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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

_10 王火(当代)
  萧隆吉夹着鱼,说:“祭孔是在清晨天亮前举行的。大成殿前电灯、汽灯都挂满了。大成殿阶上两旁,陈列古乐,计有应鼓、傅钟、扁钟 、扁磬、转磬、埙、篪、凤、箫、笙、祝、敌、琴、瑟……”
  小麦格格笑得露出雪白的皓齿,说:“你说这些像法国人讲话,谁听得懂!”大家也都哈哈笑起来。
  萧隆吉笑笑,说:“这都是乐器,一共二十多种,阶下有穿红蓝色制服的乐队。祭孔时,有主祭官。那主祭官行礼的位置,在殿门正中, 殿内,正面是至圣先师神位,左右配以四贤十二哲,各供有太牢、少牢、笾豆、簋、僜、铡、三牲等各式祭品……”
  小麦又哈哈笑了,说:“你这又像德国人说话了!”
  萧隆吉笑着也不答理她,继续说:“焚香燃烛,异常整齐。祭孔开始,先开始迎神奏乐,分献官陪祀官皆行三跪九叩首之礼,然后主祭官 等献礼,上香,献爵,朗读祀文。最后,演奏古乐,奏服和、雍和、熙和、渊和、昌和、德和之章,舞雍和、熙和、渊和、昌和之舞,全场静 穆,但闻钟鼓齐响、笙歌共鸣,悠扬之声,袅袅绕梁,大约半个钟点,大礼告成。”
  小麦摇头,调皮地说:“听了半天,我还是不懂。”
  大家又哈哈大笑。
  季尚铭一直在啃一只脆皮肥鸡的大腿,听到这里,问在吃石斑鱼的童霜威:“童秘书长,你对祭孔可有兴趣?”
  童霜威笑笑,说:“还是小时候,在家乡,也去太庙里看过祭孔。这些年,倒不曾参加过祭孔。”
  何之蓝忽然说:“孔子在《礼记礼运篇》里揭橥的大道之行也及大同理想,令人神往。建立王道乐土,真是一种崇高的理想。”
  那新闻记者张洪池始终在埋头闷吃,吃得很多,酒也喝得多。季尚铭忽然点他一句,说:“张先生,你是中央社的记者,见多识广,怎么 今天沉闷得一言不发呀!”
  张洪池抬头笑笑,将鱼骨刺吐在碟子里,又干了一杯酒,红着脸用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扫视一眼席上的人,说:“我是后生小子,面对 诸公,哪敢在席上胡言乱语!不过,今天吃这珍贵的猴脑席,要是被共产党人知道这种场面和气派,一定会攻击的。这刚才萧总经理已经说过 。这会儿,我又听你们谈祭孔,谈‘大道之行也’,谈王道乐土!心里不禁想:这些又是共产党反对的!”
  童霜威心里想:是呀!上海不是有汉奸苏锡文等在日本卵翼下组织什么“大道市政府”吗?“王道乐土”也是日寇在冀东、华北倡导的呀 !
  张洪池继续带着醉意在发表宏论:“这共产党呀,似乎是专门作为一种敌对力量而存在的!我这人,从骨头里天生反共,只要提到共产党 ,就不舒服。真恨为什么十年剿共没将他们消灭!真怨恨那个西安事变为什么又让国共握手言欢?真恨为什么又要来一次国共合作抗日!”
  大麦点头叫绝:“张先生说得太对了!”
  高无量虽未说话,但头点了又点。
  张洪池接着说:“所以,我宁肯争取到港九来采访,不愿留在武汉。我看不得现在武汉那些共产党人,一个个都出头露面神气活现。好像 他们是主宰大局的首要力量。他们借着抗战,军队在滚雪球,实力在发展,令人担忧!”
  一直沉默的何之蓝忽然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啊!……”
  张洪池仍在指手画脚:“说实话,我十年前就认为我们国民党的大敌是共产党。现在,尽管中日开战了,打到了今天,我仍这样认为。可 惜我不掌握中国的命运,不然,我是要联日防共的,绝不联共抗日!”
  一个广东大姐又来上菜。这次是两道甜菜:一道是冰糖银耳羹,一道是杏仁核桃羹,都清爽可口。
  大麦舀着银耳,说:“密司脱张说得对极了!共产党我见得少听得多,我觉得中国的事全给共产党捣乱捣坏了!要不然,中日两国是打不 起来的。这仗打得多惨!死那么多人!在座的各位要不是因为战争,恐怕都在南京、天津自家的大洋房里享清福吧?”
  谌有谊叹息一声,说:“那当然!这战争啊!”
  小麦说得像挺天真:“中日同文同种,打什么仗呢?共产党嘛,苏俄的走卒!俄国,共产共妻,有钱人都杀头充军,太可怕了!要打仗, 该打共产党,打俄国!”
  童霜威忽然感到坐在身边的何之蓝始终用眼睛盯着他,仿佛是在看他听了这些话后作何反应,又似乎是想同他谈些什么。蓦然想起谢元嵩 的话,心里兀自警惕了几分,佯作没有发觉,自顾自地夹着菜吃,脸上平静地听着人家说话,心里有一种很不受用的感觉。一是先前的猴脑使 他恶心,这种感觉尚未平复;二是这伙人谈的话也像猴脑似的叫他心里不舒服。他也读孔孟的书,却不喜欢祭孔等等的迂腐行为。他是国民党 员,却由于早年受过些进步思想的影响,又有柳苇的原因,并不仇视共产党。他对抗战的战局失利有时感到懊丧,对抗战却是拥护的,认为不 能再忍受侵略毫无行动了。他是日本留学生,在日本也有朋友,但一种爱国的激情,使他觉得应当抗日,不能亲日,在这情势下亲日,是卖国 行为!因此,他沉默着,忽又进一步感到:季尚铭公馆,确是一个复杂的处所。这些人,到底是些什么人?摸不透也摸不准。他打定主意,紧 闭着口,不多说话,吃完饭,早点告辞。
  一个广东大姐又来上菜了。小麦忽然把发出香水味的身躯斜倚在童霜威身上,悄声地将脸凑过来说:“啊,我都快要醉了。”她眼波流转 ,媚态逼人。
  童霜威被她的音容香气挑逗得一时神思恍惚,却又有些感到小麦失态,一凝神,安定下来,用肩微微将小麦靠过来的身躯推回去,敷衍着 说:“是啊,我也喝多了。”
  又一个广东大姐走过来,上了两道蔬菜:干贝牛奶菜心和菜苔虾米。大家多吃了荤腥,见来了清淡的素肴,都纷纷下筷。
  童霜威忽然很想休息,心里那种恶心的感觉更盛了,血浆似的红葡萄酒确实喝多了,他平时是极少喝这么多酒的,说:“诸位,我已经酒 足菜饱了!不再奉陪了!大家继续喝酒吃菜如何?我想休息一下。”说着,对季尚铭拱手,说:“尚铭兄!猴脑宴果然不同凡响,谨谢谨谢! ”萧隆吉摆手说:“啸天兄,那怎么行?再吃一点!”谌有谊说:“再吃一点吧!”
  季尚铭见童霜威起身要退席,说:“还有些好菜未来,再坐一会吃一点不好吗?”
