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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准-黄河东流去

_8 李准(当代)
蓝五忙说:“我会!我会!”
秦老太太阴着脸说:“叫他自己随便拣着吹吧!”
执事把蓝五领出去以后,秦老太太嘟哝着说:“这号江湖艺人,还是去不得排场地方!”她又回头看着雪梅的脸说:“孙太太,你眼上怎么有两点泪呢?”
雪梅忙低下头说:“这鱼香鸡丝太辣了,我刚才吃了一口。”
一道大菜跟着上着,雪梅失魂落魄地胡乱夹着。她什么味道也没有吃出来。院子里的唢呐声配着鼓乐笙箫汇成一股巨大的音流向她冲击着。她心里模模糊糊地只想着一件事:我要和他见面。可是在什么地方?又怎么见他却想不出来。
在大菜快要上齐时候,她终于鼓足勇气推说头疼到耳房休息一下。一个婆姨扶着她送到耳房。她急忙找了一块纸,写了几个字用一张钞票叠住,又要了一块小红纸包好交给婆姨说:
“你送去给那个吹唢呐的,这是我的赏钱!”
婆姨拿着赏钱出来,走到唢呐桌子前放在蓝五跟前说:“这是孙太太给你封的赏钱!”
蓝五急忙接住装在口袋里,等到办完喜事,已是满街灯火。蓝五推说还要到剧院里去,顾不得撇账就和师兄分了手。转过一个街口,他急忙在一个路灯下边,打开红纸喜封,从钞票里发现一张纸条,他急忙看了看,上边写着:
“延秋门巷36号。”
第二十四章 重 逢
要分离除非天做了地,
要分离除非东做了西。……
——民 歌

这天夜里,蓝五的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一个人在街上孤独地转游着。他不想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因为剧场后边赁的一间小屋子,住着乐队六七个人,打牌的,喝酒的,吵吵嚷嚷,无法休息。他倒不是急于睡觉,而是想找一个安静地方想想心事。
多少年来,他的脑子里就像一个没有开过锁的箱子。这箱子里放着他多少眼泪、多少叹息和多少痛苦。就像一大堆债券堆在里边一样,他没有勇气去翻看,没有勇气去整理,好像钥匙丢失了一样。
这时正是农历七月天气,一天炎热,到了夜静更深,凉风习习,才觉得凉快一些。他转到小南门一段大城墙下,城墙里的大砖都被扒掉了,里边露着黄土。蓝五看了看,上边有脚窝,就踩着脚窝爬到城墙上去。
他在城墙上找了一块青草地,脸朝着天躺在地上。来西安两三年了,他第一次看到这皎洁的“长安一片月”。
一丝丝流云在天空飘动着,它像一条条轻纱,一会儿遮住了月亮的面孔,一会儿又慢慢把她揭开,天空是蓝的,那安静的蓝颜色衬托着白云,使他又想起今天他看到的那件衣裳。
“这一回不是梦吧?”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写着地址的小字条,噙在嘴上,回忆着白天那一幕幕情景。
“她没有死!……她现在变成阔太太了。她好像没有忘掉我?……她眼中有泪水!……她嫁给什么人了?肯定是个大官儿……”他想到这里,心里突然像刀子割着一样难受。
当嫉恨的火苗在心中开始燃烧的时候,爱情的火焰也开始复燃起来。自从多年前蓝五走出卢氏县监狱以后,他的眼睛就失去了光芒。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人而不是女人,他的心里既没有爱也没有恨。在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女人,好像已经死掉了,所以他自己也不成为一个男人了!
今天,命运又把他拉回到男人和女人的世界上来了。他的心里又燃起了男性的火焰。他觉得他的肌体和感情突然在变化,他想大声说话,他想大声狂叫,他想哭,他又想笑.他想复仇,他想争夺,他想咬断脖子下边的命运枷锁,他甚至想杀人!……
两滴眼泪顺着小眼角向耳朵上流着,又从耳朵唇上滴在地下的青草地上。他又想着:“我是吹鼓手!是个穷流浪艺人!……她是个贵妇人,是个戴着金壳手表的太太!……听人家说,这些阔太太每天要用牛奶洗澡的,而我每天早上连豆浆也喝不起。……钱是会改变一个人的,钞票这把刀子会把人的良心割成一块块碎片。……世界上有没有比钱更可怕的东西?……”
他忽然看到天空上那一道茫茫的天河。前几天剧团里才演出《七夕泪》这出戏,他熟悉这个爱情故事,他看着天河两岸的牛郎星和织女星,他好像看到几千只喜鹊在天河上搭的“鹊桥”,他又好像看到织女星在掉着眼泪,织女星的眼泪在眼睛中滚动着,眼睫毛全湿了,但是没有流出来,他忽然又意识到这不是织女星的眼泪,这是今天雪梅眼中的那两眶眼泪。
“她为什么眼中有眼泪?……她为什么又想尽方法偷偷给我这个地址?……她不会忘掉我,因为我没有忘掉她!……她不会随便变心的,我们的感情太深了!……”
眼泪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那个封锁多年的箱子。为了判断今天的枝叶和花朵,他回忆着当年播种下的种子和根苗。
他记得他们从沙河老家“私奔”出来的头一天晚上,两个人顺着沙河大堤向西走着。“路”在他们的面前展开了,幸福和自由的花朵,开始在他们的心里开放了。
雪梅是那么高兴,那么愉快。他们飞快地走着,有时简直是在跑。
“咱们走了几十里了?”雪梅问。
“大约有四五十里了。你累了,咱们休息休息吧。”篮五看着雪梅累的样子。
“不累!我还能再跑十里,我怕他们追来。”
“他们追不上了。看见山了,咱们下堤向山里小路走。”蓝五说着领她走下大堤,向着一片山麓里走着。
又跑了十来里,他们走进了浅山沟里。山坡上的小村里鸡子叫了,雪梅也实在走不动了。蓝五扶着她的胳膊说:“咱们歇会儿吧,这山里僻静。你得睡一会儿。”
雪梅点着头,她累得话也说不成了。
“就到这麦田里,麦子都黄梢了,能遮住人了。”
他们找了一块深麦田,把包袱放下。蓝五说:“你睡吧,就躺在麦棵上睡吧,你不用怕了,他们不会追到这里来。我坐着,有动静我叫你。”
雪梅又点点头,躺下来把头枕在他的腿上,睡了。
蓝五的心突突跳起来,这个穷汉子长这么大没有接触过女人。他不知道女人的头发这么柔软,他也没看见过女人睡下时,胸脯起伏得这么厉害。月光下,他看着雪梅睡着的脸上泛着笑意,像以个婴儿似的嘴角上,几个小酒窝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他可怜这个姑娘,他把脸扭在一边,害怕自己的眼泪掉在她的脸上。
雪梅睡了一会儿,睁开惺忪的睡眼问:“蓝五哥,你不睡!”
蓝五说:“我不困。你睡吧!”
雪梅说:“你把手给我!”
蓝五把手递了过去,雪梅抓在手里,紧紧地握着。她又把手拉过来偎依在自己的脸上,热泪向蓝五的手背上流着。她哺喃地说:
“蓝五哥,我的命不苦了!……我如今就是死了也情愿、也高兴。你不会把我撂下一个人走吧?”
“雪梅,我不会。要死咱俩个死在一起!”
雪梅忽然坐起米,用两只手搂着他的脖子,疯狂地喊着:“蓝五哥!你好!……你把我救出火坑了!我有一个男人了……你是我的亲男人。”她喊着兴奋得嘤嘤地哭起来。……
当太阳把她温暖的阳光,投射在睡熟的两个年轻人的身上时,雪梅醒来了。她睁开了眼睛,又赶快闭上了眼睛。又停了一会,她把蓝五拱醒了。
“蓝五哥!你醒醒,咱们说说话儿。”
蓝五醒了。他忙问:“什么时候了?”
