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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届---第二个太阳

_10 刘白羽(当代)
  “想不到他老人家……”
  没想到那年轻妇女那样刚强,只一把把他推下水去,说:“老人常说,从前送红军往北送,就盼着什么时候往南送。爹死得值!”
  江岸上的枪声召唤着牟春光,牟春光一下水,江水从岸坝上反冲回来,浮力特大,差一点把他冲倒,江水来回荡漾,一下淹到膝头,一下淹到腰际,他连忙蹦跳着身子往前跑。当他投入格斗时,回过头朝江面望了一眼,他看见那个戴斗笠的妇女孤零零一人站在船尾上,两手伸出收拢,收拢伸出,敏捷地扳着舵把,掉转船身,向烟波浩渺的江波上飞驶而去。
  她载的是欢乐?
  她载的是愁哀?
  不过,老长江的女儿没有在战士面前流一滴眼泪。
   

  经过一场激烈的格斗,六连终于夺取了大军渡江的滩头阵地。
  望着阵地上袅袅硝烟,熊熊烈火,一时之间许多纷繁复杂的意念都涌上牟春光心头:南下路途中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得到解放南京的消息时游行火炬熊熊燃烧,进入武汉时大街上欢乐的人群,这一切令人何等眉开眼笑,何等喜气洋洋;而后,暴风骤雨,酷暑炎阳,露营夜晚的痛苦与烦恼,蚊虫像雷鸣一样的袭击,泥泞、汗水,这一切和同岳大壮的争吵搅缠起来,像迷雾笼罩着他。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又感觉到所有这些都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只觉得懊恼、痛楚。
  硝烟渐渐飞散了,冲净了,但空气还是那样辛辣呛人,他感到一阵不安。突然之间,那个老长江的女儿渐渐远去的身影又出现了。从始至终,除了老人夸奖她时,她那细细的眉眼笑过一下,还有就是临了时说过那一句话。可是这一句话现在像圣水在冲激牟春光心上的污垢。她,就是她,穿过泥泞、汗水、暴雨、热雾,正是她真正描画出中国南方一种美的神姿。
  她图的什么?
  忽然之间,在牟春光的脑子里,这个遥远的南方的女儿和那个遥远的北方的女儿——他的妹妹春玉溶合成为一个形象了。他记起侦察参谋递给他的那封家信,他把武器擦拭干净,放在壕堑的胸墙上。他从左面小口袋里掏出那封信,信给自己的汗水濡湿了,信给老长江的血水染红了。他靠在堑壕边,不知怎么这样一个粗壮的人,在拆开信封时手指竟在索索地颤抖,他急速地看这封家信,这是妹妹春玉写的信:
  $R%哥:
  爹妈都好,老人叫我给你说几句话,解渴不忘挖井人,好男儿志在四方,让你走到哪几也别忘记咱家喝西北风的苦日子,别忘了吃地瓜央(秧)子、吃野菜叶子那当事,你要吃大苦,乃(耐)大劳,解放全中国。哥,我已经是一个优秀的拖拉机手。
                    妹春玉$R%
  一股温暖的细流忽然从他心灵中流出,它像春天的小河一样泛滥,它冲刷了杂草和淤泥。他特别哆哆嗦嗦地又看了最后一句话,“我已经是一个优秀的拖拉机手”。而偏偏在这句话那儿给老长江的血水染红了。他觉得他在老船工女儿和妹妹这两个妇女面前感到羞耻——这些天的烦闷、苦恼,难道只是由于跟岳大壮的冲突吗?不,他畏难了,他怕苦了,他的意志萎靡了,他的精神颓丧了:“南方!南方!我宁可过冰山,也不愿下油锅。”这是这些天磨煎着他,而他又不敢正视的真实思想。“我算什么英雄!我还不如两个单薄的女子……”他惭愧,他不如老长江的女儿,也不如妹妹春玉。他仿佛看见她们俩人明亮的眸子凝然注视着他,他找到了那天大雾中他为什么溃退下来的真正原因。他慢慢用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流下悔恨的眼泪。
  连长嘶哑的声音惊醒了他:
  “敌人反攻上来了!”
  牟春光擦干眼泪抬头一看,敌人已经压上阵地前沿,黑糊糊一大片,他已经看清楚走在前面的每一个人的脸面,听清楚走在前面的每一个人的脚步。他注视着走在前面的每一个人端着的冷冷的冲锋枪枪口,拔脚向连长跟前跑去:“连长!我看有一个营!”“冷静,来一个营就消灭一个营!”战壕里开始有人移动,有人准备开枪,都给连长凶狠的喝声制止住了,工事里一下变得鸦雀无声。敌人已经下定决心,不准渡江部队站稳脚跟,他们派出十倍之众,黑压压像一片乌云向前滚卷,也不放枪,也不叫喊,只是向阵地逼近来、逼近来。
  耻辱和自尊是相联的,如果说自尊能变成力量,那么耻辱可以使人觉醒。牟春光从觉醒中生发出特别巨大的仇恨,他的下颚咬得紧紧的,身上每条肌肉都像绷紧的弓弦,两眼锐利闪光。他用牙齿拧下一枚一枚手榴弹盖。敌人那些狰狞的、像野狼一样的形象愈来愈清楚了,仿佛听到他们喘吁声。牟春光如同看到非常肮脏的东西,从心里感到厌恶。正在这时,连长挥了一下手,我们阵地上的机枪叫响了,牟春光随即扔出了手榴弹,他扔第一颗时心下喊道:“为了俺爹俺娘!”他扔第二颗时心下喊道:“为了老长江!”他扔第三颗时心下喊道:“为了我妹妹!”他扔第四颗时心下喊道:“为了老长江的女儿!”噙在眼窝里的泪水流出来,他不去擦它们,他一任滚滚而过的浓烟和泪水沾粘在一起,在脸上抹出一道道黑色印迹。他只顾一个劲扔手榴弹。正面的敌人,突然退潮一样一下停住,在一片火海中,似乎在犹豫:是前进?是后退?这时左翼上出现了危机,那儿胸墙上忽然像竖立起黑乎乎一堵墙,敌人一个个跳进了堑壕。
  连长猛喝:“二班上!”嘶哑的声音此时特别震撼人心。牟春光带领那一班人顺着堑壕急急跑过去。牟春光猛然发现一个瘦小的、两只眼睛从钢盔下面凶狠狠突露出来的人,活活像一只野狼,正从胸墙上跳下来。牟春光一跳一丈多远,一下抱住那人,牟春光那粗壮的身子把那人猛压在底下,那人劲头不小,一个猛劲翻过来,又把牟春光压在底下,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向他猛刺。牟春光咬紧牙关,用尽全身之力卡住敌人的手腕子。这时堑壕内外许多人紧紧搂抱一起,打成一团。大股大股的黑烟在阵地上飞,太阳给黑烟遮住,只像一个白惨惨的圆圈。正面敌人趁势又往上冲了,爆炸声在震响,火花在闪烁,这场厮杀真是“利镞穿骨、惊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声析江河,势崩雷电。”牟春光经过一阵猛力的决斗,终于骑在那人身上,抓起丢在地下的一支冲锋枪,向那人脸上一阵猛砸,粘滋滋热糊糊的血水溅了他一脸。经过一场肉搏,将跳进堑壕的人杀得尸骨狼藉,血流成河。后面的人吓得猛一转身,顺着斜坡,有的跑,有的滚。牟春光杀得性起,一蹦蹦上胸墙,叉开两腿,胸口上顶住一挺轻机枪,紧抖全身,猛烈扫射。由于左翼突破受阻,正面的敌人也狼狈逃窜了。
  牟春光瞪着血红的两眼拔脚想往下冲,却给连长喝住了。
  西下的阳光已经有点黯淡,阵地上的火舌显得发红发亮了。坑坑洼洼的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堆满死尸和伤兵,伤员大声发出痛苦的呻吟。牟春光最听不得这种声音,他轻蔑地咒骂了一句。恰在此时,他机灵地转动眼珠,发现一个目标,他立刻跑到连长身边,连长震聋了,他趴在耳朵上喊才听清楚。连长点了点头。牟春光就轻巧地跳出堑壕,像一只壁虎一样身子伏地迅速爬动着,向一个尸体爬去,所有阵地上的人都把眼睛盯牢他,他一跳回堑壕里,就放声大喊:
  “是个大脑袋营长!”
  大江被染成一片暗红色。战士们一个个本来像火人一样,骤然给清凉的江风一飕,胸襟是那样舒畅。红色变成紫色,紫色变成黑色,而后夜幕缓缓垂落下来。经过鏖战之后,四周显得特别宁静,好像连长江的滔滔声也从宇宙中消失了。牟春光觉得浑身痠疼,他把脊背靠在水泥工事的墙壁上,闭拢两眼。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一惊醒来,他沉思了一阵,从军衣口袋里慢慢掏出那封信。此时,半边残月,幽暗朦胧,他已辨认不出信纸上的字迹,但是他看见了老长江留在信纸上那块深深的血渍……
   

  经过请示,兵团前指同意,陈文洪师留下六连所在的团队,支援六连坚守滩头阵地。他率领另外两个团和炮兵部队沿江东进,直捣沙市。
  这时,整个大军在消灭江北敌军主力后,分兵两路:一路西向宜昌,一路东击沙市。兵团前指电报一到前方,东西两路,火速奔驰,展开竞赛。
  陈文洪面临决战,全身热气腾腾。他在前面一边急急趱行,一边掌握情况。侦察兵骑着马,挥汗如雨地赶到他面前报告:
  “敌人企图炸断前面桥梁。”
  这是陈文洪最怕的。因为如果桥梁炸断,就要迟滞前进,就不能赶在拿下宜昌之前拿下沙市。他曾经在军用地图上反复衡量过,从距离上说,如果他不能先拿下沙市,那只能是他的无能。可是他也清醒地料到,敌人会想方设法阻挠他们,以迟滞时间,争取最后一刻炸毁沙市堤坝,那就会“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那将是多么巨大的危险!他听了侦察兵报告,立刻跑到前卫连前面,猛喊一声:
  “停止前进!”
