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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_11 王火(当代)
  本来,童霜威想假装生病,找个私人医院住住,好回绝叶秋萍。既是真的病了,去住私人医院又贵又不方便,就决定在家休息治疗。
  过去,童霜威血压曾经有时偏高,也服过降压药物,每每只要服了药血压很快会降下来。这次,可能同心情紧张、焦灼或胆固醇过高有关 ,再或是不适应香港潮热的气候,血压升高了竟降不下来。童霜威老是觉得身上不适,头晕,有时头颅好像劈开似的疼痛,嘴里又苦又涩。
  身体上受到折磨,心理上却有点欣慰:此时真的生了病,倒是帮了大忙,可以解脱叶秋萍的纠缠了。果然,张洪池第二天就来了,显然是 来替叶秋萍讨回音的。
  童霜威打发他说:“不行啊,我病了!昨天我就说过我人不舒服。我这一病,短期是好不了的!只能静养,不能烦心。请如实为我转告叶 先生吧!”
  看到童霜威确实病了,床边放着印度的“寿比南”、德国拜耳的“利血平”等等,张洪池当然不好多说什么,坐了一会就走了。
  但,三天后,又来了。这第二次来,张洪池带了许多水果、食物来,又提出了叶秋萍的要求。
  童霜威仍是摇着头,悲观失望般地说:“不行不行!不要指望我!指望我要误事的!我这病,怕三五个月也好不了!”
  再隔了十多天,张洪池又第三次来了。童霜威决定用“紧口闭眼法”对付。只说头晕,不能讲话,张洪池也看得出童霜威病情是真,不肯 出来为叶秋萍的要求出力也是真,除了提出借五百元的要求外,别的没多说。童霜威没拿钱给他,张洪池心有不释地走了。童霜威心里嘀咕: 这混蛋!认识你真是倒霉!他明白:这下子不但是得罪了叶秋萍,也得罪了张洪池了。可是“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为五百元得罪张洪池值 得吗?……他决定,如果下次张洪池再来,就借五百元给他,求得个暂时的平安。
  一个月来,害了病,幸亏有家霆在身边,既靠儿子照顾,也靠儿子排除寂寞。起初二十天,家霆停止了去补习学校上课,整天厮守着父亲 ,变得似乎更懂事了,处处细心、周到,倒茶、送药、喂饭、读报……他写信告诉在上海的方丽清:爸爸病了!……他静静地坐着,陪着爸爸 ,让爸爸服了药尽量多睡觉。走起路来,踮着脚尖轻轻地移步。有时,自己拿一张报或一本杂志坐着,看呀看呀。半夜里,总要醒来,看看爸 爸,问一声:“喝水吗?”有时,见爸爸精神好一些时,就陪着爸爸谈谈心。
  近十天,童霜威要家霆去补习学校继续上课。家霆起先不肯,后来,见爸爸确实病情已经减轻了,才答应了。但是,得便总是提前回来。 有时回来了,说:“爸爸,我在学校里上着课,忽然感到你在叫我,我就向黄先生说:‘我想请假提前回去一下。’黄先生说:‘好,你快回 去吧!’我就跑回来了。”说这种话时,他那种感情使童霜威内心震动。
  黄祁有一天抽空来看望过童霜威。童霜威怕他来被张洪池碰到,引起张洪池的注意,很快就催他走了,只是问起他:“你见到过柳忠华吗 ?”
  黄祁点头,说:“报社派他到上海去了。听说要去一二个月。让他采写一个关于上海近况的连载通讯在《港声报》上发表。在港九的上海 人很多,都关心孤岛的情况。报纸从生意着眼考虑,发表这样一个连载是很吸引人的。他走得非常匆忙,去后也没来过信。”
  现在,童霜威望着窗外想:怪不得忠华自从到报馆去工作后,从未来过。现在我病了,也没来过。他就是在香港,目前我也不希望他来, 免得引起张洪池他们注意。童霜威老是有一种预感,觉得很可能张洪池他们,甚至季尚铭和日本人和知他们,都会派人在监视着他。也许有点 疑神疑鬼,但谁能说特务机关干不出这样的事呢?在武汉时,因为日机轰炸引起的不安全感,到了香港,现在又开始像鬼影似的笼罩在童霜威 心头上了。
  二房东太太出现在房门口,问:“童先生,饮呣饮茶?”
  童霜威对她笑笑,摇摇头。
  这是位好脾气的常带微笑的女人,可惜长得不好看。她虔诚地信着耶稣教,吃饭、睡觉前都能听到她的祷告声,平时很少说话,安静得很 ,就是脚上拖着木屐有些吵人。饭食,仍由她在操办,听说童霜威血压高,她总是爱做西洋菜鸭肫汤给童霜威喝,说:“清凉的啦!降血压咯 !”
  二房东太太有时也来同童霜威谈几句,总不外是说生活用品涨价,埋怨二房东先生常常借故不回家,总是在外边胡调、玩女人,还喝酒、 赌钱、赌赛马。说香港这地方不好,坏女人太多了,坏朋友和坏去处也太多。童霜威听她谈谈,倒也同情她。但感到:她的苦恼是不好解脱的 。她家务劳动繁重,背也微微驼了,两只手粗糙佝偻。她脾气温顺,就是在埋怨郭先生时也是细声细语的。她先生只要回来了,她就加意侍候 ,从不听她吵架责问。童霜威不禁想:唉,方丽清要是像这位二房东太太的脾气,也就好啰!可惜,她自私、吝啬、庸俗,刁钻古怪,目光短 浅,无事找事……
  半个月前,收到过方丽清一封信,是在收到家霆寄去的信后复来的。信上说:“……知你病,很不放心!本想来港看你,但姆妈最近身体 也不好。医生说:血压高只要降下来问题不大。你以前血压也高过,服药后就降了。望快请医生降压!姆妈和雨荪、立荪都说,你还是回上海 的好,免得大家心挂两头,也可节省开支。”
  童霜威生气地想:她头脑里老是只有她自己!只有钱!只有上海!从不知道为我的政治前途考虑!真是道道地地的妇人之见!
  他需要安静,又感到孤独与寂寞,病了以后,寂寞感更重。一寂寞,就会想起死去了的军威,也会想起死去了的柳苇,想起冯村。他将柳 苇的照片、军威的遗书都放在那只黑色皮夹内。最初,常翻出来看看。现在,却不愿使自己的情绪波动影响血压的升高,故意避免去拿来看了 。他寂寞孤独,想念南京,甚至想到南京潇湘路那七八只书橱和书架上的无数部线装书和洋装书,想到花园里那棵四季桂,想到庄嫂烧的糖醋 鱼。
  他觉得自己追求过的东西失去得很多,使他懊丧。人生为什么这样捉摸不定?道路为什么总是崎岖不平?
  今天,他两眼呆呆望着铁栏杆的窗外。窗外,飘拂着银色的细雨丝。雨,霏霏地下,使人会想起韦庄“江雨霏霏江草齐”的诗句。他尽量 使自己什么都不想,可是办不到,最关心的总是摆在眼面前的一个问题:怎么办?住在香港,不安全,麻烦太多。武汉不能去,上海租界上他 又不愿去。……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去,无路可走,无计可施了!他只有叹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他想:血压降不下来,同这能没有关系吗?要是谁能为我指点迷津,比给我服用降压药物可有效多了!
  他又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排除一切纷扰,使自己能不再思想,进入一种朦胧的状态中去。
  外边,雨突然下大了。雨声伴和着远处传来的电车“当当”的铃声、轨道震动声和海上的轮船汽笛声,一起涌进耳中。刹那间,他听到钥 匙开门声,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刚响,门就开了,他听到家霆那脆亮好听的声音在同二房东太太轻轻招呼,用的是广东话。广东话说得可真有点 像广东人说的了。
  家霆是他惟一的安慰。儿子回来了,他总是兴奋的。他张望着,家霆已经进房来走近床前了,说:“爸爸,上海有信!”他不说“妈妈有 信”,说“上海有信”,指的就是方丽清的来信。
  “好好好!”童霜威接过航空信封来。其实,香港、上海之间,不通飞机,信都是船上邮来的。方丽清老喜欢用红白蓝花边框的航空信封 。信封拿在手里,轻飘飘的,童霜威明白:信一定很短!她自从回上海后,从未写过一封长信来。这封信,必然仍是短短的例行公事。
  童霜威撕开了信封,抽出信来,一张薄薄的航空信纸,上面写的是:
  啸天:
  病想已痊愈?我一切均好,但极望你下定决心回沪居住。租界上一切都同战前无异,你切勿听信谣言。立荪和雨荪都说这仗要长期打。关 于南京潇湘路房子,现由日本兵占住。江怀南在南京办公,很得意,最近要同海上闻人丁筱林之女结婚。本来常来,最近竟不来了。他说有信 劝你回来,但未得复,看来是你得罪了他,你应回信才好。你如回来,我想他还是要奉承你,还是会常来的。你还是回来的好!上海物价最近 涨了一些,现写一点让你知道。顺问
  丽清
  民国二十七年八月九日
  下面是一张物价单:西贡米每包二十元,暹罗米每包十八元八角,鸡蛋每元四十个,鸭蛋每元二十个,鲫鱼五角一斤,猪肉三角六分,羊 肉四角八分,牛肉三角八分,鸡每只八角──一元二角,鸭一元二角──二元二角。
  童霜威看了皱眉,一是方丽清开了这笔物价清单使他看了皱眉,这个女人哪,关心的总是钞票!二是信上竟不提一句家霆,也许是她头脑 里根本没有家霆,也许是她有意不提家霆。这样的后母!怎么能使家霆对她有感情呢?
  童霜威又想到了江怀南,眼前出现了江怀南那张既气派又秀气的白净脸。这个无耻的混蛋,看来,他是有心把结婚当作一笔资本用的,要 在择偶上获得金钱与地位!现在他是如愿以偿了!海上闻人丁筱林,在上海是有名的青帮头子,在黑社会是有潜势力的大亨。他开设游艺场、 舞厅、剧院和赌场,家里仆从如云,雇有保镖。前不久,有的报上说他有同日本军方勾结的征兆,看来,也是做了汉奸了!……江怀南很得意 ,最近不到方家去了。不去的好!同卖国的汉奸来往干什么?被人知道了对我也不好。丽清要我给他写复信,她真是太糊涂!劝我回上海,我 怎么能去呢?
  想到这里,他深深叹一口气,将信递给家霆,说:“劝我回上海,哼!”
  家霆接过信去,逐句逐段看了。看完,将信装入信封朝桌上一放,说:“爸爸,江怀南做了汉奸在南京办公了?是跟日本鬼子在一起吧? ”童霜威突然想起:上次江怀南来信的事并没有告诉过家霆,也没有把那封信给家霆看过,好在这事并没有瞒儿子的必要,说:“是呀!这个 混蛋是做汉奸了!上次他来过信,劝我回南京去!我将信撕了,根本不想复他!”
  “可是这封信还劝你给他写回信呢!又劝你回上海!爸爸,你千万不要回上海,说什么那儿也是孤岛!”
  “是啊,我是不会回去的!”童霜威点头,叹口气,用手帕擦擦汗,说,“你这个母亲,太没有政治头脑了,她就知道精打细算节省钞票 。”
  家霆热得额上全是汗,鄙夷地说:“爸爸,说实话,我讨厌她!她愚蠢、自私又狠毒!在南京时杀我心爱的鸽子吃,逃难时,她虐待金娣 ,直到粤汉路上金娣被炸死,使我看穿了她!我对她已经毫无感情。我知道,我这样说,你也许会不高兴。但这是我的心里话,我不愿意骗你 !”童霜威身上也热得淌汗,听了家霆的话汗出得更多。他心里百感交集,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目光看着儿子,和稀泥地说:“唉,人总是没有 十全十美的,我也知道她对你不好。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总不能弄得家不像个家呀!”
  家霆坐在父亲床边,也叹口气说:“爸爸,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时,你为什么要同妈妈离婚呢?我没有见过妈妈,冯村舅舅和忠华舅 舅都说她好,我也觉得她好!”童霜威听了儿子的话,心里难受,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唉,过去的事过去了,一时同你也说不清,说了 你也不会懂的。等你将来大了,也许会懂得的。人生,每每是这样,等到我现在这种年岁了,懂的事多了,如果让我再从头开始做人,我可能 就会知道怎么做人了。但是,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说这话时,他心里滋味特殊,不但想起了柳苇生前的一些事和她的死,又想起了柳忠华 。他问:“你同你舅舅见过几次面?”
  “只见过一次。”家霆坦率地说,“他到黄先生那里,看见了我,对我说:‘家霆,我是你舅舅,我叫柳忠华!’……那天,他同我谈得 很多。他很有学问。后来,他给报馆派到上海去了。到今天,没见他回来。”
  “你们谈了些什么?”
  “什么都谈。”家霆抓把扇子扇着风,说,“他问了你和我的情况,要我长大后要像妈妈一样做个爱国的正直的人。我要他多讲点妈妈的 事给我听。他说,当时他被捕坐了牢同妈妈不在一起,许多情况不了解,就没有多谈。谈得最多的是抗战。他讲了很多抗战的道理给我听。”
  童霜威心里想:唉,人生何其神妙?在两年以前,谁能想到会出现今天这种国共合作的抗战局面?谁又能想到柳忠华会出狱,还能忽而到 武汉,忽而到香港,忽而去上海,这么活跃!谁又会料到柳忠华和家霆他们舅甥竟会见面?至于今后,谁又知道会怎样呢?国共关系会怎样? 柳忠华会怎样?家霆长大后会怎样?谁知道,谁能说呢?……
  想着,想着,他定神地凝望着那扇有着铁栏杆的北窗。窗户外,飘着的丝丝细雨,如烟如雾,也不知为什么,心头突然想起一首元人的小 令《塞鸿秋》来了:
  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五里铺、七里铺、十里铺。行一步、盼一步、懒一步。霎时间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斜阳满地铺,回首生 烟雾。兀的不山无数、水无数、情无数。
  天气又潮又热又闷,他心头的感情复杂,似乎面临道路的选择,不知所措;又似乎一个长途跋涉者已经十分疲劳,不想往前,又不能退后 ;又似乎日暮天昏,烟雾障目,看不清前程,望不透远近,心头交织的是一种怅惘空虚的情绪。他懒得再启口,竟闭目养起神来。
  家霆见爸爸这样,以为爸爸累了,想休息一会,便不再说话,拿起桌上的一张《南华日报》看起来。就在这时,听到甬道里的敲门声。一 会儿,二房东太太在叫:“童先生,有客人啦!”
  童霜威睁开了眼,家霆说:“我去看看!”他马上跑出房去,走到甬道的门边,打开小孔,瞬即喜悦地高声嚷了起来:“啊,舅舅!”
  童霜威听清了家霆的话声,知道是柳忠华来了,心里也是一喜,想:啊,他从上海回来了。病得痛苦,闲得无聊,思想苦闷,消息闭塞, 使他渴望见到柳忠华,好听他谈谈孤岛见闻和时局去向。
  当柳忠华拉着家霆的手进房时,童霜威已经坐起在床上,满面含笑地说:“啊,忠华,你回来了!”
  柳忠华气色很好,将被雨淋湿的米黄色风雨衣脱下挂好,只穿一件短袖白衬衫、一条黄咔叽短裤。他走近童霜威床前,掏出手帕拭汗,点 头说:“啊,姐夫,你病了?”