雪梅说:“快晌午了。”
“我得给你去找点东西吃!”
雪梅却捺着他的身子说:“我不饿,就这样躺着,咱们两个好好说说。反正咱们到哪儿也没有家。天也别想管咱们!咱们管他白天黑夜、晌午、早晨,又不叫你去套牛犁地!咱们什么都不要了,就要咱们俩在一块。”
蓝五苦笑着说:“你倒蛮会说。”
雪梅说:“我好容易拚上性命,找到这个男人,我不和他说说话太亏。”
蓝五感动地说:“雪梅,一辈子长着哩!”
“蓝五哥,咱们俩能过一辈子吗?”
“那有什么不能。只要你不嫌弃我穷,不嫌我这吹鼓手下贱,我是决不会丢掉你的。我这样一个人,能配上你,我是很满意了,即使将来你嫌跟着受苦,不要我,离开我,我也感激你,我也不会恨你。我配不上你,我知道。”
雪梅摇晃着他说:“蓝五哥,你不要这么说!你放心,我决不会变心,什么时候我也不会变心。这一个多月来,你走到哪里,我悄悄跟到哪里,难道你还看不到我这颗心吗?跟着你就是酒盅子量米,清水里煮野菜我也情愿。我总算跳出傻子家那个火坑了。是你救了我。你为我背乡离井,你为我家也永回不去了。蓝五哥,我不会对不起你,我不会叫你伤心。我要变心,日头落,我也落!……”
蓝五在城墙上躺着,回忆着这些情景,这些话就像昨天才说过的一样,现在又清楚地响在他的耳边。……
蓝五又想起在路上的以个情景:
那是他们逃出来大约五六天后。平常他在路上住店、吃饭,都是兄妹相称。人家问起来,蓝五总是说:“送我这个妹妹上陕西,妹夫在宝鸡作银匠活。”
这天投宿瓦店镇。早上起来上路,渐渐走到伏牛山的深山里。他们顺着一条山路向西走着。
雪梅说:“昨天夜里我看也有两口子住在一个店房里。那个张罗的不就是两口子。”
“……”蓝五没有吭声。
“怕什么!”雪梅看了他一眼。
“小心没大错。”蓝五嗫嚅着说。
雪梅说“敢吃三斤姜,敢挡三条枪!既然敢跑出来,就不怕刀山火海,谁想盘问咱,咱就理直气壮地跟他讲:我们是夫妻!”
两个人又走了一阵,天忽然下起雨来了。一阵雨下来,山陂上打柴的,锄地的,还有放羊割草的,都背起家伙向家里跑了。路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雪梅高兴起来,她说:“蓝五哥,这条路现在成咱们两个的路了。我真讨厌路上这些人的眼睛!”
蓝五说:“你不是敢吃三斤姜吗,还怕人的眼睛!”
雪梅笑了。她忽然唱起来。这些天,雪梅忽然像换了个人。她变得活泼了,变得爱笑了。特别是只要一上路,她就心花怒放。她会唱很多戏,还会唱很多歌曲。这都是从留声机上学来的。有些歌曲蓝五还没有听过。在姓刘的财主家里时,她像个童养媳,连小声哼也不敢哼,现在在这深山荒径上,她敢唱了。蓝五是在音乐中陶冶长大的孩子,雪梅唱的歌他都能深刻理解。他觉得雪梅确实有一种融化和表现音乐的才能。在这条路上,他自己没有带唢呐,雪梅却好像变成了他的一杆唢呐,一杆会说会笑的唢呐。
又走一段路,雨下大了。路上的泥巴已经沾起脚来了。蓝五说:“不行了,咱们得避避雨。”他看了看,前边有一条小河,小河岸上张着十几棵合抱的大柳树。蓝五就拉着雪梅跑到柳树下边。
老柳树像一座伞盖,树底下的青草还没有淋湿.他们并排在树下坐下来。山涧的水哗哗地流着,雨点哗哗地下着,山峰被雨雾笼罩住了。雪梅把头钻在蓝五的衣裳襟下,静静地听着雨声。
一会儿雨停了,云彩像跑马似地向山后奔跑着,空中露出了一片蓝天。
雪梅用柳枝编了个柳枝花冠,她采了些野花插在上边,戴在自己头上。
蓝血笑着说:“像个新媳妇了。”
雪梅不吭声,又用柳条编了个帽子,戴在蓝五头上。
她随:“蓝五哥,咱们现在结婚吧!”
蓝五说:“怎么结婚呀?”
雪梅说:“咱们拜天地。人家说不拜过天地,不算真夫妻。”
蓝血说:“在这野地里怎么拜?连个天地桌也没有。”
雪梅指着蓝天说:“那不是天!那一块天就够咱们用了。地,咱们这脚下就是。”
蓝五看着她那高兴的样子,不想打落她的兴头。几天来,她对生活充满着新鲜感,她想着各种办法,各种点子来充分享受她拿到手里这一点“自由”。虽然这点“自由”是可怜的,但他们却更珍视它。就像刚从笼子里飞出来的鸟儿一样,在天空中飞舞着、盘旋着、鸣叫着,它不为任何目的,只是想试验一下自己身上长的翅膀。对鸟儿来说,翅膀就是它的自由。
蓝五理解她的心情,就意任她摆布。就说:“随你!你说初一,我就磕头了!”
“那你跪下呀!”雪梅先跪在地上。
蓝五和她并排跪在地上,雪梅和他共同向天空叩了一个头。这个姑娘忽然对天说话了。
她说:“老天爷!可怜可怜我们这两个苦命人吧!我们也是个人,不是骡子马,你要公平对待。从今后,蓝五哥就是我的丈夫,我就是他的妻子。我们两个,活,活在一块,死,死在一起!海枯石烂,决不变心。谁要是变心……”雪梅庄严地说着,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两行眼泪从她的两腮上流下来。蓝五这时被强烈地感动了,这个平常不大爱说话的男子汉,忽然大声喊着:
“天打五雷轰!……”
人约是蓝五的声音太大了,对面山谷里引起了一个回声:“天打五雷轰!”
两个年轻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蓝五第一次疯狂地吻着他自己的“妻子”。……

两个柳枝编的花冠顺着小河水漂走了。他们又开始了他们的“私奔”旅程。傍晚时候,阵雨又下起来了,山里边村子稀,看着有几处炊烟,要翻过沟去投宿,最少还得跑五六里。正在这时候,他们忽然听到两声狗吠。
雪梅吓了一跳。她说:“这里怎么还有狗?”
蓝五说:“有狗就有人家!”他们顺着狗叫的声音向山坡上走着。转过一片竹林,果然发现一个破庙。
庙已经倒塌得不像样子了。庙前的石碑倒着,老松树在地下卧着,山门已经没门楼,门框上边还残存着“香积寺”三个字。
蓝五叫了叫门,随着狗咬声,出来个老尼姑。老尼姑已经六七十岁了,头上缠了一条破黑手帕,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开了门。看了蓝五一眼说:“问路的?”
蓝五说:“师父,我们是过路的,赶不上店了,天也下雨了,我们想在这里借宿一夜。”
“这儿没有地方。”老尼姑说着就要关门。
雪梅忙过来说:“大娘,你行行好吧!我实在跑不动了,天也黑了,你收下我们这点小意思。”她说着把一块银洋放在老尼姑手里。
老尼姑看了看是一块雪白的银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她说:“你们跟着我来吧!”
领到一个小屋里,墙角上放着一套简单的锅灶。
老尼姑说:“你们是一家人吧?”
