚锡铭长满胡茬的脸上透出粲然一笑,两条浓眉一挑,投过一瞥亲切的眼光,而后郑重说道:
  “两次心绞痛,这对你可是个警告!”
  秦震的心怦怦跳起来,他暗暗思忖:糟了,是这个隐瞒不过的事,给自己带来了麻烦,说不定军旅生涯从此告一终结!不过,他还是镇定了自己,他说:
  “你的病比我的重,可是你……”
  “我那算什么!老毛病,躺几天,一退烧就过去了。”
  秦震听人讲,姚锡铭由于长期坐牢,得了肺结核,据说肺上很有几个空洞,一犯病免不了咯几口血。姚锡铭为了避免纠缠,却果决地单刀直入,说出使秦震灰心丧气的一个消息:
  “中央通知你到北京开会。”
  “这个时候,离开前线?”
  “这事很重要,召开政治协商会议,成立新中国。”
  秦震苦恼地央求:“领导上能不能考虑换个人,我这人,军事上能蹦跶两下子,政治上可不在行。”他的脸一下苍白起来。从前线回来的路上,他做过各种设想:是不是把他从西线又调回东线,是不是调到其他野战军去,或者是让他去执行一项特殊的战斗任务?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着——立刻离开前线!他马上表现出非常执拗、实难从命的神气。
  刚一开头就谈崩了。
  姚锡铭从藤椅上站起来,在地板上缓缓地踱来踱去。他的脸上像风云变幻、闪烁不定。他把两臂抱在胸前,站到秦震面前,严肃地看了他一阵,问他:
  “你想过没有,你是什么人?”
  这一下把秦震问愣住了,他脱口而出:
  “我是一个军人……”
  “不,你首先是个革命家。如果说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反过来说,政治又何尝不是战争的继续?这些天,我听见不少人说你说的这种话,还有人说的比你玄乎,仗打完了我要失业了,好像我们只是战争机器,只是木偶,没有头脑,没有意识,没有理想。不行,那样不行。打来打去把人打糊涂了,忘了我们为什么而打了。我们进行世界上最漫长的革命战争,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好同志,就拿秋白来说吧!鲁迅的战友,他不是高唱‘国际歌’而从容就义了吗?我倒要问问你,他们临终那一刹那想的是什么?想的就是有一天在这灾难的大地上建立新中国!……”
  姚锡铭由激动而转入深沉的思索,他坐下来很久没说话。
  秦震内心感到巨大的震动,他后悔把话说得太绝对了,很想缓和一下。他想起刚才姚锡铭提鲁迅,想起他离开武汉时他到姚锡铭这儿来看见他正在病床上读《鲁迅全集》,就搭讪地问:
  “《鲁迅全集》读完了吧?”
  一说起鲁迅,姚锡铭就兴致勃勃了:“读完了,读完了,这不把我的病治好了吗?”
  秦震知道姚锡铭也记起那次的谈话,随即相视而笑,打破沉闷。
  “胜利!胜利,是一个什么含意?我最近常常想这么一个问题,我们中华民族本来是伟大的、光辉的,可是这么多年以来她蒙受了耻辱和灾难,——可是,我们的文明,我们的伦理,我们的道德,都没有了吗?不,就拿鲁迅来说,他所以伟大,就因为他代表了民族的高尚美德。他面对屠刀,毫没有奴颜媚骨,他生发着中华的魂魄、革命的志气。我们用血染红了这片大地,就为了让它向世界放出更加强大的光芒。我们义无返顾,勇敢前进,就为了跨过这道门槛。可是,到了门槛前,我们的同志怎么能望而却步了呢?”
  这一席话把秦震的思想一下提到一个新的高度。是的,这么多年在血里火里滚来滚去,倒渐渐淡忘了终极目的,他不免赧然;不过,他不忍心把自己同前线隔开,他觉得姚锡铭不完全理解他的希求,他的愿望,他的抱负。难道扫净最后一片国土、歼灭最后一个敌人,这不同样是为了共产主义理想吗?
  姚锡铭心里也在暗暗思虑,他为秦震所动,他知道像他这样半生戎马的人,在这种时候如果离开前线,就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种普通战士的敦朴,也是我们一个高级指挥员的美德,他们为革命捐献了一切,可他们总觉对革命没有给予什么。姚锡铭笑着、望着他,他一眼看透他的心底。他不但不想责备他,而是同情他。要是他能挥一挥手说:“你回前线去吧!”对秦震来说,这该是多么大的恩惠。可是不行,他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两个人沉默了一阵,秦震说:
  “姚主任,能不能让我再考虑一下?”
  “也好。思想上想不通,任务就执行不好。决定千秋万代的国家大计,可不是让你到那里凑数儿的。你要不通,那也没法,我只好再说服你!”
  秦震举眼望着姚锡铭,立刻想起“肝胆照人”四个字。他更进一层领会了,这不但外形而且内心也像鲁迅的人,如同烈火,燃烧得那样无我无私,纯洁明净。秦震觉得这火在吸引他,使他情愿投身进去。他想到姚锡铭多病的身躯,便立刻起来告辞,谁知姚锡铭却执意留他吃饭。“姚主任!你太累了,我还是……”“这是我们的老传统嘛!前线回来的人连一餐便饭也不留,我这个当主任的也太吝啬了。”一张小桌,二人对面而坐。饭菜很简朴,只是几盘青菜、豆腐,有一尾清蒸鱼,像是临时加的,倒是两碟小菜,一个是豆豉炒苦瓜,一个是油炸红辣椒,立刻引起秦震强烈的食欲。姚锡铭自己不饮酒,却斟了一杯白兰地,一定要秦震喝。姚锡铭变得那样谈笑风生,挥洒自如。他说到扬子江发电,说经济,说文化,说科学,说整个民族的知识结构将要发生巨大变化,那时中国将立于世界先进之林。从这一席闲谈中,秦震觉得姚锡铭整个心都朝向着一个方向,他注目的似乎不在目前,而是未来。这给秦震留下生动、深刻的印象。
  秦震出来,一面走一面思索。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他才猛醒过来,发现走过了头。他笑了一下,折转身走回寓处。
  暴风雨前的征兆,燠闷难当,气压很低。
  他没有打开电灯,他借着窗外投进来朦胧的光影,放满一浴盆冷水,他浸泡在里面,默默不动,但思绪却像电闪雷鸣一样,在他内心里跳跃翻腾。是的,就像白昼同黑夜那样截然分明,这个门槛内外区分着两个不同的世界,前面是和平,后面是战争;前面是幸福,后面是灾难;前面是光明,后面是黑暗,不过,他又觉得两者之间有一线相通的脉络——那就是还要继续奋斗!……我现在应该清醒地跨过这个门槛。跨过之后,我还是栉风沐雨,披荆斩棘,……是的,生活的方式可以不同,但人生的道路一样,我们将继续战斗,不过从一条战线转到另一条战线,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呀!一个革命的人的一生就是如此啊!……想着、想着,他的心情渐渐开朗,他泼刺一声从澡盆中一跃而出,围了一条大浴巾,就给姚锡铭打电话:
  那边传来笑吟吟的声音:
  “怎么样,想通了吧?”
  “我要履行我的职责。”
  “现在我告诉你!是中央点了你的名,不过我不想一见面就拿中央决定来压你。”接着电话筒里响起愉快的声音,“好啊!秦震同志,为了不计其数的生者和死者,你履行你的神圣职责吧!”
   

  北京九月,残暑未尽,但不时有一阵清风送爽,预示着一个金秋的到来。秦震他们被从北京车站送到东交民巷的六国饭店。六国饭店和北京饭店是老北京仅有的两个西式高级宾馆。从前这里除了白衣侍者,是很少有中国人出入的,它们可以不折不扣地说是中国大地上的一小块外国领土。而现在,当秦震走进玻璃大门,缓步登上铺了红毡毯的台阶,觉得从穹顶上垂下来的巨大吊灯是那样灿烂夺目。他们向南走过铺着红地毯,镶嵌着木板护壁的长廊,长廊里亮着一串十分好看的壁灯。不久之前在茫茫黑夜里露宿草坪的秦震,目睹这豪华陈设,颇不习惯。但转念一想,又笑将起来。因为这一切都属于我们的了,就像那草坪夜晚红濛濛的月光属于我们一样。更何况,现在这里所有一切,都属于古老而又年青的、正在喷发出欢乐气氛的北京的一部分呢?使秦震特别满意的是,分配给他的二楼那个房间,窗外不是繁华闹市而是古老城墙,城墙外面不断有火车发出隆隆震耳的声音,奔驰而过。他觉得正是这火车保持着他同遥远南方的一线联系,仿佛他可以凭借它们把他的心意带向前方,又由它们把前方的心意带回来。这一间堂皇而又幽雅的房间好像也在亲切地向远方表示好意,一切都朴实、舒适、安宁。从那浆洗得雪白的亚麻桌布上、床单上,散发出清凉气息。北京,一九四九年的北京是多么可爱呀!它像刚从黑暗沉沉的噩梦中醒来,但还没有来得及改换一下装束。不要说后代人简直无法设想当年北京是怎样一副姿态,就是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也由于已经习惯于今天的大厦摩天、汽车如云,渐渐淡忘了过去北京的模样。但一九四九年的北京却以无可比拟,无法代替的重大历史意义永存人们心中。它像一颗璀璨瑰丽的星悬在天穹之上,是永远无法磨灭、熠熠闪光的。当时,天安门广场不像现在这样广阔、宏伟,但它有它若干世纪来形成的庄严、美丽。那时金水河的桥前,在天安门黄琉璃瓦和红城墙衬映下,有两座晶莹洁白的汉白玉华表,那是古老民族精灵的象征。雕塑的盘龙生动活泼、神采奕奕地飞向顶端一片白云,令人有上接云天,飘飘欲仙之感。东西各有一座红墙金顶、各有三座拱门的建筑,它们很有凯旋门的气势,广场的南端,巍立着前门和灰色的箭楼。这样从四面环抱着中间一片黑色古老石块砌成的广场。以广场为中心,全城四角热闹市街路口各立着一座牌楼,精雕细琢,彩锦藻绘,五色缤纷,动人眼目。不过你仔细看一下,无数小巷人家屋上都长满青草,许多街道部成了水潴泥塘,处处苍颜皓发,衰草斜阳,呈现出一个旧世纪的衰微破落景象。然而这时,这里已经发生一场剧变,正从废墟上萌发出一个生机勃勃、意气洋洋的新世界。你从微风中可以闻到从北海吹来的莲藕的淡雅清香,不,也许是从城外吹来的熟透的庄稼的气味。总之,像秦震这样刚从血火中来的人,更容易敏感地嗅到这样一派清新的、黎明的气息。
  秦震一九四六年参加北平调处执行部工作时在这儿住过。
  解放之后,又在这儿度过温馨难忘的一段时间。
  他走了,又来了,这儿已经发生的巨变,使他感到回家的安宁、泰然,他躺到床上听着那火车的隆隆车轮声。他闭上眼,他要真正弥补战后必有的酣然大睡(在常德、在武汉,由于心事重重都没有做到,而现在可以做到了)。警卫员小陈了解这一点,连吃晚饭也没唤醒他,只在桌上给他留了一份饭菜。他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穿着睡衣胡乱吃了一顿,然后纳头又睡,——他像饥饿的婴儿需要乳汁,像久病的患者需要营养,营养他的乳汁就是安心宁神的睡眠,这也许是他两次心绞痛之后,恢复健康的自然法则。
  果然,当他第一次步入怀仁堂,人们都发现秦震精力充沛,神采焕发,好像一下年轻了十年。秦震觉得每一个人都满脸喜气,挤来挤去,熙熙攘攘。可他却还怀着一桩心事。当他从政治协商会议代表名单上看到梁曙光的母亲梁妈妈的名字时,他心情万分激动,他要立即跑去见她一面。进入怀仁堂后,他立即央求大会的一个工作人员:
  “你能不能带我见一见华中区的代表梁清秀?” 【www.VNKO.net 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你要见梁妈妈,跟我来。”
  怀仁堂正面是座装饰一新的讲台,与讲台相对的两进大殿,两面走廊厢房,一色大玻璃。这中间有个长方形的大院落,上面覆盖着棚顶,这里排满一排排长桌座椅,就是政治协商会议的会场。这怀仁堂雕梁画柱,色绘斑斓,极为富丽堂皇。其中虽然灯光闪烁,却十分凉爽宜人,特别是作为休息室的正厅与两厢房,都摆满了鲜花瑞草,一片清香。那工作人员领秦震顺着走廊绕过正厅,走出后门,来到一片碧绿浓荫的大花园,先迎面闻到阵阵桂花的甜香。而后,在一株大丹桂树下,一只蒙了白布的小圆桌旁,周围几把藤椅上坐满了人。就在这里,秦震看到一位身子骨纤细挺拔,满头银发婆娑、面孔清秀、目光善良慈爱的老妈妈。秦震连忙抢步走上去,老人家立刻对他投射来两道慈母对儿子的亲爱的目光。秦震肃然敬立自报名姓:
  “梁妈妈!我是秦震。”
  老人家一时不清楚来人是谁,只看着、笑着,不知说什么好。
  那位工作人员提高声音说道:
  “这是秦震,秦副司令!”