  家霆懂事地将一把椅子端近床前让舅舅坐下,又去给舅舅泡茶、拿扇子。
  童霜威紧握着柳忠华的手说:“这么久没见你,你几时从上海回来的?”他好像今天才发现,柳忠华的两肩是那么宽阔,仿佛他确是一个 强有力的能挑起整个生命中艰难重担的人。童霜威欣喜地说:“见你来了,我精神也好了。真想听你谈谈孤岛的见闻哩!”
  柳忠华喝着茶摇着扇子说:“你不回孤岛去,是对的。那里是在日寇占领区包围之中,要出租界,过苏州河到华界去,中国人都得向站在 外白渡桥桥头两边的日本哨兵弯腰鞠躬!真侮辱人哪!亡国奴的生活,在上海就见到了!从表面上看,除了物价略涨,上海的阔人多数似乎还 是像战前在租界上一样地过日子。夜里,南京路、静安寺,仍旧灯红酒绿。舞厅、妓院、影院、餐馆,还是纸醉金迷。但孤岛总是孤岛,逮捕 、暗杀的事不少,人们在敌伪威胁下度日。简单来概括上海,那就是:爱国者在作庄严的战斗,魑魅魍魉在为非作歹,奸商大发国难财,醉生 梦死的富人依然歌舞升平,穷苦老百姓水深火热。我打算好好在报上写一写哩!”
  他说到这里,童霜威问:“你准备写些什么?怎么写?”
  柳忠华用手比画着说:“任务是要写十至二十篇《孤岛散记》,逐日在报上发表,每篇三千字,像个连载。老板要我写香港的人们最关心 的有关上海的问题。这当然是吸引人的,有利于报纸的发行和影响。我在上海时,已经动手写了几篇,回来后续写。明天开始,《港声报》就 要陆续发表了。以后,我找机会送给你看!”
  童霜威思绪纷繁,忍不住说:“忠华,见你来了,我真高兴,有些心里话不禁想同你谈谈。我现在患病是真,但主要还是心病。我的处境 很艰难,也很奇特。”说着,将叶秋萍找他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柳忠华仔细认真地听着他讲,有点愤激地点头说:“姐夫,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对。我今天刚收到由汉口寄来的一份《新华日报》。你看看 这条消息。”
  童霜威一看,报上一条“本报重庆消息”,标题是:
  警惕投降派破坏抗战阵营
  ──国民党中常委冯玉祥向本报记者发表谈话
  内容是说国民党中常委冯玉祥氏在重庆指责:“有人在香港借和平运动,阴谋破坏抗战阵营。”
  童霜威看完,心里不禁想起上次同柳忠华见面时,柳忠华说过的话。他想:谁知这是不是我当时提供了那些情况,忠华传到重庆那边去的 呢?想着,说:“让冯玉祥放一炮也好,只是,事实上用处恐怕不大。今非昔比,他现在没有兵权和实力!”柳忠华点头说:“天下没有一劳 永逸的事。使人民警惕起来,反对他们这样做,他们也就只敢偷偷摸摸幕后交易,不敢放肆地为所欲为了!”
  厨房里继续飘来油煎鲞鱼的香味。家霆刚刚出去告诉房东太太多办一些菜和饭,这时又进房来了,懂事地对柳忠华说:“小舅,你在这吃 中饭。”说完,仍静静地坐在一边听着爸爸和舅舅谈话,两只眼晶晶地发亮。
  童霜威急切地问:“忠华,你对这大局的看法如何?”他嫌闷热,将白府绸衬衫的纽扣解开了。柳忠华扇着扇子“噗噗”地响,说:“上 次,我谈过:中国的出路,当务之急是挽救国家民族存亡的抗战问题。抗战的胜败,关键在于能不能坚持到底,能不能坚持到底,要看国共两 党能不能保持团结合作。抗战要胜利,将是一场持久战。现在,抗战将步入一个相持阶段。取得胜利的正确道路在于团结,在于进步!依靠人 民群众!中国幅员广大,要依靠乡村战胜城市。八路军和新四军正在这样做!”
  童霜威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完,思索了半晌,点头说:“你说得对!但是,你说将步入相持阶段,而事实上,日寇还在节节推进,我担心 广州、武汉迟早都要失守呢。”柳忠华充满信心地说:“所谓相持阶段,是从全局来看的。一城一地的得失,问题不大,我们要有信心!从全 局看,日寇想速战速决灭掉中国或打败中国,它办不到!对峙的局面已经逐渐形成。他战线越是拉长,兵力越是不足,相持的局面也就越是改 变不了。”说到这里,他看看家霆,笑着说:“家霆,你听得这么专心致志,懂吗?”
  家霆笑了,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点头说:“懂!我已经十六岁了!”
  童霜威和柳忠华也都笑了。童霜威感慨地说:“战争年代,容易使十六岁的孩子懂得二十六岁时才懂的事啊!”柳忠华欣慰地说:“中国 的希望总在青年和少年们的身上。我曾想过:家霆如果还在南京做小少爷,在潇湘路过那种少爷过的享福生活,说不定对他一生的成长很不利 呢!倒是现在,战争年代,他经受了些风霜,吃过些苦头,看到些世事,会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所得益。”他的话说得有些哲理。童霜威微微点 头,家霆也思索起来。
  这时,穿木屐的二房东太太带着笑容端着木盘出现在房门口了,说:“食饭!”她把“食”字念成“习”字的音,“饭”字念成“番”字 的音。二房东郭先生常在外边吃喝嫖赌,回来总板着脸不笑,郭太太在家操劳吃苦,见人总是带着笑。
  童霜威从床上起来,说:“谢谢你了!”
  家霆和柳忠华也忙着上来帮助二房东太太将木头托盘里的菜碗、饭碗和筷、匙、碟子端放到桌上。二房东太太转身走了,童霜威招呼着柳 忠华,说:“忠华,吃饭吧!”
  二房东太太的饭蒸得很好,几个广东菜色香味俱佳。柳忠华刚同童霜威和家霆坐下动筷,忽然听到外边甬道里响起了敲门声。童霜威捧起 饭碗,心里一惊,警惕地听着。家霆已经机灵地放下饭碗跑出房外去了。柳忠华也停止吃饭,注意到童霜威脸上紧张的神色。听到家霆在那里 轻声同二房东太太不知说些什么,一会儿进来了,紧张地压着嗓子说:“爸爸,那个坏蛋张洪池又来了!”
  童霜威脸色一白又一红,紧张起来,瞪眼考虑了一下,立即对柳忠华说:“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那个中央社记者张洪池。要注意提防他!” 又对家霆说:“快!开门陪他进来!”
  柳忠华将刚才给童霜威看的那份《新华日报》折好仍塞进裤袋。家霆刚出去一会儿,就陪着张洪池进来了。外边仍在下雨,张洪池的风雨 衣湿漉漉的。一进房,他那两只老是像在生气的眼睛瞅瞅柳忠华,又瞅瞅童霜威,说:“啊,童秘书长,正在吃饭?”
  童霜威同他握手,说:“吃饭没有?没吃,在这便饭吧。”
  家霆见张洪池身上湿漉漉地滴水,说:“请把雨衣脱下,我给你挂到外边衣架上去。”
  张洪池大迈迈地脱下雨衣递给家霆去挂,摇摇头,在一边椅子上坐下,说:“吃了,吃了!”见童霜威没为他介绍柳忠华,向柳忠华自我 介绍说:“鄙人张洪池!”说着,递过去一张布纹纸名片,自己又掏出手帕来拭汗。童霜威似乎疲倦地用手搓着眼睛和脸,招呼着柳忠华说: “吃饭,吃饭!”又搭讪地同张洪池说:“洪池,有什么事吗?”
  张洪池说:“秘书长身体好像不错了?”
  “今天略微好一点,但还不行。”
  张洪池从桌上香烟筒里自己抽出一支香烟来,慢悠悠点火吸烟,扇着扇子,说:“有个人来了,我特地来给你报个信的。”童霜威嚼着饭 ,问:“谁来了?”
  张洪池脸上似笑非笑,喷着烟说:“管仲辉!”
  “管仲辉?”童霜威停止吃饭,完全出于意外。家霆也瞪眼看着张洪池。
  “他从汉口飞来。”张洪池一枝一瓣地说,“昨天才到,下榻高罗士打行,三楼210室。”童霜威搛着橄榄菜炒叉烧肉,问:“他来干什么 ?”由于叶秋萍和管仲辉是针尖对麦芒,他不愿表露自己对管仲辉那种亲切的感情。
  张洪池吸着烟,言外有音地说:“谁知道呢?要人们总是带点神秘色彩的,香港又是个神秘的地方。谁知他来干什么?”说完,吸一口烟 摇着扇又说:“我在高罗士打行见到他时,告诉他您在这儿,他托我带口信给你。你们在南京时跟叶先生不都是邻居吗?”童霜威点头不胜今 昔地说:“是啊,那时,玄武门内潇湘路就我们三户人家!”说起这话时,他不禁想到西安事变时的那些戏剧性的旧事和情景来了,心里烦躁 ,摸出手帕拭汗。
  柳忠华始终在闷头吃饭,夹鱼喝汤。他察觉张洪池老是在用两只带邪气的眼瞄着他,吃完一碗饭,不想再吃,放下筷子,坐在一旁,看着 家霆吃饭。
  张洪池抽人家的烟总是抽到半支就扔了,换上一支烟忽然说:“啊,脸怎么有点熟呢?”他摇着扇子对着柳忠华说:“我们好像在哪里见 过面的?贵姓?”
  柳忠华平静地答了一个字:“柳!”
  张洪池喷着烟问:“在哪里得意?”忽然紧接着说:“啊,我想起来了!你找过谢元嵩,是不是?”
  童霜威心里一惊,胁下冒汗,故布疑阵地说:“他跟这里的二房东先生认识,所以我们也认识了。……”说着,感到自己其实大可不必这 样说。
  家霆虽在吃饭,心里也紧张。只见柳忠华抢先笑着说:“啊呀,对对对,张先生你记性真好!”
  张洪池又笑一笑,用两只生气似的眼睛瞅着柳忠华说:“我明白了!你是被派到上海去刚回来的吧?”
  柳忠华平静地笑笑,说:“对,你怎么知道的?”
  童霜威用手帕擦脸上的汗,解释地说:“你来之前,我正在问他关于上海的近况呢。”
  张洪池侧脸吸着烟问:“上海的情况怎么样?”
  柳忠华不愿正面回答,依然好像带三分玩笑似的说:“同行之间,哈哈……明天起,我的一些关于孤岛见闻的通讯将在鄙报发表,张先生 看后多指教吧。”
  张洪池碰了个软钉子,似乎明白谈下去也不得要领,见童霜威和家霆都已吃完饭,便面向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今天我又特地来,还 是为了那件事讨个回音!”
  童霜威摇摇头,说:“我病了……”
  张洪池笑笑,笑得邪恶得很,扇着扇子说:“我看你身体好多了。其实,老闷在家里也不好,还是该出外活动活动。”
  童霜威心情沉重,故意叹口气,说:“我也不想老躺在床上,只是身体不好,血压太高,心脏又常不适,只想静,不想动,不宜用脑,不 宜烦心。你回去对叶先生说,我同他是知交,谢谢他的好意,我还是那些老话,不重复了!”
  张洪池用两个手指捏灭烟蒂,也不怕烫,说:“童秘书长还是再考虑考虑的好。”
  童霜威摇头,说:“其实,那事我是干不了的。香港能人多,有的人既适合干又愿意干,该找这样的人。”他说这话时十分坚决,态度和 语气使人觉得不可改变他的决定。他俩当着柳忠华和家霆的面谈这些话,好似在打哑谜。不知内情的人听不明白头绪,柳忠华和家霆听了,却 清清楚楚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洪池似乎了解事情无望了,说:“那,童秘书长,我走了!天太热,我要去冲凉了。”他放下了纸扇,要走。
  童霜威怕太得罪了他,语气平和地说:“洪池,你到内房来一下,我有句话对你说。”说着,起身往内房走。
  张洪池紧绷着脸跟着童霜威进房。只见童霜威悄声说:“洪池,你对我一向都好。我生病也蒙你常来探望。我一直感激。这件事上,你给 我好好说说,请一定把我的意思带到。我这里……”说着,他去拉开一只小橱的抽屉,将一只装有五百元港币的信封拿出来,塞到张洪池的派 力司西装上衣口袋中,说:“早依你说的数字准备了!”
  张洪池也不推让,懒洋洋地说了一个字:“行!”补说了一句:“叶先生明天回武汉了。”似乎这一句话就是对童霜威的酬答。又说:“ 我走了!”他走到外间房里,也不同柳忠华打招呼,只对童霜威说:“再见!”
  童霜威说:“家霆,送送客人!”
  家霆陪张洪池出去。张洪池从衣架上拿风雨衣出门。家霆送走他,关上门走进房来,说:“这家伙真坏!”
  柳忠华说:“干这一行的都这样。”
  童霜威有点顾忌和忧虑地说:“你被他认出来了!”
  柳忠华笑笑摇头,说:“那倒无妨!我过去的事,在香港只有你和个别人知道。他无奈我何!”
  童霜威叮嘱说:“谨慎点好!”
  柳忠华点点头说:“别为我担心。说实话,我对你的安全倒有些担心了!”
  童霜威气闷,额上冒汗,叹口气说:“是啊,我自己也曾想过,我得罪了日本人,也得罪了叶秋萍他们,谁知会怎样?但,怎么办呢?叶 秋萍可能还不要紧,日本人就难说了。”
  柳忠华皱着眉也感到为难,说:“至少,暂时最好避一避。比如,你是不是再搬一次家?找个比较秘密的地方隐蔽一下?”
  童霜威一脸无奈,说:“战争不知还要打多久,整天不出去,也不是个事呀!我不出去,家霆也还是要出去的。他不能不补习功课,也不 能整天猫在家里。”
  柳忠华额上露出刀刻的深纹,点头说:“是呀,的确是个难解决的问题。那么,你就再‘病’他一段时间,再观察观察。”说着,他朝北 窗外望。外边,雨已停歇,那群鸽子又在低低转圈子飞翔了。柳忠华看着鸽群的飞翔,似自言自语地说:“天空,是该让鸽子尽情翱翔的。可 是,战争的阴云在天空流荡,疾风暴雨,鸽子也就飞不起来了!……”
  他想说的是什么意思呢?童霜威和家霆都没听真切,也没理解。只见他说:“我该走了,姐夫,身体多保重!还是尽量少出去或不出去吧 。”
  童霜威点头,说:“我感到身体好多了。尤其今天同你谈谈,心里痛快不少。要是有空,常来谈谈吧。我太闭塞了!”
  柳忠华点头说好,要去拿风雨衣。家霆亲热地说:“舅舅,我送你!”