雩梅说:“是的,我们到陕西去。这庙里就你一个?”老尼姑说:“我师父死了,徒弟跑了。唉,……你们今夜就住到这个屋子里吧。你们还没有吃饭吧?”
蓝五说:“我们带的有干粮,有烧饼。”
老尼姑说:“光吃干粮还行?我给你们烧碗茶。”老尼姑说着拉起风箱给他们烧了半锅茶,还从一个破罐子里,给他们夹出来一碟子腌竹笋菜。
吃罢干粮,老尼姑说:“你们歇吧!门从里边能插住。”
雪梅说:“师父,你到哪里住?”
老尼姑说:“我好将就。大殿旁边还有个柴房。”
雪梅说:“我们送你去。”到了柴房屋里,只见放着半屋麦秸,大概是老尼姑平常拣来当柴烧的,麦秸上还铺了一张破席子,席子中间有两个大洞。
雪梅看了看蓝五小声说:“咱们住这儿吧!人家师父老了,怪可怜的。”蓝五就向老尼姑说:“师父,我们住这里吧!你还去住你的房子。”老尼姑说:“不行,那不像话,我收你们的钱,能这么委屈你们?”
雪梅说:“我们就住这里!我们是年轻人,不怕冷,你还回你自己屋子吧。”拉扯了半天,老尼姑争不过他们,只好自己回去了。临走她交代说:“这两扇门从里边能插上闩。另外,吸烟时小心点,这都是柴禾。”
蓝五说:“我不吸烟,你放心吧。”
蓝五刚把门关住,老尼姑又回来了。蓝五开开门,老尼蛄却把一条被子塞进来。蓝五说:“不用,不用!”老尼姑已经回身走了。
蓝五把柴禾平了平,席子铺了铺,又把那条被子抻了抻。他说:“睡吧!今天夜里没有查户口的,也不怕狼,可以安安生生睡了。”他说着起来插好了门。回过头来看雪梅时,却看见她在席上坐着,脸色惨白得像一张纸,瞪着两只惊恐的眼睛。
蓝五过来安抚着她问:“你怎么了?”
“不知道……”雪梅细声低说着,闭上了眼睛倒在他的怀里。
“你是不是有病了?”蓝五怜惜地看着她。
“……”雪梅摇摇头。她把蓝五的手拉了过来,放在自己的胸前,蓝五这时感觉到他手掌下的那颗心,像擂鼓似地要跳到他的手里来。……
夜雨,又沥沥淅浙地下起来了。初开始是在屋顶上沙沙作响,清新的雨味夹杂着山上松枝的芳香,向着屋子里飘送着。接着,檐着滴水了,它是那么均匀、而有节奏地滴在空阶上。一阵闷热之后,天上忽然雷电交加,一道道雪亮的闪电,一阵阵隆隆的雷声,接着是瓢泼的大雨,向山峰、向树林、向这座大庙倾泻着,一座座山峰突然像披上几十条飘带一样,挂上了奔泻的雪白瀑布。整个大地都像在战颤着,喘息着,在暴风雨中,它呈现着从来不曾有过的壮丽奇景。

一阵清脆悦耳的鸟声把蓝五吵醒。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窗外,雨住了,天晴了,太阳把灿烂的光线投射在夜雨洗过的松盖上,发出耀眼的青翠颜色。雪梅还在睡着,他把被子给她轻轻盖了盖。刚坐起来,雪梅也醒了。
她闭着眼睛轻声问着:“天晴了?”蓝五说:“晴了,天上连一片云彩也没了。”
“咱们就在这儿住几天吧,我不想马上走。”
蓝五到前边屋子里和老尼姑说了说,希望在这儿留几天,并且又给了她两块银洋。老尼姑高兴地把他们留了下来。上午,老尼姑到附近马嘴口集上买油秤盐,雪梅就在家里做起饭来。
她先擀了两剂面条,又炒了些老尼姑泡的酸菜。
蓝五笑着说:“想不到你做饭还做得这么好!”
雪梅微笑着说:“你当你娶了个请吃坐穿的媳妇吗?告诉你,我什么饭都会做。不光会做饭,织布、纺花、种地都会。我爹原来是个读书人,后来抽上鸦片什么活都不做。我们家十几亩地就全凭我这个大女儿哩。锄地,割麦子,打场,连牛都是我喂的。以后牛卖了,我还自己拉犁。”
蓝五说:“我可没有想到。就你那只白嫩的手也不像。”雪梅说:“手是这几年在刘家养的了。到将来你就知道你这个媳妇没有白娶。”
蓝五嘿嘿地笑着,他不会说笑话,他也不敢说。
雪梅烧着灶火,火焰把她的脸映得鲜红。她又深情地说:“蓝五哥,咱们跑到新疆,把姓名改了。用咱们的钱买十几亩地。再买头牛,盖两间草房。每年种一季麦子,再种点豌豆、菜豆、棉花。菜豆地里带几行芝麻,棉花地里种几棵南瓜。咱们两个一块下地干活,一块回来做饭。咱们不分……”雪梅在想着说着,好像他们已经住到了那两间新草房里,已经在他们的土地上干着活,说着话。
他们在这个破庙里整整住了七天。在这七天中,蓝五百般体贴地爱抚着她,安慰着她。蓝五也好像变了,他变得温柔了,聪明了,会轻声说话了,会观察雪梅的心事了。他总是顺着她,又仔细地驾驭着她。雪梅对他这种突飞猛进的变化也感到吃惊,她更感到蓝五可爱了。
爱情本来就是一所伟大的学校。它陶冶着人的性情,启迪着人的智慧。这个学校的课本是不尽相同的,但是效果却是相同的,只要人们正确地对待它。

蓝五回忆着这些情景,觉得又幸福又痛苦。他看着西安市的万家灯火,也不知道雪梅在哪一个楼里,哪一盏灯下,更不知道她和一个什么人在一起…-
第二天,他换了身衣服,准备去找延秋门巷36号。他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延秋门巷,等他挨着门牌数到36号时,他犹豫地停住了脚步。这是一所五间临街的水磨砖大房子,两扇黑漆大门,门前边有四级青石台阶。
蓝五上了两层台阶,他的心突突跳起来,他不敢去叫这个森严的大门。
他转回身来,却没有走,他在这条街上来回转游着。后来他怕街上的人看到他犯疑虑,就到对面一家小饭铺里要了两碗合罗面吃起来。他一边吃着面,一边隔着玻璃看着这个黑漆大门,两碗面用最慢的速度吃完了,那两扇大门还是紧紧关闭着没有开过。
他想着:“不等了。先回去和徐秋斋大叔商量商量,把过去的事全对他讲讲,他见多识广,看怎么办。”
他想着,低头走出那家小饭馆,最后又回头望了望那两扇门,就大着步走了。刚走到街口,迎面忽然来了一辆大黑漆方斗包车,拉车人跑得飞快,车上小锣叮当、叮当地响着,车上边坐着两个人,一个男的,有五十多岁年纪,花白头发高鼻梁,两只眼睛向外凸出着,嘴巴很宽,一口金牙露在外边,他穿了一身浅灰颜色的纺绸大褂,一根黑漆手杖靠在腿边。和他并排挨肩坐着的是一个艳丽的少妇,穿着藕荷色旗袍,套了一件重枣红色细羊毛衫,这个女人正是雪梅。
这辆包车虽然是在蓝五面前一晃而过,他还是看清了车上那个女人就是雪梅。他掉转头跟着车子喊着:
“雪梅!雪梅!”