  童霜威心里难受,胃部翻腾,摇头说:“实不相瞒,这猴脑我是第一回吃,不大受用!不能再吃了,我想坐一坐,休息一下,喝点浓茶, 抽一支烟。”
  何之蓝胸有成竹地说:“让童秘书长歇歇吧。我也饱了,我来陪陪他,你们各位请努力加餐吧。”
  季尚铭点头说:“好好好,小麦,请你扶秘书长快去休息吧。之蓝兄,你熟悉,你陪秘书长到小会客室里坐坐。”
  小麦扶着童霜威,显得亲密殷勤。何之蓝随着陪伴童霜威出去。童霜威笑对小麦说:“麦小姐,你去吃吧。我没有醉,用不着扶。”小麦 却笑而不言,将童霜威的左臂扶得更紧,似是亲昵又似尊敬。走出餐厅,经过大厅,从一个偏门进了一问日本式的幽雅小会客室。室里是海水 蓝色的墙壁,方格子的天花板和铺着的地毯,也是与海水相适应的浅蓝色。屋里的陈设和布置纯粹是日本风的,绣着樱花的屏风,精致的日本 轴画,日本式的矮橱上有一个日本武士和一个穿和服的日本贵妇的偶俑。
  何之蓝熟悉地往墙上一朵荷花形的开关上一按,一盏水晶吊灯灿然亮了,使光线不太明亮的小会客室显得气氛更加宜人。童霜威和何之蓝 刚在沙发上坐定,小麦对童霜威微微一笑,说:“我等一会来!”扭着腰婷婷地走了。
  一个广东大姐用托盘送来了两个盖碗茶。何之蓝右手做了个“出去”的手势,广东大姐放下茶碗,立即退出,轻轻带上了门。
  童霜威从何之蓝两只目光如剑的眼睛里,忽然察觉他绝对不像一个普通商人。他的服装整洁,袖口露出白得刺眼的衬衫,西裤的褶缝笔直 。他有一个轻轻搓手的习惯动作,给人斯文和工于心计的印象。他有挺直的腰板和走路时那种跨步的程式,使人感到他像个军人……正捧着茶 边喝边思索,何之蓝先开口了,谦恭地稽首说:“童秘书长!”
  童霜威胃里仍在翻搅,从何之蓝的表情和语气上直感到有什么事,心里一怔,呆呆望着面前的缅甸宝石商。
  何之蓝笑笑,面部像有个无形的面具,说:“不知,您还记不记得西安事变时,有个名叫若杉的人,深夜到南京潇湘路一号府上去过?… …那,正是鄙人!”
  童霜威猛地一惊,险险“啊”地叫出来,也险险将手中的盖碗松手掉地,强自镇定下来,头脑里纷乱异常。
  何之蓝说:“请允许我将实话告诉阁下。我并不是什么缅甸宝石商何之蓝,我是大日本陆军和知少将。”
  童霜威又是一惊,头脑里纠缠着战前那个若杉送礼的夜晚,又回顾着季尚铭的破格的热情与礼遇,似有所悟,镇定着将茶碗放在几上,说 :“哦!”
  和知笑笑,和善中带几分狰狞,说:“久仰你是日本留学生!又久仰你在支那司法界的学者声望和地位,我们也了解你的过去,你同共产 党还是水火不容的!你早年的夫人同你分手后来她被枪毙,说明了这一点。”
  童霜威心里一惊,又十分反感,想:你们的情报真厉害!连我的隐私都打听清楚了。可是,这一点,你们错了!……
  和知仍在做着手势说话:“我想,你一定爱中国,也爱日本,当然,你并不是亲日派。正因你不是亲日派,如果你从反共出发,理解日支 两国同文同种,应该合作提携,不应长期兵刃相见,那您就是一位了不起的政治家!”
  童霜威心里想呕吐的感觉很强烈,从茶几上的雪茄烟盒里取出一根哈瓦那雪茄,褪去包装玻璃纸,擦火柴点烟来吸,想压一压恶心。他皱 着眉,见和知没有继续说下去,就说:“愿意听听和知先生的高见!”
  和知的声音忽然激昂起来,军人的态度鲜明了,说:“共产党太可恶了!现在,他们的军力在黄河以北、大江以南到处蔓延,很可怕,应 当引起大日本和支那的共同忧虑。日支两国所以形成今天的局面,罪魁祸首是共党!以日本的武力,武汉的陷落不会太远。但日本希望早日结 束中日全面战争,以便腾手来共同防共。在这件事上,想借重您。我在香港的任务,是要同国府的要人们在港商讨中日和平问题。”
  童霜威大口吸着雪茄,想压住胃里不舒适的感觉,摇摇头说:“我现在实际是政治舞台以外的人了!公务早已辞掉,无权无势,怕是无可 效劳了!”
  和知轻轻搓手,淡笑笑说:“您的情况我们掌握。您是最最合适的人了!您无派无系,正可超脱处理一切问题;您向来有个比较洁身自好 的名声,有些人对您不加戒备;您又同各方面的人有联系,便于进行活动。您不得意,我们可以使您飞黄腾达。您在南京潇湘路的公馆,我们 已让宪兵机关予以保护。尊夫人已经返回上海,您如想回去,随时可以回去,保证安全。南方维新政府即将成立。您如有兴趣,我们十分欢迎 。如不愿涉足,也不勉强,但可给您在京沪之间安全自由的保证。您如有意经商,季尚铭可以使你坐享其成腰缠万贯。”
  童霜威吐出一口烟,打断他的话说:“和知先生,谢谢好意。但我人微言轻,书生气十足,不是干这种事的人。怕将有负厚望,无法满足 你们要求。”
  和知的眼睛像钁头一样,似乎能刨出人心里埋着的东西,变得毫不急躁,慢吞吞地说:“请不要回绝吧!我们对您的要求很简单。只是希 望您去一趟汉口,带小麦同去。哈哈,童秘书长,小麦很不错的呀!我们请您为我们送个和平消息与中枢某公接个线,如此而已!”
  童霜威想问:“谁?”但又想:我既不愿替他们干这种事,何必多问!
  和知却说:“我说的某公,是主张日支和平,主张反共防共的.但现在他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甚至对他颇多戒备。我们应当支持他一下 。”
  童霜威暗想:他说的是谁?汪精卫吗?可能!但,也许不是汪,是谁呢?……胃里难受,脸上冒出冰凉的细汗珠,掏手帕来拭,摇头说: “和知先生,很抱歉,汉口,我不能去!”他心里想:混蛋!要我做汉奸!你们算是认错人了!再说,谁知小麦去是干什么勾当?难道要我掩 护她?你们是想玩美人计让我上钩呀!
  和知问:“为什么呢?”他的话声突然像包着橡皮的铁棒,眼光像鹰隼一般锋利。
  童霜威揿熄了雪茄,推托说:“我同谁都没有深交,去办这种事,怕是无用的!”
  和知阴笑笑:“这个人您去行!”
  童霜威又一次地想到了汪精卫,日本人掌握情报,说不定知道我的国大代表是汪精卫玉成的,也说不定知道我在汉口见过汪。其实,我又 不是改组派,也不是广东人,我同汪精卫有多少瓜葛?也许,他们见谢元嵩滑得像条泥鳅,抓不住他,见我合用,就来抓我了?他说:“我不 适合!”心里却又想:未必是找汪精卫,汪是副总裁了嘛!
  和知一口纯熟的天津话:“您去,不会引人注意:您的身份、地位,您的不引人注意,都是有利条件。在香港,没有比您更适合的人了。 再说,您和许多要人都有交往,只要你愿意,可以试探和得到讯息的机会是很多的。”
  童霜威想:这些确是事实,但可能还有一件你未说出来:我的妻子回了上海,我的儿子在香港,你们可以控制我,防止我出什么问题。这 一想,胁下出了冷汗,摇着头说:“像这样的大事,必然要谈许多条件!其实,还是通过你们的盟国,让他们的大使馆来办。我,不想从事这 样的政治活动!”