  “知道了,知道了,你就是派严素严医生的秦司令呀!”
  “我是曙光的战友……”
  “看你说的,他是你的部下。可我得问你严素那孩子现在在哪里?她可是又开朗又聪明的好闺女!”
  “严素是个好青年,她跟曙光一道负过伤,一道住过医院。”
  “哦,哦,原来是这样!好,那就好,我喜爱这孩子!”
  秦震挨紧梁妈妈坐下,梁妈妈拉着他的手抚摸着。秦震异常高兴,他想到:中国的母亲是多么感人呀!她们有一颗巨大的爱人之心,尽管自己历尽风霜,久经折磨,但她把对丈夫、对儿女之爱奉献给整个人间,像阳光普照,暖彻人心。在她眼中,严素、秦震跟梁曙光一样都像自己亲骨肉一样亲。
  “我刚从前线来,曙光很好!”
  “咳!说起来也可怜,从小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说着眼角上涨满泪水。
  秦震也不禁一阵伤情。
  “你瞧,我是怎么了!”她用手揾去面颊上的泪痕,笑了一下:
  “这孩子是个犟脾气,现在不知改了没有,你得好好管教。”
  秦震想,人活百岁,在妈妈眼里总还是孩子,于是他莞尔一笑说:
  “他是一个出色的政治委员啊!”
  话说到此处,听见开会的铃声。
  “梁妈妈!我要去看你老人家。”
  “那可不敢当,孩子,咱们不天天在这儿见面吗?”
  秦震异常高兴,又有点忐忑不安,他本来想向梁妈妈表示一下敬意,这老人坐过牢,受过刑呀!可是,谁知一见面就亲热交谈起来,竟觉得说那些话不搭调了,当他随着人流涌向会场时,他脑际一掠而过,他从这个老人家更感到这会议的隆重意义了,就是这样一些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人在决定国家命运啊!
  好像心中荡过了一阵波澜,秦震坐到自己坐位上,精力却很久集中不起来,一片热烈掌声才把他猛然唤醒。凝目前视,两眼亮了起来,啊!毛泽东!他容光焕发,迈着从容的步伐,正在走上讲坛,无数聚光灯朝向他,无数眼睛朝向他,无数掌声朝向他。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似乎觉得:“这一切欢乐的表示,都不是为了我,是对我们大家,包括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呀!”掌声像暴风骤雨,更加炽烈,人们看到陆续走上台的宋庆龄、刘少奇、周恩来、朱德、林伯渠、李济深、张澜、沈钧儒、郭沫若、何香凝……当秦震看到周副主席时,他的心神震动了起来。北京饭店东厅的一瞥,南下列车上的急报,一个一个镜头在他头脑中交叠出现。现在,他回来了,黛娜依然没有下落,如果周副主席问到他,他该怎么答复呢?是的,周副主席!我没有完成你给我的重要任务呀!……秦震的心情一阵黯然,一阵羞惭——于是他的心又驰向遥远的南方,想到白洁在虎跳坪那阴暗的墙壁上佣指甲刻下的字迹。一刹那间,秦震的整个心神便转而投到这欢笑喜悦的洪流中了。在这沸腾的、欢呼的人群中,好像白洁也站在这里,她用清脆而坚定的声音在说:“白洁不死,白洁不死”,……想至此处,秦震感到一阵头晕、心疼。不觉之间,汗水竟濡湿了全身,他的手在微微战抖了,他努力想集中精力,但怎样也抑制不住自己。飘忽之间,像有一扇门打开,放进一道光亮。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是的,他自己还没跨过门槛,当然,也许正在迈过,不过终究还没有迈过……因为他的全副心身还在湘西,还在前线。而后,他发现一股热潮从心的深处向眼上冲涌、冲涌。
  他迷茫中看到毛泽东站在装了几只麦克风的讲台后面,左手举着讲话稿,会场上一片凝然沉寂,只回旋着他那响亮的声音。
  这是多么隆重、多么庄严的时刻啊!历史,不是一分钟一分钟,而是一秒钟一秒钟地在前进哪!是的,这里每一秒钟时刻都像金子一样闪光。
  秦震的周围都是军队代表。他急速地掠了一眼,他们很多人都是从前线回来的,可是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聆听,为什么我不能呢?秦震恼怒地在责备自己。他突然透过人群看到梁妈妈,她坐在离他并不太远的一个坐位上,这刚才还欢笑着、闪烁着慈祥光辉的人,现在哭得像一个泪人一样,她哭得那样坦然,一点也不掩饰,……突然之间,他听到会场上一片轻轻的欷歔声——这是出于悲痛?还是出于幸福?……人们在死亡边沿上忍住了眼泪,而现在在胜利的边沿,眼泪却一下宣泄而出了。生活里有过多少这样伟大的时刻啊!与其说它是理智的时刻,不如说它是感情的时刻,中华民族的苦难太深重了,但无论在水里火里,民族道德的光辉,没有沉沦,没有撕裂,没有断碎,而是更加凝聚,凝聚成强大生命力。没有它,冲不开这整座历史的闸门,没有它,冲不开每个人心上的闸门,而走到这辉煌的光亮里来,让眼泪在光亮中冲流激荡吧!历史像莽莽长河永远流动,似乎既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尾,但是每一个浪花,每一点水滴,都是新的诞生、新的呐喊、新的开端。这一团像太阳一样庄重燃烧的光亮啊,就是人类文明史上一个永照千秋的创造。不错,这是创造,没有这个创造就没有后来的一切,无论它是正确的还是谬误的,光明的还是黑暗的,欢乐的还是痛苦的……但新的长河从这儿开始流入新的渠道了。
  像一支雄浑博大、庄严华丽的交响乐在回环激荡。不过,它不是音乐家制作的艺术品,它是我们民族、祖国所发出的心声,这是自由之神在东方红色曙光中的第一声歌唱,它在珠穆朗玛峰、昆仑山、黄河、长江以及茫茫无际的原野和森林上震出强烈的回音,乐曲迂回曲折,起伏跌宕,逐步走向高潮。
  会议的最后一天终于来到了。
  为了这一天,秦震兴奋得几夜没睡好,早晨用冷水洗了脸,他的精神特别爽朗,体质也显得特别硕健。但是,一踏进会场,他变得格外的镇定、肃穆。当选举国家领导人这一议程到来时,会场洋溢着欢乐的洪流。他满面笑容地朝会场上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望着,而他们也同样喜气洋洋地望着他,仿佛每个人心里的喜悦,都自然地流露出来。这里已经没有单个的人,每个个体都是属于洪流的一部分,在一起闪烁、荡漾。当那粉红色的选票发到手上,在他接过来的那一刹那,他突然觉得它像一块千斤重的花岗岩石,要由他亲手在上面镌刻金字。怀仁堂里的灯光大放光明,照耀得如同白昼,雕梁放彩,彩绘增辉,更显得一派雍容华贵。一个白发森森的老人,清瘦的面孔上闪着青春的光辉;一个戴着华丽小帽的青年妇-,她的脸庞像一朵玫瑰花一样鲜艳。寂静无声,但会场上活动着、腾跃着一种听不见,而又确确实实存在的声音。那是大家的血水畅流,心脏搏跳,那是几亿人民的意志,逾过高山大川、艰难险阻,汇集到这里来的声音,人们在这里为新中国大厦塑造一座金字塔形的尖顶。秦震收敛了心神,凝视着选票。当宣布写票时,他忽然觉得自己心房战颤起来,他的手战颤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他责备起自己来。可是,这庄严的时刻具有一种魔法般的压力,是的,心情太庄重了,反而不能抑制自己。一瞬间,他听到会场上响起种种声音,正在写选票的急速的沙沙声,写完选票的轻松的喘息声,这是多么奇妙而又谲密的声音呀,它满载柔情,轻传快意,它在催促秦震。就在这时,秦震的老花镜片上蒙上了一层水雾,他赶紧掏出手绢擦了擦,握着笔写自己的选票。等他写完时,会场上已有了嚓嚓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毛泽东正走向红色油漆的票箱。这时弧光灯闪电般交织,照相机发出轧轧声响。毛泽东投了一下没投进去,可能选票折叠得太松了,于是他又用力折了一次,而后投进票箱。他像一个孩子终于完成了应该完成的课业而露出天真的笑脸,他摆着两只手臂,移动他宽厚坚实的后背,向休息室缓缓走去。秦震排在部队代表团行列里面,部队代表在会场中心靠左那一半,他们绕到前面,走向水银灯光照得最亮的那个投票箱。投罢票的人散在会场各处,走路声、说话声,立时震起一阵嘈杂的轰响。
  这时麦克风响起来:
  “请各位代表到天安门去!……”
  秦震没听清楚后面的话。但见人群忽然分成两股,一股顺着东面走廊,一股顺着西面走廊,向怀仁堂门外涌去。这时夕阳像胭脂一样染红怀仁堂大门以及从门里涌出的人群,秦震向西面那个青铜狮子看了一眼,那狮子在夕照中笑态可掬,像正翩然起舞。他记得他乘坐的那辆轿车就停在西面青铜狮子旁边,他走去,竟是到达那里的第一个人,紧跟着同车的人都来了。怀仁堂大门外,黑压压一片都是汽车,要把这些车顺当地开出,得有一番精心的指挥。交通警喊叫着,做着手势,把庞杂的车群领入一条航道。当秦震乘坐的车开出中南海西门,夕阳忽然淹没在几片紫色浓云后面去了。车灯放亮了,一辆跟一辆小汽车顺着长安街向东驶去,一长串红色尾灯,形成一条委曲宛转、缓缓移动的红色虚线。