包车停住了。他跑了过去又喊着:“雪梅!……”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雪梅喊着:“哎呀,表哥!你什么时候来了?……”
蓝五愣住了。“我……我……”他一句话没说出来,却感到有一双男人的锐利目光盯在他的脸上。蓝五觉得脑子里嗡嗡乱响,可是他终于抬起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雪梅发现他的眼眶和白眼球全变成红的了。
“这是你表哥?”那个男人问。
“是啊,我姑家的老大。”
“请到家里!”那个人说着摆了摆手,车子慢慢地拉到门口.蓝五在后边跟着,他真想扭回头走掉,可是那边雪梅又在叫他了。
拉车的捺了捺门铃,从里边走出来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她笑迎着说:“先生回来了!”那个男人用大拇指向背后捣了一下说:“有客人,太太的亲戚。”说罢头也不回掂着手杖先走进大门。
趁着拉车的往一个小车库里放车,蓝五小声地对雪梅说:“雪梅,我不进去了!我走了。”
雪梅着急地小声说:“你怎么能走?别怕!跟着我。你记好,你是我表哥!”
蓝五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他感到自己没有力气跨上那几层台阶。
这是一所中式四合院独院房子。客厅两边有四间耳房,中间有六扇朱漆洒金屏风,屏风后边是后院。
进了客厅,雪梅喊着:“徐妈,泡两杯茶!”
接着她把蓝五让到一张沙发上坐下。那个男的正在脱掉长衫换衣服。雪梅又故意用支使的口气说:“你把电扇开一下嘛!这么热。”那个男人说:“好。”雪梅又撒娇地说:“你给我倒一杯凉开水,我不想喝茶。”
“好。我的太太!”
在客厅里,雪梅竭力暗示出她是这个房子的女主人的样子,想让蓝五看出这个老头子得听她的,得由她摆布,可是蓝五这时候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只是呆呆地坐着,他感到自己那颗心,好像被人放在煎饼锅上煎熬着。
“听说你们家乡被黄河淹了?”那个男人和他谈话了。
“是啊!淹了几十个县,难民几百万。洛阳、陕州、潼关沿路都是。饿死的人可多了。如今光来到西安的难民就有几万,干什么的都有。拉洋车,发装卸工,进纱厂,卖菜,拣煤渣。……”蓝五忽然变得能说了。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逃荒,说着水灾,几乎不给对方插话的机会。但是他又不和那个老头子的目光相遇。老是把脸朝着雪梅讲着,他说了很多话,自己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吃午饭时候,菜很多,蓝五胡乱吃着,什么味道也没有吃出来。吃罢饭,蓝五要走了,他觉得在这个地方再待上两个钟头就要晕倒。
雪梅也没有强留他。她和自己的丈夫把蓝五送到大门口,忽然说:“你不是回北关嘛?坐公共汽车走吧。”
“不用,我走着回去。我走惯了。”
雪梅说:“好远呢!坐车吧。我送你到公共汽车站。”她回头又对那个老头说:“一点了,你也该睡会儿午觉了。”
她的丈夫说:“好。我不远送了。”
“砰”的一声,当两扇大门从他们背后关上之后,雪梅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强装出来的笑容已经完全隐没了。他们并排在大街上走着。他们反而噎住了,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快走到街口时候,蓝五问:“刚才那是你男人?”
“……”雪梅点点头,又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
蓝五嗫嚅着说:“雪梅……我想……咱们见这一面算了!你现在吃穿不会发愁了,我还是个穷艺人!以前的事情都别再去想它了。……”
蓝五痛苦地说着,雪梅的眼泪止不住地向脸上流着。她说:“监五哥,他们骗我了,在卢氏县我等了你半年,他们不让我见你,后来说你……死在监狱里了……我要知道你还活在世上,我说什么也不会走这一步!”
蓝五说:“雪梅,你就只当我在卢氏县监狱死过了!那时候,咱们都太年轻,我把你从老家领出来,我对不起你……”
“是我对不起你!”雪梅又擦着眼泪说:“蓝五哥,你为我差点把命送掉。可是你知道我为你也受了好多苦啊。蓝五哥,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住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你。”
蓝五说:“算了吧!你别管我。”
“不,咱们一定得把话说透!”
“要不,车站附近城墙下有一个窝棚,就到那儿去?……”
“好,明天……明天上午你到中正门下等我。你可千万要去。”
蓝五黯然地点了点头,眼圈又红了。两个人默默无声地流着眼泪,等着汽车,两趟汽车走过,蓝五还没有上去,他们还在无声地对泣着,一直到第三趟汽车又来了,蓝五咬了咬牙,跳上了汽车,他透过车窗向车站看了看,只见雪梅还在抽噎着擦着眼泪,他忽然感到自己心里一阵隐隐作痛。……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
乌自高飞,罗当奈何?
——古代民歌

雪梅自从在秦家遇到蓝五以后,她的心就像在一井死水里,突然投进一块石头,又掀起了汹涌的波浪。这些波浪虽然埋藏在地层深处,但却像火红的岩浆,重新燃烧起这个少妇对生命、对爱情和良知的追求。
她约定第二天和蓝五在中正门见面。由于失魂落魄,吃晚饭时,竟把一瓶白酒当作醋,倒在一盘鸡丝拌粉皮的冷莱里。徐妈包的烧麦本来只有杏核那么大,她用筷子往嘴里填时,却是那么艰难。她觉得喉咙好像忽然细了许多,每咽一口菜就像吞锯末一样难受。要不是她丈夫孙楚庭坐在对面,她早把碗推在一边了。女人是天生的演员,她不让自己脸上写出任何透露底蕴的文字,男人却是一个敏感的观众,在观察破绽方面,再笨的人也是天才。
孙楚庭今天食欲好像特别好,吃烧麦时候,他嚼得特别响,两颗包金的牙,在电灯光下闪闪发光。雪梅忽然感到那一排发亮的牙齿好像一架金属机械,它在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她年轻的生命。
好容易等到上床睡觉以后,雪梅瞪着眼睛看着那在夜色中的天花板。她故意呼吸得很均匀,慢慢拣出脑子中积存着很多记忆的一团乱麻。回忆也需要环境。在这一张狭窄的床上,她无法将那么多凌乱的思绪,整理得有条有序。人的掌管记忆部分的大脑,却又是一个碰不得的闸门,一经触动,它便不绝如缕地重新涌现出来。唢呐的凄婉旋律,麦田地里略带甜味的泥土味道,香积寺嘈嘈的夜间急雨,蓝五两绺粘在额头上的长发……这些形象、声音、气味一齐向着她的耳、眼、鼻、口袭来。它们不但历历在目,而且比原来更加细腻而鲜眼地展现出来。
她记得和蓝五最后一面是在卢氏县的监狱木栅栏前。那好像不是一座监狱,而是一条把门堵死了的走廊,上边钉了几根粗大木条。蓝五看到她时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后来的表情她记不清了,因为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们审问过你了没有?”雪梅急切地问。
“过了一堂了。他们说我是‘拐带’,拐骗良家妇女。”
“我要上堂说清楚,不是你‘拐带’我,是我‘拐带’你!”雪梅大声说着,她也不知道“拐带”是什么意思。
蓝五低下头沉默了好大一会说:“算了吧,雪梅,我们原来想得都太容易了。地上铺着条条大路,就是没有我们走的。你该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能远走高飞就赶快远走高飞吧,我,你不要管了!……”蓝五说着掉下泪来。
“不!我要请人写状子和他们打官司辩理,难道说我一辈子就应当嫁给那个傻子?”
蓝五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在流泪,他无法回答雪梅提出的这个问题。
两天后,雪梅从县府前街一家小店被叫到警察局,也被看押起来了。据说是要通知项城县她的婆婆家来“赎人”。两天后,她的公公刘书经,带着她姑家的表哥从项城县果然来了,最使雪梅难堪的是她见到她公公那一天。
她从看押的班房被叫出来,院子里站了很多人,她低着头走着。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千层底布鞋。这双鞋子是她亲手做的,鞋底鞋帮上每一个针脚她都熟悉。她吃了一惊,猛抬起头一看,却是公公刘书经!大约是由于关在班房里的恐惧和孤单,加上他们总算在一个锅里吃了几年饭,见了公公,她忍不住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爹!”