  和知摇头,眼睛诡谲得像只黑猫,说:“条件,可以商榷,可以变化,都好办!有个笑话可能您也知道。一个教徒问主教:祈祷时可以吸 烟吗?主教训斥他说:这是不虔诚的表现!另一个教徒问主教:吸烟时可以祈祷吗?主教赞扬他说:这是虔诚的表现!其实,祈祷时吸烟与吸 烟时祈祷并无实质上的不同。只要和平下来,条件这样谈那样谈都可以。至于沟通和平的渠道,当然不是一条!我们可以找甲,也可以找乙、 找丙。您是我们寄予重望的一条渠道!”
  童霜威觉得他说得很玄,心想:反正,这种事弄得不好,便会遗臭万年,我怎么能做?摇摇头说:“我,在日本有不少朋友,中日应该友 好,但我是中国人,有我的民族感情。我应当坦率地奉告:对你们侵华,我是反感的。中国抗战,是被迫的。你们应当看到整个中华民族的情 绪。做一个中国人,最可耻的恐怕是做汉奸了,我不愿意蒙受这种骂名。我有一介书生的耿直,你们如果要和平,可以正式光明正大通过外交 途径提出来。叫我来偷偷摸摸地干,我不能接受。我不能为贵国效劳!这点,请允许我保持我的想法!”
  和知搓着手,脸上失望,说:“童秘书长,战前您在南京退我们的礼,我们很钦佩。看来,您现在同那时仍无变化。但你要知道,和平的 事,现在汉口有共产党,通过外交途径公开来办,是办不通的,必须秘密接洽才有可能。您能答应为日支之间的化干戈为玉帛做这么一件好事 ,实际是在为你自己的国家做一件最利国利民的事!爱国都是一样地爱,只是各人的方法可以不同嘛!正像我刚才说的吸烟时祈祷和祈祷时吸 烟,听来似乎不同,实际完全一样。对日本来说,我们是战胜国,打下去没有什么不利,你们呢?战争之苦太大了吧?阁下不要真的太书生气 了!”
  童霜威心里又气又恼,胃里翻腾,想说:“你们兵力是强,也不要低估中国!平型关、台儿庄,打胜的恐怕不是日本吧?”忍住了没说, 只是摇着头,表示不会改变主张。心里忽然一阵恶心,猴脑的一股腥气从胃里冲上来,忍不住要吐了,说:“啊!──我要吐!”
  他想立刻吐到沙发旁的痰盂里去,迈步还没走到痰盂前,已绎忍不住“哇”地张口喷吐起来,竟吐得起身要来扶他的和知胸前和裤腿上花 花绿绿都是!和知“啊呀”一声,眼里露出使人害怕的凶光,一张愠怒阴沉的脸可怕极了,连声说:“糟了!糟了!”掏出雪白的手帕来连忙 擦拭。
  童霜威尴尬地连声说:“失礼!失礼!对不起!对不起!”自己呕吐了一番,虽然吐得和知一身,也吐得一地一痰盂,心里已经舒坦了一 些。既感到这一吐,吐得好!吐散了这场不愉快的谈判,又感到很抱歉。正不知如何是好,见季尚铭听见动静,闻声过来开门进来了。
  童霜威望着仍在用白手帕拭衣上脏渍的和知说:“对不起,和知先生,我要回去了!你谈的事,我会守口如瓶,但请原谅,我实在无法胜 任!”说完,他转身向季尚铭说:“谢谢盛情,使我见识了猴脑宴!我病了,告辞告辞!”
  和知大声说:“以后再谈,以后再谈!”
  季尚铭脸上强打笑容,说:“再坐一会,派车送。”
  但童霜威迈起大步来向外走,仿佛没有听到他们的话。
  他在客厅那里,见到了萧隆吉、谌有谊等一伙人。那些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看他。他在客厅进口处的衣架上去拿大衣。一个广东大姐机灵地 给他穿衣。季尚铭已经赶上来了,招呼着一个男的管事的派车送他回去。
  外边,午后的阳光灿烂明亮,蓝天白云,有清风拂面,使他感到身上畅快。他上了轿车,心里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摆脱不掉的畏惧,想:以后, 我是不到这里来了!也不能同这些混蛋来往了!日本人会加害于我吗?他很了解日本人,少壮派军人和日本特务机关是什么歹毒的事都干得出 来的呀!
  五
  离“六国饭店”不远的湾仔是被香港上流社会目为贫民区的。极少霓虹灯广告,也少高楼大厦和豪华的橱窗、商店。
  童霜威带着家霆,搬到湾仔一幢有骑楼的临街旧灰色楼房的三层楼里以后,自己颇有一种落魄的感觉。
  租了三层楼上的后楼两间房间。前楼和阳台是二房东自己居住的。两家人住处中间用木板隔开。后楼除了一条狭长的过道外,是长长的两 间共约二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外加一个公用的小厨房。
  二房东姓郭,夫妇二人。郭先生四十岁光景,络腮胡子剃得铁青发亮,是个西装革履的毛巾厂推销员。郭太太在家操持家务,只有三十六 、七岁。她梳着一条广东时新的长辫子,信耶稣教,胸前挂个银十字架,房里墙上挂着一幅色彩阴暗的耶稣受难图,她常在那里祈祷。他们有 个十七岁的女儿。因为郭先生重男轻女,又嫌女孩长得丑,早早将女儿嫁给了个在茶楼前摆摊卖卤汁牛杂碎食摊的中年男人。女儿随男人住在 九龙港湾,轻易不来看望爸爸妈妈。起初,听到这件事,童霜威觉得奇怪,后来知道郭先生是个赌徒,也就不奇怪了。郭太太倒是个勤快老实 的人,听说童霜威要雇个广东大姐办饭洗衣,她说:“不必雇人啦!我来给你们买菜、烧饭、洗东西啦!”童霜威每月付给她三十元港币,问 题就这么谈定了。房间是连家具一起租赁的。后楼两间房,一间搁着大床、桌、椅,作为卧室,光线较暗;一间放着桌椅,可以会客,光线较 亮,童霜威带着家霆可以在此看书读报。在这问房里,透过有着铁栏杆的窗户,能眺望到远处蓝色大海的一角,能看到近处的无数拥挤着的灰 色、白色、奶油色的各种形状的屋顶和阳台,也能看到一些喧嚣热闹的街道,行驶着电车、巴士和的士……有时,天空里也会出现一群绕着圈 圈飞翔的鸽子。看到鸽子,听到鸽哨声,就引起童霜威和家霆对南京潇湘路的深切怀念了。
  居住条件比起“六国饭店”的套房,自然大大逊色。但“六国饭店”房价昂贵。住到这里来,开支是大大节约了。童霜威既然打定了主意 要在香港住下去,这样安排,心里还是满意的。
  何况,更重要的,是住在这里,他心里有了一种安全感。他是在去季尚铭家赴猴脑宴的当天晚上,匆匆像逃避灾星似的搬到这里来的。那 天,从季尚铭家与何之蓝谈话回来以后,他心情不安,像做了一场可怕的梦。季尚铭派汽车将他送回“六国饭店”以后,他丧魂落魄,胁下出 冷汗,回味着猴脑的腥味,回味着日本人和知卑鄙的意图和带有威胁的姿态。他想:我拒绝了和知少将的要求,他们会甘休吗?难道不会加害 于我吗?越是这样想,心里越害怕!日本特务机关和军阀所干的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勾当,他见闻得多了!拿远的来说,皇姑屯炸死张作霖, 是人所共知的。民国二十年,日军在东北兴安屯垦区制造了“中村事件”。中村大尉是日本的军事间谍,为了准备出兵兴安岭对苏联作战而由 东北海拉尔出发,经兴安岭、索伦山一带调查军事地理,被我屯垦军三团一营营长陆鸿勋捕获秘密枪杀。日本军阀借此发动了“九?一八”事变 .进攻北大营,占领沈阳。事后,这个陆鸿勋在“九?一八”事变后投降日寇,任伪满炮兵团团长。民国二十五年春,日寇伪称调他赴长春受训 ,将他逮捕,处以剐刑,零碎肢割,祭奠中村。……拿近的来说,目前,上海租界上,常有人头案、暗杀案,有些就是日本特务干的。……想 着想着,童霜威感到“六国饭店”是一分钟也不能再住下去了!本来,他早有搬出“六国饭店”到外边租房子住的打算。现在,事不宜迟,必 须赶快迁走!