  没有次序,没有排列,谁先下车谁就向天安门大街与南箭楼之间那块广场走去。这广场东西两面各立着一排刺梅,每当春天,金黄的嫩蕊,淡淡的芳香,颇为雅致。而现在在暮霭中,那两排树行,只是一垛黝黝暗影。秦震到得不算迟,不过前面已经挤了一层人圈,他只好站在后面,他的后面又不断有人群涌来,于是他就跻身人丛之中了,他只能从人缝中看到广场中心的情景。这时天已黑了下来。他忽然听到周恩来用响亮而又低沉的声音宣布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典礼开始,广场上的空气一下突然沉静下来,沉静得连每一个人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到。仿佛有忧伤悱恻的哀乐声云雾一样弥漫开来,笼罩在这一片广场之上。人们深深沉浸在庄严怀念之中。秦震为了永远牢记住人类历史长河中只有一次的时刻,他看了看天空,天上一片浓黑,只有西方上空还悬着一小片晚霞,像殷红的鲜血,非常醒目,十分动人。
  毛泽东走向扩音器前宣读碑文:
  $R%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R%
  秦震觉得西方天空那一小片殷红,就是千百年来牺牲者的血凝聚起来的。在这庄严的一刻,他们正从九霄之上,以慰藉的心情穆然凝注着人间,人间此处正掀开庄重的一幕。
  安息吧!
  是的,在这一刻之前,还不能说这句话。
  是的,在这一刻之后,说这话也就平淡无奇了。
  只有在这一刻,我们完成了伟大工程的创造、把千千万万死者的意愿凝结在这国家大厦之中,而明天这个大厦就将矗天而立于地球之巅。在这一时刻,只有在这一时刻,我们可以告慰我们的英烈们的亡灵了。
  秦震突然听到一片啜泣声。
  他仰望长空,从那些闪闪烁烁的星辰中,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
  他看见自己的母亲,
  天上人间,心心相照。
  他咬着嘴唇,抑住悲恸,但当他想起吴廷英,那个在抢渡之夜付出生命的人,他仿佛又看到他那巨大的身影,沉重的步伐,他从那儿向这儿走来。秦震的心胸敞开,他的热泪夺眶而出,失声痛哭了。
  他听见铁锨铲土的声音……
  过去,他听到掩埋战友时沉重的铲土声,
  而今,铲土是为了建立一座圣洁的丰碑,
  当然这不只是使烈士安息的丰碑,
  还将是战斗的丰碑。
  因为它是几千年亡灵的凝聚,也是民族灵魂的凝聚。只要在紧迫需要时,当革命、当国家势如悬卵、危在旦夕的时候,它就会发出强大的啸声。从奠基起到现在三十六年过来的历史证明这一点;如果万一噩运复来,灾劫重临(不论它是内在的还是外来的),未来的历史还将证明这一点。
  长长的车队又行动起来,最后面的人还没上车,最前面的人已经到了怀仁堂。
  怀仁堂,就像千百个太阳集中在这儿,华灯齐放,彩旗飘荡,充满了欢乐与幸福的气氛。从黑濛濛的奠基广场一下闯入明晃晃的亮光之中,秦震一下适应不过来,一个人要这样快从悲痛转为欢乐,可能吗?可能的。人们整整齐齐坐满会场,通过扩音器聆听选举的结果。啊!一个婴儿诞生了,一朵鲜花开放了,一轮红日升上天空了,英雄交响乐雄伟而奔腾的旋律响起了。它宣告一个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屹然立起,一条红色激流冲破了黑暗沉沉的世界东方,熠熠光华,永耀万邦。会场上欢声雷动,一片沸腾,像暴风骤雨,像惊雷骇电,欢乐的乐曲以有力而颤抖的声音达到沸腾的高点,一到达高点,乐声就消失了,溶解了,变成了心灵的咏叹。这里面包含着每个人的心灵,带着血、带着泪,参加进这大的交响乐。人们在这时也就忘记了自己,消失了自己,大家都站在那里不肯离去,仿佛不愿这光亮的一夜过早逝去。
   

  有人说:悲痛时流的眼泪是苦涩的,欢乐时流的眼泪是甜蜜的。然而,在悲痛与欢乐紧紧糅和在一起、溶解在一起时流的眼泪,才是最深沉最可贵的。
  夜深人静,回到六国饭店,秦震的心境就是如此。他顺着长廊向自己房间走去的那段并不长的时间里,他多么想打一个电话给姚锡铭。
  我迈过了那个门槛,
  我迈过了那个门槛,
  在天安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那一刹那,望着西天上那片血一般殷红发亮的红光,我迈过了那个门槛……
  谁想,当他走到门前,他一下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听见从他屋里传出一个年轻女人和小孩子说笑的声音!
  他像唯恐惊动什么,轻悄悄推开了房门。
  哎呀!
  这是何等明亮、何等光辉的景象啊!
  在雪亮的灯光照射之下,
  一个是严素,
  一个是圆圆,
  而且,她们两个都像天真烂漫的孩子,在地毯上打着滚在玩耍。
  秦震喜得一下扑了上去,喊着:
  “你们来了,你们来得好,来得是时候!”
  秦震奔过去,一把把圆圆抱起。这时,这一个脸蛋像苹果一样鲜红的小女孩,在秦震心里就如同一道神奇的光亮,一下把奠基广场的悲恸与怀仁堂里的欢呼,都照得通明。她像给他所经历的这一天的一切一切作了一个总结,说明了它们的含意。她像一支乐曲已经完结,而忽然又升起一个光明圣洁的旋律。她使秦震感到至深至大的爱,他抱住的是一个新世纪的黎明。
  他抱住圆圆,转身望着严素,关切地询问: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你们怎么来的?”
  严素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整理着自己蓬乱的发丝和揉皱的衣衫。
  可是,秦震不等她回答,又问圆圆:
  “圆圆!你吃饭了吗?”
  圆圆用稚嫩的声音回答:
  “小陈叔叔领我们吃了饭。”
  是的,在圆圆眼里,每一个穿着解放军军衣的人都是叔叔。
  吴廷英是叔叔,小陈是叔叔,当然,他秦震也是叔叔……
  于是那令人悲恸的一幕又浮现在秦震脑际:
  吴廷英躺在那里,伤痕累累,血渍斑斑,两眼紧闭,唇如银纸。
  突然,“哇”的一声嚎叫。
  正由于这声音那样娇嫩,那样稚弱,所以特别撕裂人心。小圆圆从铺上跳下来,光着小脚丫,一扑扑到吴廷英身上,一种可怕的预感抓住小小的心灵,她哭着喊着:
  “叔叔!……叔叔!……”
  现在圆圆对秦震那样亲热,她伸出两只小胳膊,搂住秦震的脖颈,又用两只小手摸着秦震的脸颊:
  “叔叔!……你哭了,你别哭!”
  “没有……叔叔没哭。”
  但,他那哽咽的声音,使严素心里一阵慌乱。她没想到,一个久战沙场的将军在这样一个年轻女人,一个幼小儿童面前,竟然如此激动。是的,她不知道秦震在这奠基典礼之夜的心境,她不知圆圆的到来引起秦震的情怀。不过她怕小孩家寻根究底,便上来抚着圆圆的小脊梁说:
  “这个不是叔叔,这个是伯伯。”
  小圆圆撒娇地从秦震怀中溜到地上,跳着两脚,拍着手喊叫:
  “伯伯!伯伯!”
  秦震莞尔一笑,连声说道:
  “伯伯喜欢圆圆,伯伯喜欢圆圆。”
  秦震突然一下想起什么,连忙对严素说: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不容分说,他一把抱上圆圆就已旋风一样旋出门外去了。
  严素不知怎么回事,只在后面跟着跑。
  他们走下楼梯,走出饭店大门,秦震找到值班汽车,先把严素和圆圆推上去,而后自己上去,把车门“砰”地关闭,对司机说:
  “快一点!到第三招待所!”
  汽车便呼的一声急驰而去了。
  严素不知秦震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欲待问时却被秦震那机智而又有点诡谲的眼光制止住了。
  夜静更深,秋风萧瑟。
  汽车风驰电掣般奔驰了一阵,把他们带进一个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的所在。秦震下得车来,在前面引路,严素拉了圆圆的小手在后面跟随。穿过一个树木葱茏、花影重重的花园,来到一列平房跟前。秦震径直跨上台阶朝一间房走去。
  秦震来时兴致勃勃,至此脚步却有点踌躇不安起来,因为究竟夜深了,许多房间都熄了灯光,人们怕已酣然入梦。等他来到他所寻找的那间房间,深颜色的窗帷上透出一线不甚明亮的灯光。他轻手轻脚,在门窗上轻轻敲了一下,等他听到里面应声,立刻推开房门,自己把身子闪在一边,转回头对严素说:
  “你看!是谁!”