  他陪柳忠华走出去,下楼一直将舅舅送到街上,直到看不见舅舅的背影了,才留恋地回来。在他这种年龄,对人生总是会涂上许多幻想的色彩 ,对未来也总是寄托了许多期待的。对这个舅舅,自然更有他自己独特的崇拜与敬重。
  四
  上午九点半,皇后大道高罗士打行三楼上,铺着鼠灰色、宝蓝色或褐红色地毯的华丽宽敞的营业大厅里,安静得悄悄无声。
  紫红色的帷幕将大厅隔成一间间供高贵仕女们喝可可、咖啡等饮料的雅座。窗上,半挂着蜜色透明的网孔纱帘,胡桃木的低矮流线型沙发 ,配着雅致光亮的苹果木桌几,形成一种雍容华贵的气势。
  十月底的天气,香港气候宜人。桌上有瓶插的鲜花,色彩缤纷。从外边进来,感到芬芳清爽。这里,从摆设到人物,都闪耀着浓郁的异国 情调。有金发披肩袒胸露背美丽得惊人的欧洲贵妇人和名演员,有穿各色西装打着领带和领结的西方绅士、富商,有美洲的船长和阿拉伯的酋 长,也有衣冠楚楚的东洋外交官和高等华人……皮鞋踩在地毯上悄然无声,坐在小沙发上喝着饮料的人,互相谈话是用那种高雅的最低的声音 ,轻不可闻。人虽然很多,却被帷幕分隔遮掩着,并不一目了然。穿白衣戴红色圆帽的仆欧托着银盘,轻巧敏捷地在走动。推着装满各式西点 的奶油色四轮分层金属小车的女侍,轻盈缓慢地推着车,从这间厅室走到那问厅室,从这一桌走到那一桌,随着客人指点,用银光闪亮的夹子 将各色各式的西点夹到洁白有花边的瓷盘里,端放在桌上供客人食用。
  隔日,童霜威同管仲辉通了电话后,约定今晨九时半在高罗士打行见面谈心。
  童霜威穿一件灰色毛料夹长袍准时如约来到高罗士打行。摸出金怀表,正是九点半。坐电梯上了三楼,看到大厅进口处一排镀镍的“吃角 子老虎”①前,有几个男女,正在把硬币往投币孔里塞,然后摇动机器的钢制手柄。但只见塞钱进去,不见有钱币“哗啦啦”吐出来。童霜威 走到铺着拼花长毛绒地毯的左边厅室。这里有丝绸帷幕和色彩雅致的屏风将金色雕花的座位分隔开。童霜威抬头张望,见靠窗的一侧,管仲辉 果然菩萨似的坐在一张小沙发上。那是一个双人座位。管仲辉对面的小沙发空着。童霜威走上前去,管仲辉看见了,马上站起身来满面含笑地 欢迎。
  ①吃角子老虎:一种吞食硬币的赌博机器,投入一枚硬币,有时会泻出数十枚硬币有时却投入几十枚硬币也毫无反响。
  两人亲切热烈地握手,各自在小沙发上坐下。
  刚坐定,穿白衣戴红色圆帽的西崽就来了,彬彬有礼地用银盘送上印着中英文的饮料食谱卡。管仲辉接过来,点了一壶可可,两杯柠檬汁 ,西崽微微鞠着躬转身走了。
  管仲辉穿的是一套深灰色毛料西装,白衬衫上打了个松散的银色黑花点领带。他脸色红润,秃了的头顶闪闪发亮。童霜威感到他比在南京 最后一次见到他时,显得胖了。虽然穿的西装,也蒙盖不住他的军人气概。
  童霜威暗忖:人说他是福将,一点不错!西安事变后那阵子,我以为他要倒霉,却没出大事。保卫首都,我当时以为他说不定要在南京马 革裹尸,谁知他竟化险为夷,早早平安逃离了南京。现在,看他这副模样,虽非十分得意,也有五分得意,可见此人非等闲之辈!
  童霜威喜欢拿管仲辉同谢元嵩相比。因为他两个都是胖子,两人每逢见面也都一样热情。但童霜威觉得管仲辉比谢元嵩坦率诚恳得多。同 谢元嵩相交,心里要时刻提防别上当吃亏。谢元嵩面上好像大大咧咧,实际精于计算非常狡猾。谢元嵩有时也肯帮朋友的忙,分点他的利益给 你。但要在不损害他的利益的条件下或有利于他自己的条件下才办。管仲辉则不,他虽然也多计谋和韬略,对朋友有时能表现得很热心,颇讲 一点江湖义气。同他相交,一般是不必提防他来给你暗亏吃的。所以,南京潇湘路的邻居在香港客地相逢,童霜威确有一种旧雨重逢渴思畅叙 的心情壅塞心头了。
  童霜威笑着说:“慎之兄,一别经年,真是常常想念啊!”说这话时,他不禁想:现实生活真像个神秘的魔术师,什么出乎意外的事它变 不出来呢?
  管仲辉红光满面,咧嘴笑着,说:“啸天兄,彼此彼此!大约两个月前,我到香港,听一个中央社记者张洪池说你在港,又听说你病了, 本要看望你。但接着因急事去广州、武汉了,奔波忙碌,到这次来,才能见面,真想好好谈谈。我们先在这里坐坐。到十二点钟时,一起出外 吃中饭。”
  童霜威点头,说:“好好好!”又叹口气:“唉,九天前,我们不战而放弃了广州,五天前,又弃守武汉三镇。战局蜩螗,令人焦灼。见 到老朋友,真想先谈谈时局啊!”说这话时,他想起了冯村。武汉失守,冯村不知怎么了?
  年轻的白衣红帽的西崽,用银盘托着一把镀银可可壶、两套瓷杯和两盏高脚玻璃杯插着麦管的鲜柠檬汁来了,轻轻地将两套瓷杯和碟子放 在童霜威和管仲辉面前,又将两杯柠檬汁也在一人面前放了一盏。然后,举起镀银可可壶给童霜威和管仲辉往瓷杯里斟热可可。斟满了,放下 银壶,悄然无声地走了。
  管仲辉叹口气,连连摇头,说:“是呀,简直糟透了!这下,广州、武汉我都去不成了!去大后方,我只能径飞重庆了!山河破碎,地盘 越来越小了啊!”
  面前那透明的高脚玻璃杯里的鲜柠檬汁,金黄得可爱,每杯里面放了两颗红宝石似的大樱桃,色彩美极了。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瞥视出去, 可以看到许多高层的大楼,可以看到一幢金顶闪光的建筑,也可以看到一片灰蒙蒙的鳞次栉比的屋群。下边热闹的街道上,有熙熙攘攘的人流 ,也有衔尾驶行的汽车。
  管仲辉用桌上方糖罐里的银夹,夹着方糖放进童霜威和自己的可可杯里。童霜威用麦管吮吸了一口柠檬汁,好酸哪!酸得简直难以忍受。 鲜柠檬的芬芳却在嘴舌和鼻孔里停留不散。他放下麦管,问:“你现在,在忙些什么呀?老是这么飞来飞去的?”
  “哈哈,老朋友了,也不怕你见笑。”管仲辉用右手抹抹光头说。“我成了大腹贾了!有几个朋友搿伙做点生意,在香港办点孟山都糖精 、德国拜耳的西药等等,本来从香港运到了广州和汉口倒还有利可图。现在,只能运到重庆去了!你知道,军界我总有些故旧袍泽和门生,什 么事都能帮点忙。但有些事,也需我亲自出面。这不,就只能劳劳碌碌飞来飞去了。”童霜威心里想:唉,他也是不得意呀!不禁说:“其实 ,抗战军兴,国家正在用人之秋。像你这样的军事人才,理应大展抱负。现在却退而经商,实在令人不平!”
  管仲辉也用麦管吸了一口柠檬汁,皱皱眉头,说:“咄!真酸!可这对身体对血管有好处。啸天兄,听说你血压、心脏都不好,养了几个 月病,现在如何了童霜威说:“好些了!白乐天诗云:‘举眼风光常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我现在是想为抗战出力也无从出起,只好宁静 以致远,淡泊以明志。”
  管仲辉苦笑笑,说:“是呀,你为我不平,我也为你不平。我又何尝对经商有兴趣?被排挤在外,总不能坐吃山空呀!对抗战来说,我是 尽了心力的。别的不谈,让我去参加保卫首都守南京,实际是要我去送命。日本人那样残暴,武器精良,南京是能守得住的吗?幸亏我姓管的 祖先积德,逃了出来。但只要回想起这段噩梦,我就心惊肉跳,侥幸自己未成为日寇南京大屠杀刀下的冤鬼。为这一点,今天中午,我们就该 聚一聚,饮上一杯。你应当庆贺我大难不死!”
  谈起南京,童霜威激动,脑海里像被投入一块巨石搅溅起水花来了,叹口气说:“舍弟军威也参加防守南京,已经牺牲了!”说着,语气 表情黯然。
  管仲辉连连点头,不禁想起了在撤离南京前同童军威见面谈话的那个夜晚。那晚,在烛光下,他劝童军威收下特别通行证找套便衣逃走。 童军威说:“……我已经决定不想活了!我要面对日本侵略者,用我的鲜血换敌人的鲜血!我绝不愿意在此时此地,做一个逃兵!”
  想着这些,他惋惜地说:“是啊!战争与和平始终是人类生存和发展史上最重大的一个问题。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是无法真正理解战争 的残酷性的。令弟,是一位爱国的好青年,一位真正的军人!我想见见你,也是想把我同他在南京危城中见面的一段经过告诉你。”
  “你们在南京当时见过面?”童霜威急切地问。
  管仲辉点头,把守南京危城时,在潇湘路见到童军威的那一夜的情况,简单扼要地讲了。他为人比较坦率,倒也不想隐瞒什么,该说的都 老实说了。
  童霜威听了,想:军威的死,死得壮烈,但实际是存心自杀呀!他有机会能逃离南京而不肯走,他明知南京必沦陷而甘愿牺牲,难道不是 有心自杀吗?一个人对许多事看得过于彻底,便会四大皆空。可是人世的矛盾如何解脱?用死就能解脱吗?未必!军威一向爱国,主张抗日, 可是又不满现实,对日寇的仇恨加上对国事的郁愤,就使他宁可战死也不想苟且偷生了。多好的手足呀!死得太惨了!他想着,动感情了,忽 地掏出手帕来拭泪,接着,就把冯村带军威血书来的事讲了。
  管仲辉默默听着,咂着酸柠檬汁,严肃地点头,说:“后来,令弟的情况是不知道了。我一直挂念他,估计他是殉国了!南京城几十万人 死在日寇屠刀下,像他那样的爱国青年军人很难幸免。日寇在南京举行入城式,是在大屠杀之后。观看松井石根大将举行人城式的,只有日本 兵和鲜血浇溅过的街道、死城。日本军国主义者是有心把中国首都变成地狱的!可恨哪!听你讲了令弟血书的事,我同样难过。我没有尽到责 任哪!我是应当强迫他跟我一起撤退的!”
  童霜威被管仲辉的话感动了,说:“舍弟有个性,决定了的事,谁也休想要他改变。他为抗日殉国,军人如此,是死得其所。这使我增加 了对日寇的仇恨!可惜,我不能带兵打仗,又不能担任一官半职致力于抗战,只能赋闲在此养病,心里惭愧。在香港客居,我真够了,颇有进 退维谷之感,不知如何是好!”
  管仲辉大口喝着热可可,劝童霜威也喝一点,说:“你喝喝,这里的可可特别香。”忽然,乐呵呵地说:“啸天兄,我常记着‘难得糊涂 ’和‘知足常乐’的古训。比如,最高领袖,他是绝不会重用我的,我并不在乎。南京潇湘路的公馆和花园,现在归日本人所有了,我也不在 乎。现在客居香港,说是流浪也可以,说是在此养性游览也行。我劝你,达观一些!香港能过神仙似的生活。没有轰炸,没有战争威胁。南京 大屠杀不说,最近广州、武汉相继沦陷,又有多少百姓呻吟于铁蹄之下,比起他们,我们是人上之人!”
  童霜威又用麦管微微吮吸了一口柠檬汁,牙都酸了,点头说:“此话是真,我确是应当达观一些。”
  管仲辉手指间的银勺,缓缓地搅动着杯里巧克力色的可可,瓷杯中央出现了一个很深的漩涡,听童霜威说到方丽清已回上海,说:“其实 ,回上海租界上住住倒也不错。我内人和孩子战前就到了上海,一直在法租界环龙路住着未动。说真的,我现在,在这里还有点生意可做。如 果真正无事可干了,我宁可回上海租界上去一家团聚‘嘣嚓嚓’①了!”
  ①“嘣嚓嚓”:指到舞厅里跳舞。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正经地说:“怕不妥吧?内人每次来信都要我回上海去。可是,孤岛在日寇包围中,虽然爱国者很多,汉奸也很猖獗 !前些时,《港声报》上连载过一个《孤岛散记》,写得很有意思。像我们去到那里,不安全,也给人以话柄!”
  管仲辉哈哈笑了,说:“啸天兄,你是书生之见了!据我所知,中枢要人家眷在上海的很多。简任官以上的留在上海租界上的也不少。像 你我这样赋闲的人,悄悄地去,悄悄地住,只要不出头露面,不唱抗日高调,也不进行亲日活动,何怕之有?”
  童霜威不想把在季尚铭家遇到日本和知少将和在“香港仔”见到叶秋萍的事告诉管仲辉,说:“唉,天下事,十分复杂。有时候闭门家中 坐,祸从天上来。有时候,你不想多事,事情偏会找到你头上来!尤其政界的事更是如此!”
  管仲辉豪爽地说:“实话告诉你,我回过上海一次,去时坐的意大利邮轮,回来坐的美国‘总统号’邮轮,方便舒适。在上海住了半个月 ,那里吃喝玩乐照样未变。‘会乐里’②灯红酒绿,‘仙乐斯’③通宵营业。内人常作方城之戏,我儿子读书的学校办得不错。住在上海比香 港舒服,当然比重庆更舒服。日本与德意结成伙伴,美法就会站在一起。尽管慕尼黑协定后欧洲风云险恶,上海的租界总是一种屏障。我们在 租界上,想住则住,不想住就走。自由权在自己手里!”
  ②会乐里:上海高级妓女集中地。
  ③仙乐斯:上海的一家大舞厅。
  童霜威喝干了杯中的可可,觉得心里也是空荡荡的,说:“孤岛上暗杀等等可怕的事儿太多!”
  管仲辉提起银壶给童霜威斟可可,摇头说:“也不算太多,只是偶尔发生。再说,那都发生在一些卷入政治漩涡中的人身上。”
  童霜威说:“在大后方的熟朋友,知道我们到了上海,怕不要议论一番吗?”
  管仲辉摇头骂了一句“妈拉巴子”,说:“那些王八蛋!有了高官厚禄,想得起老子我吗?这个国家,就是断送在他们这些狗东西手上。 争权夺利,贪赃枉法,发国难财,抽鸦片烟,娶小老婆,什么坏事不干?他们脑子里根本没有我们这些人。在大后方根本不给我们立足之地! 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我们?他们口上在叫抗战,暗中始终想同日本勾搭,有的公开送秋波,有的偷偷想卖身。我早有所闻了!”
  见他快人快语,说得爽快,童霜威说:“慎之兄,你这些话可有根据?”
  一对衣着华丽的中年洋人,冉冉走过。从那碧眼棕发的女人身上,飘来一阵刺鼻的香水味儿,怪异而又有诱惑力。
  管仲辉看看那漂亮外国女人窈窕的背影,哈哈一笑,说:“怎么没有?你难道不知道,叶秋萍曾来过香港住了一些日子才飞回去的吗?你 难道没听说,有个萧隆吉是代表某公在香港负有与日本人洽商使命的吗?你难道没听说,两广监察使谢元嵩也代表汪精卫在香港有秘密活动的 吗?汪精卫又有个代理人叫谌有谊,是个‘低调朋友’,此人的低调,从南京西流湾周佛海家里弹起,弹到武汉,从武汉又弹到香港。……这 些冢伙,别看他们在香港花天滔地做寓公,他们同我们不一样。他们都有使命,都有后台。现在,有些人还在这问题上争功,干得可起劲啦! 广州、武汉一失守,他们这种活动怕要更加剧烈了。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别人的长短?”童霜威感到管仲辉了解内情,待人诚恳,怕自己不坦 率反而有损友谊,就把在山光道季尚铭公馆见到日本人和知以及在“香港仔”同叶秋萍谈话的情况讲了,最后叮嘱:“此话我只告诉了你,不 足为外人道也!”