刘书经把脸一板说:“你还有脸叫我!”
就在这时候,跟着来的那个表哥跳过来,在她脸上打了两个耳光。
一阵羞愧和愤怒使她麻木了,她眼里冒出了金星,她觉得她面前又张起了一面大网,一张遮天盖地无边无际的网…-
县警察局长指着雪梅问刘书经:
“这是您家的人吧?”
“是的,长官,她跑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刘书经不住地点着头说。
“为您这个案子,我们局子里的兄弟,可没少费力啊!忙了几天几夜!”
刘书经忙说:“是的,是的,让老总们费心了。”
警察局长说“人您可以领走,不过盘查这案子的费用你要拿出来。”
刘书经说:“是的,皇帝老子也不能白用人,这我清楚,”他看了雪梅一跟,“咱们……到屋里说吧……”
刘书经到屋子里不知道和县警察局长咕哝了些什么,只见出来的时候,县警察局长的眼睛和嘴变成了三条横线。他说着:“不客气!不客气!”还拍了拍刘书经背上的灰尘。
她的那个表哥走到她跟前,故作威严地喊道:“走!”
“我不跟你们走!”雪梅大声喊着。
那个表哥挽着袖子又要来打耳光,刘书经走过来温存地说:“雪梅,回去,回咱家,回去不打你!你在这里算个啥名堂,跟我回去吧!”
刘书经劝着,雪梅眼中流出了泪,她开始挪动了脚步,她的眼中又出现了她屋子里那些箱子、柜子、盆架、镜架,还有那一张漆得发亮的顶子床。床围板上透花刻的那一只卧在松树下的小鹿,似乎又向她睁开了眼睛……
他们在大街上走着,这天正是县里逢双集日。卢氏县出产的山里红,一个山里红有核桃那么大,红里透紫,皮薄肉厚,街两旁摆的都是卖山里红的摊子,看去耀眼锃光,像鲜血染成一样。大约红的颜色给人有一种兴奋的感觉,雪梅感到又产生了勇气。就在这时候,她发现大街上丢着一只黑圆口旧布鞋!
她一下怔住了。这是蓝五前天被送到警察局时,挤掉的一只鞋!她顿时想起蓝五在监狱里赤着一只脚走路的样子,她又想起蓝五站在监狱木栏后的那张凄楚的脸,……她的心在怦怦地跳,她血管中的鲜血好像要迸射出来,她突然像一头野鹿一样,飞跑过去捡起地上那只鞋,撒开腿撞挤着人群向城外奔去……
待她清醒过来时,她又被绳子捆住了。
刘书经和他的外甥捺着雪梅使劲地往一辆架子车上缚,雪梅挣扎着,弹腾着,嘴里喊着:“我不走!我不跟你们走!……救人啊!救人啊!……”
赶集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没有一个人过来劝解,他们在旁边议论着:
“‘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人家骑来任人家打’!你有什么办法。”一个老头叹息着说。
“他们把这女人带不走!男‘拐带”还在监狱里。”一个客店掌柜见惯不惊地说着。
“怎么不打呀!十个耳光就把她的杨花水性打过来了!”一个大脑袋的屠户说。
“打过了。”又有人说。
…………
雪梅仍在嚎叫着,挣扎着,就在这个时候,孙楚庭从西头走过来了。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身米黄色杭纺裤褂,手里拿着一支紫竹镶玉笛子,头上还戴着一顶全县仅见的一顶银灰色博士帽。
卢氏县的各商号都认识这个四十多岁阔绰的陕西人,他是国民党交通部潼关段缉私处长,来卢氏县已经半年。
他听到一个女人在呼叫,继而看到一头散乱的长发和一个修长苗条的身躯。他分开众人走进人群,挡住刘书经问:
“您怎么这么野蛮!光天化日之下,把一个人往车上捆。”
刘书经说:“她是我的儿媳妇!她是跟人私奔出来的!”
“你也不能这样来捆她呀!她为什么私奔,和你儿子打架了?”
“他儿子是个傻子!”雪梅大声哭喊着说。孙楚庭看了雪梅一眼,对刘书经说:“啊,要是这样,你更不能把她绑走!”
经孙楚庭这么一拦,看热闹的人都说起话来了,有的说:“老先生,算了吧,你把她的人绑回去,你把她的心绑不回去,她的心已经变了,她是个活人,你能整年捆住她?”也有的说:“捆绑不能作夫妻,你儿子要真的不傻不呆,你可以再娶一个。”
还有的附在他的耳朵上说:“老先生,你眼头活一点;这个陕西人是个大官,连县长都得巴结他!”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劝着,刘书经也没了主意,他拍着胸膛大声喊着说:“我花的是钱哪!为娶她我花了八十块现洋,四大石小麦!……”雪梅挣着绳子喊着说:
“我还你!我这一辈子就是当牛当马也要还你这笔账!我到你家时才十七岁,我那时不懂事!……”她说着又抽泣起来。
孙楚庭拉着刘书经说:“你不就是为这八十块钱嘛?”刘书经说:“是啊,还有四石小麦,我不能人财两空啊!”
“我替她赎了!”孙楚庭说着,围看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啧喷声。
雪梅这时才看清这个戴着金丝腿眼镜的人,吃惊和感激的心情驱使她向孙楚庭跪下来,她觉得她得救了,她从看过的戏曲和鼓书中,常常听到人到难处,往往会遇见“贵人”搭救,她大约也是遇到“贵人”了,不过这个人又不大像戏上那些“贵人”,他为什么老看自己……
孙楚庭在一个饭店里和刘书经办完了人契手续,刘书经解着雪梅身上的绳子对她说:
“我走了,从今以后,你再别提我刘家的一个字!”
“……”雪梅咬着牙没有吭声。不管怎么说,身上的绳子总算解开了,至于前途,是江是海也只好以后再说了。

早上,孙楚庭坐上包车到南院门去上班后,雪梅赶快打开箱子换衣服,她要去车站附近那些难民窝棚。她没有敢穿旗袍,也没有穿高跟皮鞋。她换了一身当时流行的海昌蓝布做的学生制服,她对着镜子淡淡地擦了点胭脂,却没有敢抹口红。
她对徐妈说:“我到王太太家去,有点事。”说着在箱子里抓了一叠钞票塞在口袋里,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
在延秋门胡同口叫了一辆黄包车,跳上车后,她看了看表,刚八点十分。
西安的初秋是爽朗的,湛蓝的天空像扫帚扫过一样,没有一丝云彩,从西边黄土高原上刮来的风,已经发出飒飒的声音,它悄悄染着路旁杨树的叶子,桐树的叶子。柳树依然浓绿成荫,千条万条低垂着,摆动着,好像在显示着她倔强的生命。
在抗日战争中,西安像雪梅自己一样,几乎每天都在赶着时髦,改换着服装、发型。街上的小汽车多起来了,夜里的霓虹灯把钟楼四周映照得五彩缤纷。服装店橱窗里第一次出现了穿着西服梳着飞机头的模特,冷饮店在门前挂的“冰”字旗上加上了英文。
靠近城墙的街道上开始出觋了工厂,有摇鼓风机的铁工厂,有木机改装的毛毯厂,大部分是制造军需产品,也有为这个人口骤增的城市服务的,最有代表性的是轧面条机和弹棉花机。
西安又像一个顽固的乡下老人,高大的青砖城墙,巍峨的钟楼、鼓楼和城楼,这是它结构的主体,不管在它身上换上什么胸章、领带,它还是一座中国古城。
雪梅来这里已经三年多了。自从在灵宝县金城旅馆那一个使她惊惧的夜晚之后,她成了孙楚庭的姨太太。抗日战争后,他们搬来西安,城市的纸醉金迷生恬,使她逐渐麻木起来,她学会了打麻将牌,学会到大菜馆里点菜。每逢她从开元寺经过,看到霓虹灯下站着的那些涂着口红的妓女时,她暗自感到优越。在端履门人市上,看到那些头上插着草标,被出卖的那些逃荒难民姑娘时,她又感觉到庆幸。每逢在这种心情时,她对孙楚庭是温柔的、体贴的,她让他恣意地享受着自己的青春,同时也打捞着她自己的青春。但是有时候她又是惆伥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自身的重量,像一丝幽魂,又像别人一个影子,从刘家那个鸟笼子飞出来以后,她并没有在天空自由飞翔,而是被装进另一个笼子!尽管这个笼子要比那个笼子华丽得多,但笼子还是笼子!