  严素定睛看时,只见桌上亮着一盏台灯,灯光之下,一个一头银发的老人家,似乎正在灯下读着什么,见门开了蓦地回过头来。
  严素抛下秦震和圆圆,一阵风一样扑了过去:
  “梁妈妈!梁妈妈!”
  梁妈妈转过身来,一把搂住严素:
  “是素呀!好孩子,你怎么来了?”然后微嗔地责备秦震:“你这当司令员的!……事先也不说一声……”
  秦震说道:
  “我也是刚才回到住处才见到她们,这不连推带搡地都送到你老人家这儿来了!还有个小的呢!”
  严素这时才想起圆圆,赶紧把圆圆抱给老人。
  “圆圆!这是奶奶,叫呀!叫奶奶!”
  圆圆有点怯生,把头靠在严素脸上,紧紧偎在严素怀中,却甜甜地叫了一声:
  “奶——奶……”
  老人伸手摸着圆圆小脸蛋问:
  “这是谁家这么俊的孩子?”
  严素使了个眼色,老人会意就没再问。
  “坐下!都坐下说话!”
  梁妈妈让秦震和严素坐在墨绿色布套的沙发上,她笑了一下:
  “人老了,——那软沙发坐了不得劲,我还是坐这高处。”
  说着她坐在一只红本镂花的高背椅上。
  “素!你是从前线来的人,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
  严素略一思索,说道:
  “梁政委他们都好。”
  “他们都好就好。”
  她们说话间,小圆圆把头枕在严素大腿上睡熟了。
  这时秦震才把吴廷英救圆圆这事讲了一遍。
  老人家听得伤心,用手心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梁妈妈!这个孤儿就归我抚养了,我要把他养大成人,培养成材……”
  “孩子,你这样做对,也给国家减轻一点负担呀!”
  严素说:
  “可不是,董司令派人调查,这孩子没亲没故,无人依托。再说地方上刚解放,事乱如麻,也顾不上关照,同意由部队抚养,领导上就决定派我送来了。”
  秦震看了看表说:
  “梁妈妈,我就把严素和圆圆寄托在您这里吧!”
  “这可好,我可有个说话的了,我读文件逢到困难,素也可以帮帮我。”
  秦震就告辞出来,仰天一看,清秋露冷,星斗阑珊。他不觉深深打了一个呵欠,坐上车去。
   

  一种英雄的自豪感浸透秦震的身心,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仿佛重新检点了自己所走过的全部人生道路。他觉得他好像背负着整个民族的重托,曾经跌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跌倒,而终于挺胸走向即将来临的明天。他对自己的检验的结果并不满意,但还算坦然自若。如果说,在这以前,他有过忧伤,有过悲怆,有过烦躁,有过厮斗,而现在他的灵魂如此清澄,难道真像宗教徒所说的那样,从圣水中沐浴而出?这是何等的圣洁,何等的圣洁!他关闭了屋顶的大灯,打开了床头几上的绿灯。他一躺到床上就酣然入睡了,绿幽幽的光线射在他的脸上,那脸上有一抹婴儿般甜蜜的、沉静的微笑。一觉醒来,天已大明,“啊,不论怎样说,这个红彤彤新世界的开端,是今天。不是昨天,不是明天,而只有今天,今天,今天……”他心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一个令人陶醉的字句,走上了天安门城楼。那是一条没有台阶,砖头缝里冒出青草的微陡的坡路,当他将要向上走时,忽然看见一位白发婆娑的老人,定睛看时,正是梁妈妈。他连忙抢过去搀扶她。她拿一只削瘦颤悸的手扶住他的手,挪步向上走。她的眼角上细细的鱼尾纹都喜得战颤开来,像绽开一朵花那样笑着,她亲切地跟他说:“孩子!咱们沿着一股道走呀走呀,总算走到了今天……”是的,他心里又响起那句话:“是今天,不是昨天,不是明天,而只有今天,今天,今天……”
  今天,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北京晴空万里,爽朗宜人。秦震把梁妈妈扶到城楼大殿里,去找个坐位坐下,立刻有一个女服务员捧来一杯香茶,秦震托付她照料老人,自己走到城楼前沿那排汉白玉栏杆那里,这儿已经站满人,后面又不断往这儿挤。秦震向广场一望,不觉一阵惊喜,只见旗影翩翻,万头攒动。这是人海,海上有荡漾的波浪,飘逸的涛声。这时,说话声、走路声、嗡嗡营营响成一片,就像戏剧启幕之前,剧院里常常有的喧声。不过,这声音,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慵懒、轻松,而又悦耳。倏然之间寂静下来,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城楼上。啊,来了,他们来了。秦震原来站在人丛中间,人群忽然辟开一条路,这条路刚好在他前面。他看见毛泽东和宋庆龄似乎彼此谦让,请对方先走,他们两人低下头在说一句什么话,而后向前走去。他们一个个都精神饱满,光彩焕发,而且,在那一瞬间,他们把光彩传给了大家,传给了城楼上以至广场上的每一个人,好像在说:“多么好呀!我们做了一件前人没做过的事,而且做得多么好呀!”秦震肃立着,朱德、刘少奇走过去,李济深、张澜走过去。他的心忽然怦怦跳动起来,他看见周恩来正轻松自如地笑着和人们点头、招呼,他那炯炯有神的眼光蓦地落在秦震的脸上,向秦震点头微笑——一股暖流缓缓地、轻柔地流过秦震的心田。领导人的行列加快了前进的速度,秦震只来得及注目而视,刘伯承、彭德怀、贺龙和陈毅在微笑地说着什么走过来了。他们都在汉白玉栏杆跟前,面朝着广场站立下来。
  太阳洒着有如淡红色细细薄雾般的光线,照明了天安门上、天安门下的每个人的脸。当国家领导人出现在天安门上的时候,广阔大海般的人群中曾发出了一阵快乐的骚动。人们指点着、谈论着,但笼罩广场的庄严气氛,使这一阵轻轻的喧哗很快平静了下来。没有一点声音,人们只见到城堞上、广场上无数面红旗,给微风吹得波波拂动,像是发自地心和天穹的喜悦的微吟。
  下午三点,庆祝大会开始了。从天安门下的金水桥一直到南面的箭楼,东面西面那各有三座拱门的红墙黄瓦的建筑中间,方方正正,密密扎扎地排满人群。人群那样严整、肃穆,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品味着自己一生中这一珍贵时刻。在万人瞩目之下,毛泽东亲手升起了人类历史上第一面五星红旗,这面五星红旗冉冉上升,鲜红、灿烂、辉煌,五星红旗像一束火焰随风飘荡,它在上升,全世界所有的苦难的与崇高的灵魂都在随着它上升,像太阳一下迸发出火热通红的生命之光,倏地把划时代的一页历书掀了开来,从此改变了人类的行程。《义勇军进行曲》从无数播音喇叭筒里,发出雄壮、明快、充满激情的声音,翻江倒海,旋卷沸腾。它使人想到我们从奴隶深渊中决然走来的时刻,“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千秋万代,激励前进。而后,威严的礼炮声,震撼得大地隆隆轰响。
  在全部过程中,秦震都以一个老军人姿态端庄肃立,浸透他身心的那种英雄的自豪感已经消失了,更高的一种东西,从整个中国的人民心中升起的一种博大宏伟的精神,像晨曦,像曙光,带着希望,带着力量,充满秦震的胸怀。
  整个中国的大地和天空闪现出耀眼的红光,
  从巍巍的珠穆朗玛峰,
  从长江和黄河,
  从古老的万里长城,
  从亿万人民心灵深处,
  迸发出一个声音:
  “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两行发亮的泪水顺着秦震的双颊流淌下来。
  全世界的人们都以各种不同的态度,对待这一崛然兴起、无可否认的新生事物。莫斯科、平壤、新德里、开罗、纽约、东京、巴黎、罗马、伦敦的新闻社和报纸,都发出引人注目的消息和评论。多数是以真挚、同情、热切的眼光欢迎它。也有为数不少的人怀疑、观望,他们被旧观念束缚住,他们总以为一切现存的就是不可移易的,如果谁要改变它,就要像从前人们对待异教徒一样被认为大逆不道,而遭受诛戮。他们不理解,从原始人到现代文明的今天,人类正是经历了巨大的、痛苦的突破而得到飞跃的。还有第三种,是少数,但是是不可忽视的少数。他们震骇、愤懑、激怒、仇恨,他们闪着阴森森的眼光。他们知道,旧世界崩溃的裂痕,加深了,扩大了;他们知道,这小小婴儿必将成为巨人,因此他们已在构思把这新生儿扼死在摇篮里的方案和计划。这些方案和计划,这些“文明”的产物,后来有的实施了,有的被封锁在秘密档案库里。将来有一天如果公之天下,真相大白,将是研究人类发展史的重要资料。当然,生活,活泼生动的生活,不会按照这些人或那些人的意志而运转;但,所有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不管他是怀着欢乐承认,还是怀着痛苦承认。
  黑暗的东方永远一去不复返了,
  光明的东方开始阔步前进了。
  自从《共产党宣言》宣告“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以来,人们创造了几个璀璨辉煌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中国的十月一日,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一个,因为它宣布了殖民主义的锁链一举被砍断,宣布了黑暗的东方涌出一轮红日。这一天,宇宙像发生了裂变,神的创世纪早已腐朽崩溃,人的创世纪正方兴未艾,人类向自由王国飞翔得更接近了。