  管仲辉听了,轻轻拍着桌子说:“是呀,你既是日本留学生,又是无派无系有声望和学术地位的人,为人又谨慎,他们当然要找你!但是 ,你拒绝得对!这些混蛋,你什么都不要替他们干!”
  推西点车的女侍,将奶油色镀镍的三层四轮小车推到桌前停下。童霜威点了两块奶油泡夫,管仲辉点了两块巧克力夹心饼和一块奶油蛋糕 。漂亮的广东女侍,唇膏鲜红,衬得皮肤雪白,微笑着将西点用夹子放进一只蓝花白瓷盘,连同叉子放在桌中央,又轻轻扭动身肢推车走了。
  童霜威用银叉挑着“泡夫”,吃着,说:“我怕得罪了他们会出事!你看,我的安全有没有问题?”
  管仲辉大口吃着巧克力夹心饼,军人气地说:“管他妈拉巴子的!”
  童霜威不得要领,又不愿显得自己过于胆怯怕事,转换话题说:“广州、武汉沦陷了,你看这战局如何发展?”
  管仲辉思索着说:“可想而知,日本会更加得意。政府里有人也会更加悲观。和平的酝酿会甚嚣尘上。另一方面,真是从军事上看,中国 这么大,再多失几个城市,也并不意味着蛇能吞象。在这方面,共产党的一些理论,例如认为抗战将要步人相持阶段,例如主张持久打下去, 我倒认为颇有见地。这种理论,日本人一定害怕。日本希望速战速决,办不到就着急。那么,跟他拖吧!哈哈,这办法并小错!”
  童霜威点头,问:“共产党现在打游击、建根据地,扩大队伍,常常公布不少他们在华北、江南等地的战绩,可信吗?”
  管仲辉笑笑说:“我是反共的,正因为反共,在军事上很了解共产党。江西剿共时,领教过他们。现在,他们同鬼子斗,我看够鬼子受的 。他们的势力和地盘必然要扩展,这一点,老蒋不安,汪精卫也不安。他们最善于煽动百姓,队伍滚雪球,可怕得很!我们怕,鬼子也怕!我 有时,也找点共产党的报纸看看,那些战讯什么的,当然也吹了牛,但总的来说,可信!比《中央日报》上那些战讯可信!”
  童霜威慢悠悠地用麦管吸着酸溜溜的柠檬汁,沉浸在思索中。玻璃窗外,俯瞰三层楼下面车如流水人如潮涌的马路,他下意识地看到:一 个头上缠黄布的印度警察──上海人叫“红头阿三”,香港人叫作“莫啰差”的,正手持警棍拦着一辆电单车,向那骑在电单车上的一个鼻架 黑眼镜身穿皮夹克的年轻人指手画脚,好像是要罚款。一个浑身红色──红上袄、红尖顶帽、红手袋的女人,牵着一条雪白的叭儿狗在过马路 。好几个擦皮鞋的“小郎”,争吵着要给一个过路的西装客擦皮鞋。一些小贩,卖钥匙扣的,卖樟脑饼的,卖口香糖的,卖拍纸簿的……都正 在叫卖。忽然,又都被“莫啰差”驱赶着四下逃散。人世谋生不易,香港谋生似乎更不易啊!
  只听得管仲辉独自似惋惜又似愤懑地轻轻自言自语:“国民党要像现在这样下去,非完蛋不可。人家共党有一种致力于国民革命的精神, 发奋图强,埋头苦干,就像我们黄埔校歌上说的:‘主义需贯彻,纪律莫放松!’国民党呢?四分五裂,乱七八糟,还以老大自居。”
  童霜威不禁点头,说:“是啊,国民党里,‘八?一三’刚开始那三个月,不少人还好像冒出那么股抗战的热劲来。现在,仅仅一年多,热 情确是冷了!”管仲辉说:“我们何尝不是这样呢?好多活人在中央都是行尸走肉,皮是活的心是死的,干不了好事!令人齿冷!老蒋搞了个 三青团,想代替国民党,其实有屁用!从西安事变后开始,我就替国民党算好命了,今后的流年不利啊!”
  童霜威在听管仲辉谈到共产党时,头脑里就不禁闪过柳忠华那张营养不良和带着劳瘁神态的面孔,不能不从心底里赞同管仲辉的分析。这 时,问:“慎之兄,你说,形势既然如此,我们该怎么办?”
  管仲辉哈哈一笑,用麦管吸着柠檬汁咂咂嘴,说:“怎么办?我也不知怎么办。老蒋不会再给我兵权,给了,我也不想去捐躯。你呢?不 是C.C.不是改组派,不是政学系,不是西山会议派,自己也没有组织一个青年党或者民社党,甚至在同乡这一点上,你也攀不上关系。于是 ,人家可以利用你,但谁也不会真正借重你。总之,僧多粥少,好事轮不着我们。最好的办法就是打打小麻将,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着吧,像 看戏一样,看看这出戏怎么演下去?”
  这番话,童霜威感到受用不了。不但因为触动了他那政治上不得意的心事受用不了,对管仲辉那种虚无的儿戏态度也受用不了。只是多年 养成的那种在政见上不与人激烈争辩的习惯,那种轻易不愿透露自己真实看法的作风,使他脸上很平静,表现得好像毫无感受。他只叹着气说 了一句似乎带点感情的话:“唉,慎之兄,要是哪天我们又能在南京潇湘路相聚叙谈,就好了!”
  管仲辉开朗地咧嘴笑了:“我这人凡事总是乐观的。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童霜威觉得,话谈得好像差不多了。未来谈之前,抱的企望很大,很想同久别的管仲辉好好谈谈。谈到现在,又觉得失望,心头的抑郁反 而更浓。看看怀表,已经十点三刻了,去吃午饭,时间还嫌早。正想再找点话题谈谈,不料抬头偶尔向右边望去,透过低垂的银灰色帷幕和一 只放着金钟花盆架的扇形高几,看到在前边边那间厅室中央,坐着两个正在谈心喝饮料的中年人,其中一个穿灰色长衫的人,侧影那么熟悉。 再仔细一看,啊!这不是那个何之蓝──和知少将吗?
  管仲辉突然发现童霜威的眼睛在朝右边张望,又突然发现童霜威的脸色变了,变得苍白起来,也循着童霜威的眼光转脸朝那边一看,嘴里 问:“啸天兄,怎么了?”
  童霜威紧张得手心出汗,低声说:“慎之兄,我想赶快先走一步了!……先一会儿,我不是告诉过你那个日本人和知的事吗?他……他就 坐在那边!”
  管仲辉军人脾气地说:“怕他什么!”
  童霜威苦笑笑,说:“我还是走的好,还是避一避好!”
  管仲辉将领带放正收紧,说:“一块走,吃饭去!”
  童霜威毫无这种兴致了,摇头说:“改日相邀吧!慎之兄,你的电话号码我有,我再给你打电话。今天,我就先走了!”
  他怕被和知瞥见,急急忙忙同管仲辉握握手,又拱拱手,仓仓皇皇匆匆向下楼的方向走。他不愿坐电梯,怕遇到熟人,顺着楼梯往下走, 踽踽地急忙离开高罗士打行,恐惧而又狼狈。
  皇后大道上,高楼大厦和豪华的店面构成了色彩绚丽的画面.街道一侧有着阳光,另一侧的阳光被大厦遮住显得阴森。大道上,双层电车 驶过,“隆隆”震动;“巴士”和“的士”鱼贯而行,喷出的废气散发着汽油臭。街边的广告牌五颜六色,店橱窗里满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 一个百货店的大橱窗里站着几具塑胶模特儿:有的穿着斑马线条的套装,有的穿着灯笼袖的格子衬衣和丝纺的长裙,清雅娴丽,高贵脱俗。街 道两边,来往着各种肤色、各种服装、各种发型的仕女们,汇成一幅生动斑斓的画面。
  童霜威走进拥挤的人流中,远远离开了和知,才感到暂时脱离了恐惧,但仍警惕地东张西望,注视着周围,怕有出其不意的伤害。他心里 嘀咕:住在香港,实在是成问题啊!但是,又往哪里去呢?汉口又已经失守,!……
  他本想叫一辆出租“的士”回去,正好不远处是去湾仔的电车站,一辆绿色的双层电车开驶过来。他马上走到站上。双层电车停了,他上 了上面一层电车,买了到湾仔的票,选择一个空位坐下。电车沿着轨道向湾仔方向行驶时,他从座位上可以看到一些住在邻街二楼的人家屋里 的景象:一个烫发的广东年轻女人袒胸在给一个小孩喂奶;一个梳飞机头的中年男人在躺椅上看报;一对中年夫妇似乎正在吵架,女的用手背 拭着泪大声在叫:“弊咯!弊咯!”(糟糕!糟糕!)一家人家的屋里开着收音机,播放着也不知是马师曾还是薛觉先唱的广东戏。
  天清气爽,是秋初的季候,中午仍有那么一点燥热,走起路来,额上还微微出汗。童霜威回到湾仔住处,刚过十一点半,见家霆已经回来 ,带来了一卷从黄祁处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放在桌上。二房东太太在厨房里办饭,饭香、菜香很刺激人的食欲。
  家霆看到爸爸回来了,很高兴,问:“爸爸,你不说不回来吃中饭的吗?”
  童霜威脱去长袍,带着疲乏的神态往床上一躺,盖上一件格子绒睡衣,把在高罗士打行同管仲辉见面后见到和知的情况讲给家霆听了,说 :“唉,回到了家,我这颗心才定下来了呢!我感到在香港住着,安全太无保障了。”
  家霆关切地听了,也懂得忧虑,说:“爸爸,今天,黄祁先生要我告诉你:舅舅坐飞机到重庆去了。走得太匆忙,所以叫黄先生转告你, 要你保重身体,说他到重庆以后再给你写信。”
  “他到重庆去了?”童霜威问,“去干什么?”说这话时,他心里布满一种异样的感情。他说不真切是一种什么感情,只觉得自己反不如 做一个新闻记者自由,倒是可以一会儿去上海,一会儿去重庆,实实在在干些工作。
  家霆回答说:“黄先生说,舅舅去上海回来后在报上写的那些《孤岛散记》,人都爱看,报馆老板说他写得好,派他到重庆去,让他照样 再多写些文章在报上发表。”
  童霜威点头,心想:是呀,武汉失守了,重庆成了临时首都。在香港的人,都关心重庆的一切。柳忠华去写通讯报道,当然吸引人看。《 港声报》的老板,倒是懂得生意眼的!……他不由得叹口气说:“唉,重庆,实在太远了。人地生疏,我也没有实实在在的一官半职,你后母 又在上海。前几天来信,又要我回上海。要她划款来,她也拖着不划。唉!……”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管仲辉说的关于上海的那些 话来了。方丽清要他回上海,他觉得这个无知的女人只是单纯从钱出发来考虑问题,不值得听她的。管仲辉的那些话,他却觉得值得好好思索 体会一番了。
  二房东太太照例地端着托盘来开午饭了。她刚洗过头,打辫的乌黑的长发全部披散在双肩,微笑着将两小钵蒸饭和几只家常便饭的菜:鲞 鱼蒸蛋、蒸香肠、叉烧炒芥菜、乌贼鱼炒雪里红,一起放在桌上,说了一句:“食饭!”轻轻地又转身走了。
  童霜威起床穿上睡衣,父子俩吃起饭来。吃饭时,家霆突然说:“爸爸,我们搬家吧,你看好不好?”
  自从上次柳忠华提出要童霜威搬家到现在,童霜威有时也考虑过搬家的事。又存在着侥幸心理:觉得张洪池这边不会有什么暗害的事;季 尚铭与何之蓝他们不知道这地址。搬家麻烦,在这里住着,二房东太太为人不错。再说,如果搬得近,意义不大;如果搬远了,家霆补习功课 就不这么方便了。在一动不如一静的思想支配下,就决定暂时不搬。现在,家霆提出了搬家的事,童霜威想:为了安全,再搬一次家倒是应当 考虑的。只是原来的那些想法仍在头脑里盘旋,嚼着饭菜,叹口气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吃饭时,父子俩都沉默着。默默吃完饭,家霆说:“爸爸,我要去练习歌咏,排演剧目。”这是他补习的那个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们,为了 宣传抗战准备借用浙江同乡会的礼堂演出,也到工厂区去表演一些歌咏舞蹈节目和独幕剧,募捐得到的款项,打算作为劳军的献金或购买奎宁 丸等药物送往前方用的。
  童霜威看着家霆那兴致很高的表情,点头,说:“好,你去吧。”
  自从上午与管仲辉谈话以及见到和知受到惊吓后,他忽然感到血压又有波动,在上升了,很想睡一睡。儿子既然准备外出,他就打算睡个 午觉。
  家霆本来要出去了,忽然踌躇着说:“爸爸,我想要二十块钱。”
  “干什么?”童霜威看着儿子那张聪明秀气的脸问。
  “爸爸,你别问,好不好?反正,我是有正当用途的。”童霜威看得出儿子脸上透露出的是一股正气,相信儿子要这些钱是有正当用途的 。像十六岁这种年纪,有时候总还想孩子气地秘密干些什么,不喜欢让父母知道。所以,童霜威去长袍口袋里掏出皮夹,数了二十元,说:“ 给你。但是用钱要节省!”
  家霆点点头,接过二十元港币塞进口袋。他将桌上的碗筷、剩菜一起用托盘装了送到厨房里去给二房东太太,又回来用抹布拭净了桌子。 童霜威坐在床上看着他拭净了桌子,想想不放心,又问:“家霆,你要这二十元干什么?”这次,家霆倒是不想隐瞒了,说:“楼下街角摆报 摊的父女俩,那个女孩长得跟金娣太像了,年岁也相仿。平日,父女俩穿得很破旧,但还乐呵呵的。昨天,不见她父亲了,只见她眼睛哭得红 肿,一问,才知那老人病了。金娣死了也快一年了!想到她,我想做一件好事,把这二十块钱给那女孩子,让她给父亲治病,我心上也好受些 。”童霜威听了,叹口气说:“是呀,金娣死了是快一年了,我们到香港也快一年了。”他懂得儿子正在情窦初开的年龄,也意会到儿子对金 娣的感情可能是复杂的。但他什么都没有再说。
  家霆自己去洗净了手,又说:“爸爸,我走了,你睡一睡吧。”童霜威点头,听着家霆出房去,又通过甬道走出门。听到门“乒”地锁上 了,家霆下楼的脚步声远去。他站起身来,寂寞无聊地走近那有铁栏杆的窗前,呆呆凝望着窗外淡蓝色的天空和灰蒙蒙的屋群,刚才家霆提起 了金娣,使他心里沉重,又忽然有一种被囚禁在牢笼里似的悲哀。
  他想看一下家霆新借来的报纸杂志,感到疲乏透了,就不看了,蹒跚着走近床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抽出那只皮夹,拣出柳苇的照片和 军威的血书又看了一遍,心头顿时像灌了铅似的难过。他想:我,其实当初不该投人政治圈子在政治舞台上出现的。做一个律师,做一个大学 教授,是一个自由职业者,也许今天的处境和心情会比现在好。我,那时为什么要被高官厚禄吸引着跳人那陷人的旋涡中去呢?