尽管现在是锦衣玉食,她对和蓝五共同出奔的那两个多月生活,仍然无限怀念,不管再接触多少男人,她总觉得她的身躯,她的灵魂是属于蓝五的,她虽然和蓝五在一块生活过两个多月,但她感觉上那一段却是一辈子。感情的火种只要没有变成灰烬,哪怕只剩一点火星,它仍然要燃起熊熊大火。
黄包车到了中正门,她下了车付了钱,四下张望起来。她后悔没有和蓝五讲清楚在什么地方等,她又想到自己这一身打扮,说不定蓝五会把她当成个男的。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还带了个口罩。她刚去掉口罩时,从城门洞旁跑过来个人紧紧地把她的胳膊抓住。
她扭头一看是蓝五,忙问:“有地方没有?”
“你真的来了!”蓝五感动得要哭。
“先别说!……”

徐秋斋没有见过雪梅,不过他听蓝五讲过她的事。这两天他看到蓝五又兴奋又沮丧和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心里暗暗捏着一把汗。老头儿凭着他的经验阅历,知道“奸近杀、赌近盗”。大凡男女私情,争风夺艳,弄不好就要出人命!至于爱赌博的人,十有七八最后沦为溜门撬锁、割包偷钱的盗贼。
昨天夜里,他曾经劝过蓝五说:
“算了吧,能死了这条心就死了吧!她在十八层天上,咱在十八层地下。你沾惹不起!再说,真情真义的女子天下能有几个?大多像贪嘴的猫儿。”
“雪梅可不是那种女人!”蓝五分辩着说。
“人会变啊!”
“她不会变。”蓝五执拗地说。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变心?”
“我没有变,她就不会变。……”
徐秋斋再往下说,蓝五不回答了。他像泥胎似地坐在那里,瞪着那双血红眼睛,徐秋斋说什么话,他根本没有听见。
徐秋斋看到他这个样子,又可怜起来他了。他知道人的感情的热度,“色胆大似天”,人在这种热烈感情驱使下,可以投海,可以跳崖,可以放火,可以长街杀人!蓝五是个痴心汉子,这些年来,虽然是个孤身独条子,在赤杨岗村里住了几年,没有任何闲话。来到西安大城市后,也是庄重处世,向来没有到不正当的地方去过。
夜里,蓝五痛苦地呻吟起来了。徐秋斋人老瞌睡少,听得清清楚楚。老头子虽然是个读“四书”“五经”出身的孔门弟子,这时也动了恻隐之心。他想到蓝五这些年闷声不响,心里总好像包着一包东西,眉宇间总有一种苦楚的表情。现在他明白了。可是这事情太危险了!蓝五这时又说起梦话来。徐秋斋又想到蒲松龄的《聊斋》上写了那么多貌美情重的狐狸仙,如果现在能有个狐狸仙变成雪梅来安慰安慰蓝五也好。唉!人活在世上,罪孽太深重了。……
早上,徐秋斋收拾纸墨笔砚,准备到邮局门口,摆开桌子给老乡们代写书信,蓝五兴奋地红着脸回来了。徐秋斋忙问:
“怎么,她没有来?”
“不,就在门外,”他说着向门外喊着:“进来吧!徐大叔起来了。”
雪梅环顾了一下四周,快步进到了窝棚里,当她看到屋里这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头时,脸上突然飞起了一阵红晕,连耳朵唇和雪白的脖子也变成了绯红颜色。
她低着头轻声说着:“徐大叔,您好!”
“好!好!”徐秋斋连忙答着,就在这一刹那间,徐秋斋感到这个破旧的窝棚,四周壁上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光辉,好像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喷薄着霞光的朝阳。
囿于“非礼勿视”的读书人规矩,徐秋斋只向雪梅瞥了一眼。可是就在这一瞥中,老头子已经看清楚了。这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妇,像杏花颜色的脸上,长着一双顾盼流动的星眼,有点像男人的高鼻梁,显出一股英俊神气,嘴巴略有点宽,但配在这张圆脸上恰到好处而且更显得大方。
“怪不得,……”徐秋斋心里想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过去只在书上读过,原来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
徐秋斋是个知趣的人,他说:“你们说话,我今天得去南关看个乡亲。”
雪梅不好意思地说:“大叔,你就坐着吧,咱们都是乡亲,一块说话吧,不妨事。”
徐秋斋说:“不!我们约好的,他在等着我。”说着走出门去,又回头把门关好。他走了几步,寻思着:这一个窝棚,墙像纸糊的一样,一无里间,二无后门,万一有什么人闯进来,岂不吓坏了这两个苦命的年轻人!“今天不去邮局摆摊子了!”他绕过门口,在路旁一棵大榆树下坐下,眼腈瞧着自家门儿,替他们“放着哨”,任一片片黄叶向自己身上飘落。

徐秋斋走后,雪梅伏在门缝上看他渐渐走远,心中有些疚意地说:
“这老头儿挺有意思!”
“……”
她又下意识地用手指头摸着铁门鎝儿说:“你们这个门全是缝!”她捏了捏门鎝儿又放下来。她不敢往门扣上扣。
雪梅说了两句话蓝五没有回答,雪梅还只当他在收拾东西没有听见,她回过头来,却见蓝五直挺挺地在席子上坐着,两只眼睛痴呆呆地看着她在傻笑!
雪梅觉得有些不对,她含嗔地逗他说:
“你把我忘干净了吧?”
“……”蓝五没有回答,还在看着她傻笑。
雪梅又深情地看着他说:
“总算看到你了!看到我的亲男人了!”
“……”蓝五仍然没有回答,脸仍在傻笑。眼中却潮湿了。
雪梅这时才发现他眼睛发直,傻过去了。她大吃一惊,急忙跑过去跪在蓝五的面前,用两手抱住他的头摇晃着喊:
“蓝五哥,你怎么了?你……蓝五哥,我是雪梅!你怎么了?……”
两颗大的泪珠从蓝五眼中滚出来,他浑身激烈地抽动着,忽然“哇”地一声哭起来。他咳嗽着,抽噎着,好像要把这些年咽在肚子里的泪水,一下子倾倒出来。
雪梅还没有见过蓝五这样难受地哭过,她自己心里像刀子割一样地痛,也不顾蓝五脸上的眼泪鼻涕,她一把把他的头紧紧搂在自己的胸脯上,在他的头发上擦着自己的眼泪!