  往哪里搬呢?是否现在和知少将与季尚铭之流已经布置人严密监视了呢?
  想来想去,觉得好的是在香港,日本人还不能为所欲为,他们同英国人也有矛盾。而且,仅仅是第一次谈判,和知他们可能还不会马上下 毒手。
  他心里坚定了搬出“六国饭店”的打算,决定悄悄地找到房子后立刻悄悄搬走。然后,真正隐姓埋名,在香港像个出家人似的住下去。
  他刚上楼回到房里的时候,还惊魂未定。家霆不在,还没有回来。他心情阢陧地在穿衣镜前照着自己:仪表依然是轩昂的,虽然不免肥胖 了一些。西装穿在身上是有风度的,只是脸色确实苍白,是一顿“猴脑宴”造成的。呕吐的感觉,混杂着惊恐的心情,使他神经紧张,脸上失 色。他脱下人字呢大衣,挂上衣架,在桌上茶叶筒里抓“铁观音”茶叶,自己拿起开水瓶冲了一杯茶喝。在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会,才觉得脸色 缓和过来。这时,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门开了,家霆回来了。
  儿子情绪似乎很好,进来关上门,叫了一声:“爸爸!”接着就说:“爸爸,你吃过中饭了?什么叫‘猴脑宴’?吃的是猴子吗?好吃不 ?”
  家霆肯定是看到了先前放在桌上的那封季尚铭的大红请柬。童霜威心里苦笑,想:唉!这猴脑宴,多么残酷!多么荒唐!又给我带来多大 的烦恼与麻烦!……自从方丽清回上海后,童霜威父子之间的感情比方丽清在时融洽亲密得多了。只要有空,同儿子在一起,他愿意同儿子谈 心,无话不谈。不过,儿子似乎已经养成了沉默的习惯,话总是不多。父子谈心,每每总是父亲说得多,儿子说得少。儿子静静听着父亲谈, 有时偶尔插上一句问话或者发表一点感想。儿子听话时的神情,尤其是儿子的眉眼,总是引发起童霜威对往事的追思,使他心头蕴蓄起一种酸 楚与刺痛的感情。
  有时,儿子会说:“爸爸,你为什么要到香港来?人家都在抗战,你呢?”
  这时,童霜威就感到儿子有思想了,长大了。说的话简直不但像成年人,而且像是一个有思想的成年人了。他甚至觉得无言对答。
  有一次,儿子陪他在海边散步的时候说:“爸爸,现在你该把妈妈的事告诉我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知道了!”
  那天海上起着大风,海浪拍打着堤岸发出“轰轰”的声音。童霜威惊讶得像要弹出了眼珠:“谁告诉你的?”
  “冯村舅舅!”家霆答,“在我们离开汉口前他告诉我的。”
  童霜威奇怪儿子年岁这么小,竟将这样一件事埋在心里这么久都不说。他只好率直地但是又不愿过于详尽地将柳苇的事讲了。
  儿子听着,眼眶里含着泪水,气恼地说:“我恨!……”他简直是咬牙切齿,那张俊秀好看的脸都变形了。
  童霜威觉得不好回答了,只好沉默,半晌又说:“孩子,政治上的事,变幻无定,你还小,许多事你现在还懂不了。现在国共又合作抗日 了,但实际仍旧复杂得很。”
  家霆没容他多说,竟老练地说:“我明白,这是在全国民众的压力下,他们不能不这样做。不过,他们对共产党还是不好。”
  这儿的“他们”,当然指的是当局。童霜威明白:儿子一定是受那个补习老师黄祁的影响。黄祁,是冯村的朋友,办过报,失过业,做过 家庭教师。后来,与人合伙办了个职业补习学校,分白班和夜班,来上补习学校的工人、职员、青少年不少。当战前剿共时期,屠杀和流血都 不能使许多青年人不左倾。那么,现在,又是在香港,青年人左倾岂不是毫不奇怪的吗?在左倾分子影响下,家霆对一些事情有左的看法,也 就无需奇怪了。……他忽然又想起冯村。谢元嵩说冯村在武汉做了新闻记者,传说他也左倾了,有人给他戴了红帽子。是呀,按照有些人的观 念,凡要抗日的主张抗战的都是共产党!在战前剿共时期当局就是这样看的。柳苇也是这样被枪决的。现在,抗战开始了。陈旧的观念为什么 仍旧阴魂不散呢?抗日,抗战!难道不对吗?难道不应该吗?当然不!同共产党联合一起抗日难道不好吗?当然也不!为什么面上联合暗中又 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呢?……对于童霜威,在经历过民国十六年的清党以后,这点自然是无须解释的,只能把这归结于政治!政治就是这样的 反复无常,政治就是这样的心口不一,政治就是这样的真真假假。人生中的许多事情,每每只有自己去经受过才能懂得。同这样一个年岁这么 小阅历这么少的孩子,能多说些什么呢?
  只不过,今天,从“猴脑宴”上回来以后,童霜威的心情极不平静。有一种欲望,要把心里的话,把今天的奇怪遭遇,同儿子谈。因为, 身边就这么一个亲人了,就这么一个可以谈心的人了。在这种时候,他忽然感到:儿子小,是做父亲的概念。在父母心中,儿子在未独立生活 前总是会被看作是“孩子”的。实际,儿子已经十六岁了,并不小了!已是可以谈谈心商量商量问题的了。
  于是,他把今天季尚铭请去赴“猴脑宴”,最后同日本人和知谈话的内容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家霆。
  家霆静静听着。在这种时候,他真太像他那死去的妈妈了。他侧着脸,眼睛发亮,听完,竟说:“爸爸,你做得对!你要是答应了日本人 的要求,给他们办事,那不就是汉奸了吗?”
  儿子的支持,使童霜威欣慰。将肚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了,童霜威也感到轻松。只是,忧患并没有消失。在“六国饭店”住下去,总不是个 事呀!他马上同儿子商量:“家霆,‘六国饭店’我们是不宜住下去了!我们得赶快搬走,找个地方,秘密地悄悄搬走,你说是吗?”
  出乎他意外的是,家霆突然纠着眉说:“爸爸,我们回到汉口去不好吗?你也去抗战!我们离开香港!”