  当秦震从肃穆中惊醒,庄严隆重的阅兵式开始了。作为一个军人,他虽然没有跟随队列走过广场,但自觉地认为被检阅者中当然包括自己,而且包括在遥远的南方,攀过山崖、穿过密林、涉过河流、走过大漠,而一往无前、奋战不息的所有部队。是的,这里有陈文洪、梁曙光,有牟春光和岳大壮。广场上的欢呼声突然一下又静止下来。一辆黑色的敞篷汽车从天安门城门开出,驶过金水桥,进入广场,朝列队在广场外面的部队驶去。朱德站在车上,两手扶在玻璃风档上边,车影渐渐远了,不见了。时间在前进,人们在等待,检阅车所到之处,远远传来战士们一阵阵欢呼声浪。不久,那辆黑色汽车在那红墙黄瓦凯旋门式的拱门口上出现了,汽车的速度加快了,汽车轮胎辗过广场的声音。好像奏过一种轻微奇妙的乐声。一瞬间,秦震的心飞向湘西,那儿的天空该也这样明朗吧!……是的,不会有风,不会有雨,不会,今天到处都应该是晴朗的。可是,他们在做什么?他仿佛看到他们在艰苦跋涉、挥汗如雨,弹火硝烟、冲锋陷阵……忽然,整个广场爆发出最热烈的欢呼声。“来了!我们的队伍来了!”“来了!我们的队伍来了!”……头戴钢盔、手持冲锋枪的步兵,雄赳赳、气昂昂的骑兵、装甲兵、炮兵,当他们经过天安门前时,千万只眼睛,刷地转向城楼,那雄壮的脚步声,卡卡的马蹄声,隆隆的履带声、车轮声,像战鼓的轰响。忽然,一种震天撼地的声音突然从天而降,压倒了一切,所有人都举头仰望:是我们的战斗机在云端出现了!在这隆重的场面中,有一个小小的欢乐的插曲。也许多数人早已把它忘得干干净净了,而有些人,比如秦震,多年以后讲起此事,却还是津津有味。事情是这样:当装甲车排着整齐的队列,进入广场后,其中一辆装甲车刚刚驶到天安门前面,忽然熄火不动了,全场的人一下都惊得目瞪口呆。就在这时,后面一辆装甲车突然急驶上去,一声冲撞,推起那辆熄火的装甲车驰去了。多么机敏的战士啊!这一下引起全场欢声雷动,人们把无限爱意和敬意投向那机智敏捷的装甲兵。秦震后来谈起此事,很有深意地说:“那正是刚刚诞生的国家的形象。现在,我们的卫星遨游九霄之上,我们可不能忘记当年那步履维艰的开端呀!”部队行列过完之后,热闹沸腾、欢天喜地的群众游行队伍像狂流急瀑涌入广场。天安门上、天安门下都在招手,都在呼喊,一种轻松之感弥散开来,好像人们从刚才那庄严肃穆之中一下解脱出来。人们纵情地跳,纵情地笑,好像黄河、长江都带着哗啦啦的漩涡与激浪涌到这里,从广场上漫漫流过,漫漫流过,充满着欢乐,洋溢着欢乐。当检阅队伍过完,庆祝大会宣布结束,天安门上的人渐渐退走了。谁知,尾声还未到来,一个更大的高潮又异峰突起,如果说前面的高潮是组织序列中的高潮,而这一个高潮是自发的高潮,由于它出人意料之外,就特别令人惊喜。从聚集在广场南部的观礼群众队伍那儿,忽然响起一阵骚动与喧哗,他们忽拉一下都拔起脚,挥着手,向天安门下奔来,黑压压一片,有如大海浪涛,掀起万丈狂澜,向前猛冲。他们拼命地呐喊着、奔跑着,挥舞手臂,摇动旗帜,你无法听清他们在喊叫什么,只听到轰隆隆的震响。人们忽拉拉跑过广场,跑过金水桥,一直跑到天安门城墙根下,仰脸朝向城楼,在蹦跳,在欢呼。从人隙里秦震蓦然看见毛泽东深受感动的面容,他从玉石栏杆上俯下身去不停地招手,通过扩音器传出他的声音:
  “同志们好!”
  下面就像海浪冲击着礁岩,发出有节奏的呼应声响。
  毛泽东又喊:“同志们好!”
  周恩来、刘少奇、朱德都在挥着手喊:“同志们好!”
  突然,一阵抽泣的声音送入秦震的耳鼓,他寻声看时,是梁妈妈。这个劳碌一生,只有善良、仁慈与母爱的人,她经过那么多坎坷的道路,她瘦弱,但她坚韧,一直是那样昂首前行。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城下的人群中的一个,和万众一起表示她的欢乐;她不应该在城楼上,她感到很不合适,很受拘束。忽然,一种强大的幸福的激情推动了她,她的白发微微拂动,她带着满脸泪痕,迟疑了一阵,终于勇敢地向毛泽东走去。她一下握住他的两手,把脸俯在他那宽厚的胸脯上,她像一个小孩一样耸动着削瘦的肩头,哭了。毛泽东弯下身躯,亲切地扶着梁妈妈的两臂,既恭敬又激动,周恩来在旁边,双目已经湿润了。周恩来凭他非凡的精力和超人的记忆,在很短的时间里对每一位代表都已了如指掌。他向毛泽东介绍:“这是梁妈妈!为革命牺牲了丈夫,又为革命培养出一个好儿子,他现在是师政治委员。梁妈妈在衰老之年,还参加了党,走上共产主义道路,坐过牢,受过苦,……”毛泽东仔细倾听,连连点头,他好像在抓牢每一个字,记下每一个字。这时,城楼下人声鼎沸,万众欢腾,原已从会场上散出,向东、西长安街走去的游行大队,听见了天安门前传来暴风骤雨似的呼喊,又像回涌的海潮,带着呐喊与欢呼,转向了广场。梁妈妈怕自己多占了大家的时间,她赶紧仰起身来,一手挽住毛泽东,一手挽住周恩来:“你们都好,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天翻地覆一样的声音震聋耳鼓,毛泽东向着梁妈妈稍微斜侧了身子,弯下头来,俯在老人家耳旁说:“梁妈妈!应该我们问你老人家好!你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你是革命的好妈妈,人民的好妈妈,没有你就没有今天……”梁妈妈、毛泽东、周恩来都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秦震连忙上去搀扶着梁妈妈。周恩来叮嘱秦震好好照护梁妈妈,而后又跟上毛泽东,急步走向城楼前沿,向四下挥手呼喊了。
  欢乐达到了顶点,欢乐达到了极巅。
  秦震感到梁妈妈全身都在籁簌颤抖,她心里洋溢着青春朝气,但她毕竟年老力衰了。秦震连劝带说,扶她走下城楼,找到她的汽车,把她送上车去。
  夜晚回到住处,秦震把十月一日这天穿的军衣脱下来,折叠得齐齐整整,然后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包袱皮包好,准备让丁真吾去永远收藏起来,作为纪念。
  是的,欢乐到了顶点,欢乐到了极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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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微笑的太阳
   

  十月二日傍晚,秦震接到一个电话:
  “周总理请你晚间两点到他这里来,到时有车来接你。”
  这意外的约见使他陷入沉思。
  是了解前线的情况?是询问黛娜的下落?是不是自己两次犯心脏病的事,传到总理那里来了?……
  他踱来踱去,无法安宁,好不容易捱到下半夜。听见叩门声,他立即一跃而起,门开处,正是总理办公室派人来接他了。
  他戴上军帽,匆匆走下楼来。十月北京的深夜,银河灿烂,秋风萧瑟,颇有凉意了。汽车从东交民巷拐上长安街,掠过天安门前。他看了看,路灯光下没一个人影。北京在热闹沸腾之后酣然入睡了,四周静得如此出奇,好像能够听到每扇窗口里微微的憩息。经过新华门,往右驰入府右街。这样长的一段路,就这样孤零零一辆汽车,带着碾过马路的轻微“咝咝”声,开进灯火辉煌的中南海西门。往北拐,沿着一条灯光黯淡、夜色甚浓的夹道,一直驶到北头。透过风中摇摆的树影,看见闪烁不定的灯光。车停在西花厅前,秦震走下车,立刻从树木的浓冽的清气中闻到一阵不知道是什么花的幽香。秦震知道下半夜总理办公,从约会的时间来看,总理是从紧张忙碌中专门抽出时间来会他。刚过了十月一日,就急迫地找了他来,他心下十分感动。他踏上几层汉白玉石阶,走过一座石砌的平台,四周异常地宁静,使他不禁放轻脚步。他走进西花厅,就有一个工作人员过来迎接他,小声说:
  “总理请你到办公室去。”
  他从灯光不甚明亮的前厅过去,走进总理的办公室。这是一间并不怎么宽敞的房间,办公桌安置在西面墙壁前面,那上面有一盏台灯,从绿色的灯罩下衬出的灯光也仿佛绿幽幽的,灯光照着正在伏案奋笔疾书的周总理。秦震一下站住了。这一瞬间,总理那被灯光照亮的侧影,给他留下永生不可磨灭的印象,一双浓眉下的目光凝聚在沉思之中。他是那样英俊而端庄,毫无倦意,生气勃勃,身上只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衣,微微敞开领口,自然潇洒。周总理听到脚步声,立即仰起头来,目光炯然一闪,咬字非常清晰地说道:
  “请坐一下,我就完。”
  随著作了一个手势,请他坐在紧贴办公桌前面一只圈椅上。
  周总理显然在批改一件重要公文,他继续在摇动着毛笔,在斟酌,在书写。写完之后,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随即招呼秘书进来,把文件交给秘书,郑重地说道:
  “立即报主席审阅。”
  而后,总理伸出左手,把摊在面前的一堆公文往旁边一推,好像是说:我暂时不处理你们了,我要专门做一件重要事情。这时,总理脸上出现了一片严肃的神情,站起来,绕过办公桌,从左面走向秦震,握住秦震的手,总理的手并不特别大,但握得很用力,从中传达过来亲切、热情、不安和关注。秦震局促地站着,两人离得很近,总理望了他一眼说:
  “秦震同志!我请你来,是告诉你一个很不幸的消息……”
  秦震整个心房剧烈震颤了一下,但他努力抑制住自己。总理好半天没有说话,终于,他决然说道:
  “我相信你承受得住,秦震。这是你、是我们全党的损失。你的唯一的女儿,唯一的亲骨肉,白洁,她牺牲了……”
  后半句话的声音是凄楚的,总理说不下去了。
  秦震整个身子微微摇动了一下。
  总理像对自己说话:
  “她牺牲得很壮烈,在我们国家的黎明刚刚到来的时候,她捐献出她年轻的生命。”
  一股热流从总理心底涌上他的眼角眉梢,而后迅速展布全身。
  “为了建设一个社会主义的新中国,你们一家人,你父亲,你母亲,……现在又加上白洁,你把能奉献的全部都奉献出来了……我代表党中央感谢你!”
  这一次,总理展开双臂拥抱了秦震,而后,他扶秦震坐到椅上,自己轻轻转过身去,说:
  “你哭吧!你应该为这样的好女儿洒一掬热泪!”