  他自己翻身上马,像一只飞箭一样直冲桥梁而去。
  他一上桥,就看见一包炸药已经点燃导火索,导火索上咝咝冒着白烟,迅速向炸药包烧去。
  他跳下马,举起从一个战士手上抢过的刺刀,一挥斩断吱吱燃烧的导火线,飞起一脚,把一包炸药扑通一声踢落河里。
  连队像飓风一样欢呼着通过桥梁。
  平坦宽阔的大路上,一边是急急奔跑的步兵,一边是隆隆前进的炮兵。
  炮兵队里一个驭手,从车辕上站起来,紧紧拢住僵绳,狂舞着皮鞭,纵马飞奔。六匹一色大红马,经过狂风暴雨、炎阳骄日的磨难,而今飞扬着鬃毛,翻起来的蹄铁和汗湿的身子都在闪闪发光。它们拖曳着那漆成橄榄色的炮筒,在车轮颠簸下上下颤动着,好像正在为了打破久久没有发炮的苦闷而跃跃欲试、一显身手。这马和炮的心情就是岳大壮的心情。
  岳大壮这个轻言轻语、一说话就脸红的人,有点闷气,为什么?
  不,不是因为跟牟春光的两场冲突,不过两场冲突在他心里确实留下创痕,令他伤心。这几天内,他前前后后仔细寻思:自从在火线上被解放,他和牟春光就相处得很好,他喜欢牟春光对人热火一团的正直、义气。他曾跟别人品评过:“这人,到了关键时刻,他为同志能两肋插刀。”没想到那天炮车深陷泥塘,他一时心里窝火,便和牟春光顶撞起来,事后寻思起来挺后悔。不过,那露营之夜,牟春光竟那样蛮横粗野,至今想起,心里还乌云沉沉,悻悻不乐。可是,他和牟春光不同,他心里有一种活跃的、顽强的精神力量,压倒一切,一想起就喜得合不拢嘴,那就是回到南方老家的喜悦。
  他不是不怕狂风暴雨,
  他不是不怕赤日如焚,
  可是这是生养他的地方呀!
  一路上,他看见一株攀天大树枝叶茂盛,绿荫如盖,心里就美滋滋地说:
  “北方有这个?”
  他看见大片竹林在微风中荡漾得像一湖春水,心里又美滋滋地说:
  “北方有这个?”
  美不美,家乡水,他看着什么都爱,看着什么都亲。
  想起从家乡被绑了壮丁,一家人号啕大哭,后来,他不知挨了多少皮鞭抽、军棍打。他挺住了,终于成为一个熟练的炮手,给铁闷子车运到东北,编在一个美械师里。在一次战斗中,他向解放军举起双手,当时暗暗思忖,不知被俘后是何下场。怎么想得到,今天他会这样飞驰着六匹马拉的大炮,威风凛凛返回家乡!他的心怦怦跳,睁大两眼,一个战士的心是何等单纯,何等动人呀!
  一条大路,两股洪流,炮兵要超越步兵,步兵加紧奔跑。
  陈文洪骑在黑骏马上,一下跑到后面督促部队,一下跑到前边指挥部队,还不时举起望远镜遥遥瞭望。这时,侦察兵又骑马跑来报告:“沙市敌人有逃跑模样!”陈文洪立刻勒着马回身大喊:“前卫连猛插沙市!”一刹那间,前面忽然传来枪声,空气骤然紧张起来。陈文洪随着那个侦察兵,扬鞭纵马,飞奔前去。后面,参谋、警卫员一小群人紧跟上来,一闪一闪没入旋卷的烟尘。战斗炽情像火一样在燃烧、蔓延。一听到枪响,后面走不动的战士也拼命往前扑。
  陈文洪一小队人跑进了沙市,他立刻命令侦察兵领他往江堤上奔跑,他要用整个身子抱住江堤,用整个身子护住江堤。他用脚后跟紧紧磕着黑骏马的后腹,马像在赛马场上跑在最前面的一匹马,它从头到背到尾拉成一根直线,它已经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飞腾。马背上的陈文洪向前俯着身子,但听见两耳忽忽风声,他心里还急如星火,他的整个神情似乎在说:“抢占堤坝,保住堤坝……”他确实是头一个飞上堤坝的。黑骏马跑疯了,蹦跳着四蹄,打了几个盘旋才收住脚。陈文洪看着大堤,敌人没有来得及破坏大堤,而他们自己却仓皇逃遁了。
  古老而残破的大堤啊,像在发出笑声,他从颠簸的马身上侧耳倾听,才明白这是汹涌的江流拍击堤坝的轰响。他一看那几乎淹上堤顶的江水,飘着明晃晃阳光,滔滔不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这江堤要给炸开,该多危险!同时掠过一丝胜利的微笑,现在好了,平安无事了。他恨不得立刻用整个身躯抱住江堤,紧紧地抱住江堤。这时,忽然听到有人叫他:
  “老陈!”
  他从马背上转过身来。
  啊,政委!
  他立刻飘然跃下马背,把缰绳一扔,就大踏步朝梁曙光走去。
  梁曙光和陈文洪几乎同时抢到沙市江堤。
  两人都气喘吁吁,但却洋溢着说不出来的喜悦。
  其实分手只不过几天,他们却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
  陈文洪说:
  “看情形敌人只是些散兵游勇,没什么真正的战斗。”
  梁曙光说:
  “你挑的史保林可真是个杰出的人物。”
  当他们两人目光同时转向江面,只见几只舰船正在慌慌张张地满载沙市的敌人向长江南岸逃跑。
  陈文洪说:“火速调炮兵,炸沉他们!”
  梁曙光说:“那上面肯定有敌人指挥机关。”
  炮兵来了。第一个赶来的是岳大壮的那门炮,他们迅速地设好炮位,岳大壮看着自己那细长的炮身朝向江心,他的心情是多么愉快又多么急的啊!像整个长江和天空都在崩裂,一颗一颗炮弹排空而去,爆炸开来。
  陈文洪、梁曙光同时听到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一看是秦震。
  秦震站在那堤顶上,江风呼呼地吹动他敞开的衣襟。他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而且高声叫着:
  “好,中了!打得好哇,着火了!”
  “嗯,倾斜了!”
  “嗯,下沉了!”
  炮兵还在射击,他扬了一下手,意思是可以停止发射了。然后,他笑着向陈文洪、梁曙光转过身来:
  “击沉一只,击伤两只。神炮!神炮!”
  站在附近的岳大壮听到了兵团副司令的夸奖。他脸上、身上都给烟尘熏得乌黑,白眼球比平时还白,就是这两只眼睛,笑了。笑得那样陶醉,笑得那样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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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火种
   

  秦震过了长江后,从公安向西去追赶由鄂西向湘西紧紧追击敌军的部队,渡过虎渡河、松滋河那一大片沼泽地带。
  他们午夜出发,在那水草丰盛、平坦辽阔的地面上飞奔。突然一种奇怪的东西引起他注目。这时,整个天空和大地都是黑漆漆的,他们好像不是行驶在坚实的大地上,而是飞翔在虚无飘渺的天穹中。由于吉普车的灯光闪亮,使得周围的黑夜显得那样深奥莫测,仿佛一切都在凝固、僵化。只有清醒雪亮的车灯,像探照灯一样投在前边路面上。引起秦震注目的是灯光中飘忽着两团东西,定睛看时,原来是两只兔子,一只白的,一只黑的,不知怎么从草丛中惊起,懵懵懂懂,慌慌张张,投身到这一注光亮中来。它们不知道只要横着向路边一跳,就可摆脱这从后面奔袭而来的怪物,它们只相信自己的速度,一个劲向前猛跑。司机一按喇叭,它们愈害怕就愈竭尽全力,跑,跑,向前跑。吉普车跑了半天,这两只兔子,就像给灯光吸住了,一直不离开灯光,只是竖着耳朵一纵一纵地飞奔。这引起车上一阵哄笑。秦震也笑了,他吩咐司机:
  “不要压死它们。”
  小陈给这两只又机警又痴呆的小兔子逗得哈哈大笑,没听见秦震讲话。他拔出驳壳枪,想射击,却给秦震一把拦住:
  “你修点好吧!要不来生让你托生成兔子给人追打!”