  带着悔意,他躺在床上,渐渐睡熟。
  做起梦来了!梦中,他好像自己坐着一条小舴艋舟在水上摇摇晃晃,停泊在苏州城西十里那古老的枫桥镇。
  天上,弥漫着虬虬缦缦的云幕,下着瓢泼的大雨,刮着凛冽的西风,天色暗将下来了。
  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洞箫声。箫声来自何方?
  他撑着一把油纸雨伞,迈步向寒山寺走去。
  寺里亮着灯光。步入悬有“古寒山寺”横额的寺门,看见弥勒和韦驮金身像,微露笑容。通过幽暗的林阴小院,看到了有释迦牟尼木雕像 的大雄宝殿,这里亮着长明灯,光辉照射。大殿右侧是藏经楼,庑殿内,有五百罗汉像,神态各异。一切都是那样熟悉,是来干什么的呢?
  好像是来寻找谁的,对了!是来寻找柳苇的,是来寻找失去了的旧梦来的。
  箫声忽然消失,四周一片静谧,不闻人声,却在石阶下听到秋虫唧唧,只有禅房里亮着油灯的颤颤火光。
  雨,“哗哗”下着,衣履尽湿了,风卷着雨仍旧向身上扫来。忽然脱口而出吟起诗来:“枫叶萧萧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 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
  这不是清代诗人王渔洋的诗吗?王渔洋在顺治辛丑年问坐船到过这里题过这样的诗呀!
  果然,寒山寺的钟声响了。钟声轻敲,声音悠扬,久久不息:“瞠!──”“瞠!──”“瞠!──”
  是谁在敲钟呢?……迈步走向钟楼,风雨更猛。钟楼已经陈旧衰朽,钟声仍在一下、又一下地响着。折起雨伞,甩一甩伞上的雨水,挤一 挤长袍上淋漓的雨水,他拾级登楼。但是,钟声停了!黑黝黝的,不闻钟声,不见人影。他怀着失望的怅惘心情,从那松动脱榫了的楼梯上, 颤颤巍巍摸着黑又走下钟楼。风雨中,突然迎面闻见一股馨香的芬芳,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掩映在雨中向大雄宝殿走去。那是刚才敲钟 的人?好熟悉的背影,好熟悉的步姿啊!不正是柳苇吗?记得那一年的秋天,就在这里。
  一个早晨,周围寂寂,桂花树旁一泓泉水溅在碎石上,汩汩地将人带人一种恬静的境地。桂花飘香,她手执一枝枫叶,张着那双明澈而又 带着梦幻般的大眼,说:“你喜欢枫叶吗?”
  “当然!”
  “为什么?”她笑着问,拂拂自己的黑发。她那白皙的脸配着黛云似的黑发,衬得火焰似的红枫更艳丽。
  “昔人称颂枫叶,说它‘非花斗妆,不争春色’。”
  “其实,这种颂赞并不高明。”她说这话时,脸上看起来仿佛扑了一层透明的粉,特别开朗高贵,“我喜欢枫叶的不是它的不争春色,而 是它能经霜反而红艳。”
  …………现在,他喊着她的名字:“柳苇!柳苇!……”快步冒着风和雨追上去。遗憾,她没有回头,她仍旧在向前走。刹那间,消失了 !不见了!
  大雄宝殿里,佛座前的一盏长明灯闪烁着,像飘动的篝火。涂着金身的菩萨,端视着下方,似傲然又似慈悲,似端重又似无动于衷,似庄 严又似愚顽。他仍在叫喊着:“柳苇!柳苇!”
  没有一点应声。但,钟声又响了!是从钟楼上传来的。“瞠!──”“瞠!──”“瞠!──”钟声在灰色、凝滞的空气中发抖,余音不 绝。他转身走出大雄宝殿。外边是漆黑的秋夜。雨已停歇,夜黑风高,人在深邃的夜色中走,像面对着一片黑水洋。向钟楼走去。钟声正在响 ,颤抖着,一下,又一下……向着钟声,他朝那充满生机而又神秘的一隅走去。
  夜色为什么这样浓黑?这样沉重?浓黑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压迫包裹着他,闷得透不过气来,快要窒息。
  忽然,他被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从梦境中醒来。照例,听到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又是那固定的广东话在问:“嗨冰个?”隐约 听到外边敲门的人说了些什么。一会儿,二房东太太进来了,说:“童先生,有客人啦!”
  他睡眼惺忪,心里一颤。他正在想:梦中浮忆萦绕的总常是退了颜色的往事。一个人如果总爱在回忆中过日子,恐怕就是一种颓唐的迹象 了吧?刚才的梦境,尚在记忆中冲击着心脏和血液。此刻的突然来客,又使他踌躇犹豫。他郑重叮嘱过二房东太太:“有客人来,不要乱开门 ,也不要说有没有姓童的,更不要说在不在家!……”这点二房东太太是聪明的,香港的住户,本来有个防盗的警惕性,她自然照办。
  此刻,二房东太太见他发愣,补充着形容两个来客,说:
  “一个肥佬,①一个好靓②的小姐!”
  ①肥佬:粤语,胖男人。
  ②靓:粤语,漂亮。
  他点头起床,穿着皮鞋说:“好,我去!”在床头柜抽屉里摸出一副墨晶眼镜戴上,轻轻走出房去。走到甬道里的门旁,轻轻打开了门上 那个小孔朝外一望。
  戴上了墨晶眼镜,从小孔里张望,外边的人就无从认出在张望的人是谁了。但,就这么一望,他马上关上小孔的遮门,惊呆吓愣了!
  啊,看清了!他的心紧紧揪了起来。站在门外的,竟是季尚铭和浓妆的小麦!
  季尚铭那撮为纪念亡妻留蓄的山羊胡子已经剃去,挺着凸出的肚子,穿着笔挺的西装。他身边的小麦,穿一套西方女骑士式的杏黄色紧身 衣裤,使她苗条的、富有曲线美的身段,显得更加风姿绰约。她涂着玫瑰色的唇膏,黑发披肩,戴一顶红色却尔司登帽。他们来干什么呢?他 们竟知道我住在这里了?
  童霜威心里慌张,连忙踮脚跑到厨房里,紧张地向正在洗衣的二房东太太说:“请你快去……告,告诉他们!他们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 姓童的!把他们打发走!这是两个坏人!……”
  二房东太太,两手肥皂水,瞪着眼有点吃惊,点着头说:“好!好!”她准是看到童霜威那副紧张的神态,所以吃惊。她拖着木屐,匆匆 又走到门边去。
  童霜威站在甬道里,听到二房东太太打开门上那个张望孔,用广东话同门外的季尚铭和小麦交谈。
  有些话听不懂,有的听得懂。二房东太太好像在说:“……哎呀,先生,我唔嗨讲大话咯!我伲唔嗨姓童咯!”
  一会儿,季尚铭和小麦给打发走了。童霜威回到房里,仍惊魂未定。
  他喘着气独自坐在房里的椅子上,看着铁栏杆的窗户外那块狭小的天空,脑子里又想着柳忠华说过的话:“人生就是选择。……但在两条 或几条路的面前,必须选择正确的路走!”
  历史总是会捉弄人的。历史这东西,即使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人们也总是要说短道长、评头论足、判定是非的!这就是自己写自己的历史 时,心里总是战战兢兢的主要原因吧?童霜威不禁问自己:我怎么选择?怎么走呢?
  在这种时候,他又想起了冯村,冯村不知怎么了?如果他在身边,有事同他商量,他常会有很好的主意。现在,他不在,同谁可以商量呢 ?柳忠华又不在,同谁可以商量呢?
  他充满了灰暗的情绪,突然想:我可不能冒险在香港等死!我得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五
  晴了几天,从早上起,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童霜威摸出金怀表,“克”地揿开表壳一看,是下午四点十五分了。天色阴沉,潇潇雨歇。晚上六点半要上邮船去上海了,只有两个多钟 点了。他心里有些焦灼不安,也有离情别绪。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瞅瞅这一大间分隔为二的住房。在这房里,他带着家霆度过了一段难熬的蜗居生活。房里的家具都是二房东郭先生家 的。现在快要离开,他对这些用惯了的家具也产生了感情。
  除了随身带的一些杂物外,箱笼行李昨天由黄祁送去托运了。他走近那扇有铁栏杆的窗户,又静静地站住向外凝望。他曾经多少次站立在 这囚房似的窗户跟前,眺望外边那些熟悉的房屋、灰墙、油加利树、街道、大海的一角和天空啊!厨房里自来水龙头“哗哗”地响,这使他立 刻想起了二房东太太那张憔悴但是和善常带笑容的脸,还有那常常在外边胡调的二房东先生不常出现的酒色过度的脸。
  现在,就要向这一切告别了。有没有留恋呢?有,也没有!人,就是这样一种奇妙的感情复杂得使自己常常也莫名其妙的怪物。一种怅惘 不安的感情,在童霜威心头荡漾。离开这样一个蹩脚的、狭小的、低层的似乎遭受着幽禁的处所,是带有几分解脱意味的。这种解脱为什么竟 不能带来轻松愉快或蓬蓬勃勃的昂扬情绪呢?
  家霆怎么还不同黄祁一起回来呢?他去补习学校向黄祁等老师和同学告别,也请黄祁来陪送上船。去了已经半个多小时,也该回来了呀! 童霜威看了一遍金怀表,又看一遍,心里始终焦灼着。
  家霆在南京潇湘路时那种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似乎已经被这场战争提前葬送了。童年那种浪漫岁月,宁静而温暖,如今被一种战争造成 的早熟慢慢代替,使他开始了从少年向青年过渡的人生征途。这个十六岁的孩子已经可以派点用场了,船票是让他独自去买的。昨天,他陪黄 祁去送行李。现在,又去找黄祁来送行了。他已经有了很强的独立生活能力。来到香港后,他不再是一个享惯了福被别人侍候照顾的小少爷了 。那天,当童霜威在上午同管仲辉在高罗士打行见面瞥见何之蓝回来之后,下午,午睡中被叫起来又见到了来登门造访的季尚铭和小麦,童霜 威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傍晚,家霆回来了。知道了经过,有主见地说:“爸爸,快再搬家吧!舅舅不是劝你搬家的吗?住在这里不安全!”
  童霜威左思右想,瞻前顾后,斟酌又斟酌,考虑又考虑,产生了新的打算,摇摇头,说:“不,家霆,我决定还是马上到上海去!”
  “到上海?”家霆惊讶得几乎要叫起来。他完全出乎意外,瞪着两只深邃傲气的眼睛说:“不,爸爸!怎么能回上海呢?你不是说过你不 能回上海的吗?舅舅不也劝你别回上海的吗?”提到上海,他就想起了江怀南,想起了日本侵略军,想起了报上看到过的那些暗杀案,又想起 了方丽清。就是撇开上海是“孤岛”不说,要他再去同后母方丽清住在一起他也不愿意。
  童霜威看着儿子那两只酷似柳苇的眼睛,叹一口气。是呀,儿子说得不错呀!自己本来坚持的绝不回上海的观点,不知不觉已经改变了。 这是怎么发生的?怎么改变的?这是政治压力加上经济压力造成的呀!他只得耐心地说:“唉,你年岁小。这种事,你怎么能有爸爸考虑得周 到呢?照目前形势看,我只有暂时秘密先回上海租界上住一住。销声匿迹,谁也不会知道的。如果留在此地,说不定会有杀身之祸!你前几天 看到报上登的那条新闻没有?九龙弥登道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被人用利斧暗杀了。香港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谁要想杀我,并不困难!”
  家霆默然,心有不甘,说:“搬次家,躲一躲,不让人知道不行吗?”
  童霜威摇头:“只要在香港,他们就很容易打听到我在哪里。干特务的,都是千里眼、顺风耳呀!再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 可一日无钱。如今权和钱我都没有。最近你后母不肯汇钱来,来信总是要我回上海,不回去她要断绝我的经济。香港是个拜金之地。我只有先 回上海。我以前将经济全交给她管是错误的。回上海后,要从她那里把钱拿些过来,不能让她这样控制我!”
  方丽清的来信家霆是看到的。家霆觉得爸爸讲得很实在,倏然对爸爸产生了一种怜悯的心情。但总记着舅舅说的话,忍不住又说:“可是 ,舅舅说过,你不该回孤岛!”
  “唉!”童霜威又吁一口气,“他说的是好话,也有道理,可是那时他不知我现在的处境呀。现在,我的处境危险极了!我有一种预感: 如果不走,留在香港准出问题,那时,就悔之晚矣!必须当机立断,不能在此等着出事。”
  家霆觉得自己确实是年岁太小了,政治上的事情这么复杂,复杂得自己似懂非懂。去留的问题,同爸爸面临着的危险处境纠葛在一起。在 这种时候,是无法扭转也无法否定爸爸的决定的,心里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也像当年在小学里猜谜语猜不出时,那种惶惶惑惑、无计可施 的情形。最后,终于说:“爸爸,将这事告诉黄先生,让他跟你商量商量好吗?”童霜威摇头,说:“不必了!这种事多张扬出去没有必要。 我们要秘密地办,秘密地走!”又一想,说:“告诉他也可以。我们走,也还要靠他帮忙,需要他送一送才好。但不必先告诉他。你明天先去 悄悄买船票,买好了船票,定了走的日期,然后再告诉他,请他帮忙。我就坚决闭门不出,等着上船去上海了。”这一夜,父子俩絮絮叨叨, 谈得很多很多。主要是童霜威谈,谈管仲辉所说的上海租界上的种种情况,谈从上海到香港现在美国、英国、意大利、荷兰等国都有邮船定期 载客往返。
  “你不想念谢乐山吗?上次见到谢元嵩,问起过他,你的好朋友在上海租界里上中学。你回上海也可以照样上中学。在香港,一直没上正 规学校,十六岁了,拖下去也不好。”童霜威说。提起“皮猴”谢乐山,家霆自然想念。战前在南京上小学时,放学后常同谢乐山一起骑自行 车回家的情景,假期里同谢乐山一起在玄武湖划船、在古台城上奔跑唱歌的情景,一起浮现在眼前。才一年多不见,已经像多年不见了。回上 海不知能不能见到他?要是见到他当然高兴。回上海能上中学,也当然是好事。但,回上海对吗?