  秦震没有哭。他身经百战、历尽险关,磨炼就一副坚如铁石的意志。不过,这巨大的悲痛来得太突然了。昨天他攀上了幸福的顶峰,现在又一下落入痛苦的深渊。这一刻,办公室里一点声息都没有,好像都在沉哀悼念。夜,这隐密而幽静的夜啊!
   

  这悲剧发生在万里之遥的湘西。
  我西线兵团为了截断白崇禧西退之路,于九月十五日,从常德、桃源一线出动,克服高山纵横,溪流密布,怪石嶙峋,荒无人烟等种种困难,向南大举进攻。陈文洪、梁曙光率领部队担负主攻任务。牟春光所在的六连,时而翻山越岭,闯路前行;时而迂回包抄,阻击敌人。当他们必须攀缘一座人踪不到,鸟兽难行的险山峻岭时,深更半夜时分,风雨骤然而降。而牟春光这个前卫班,这时正在漆黑不见五指的悬崖陡壁之间,毫不停留地翻山前进。紫红色的电闪不断倏倏闪烁,带来一连串天崩地裂的雷鸣。牟春光趁着闪亮举首瞭望,但见前面全是半人高的荆棘,密不透风,无法通过。只见他猛然把手上的刺刀一挥,大声喊道:“同志们!披荆斩棘,开条路出来呀!”风啊疯狂地旋转着,雨啊横暴地倾泻着,好像这是一座巍巍神山,上有天兵神将,为有凡人竟要砍伐荆棘,开山辟路,把天险变为通途,而万分震怒起来。但是,人啊!你这无敌于天地之间的人啊!荆棘刺得两手鲜血淋漓,他们咬紧牙关,忍着疼痛,终于从荒莽中开出一条途径。当电光一闪时,人们看到牟春光一跃跳上最高峰顶,从而千山万岭,尽伏脚下了。六连一夜之间奔袭百里,格斗三次,突然出现在敌人正要炸毁的渡口,一声呐喊,抢下渡船,狠狠击溃了敌军。湘西敌人全线崩溃,所有部队都向湘、桂、黔三省门户的芷江逃窜。芷江便立刻成为我西线兵团的攻击目标。正好是在十月一日至二日间,展开了猛烈的一战。岳大壮所在的炮兵部队,为了炮击敌阵,在漆黑的夜晚,从凶山恶岭中抢入炮阵地,他们攀上了壁陡的万丈悬崖,从崖顶上拴牢一根大绳,战士们一个一个拉住大绳攀缘上去,当晨曦从天空落下时,一门一门大炮的炮口已对准了芷江城。新中国诞生的消息就在这时传到前线。陈文洪、梁曙光刚一走进指挥所的掩蔽部,一个参谋就匆匆跑来,气喘吁吁地说:“报告首长,有重要新闻广播!”他们就打开那架灰色美国军用收音机。陈文洪、梁曙光和一小群人屏息静气地站在那里,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传来无法抑制的幸福而欢乐的声音,报导了新中国诞生的消息……梁曙光兴奋地抓住陈文洪的手,两个人的心一起跳动,他们觉得骄傲,因为他们将要以芷江前线战斗的火炮作为天安门礼炮的回响。一下静下来的时候,他们听到:“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陈文洪这个素不外露的人,竟突然回转身和梁曙光拥抱起来,他抱得那样紧,使梁曙光全身疼痛,呀呀直叫。掩蔽部里所有的人都在拥抱、跳跃,大家涕泪纵横,忽然又笑声顿起。当梁曙光走到埋首抄报的一位年轻参谋面前,立刻放轻脚步,拦住陈文洪,对那参谋说:“注意!一字不漏,马上油印,发给每个战士一份……”陈文洪抢着说:“用红色油墨印,哎!得有个好标题!”梁曙光略加思索便说:“用芷江决战的胜利为国庆献礼!”“好!”这是何等震颤人心的快乐呀……
  梁曙光忽然用手指压着自己嘴唇说出一个字:
  “静!”
  收音机里广播出朱总司令发布的命令:
  “……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庆祝和感谢,但是,现在我们的战斗任务还没有最后完成。残余的敌人还在继续勾引外国侵略者,进行反抗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反革命活动。我们必须继续努力,实现人民的解放战争的最后目的。我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全体指战员、工作员,坚决执行中央人民政府和伟大的人民领袖毛主席的一切命令,迅速肃清国民党反动军队的残余,解放一切尚未解放的国土……”
  这是从苍茫宇宙中凝聚迸发的一股精神力量。当红油墨印的快报,传遍每一道战壕,传给每一个战士,它变成了摧枯拉朽的物质力量。
  “中国人民从此站立起来了!”
  炮兵战士喊着它放炮,
  步兵战士喊着它冲锋。
  战士们势如江河崩决,冲激而下,爆炸的火光的闪烁,燃烧的黑烟在飞腾。十月一日一举攻下芷江,取得了歼敌八千六百五十四名,俘获六千七百三十一名,毙伤四百二十七名,投降一千四百九十六名的胜利。
  但,悲剧就发生在充满胜利欢快的时刻。
  我军冲入芷江,截断了敌人退路。敌人特务机关对于这从天而降的袭击手足失措,无法转移,但他们嗜血成性,凶顽毕露,立即下了最后的毒手。他们本想把从武汉押解来的重要政治犯作为资本,在决定关头当作交换条件;不料灭顶之灾突然崩落,他们就想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于是将政治犯们从囚牢中驱赶出来。这些政治犯从黑暗中第一眼看到炮火闪光,由于强光的刺激,他们张不开眼,但听到了白洁的喊声:
  “同志们!难友们!我们的大炮响起来了,他们来解救我们了,起来跟刽子手们拼呀!……”
  炮弹的碎片冰雹般纷纷崩落,爆炸声滚雷般震颤着大地。白洁,不死的白洁,是多么欢乐呀!——她听到了平生最好听的音乐。在一片废墟旷场上,她们和特务们展开殊死的搏斗。那个残暴成性的特务头子奔到白洁跟前,从牙齿缝里发出冷冷的声音:“住口!我让你永远听不到炮声……”白洁已经褴褛不堪,白洁已经骨瘦如柴,白洁已经软弱无力。但她冷笑了一声,这一声笑,使那个特务头子心中一阵寒战,他血红的两眼一下瞪得老大。这时,传来解放军冲进芷江的号角声。白洁昂首挺胸,又微微一笑说:“你不让我听见炮声,我倒要让你听听呐喊……”这群褴褛的、欢乐的人们以巍巍泰山之势,一下奔向敌人,和敌人展开厮斗。那个特务头子狂舞两臂,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一片爆炸声凭空而起,火舌倏倏乱飞,敌人的机枪扫射了。白洁拼命往前跑,拼命往前跑,她那单薄的身子已经像一枝风中芦苇,但她大踏步跑到人们最前面。她仰首向天,她那蓬乱的头发纷纷飘散,她伸展开两曾,挺起胸膛,护住身后的难友,——为了明天,明天的幸福、明天的痛苦、明天的眼泪、明天的欢乐,她用自己身子挡着敌人的子弹。这时所有政治犯都呐喊着,争先恐后,向前奔跑。机枪子弹像风一样嗖嗖扫射过来,硝烟像浓雾一样旋卷飞扬。有的人还没有跑到前面,就猝然倒下;有的人已跑到前面冲入火网。在这一刹那间,人们听见白洁用她那充满热情但已非常微弱的声音在呼唤,可是谁也听不清她呼喊的是什么了。
  白洁胸膛弹穿数处,血流如注,她挣扎,她多么想挺立起来,但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着……
  当陈文洪率领战士冲到这片废墟旷场时,他突然一眼看到白洁。
  “白——洁!……”
  白洁回过头来看到陈文洪,她的两眼一下变得那样明亮。
  陈文洪跑上去,她努力想跟他说一句话,但是她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只在脸上留下一抹微笑。
  董天年乘着吉普车驶来,他一跳下车,就踉踉跄跄朝着一大堆烈士尸骸那儿跑来。他看见陈文洪跪着一条腿,用手抱着白洁。
  陈文洪放平了白洁,站起来,没有做声。
  董天年走过去一把抱住陈文洪,发出渗透人心的嘶喊:
  “我来迟了一步!我来迟了一步呀!”
  不,陈文洪没有来迟,梁曙光没有来迟,董天年没有来迟,历史也没有来迟。然而,不管打开前面的哪一扇门,总是带着血污和眼泪的……
  梁曙光从口袋里掏出秦震留下的一封信,递给陈文洪,信上写着:
  $R%白洁!我亲爱的小女儿:我不能亲自迎你出狱,这是我一生中的一件憾事。我祝福你,祝福你和文洪!$R%
  董天年涕泪纵横,泣不成声,他站不住了。梁曙光和陈文洪抢上去,扶住了他。
  深夜,西花厅总理办公室的灯光幽静、温馨。
  一个人的心从体积上来说并不大,但它比宇宙还辽阔,比地球还深厚。它能够容纳下那么多无法容纳的痛苦,而又焕发出那么强大的耐力。秦震承受了巨大刺激,但他能够奋力自拔。
  周恩来坐在办公桌后面沉默了好一阵,他似乎有意地给秦震一些时间,使他平静下来。台灯的灯光照着一桌之隔、相贴很近的这两个人。周恩来偶然看秦震一眼,他发现秦震一会比一会镇定,他终于缓缓地放低了声音,说道:
  “这是董天年的电报,你看一看吧!”
  “不,总理,我不看了。”
  “秦震同志!白洁的牺牲,使我万分难过……”
  总理抓住椅子扶手的两只手在颤抖。
  秦震心里一阵疼痛,他发现总理一下变得那样憔悴、衰弱,不像昨天在天安门上,也不像前天在怀仁堂里,他那刮得发青的两颊仿佛削瘦了许多。秦震感到总理内心的煎熬,他很为此不安。总理!你太累了,他想向总理告辞,回去自己慢慢消磨痛楚。可是他刚刚站起来,总理立即向他投过电光似的一瞥,那意思是:我不能让你走,我要跟你一道度过一段难熬的时间……于是,秦震又退回到椅子上坐下。总理站起来,两只胳膊横抱在胸前,右手手指轻轻叩着左臂,他在沉思。而后,他慢慢踱起步来,脚步迟缓、沉重,好像他的思索愈来愈深入。走了几个来回,像突然下定决心,他快步走到椅前坐下。总理的面庞又投入台灯雪亮光圈之内,这时他的神态充满了爱,他要把自己内心的柔情向别人倾诉。他没有再看秦震,目光集中桌面,好像在说:——我不是说给你听,我只是心里这样想……他缓缓将两只手合在一起攥了一下,然后,把两只手掌舒开抚在桌面上:
  “白洁牺牲了,你失去了一个好女儿,我也失去了一个好女儿。我在重庆见过她几次,在南京见过她一次……我说过:你一时之间见不到你的父母了,你就把我们当作你的父母吧!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就找我吧,只要能够办到的我一定办。可是,她给我留下一个深刻的印像,她从来没有一次为自己提过任何要求,她总是笑笑,像个小孩子一样。”
  “在那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日子里,她从来没说过一个难字。在重要关头上,她完成了几项别人难以完成的任务。她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忠心耿耿,她为革命立了功。可是她默默无闻。”
  “她是爱陈文洪的,不过,就连那一封信,也是我把她关在一间屋里,逼她写的……”
  总理很久说不出话来,而后问秦震:
  “你参加建立新中国有什么感想?”