  这一说又惹得全车人哈哈大笑起来。
  那两只像没羽箭一样在雪亮灯光里奔驰的兔子,不知是出于一种灵感或是偶然发现,先是那只黑色的兔子一下没入路旁黑地里不见了。那只白兔好像一下还悟不过来,不过,它知道失去了伙伴,更感到张惶失措,它像一团白雪球,一团白棉花,两耳血红,纵身窜跳。秦震看着看着,忽然之间,这只兔子斜刺里飞去,也一下不见了。
  吉普车有时在浅水、有时在草丛、有时又在潮湿的路面上跑着。他打了一个呵欠,忽然觉得非常单调。他想思考一下湘西战局,但过度的疲劳使他的两眼忽然发沉、发涩,上眼皮一下跟下眼皮粘连起来,想睁也睁不开,脑子也朦胧、模糊起来,最终他还是抵不住睡魔。他像在幻境中飘忽,全身一左一右地轻轻摆动着、颠簸着,而后他睡着了。一个军人,可以在马背上颠着颠着就睡着了,可以在走路中走着走着就睡着了,虽然那只是一秒钟、一刹那,但那是多么香甜、恬适的一刹那呀!至于现在,坐在车上,靠着椅背,这种睡眠简直就等于卧床酣眠了。夜亲切地用一种潮湿、清凉而又温柔的空气弥漫着、包围着秦震。这是什么?是青草的香气吗?是流水的甜味吗?……他的灵魂深处轻轻叹了口气,他觉得这时真是难得的舒适呀!他的头渐渐向前向下倾斜,一会下巴抵在胸膛上,于是脖颈挺了起来。一会头又渐渐向前向下倾斜,把下巴又抵在胸膛上……据有丰富战地生活的人说,这样睡一小时比平时睡八小时还要深沉、踏实、解乏呢!何况秦震不只睡了一小时,等他一下睁开眼睛时,天已大明了。
  他揉揉两眼,非常惊异:
  怎么一切都这样明亮,这样柔和?
  “这是什么地方?”
  “进了湖南了。”
  “哎呀,过边界你们怎么不叫我?”
  他生气地噘起嘴巴。
  “你睡得那样好,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秦震心里感到十分后悔。他多么想在进入湖南边境,进入老苏区所在地的那一刻,下车来站一站、看一看、想一想,向苍穹、向大地深深鞠上一躬。他要告诉它们:“我回来了!”可是他睡着了,他失去了那个时刻。
  不过,他的眼睛忽然发亮起来,清晨的一切唤起他的注目。他觉得这儿的天空、大地、树木、田地,都显得那样特殊、新鲜,就像一幅刚刚画出还湿润润的水彩画。被朝阳照成一边是红色、一边是白色的浮云,透明、发亮,地上好像有意跟天空映衬,一切都绿得那样水灵灵的。当吉普车穿过一个大树林时,他发现每一株树都是那样茁壮、高大、蓊郁,树干自由自在地伸展,树叶自由自在地悉索作响,树木好像欢迎远方归来的人,吐出一股浓郁的青春的气息。是的,旺盛的青春活力,使得这里的一切,既不同于北方,也不同于湖北,而是一种清新鲜丽的湖南景色。吉普车穿过碧绿浓荫的密林,又来到光泽明媚的原野上,这里已不是夜间走的那种沼泽地,而是无边无际的田畴。天气明朗,太阳明亮,秦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像饮了一口清洌的甘泉。湖南,湖南的一草一木都令人如此快意,如此悦人眼目。
  吉普车飞掠前进。经过耳濡目染,目前情景在秦震心中引起两层感情的冲激波:第一层就是大自然所唤起的内心的愉悦,随着太阳渐渐升高,第二层感情冲激波,好像从更深的心的底层涌上来。他记起发生在湖南的一生一世永远难忘的一件事。那是红军从中央苏区撤退出来的时候,为了冲破湘江封锁线,他在那儿参加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殊死战斗。枪林弹雨,战火纷飞,秦震在最激烈的火线上指挥作战,一块炮弹片击中他的胸膛,他的脑子来不及想什么,已经失去知觉,猝然倒下。当他从疼痛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担架上面,担架忽悠忽悠颤荡,伤口疼痛难忍。忽然担架止住了,原来有人俯身在看他,而后他听到熟悉的口音在问他:
  “秦震同志,你觉得怎么样呀?”
  他一看,是周恩来副主席。副主席满脸胡须,一身灰布军衣,身上脸上沾满灰尘,只有八角帽上的红五星还那样鲜亮。他日理万机,日夜难眠,疲倦神色已无法掩饰,但他的两只眼睛依然露出和煦、亲切的目光,正注视在秦震脸上:“伤很重吗?”秦震望着副主席,不觉一阵心酸,只挣扎着说了一句:
  “首长放心……”
  就一把拿被子蒙上脸,哭起来。为了不让副主席听见,不让担架兵听见,他用牙齿紧紧咬住嘴唇。他哭得很伤心。
  而现在他回来了,又回到流贯着湘、沅、资、澧四条大江的湖南来了。湘江一幕蓦地又升上心头。
  如果说,第一层感情冲激波是美好的,神妙的;那么,第二层感情冲激波是深沉的、崇高的。不过,在人生的道路上,美好的往往比较容易淡忘,而崇高的是会愈刻愈深的。
   

  部队在武陵山脉的崇山峻岭中追击敌人。战士们渴望着歼灭敌人、解决战斗,而不愿在炎炎烈日下,攀悬崖、越峭壁,进行无止境的迫击。而现在,捕捉战机,进行决战的时刻到来了。
  陈文洪、梁曙光隐蔽在前沿悬崖陡壁上一片蒿草丛中,屏心静气搜索观察。
  侦察部队送来一个“舌头”,据他供称:敌人已经走得精疲力竭,认为这里山高路险,解放军又不是鹞鹰,不可能插翅飞来。所以,一个司令部带着两个团正在面前这个虎跳坪驻扎休息,这“舌头”就是司令部的炊事兵。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它说明敌人就在面前,我们已经追到。就像一筐吃食摆在那里唾手可得,怎不令人馋涎欲滴?
  但是,事情没有那样轻巧,敌人凭高据险,占据了十分有利的地形。
  秦震从电话上听到报告,很快就来到前沿阵地。他亲自伏身在野草丛中,举着望远镜,观察了很久,才和军长何昌、军政委侯德耀打了招呼,退到山地里一片茂密的竹林中,用手掸了掸沾在身上的泥土,几个人坐在绿茵茵的草地上,一面摘下帽子扇风,一面开起军事会议。根据侦察部队的报告、俘虏提供的情报以及指挥员直接观察的结果,分析形势进行判断。敌我双方各据一个山头,两山之间悬崖深壑,形如天堑,险峻无比,那虎跳坪隐没于高山之上,巉岩嵯峨,树木狼林,两山之间有一条狂暴的溪流。要攻击就得先从这边山头降入谷底,而后再向上仰攻,可正面那条盘山隘路,完全控制在敌人火网之下。这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势。
  陈文洪压不下一股子火气:“我就不相信有冲不垮的阵地,是钢钉也要咬断它。”
  秦震翻了他一眼,好像自己跟自己商量一样字斟句酌地说着:“……主要山隘都有敌人把守……要是正面发动进攻,敌人就会逃跑……又来个平推!又演成追击战……”
  他一边说,一边看了何昌、侯德耀一眼。何昌、侯德耀连连点头,表示支持他的论断。
  秦震突然站起来对陈文洪讲:“严格控制部队,不可鲁莽行事,第一要隐蔽,第二要隐蔽,第三还是要隐蔽!”交代完毕,他带上何昌、侯德耀一干人等走了。
  陈文洪根据秦副司令的指示,在前沿只留下少数侦察部队监视敌人,大部队撤到后面,抓紧时间进行休息,灶不开火,人不举烟,紧密地封锁消息以麻痹敌人。命令下达以后,陈文洪、梁曙光转悠一圈检查部队,看到竹林下、崖脚根,战士们已经睡熟,十分满意。回到刚才开会的竹林,看到在这片碧幽幽的地方,已安设了师部,摆开摊子,许多条黑色电话线蜿蜒曲折向四面八方伸展而去,直通兵团前线指挥所和各团团部,炮兵部队的专用线也都已经架通。一只只电话机立在弹药箱上,万籁俱寂,一无声响。警卫员砍了一些竹木给他们两人搭了一间小屋。不过,他们两人却情愿仰卧在绿茸茸、松软软的草地上。他们谁也没有合眼,他们各有各的心事。陈文洪因为不能一下拿下虎跳坪而烦恼,梁曙光为了设法使陈文洪从激怒中冷静下来而烦恼。他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谁也没提过白洁,特别是梁曙光找到母亲之后,连跟母亲见面那些感情上的话都绝口不提。他知道陈文洪心上有一道流血的创痕,他谨慎地不去刺激他,伤害他。
   

  一个侦察兵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了来。
  陈文洪翻身坐起,梁曙光没动,却风趣地说:“莫不是又弄了个炊事兵来?”
  不对,陈文洪看到紧跟侦察兵而来的是一个头发苍白、目光炯炯、左面一只断臂的老人。看他那神情气度,自是不凡。
  陈文洪、梁曙光连忙都站了起来。
  那老人从容自若地说:
  “我要见你们首长!”