  第二天早上,童霜威拿了一叠港币,将一张香港《大公报》放在家霆面前,指着上边的船期表和英国“亚洲皇后号”邮轮的巨幅广告,给 家霆说:“你看,‘亚洲皇后号’十一月五日晚上启碇去上海,就买这艘大邮船的二等舱票。报上有售票地点。你一个人去,出门后要四面八 方看一看,有没有人盯梢,你胡乱用两个化名,买好两张船票就回来。”
  家霆闷闷地点头答应,接着就去买好了船票,心里火辣辣地难受,说不真切是什么原因,觉得复杂得很。舅舅说过爸爸不应当回上海,爸 爸本来也说不能够回上海,可是现在爸爸又改变主意了!上海沦陷了,租界成了“孤岛”,爸爸去了好吗?到了上海,又要见到讨厌的后母方 丽清了!这个害死金娣的女人,同她一起过日子多难熬啊!去到上海,就要离开黄先生和补习学校的那些老师和同学了,真舍不得啊!但是, 爸爸已经作了决定,说的也确有理由,留在香港是危险的。九龙弥登道那件暗杀案,死者的照片登在报纸上,血淋淋的,真可怕!何况,经济 又成了问题!……他不知如何是好,买了船票,马上去补习学校,悄悄将去上海的事告诉了黄先生。
  黄祁让别人代课,由家霆陪同,匆匆赶来见童霜威。他诚恳、坦率、朴素,见了童霜威就劝说:“啊呀,童先生,你要去上海,真没有想 到。我觉得,你还是不去上海的好。”
  童霜威想不到家霆立刻将去上海的事告诉了黄祁,明白黄祁是来劝阻的,坦率地说:“平心而论,我也并不想去上海,在香港住了这么久 ,就是为的不想去上海。可是,现在不去不行!我在香港,安全没有保障,有些内情你不知道,我也不便说。反正,处境十分危险,必须当机 立断离开这里。我的经济也成问题,只有去上海才能解决。考虑再三,只有一条路──回上海。我也打听了那边的情况,秘密回去,并不出头 露面,是不要紧的。我去那里看看,先避避眼前的风险。合适,就住一住;不合适,还可以马上离开再回来。可进可退!”
  说这番话时,童霜威有些忐忑慌乱,好像一个做一件事明知错了,偏又只能错下去,可又没决心真的错下去的人那样,心神怔忡不定。黄 祁明白难以再劝说什么,摸出香烟,点火吸着,说:“童先生,就怕你在此地不安全,回去也不会安全。”童霜威微微强打笑容,说:“我考 虑过。可是,人们料不到我会去上海的。这合乎兵法上的策略,叫作‘出其不意’。他们会以为我躲在香港,甚至会以为我会去重庆,但不会 想到我会去上海。正因如此,我选了一条他们想不到的小道偷偷突围了!只要秘密,安全是无虞的。”黄祁摇着头,说:“童先生,你还不如 去重庆算了!那儿无论如何也比回上海好。一位哲学家说过这样的话:人生就像解方程,运算的每一步似乎都无关大局,但对最终的求解都是 必要的。错哪一步都不行。你到上海,我怕是失策。”童霜威犹豫了一下,似是体味他的话,摇头叹息,说:“唉,我不是说过吗?战争不是 十天半月就会结束的。重庆遥远,人地生疏,又有轰炸,我也无具体的职务。带着家霆,怎么前去?何况,现在,我经济上拮据,回上海的旅 费,还能筹措,去重庆,就不行了!”他没有把方丽清限制经济的情况说出来,可是提起这事心里就生气,就又叹息了一声。
  黄祁感到真是难以再劝告什么了,忍不住说:“随着战争延长,日寇泥足深陷,粮食、武器、物资等都会日渐短缺。去年开始,苏联从军 事上援助中国,日本更感到恐慌。只要坚持抗战,日寇的如意算盘是会完全落空的。抗战要坚持,就要我们每个中国人能坚持。可惜,忠华不 在。他如果在,是不会赞成你去上海的。”他慷慨激昂,说这些话时,脸上是遗憾的神态。
  童霜威心里也不平静,但说:“是啊,我正在盼望他的信呢!我也很想知道重庆的情况。不过,我想:他如果在,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也 是会同意我去上海的。我去上海,并不是对抗战动摇或者消极,更不是去对日寇投降。这点,我想,你们都该相信。等他将来从重庆回来,你 就把我的情况和想法告诉他吧!后会有期,我十分感谢你对家霆的关照和教育,也十分感谢你对我的种种帮助。这些,我都是不会忘记的。”
  黄祁不再劝说了,说:“那么,既然家霆已把船票买好,我来帮着他办托运行李的事。到十一月五日,我来送你们上船。还有,这里房东 的事也由我来办,加付一个月房钱给他们。房子等你们走后再退。”
  童霜威自从那天吓了一场,根本不敢外出。想象中,老觉得楼下街上,骑楼下,报摊旁,水果摊和卖鱼生粥及牛奶咖啡面包的小食摊旁, 说不定常有人在盯梢。心里对黄祁的热情仗义很感激,点头说:“都得拜托你了!房东很好,尤其是二房东太太,对我们真是非常照顾。我现 在外出不便。到十一月五号那天,晚上上船时,找好一辆‘的士’在门口,你们陪着我下楼,往汽车里一钻。那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昨天托运行李,黄祁就是雇的一辆“的士”,带着一个学生。将托运的箱笼行李等物一起运去办的手续。童霜威细心地将箱子上贴满的许 多上海、南京、汉口、香港各地大旅店张贴的五颜六色的招贴纸以及飞机、轮船上贴的托运纸,全部用水浸湿用小刀刮去,怕的是上边有填着 “童霜威”的名字,万一托运时引起人注意。黄祁很能干,办事干净利落,很快办完了托运行李的事。但是,今天,晚上六点半要上船。现在 ,离上船时间仅仅两个多钟点了,黄祁和家霆怎么还不来呢?
  讨厌的冷雨呀!淅淅沥沥,什么时候才能停歇呀?
  童霜威来回踱着方步,闻着二房东太太在厨房里烧菜传来的香味,想:这是在香港的最后一顿晚餐了。二房东太太的广东家常便饭办得是 出色的。也许是香港这种复杂的社会环境造成的吧,大家都关起门来过日子,互相不打听人家的隐私,也不多过问人家的事情。当然,也许是 黄祁同二房东谈过了些什么。二房东太太贤慧能干,对人厚道。等到六点半去上船了,该不该向她告别说几句感谢的话呢?
  童霜威有点烦躁,也有点不安。总不至于出什么事吧?家霆该陪黄祁来了呀!在这种难熬的时刻,他忽然听到了敲门声:“笃笃!笃笃! ”他急步想去开门,忽然又畏惧了。万一不是黄祁和家霆,是季尚铭他们呢?他立定脚步,斟酌着去不去开门。听见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那 是二房东太太从厨房里走到甬道里去开门了。只听到她那清脆的广东话在问:“嗨冰个?”
  童霜威的一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祈祷来的千万不要是季尚铭或什么陌生人。只听到二房东太太含笑的声音:“嗬,是你……”“ 喀”的开门声,一阵零乱的脚步声,又听到家霆的声音,人未进房就先叫了起来:“爸爸,黄先生来了!”
  童霜威提着的心吊着的胆都放下了,高兴地迎出去说:“啊,你们终于来了!”
  黄祁穿着蓝色的半旧风雨衣,头发上湿漉漉的。家霆将一把水淋淋的黑布洋伞倚在屋角,两人进房,家霆就兴奋地说:“爸爸,舅舅来信 了!”
  黄祁解释地说:“学校里来了两个差人①找麻烦,嫌我们排演抗日的小剧,要敲竹杠,好不容易才打发走。忠华的信,是中午收到的。信 是附在给我的信里让转给你的。”说着,递过一封信来。
  ①“差人”:香港当时对警察的一种叫法。
  童霜威急忙招呼着说:“你坐,你坐!”
  他心情复杂,有一种如饥如渴的心情。忠华的信怎么不早不迟现在到呢?接过信,匆匆拆开阅读:
  姐夫:
  我飞抵山城重庆已经数日。这里是陪都,又是抗日大后方的政治中心,充塞着从上海、南京、武汉……沿江各地逃难来的下、江人。房屋 紧张,租金昂贵,敌机空袭已经开始,防空设施尚待扩建。物价因有奸商囤积居奇,已经波动。商人正与官府勾结,在大发国难财。重庆居, 大不易!(童霜威想:是呀!看来,我不去是对的呀!)这里依山傍水,长江与嘉陵江在此汇合。自然环境应该是美丽的,但城市古老破烂,并 无美感。现在正是傍晚,从我住处居高眺望,山城白雾蒙蒙,远处云遮南山,眼下江面水气氤氲,街市薄笼轻纱,给我一种浑浑噩噩幽暗沉重 之感。在我想象中,这儿应当有强烈的抗战气氛,奇怪的是,气氛与我想象中的相反。(唉!……)我在这里看到了新竖立的“新生活运动”标 语牌,同时看到了鸦片、麻将、娼妓,鬼火似的电灯,沿江以木竹棚户构成的散乱肮脏的贫民区。舞场彻夜营业,饭馆灯红酒绿,“前方吃紧 ,后方紧吃”,一点不错。(唉,如何得了!)这里也有极少的公共汽车,人们说它是“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回,修理六七次,八九十人推” 。市里普遍的交通工具是滑竿和黄包车。两个骨瘦如柴的抬滑竿夫,抬着一个个肥头大耳的官商人士,从低处登上层层石阶攀上高处。破衣烂 衫的黄包车夫在坡陡路滑的市区里,几乎经常要趴在地面上狠命挣扎。看到这种场景,使我同时不能不想到香港那种殖民地社会的窳败、贫富 悬殊与黑暗,也不能不想到世道的艰难、社会的不平与人间的不公。(左倾者的出现每每就是这么来的!)各机关在武汉失守、长沙大火之前都 早已在此开张办公,但依然是礼拜一唱唱党歌做做纪念周,其他日子签到如仪、清茶一杯和报纸一张消磨时日的官僚衙门。贪污成风,特务横 行,当年南京城里种种早就存在的腐化弊端,不但原封不动地带到这里,而且正在蔓延发展。这里当然有主张进步、团结、持久抗战的力量。 因此,严格来说,重庆仍然是一个光明与黑暗并存,庄严与无耻同在,左与右搏斗,正义与邪恶交锋着的地方。随着抗战的持久,斗争的深化 ,进步方面的力量将必然在艰苦中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得到人民的支持。抗战前途,百姓自然关切。在达官显要之间,却是醉生梦死,今朝有 酒今朝醉。武汉、广州沦陷后,日寇诱降正在加速,近卫已发表诱降声明,第一段说:“帝国陆海军,此次仰赖陛下震武棱威,攻陷广州及武 汉三镇,戡定中国各要地,国民政府由是降为地方政权。但该政府如仍冥顽不灵,固执抗日容共政策,则在该政府歼灭之前,决不停止军事行 动。……”第二段说要“由日、满、支三国相互提携,树立政治、经济、文化等项互相连环之关系。……达到共同防卫,创造新文化,实现经 济合作。”第三段说:“至于国民政府,倘能抛弃从来错误政策,另由其他人员从事更生之建树,秩序之维持,则帝国亦不事拒绝。”(看来, 这个声明不可能被接受!)那位国民党副总裁、中政会主席、最高国防会议副主席的三点水先生(这指的是汪精卫呀!),正在借武汉沦陷、长沙 大火大做文章,认为抗战前途已经绝望,似应让他出面来收拾残局。他叫亲信(不知是谁?)建议组织国家枢密院为最高决策机关,推他为院长 ,其职权在行政院长之上,可以决定和谈大计。(这句值得注意!)这位亲日派巨擘,目的何在?须拭目而待。进步人士皆认为他是长在抗战阵 营里的一个毒瘤,必须及时割去,喊出了一个口号:“主和者是汉奸,汉奸就得滚出去!”凡此种种,我均将在此地的采访广泛开展后,以通 讯特写形式在《港声报》上用连载方式加以报道评述。当然,《港声报》虽说是民间的、以无党无派不偏不倚中间姿态出现的报纸,老板要赚 钱,也想办成一张有影响报纸提高自己的身价地位,所以有时能适当让报纸说一点真话,暴露一点真相,但这也仅仅是“适当”而已。上次我 写的《孤岛散记》,许多都是经过删改才发表的。这次自然同样会如此。老板在我来渝前叮嘱过:“关于共产党的事不要写!我们是中间的报 纸,我们的报纸要区别于左派的报纸。”有许多见闻,我想,只能等将来回港后,同你再长谈了。(可惜我要去上海了!他如知道,一定会不高 兴的。)
  写了这些关于重庆的拉杂情况,是让你了解这里的真实面貌。但不希望它会影响你的情绪,(唉,怎么能不影响呢!)我要奉告的,就是: 即使这里的抗战高潮期──那种抗战刚开始时如火如荼的情绪──正在走向低潮,在另外的地方,抗战的高潮仍将坚持。如果我们全中国四万 万同胞每个人思想上抗战的高潮不让它走向低潮,整个抗战就有希望。(是呀!是呀!)抗战正在走向对峙阶段,只要持久进行抗战,我们必定 胜利。当我们听到来自湖北、湖南等地许多溃败的消息时,在敌后,到处正有泥淖使侵华的日寇寸步难行,越陷越深!(但愿如此!)你不是让 我打听冯村的消息吗?(他怎么了?)我在昨天终于打听到了!他在武汉沦陷前离开了汉口,由报社派往长沙。但长沙大火后情况不明。以后如 有消息,当再函告。(唉,唉!但愿吉人天相,愿他平安无事!)
  此信经黄祁转交。你在香港,安全要注意。如有必要,搬家时可找黄祁帮忙。他热情、朴实,可以信赖。家霆在他那里补习功课并参加一 些活动,是很好的。我希望家霆将来成为一个主进步、正直、爱国、信仰真理的青年人。
  匆匆写一些,就此搁笔。因忙,短期内我不再写信了。有事写信给我,可将信交黄祁转我。我在此大约至少滞留一个月。
  顺祝
  旅安
  忠华
  十一月三日
  一口气读完长信,童霜威觉得可以思索和咀嚼的地方极多。他特别体味着柳忠华关于高潮和低潮的那一段话。关于重庆,柳忠华的简单描 绘符合实际,许多情况,柳忠华就是不写,他也可以想象得出。尽管如此,看了信,他仍不能不感到沉重。
  黄祁和家霆抬脸望着童霜威,他俩一定早看过这封信了。此刻,黄祁突然又说:“要是忠华兄在,就好了。他是一定不会同意你回上海的 。”
  家霆静静听着,从他那眼神里,童霜威感到儿子的想法同他的老师一样。
  童霜威下意识地看看怀表,叹一口气,说:“唉,来不及了!实在没有时间再花在踌躇犹豫上面了,马上就要上船。再说,我没有改变我 的主意,就是忠华在,我也会说服他的。他也在不放心我的安全呢!”
  料不到,黄祁竟尖锐地说:“这是不是思想从高潮走向低潮的一种表现呢?”
  放在从前,倘若有这样的冒犯,童霜威是会冒火的。今天,他没有,他能理解年轻人的好意,他也需要青年人的帮助。再说,他也明白: 回上海去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像一个人穷途末路似的,现在,他只有走这一条路。似是选择,实际是无所选择。人生的一切,都能由 自己决定吗?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但这种选择有时必须要付出血的代价才行。他如果不去上海,就可能会付出血的代价,这是他害怕的。柳苇 当年,是选择了死的。倘若她不选择了死,她就未必会有什么自己驾驭自己的主动权。在生与死的抉择面前──这应当是人生一切抉择中最最 基本的选择了,如果一个人,不能毅然地抉择无畏的死,就实际并没有自己决定选择的自由。他虽然不愿回上海,有过种种顾虑,以前方丽清 的多次劝告,也未曾动摇过他。但是,目前的处境,政治、经济上的严重压力一起迫来,大局的阢陧,管仲辉那番谈话的冲击,都使他选择了 回上海的道路,而且自以为得计。
  决心是下定了,启程在即,只是,心头并没有欢快,并没有轻松,更没有豪情。为什么偏偏在临行前,又来了柳忠华的信,使自己更加心 头淤塞、充满颓丧呢?是的,虽然在回答黄祁说:“就是忠华在,我也会说服他的。”事实上,如果柳忠华真在香港真在面前的话,恐怕未必 能说服他吧?他说过:“你充其量只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他信上又说:国民党的抗战高潮期似乎已经过去,转入了低潮。难道,我在 他的这些话里没有启示和羞惭?