眼泪是一剂清醒剂,它会调整人们的感情。如果人类没有眼泪,恐怕要有一些人变成白痴。眼泪又是疏导感情的渠道,它可以把积郁、痛楚、悲伤,顺着一条条小溪流排遣出去,使人感到轻舒,感到徐缓,感到宣泄后的宁静,感到激动后的平缓。眼泪也是一种语言,这种语言有它自身的节奏和旋律,有它自己的音符和形象。“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是一种语言;“酒入诗肠,化作相思泪”又是一种语言;“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壮怀激越的语言;“泪飞顿作倾盆雨”,则是浩瀚苍茫的歌声。
蓝五哭了一阵之后,收住了泪,低着头长吁短叹,默默不语。雪梅说:
“蓝五哥,你打我两巴掌吧,或者咬我两口!”蓝五摇摇头,却还是不作声。
雪梅替他擦着脸上的眼泪说着:“在卢氏县我整整等了你一个冬天,到监狱去打听过几次,他们说你和一些犯人都被送到南山里去烧木炭了。我又等到春天。就在二月初二那天,县里派人送来了一包血衣!我打开看了看,有你那个带条的小褂,还有你那一条翠蓝布夹裤,褂子和裤子上全是血,我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他们说你在南山砍老栗木时候,从树上掉下来滚到深崖里了!……我当时两只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了,一下子晕倒在床上。”雪梅说着扑簌簌地掉下眼泪,“那天夜里我喝了半瓶煤油,谁知道煤油没有把人毒死!……”
“那时候你在谁家?”蓝五问。
“就在老孙家。那时候他是潼关段的缉私处长,还做着收购生漆、桐油生意,他在卢氏县有个临时公馆。”接着雪梅把孙楚庭怎样替她赎身的情况说了一遍,蓝五叹了口气说:
“我全清楚了!”
雪梅寻根究底地问:“蓝五哥,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活下来了?”
蓝五说:“不说这些吧!”
雪梅说:“不!我好容易找到你了,你要对我讲清楚,我什么话都对你讲。”
蓝五有些不好意思,他只低着头问:“在你接到那一包血衣以前,那个姓孙的找过你的……麻烦没有?”
雪梅“唰”地一下脸红了。她诚实地、不假思索地说:“当时他公馆里还有个做饭的老妈子,我平常和那个老妈子在一个屋子住。……他这个人平常爱动手动脚,不过我那时不懂,我想着他是大官。后来他叫徐妈——就是那个做饭的老妈子向我提出来了,说他在天水老家的太太整年有病,也不会生育,他要娶我当姨太太,我当时就回绝了他!我说除了蓝五我谁也不嫁,我等一辈子也要等他!……”
蓝五说:“大约就是你这一句话,差点儿害了我的性命!”
雪梅忙说:“我没有害你性命啊!”
蓝五说:“雪梅,你当然不会,可是有人要害死我。不错!我被送到南大山去烧木炭,可只去了两个多月,县里来了两个法警解我回县。说是项城县来了原告的代表,叫我到县对质。回来路上,这两个法警不知道是和我混熟了,还是听我吹唢呐听服了,他们对我说了实话。说是一个姓孙的使了钱,叫在路上把我弄死!他们两个不想为三十块钱害一条命,才叫我换了身衣服把我放跑了!……”
雪梅大瞪着眼睛问:“真的吗?”
蓝五激动地说:“卢氏县那两个法警一个叫刘田,一个叫殷磁耐,你可以去打听。”
听蓝五这么一说,雪梅一下子像热身子掉在冰窖里一样,浑身发冷,手脚冰凉。她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孙楚庭很多面影,这些面影埋在她记忆里大多是笑脸,而这种笑脸今天却突然变得狰狞起来:红发长舌,青面獠牙,……
几年来遮在雪梅眼前的帷幕总算拉开了。她一直觉得孙楚庭这个人虽然有些令人讨厌的地方,但他的心好,没有想到他还敢谋杀人!而且几年来一直把她蒙在鼓里。
“人面兽心!”她重复地说着,“我欠他的这笔债算是还清了。”
蓝五知道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却没有吭声。他不想涉及雪梅的“家事”,只苦笑着说:
“从卢氏县跑到咱老家,才知道我师傅也被刘书经逼死了!我怕你公公再找我要人,就到处流浪,后来在赤杨岗给人打短工顾嘴,在赤杨岗住了两年多,黄河被扒开口子,咱们家乡几十个县全淹了。从洛阳随着难民逃荒到灵宝县阌帝镇,火车不开了。我打问了一下,那里离卢氏县只百十里,就偷偷跑到卢氏县。到卢氏县又找到咱们住过的那家小店,店掌柜已经死了,剩下个老婆在卖大碗茶。经打问她,才知道你们早搬到西安几年了。我又连夜起早路跑到西安。在西安,我什么营生也没有找,也没心思干。就拿着我一支唢呐要饭。整整要了一年多,西安城几百条街我都串遍了,几万家的门口我都吹着唢呐乞讨过,就是没有到过你这延秋门36号!……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师兄,他把我介绍进了‘醒狮剧团’吹唢呐,日子才好过了点。不过,一有空,我还是满街串,我想,总有一天会碰上你的……谁想到会在秦家办喜事的宴席上碰上了你……”
蓝五痛苦地叙述着,惨笑着掉着泪。雪梅感动得身上每条血管都好像要爆开一样,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脸颊热得烫人,她可怜蓝五,她感激蓝五!她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种激情和爱怜,却像疯了似地把头拱在蓝五怀里,嘴里不住喊着:“好哥哥!亲哥哥!有良心的好哥哥!……”
蓝五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自己胸前像波浪一样摆动着的这一头黑发。他好像醉了,多少年干枯了的心灵上,忽然被洒上倾盆大雨,他感到了满足,他感到了幸福。他把自已的脸往下俯着,可是就是在这一刹那间,一股陌生的异香钻进了他的鼻子。
这是雪梅的头发上进口香水的味道,这股香味像一条深沟似地在蓝五脚下裂开!