  童霜威尴尬着犹豫了,说:“汉口,安全没有保障!日机还在大轰炸,日本进攻的矛头,下一步必然是汉口。去汉口不久看样子还得逃难 。再说,我在那里没有立足之地啊!派系倾轧,争权夺利,他们并不给我职务,甚至我活动了也没有成效。何况,你后母现在又回了上海,她 是不会同意我再去汉口的。”他不想谈经济上还要受方丽清控制的情况,就不往下说了。
  家霆给父亲一番话堵住了嘴,不再提到汉口去抗战的话,沉默了一会,说:“爸爸,我去找黄先生,请他帮忙找个房子住好不好?他前天 还对我说,他想抽空来看看您、跟您谈谈哩。”
  童霜威突然感到抱憾。他曾经想过要同这位黄祁先生见见面,谢谢他对家霆的教导和关心,也了解了解这位青年人。一直疏懒,有时又觉 得何必多此一举,耽搁下了。儿子一提,他感到很对:身边正缺少一个像冯村那样的年轻人帮忙呀!找一下黄祁,让黄祁在外边跑跑,找找房 子,请黄祁帮忙悄悄把箱子物件等先搬到租赁的房子里去,然后,立即同旅馆里结账辞退房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起来岂不是好?心里一琢磨 ,决定了,说:“对,家霆,快去找你的黄先生,请他帮助租个住处,不必太好,能住即可。我见街上常有招租的帖子贴满在墙上,请他找一 处,就在湾仔也好,便于你上补习学校。离他近些,也好有个照应。”
  家霆点头答应:“好,爸爸,我马上去找他!”他想到日本人万一下毒手,爸爸是很危险的。他没有问爸爸应不应该对黄先生讲季尚铭家 的这件事,但心里做了决定:去后把这件事告诉黄先生,让黄先生知道,让黄先生帮忙。平日,他发现黄先生对爸爸有一种看法,似乎爸爸是 一个对抗战不坚决不出力的人。把爸爸拒绝替日本人出力的事告诉黄先生,黄先生将会知道:爸爸是一个爱国的人。对日本人,爸爸是用一种 严正的态度不畏强暴地对待他们的。爸爸这样做,他觉得光荣,他乐意把这些事告诉黄先生。黄祁不但是个沉静、严肃、负责的青年人,也是 个办事敏捷、有效率的能干人。家霆找到他以后,他专心听了家霆的叙述,搔搔蓬松的头发,那张线条刚毅的脸上神采奋发,说:“好!房子 好找,我马上出去跑。这件事要快办!最好今夜就搬!”他要家霆先回去。果然,晚饭时分,他到了“六国饭店”。晚上,他雇了“的士”, 迅速而又秘密地帮助童霜威和家霆搬到新租的住处来了。
  童霜威同黄祁虽然初次见面,对这年轻人的热情与持重印象很好。黄祁不多说话,只是从找房子、搬家的事上,使童霜威感到他可以信赖 。他一定很忙,脸上有一种忙碌过分的憔悴,半旧的做工很差的西装与营养不良的脸色,都说明他经济拮据。只不过,浑身上下有一股朝气和 锐气,看来是一个好学多思的青年。帮助童霜威和家霆安顿好以后,他就匆匆回补习学校上课了,约定说:“有空我再来。”只是,童霜威搬 来半个月了,他还没有来过。家霆每天上午仍去补习,回来总是说:“黄先生忙得很!”在香港这种处处要进行生存竟争的拜金之地,为了饭 碗工作的人总是十分忙碌的。
  半个月来,童霜威闭门不出。他想:和知、季尚铭他们,说不定正在到处打听我呢。又想,那一伙人,到底是什么路数呢?萧隆吉、谌有 谊、高无量与张洪池……他们之间是一伙的呢?还是对立的两伙?这些人同季尚铭,是已经成了一伙还是尚未入伙?季尚铭是个什么样的商人 ?大麦和小麦是什么人物呢?他突然感到:这姐妹俩很像日本人!和知显然是日本的大特务!如果和知是特务,季尚铭和大麦、小麦他们会不 会也是日本特务?
  越想,越感到季尚铭公馆非常复杂。越想,也就越是后怕起来了。
  像这样闭门不出,当然不是办法。他想:避过眼前的风雨再说吧。最近,少出去些也好,应当自己找点事消磨时日。他决定写点东西,可 惜那部《历代刑法论》,没有资料是写不下去的。找资料,不去大图书馆是不行的。香港大学的图书馆听说不错。这种时候能去吗?不能去! 在家里,就看看书消遣吧!他每天除了叫家霆从报摊上买报纸来看,又叫家霆给他买些书看。枯燥乏味的书他不想看,除了报刊杂志,他开了 书目,让家霆给他到皇后大道去跑书店买些《敦煌曲子词集》、《唐五代词》、《花间集》、《宋词三百首》等来读。看了些诗词,心绪反觉 消沉。他喜爱起曹豳①的一首词来,默默背诵: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漫漫白骨蔽川原,恨何日已!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空照芦苇。谩哀 痛,无及矣,无情莫问江水,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战和何者是良筹?扶危但看天意。只今寂寞薮泽里,岂无人高卧间里,试问安危谁 寄?定相将,有诏催公起,须信前书言犹未?
  ①曹豳:宋宁宗时的进士,历任安吉州教授、秘书丞兼仓部郎官、左司谏等官,以能在皇帝面前说直话被称为“嘉熙四谏”之一。
  这样的日子,仅仅过了半个月,他已像热锅上的蚂蚁难以忍耐了。家霆每天上午仍去补习功课,下午回来,父子之间,有时能有一些知心 亲切的谈话。儿子讲讲在外边的见闻,父亲谈谈心里的苦闷。每当这种时候,童霜威的心情是复杂的。家霆究竟还是“小”,同家霆谈话他是 不满足的。在此时此地,如果冯村在身边,如果军威在身边,多么好!他当然又想到柳苇,拿柳苇同方丽清来比,就像是拿凤凰同鸡来比了! 同柳苇是可以作终宵长谈的,同方丽清却每每无话可谈。方丽清回上海去后,竟还没有来过信。搬离“六国饭店”来到这自己租赁的住处以后 ,童霜威立刻写了信到上海。信件往返最快也要半个月光景,复信迄未到来。政治处境上的坎坷,家庭生活上的不如意,使童霜威的心情真是 “只今寂寞薮泽里”了。今天,早上睡到八点多钟起身,童霜威翻动墙上挂的日历,突然发现今天是阴历三月二十五日,正是自己的四十八岁 生日。他记得,去年今日,是在南京潇湘路一号过的生日。当时方丽清去了上海,冯村记得他的生日,军威也被打电话从教导总队叫到潇湘路 来了。庄嫂下了鸡汤面,中午吃的是从太平路买的盐水鸭,特别肥美。一盘大鲫鱼,是卖鱼的从玄武湖里钓了来的,烧得非常鲜嫩。那天,童 霜威因为自己的生日就是“母难”,想起了母亲,傍晚时分,突然叫尹二驾了那辆“雪佛兰”到中华门外的古长干里去。那里,是明朝大报恩 寺的遗址。为什么要到那里去看看呢?他也说不清。他知道,明朝永乐十年时,明成祖朱棣以纪念明太祖和马皇后为名,在此建造了壮丽的大 报恩寺。实际上,是朱棣为了纪念他的生母硕妃,才建造这个大报恩寺的。碽妃因为未足月就生下了朱棣,受到朱元璋和马皇后的残酷打击, 被处以“铁裙”之刑,折磨致死。朱棣做了皇帝,纪念生母受的苦难,建造了这个大报恩寺来报恩。一个皇帝,做一件纪念生母的事,居然还 要假借名义,其自由岂不也是有限?堂皇富丽的寺庙早已只剩遗址,尹二驾车到了那里,童霜威临风站立,儿时的许多景象宛然浮现眼前:从 私塾归来,母亲倚闾而望;风雪漫天,母亲将他那冻得通红的小手笼在棉袄里给他暖手;从日本留学归来,回到家乡,母亲已经病故,他去到 坟前祭扫。……啊,一切都已像流水远逝,一切都已像烟云随风飘没。他在路边一棵叶片凋尽的大槐树下伫立了一会,又叫尹二驱车回来。… …可是,仅仅不过一年,南京早已沦陷,经过了大屠杀的浩劫,自己又羁旅香港了。如果不是偶然翻阅日历触动了思绪,早已忘了生日。他木 然伫立,心里更加惆怅。他无心再过什么生日,却又因为是生日,特别忆起许许多多往事和熟人。终于,取出十元港币。去到厨房里,交给正 在用刀剖车片鱼的二房东太太,说:“今天,我们中午想吃一顿面,请费心去买盒伊夫面回来下吧,余下的钱,请买点叉烧、油鸡,买点脆皮 烧乳猪肉。”
  二房东郭太太是个和善的女人,有事找她,总是笑着说:“好好!”或是说着广东话:“得啦!得啦!”她办事麻利,踩着木屐,踢踢踏 踏就开门下楼采买去了。
  童霜威无聊地踱来踱去,坐立不宁,又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渴望家霆早点回来吃午饭,心里忽又自嘲:唉!战争正在进行,我却在此闲居 无聊,岂不可笑!……直到听见二房东太太买东西回来了,才觉得这蜗居的住处里略微又有了点生气。二房东郭太太一会儿在用自来水,一会 儿在砧板上不知用刀剁什么。水声、刀声.在童霜威听来都有点像音乐声,可以排遣寂寞。他忽然又想起:那年在居正家里看到过一副孙总理 写的对联:“愿乘风破万里浪,甘面壁渎十年书。”心里想:现在我真是在过“面壁”的生活了!想起这副对联,他自己克制住那种无聊烦恼 的心绪,又捧起一本《辛弃疾词选》来看。
  大约十点多钟光景,外边过道的门上有“笃笃”的敲门声,二房东太太那清脆的广东话音在问:“嗨冰个?”①然后,是二房东太太的木 屐声,听到了打开门上那扇小张望孔的声音,又听到家霆响亮的声音回答:“郭太太,是我!”二房东太太笑着在开门。
  ①嗨冰个:粤语,是哪一个。
  家霆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童霜威兴奋地马上下床趿了皮拖鞋走出房去朝过道里看。只见家霆精力充沛地夹着书包近前了,表情有点激 动,说:“爸爸,你看,这是什么?”