  浮想联翩,他不愿再多想,也不愿再多说什么了。他没有回答黄祁的话,只掏出怀表看着时间说:“现在,快五点了,六点半要上船。我 说过,是秘密回去,绝不让别人知道。回去以后,万一觉得不行,就一定再来香港。”这样说时,童霜威表现得真诚而有决心。事实上,他也 是希望将来柳忠华回来时,黄祁能将这些话转告柳忠华。
  雨,停歇了。从有铁栏杆的窗户口望出去,天际仍旧彤云密布。
  二房东太太出现在房门口,像每天每餐一样,含着微笑,用托盘将饭菜放在桌上。黄祁和家霆都去帮忙。今晚,是提前开饭。她并且按照 嘱咐给黄祁多添了一副碗筷和汤匙碟子。看着她趿着木屐扭身外出,童霜威心里有一种惜别之感。这里,是绝对不可能再住下去了。他招呼着 黄祁和家霆说:“吃吧,吃吧!无论如何,六点半钟我们准时上船!”
  英国的“亚洲皇后号”大邮船,是一艘航行全球的巨型豪华的四万五千吨级的客轮。
  这艘奶油白色的大邮船巨大得像幢巨型建筑物。头等舱在最上层,二等舱在甲板上端,再下面是三等舱,舱底则是四等舱。上了船,四通 八达,左转右弯,上上下下,简直会使人迷路。它比美国“总统号”的邮轮巨大,比意大利、荷兰、法国等国的邮船也巨大。黄祁到楼下附近 一家水果行里借用“德律风”雇了“的士”,准时将童霜威和家霆送到了船码头。童霜威感到一切安全了,让黄祁回去。童霜威带着家霆持票 上了“亚洲皇后号”,到了二等舱里。
  二等舱的客房里,布置豪华,彩色地毯,丝光窗帘,两只中型的铺着俄罗斯毛毯和洁白被单的钢丝床,另附沙发、书桌、壁橱等全套设备 以及浴室、盥洗室。放好随身携带来的小箱子及提包等,一切安置定当,童霜威脱去大衣,松开领带,换上拖鞋,同家霆一起在盥洗室里洗手 洗脸。船上仆欧送水来泡了茶喝。童霜威斜倚在沙发上大大松了一口气,对家霆说:“孩子,安全了!近来,我是时刻在恐怖中生活啊!”他 这时的心情,除了喜悦和激动,还有隐隐的、仿佛失去了什么的一点惆怅,还有许多对过去和将来的联想。
  家霆还是第一次坐这种巨大豪华的海轮,被船舱房里壁上的那些寰球旅游彩色风景画所吸引。这都是些印制品,埃及的金字塔和狮身人面 像;法国的凯旋门和枫丹白露的景色;美国黄石公园的美景;英国的伦敦塔和剑桥;意大利威尼斯的水都风光;夏威夷火奴鲁鲁的椰林及草裙 舞……他目迷五色,用神秘好奇的眼光到处张望。
  他心里很舍不得黄先生。临别时,太匆促了,心里许多话都没能对黄先生讲。回上海去,他也说不出为什么那样不愉快,心里老像梗着什 么。他怕见后母方丽清,想起方丽清,他总会想起死去了的金娣。金娣葬在广东坪石那个小站的竹林边已经快一年了。现在,日军铁蹄已经早 已践踏那里了!她的坟上该早已绿草萋萋了吧?愿她安息!……想起往事,他心情很坏。现在,上了船,在舒适的二等舱里坐着,他已经被那 些寰球旅游彩色风景画吸引,暂时抛开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了。他见爸爸坐在沙发上休息,要求说:“爸爸,陪我到甲板上去看看吧?”
  巨大的乳白色的“亚洲皇后号”华丽得像一座高层大建筑,停泊在香港海面上,靠近码头,八点钟才起锚启行。家霆多想走出气闷的舱房 ,到热闹的甲板上去看看哟!那里,海水正在轻轻起伏冲刷着船身;那里,码头上还停留着许多送行的人。他心里想:也许黄先生还在码头上 未走呢!
  重霜威摇摇头,说:“还是在这里不出去的好。”
  他是怕万一船码头或甲板上有认识自己的人,有季尚铭他们的人,或者有叶秋萍他们的人,岂不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了吗?
  家霆有些失望,扫兴地说:“你不去,那我一个人自己去。”
  童霜威不忍心让儿子太扫兴,点头说:“好好好,你去吧。不过,不要走远,听到没有?”
  家霆应了一声:“听到了!”已经迈步走出了舱房。
  外边,比房里透气得多了。过道里,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五颜六色的服饰,使人眼花缭 乱。天色还将暮未暮,远方海上带点朦胧,近处一切却透明得清晰可辨。他走到了广阔的甲板上,走近靠向船码头的一面,抬头仰望,可以看 到船的一侧高悬着几只大救生船。他立刻想到了《鲁滨逊飘流记》中大船出事故后鲁滨逊坐的那种救生船了。船上预防海上事故的设备真多: 过道里有那种沉重的密封式铁门、刷着红白道道的救生圈,还有许多挂在板壁上的叫不出名字的黑铁器具、长柄太平斧、红色的灭火喷液器… …这使他对海上航行产生出一种强烈的危险印象,似乎能想象到无际的大海上波涛汹涌,暗礁遍布。
  他在前甲板附近的舷梯边上站着,只见船上大菜间和二等舱的旅客们都倚着船栏在向下张望。那是因为船码头上拥挤着许许多多送客的人 群,也有许许多多码头工人在搬运大包、扛着大箱成行地在来往装卸。
  一个穿着灰色紧身毛衣的广东青年在叫一个穿红衣黑裙的少女:“阿黄,快来睇水鬼!”
  “水鬼?”家霆连忙好奇地挤到船栏旁去。
  他,瞬即被船下海面上的一幕奇怪的景象吸引住了。
  邮船旁的海面上,有三只小舢板,还有两只大木盆船。每只舢板或木盆船上都只有两个人,一个划着桨,一个光着身子只穿一条三角裤的 ,就是被叫作“水鬼”的人了!十一月间夜晚将降临时分的海风很冷,他们都颤抖着伛偻着身子蹲在船头仰面向上朝着邮船上的乘客做着手势 ,呼号乞讨。谁将亮闪闪的毫角扔下海去,“水鬼”就“扑通”跃身下海,在碧蓝的海水里,将钱币捞上来,举手向船上的乘客亮出钱币致谢 。海水碧绿泛蓝,有时又暗得发黑,银色的毫角和肉色的人体在海水中晃动,色彩对比强烈。天色正由光亮转向昏暗,从甲板船栏旁居高临下 地往下看,亮晃晃的毫角扔在海水里,缓缓摇晃着下沉,“水鬼”在海水里的每一个动作都透明透亮,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高鼻子、棕发碧眼、秃顶的中年洋人,手里拿着一把香港的毫角,一个一个地在扔下海去,引得“水鬼”一个个“扑通”、“扑通” 跳下海去。他身边一个金发的、穿蓝灰条纹西装上衣和红蓝格子花呢裙的妙龄女郎,“咯咯”地笑了又笑。但,看的人多,扔钱的少。也有人 往下扔那种不值钱的一个仙的铜币,“水鬼”看见扔下来的不是银色的毫币,就置之不理。一个阔佬似的华侨西装客,胖得挺着大肚子,衔着 根雪茄,一股呛人的烟味随风不断飘来,正好刺人家霆的鼻孔,家霆想避也避不开。阔佬似的华侨西装客,正将一小把毫币同时一起扔下去。 一下子,五个“水鬼”一起跳入水中,有的跳水时差点碰撞到一起,抢捞得真是紧张,逗得看的人有的哈哈大笑,有的纷纷议论,有的瞪着眼 张着嘴,像在看一场角斗。海风吹来,拂动着家霆的头发。家霆看着,觉得新鲜有趣,又觉得一颗心就像那种木盆船在海面上摇摇晃晃。“水 鬼”们,在晚风中冻得瑟瑟发抖,捞上来的毫币,有时实际是五个仙的镍币,并不都是毫角。每个人捞到的那么一点钱币,也不过十来个,值 多少钱?恐怕还不够两个人在小摊上吃一顿咖哩饭或鱼生粥吧?
  一个在盆船上的最小的“水鬼”,又瘦又矮,划船的是一个白头发的老婆婆。这一老一小竟争不过别人。小“水鬼”刚才又把人家扔下去 的铜币当作毫币被骗得白下了两趟水。家霆心里产生出一种怜悯。他身边有几个用剩的毫角,是留下来带到上海做纪念的。他想把这些毫角送 给那年岁最小的“水鬼”。他身边有一块手帕,他用手帕包着毫角,瞄准了那一老一小的盆船,将手帕包扔到盆船上去。他不想让那个小“水 鬼”再跳水捞取,只想施舍给这可怜的一老一小。白发的老婆婆该是这小“水鬼”的祖母吧?可是,天下事为什么偏偏常会不如人愿呢?手帕 包被风一吹,摇摇晃晃没能落到小“水鬼”的盆船上去,落到了离盆船有四五米远的海中,反倒被一个最强壮的在舢板上蹲着的“水鬼”,一 个猛子蹿到海里,水中捞月似的捞到手了。甲板船栏旁的看客们有的笑了,有的指点,有的在看着家霆。那个抢到了手帕包的“水鬼”,打开 了手帕包,见到是亮闪闪的几个毫角,得意地向上扬扬手,笑了一笑。
  家霆心里失望,没人知道他的心意,连那盆船上的一老一小也不知道他的心意。他有点恨那个强壮的抢到手帕包的“水鬼”。但马上又想 到:都是可怜人哪!为什么要怪恨他呢?可惜身边没有毫角了!不然,他会再一次掷个手帕包给那个矮瘦的小“水鬼”的。
  天,在不知不觉间更暗下来了,夜色像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奇的蝉翼似的,使海天之间由淡而深,由稀变浓,慢慢笼罩一切。海风劲吹 ,虽然到处朦胧模糊,码头上送客的人仍在喧哗,有招手的,有挥动手帕纱巾的。有几个外国人在合唱一首外国歌,似乎是一种告别祝福的歌 ,唱得凄凉缠绵,引人动情。
  甲板上的人,有的已经对“水鬼”捞钱币的把戏看得厌倦了,开始走散,丢钱币施舍的人也更少了。
  家霆也不想再看,他回转身来,要从身旁的人缝中挤出去,万万料不到一转身踩在身旁一个人的脚上。这是一个穿黑西装大衣、白衬衫、 打着黑领带的胖子。家霆这一脚,踩得很重,将胖子踩得“哎哟”一声。
  家霆连忙抱歉地说:“啊,对不起!”仰面一看,却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啊,谢老伯!”
  万万没有想到,被他踩了脚的竟是谢乐山的爸爸谢元嵩。
  谢元嵩吸着雪茄烟,听家霆脱口而出叫他“谢老伯”,打量着家霆,马上也认出是谁了,说:“啊呀,你……你不是童……”他一定是认 出了家霆,可是又忘了家霆的名字,马上转口说:“你是我家乐山的好朋友呀!哈哈,你爸爸呢?他……他带你回上海了?他在哪里?”他声 音里带着惊讶。
  前甲板上的强劲灯光,突然一下子都亮了,亮得耀眼。
  家霆一时慌忙,顾不得思索,脱口而出:“就在那里!”他用手一指二等舱自家那间舱房的方向。说出以后,马上后悔了。呀,爸爸讲过 ,回上海是秘密的,一切都要秘密,能告诉谢元嵩吗?已经说出口了,收也收不回了。谢元嵩,他不是季尚铭、和知,也不是叶秋萍、张洪池 ,他同爸爸不错,想必不要紧吧?
  正在想,谢元嵩已经移步了,说:“好极了!好极了!我正愁旅途寂寞呢,这下太好了!走走走,带我去看看你父亲,去看看他!”
  家霆不能不领路了,心里窝囊着,带着谢元嵩,通过一个进口处走向船舱房。
  走道里铺着猩红色的地毯,灯光已经到处雪亮。走道里弥漫着浓烈的油漆香和一种闷热的气息。乳白色的“亚洲皇后号”邮船,已经快要 启碇离开香港了。走道里有些从舱房出来的外国人,轻轻用英语交谈着向甲板上走去,看样子是要去甲板上看看邮船离开港九的情景。
  家霆陪着步履蹒跚的谢元嵩走回房去。到了房门口,扭开门把走进门去,舱房里亮着金黄的灯光,他见童霜威正倚在那张洋红色的小沙发 上闭目养神。
  家霆叫了一声:“爸爸!”又接着说:“谢老伯来了!”
  童霜威把眼一睁,立刻像见了鬼似的,“啊”了一声,站起身来。
  谢元嵩似乎发觉了童霜威的愕然和惊怕,哈哈笑着,朗声说:“啸天兄,有缘千里能相会!真没想到啊!……”他一进房,房里就全是哈 瓦那雪茄烟味了。
  童霜威已经镇定下来,也哈哈笑着说:“哈哈,元嵩兄,真想不到啊!两广监察使怎么监察到这条船上来了啊?……”他心里想:奇怪! 他怎么也上了这条船呢?柳忠华说的我们国民党的抗战高潮转入了低潮,难道正是这样?连他这个现任的两广监察使也会去上海了?心里又有 些烦恼:回上海是秘密的嘛!家霆太不听话,偏要出去,这不惹了麻烦了?一定是他遇见了谢元嵩,才将谢元嵩带来的!
  谢元嵩咧着蛤蟆似的大嘴,同童霜威亲热地握手,哈哈地笑着,说:“要不是碰到公子,就失之交臂了!皇后号邮船,太大了!说不定上 面我们的熟人不少呢!可是,如果坐在舱房里不出去,见不到也是很可能的呀!”说着,他在童霜威对面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童霜威本来埋 怨家霆将谢元嵩带来,又想:他是两广监察使,现职的官员都能回上海,我一个失意的人物又怕什么?再说,他顶多只会使我吃点经济上的亏 ,到底还是老朋友,柳忠华在《港声报》谋职的事,托了他,他就帮了忙。像他,在政治上加害于我还是不会的。一路寂寞,也很孤单,同他 谈谈,也有好处。这样想着,就释然了。起身揿铃,让仆欧来,对谢元嵩笑容满面地说:“到大餐间去吃饭时还是会碰见的。元嵩兄,你去上 海做什么?”
  “亚洲皇后号”在鸣笛,邮船要起锚启碇了。家霆想到甲板上去看看船启碇的热闹景象,插嘴说:“爸爸,船要开了,我到甲板上去看看 热闹。”童霜威顾着在同谢元嵩谈话,点点头。家霆心里高兴,像支离弦的箭,转瞬间关上房门走了。
  门刚“喀”地一关,童霜威就后悔了:这孩子!万一再碰到别的熟人呢,那多不好!但已经来不及了,皱皱眉,心里有点耿耿。门上有“ 剥剥”的敲门声,童霜威说:“进来!”