“这是雪梅吗?”他这时又听着雪梅亲昵的喊声,觉得这些语言也是陌生的。雪梅不会这样叫他……
生活的烙印对人是如此敏感,以致使他本来张开的双臂,又软瘫地放了下来……

十月的天是太短了。
徐秋斋在路旁榆树下坐了一个上午,又坐了一个下午,一直到车站的路灯亮了,还不见自己窝棚的小门闪开。他想着:“能说几火车话,年轻人?咳!……”他担心雪梅回去晚了会出什么事,就抖了抖满身的黄叶,放重着脚步来到窝棚门前,先咳嗽了两声,向屋里喊着说:
“蓝五,把火柴给我。”
窝棚门开了。雪梅先走出来,她低着头,可是徐秋斋还是看到她哭得红肿的眼睛。……
第二十六章 卷葹草
楚有卷菇革,
按心犹不死。
——古诗
雪梅和蓝五,在徐秋斋的窝棚里会过一次面后,这个泥墙席顶的破旧茅棚,成了雪梅心灵上的圣殿。她老是想念着这座窝棚,回忆着这座窝棚。这里重新点燃起她对生命和幸福的强烈追求,这里存放着她多年干枯、现在又复萌的爱情种子。比之在延秋门巷住的青堂瓦舍,她更爱这座窝栅。茅屋也有四堵墙。人类开始建造房子,除了躲避风雨和野兽之外,还要存放他们的爱情。房子和墙壁创造了家庭,房子和墙壁也发展了人类的爱情。
雪梅向这个窝栅里来的更勤了。她知道白天蓝五经常到这里来休息。所以不管是上街买东西
或是逛商店,只要还有一个钟头的空儿,她就要拐到这里来。有时候她会撞上门锁,徐秋斋不在家,蓝五也没有来。门上锁着一把冷冰冰的铁锁。即使是这样,她摸一下门锁,在门口站上三五分钟,也觉得舒服和宽慰。有时她怕徐秋斋老头不高兴,下决心以后不来这里,但这种决心最多只能坚持三天,到第四天她就管不住自己的两条腿了。通往车站的那条大街,就是满路泥泞,在她眼里,也好像是洒满了鲜花。
为了不使徐秋斋厌烦,她每次去都带些吃食。周济老家来的贫苦难民,这也是她经常来走动的理由之一。有一次蓝五没有在,她送来半袋馒头。她对徐秋斋说:“徐大叔,以后你自己不要蒸馍了。一个老人家能吃多少,我们家有专门做饭的老妈子,吃完我再给你送,现在天气凉,也坏不了。”
徐秋斋说:“雪梅,以后别这样费心了,我们能过得去。小晴如今在毛毯厂,歇班时回来,还能帮我料理料理。你们也是一家人,来得太多了……不好。”
雪梅说:“没关系。谁没有三亲六故?我在这里连个亲人也没有。你们就是我的亲人。”她说着眼圈湿了。
雪梅走后,徐秋斋把半袋馒头倒出来往篮子里拾。发现口袋里还有个纸包。纸包用一根毛线捆着。徐秋斋打开纸包看时,里边包着五十元崭新的钞票。
徐秋斋看着这些钱,被雪梅的一片痴心感动了。这些天来,雪梅像丢了魂似地往这里跑,她好像在寻找一个失去的梦。那个梦大约是给她的印象太强烈、太深刻了。所以她希望把那个梦再捡回来。
徐秋斋窥察着,雪梅是个将近三十岁的少妇了,现在又过着锦衣玉食的优越生活,本来像她这样的年纪和经历,已经不是女
孩子的徇情私奔的年龄了。可是雪梅却不然。她身上依然蕴蓄着那样炽烈的爱情。她拼命地爱着蓝五。她好像决不服从老天爷给她安排的命运。
“他们会有啥结局呢?”徐秋斋长长地叹了口气,他预感到,这件事不会有什么好结局。他后悔自己不该搅到这团乱麻中。可是他又可怜雪梅这个痴心女子。他叹息着他对这两个青年的“恻隐之心”,是有点过分浓烈了。
过了两天,蓝五来了。徐秋斋对蓝五说:“前天雪梅来了。送来了半口袋馒头,里边还放了五十元钱,这不。”他说着把钱放在蓝五面前。
蓝五说:“徐大叔,这是她送给你的。”
“我不要。”徐秋斋说:“君子无功不受禄,我不能花人家的钱。一个砚台,一枝秃笔,就顾住我的吃喝了。”接着他又劝蓝五说:“蜢虫飞过去还有影子,何况是个人?‘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我真怕你招祸。”
蓝五愤愤地说:“雪梅是被他骗去的。他也不是明媒正娶。人是他从我手里夺去的,他也不过凭着他有钱有势。”
徐秋斋说:“话虽这么说,一碗水已经泼到地上了,你还想收起来?”
蓝五说:“衣服扣子扣错了,可以解开重新扣扣,别说一个人要过一辈子。”
徐秋斋没有想到蓝五这么执着,他看了他一眼说:“人的婚事毕竟不是衣服扣子。要像衣服扣子那样简单,人世上也没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另外,你也不能野地烤火一面热,雪梅她怎么打算?她能吃得了苦吗?她能抛掉那‘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享受吗?……”
他们正说话间,屋门“吱吜”一声被推开了。门口站着雪梅,她穿着一身湖青色线春做的夹袄夹裤,脚上穿着一双布鞋,看上去素雅大方。她先看了蓝五一眼,又笑吟吟地面朝着徐秋斋走进屋里,她手里提着一大包蛋糕,蛋糕上的油把纸全渍透了。
徐秋斋说:“雪梅,以后你来别再花钱买这些东西了。庄稼人粗茶淡饭吃饱就不错了。整天吃点心,心里还觉得造孽哩!’’
雪梅解着点心包说:“你没有牙,这鸡蛋糕好嚼。”说着挑了两块递给了他,又悄悄捏了两块塞在蓝五手里。
徐秋斋吃着蛋糕,雪梅又从提袋里取出一块布料说:“徐大叔,这是我给你买的一丈四尺黑布料子。你那个旧袍子面该换换了。上上下下都是洞。像鸡子啄过一样,穿上也不暖和了。”
徐秋斋说:“其实补补还能穿一年。人老了,还讲究个啥。”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极为感激。老头儿正在发愁入冬怎么换季,因为邮政局的门口是冲风口,他确实需要一件挡风的棉袍。
三个人正在说着话,都是些没有盐味的淡话。雪梅的两只眼睛,左右顾盼,却总离不开蓝五的脸。她对徐秋斋说着话,眼睛却瞟着蓝五说:
“本来我昨天就要来了。这两天老出不来。老孙家的两个侄子来西安了,要报考力行中学,还得每天招待他们,今天早上才把他们送走。”她说罢把两只水葡萄似的眸子收转回来,又看看徐秋斋。
徐秋斋人虽然老了,脑子却像镜子一样清亮。他明知道雪梅这话是说给蓝五听的,自己还得陪着点头。雪梅这次来,他本来打算自己就在屋子里坐着不动,不再给他们行方便。可是现在看到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好像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自己又动了恻隐之心,他顺手提起个酒瓶子说:
“你们坐,我去北关打点酒,晌午回来。”说着走出门外,将门掩上。这时他摸了摸口袋,口袋里却没有装一文钱。他回过头来看了看门,又不好意思走进屋里去。没奈何,只好提着空瓶子,一晃一晃地在街上转游起来。

“以后这里不能来了。”蓝五抚摸着雪梅的头发说。
“为什么?”雪梅问。
“徐大叔不高兴。”
“……”雪梅低头不吭声了。
蓝五叹了口气说:“徐大叔是怕招惹是非。另外,也为我们操心。小睛晚两天要从厂里搬回来住,我是她一个长辈,在孩子们的面前,我不想让她看出咱们的关系。”
“那么,以后怎么办?”雪梅问。
“慢慢淡了……算了,”蓝五答。
“我……淡不了!”雪梅说着低下头,使劲咽着眼泪。她又说着:“蓝五哥,我最怕你说这一句话,你不要说好不好?这些天来,你没有看出来,我是多高兴啊!我一来到这个小茅屋里,心里就像一朵花,扑拉拉地全开了。我觉得自由!我觉得痛快!我可以和你交心说话,和你什么都谈。我就想着,恐怕真正的夫妻也没有咱们这么亲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离不开你。不是为了别的,我要有一个说知心话的人,要有一个朋友。可是……我找不到。”她说着痛苦地摇着自己的头。
对于雪梅这种心情,蓝五是非常理解的。雪梅从小被刘家买去当儿媳妇,丈夫是个白痴。她没有同伴,没有同学,没有姐
妹,没有亲人,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谈心的人。她的一张嘴巴只是为了吃饭,而不是为了说话。两个人从刘家“私奔”逃出来后,雪梅的嘴整天闲不住。有时候夜里还要把蓝五叫起来说话。她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世界。她要把一切感受都要讲给蓝五听。大约是当时的印象太深了,分离了这几年,两个人的年龄和经历都有了变化,但他们对这种幸福的留恋都保存在记忆里。对雪梅来说,蓝五既是她的朋友,又像她的父亲,是她的兄长,又是她的孩子。总之所有男性的爱,她在他身上都能感觉到、享受到。而雪梅对蓝五来说,她像一支精巧的唢呐。蓝五把它拿在手里,很快就能找到它的音阶,他对它的音色、音量是如此熟悉,他能够把他的喜怒哀乐,全部通过这支唢呐表现出来,他能够用这支唢呐来倾诉他的喜悦、悲哀、思念和希望……
对眼前这种局面和发展,雪梅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去想。她还沉湎在两个人的重逢的欢乐中,她只想和蓝五多见面、多相会,别的什么也没有想。
停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蓝五哥,你到我家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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