  看到家霆手里扬起的一封信,童霜威高兴地说:“谁的信?”
  “冯村舅舅的!”家霆进房放下手里的书,高兴地说,“他寄给黄先生转给我们的信!”
  童霜威赶快一把接过信来,是白色红框那种中式信封。他坐在桌旁椅上,撕开了信封,急急掏出信笺来看。
  家霆也凑过来看信。他从小受家庭的教养:信封上写了父亲或别人名字的信,他是不去私拆的。他说:“爸爸,黄先生让我快把信送回来 给你。他说,他中饭后要抽空来拜望你。”
  童霜威“呣”了一声,点头说:“好!”他已经将冯村的信从头看下来了,一边看一边嘴里咄咄出声,似乎看到了什么怪事。
  冯村的信是这样写的:
  霜公我师钧鉴:
  别后不胜孺慕之至。先后三封手示,均一一拜读,并皆及时作复,但来示一再云未曾收到复信,殊为诧异。香港情势与人事皆较复杂,经 多方了解,怀疑信件可能系被张洪池在“六国饭店”截取。此人有特殊背景,据悉在港有某种任务,务望多多提防。他系我过去大学时代同窗 ,最近用信件在武汉新闻界散布我之流言蜚语,不外是以红帽子之故伎进行攻击。既谈合作,而又旧戏新唱,令人气愤。张某诬我之根据,人 云系来自他所窃取到的信件。小丑跳梁,手段卑劣。以后写信,我将请黄祁兄代转,免遭遗失。
  武汉情况依旧,光明与黑暗并存,天堂与地狱俱在。有北伐时代的气势,也有破坏抗战的迹象。机关仍是衙门,党棍仍是主角。敌机常来 空袭,因有租界,汉口市区尚未遭炸。发国难财之达官巨商纸醉金迷,小民维生仍极艰难。台儿庄捷报传来之日,四、五十万人参加火炬游行 ,盛况空前。捷报或有夸大,庆祝活动中表露出之民气,令人坚信抗战必胜,实足珍贵。
  自涉足新闻界后,见闻一多,对现状更为不满。抗战九个月来,“以空间换取时间,积小胜而为大胜”之巧妙辞令,人人熟悉。太原、临 汾失守后,风陵渡、临城、枣庄、南通,也皆弃守。但八路军自平型关大捷后,坚持敌后战斗,在晋西北、晋东南均大量歼灭敌军,先后建立 抗日根据地,近来又建立冀鲁豫及冀中的根据地。新四军江北部队则攻下了淮南路及津浦路两侧地区。可叹此类战讯除《新华日报》外,其他 官方报纸皆采取新闻封锁。近来,又奉有军委会政治部训令,报纸文字中“人民”需改用“国民”,“祖国”需改用“国家”,可见控制之严 。抗战需要团结,偏多倒行逆施;抗战要动员群众,偏偏害怕民众,岂不令人浩叹!
  我师客居香港,瞬已数月,来示引白居易诗句:“举眼风光常寂寞,满朝官职独蹉跎。”读后不禁感慨系之。闲居无事,自多苦闷,知师 母已返上海,我师未曾同去,实属明智。上海虽好,究属“孤岛”,是沦陷地区。倘在孤岛蛰居,敌人如加觊觎,不啻探囊取物。唐诗人令狐 楚诗有云:“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成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武汉虽多漩涡,终是今日抗战中心,适当时机,望能 俟机归来,与抗战同进退。
  再,关于军威讯息,曾多次在武汉《新华日报》及《扫荡报》上刊登寻人启事,昨日方得些许确讯,特请黄祁兄前来面陈。黄祁兄为人正 直,待人朴实真诚。嗣后有事,可多同他商量。临书神驰,言不尽意。家霆均此在念。谨颂
  旅安
  受知冯村敬上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二十一日
  童霜威读着信,心里酸甜苦辣咸五味像风雨雷电似的都来了,呻吟地想:啊!可怕的张洪池!一定是他在“六国饭店”里买通了仆欧,将 冯村的来信全截走了。那么,,别人给我的信他截走没有呢?难说啊!这种人,真像明代的厂卫、清代的“血滴子”,太可怕了!他监视我是为 什么呢?
  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谢元嵩上次说的话来了。谢元嵩不但乖巧,确实对我也是好意,既叫我注意别受冯村牵连,又叫我提防张洪池,说张 洪池是叶秋萍的人。我的警惕还不够啊!
  从有铁栏杆的窗户望出去,一群蓝灰色、白色、黑白花的鸽子正在飞翔,可惜没有鸽哨。……童霜威思绪又回到冯村的信上来:他劝我回 汉口?他打听到了军威的讯息?军威怎样了?为什么信上不写,要叫黄祁来面陈?
  家霆看见爸爸渎着信神色异样,也凑上来看着信。信上的意思,他大致都懂。看完,说:“爸爸,怪不得老是收不到冯村舅舅的信,原来 被人截走了!也许别的信也被人拿走了呢!”
  童霜威叹一口气,皱着眉说:“别大声嚷嚷,截信的人是特务,懂吗?”
  “张洪池吗?现在他找不到我们了!”
  童霜威不做声,心想:这个孩子,到底太小!他懂什么叫政治呢?不禁又看着信想:冯村的思想确实是比以前左倾了啊!你看,他信上写 的八路军、新四军的这一段。……看来,谢元嵩说他的那些,也不是捕风捉影啊!