  侦察员介绍:“这就是我们师长、政委。”
  老人几个大步跨过来,伸出唯一的一只手,先搂住陈文洪的脖子、又搂住梁曙光的脖子,眯缝两眼,仔细端详,自言自语地说着:“师长……政委……”这语声中含着多少深情、多少喟叹。他自我介绍说:“我是游击队张队长专门派来的,有重要使命。”
  梁曙光满面春风,两手抓住老人的手,一面摇着一面说:“劳动你老人家了!”
  “屋里头不说屋外头话,我刚从虎跳坪侦察出来,对你们应该有点用场。”
  陈文洪连忙跑进竹林深处,摇通兵团前线指挥所的专机,立刻听到秦震洪亮的声音。陈文洪当即报告:“游击队来人了。”“好呀,我马上来!”当陈文洪走出竹林,一看政委带着一伙人围拢老人家的热闹情景,心头也闪出一道亮光。梁曙光迫不及待地把他喊叫过去,喜洋洋一指那老人说:“老陈!老苏区的红军战士来迎接我们了!”
  原来政委早就为此人如此气度不凡暗暗有些诧异;等年轻人东一问、西一问,老人就讲出了一段悲壮的经历,瘆人心肠,催人泪下。
  他先问道:“咱们朱总司令还好吗?”
  一个战士饶有兴趣地追问:
  “你在哪儿见过朱总司令?”
  “话说来长呢!头一遭看见,是朱德率领红军从井冈山下来,由武夷山转到赣江边开辟中央苏区根据地。那时间,土豪劣绅吓得鸡窜狗跳,无影无踪,朱德还亲手分给我一斗米……”
  回忆往事,无限伤情,他两眼潮湿,一时哽咽说不下去。
  “后来我就参加了红军。再后来,红军撤出了中央苏区,我最后一次见到朱德是他们离开瑞金那天。走的、留的都哭了,朱德一一攥住我们的手说:
  “中国革命一定会胜利,我们一定会回来。”
  说着,老人霍地站起:“你们来看那座大山!”所有战士的眼睛都随着老人的手臂肃穆地望着那无数重山叠嶂之中巍立高空的一座大山峰、“它叫天冠山,我们留在苏区这片土地上打游击,难呀!敌人穷追不舍,四处围剿,我们只好化整为零。我们一个支队就转移到湘西,在天冠山这一带坚持游击战。我们三年没吃一锅热饭,没住一夜茅棚。天寒地冻,山野露营,前面抱一篷篝火,背后驮块冰凌。人得吃食才能活么,夏天还可嚼生笋子,到大雪封山就连根野菜也没处寻。不断有人传来消息,有的说:红军在大渡河被消灭了;有的说:红军远走高飞,怕永不回来了……
  “这十年不好过呀!我们一个支队打得只剩下二十几个人,可是红旗没倒呀!我们只有一个心眼:就算红军完了吧,中国只要有穷人,就会出共产党……”这时,他白发耸立,两眼闪光,就像他又回到当年那艰难岁月。他把手往瘦骨嶙峋的胸脯上一按:“同志!你们不会懂得我们那时候的心意呀!戴了红帽子的绝不能戴白帽子,我们死也死在这最后一块红色土地上。”
  夕阳照红了铁骨铮铮的老人。大家鸦雀无声,凝眸注视。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戚楚,他的声音沙哑了:
  “那年隆冬腊月,雪暴风狂,滴水成冰,粒米无存。我们十天十夜,又饿又冻,你扶住我,我扶住你,怎么办?得活下去呀!趁一个黑夜,我们派两个同志到村子里去筹点粮。这一带人心都是向着我们的,都说:‘我们红军还在天冠山上。’连小伢子也伸着根小手指头说:‘咱们大部队有一天会回来的。’谁知我们的人还没动身,原来红区贫农团员老姜带了三五个人,迎风冒雪,背粮上山来了。骨肉亲人呀!我们又是哭,又是笑,团团围抱在一起,说不出话来。
  “这时,我们听到有人在喊:‘缴枪吧!……投诚吧!……就剩下这一条道好走了!’我一听,像一颗炸弹轰响在我头上。我从我熟谙的声音辨识出,辨识出……唉,同志!我跟你们怎样说呀!……”
  老人颤抖着,苍白的脸色里泛出一阵铁青:
  “这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在一次战斗中,他身中数枪,仆倒地下,我看他已经死了……就连忙随队撤出火线。谁曾想,这个孽种,他没有死,他成了可耻的叛徒,他带上人来抓他老子来了……我感到一阵天昏地暗,浑身发凉。我又听到了他的喊声,一下气从心上起,怒从胆边生,我和他之间就是红白分明,你死我活了!我咬牙切齿,你伢子身上流的不是你爹娘的血!我们离别家门,出来打游击,你娘说:‘带上伢子,寒呀暖呀,有个照顾。’……现在,偏偏是你出卖了游击队,这是我多大的耻辱呀!我们连忙安排老姜几个人从后山崖翻山越岭逃走了。我们二十几个人就围着山头团团转,打了一场血战,我们瞄准了,一枪一个,打得敌人倒满山坡。可是,架不住白狗子人多势众,枪火凶猛,我们也死的死,伤的伤,山头上洒满了热血。天蒙蒙亮的时候,弹药打光了。我们又冷、又饿、又累、又乏,我们没有力气了。一面打,我一面跟队长合计。这时我虽然胸中怒火燃烧,但我暗暗镇定了自己。队长带上人,打了一阵枪向山前跑去,引得那群白狗子向那个方向猛追。我却一个人向山后跑去,在那悬崖顶上,我迎头见到我那逆子……我圆瞪两眼,像一只鹰一样向他扑过去……这个无耻的叛徒,我的亲生儿子,他一见我,吓得回身就跑,我就拼命追。那是悬崖绝壁,山路盘旋。我是不想活了……我还有什么脸活?我追到一处绝壁下,我一把抱着了他。我喝道:‘这就是你当叛徒的下场!’我抱住他猛一跳,跳下万丈悬崖……”说到这里,老红军咽哽着喉咙说不下去了,大家都紧紧盯牢他,他腮边洒满泪水。而后他摇了摇满头白发,低声说:“我们这支红色游击队都高唱《国际歌》,也纷纷跳下悬崖。白狗子们当我们都死尽了。乡亲们摸着下谷底寻找,就寻到我一个,摔断胳膊,不省人事,只心口上还留有一口活气。天冠山的红军,就这样被消灭了。”
  这是一段多么悲惨的历史啊!一时间四下里寂无人声,历史深深刺疼人心。还是老人家猛一抬头扑簌簌落下一串泪珠:
  “今天看到你们,死也甘心了,这么多年的土匪帽子总算摘掉了……”
  说到此处,有人分开众人,紧步向这位老红军奔去,这是秦震。他接到陈文洪的电话,很快就赶来了,他不愿打断老人家谈话,就站在人圈外面听着,一时之间,万箭钻心,心如潮涌。那老人见这人朝他走来,连忙站起,两个人就紧紧拥抱在一起了。秦震激动地说:
  “老同志,你受苦了!”
  陈文洪、梁曙光连忙介绍:
  “这是我们兵团副司令。”
  老人立刻肃然起敬,摆出一副老军人姿态,秦震一甩手说:
  “别提什么司令了!你是留的,我是走的,当年你要是长征北上,现在肯定会是我的老领导、老上级呢!”
  这话说得老人家哈哈大笑,笑得开朗、爽亮、痛快。
  秦震扶着他两肩问:
  “你家尊姓大名?”
  “姓黄名松,都管我叫老黄,听惯了,亲热,你也叫我老黄吧,司令员!”
  “又来了,我叫你老黄,你就叫我老秦吧!咱们来个等价交换好不好?”
  黄松喜得兀自合不拢嘴来。
  秦震问:
  “这湖南,咱们老苏区的乡亲怎么样?”
  “老秦,老百姓没法活下去了。”
  原来,湘西是敌人统治镇压最残酷的地方。国民党特务和当地反动势力勾结起来,蒋介石把手伸到这里,现下白崇禧更是霸住不放,他说:没有湘西就站不稳长沙。最近,在常德开了个非常军事会议,决定死守湘西。可是眼见解放军到了鄂西,随时可能渡江南下,就在湘西广泛地布置特务,网罗土匪,勾结地主武装,对老百姓进行残酷镇压、血腥屠杀,把整个湘西遭害得遍地鲜血,一片火海啊。这些天来,每到夜晚,你听一听吧!乡村里远远近近一片悲凄凄的哭声。屋顶横梁上吊着赤裸裸的人,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痕,勒索钱财,抢劫稻谷,不是打死,就是活埋,又一次白色恐怖,又一次血洗呀!
  周围的人听了这些情况,一个个怒气填膺。陈文洪的心脏像马上要爆炸开来了,拳头捏得紧紧的,手心里出满冷汗,一股仇恨的怒火像要冲天而起。
  老人家把头低低探到秦震面前小声说:
  “老秦,我有重要情报!”
  说着用两眼扫视一下周围人群,那意思是说:这里不是说话之所。
  秦震立刻对陈文洪、梁曙光说:
  “到你们师部吧!”
  秦震和老人家挽手而行,陈文洪、梁曙光跟在后面,走进竹林深处,席地而坐,老人家说:
  “黛娜在这里!”
  秦震一惊问道:“在虎跳坪?”