  “我们迈过了一个门槛,不只是从战争迈向建设,而是整整迈过一个世纪。可是,我认识这个门槛很不容易呢!”
  “是的,你说得对。我们有许多同志在欢乐之余没有深思。今天,每一点胜利,每一份欢乐,都凝聚着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呀!只从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算起,有多少默默无闻的同志……我们的新中国是在他们血肉之躯上建立起来的。谁忘记这一点,谁就是背叛。”
  他的两眼炯炯一亮。
  “一九四六年撤退之前,和白洁见了一面,谁知那次见面竟是永诀。”
  她看见我桌上有一盆雨花石,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说:
  “‘周伯伯,听说你是不摆小摆设的。’”
  “我纠正她:‘这不是小摆设,这是雨花石。是从我们的烈士被屠杀的雨花台拾来的。你不要看这一块块小石头,它凝聚着千百个烈士的亡灵。’她很快领悟过来,从盆中挑了一块鲜红的说:‘这里面留着鲜血,伯伯!把这一块给我吧,我希望我的热血也能染红国土。’”
  “‘不,你该活着,你们年轻一代人要好好活着。为了理想的明天,明天是属于你们的,我们应该说:明天再见!’”
  “‘好,那就胜利时再见吧!’她留给我最后的印象是乐观的……”
  周恩来耸动了一下浓眉,他正在努力摆脱凄切的心境。他举起右手,做了一个向下劈切的手势,好像说:我们不再说这些,让我们换一个新的题目吧!他在椅子上挺了一下脊背说:
  “历史有时就这样颠倒过来。从白洁的牺牲来说,现在是年轻人留下路,让我们年老的人来走完它了。”
  至此,他怡然一笑,突然把上半身俯过桌面,凑近秦震的面孔说:
  “我请你来,还要跟你商量一下,这路我们怎样走!”
  秦震的思想、感情如长江流水滔滔向前。他意识到前一段谈话已经结束,而又不太明白总理最后一句话的含意。
  总理说:“部队进展迅速,新解放地区交通很混乱,中央决定你到建设战线来搞一下子!”
  “总理!还是让我打仗吧,这个行不好改啊。”
  “是呀,谈了几位,都是一个调子。可是你刚才不是说要迈过门槛吗?这个譬喻很形象、很生动。我们新的国家诞生了,我们就要肩起重担。可是现在,疮痍满目,饥鸿遍野,几亿人嗷嗷待哺,难道我们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吗?!秦震!这是又一个战场,我要送你走上这个战场。”
  两人聚首灯下,亲密交谈。
  悲哀,伤痛,从秦震心上掠过,他眼前展开了一个新的领域,一个新的境界。周恩来声音沙哑低沉,一刹那间使人感到他肩上担子十分沉重。秦震被总理感动了,他被新的战斗号召鼓舞,昂奋起来了。他的两颊又恢复了红润的颜色,他的两眼又闪现出机敏的微笑。周恩来把右手支着下巴。“要建设一个国家,需要人手。不是几个、几十个、几百个,而是成千上万。我们上哪去找?”周恩来有一种魅力,他非常善于在从容交谈中把人推上一个航道。他从秦震的反应中得到慰藉,急速地说了这样一段话:“铁路是国家的命脉,它要是不跳跃了,国家就是一盘死棋。你看到那条外国新闻没有?那上面说:中共取得了军事上的胜利,可是在经济上他们要被压倒压死!你听听,这些洋教师爷又在给我们上课了,我们怎么办呢?他们出的题目是幸灾乐祸,我们的答案应该是让他们望洋兴叹!”周恩来哈哈笑了起来。这肃静而深沉的中南海之夜啊,这充满豪情壮志的笑啊。“让他们隔着大洋观望吧!有一天,我们建设个样子出来,还要请他们来指教呢!……偏见!偏见!几百年形成的偏见,总以为东方人是愚昧无知的。可是,人民中间有的是聪明、才智,如果历史做了第一次答案,现实就将做出第二次答案。”
  秦震不再退缩,他希望快些知道让他做什么。
  “让你去抓一下交通,无官无职,受政务院委托,直接跟我联系。”
  “这……”
  周恩来截断他的话,两颊颤动了一下。
  “这次南下渡河不都是你亲自指挥的吗?”
  “哎,总理,小河沟的泥鳅,可经不起翻江倒海呀!”
  “你去试试,先理理顺,修通平汉、津浦两条路线。”
  总理站起来,显然这问题就这样决定了。不过,总理在陪送秦震往外走时,又问:
  “小丁(了真吾不小了,两鬓也有了银丝。不过她参加革命时是小丁,老同志叫惯了,这小子就不好再改了)怎么样呀?春天她跟蔡大姐来参加全国妇女代表大会的时候见过一面。你看她承受得了这沉重的打击吗?做母亲的,心不同呀,何况又是唯一的女儿,你是不是到哈尔滨去一趟?”
  “不,真吾是坚强的,我相信她承受得起,她会知道怎样对待。总理!我看百废待兴,还是立刻上马吧!”
  周恩来很欣赏秦震这种作风,就说:
  “也好。”
  “我只有一个请求,我得回部队交代一下。作为父亲,我想去看一眼白洁的坟墓,也许我太感情了!”
  “我们共产党人是多情的而不是无情的,鲁迅不是有一句诗;‘无情未必真豪杰’吗!”
  周恩来一直送秦震走出西花厅。仰天看时,已是银汉渺茫,晨曦初上了。周恩来一直送秦震上车,举起右臂,殷殷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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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丁真吾从医学院下班回家时收到秦震的信。
  自从在草地上流产后,她身体一直比较虚弱,她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南岗喇嘛台附近一条小巷自己的住家。十月的哈尔滨已入初冬,残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身材瘦小,由于头发过早灰白,将近四十的人,乍看上去像五十来岁的样子。她那线条分明的脸庞上,眉清目秀,英气勃勃。不过,今天,党委会开的时间太长了,她这个院长兼党委书记确实感到十分劳累。她走进那座红墙绿顶的俄罗斯式的洋房,她推开门,走进地板咯吱咯吱响的大厅,穿过一段小小回廊,走进自己的工作室。她摘下军帽,又从肩头取下灰布军用挂包,一起挂在衣架上。她多么想把身子投入松软的黑皮长沙发,靠一靠,歇息一下呀!就在这时,她看见桌上摆着一封信,她眼皮一掠就知道是秦震的来信。他们夫妇感情很深,什么事总是心心相印,意会言传的。她立刻迈着细碎的急步冲向桌前,一把把信抓起来,撕开信封,取出信纸……
  她的脸猛然一下苍白起来。
  她的瘦弱的身躯震颤了一下。
  她两手紧紧抓住信纸,信纸发出索索颤抖的声音。
  她读了一遍:
  $R%亲爱的真:
  我们共同经历过很多苦难,承受过很多打击,但是在我们开始迈向老年时,我不得不写这样一封信给你。看至此处,不用我说,也许你已经明白。这么多年,你想念女儿,虽然你很少跟我谈起女儿,但我知道,作为母亲,你一直悬着一颗心.一直在默默地等待、期望。可现在,我不能不告诉你,我知道对你来说这是多么无情的打击。不过,真!正因为你是母亲,你以献出你唯一的亲生女儿而骄傲吧!……$R%
  她实在支持不住了,她一歪身几乎晕倒,连忙伸手抓住椅背,而后扶着紫色印花纸裱糊的墙壁,挪着沉甸甸的脚步,向窗下一只木椅走去。
  她呆呆坐在木椅上,两眼凝注前方。
  她想动一下,可是一点动弹不得。
  她想哼一下,可是发不出声音。
  干枯的树影在玻璃窗上慢慢移动,如此的寂寞、凄凉。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突然站起来,喃喃自语:
  “我不信……这是不可能的……我不信。”
  那声音是可伯的。她是母亲,她永远对自己女儿怀着痴情,她坚信有一天会见到女儿,抱住女儿,吻遍女儿,把人间至真至大的柔情给予女儿,连同自己生命,完完全全给予女儿。
  多少年来她就凭这痴情的信念支持着自己。
  她跟秦震的谈话中,曾偶然流露出对女儿深深的歉疚。她并不懊悔,但她觉得自己给予女儿的太少了。可是,这种母爱的流露,往往没有得到丈夫的注意,她也不再多说。因为她知道父亲对女儿爱得真挚,爱得深沉,她不愿因此引起他的痛苦。何况在频繁战争中,分别日久,见面时短,她怎能让丈夫带着凄楚去作战,如果是那样,她将无以为生。于是,在多少个不眠之夜,她独自承受着悲苦的悬念。只有母性,伟大的母性,才能这样长期地、默默地作出自我牺牲。而现在,突然之间,仿佛灵魂中的一座宫殿坍塌、崩裂、粉碎……这时,她像溺水者紧紧抓住一根芦苇——她知道那是无望的,但,她不甘心让希望就此幻灭。她又开了台灯,紧紧抓住信纸。灯光一下照亮了她,她苍白的脸颊泛出桔红——她在发烧啊!……她两眼急灼灼地,想从字里行间再寻求到一点点什么,哪怕就一点点……但她得到的是更大的失落,更大的悲痛。
  $R%真!现在由严素医生把一个小女孩送给你,圆圆是烈士的孤儿,无倚无靠,孤苦伶仃。我们一定要抚慰她创痛之心,将她抚育成人。圆圆很聪慧,这小生命也许会给你带来一点安慰,一份激励。真!只要你想一想:普天之下,还有多少父母失去儿女,多少孤儿没了父母,你就不会停留在我们一人、一家的沉痛中了。真!你要坚强起来,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也是我对你的信任。$R%
  她念着信里的话,她看到秦震期待的眼光。
  “哦!他们在哪里?严医生、圆圆在哪里?”