  家霆挤在爸爸身边咀嚼似的看着信说:“八路军、新四军的这一段,这些事黄先生都知道。他那里有《新华日报》,是别人从汉口给他寄 的。他有些香港出的杂志,也是进步的!”童霜威心里一惊,儿子竟会说“进步”这样的话了。而且,也知道共产党的《新华日报》和香港出 的进步杂志的情况了。从儿子的话里,可以听出黄祁是个什么样的青年人!很像个共产党呢!童霜威不禁奇怪地想:十六、七年来,我似乎真 是同共产党结下不解缘了,想摆脱也摆脱不开了!也许,这就是社会的现实吧?社会上有共产党存在,你岂能摆脱得掉呢?蒋介石剿共十年, 到头来,不也是一个跟头又栽在共产党手里了吗?从西安事变开始,不是又只好承认共产党的存在,正式承认了合作吗?……只是,柳苇,她 死得太早,也太冤枉和凄凉了!想到这里,他抬头看看儿子,发现家霆那张清秀的脸庞,两只黑色的眼睛,简直与他母亲一模一样。柳苇似乎 还活留在儿子身上。他忍不住又动了爱怜之心,用手轻轻摸摸儿子的头,说:“你在黄先生处,阅读那些报纸和杂志吗?”
  家霆点点头:“看!天天都看!”童霜威去热水瓶里倒水斟茶喝。他知道儿子对抗日是狂热的。儿子前两天去参观过一个画家的“战地素 描画展”,回来说:“将近一百五十幅画,是那个画家到各个战区去画成的。有许多画,画的是士兵抗日作战的场面,还有京沪沿线的一些画。 黄先牛同画家认识。”童霜威肯定:黄祁一定是左倾的。他明白:如果家霆天天都看那些进步报刊,后果将会是什么。儿子一定也会从年少时 就变得左倾了!变得“进步”了!他将会走上他死去的母亲的道路的。儿子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儿子会仇恨谁呢?……问题如此 现实,矛盾如此尖锐。刹那间,童霜威感到背上冷汗出得冰凉。他是一个心头常常交织着矛盾的人,他反对剿共和血腥的屠杀,他也在心中暗 自赞叹共产党人的清贫无私,觉得他们那种可怕的革命性,可以使得中国强盛。可是,他自己却不愿做一个共产党。他喜欢中庸,怕那种过于 激进的阶级斗争的做法。他是国民党员,但又在心中反蒋,反感蒋介石的专制横暴,反感对日退让,使东北沦陷、冀东变色,也痛恨国民党成 事之后,日益加剧的派系之争和腐化谋私作风。他自己虽也干过贪赃枉法的事,却又原谅自己,认为是不得已而为之,比起别人来,自己还是 洁身自好的。因此,对政治上的失意怨懑疾首。西安事变后,见国共合作抗日了。他赞同,也懂得这种“合作”,是一种想同化吞并并排斥共 产党的合作。他对此并不乐观。所以,儿子如果走一条与柳苇相同的道路,他觉得危险,无限隐忧。现在,儿子虽然还小,他必须赶快注意。 他心里盘算:在适当的时候,一定要使家霆摆脱这个补习教师!我不希望他长大做个共产党!当然,我也并不希望他做国民党!我应当让他有 点真才实学,做个工程师,做个医生。那样,儿子的一生也许会平坦些,会顺利些,会幸福些,也会真正对人类对国家做点贡献,比搞空头的 政治要强得多。……他摸着儿子的头说:“看得懂吗?”
  家霆点头,逞能地说:“懂!不懂有时黄先生讲给我听。”
  童霜威更默然了。他又转眼看冯村的信,吟着冯村信上引用的令孤楚的那首诗来了:“……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冯村是 赞成他不回上海,主张他在适当时机到武汉的呀!他特别将“与抗战同进退”这一句,在脑子里考虑再三,沉吟起来:是呀!从武汉来香港时 ,冯村是并不赞成的。现在,冯村明确提出了“与抗战同进退”的问题。在香港作寓公,在武汉、重庆政界人士心目中是什么想法和看法呢? 他觉得,冯村提出的意见确实是对的,只是对的意见并不一定实现得了。香港平静安宁得可爱,去到汉口,又要经受战火的磨练。自己一个在 政治上被冷落的人,硬要去凑热闹又何必呢?家已经拆散了,再去武汉或重庆,离上海更远,带着家霆,生活不安定,经济负担也会不轻,何 如在香港再观望观望?见冯村信上说的:“适当时机望俟机归来。”他想:也好,既来之,则安之,等“适当时机”时再说吧。
  家霆在问:“爸爸,我们再回汉口去不好吗?冯村舅舅劝你回汉口呢。敌机空袭我不怕!”
  童霜威有点不耐烦了,摇着头说:“天下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的!你小,不要多管!不是跟你说过了吗?现在无法考虑去武汉。”
  家霆皱皱眉,带着孩子气地自言自语:“我真想冯村舅舅呀!我长大了也想做新闻记者。黄先生本来也办过报的。”
  童霜威想:对呀,黄祁原来也是报馆里的编辑呀!你看看,对孩子的影响多大!家霆已经决定长大后学他们的样子哩。他倒也并不反对儿 子长大做新闻记者,中央多少要人全是办报起家的嘛!新闻记者是“无冕之王”!但像张洪池这样的记者就是报界败类了。冯村和黄祁当然不 是张洪池之流。但儿子将来做一个像他们那样的记者好吗?他也拿不准了。儿子的话不好回答,他岔开去说:“信上说起你小叔军威的事,说 已经打听到一些确讯了。你黄先生要来面说,他怎么不跟你一起来呢?”
  家霆坐在对面一张椅上,说:“他忙!吃了中饭立刻就来!”他从铁栏杆的窗户里正张望着天上一群飞翔的鸽子。童霜威纳闷地自言自语 :“为什么信上不写,要让黄祁来面说呢?黄祁没有告诉你什么?”
  家霆也好似在思索,说:“黄先生早说过要来拜望你,来同你谈谈,一直抽不出空来。也许今天来,是要跟你谈谈。”童霜威长叹一声, 说:“唉,你小叔不知怎么了?有一天,我做过一个梦,见他突然来了,穿着军装,负着伤,浑身是血,膀子少了一条。”
  家霆出神地听着。他知道爸爸想念小叔,担心小叔在南京牺牲,平时有意不在爸爸面前提到小叔。其实,他是常常惦念小叔的。这时,说 :“我也梦见过小叔。小叔要是哪一天平安回来就好了!爸爸,我真想南京呀!”他有意把话从小叔身上岔开去:“要是在南京,这时候,鸽 子都在抱小鸽子了。前边池塘里长满了浮萍,可以捞到黑色的小蝌蚪!篱笆上的茑萝也快开红花白花了!”童霜威没有说话,父子俩都沉默着 ,想着心事。
  厨房里,二房东太太炒菜的香味阵阵飘来。童霜威闻着菜香,说:“家霆,今天,是爸爸的生日。我请二房东太太下了伊夫面,添了些菜 ,我们吃面。你知道,过生日人家说是祝寿,实际是纪念自己的母亲。因为这一天,母亲分娩子女是经历苦难十分痛苦的。这一天被叫作‘母 难’就是这意思……”
  正说着,见郭太太端一只红漆托盘敲敲门进来,说:“童先生,食饭!”她将几只菜和两碗伊夫面连同托盘都放在桌上。三十多岁的二房 东太太,两个眼睛凹凹的,个儿矮小,穿一套暗色的唐装,后脑勺梳了个发髻,用广东腔说她自己认可的普通话,有时不好懂,有时腔调很可 笑。
  童霜威起身说:“谢谢!”