  “地下党一直派人跟踪,打探到白军中押解了一批重要囚犯,后来查清里面就有黛娜。”
  陈文洪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心头突突跳。
  秦震低下头冷静了一下自己,然后慢慢抬起头问:
  “她怎么样?”
  “你想想,千里迢迢手铐脚镣,一路遭的什么罪,不过她还在顽强斗争……”
  这个消息的到来,把秦震、陈文洪、梁曙光的心一下都悬吊了起来。
  作为一个老练的指挥员,秦震已经习惯于强力抑制自己。他徐徐说道:“老黄,这情报很重要,黛娜在这里,我们就要千方百计,设法营救。”
  “这,省委已经通知了我们,省委决定劫狱,需要我们配合,我就为此而来。”
  “那就让我们谋算谋算,怎样进行这一场斗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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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惊雷骇电
   

  静寂无声。满天星斗的夜空下,陈文洪一个人悄悄走出竹林,远离众人,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他仔细寻思,这种愤怒与苦恼的情绪不是从现在才开始有的,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有了,也许已经跟随他度过了半辈子了,不过只是现在才爆发出来罢了。夜如此静,露水在竹叶上凝成水珠,而后滴落到另外同样潮湿的竹叶上,发出只有这种夏夜才会有的微妙、隐密的声音,这声音使得陈文洪想好好追寻一下,思考一下。
  一切都临近一场恶战,而一切都在阻挠这一场恶战……
  他作为一师之长的愤怒与苦闷的理由在此吗?其实不然。他突然发现,当他将要进入武汉时,他已经知道白洁在武汉监狱里,但他满怀希望,充满信心,和现在比较起来,那时的心情是多么辉煌呀!但是,自从在鄂西投入战争,随着白洁的茫无着落,使人苦恼的事就一幕跟着一幕降临了,一开始行动就遇到狂风暴雨,南方的河流里一下山洪暴发,河水陡涨。“我没有预见性,没有组织好那次涉渡,本来我应该想到设立渡河指挥部,可是我没有想到……”他暗暗钦佩秦震在困难时亲临前线、直接指挥这种素来如此的作风,但同时也就加深了自己的耻辱感。虽然后来自己怒马扬鞭,九涉横流,从暴发的山洪里带出部队……不过这些都一点也不能弥补他的过失。秦震是在暗地里指点他、帮助他,秦震绝对没有说一句话,但在自尊心很强的陈文洪心里,感觉到秦震是用自身的行为在责备他,他对自己十分恼火;后来,在露营之夜,又爆发了步兵和炮兵之间的争吵,特别是发生在他最信任、最宠爱的牟春光和岳大壮之间,他也没有预感到这一点。作为指挥员,他本来应该料到,惯于北方作战的战士,无法忍耐南方的炎天酷暑,必然会发生的内心变化。可是,他怎样处理这一场冲突呢?正如秦震所指出的那一股辣子脾气,他凭仗着指挥员的无上权威压下争吵,却没刨根挖底解开他们心里结的疙瘩。“我是一个称职的指挥员吗?不,我陷进和战士的痛苦同样的痛苦,和战士的烦恼同样的烦恼。我从一个指挥员的位置上降低了我自己!”虽然以后一天一夜奔袭一百八十里,越过四十八道河流,抓住了敌人,消灭了敌人,打开了过长江的门户,受到嘉奖。但是,这些胜利不光彩!它们能掩盖那挫折的阴影吗?不,不能。在嘉奖面前,他没有沾沾自喜,是好的,可是他的心情如此黯淡就不正常,在不觉间背上了沉重的负担。就在这时,他进入了湖南境界。
  一脚踏入湖南,他也有过像秦震一样激动的感情。不过,他和秦震不一样。如果说在秦震身上产生了两种感情冲激波,那么在陈文洪身上是波浪丛生、乱涛汹涌。他幼年失母,湖南就是他的母亲,是她生养了他。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风,这里的人,都聚集起来像乌云笼盖着他的心头。而现在,又来了一个消息:白洁就在虎跳坪,但他一下拿不下虎跳坪!
  将近午夜,陈文洪站起来,慢慢沿着山谷间的小路走去。在看不见的涧壑里,有山泉流溅的声音,在黑森森的树林里,有两声枭鸣。万籁俱寂啊。这无声无息的宇宙像一面镜子照着他,他的过去、现在、未来。不知为什么,这一晚上他怎样也摆脱不了沉重的精神枷锁。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孤身独处。于是,他不知不觉向大片酣眠的战士身边走去。他站下来默默听着他们香甜的鼾声,他感到心里稍微熨帖舒展了些。
  但当他仰望斜挂在空中的北斗星,心中又蓦地涌出一阵疼痛。广昌决战(到陕北在红大学习才知道这是“左”倾路线所造成的孤注一掷)紧急关头,他突然看到抬在担架上的二哥,头部重伤,一腿炸断,面色蜡黄,气息奄奄。他抓住文洪的手,从哆哆嗦嗦的两片嘴唇里吐出微弱的声音:“看情形……中央苏区站不住了……”一个普通战士的心有时像北斗星一般明亮啊!二哥从怀里掏出一根小小竹笛交到文洪手里说:“跟大哥怕见不到了……把这给他做个纪念……”几天之后,整个红军踏上了茫然不知去向的路途,亲爱的中央苏区陷落了。那根给二哥摩挲得通红的小竹笛转到大哥手里。过草地,大哥骨瘦如柴,拄着一根棍子,在陷人的泥坑中,一脚拔起来,一脚陷下去,大哥大口大口地喘气,——天上没有飞鸟,地下没有走兽,只有草地、草地,茫茫的草地——“我怕走不出草地了……”“莫乱说,我扶你,有我就有你……”他用尽全力架住大哥,跋泥涉水,蹒跚行进。我们多灾多难,而又坚韧不拔的中华民族啊!你载负了多少悲愁,多少哀怨,而这一切又凝成一种多么庄严雄伟的神魄呀。看吧,在那苍茫的天幕下,这一双相亲相爱的形影何等戚楚、何等动人,是大自然这个艺术巨匠的构思、塑造,塑出人的深情、人的血泪、人的光辉。大哥说:“让我坐下,……再吹一吹老二的笛子……”大哥真的吹了,在荒凉的大草地上,那声音那样哀婉、凄厉、激越……声音戛然而止,大哥头一歪,断了气,冰冷僵硬的手还握着那支横笛,人和笛都永远埋葬在古国最荒凉的一片草地上,而那笛声却在陈文洪灵魂中永远飘扬,他吹的是湖南的家乡调呀!
  没父没母的三个孤儿,只剩下他孑然一身,重新踏上故土。
  “只是孑然一身吗?”
  “不。”
  一个无声的声音在他心中震响。
  “还有白洁……”
  他坚信还有白洁,在人世间还存留下这一个唯一的亲人。
  今天,听红军战士黄松讲到湘西水深火热的苦难,一股怒火腾地升起,他再也无法遏制自己,于是所有的怒火,一触而发。他不肯承认这一切是由于白洁,可是白洁的影子确实紧紧伴随着他的怒火而升腾,伴随着他的沉思而微漾。他记起梁曙光去湖荡前跟他说的那句话:“白洁这条线索抓住不要放啊!”这些天,苦行苦战,他没有想过白洁,而现在白洁蓦然出现眼前,她就在虎跳坪,而他也到了虎跳坪。他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
  他走到前沿阵地瞭望,这时一弯月牙出现天边,他透过朦朦胧胧的暗影,望着虎跳坪黑郁郁的高山。
  ——她在受着毒刑拷打吗?
  ——她在怀着苦苦的希求吗?
  ……
  这时,有一只手轻轻抚在他肩头,回头一看是梁曙光。
  “文洪!你从来都是养精蓄锐,以逸待劳的,夜深了,合一合眼吧!”
  “老梁,我的心闷得像要炸裂!”
  “事总要往宽处想啊。”
  “唉……”这是一声发自内心深处的长叹。
  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陈文洪毅然摆脱一切说:“好,临战前夕,让我好好睡一觉吧!”