  她问过公务员,公务员告诉她,她们刚刚下火车,正在餐厅吃饭。
  她宁静地转过身,两眼茫茫停留在一幅大海惊涛的油画上。你看那海,蓝色、白色,在旋转、在飞扬,那浪涛击碎在礁岩上,激起千堆飞雪,万朵白云。是的,她就置身在这旋转飞扬的大海里。
  她不知不觉牙齿已经咬得嘴唇发白。
  不知为什么,她又把台灯关闭了。
  暮色通过玻璃窗浸透全屋,深蓝、淡紫、灰黑。窗外白刷刷的白杨树枝上还挂着几片凄零的黄叶。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她的心随着那黄叶的战颤而战颤、钟声的沉落而沉落。草丛里透露出一只蟋蟀奄奄一息的哀鸣,好像在说:冬天来了!……我将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
  冬天,不,我们正处于春天。十月一日是我们伟大时代的真正的春天,可是她死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多可怜呀!我的孩子……当丁真吾意识到一点希望也没有了的时候,她看见了真真。真真站在面前,好像就要张开口叫妈妈了。丁真吾痛哭了,她穿过朦胧的黑暗,走向壁炉前那个大黑沙发,她在沙发的一角坐下来,她一任眼泪漫流,陷入沉思。
  思索是超光速、超音速的,她一下想了女儿的一生,女儿的一生也就是母亲的一生,不论距离多远、时间多久,母亲和女儿的生命总是紧紧胶合在一起的。
  在北伐征途中,丁真吾牵着真真的手走,走累了,就把她背在背上走,她就在妈妈脊背上睡眠。小真真是聪慧可爱的孩子,在大人的革命生涯中,她养成了特殊的性格。她不懂得撒娇,不愿意啼哭,她像一个小大人一样关心母亲。有时由于工作紧张,回家太晚,真真就安安静静坐在小竹椅上等妈妈。孩子爱这把小竹椅,它像黄玛瑙一样有光泽,除了这把小竹椅她什么玩具也没有。丁真吾带着负疚的心情踏进门来,还没开口,就听见孩子说:“妈妈!我不饿,你累了,你先歇一会儿!”多少次,妈妈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流下眼泪:“小真!小真!妈妈对不起你!”真真含住一根小指头,瞪着乌黑的眼睛说:“妈妈有工作,我知道,妈妈有工作。”丁真吾哭得更厉害了。因为她确实觉得给予孩子的太少了。正是这种相依为命的生活,使得女儿更热烈地希望温暖,祈求幸福,不过,真真从来没有提出过孩子的奢望。小女孩是爱娇的,妈妈偶然带回几张红纸绿纸,她就用小手拿着剪刀,剪呀,剪呀,不知她剪的是什么。可能是她梦中的天堂吧?而当母亲回来时,常常发现她趴在桌上睡熟了。当然,生活的匮乏并不等于幸福的淡薄,母亲的血汁滋养着美丽的花,大家都说:“小真真可爱。”“小真真漂亮。”那时,母亲的心灵里便充满了幸福。
  现在看来,小真真的童年时代也是父母的黄金时代。不,他们一家人的黄金时代,应该是在延安重聚时,小真对父亲的爱好像是在那时觉醒的。哎,不,黄金时代还应该说是大革命的时候。是的,那时,秦震,真吾与父母相聚,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小真爱祖父和祖母超过爱父亲、母亲。因为秦震、真吾奔波劳碌,日夜不息,有时十天半月不见人影。祖父秦宙,祖母陈雪飞屡遭坎坷,历尽沧桑,两位老人把全部爱倾注在小孙女身上。小真真成为抚慰老人的一股爱的小溪,小溪发出明亮的波光,丁冬的响声,成为引起这个家庭欢笑的源泉。可是,这美好的时光多么短暂呀!眼看白色恐怖来临,风起了,雨落了,秦宙、陈雪飞先后被暗杀身亡。在祖母的追悼会上,小真真小脸发白发青,瞪着两颗大眼睛,捏紧小拳头说: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形势急转直下。
  那时真真还小呢,就和父母分手了,寄养在前辈友人白老先生家里。小真真从此改名白洁,成为白老爷爷钟爱的孙女。从那时,骨肉分离,漫漫十载呀!……
  周副主席很关心白洁的成长,革命的骨肉要有革命的灵魂啊!一方面考虑白老先生的处境,一方面有利于日后在白老先生掩护下进行地下工作,一九三七年,她被送到延安求学。这事是严格保密的。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公开他们父女母女的关系,只能避开人眼目暗暗相会。真吾见到女儿长大了,开始她简直不认得她了,当她从她脸上找到那颗小红痣,她一把抱住她,泪如雨下。倒是女儿说:“妈妈,你不应该哭,你应该笑,你看,我高兴,我多高兴……”整整十年,真真长大了,她甩动乌黑发亮的短发,穿着不合身的、肥大的灰市军衣,但她全身上下洋溢着美丽的青春的光辉。母亲破涕为笑,父亲破涕为笑。延安,那是充满甜蜜与欢欣的地方。真真常常在夜晚溜到妈妈身边。妈妈跟女儿合睡在一个床铺上,通宵不眠,喁喁倾谈。那是缠绵而愉悦的时光,夏季土窑里发出泥土气息,冬季炭盆上散发着温暖。这一切,都比花朵、蝴蝶还美呀……真真的头发长长了,她学当时延安女孩子中流行的样式,梳起乌黑发亮的两根长辫子。她那纤细的腰肢,白嫩的面容,水灵灵的眼睛,母亲看着看着也爱得抱起她,亲吻她,连连说:“真真,你真美……你长大了!”是的,她好像一株小玫瑰花,沐浴着金色的阳光,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吸收着滋润的水分,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如果说丁真吾的母爱在婴儿呱呱坠地时已经开始,秦震的父爱在延安重聚时也强烈滋长起来。因为他以教育科副科长的身份,与白洁频繁地接触,几乎每天无数次在操场上、讲堂上相见。尽管在人眼面前只能相视而笑,但在个别谈话时,他说得很深、很广,谈人生、谈理想。秦震好像要补偿长期睽隔而产生的歉疚,他把他的全副心血灌注在她心田上。他深为女儿的悟性聪颖而高兴,常常急匆匆回到自己的窑洞,向丁真吾夸奖女儿。丁真吾艳羡他、嫉妒他,同时也从中得到绝大的安慰。真真也会在夜晚突然跑到父母面前撒娇,但在她的灵魂深处,已经升腾起一个庄严的意志和信念,她拥有了伟大的共产主义理想。
  就在这时候,白洁和陈文洪相爱了。
  为此,父母有过万种柔肠,千般忧虑。他们知道她终究要回到国统区去,秦震坚决要切断这种恋爱关系,他不愿女儿将来忍受爱情的痛苦;丁真吾却为女儿争辩,因为对妈妈来说,女儿做的事都是对的,不愿让她再受一丝委屈。让她回去,带着充实的爱情回去。为这事,秦震和丁真吾争吵过。
  当白洁被调往特别训练班时,他极力说服女儿,而且想亲手斩断他们的关系。但是此刻他发现,陈文洪不但闯进了女儿的生活,也闯进了自己的生活了。古人说严父慈母,其实父爱何尝不震颤人心?秦震终于心软了。他想:他们的命运由他们自己去安排吧!未来属于他们,我何必患得患失,斤斤计较?这想法立刻得到丁真吾的支持,白洁和陈文洪又见面了。那天,秦震高兴地搓着两手,告诉丁真吾说:“两人谈得很好……”丁真吾斜了秦震一眼说:“我们当时喊:打倒封建,争取女权,现在难道说我们倒干涉起恋爱自由了?”秦震哈哈大笑,戏谑地说:“你把我当作封建专制的泥胎塑像了,好,你骂吧,骂个痛快……”秦震和丁真吾都感到快乐,因为获得了一种深刻的幸福才有的快乐。尽管从此白洁、陈文洪走上了一条漫长漫长的生离死别的道路,但那终究是充满希望的道路啊!连秦震和丁真吾的个人生活都由于有了这种希望而变得充实起来了。他们身单影只,孤苦两人,但一想到将来,将来,就有几分兴奋。将来是什么?陈文洪和白洁的团聚之日也就是他们做父母的幸福实现之时。民族,你这凝聚着几千年神魂的民族啊!历史注定你在血火中前进,在死亡线上新生,你的命运维系着亿万人的命运,就如同高山绵亘,大江奔腾。白洁、陈文洪,以至秦震、丁真吾的命运,都维系在这迂回曲折、起伏跌宕、刀光剑影的大搏斗里。是的,我们无愧于民族。我们搏斗了,我们胜利了,而她……她……却永远地没有了,永远地消逝了……
  丁真吾整个心在剧烈跳动。她突然两手颤抖,跑过去,找出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的唱片,放在留声机上。她想用这像火山爆发一样的英雄的激情来医治自己的创伤。但,不行,从那宏伟博大的乐声里,她好像看见女儿像一只矫健的鹰在飞翔、飞翔,她还是在想女儿呀!
  她突然忍受不住,一下把留声机关闭。
  冷冷月光落在桌上,这时她才发现桌上还有一个包袱。她猛扑过去,“十月一日穿的衣服,永留纪念”。丁真吾感到了秦震的体温,闻到他的呼吸,感受到他的血的潜流,心的跳动。她一下把包袱贴在脸上,她号啕大哭了。
  突然,门呀的一声打开一条缝,射进一线灯光,圆圆像一个小天使一样放轻脚步走了进来。
  她看到了丁真吾悲苦的形状,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突然伸开两条小胳膊,喊了一声:“妈——妈——”一下跑过去,扑到了真吾怀里,丁真吾紧紧抱住了圆圆。
  电灯一下雪亮,严素痴痴站在门口,嗫嚅地说:
  “首长希望您保重身体。”
  “不去说它了,我谢谢你……”丁真吾只顾抱住圆圆,亲着圆圆,喃喃叫着:“圆圆,亲爱的圆圆……”
  历史,多么深情又多么无情呀!历史可以过去,岁月可以消失,但母亲撕裂的心是永远无法愈合的……
   

  秦震一回到前线,整个心神就为纷繁的事务所占据了,他以惊人的毅力压制了巨大的悲痛,这是一个军人应该做到的,也是一个军人能够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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