  一个年轻的白衣仆欧进来了。童霜威指指桌上的一只茶叶罐,说:“请用我的好茶叶给客人泡点茶!”那仆欧彬彬有礼地点头,一会儿, 用讲究的茶具给谢元嵩和童霜威泡好了茶放在沙发边的几上,轻轻退了出去。
  见仆欧走了,谢元嵩又是哈哈朗笑,跷着腿,吸着雪茄,两只蛤蟆眼瞅着童霜威说:“你知道,我这两广监察使,实际上广西属于桂系的 天下,我是不去的。广州沦陷后,我的地盘更小,还有什么可干的?唉,抗日胜利看来希望不大,我辞职啦!既然辞职,就像你以前常爱讲的 ,无官一身轻,我爱上哪里就可以上哪里。谁无老婆孩子!我的眷属都在上海,我自然要去看看啰。我们是彼此彼此呀!”童霜威不禁被他说 得笑起来了,也跷着腿,捧着茶喝,连声说:“哈哈,是呀,彼此彼此!彼此彼此!”但又连忙说:“不过,我可不认为抗日胜利毫无希望, 拖下去,也够日本受的!”谢元嵩嘴里喷着烟,表现得十分悠闲,笑笑说:“希望?哈哈,渺茫得很哪!”说着,开始喝茶。童霜威感到需要 刺激,从桌上香烟罐里摸出香烟来点火抽了一支,突然说:“元嵩兄,你是汪派圈子里的人,你再否认,也是否认不了的。你我知己,说实话 ,见了你,我倒想问问:你不会是有什么使命到上海去的吧?”谢元嵩忽然正色,说:“啸天兄,我早对你说过,我这人最讲个‘真’字,说 真心话,办真心事,我也是个最重感情、最讲友谊的人。我对你向来坦率!汪派?圈子外的人看我在圈内,圈子内的人向来把我看作是圈子外 的人。现在,我这人交的是华盖运,正像中国在交华盖运一样。我是只想清静无为,不想卷入名利场、进入是非地的!”童霜威听他说得真诚 ,心里明白:谢元嵩向来有一手本事,他有时说话确也十分坦率,有时从他的脸上,从他的话里,你是无法判断他的真心的,也不追问他了, 只是叹口气发抒真情地说:“唉,我才是真的想清净无为哩!去上海,实际是不得已的下策。不去吧,在香港也待不下去,去重庆也有困难。 我这次回上海,是秘密的,想隐居一段,闭门不出,养晦读书。”
  谢元嵩笑,流露出得意和高兴的神色,说:“哈哈,记得在南京时,我早对你说过:你根本不该沽名钓誉要做什么清官。假如你那时多卖 点案子,就是后来下了台,你手里有的是钞票和黄金,谁能不巴结你?你又何愁有什么困难?上海租界上现在仍是十里洋场!你也不必太谨慎 。回去以后,我们两家还是来往来往。抗战让他们去抗吧!我们该好好歇歇力了!”
  童霜威喝着自己手里的苦茶,心里叹着气,说:“我最关心的其实还是抗战!我个人和全家的命运都系在这上面!”
  谢元嵩朗朗打着哈哈,说:“啸天兄,你是书生气十足哇!不要太为那种我们管不着而又无法管的事乱操心。抗战的高潮过去啦!这点你 还看不出来吗?我们还是清净无为些的好。抗战的事,前途已经晦暗,让我们的委员长和汪先生他们去操心吧!你我,努力加餐!”
  谢元嵩历来有一种亦庄亦谐的脾气。童霜威不去理他说的那些,择自己想了解的问,说:“这一向来,你同汪先生接触得多吗?”
  谢元嵩把头摇得像货郎鼓,表示没有接触,似乎这就是肯定的答复。
  童霜威心里想:他有时头越摇得凶,事实还偏偏就正是这样。也不想强人所难,装得不介意地说:“相当一个时期以来,他话是说得少了 ,但最近似乎话又多起来了。你没注意?”
  一说,谢元嵩好像引来兴致了,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对老汪的看法和对老蒋的看法还是没有变。有人以为汪是个主和派,骂他亲日 ,骂他想妥协。其实呢?老蒋真是坚决主张抗战的吗?汪是个坦率的人,他历来以当代的李鸿章自命,不怕背个骂名。蒋呢?心里其实何尝不 想和日防共。不过,脸上要装得自己像个岳飞而已。此外,蒋是想走英美派的路线,求得英美的支持,想等待国际上的变化。汪先生则看到中 日是邻邦,英美这种帝国主义不可靠。要讲他俩的区别,区别就是如此。”
  童霜威想:蒋介石这十多年来所作所为确已让人看清了。只不过,西安事变后,抗战军兴,收到了人心,有些人将他恭维成了民族英雄。 但打了一年多,老犯战略战术上的错误,老吃败仗,处处暴露出政府的腐败黑暗。叶秋萍之流在香港活动,萧隆吉之流在香港交际,不正证明 ,谢元嵩说得也有道理吗?至于汪精卫,他历来是不甘寂寞的,历来是要争权的。他自以为在国民党内的资格老,自然不甘心被放在大而无当 的次要位置上。谌有谊是汪系的人,一直在香港盘桓。谢元嵩更是汪的心腹,原来在香港,现在突然去上海,刚才这番话又是抑蒋扬汪,这里 边单纯吗?未必!……想到这里,沉思起来。轮船启碇前的汽笛又“呜──”地响了。舱房里安装的小播音器里一个女声开始广播,先用英语 ,又用法语,然后用的华语。华语先用粤语,又用上海话。意思是说:“亚洲皇后号”就要启行,请旅客们注意。
  童霜威和谢元嵩都听着广播声,吸着烟,默不作声。
  听完,谢元嵩突然说:“啸天兄,汪先生对你是很不错的啊!”
  童霜威点点头说:“是啊!”他想起了在南京找到汪精卫,当上了国大代表的事,也想到了在汉口听汪精卫弹低调以及初到香港时写信给 汪而没有得到复信的事。汪精卫不复信,他觉得倒可谅解。但对于汪的一些关于抗战的低调言论,却感到不顺耳也不顺心。在离开香港前的一 个长长的阶段里,他甚至对汪精卫反感。今天上船之前,收到柳忠华的信,读到信上谈到汪精卫的一段话时,他是在心头引起共鸣的,深深感 到抗战的局面被蒋和汪这些人弄得实在太糟了,因此不禁叹息起来。现在,谢元嵩又突然这么说,他忍不住在点点头以后,坦率地接着说:“ 可是,汪先生的调子也太低了!他是会影响国民党和全国军民的士气的!”
  “亚洲皇后号”开始轻轻地抖动起来。从二等舱舱房的窗洞里望出去,香港那从山上到山下闪烁的灯火,在黑暗中变动着位置,九龙灯火 的位置也在移动,敏感的人会觉得船体可能是在一个平面上绕着一个轴心在作匀速旋转。晕船的人,也许就会开始有昏眩和恶心的感觉了。谢 元嵩瞥一眼窗洞外的夜景,摇摇头,说:“广州失守,武汉失守,长沙大火!这么些倒霉的事,叫人哪弹得出什么高调呢?我是反共的!除了 共产党唱得出高调,我们国民党唱唱低调就不错了。过去,有远见的人说过:‘宁亡于日,不亡于共。’日本只不过想中日合作占点便宜而已 ,共产党却想杀光有产者,把中国送给苏俄,那就太可怕了!”
  童霜威也弄不明白谢元嵩是无知呢还是故作糊涂。本来想说:“你真是乱说!南京大屠杀你难道不知道吗?”但知道说了无用,就忍住未 说,想:道不同不相为谋,同他是谈不到一路去了。他的这套理论可怕!难道他回上海是去进行什么秘密勾当的?心里懊悔:唉,我是想秘密 去上海的,结果呢?上船就碰到了谢元嵩!这个人哪,不可捉摸,还是闭口少同他谈。回上海后,要少跟他来往,免得惹麻烦。……但却装得 毫不介意,打着哈哈说:“元嵩兄,时局的事谈得太多了,让我们还是清净无为吧!你住在几号房里?”
  “亚洲皇后号”已经启航,十分平稳,没有什么大的响声和震动,但从感觉上可以觉察得到:轮机正在开动,邮船正在行驶。童霜威掏出 金怀表来一看,正是刚过夜晚九点钟。船是准时启碇的。谢元嵩回答童霜威说:“上边头等舱0012室,离你这里不远,出去转个弯上去就是。 ”说着,伸懒腰打了个哈欠,说:“走吧,这时餐厅一定正热闹。去坐坐吧,喝点饮料,吃点东西怎么样?这条邮轮上的奶油葡国鸡很好的! ”童霜威摇头说:“我是吃了晚饭上船的,有些困乏了,想早点洗个澡休息。”谢元嵩也不勉强,说:“有空明天到我那里坐。我带得有‘三 星斧头’白兰地、白马威士忌。对了,你不大喝酒,我们可以到酒吧去喝维尔趣葡萄汁。”说着,站起身来,要走了。童霜威也没留他,嘴里 只说:“好好好!”将烟蒂扔进痰盂,起身送他出房。刚把谢元嵩送走,只见家霆兴冲冲正由甲板上走回来。童霜威下意识地问:“船开了? ”
  “开了!”家霆答,“已经早到海上了。四面漆黑,大海看不到边,海真大呀!真怕人!一望无际!”
  童霜威同家霆回到房里,一天的精神紧张,他感到身心都疲劳了。他本来想责怪家霆几句的,怪儿子不该贪玩遇到谢元嵩将谢元嵩带来招 惹了麻烦。又一想:责怪孩子有什么意思呢!就不想说什么了,见家霆也在打哈欠,便对家霆说:“困了吗?洗洗脸,洗个澡,今晚早点睡吧 !”
  家霆摇摇头,又打着哈欠说:“不了,我刚才洗过脸了。我晕船,想吐,我要睡了。”他看看两只华丽舒适的弹簧床,留了一只右边的给 爸爸,那只床靠近窗洞,他认为好一些。他开始脱衣,睡在靠里的一只床上去。舱房里空气流通。他觉得有些热,也没盖被,就躺在柔软的床 上,闭上了眼睛。
  童霜威洗完澡,浑身轻松地换上睡衣,从浴室里出来时,见家霆已经睡熟了。家霆也没盖被,他将毛毯轻轻给儿子盖上。这时,看着灯光 下儿子的眉眼神情,简直太像柳苇了。这孩子在他身边,总使他摆脱不了对往事的回忆,总使他想起柳苇。随着,他就想起了柳忠华那封信。 信还在西装上衣口袋里,他掏出信来,坐在沙发上,又仔细看了一遍。信上那段关于高潮和低潮的话,他看了两遍。他感到一种刺激,想起先 一会儿与谢元嵩的不愉快的谈话,不禁叹了一口气。也不能确切说出自己叹气的那种复杂感情是怎么回事,也许这也包括了自己的决定回上海 的事在内吧?他本来是想睡了,可是,看了信,抚今思昔,使他突然消失了睡意。
  他又突然想起了家霆睡前那一会儿说的话:“海真大呀,真怕人!一望无际!”
  他感到房里郁闷,萌发出一种到甲板上去看看海吹吹风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的愿望。此时,已经夜深,海风正大,邮船正在大海中航行,甲 板上一定人很少的。天又黑,不怕碰到熟人,他脱去睡衣,穿起西装,着上皮鞋,轻轻踱出舱房,通过走道往甲板上去。
  广阔的甲板,大得可以打网球。白天,可以放上几十张圆桌供头、二等舱的客人喝着饮料歇息。现在,这里无人,静悄悄的。天上海上一 片墨黑,大海在混沌中吐着腥冷的气息,响着“哗──哗──”的潮声。
  庞大的“亚洲皇后号”颤动着,渺小得就像广阔湖水上的一小片树叶,轻飘飘、黑荡荡地在可怕的黑水洋中破浪前进。他走向甲板左侧, 在偏僻阴暗的角落里,一连发现两对情侣,都是白种人,伫立着拥抱或接吻,他连忙匆匆走过。
  舷帮上,不时传来更加猛烈的浪峰的撞击声,常常訇然作响,那冰冷的海浪就逆着船首耸起白浪。天上,无声地在降落着寒霜,海风很凉 。黑暗中,他见船栏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晶白的霜粒了,用手摸一摸,冷冰冰地刺骨。他倚着船栏,看着神秘浩渺的苍穹和广阔无边深黝无底 的大海,忽然又想起了张继《枫桥夜泊》的诗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写的是苏州枫桥,眼前波涛滚滚的海上夜色,用“月落乌啼霜满天”来形容,是多么恰当!而眼前的时局与心情用这句诗的意境来体会 ,又是多么确切!
  当然,这又引起他许多纷乱零碎的记忆了。那是枫桥镇遍布炊烟的黄昏,那是苏州姑娘吴侬软语的卖花声,那是雨花台令人战栗的枪声, 那是潇湘路故居不堪回首的秋月……于是,那些已死的、远离的人,那些亲近的和敌对的人,那些在思念中的和惧怕见到的人,都杂乱地流过 心头,流过脑际。
  他觉得自己是坐着船在向黑黝黝的未可预卜的未来在驶去。会不会是一种十分可怕的未来呢?他蓦然觉得,这夜间漆黑的大海,就像战争 一样,使人看了感到可怕。如果在海上翻了船,它能吞没人的生命,给人降临灾难。但是,向着既定目标行驶的船只,可以履险如夷,到达目 的地。战争,使许多人家都变成了一叶在时代的汹涌浪涛中漂泊的小舟。他当然不愿成为一艘颠覆的小舟!选择又选择,矛盾和犹豫,时刻交 汇在心中,常常总是在人生的漩涡中打转转,常常总是像在黑暗中摸索。如今,回上海,是对还是错?是好还是坏?一切都似乎是未知数。柳 忠华的那些话,使他鼓舞,又使他心头产生深深的悔意。
  既然赞成抗战,又为什么要在抗战艰难的时期,去上海呢?尤其是一上船就遇见了谢元嵩,听到了他那样一番谈话。从谢元嵩,又忽然想 到了当了汉奸的江怀南……他觉得似已有了不祥的预兆。
  他充满悔意,无论如何是不该上这条回上海的船的!
  海风虽然很大,他依然胸中气闷。死一般的寒夜,他感到孤单。有一次,柳忠华说过:“一个人脱离了人民就会感到孤单!”这话可能是 对的。此刻,他想着“夜半钟声到客船”的诗句,心里多想听到一阵响亮的钟声敲破黑夜的沉寂呀!那种钟声,当年他和柳苇在枫桥镇时,曾 一同聆听过的。听过寒山寺响亮悠扬的钟声后,不久,东方就透露出一线微光,划破了破晓前浓墨般凝然不动的夜空,天接着亮了!太阳浮浮 漾漾、晃晃荡荡跳跃着上升。
  他怕这种黑夜的压抑。甚至,如果此刻能够下船,他将立刻带着儿子家霆马上下船离开这黑水洋到有光亮的岸上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他已经在驶向上海的邮船上了。此刻,海上升起了白茫茫的雾气。海风凌厉,劈面而来,滔滔浊浪在天际翻滚,宛如干军万马夹着雷鸣奔骤 而至。一片呼啸之声直奔船头而来,浪花激溅,跳跃喧哗。
  “亚洲皇后号”邮船,正在黑夜中起伏飘荡着前进。向着沦陷了的上海。此刻,谁要下船都不可能了!一切只有以后再说。以后,是吉是 凶?是祸是福?以后,又将有多少选择在等待?谁能预卜……
  1980.1—1983.10月写于山东
  1984一1985年初改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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