   

  陈文洪从睡梦中给电话铃声惊醒,天已通明。是秦震召集他们到兵团前线指挥部开会。
  去开会的,除了军、师领导干部,还有红军老战士黄松。会议是在松林中一个绿色帐篷里举行的。在如此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兵团前线指挥部还能够这样严肃整洁,井然有序,使来的人都感到这里处处显示着秦震的风度。帐幕中心用炮弹箱摞成一条长桌,桌上还铺了洁白的桌布,不知哪一个有心人,还在一个细长的黄铜炮弹筒里插了一把鲜艳的山花,搁置在桌上。帐幕正面壁上,挂了一幅作战科绘制出来的虎跳坪地图,上面用红、蓝色箭头标出敌我态势。由于松林稠密阴森,以致光线暗淡,从篷顶上垂下一只点燃的大号马灯。几只皮包式的电话机摆在旁边小桌上,有几个年轻的参谋坐在那里,一人专守一台,从帐篷外传来轻轻的马达声,说明电台正在忙碌联络通报。大家围长桌坐下,通信员给每人倒了一白搪瓷茶缸开水。等了一阵,秦震才洒脱地迈着轻快脚步走进来,连声说:
  “对不起,等兵团一个电报,我来迟了。”
  他的两眼寻觅着那位独臂老红军,而后粲然一笑:
  “我们这里开会不准抽烟,你老人家是客,不受约束。”
  转过身问众人:“你们说好吗?”大家齐声说:“好。”
  黄松却把刚吸了半根的纸烟,在鞋底上捻了捻,将它夹在了耳朵上,说:“你们敬我,我也不能倚老卖老,得有点自觉性呀!”这引起整个帐篷里一阵哄然大笑。笑声把松林深处的鸟雀都惊得扑扇了半天才平息下来。秦震拉老红军坐在他身旁,他不断送去微笑,递过茶水,说明这位老红军战士的到来,唤起他多么大的欣快、喜悦。 【www.VNKO.net 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他们开始讨论进攻虎跳坪的作战计划。讨论很热烈,每个人都积极发言,不只提供意见,也说明求战心切。在讨论中,老人家一只独臂搁在桌上,另外一边一条空袖筒静静垂挂着,白发森然,目光炯炯,由这个发言人转到那个发言人,看着、听着,却一直没有做声。秦震历来是绝不干扰别人,让大家畅所欲言,然后慢慢寻思,再作结论的。实际上,他那厚厚的不大的手掌,红润的脸颊,他的精神,他的意志,在无形中引导着整个会场。不断有参谋把电报送给他,他就戴上老花眼镜看看,有的就压在手边,有的批了字又交给参谋拿走。几部电话机组成了一个交响乐队,一会这个响,一会那个响,参谋捂住受话筒低声讲话,有的听著作了记录,有的到秦震跟前问过,再作回答。中间有一个电话惹起会场上一阵骚动,这是师部给陈文洪来的电话。他一接就诧异起来,他随即镇定地说道:“你们注意观察,随时报告。”他回到位子上跟梁曙光耳语了一阵。当讨论进入决定阶段,秦震转向黄松:“耳闻不如眼见,请这位进过虎跳坪的老同志讲一下吧!”原来昨天傍晚这老人拉了秦震在陈文洪、梁曙光相跟下到前沿阵地伸手一指:“虎跳坪可不是好惹的地方,方圆几百里谁不知道,‘金铸的武陵山,铁打的虎跳坪。’这虎跳坪有四个关口,都有重兵把守,特别正面这个虎头岩,壁坡陡立,直上直下,谷底下还有一条溪流,水流湍急,乱石密布,你刚一涉渡,火网就压下来,不易攻(老人摇摇头,仿佛说:‘绝不能走这一着’)。可是南、北、东三方,又容易惊动敌人,你一露脸,他就脚底板抹油溜了。”
  这老人很清瘦,精神矍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显得他深谋远虑。这种神态,从一开始就引起秦震的注视、敬重。
  陈文洪焦躁不安地问:“难道就攻不得了吗?”
  老人机智地笑了一下,把手往腿上一拍,站起来,转过身,在地图上边说边划:“我有一个建议不知对不对。”秦震说:“请说高见!”于是老红军从容讲道:“咱们四面八方都不走,单走这一条。”他随即向虎跳坪背后西南角一指(敌阵侧后方万山丛中,从地图上看那儿只是万山壁立、林莽丛生,原来这是军用地图上没有的路,因为,它不是人行的路,是鸟飞的路)。
  “那儿有路吗?”
  “你要说没路就没路,你要说有路就有路。这路么,只有我寻得出、走得过。”
  这正证明了秦震认为黄松此来必有贡献的猜度。他展开双手抱住老人说:“老同志!你是虎老雄心在,不减当年!不减当年!”老人脸上泛出无比自信和自豪的神采,仰天哈哈大笑,连声说:“绝棋,得走这一着!”
  秦震跟着笑了说:“老同志,这可是奇兵。”
  “对,对,这叫出奇制胜呀!”黄松讲罢这段话,秦震站起来指着地图上虎跳坪西南角的荒山乱岭中那条小路问老红军:“老黄,你估计,从阵地出发,迂回到后方,得多长时间?”老红军没立刻回答,两道目光电闪闪注视着秦震手指的地方沉思。师部又来了电话,陈文洪听了就转身说:“虎跳坪敌人有移动模样!”
  有人说:“是不是敌人发现我大军压境了?”
  有人说:“他们怕我们进攻,先行下手了?”
  秦震镇定地说:“不会,山深林密,十分隐蔽。兵团已报野战军司令部,请求东面向浏阳佯动,转移敌人注意力。这里敌人自恃穷山恶水,凭高踞险,不会轻举妄动。你们知道吗?他们正在祈祷上帝,赶紧发动第三次世界大战,美国人再赶来,派降落伞兵跳到咱们会场上来呢!”大家哄的一声笑了。秦震连忙说:“集中精力,议我们的事,莫受他干扰!”过了十分钟,果然师部又来了电话,说是敌人常规换防。这消息带来一阵轻松感,大家同时觉得松树清风在帐幕里徐徐回荡,颇有情趣。秦震最后决定:
  一、一个营从西南角迂回敌西南背后。
  二、待迂回目的达到,发出红色信号弹,以六连为主,由另外两个连支援,从正面发起攻击。
  三、通知游击队,在敌军退路上截击,务必不使逃窜。
  四、陈、梁师突破前沿,袭击得手,另一师部队立刻投入战斗,务期全歼。
  秦震两眼炯然一闪:“这是敲开湘西大门的一战,大家必须严守作战部署,而关键的关键在西南一举!”
  这西南一路就是老红军刚才指出来的:不是人走的路,是鸟飞的路。老红军听了秦震的布置连声称好,且把那空袖筒一甩站起来。他精神矍铄,斗志昂扬说道:“西南角上大涧三十九,小涧六十七,这路由我做向导。”秦震、何昌、侯德耀都说:“这一路非偏劳你老人家不可了。”
  会议结束,许多干部纷纷回去准备,秦震留下陈文洪、梁曙光、黄松,专门商议如何搭救黛娜的事。秦震说:“天柱在这里,也请他来吧!”陈文洪急逞逞站起来,执意要马上回去部署战斗,因为时间所剩无几了。秦震思虑一下,认为这样也好,反正有梁曙光在这里。陈文洪就转身走出去了。秦震望着他的背影对梁曙光说:“烈马,你得勒紧缓绳呀!”不久,梁天柱大步流星地赶来了。经过一番计议,他们决定了两个步骤:第一步是包围虎跳坪,从中救出黛娜;万一做不到,第二步由游击队拦截袭击,务必设法抢救。秦震说:“得有个可靠的人去跟游击队联系,谁去合适?”梁天柱看了看梁曙光,梁曙光就说:“天柱去游击队!”老红军眨了眨眼睛,他思虑去游击队联系本来自己最合适,可是他要给袭击西南角的队伍带路。这梁天柱不知是何许人,因此他有些犹豫,有些踌躇。秦震看清他的意思,便指着脸膛发黑、身强体壮的梁天柱说:“梁政委的兄弟,武汉的火车司机,给游击队运过军火,认识你们张队长。”老人家一面听一面连连点头,喜笑颜开,说道:“那就偏劳你了!”梁天柱说:“找寻黛娜,本来是组织上交给我的任务。”于是由黄松向梁天柱交代了联络地点和联络暗号。“时间紧迫,我得先行。”说罢,梁天柱拿起腿就大踏步走了。
  这里,秦震留下老红军吃了餐晚饭。在他的吩咐下,黄参谋和警卫员小陈把“小仓库”里的宝贝都搬出来了:美国牛肉罐头;天津一位老战友送给他,他一直舍不得吃的沙丁鱼;还有梅林公司的罐头黄瓜、西红柿;最使秦震得意的是那瓶陈年的金奖白兰地酒。
  整个这一天,秦震都在振奋之中。为什么?他可以作出各种回答:抓住了面前的敌人,可以任由他钳制、撕裂、歼灭;与江南游击队取得了联系;当他第一脚踏上老苏区,就看到了从当年活下来的老红军,而且,正是由他带来了黛娜的消息。是的,虽然现在她还掌握在敌人手中,但失落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只船,终于出现了。眼下,这一切都集中在对老红军的敬爱上。要讲老,两个人差不多,不过,一个是参加长征而又回来的人,一个是留在当地坚持游击战的人,两个人的会晤是两支力量的会师,这就具有特别深刻的含意了。当他和黄松碰杯后,呷下那醇香美酒时,他恍惚间又回到了他在中央苏区的那青年时代。酒热乎乎地流进胃腔,他感到一种平静而舒坦的暖流的泛滥、奔流、洋溢。他显出一个纯朴、真挚的普通战士的本色。
   

  梁曙光陪同老红军去后,秦震在松林里缓缓踱来踱去,他似乎突然窥察到了一种“隐秘”——可怕的“隐秘”。他的心情遽然发生了变化,他连忙走进帐篷给师部打了电话。
  从陈文洪的沉着而冷静的声音,他觉得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严重。陈文洪根据兵团前指的作战计划,作了细心、周密而恰当的部署。他信任陈文洪,他相信陈文洪只要一投入战斗,平时出现的思念、情绪就会一扫而光(哪怕那里面包含着他最大的欢乐或最大的痛苦)。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确定无疑的胜利。
  但是,今天,秦震也有一种隐忧。现在情况愈来愈清楚,白洁潜进敌人上层机要部门,肯定掌握了敌人更多机密,于是对于她这样一个重要政治犯,他们死死抓牢不放。而陈文洪从到武汉以来痛苦熬煎,千思万念,苦苦追踪的她而今一下出现面前,在紧急时刻这种隐蔽的感情的因素,会不会干扰了他的指挥决心呢?秦震听完陈文洪的报告,那声音,那语气,泰然自若,并不失常,于是他觉得他对陈文洪的“隐秘”的担心是多余的了,不过他还是威严地说了一句:
  “你要注意,你要把敌人放跑了,你可得赔我。”
  他把电话挂上了,他想到:在临战时,一个高级司令官对下级应有信任与信心,何必如此忧心忡忡,顾虑重重?想着不禁晒然一笑。不过,这一晚,秦震却怎样也不能入睡。战前的等待、焦虑,这本来是他的老毛病。他只有在具体作战方案不但实施,而且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得到证实以后,他才能倒头入睡。现在距离明天傍晚发起攻击的那个时间还很远很远,可是他怎么已经不能入睡了呢?他仔细分析自己的心理,他的思路像在脑子里周游一遍,而后集中在一点上——一定要救出白洁、白洁、白洁。他又一次默诵着周恩来副主席的电报:
  “探听黛娜下落,千方百计,设法营救。”
  第二天是决战的一天,秦震到前沿阵地又作了一次检查。他回到帐篷里来,和兵团作了最后一次联系,然后到担任后续部队那个师里检查去了。谁知就在这顷刻之间,前线突然发生遽变。
  一阵枪声,打破沉寂。
  陈文洪和梁曙光赶到前沿,一看,虎跳坪上,尘土飞扬,马嘶人吼。
  陈文洪脸色一变:“不好,敌人要逃跑!”梁曙光说:“马上报告秦副司令!”
  陈文洪紧紧摇着电话机,火急把电话要到兵团前指。
  不料,电话里传来的却是:
  “秦副司令跟何军长、侯政委到芜湖(后续作战师的代号)去……”
  陈文洪又赶紧将电话打到芜湖,芜湖又说还没有到达。
  梁曙光:
  “怎么办?”
  “……”
  “我看赶紧派人去找……”
  军情如火,稍纵即逝,陈文洪眼看敌人撤退情势,已迫在眼前。
  “立刻发起攻击!”
  梁曙光:“是不是等……”
  陈文洪:“等不及了!”
  陈文洪虎地一跳,立即在电话上命令正面出击,他自己也就从山上向下冲去。
  事情是这样:原来在黎明之前就已预伏在溪流岸边灌木林中的牟春光班暴露了目标。这时,由老红军引导的七连还在高峰深涧之间攀援上下,尚未到达指定地点。但敌变我变,更待何时?陈文洪见情况突然变化,特别是看到敌人仓皇后撤,显然准备再次逃脱。六连既已暴露,何不抓住时机就此冲锋?于是命令六连从正面发起攻击。谁料敌人异常狡诈,表面上佯装撤退,其实在前沿伏下重兵。因此,六连一涉过溪流,敌人的火力就暴风雨般猛压下来。顷刻之间,六连大部伤亡,陈文洪连忙调动支援部队全部出击,英勇的部队浴血苦战终于冲上虎跳坪。由于我们正面暴露了军力,而又没有侧后方的迂回包围,虽有我们的炮火追击,还是使得敌人仓皇逃跑了。
  秦震和何昌、侯德耀正走在路上,从兵团前指到芜湖部也不过半小时路途。就在急急行走之中,秦震忽然听到全线枪声大作,已经展开激战,他看看手表,距离预定作战时间还早,他连忙跑回前指,迅速要通前沿师指挥部电话。
  他一听,他知道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晚了!
  等秦震赶到前沿阵地,看到的只是虎跳坪上的滚滚浓烟。更令他触目惊心、勃然大怒的是,我们的攻击道路上,尸横累累,血迹斑斑。
  他跌着脚自言自语:“这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呀!”
  此时,陈文洪、梁曙光正进入虎跳坪。陈文洪率领部队放脚飞奔,猛追敌军,梁曙光留在场上处理着善后事宜。
   

  秦震的指挥部进驻虎跳坪。他的脸色一直阴沉着,在这种情况下,整个指挥部鸦雀无声,谁也不愿因为一点小的疏忽而引起一阵雷霆爆发。
  一家盐店的账房,墙上挂起军用地图。秦震像一头狮子一样愤怒地在那光线朦胧阴暗的房间里倒背双手来回来去地走动。
  小陈提了一盏点亮的马灯进来,秦震突然生气地说:“我不要!”他停了一下,从紧皱的眉峰下瞪着一双眼睛望了望,又说:“我不要!”小陈没做声,带上马灯连忙退出去,掩上了门。
  秦震愈想愈恼火。
  是由于敌人全部逃脱?
  是由于陈文洪指挥失当?
  不,都不是,是由于敌人胜过了我们一筹。
  这是他最难忍受的锥心之疼呀!
  他已调查清楚,敌人佯装撤退,诱我全力出击,给我以重大杀伤,然后在混战中乘机逃脱。而这一种假象竟然迷惑了我们这个号称“百战百胜”的一师之长。于是,秦震把所有的火气最后都集中在陈文洪身上。他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这最可耻的败局!”他把牙齿咬得下嘴唇发紫、发青、发白。他认为自己应当考虑的是下一步棋,他走向地图面前,这时才发现屋里黑得竟连地图也看不清楚。在门缝外面观察的小陈,提着马灯走进来。秦震吃惊地看了小陈一眼,不无歉疚地笑了一下,自个在那儿发牢骚:“找这么个卵房子,就不能露天设营……”小陈知道这第一阵雷雨算是过去了,可是他知道第二阵雷雨随时可以到来,就连忙抽身躲出去了。屋里,只剩下秦震一个人,静静地背了两手站在地图面前,仔细地寻视着,不时挪动一下身子,然后又站定不动。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门上响起一阵怯怯的叩门声。
  秦震没有理睬,他这时不愿意见任何人,也不愿听什么报告。只在寻思:“我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隔了一阵,又是两记叩门声,屋里还是没有反应。
  后来,两扇门轻轻打开来,走进两个人,是陈文洪、梁曙光。
  他们望着秦震的背影。秦震似乎根本没有觉察有人进来,只是面朝地图站着,一动不动。
  屋内气氛十分紧张。
  两个人只好怔怔地站在那里等着。等了半天,秦震猛然转过身来,不要说陈文洪,就连梁曙光心下也战抖了一下。
  秦震神态凛然,他像巍立的岩石,红润的脸、爱笑的眼神都消失了,他用灼热的目光向两人扫了一眼,他发出声调不高但非常威严的声音:
  “你放跑了敌人,你赔我!”
  “我以为……”
  陈文洪不无委屈地吐出三个字,就引起秦震震撼人心的一场暴怒:
  “以为、以为!军事学上没有以为。陈文洪!湘西的人民在流血,你这喝老苏区的水长大的人,这就是你对老苏区的报答吗?”
  这里头每一个字都渗透深沉的、悲恸的、震颤的力量。他不愿意让他们看见他感情的发泄,自己背过身去。
  陈文洪、梁曙光看见他整个身子在几乎不易觉察地颤抖着,他们知道秦震在极力压制自己,这更使他们难过万分。特别是陈文洪,在那一刹那间,一时跟秦震联系不上,又不能眼看战机消逝,自己确实以为应该当机立断,果决行事,谁知竟铸成大错。现在他深为悔恨,却已无法挽回了。梁曙光立刻觉得自己有负司令员的重托,也应该承担责任。尽管两个人各有各的想法,可都希望秦震不要把苦痛闷在心里,而把它发泄出来,哪怕再凶狠、再暴烈也好。梁曙光走上一步说:
  “副司令,你事前警告过我,我应该负责……”
  秦震对他一挥手:“谁欠的债谁还,你不要和稀泥!”他两道眼光直逼陈文洪,像一下穿透到他的心底,他狠狠地说:“你做就是了!我看你一帆风顺,忘乎所以,任凭你天王老子我也要触犯一下,不客气地对你讲!”
  秦震从陈文洪身上发觉一个尖锐的新问题。这叫什么问题?这叫胜利问题,是的,胜利道路上的问题。他在露营之夜就想到了,但没想到竟如此尖锐,无可收拾。面对这样的问题,应该采取什么态度?他铁定地回答自己:矛盾愈掩盖愈要激化。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对于棘手的问题不敢触犯,就是不要真理,真理反过头来就要惩罚我们。这是在一座爆发的火山之下的冷静思考。
  他停止了斥责。屋中静得什么声音都没有,留下这一点时间似乎是让陈文洪深思一下。陈文洪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响。这种僵持局面意味着更大的风暴来临。
  秦震用手一指陈文洪:“我要处分你!不处分对不起那些牺牲了的同志,对不起老苏区望眼欲穿的人民!我要处分你!”
  梁曙光连忙接过话头,想缓和一下气氛,说:“我们师党委要认真检查。”
  “去吧!”
  秦震望着陈文洪消失了的背影,他忽然问自己:“是不是过分了?他心中也是不好受呀!”他摇摇头立刻驱逐了这个念头。对于错误,绝对不能放松。但是,当他在屋里踱步沉思时,他想到陈文洪作战从来不但勇敢,而且细心。他想到他为革命负过几次伤,哪一处伤是在哪儿负的,他都清清楚楚。可是,这一回是怎么了?是的,他是太鲁莽了。他为什么不能沉住气,宁可让暴露的六连付出牺牲,也不上敌人的圈套?他为什么不能等几分钟时间,不那么贸然地下决心,致使千筹万措的布局毁于一旦?是陈文洪太冲动了,他只想一把抓住敌人。他是看到了局部忘却了全局。在严厉批评之后,秦震不仅想到了陈文洪的优点,他也想到陈文洪的痛苦。是的,看来,事先对陈文洪的隐忧不是多余的。一个指挥员在那瞬息万变的时刻,是最怕感情干扰,影响决心的。他突然站在马灯前面凝视着灯光,这时他的面孔,就像一阵惊雷骇电过后的晴朗天空,是那样平静、深思、凝重。他叹了一口气,想道:“如果说跟天斗难,跟人斗更难呀!”
  他突然记起老红军,他说他曾经混进虎跳坪作过侦察,他知道关押黛娜的地方。秦震立刻派人去请他。没多久,这个白发萧萧,带着一只断臂的老人,一脚踏进门坎来,两道目光像闪电一样在秦震脸上扫了一下,说道:
  “我来了一趟,听见你骂人呢!老秦啊,你现在官当大了,火气蛮凶呀!”
  秦震一听心中不禁肃然。是的,多少年来他没有听到过有人这样对他说话了。他心头掠过一阵波澜,他觉得温暖、亲切。
  “老黄,欢迎你来个竹筒倒豆子。”
  老黄闪动了一下亮炯炯的眼睛,哀叹一声,然后就轻声轻语探询:
  “找我有么事?”
  “你带我到关黛娜的地方去看看。”
  他们两个悄悄走出来。天不知什么时候落起潇潇小雨来了。两个人冒着雨,转弯抹角穿过几条小街小巷,来到一处高墙大院门前,老黄推开虚掩的两扇门,走进深深的三重院落,来到最后一进的一间小屋。两人弯腰进去,里面一片漆黑,老黄随身总带只手电筒,正好取出按亮,灯光一闪,屋舍空空。秦震接过电筒,照着地下墙上仔细察看,他多么想找到她留下的一点痕迹呀。果然,他在黄土泥墙墙根上发现有模糊的字迹。他连忙伏下身去用手掌揩去浮尘,他看见四个字。
  白洁不死
  这显然是白洁用手指甲在墙上刻下的信号。
  秦震头脑一阵眩晕,心脏一下刺痛,整个身躯微微摇晃了起来,他连忙蹲下。老黄扶着他肩膀问:
  “你怎样?”
  秦震声音低弱地说:“我不要紧,这孩子吃苦了。”
  秦震把墙上的字读给老黄听。他的声音低哑、战栗、痛楚。老黄忽然流出眼泪:
  “这孩子有骨气,就是看在她的面上,你也不要再责备陈师长了,他心里不好受呀!”
  秦震整个身子像给火烧烤着,他没有眼泪,只是心如刀绞。这两个老红军,就像亲兄弟一样默默紧靠了肩膀,蹲在那里。最后还是秦震挣扎着站起身,又伸手慢慢抚摸着、抚摸着白洁留在墙上那四个字,而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下半夜,雨下大了,屋顶上一片刷刷雨声。门轻轻一响,秦震在床上立刻翻身坐起:
  “有报吗?”
  “没有,是梁天柱回来了。”
  “请他马上到我这儿来。”
  这个又粗又大的汉子,说起话却慢条斯理,不慌不忙。不过,他带来的是非常令人心情震动的消息,游击队袭击成功,可是没有寻到黛娜,地下党已经派人寻踪打探。秦震坐在床沿上想了一阵,就派人找了黄松来,商议派他和梁天柱同返游击队,以便了解情况,分头联系,再做进一步安排。这个独臂老人和秦震经过关闭白洁那小屋里一段相处,似乎和秦震有了更贴心的关系,当秦震送他们走出门外,他紧紧握住秦震的手说:
  “老秦!刚才我过分责备你了,我看你也不是好受的。”
  “不,老同志,很感激你。我确实很久听不到这种知心话了。”
  “老秦!我看你要保重……”
  “老黄!你也要保重呀……”
  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下,这老人就跟上梁天柱,没入漆黑雨夜,向战斗的前方奔去。
  秦震站了好一阵,才觉得凉透了双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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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音讯杳然
   

  欢乐固可引发人们的豪情壮志,但,痛苦却能升腾起顽强的意志。
  秦震收到一份信封上划了三个十字的报告。
  $R%兵团首长:
  在虎跳坪战斗中,我犯了严重的错误。由于我有骄傲自满、麻痹轻敌的思想,临战又急于求胜,失去冷静判断的能力,贻误战机,使我军遭受了不应有的损失,延长了湘西人民难忍的痛苦。我辜负了党的信任,我对不起牺牲的烈士们,我请求给我以严厉处分。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请领导上允许我再指挥一次战斗,战后一切听从处理。
  布礼!
                     陈文洪$R%
  秦震把报告看了两遍,思索了一下,把信轻轻折叠起来,装在自己口袋里,而后就着马灯看他的电报。这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时刻,指挥部里任何人都不会来打扰他,他也没有走到墙壁下去核对地图,因为地图已装在他的心里。整个华中前线,由东线、西线两个兵团形成以长沙为目标,从株洲、常德包围的弧形攻势,正在行进,尚未完成。他按捺住跃跃欲试的心情,他等待着彻底解放湖南的大会战。不过,今天这屋里的光线比昨天还昏暗,因为南方的雨季在这时候来临了。
  这是令人难受的季节,不像在江北那样,一下子暴风骤雨,一下子炎天酷暑。现在,雨就这样稀稀拉拉,永远不停歇不停歇地下着,太阳由于无法晒干乌云,就隐没在乌云后面死去了。更为严峻的是空中经常弥漫着雾。雾是黑色的,就像整个地球上的森林都着了火,于是滚滚浓烟塞满天空和大地。这一切看上去是凝然不动的,实际上它们在渗透、在侵蚀,而且任凭什么也阻止不了它,它可以钻进门缝,穿透衣衫,侵袭进人的骨头缝。似乎整个大自然都在沤烂、霉蚀。树在雨雾中摇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难受才摇摆?鸟在雨雾中飞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难受才飞翔?不过,人可真是难受啊。特别令人无法忍耐的是粘腻的闷热、汗水和雨水在衣衫上结成厚厚的盐碱似的东西,而且发出霉酸的气味。气压低得连呼吸都十分滞重,做点出力的事就要粗声喘气。可是,就在这种时候,要完成东西两线的夹击。当然,这是超乎一切难关之上的神圣的使命。
  秦震看完电报,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望着窗外那阴沉的天空。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其实他没想,也用不到想。每当他烦恼郁闷时,两脚便自然而然地向战士走去。他向门外喊了声:
  “黄参谋!”
  黄参谋应声而入,秦震把那一叠电报一推:
  “拿走吧,我去看一看部队。”
  说着他就往外走,小陈一脚踏进来拦住他:“在下雨……”
  秦震翻了他一眼:“下雨就不活了吗?”
  他继续往外走。
  小陈拿着雨衣坚持让他穿,他却不肯穿:“鬼后勤部,这家伙在南方怎么用?又重、又厚,热死人。”
  “这可是美国后勤部设计的。”
  “美国就什么都好?你给我拿个斗笠来。”
  小陈跑得喘吁吁,拿来斗笠,他已经走出好远一节路。
  小镇上石块铺的路,凸凸凹凹,由于过往行人穿了鞋底上钉铁钉的雨鞋,踏得石块发出铿铿锵锵的一片声响。
  秦震接过斗笠,却拿在手上,就迈步向镇外急行而去。
  走了大约有一里路,到了师部,见到了陈文洪、梁曙光。他们二人还余悸未消,秦震却若无其事,他和他们站在师部的小屋屋檐下,慢慢说:
  “雨季来临了!”
  好像他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告诉他们这一件事。雨,凉丝丝落在脸上,这凉和热绞在一起真难对付。小屋里电话铃一阵紧响,陈文洪弯下身钻进小屋去接电话。秦震面对梁曙光,眼光朝小屋里一瞥问道:“怎么样,想通了?……”“我请求首长让他指挥再打一仗吧!”秦震说:“打仗,好么,有你政委保证,还有什么说的。”陈文洪出来了,秦震说:“走!看看同志们去!”
  他们走过崎岖的山路,穿过水凌凌的竹林,竹林旁野灶升起一缕青烟。
  “这是哪个部队?”
  “炮兵。”
  “啊,炮兵,往后最艰苦的是炮兵了!”
  他们走过去,先闻到一股浓重的马尿马粪气味,各种颜色的马匹都站在雨脚下,把嘴伸到料袋里,发出“喀嚓——喀嚓”一片声响。战士们围了铅铁筒,蹲成许多圆圈在吃饭。陈文洪想让大家起立,秦震制止了,他径自向人群中走去:
  “好香啊,你们的伙食怎么样?”
  “黄豆黑豆,喷香扑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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