  二房东太太笑着说:“呒客气!呒客气!”她把“客气”念成“哈一黑!”轻轻转身就走了。
  童霜威看看桌上的油鸡、叉烧、脆皮烧乳猪肉、橄榄菜炒肉片、红烧鱼和面条,去壁橱里拿出一瓶“三星斧头”白兰地来对家霆说:“吃 吧,吃吧!”自己开了酒瓶塞子,用一只小玻璃杯倒了一点白兰地,喝将起来。他没有酒瘾,只是这种英国酒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常准备着, 有客来时招待一点,兴致好时喝一点,伤风感冒时也喝一点。到了香港,一次在永安公司见到了这种酒,顺手买了一瓶,说是爱好还不如说是 怀旧。心里有着块垒和感慨,使他想喝一点酒。白兰地辛辣的苦味刺激得眼睛发凉发酸,他闷闷地搛菜吃,喝着酒。没有酒量,只喝了几口, 脸色就红了。头脑里想的事多了,反倒像一盆糨糊,理不出个头绪来。他一口喝干了杯中残酒,吃起面条来。
  他本来没有午睡的习惯,今天心情特别复杂,闲居的无聊与寂寞,和知与季尚铭等的威胁,因生日引起的感触,儿子家霆身上所起变化的 隐忧,冯村来信造成的思索,军威下落不明导致的悬念……都使他在饮酒之后想倚枕休息片刻。他草草吃完了碗中的面,让家霆吃完后,把剩 菜、碗筷等都用托盘给二房东太太送回厨房里去,自己走到里问准备小睡一会。谁知,这时,听到过道外有“笃笃”的敲门声,照例是二房东 太太的声音,在用广东话问:“嗨冰个?”
  家霆一听来人回答的声音,喜笑颜开地说:“黄先生来了!”说着,跳跳蹦蹦地出房去了。
  童霜威想:睡不成了!心里也盼着黄祁来,可以打开心里的闷葫芦。他迈步走出来,只见家霆带着黄祁已经进来了。黄祁仍旧是头发蓬松 的老样子,一套半旧的灰色学生装,使他显得分外年轻。童霜威请黄祁坐,拿桌上的香烟请黄祁吸,说:“正等着你早点来呢!今天我们吃面 ,其实你来吃面多好!”他说这些话时,显得漫不经心。黄祁说话开门见山,吸着烟说:“冯村兄给我来了信,提到一件事,让我面告。我实 在太忙,不然,饭前就来了。”他石膏一样的脸毫无表情,但额上的细纹里似藏着秘密。
  童霜威急切地说:“舍弟军威参加保卫南京,不知怎么了?他好吗?”他仿佛突然有一种恐怖的不祥的预感。
  家霆在一边睁大了眼看着黄祁。黄祁脸色严肃,摇头说:“我很抱歉!请看看吧,这里有他的血书!”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 从里边抽出一条脏污、揉皱了的白手绢来。
  听到“血书”二字,童霜威热血猛地冲上了头部,脸红着,心跳着,连忙接过那块用血写了歪歪大字的白手绢,胸间似乎一下子蹿上来一 股东西,烧得喉咙发痛,嘴巴发苦。家霆也凑上来看,不小心大腿“嗵”地撞到椅角上,但不感到疼痛。
  白手绢上,血写的字迹已经模糊变色,但确实是军威写的。童霜威捏紧手绢,眼中进出痛苦的火花,忍住泪水看着,写的是:
  一死抗日
  军威叩别
  12.11.
  童霜威心上像被刀尖儿挑了一下,盯着血书,流下滚热的泪水。他掏出手帕拭泪,见家霆也在啜泣了。漫长的等待,长久的惦念和盼望, 难道竟是为了得到这样一个结局?他头脑沉重,心烦意乱,耳里轰鸣着,眼睛刹那间望出去,似乎什么都变得一片苍白。一线残留的希望都不 存在了:战争为什么这样残酷?
  黄祁叹口气说:“请不要难过。冯村兄给我信,要我当面来把这血书交到您手上,并要我进行劝慰。原因是他不放心,怕您伤心,要我来 劝您节哀。”
  童霜威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悲痛,平静下来,摸出万金油来往太阳穴上擦,问:“遗书是怎么到冯村手中的?”
  黄祁吸着烟,口气平静刻板,嘴角的皱纹一会儿显现一会儿消失,说:“有个姓许的青年,是教导总队的一个传令兵,湖北人,南京大屠 杀中幸存逃出来后,一直带着这块手绢。手绢是童军威连副生前交给他的,托他如果逃出,要将血书交给您。冯村在武汉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 ,他看到了报纸,找到了冯村。这青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路讨饭到了汉口,手绢始终藏在身边。”
  军威像人生旅途中的一个过客,匆匆逝去,永远不会再回来?童霜威悲痛起来,一种心痴神迷的忧伤使他心酸,说:“求仁得仁,他作为 军人,为抗日而死,死得其所,我本来不应当难过。但既是手足,岂能不动感情!”说毕,又落下泪来。家霆也陪着流泪,将那块写有血书的 手绢接过去,仔细再看起来。他记得小叔那条粗壮有力能将他吊起来的胳臂;他记得小叔看到他时那种生气勃勃的笑容;他记得小叔教他唱《 满江红》的歌:“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黄祁劝慰地在对童霜威说:“不过,童连副交这块手绢给那位姓许的传令兵时,还安然 无恙,身上带着武器。因此,他虽有死的决心,活着的可能还是存在的。希望他也许有什么奇怪的遭遇,现在还并未牺牲。”
  童霜威明白,黄祁的话是劝慰,但也觉得:军威活着的可能性不是一点也不存在的,点头说:“是啊,谢谢你,惟愿如此!”他心里确又 燃起了一点希望之火。
  家霆似乎是自言自语,轻轻地说:“是啊,小叔枪打得可准了!在军校打靶总是百发百中……”他的意思似是说,小叔枪法好,可能逃得 出南京。没人理睬他,他也就不说了,仍旧拿着写血书的手绢细看,像要在那上面寻找小叔的音容笑貌。
  童霜威不再流泪,想同面前这个青年人谈谈了,问道:“你一直在香港工作的吗?”黄祁吸着烟摇摇头,说:“不,我是从南京到汉口, 又由汉口到香港来的。”他的烟快吸完了,将烟头拧灭。提起南京,童霜威就有感情,说:“啊,在南京什么地方工作呢?”黄祁笑笑,笑得 带点讽刺,说:“我在上海,大学文科毕业后,到南京找一个亲戚设法送礼谋事,弄到了某要人的一封八行书,起先想进铨叙部,可是谈话没 谈好:一个科长接谈,看了介绍信,问我:‘你会点什么?’我说:‘动动笔杆的事都还可以,比如等因奉此之类,我都干得!’科长又问: ‘你同某要人什么关系?’我太老实,说:‘没什么关系,是个亲戚去找他的。’科长说:‘好,你回去等着吧!’这一等,竟石沉大海了! ”严肃的青年此刻态度变得玩世不恭。童霜威又敬黄祁一支烟,自己也吸一支,说:“那你没进铨叙部?”他深深吸了一口烟,寻求一点刺激 平息感情。黄祁笑笑,说:“是啊,后来进了财政部,还是我的亲戚又帮我到处送礼、张罗,弄到了另一个要人的一封八行书写给部长。信写 去后,我去到财政部,出来一位主任秘书,问:‘你精通什么?’我这次变得聪明不敢夸口了,摇头说:‘什么都不大精通!’他又问:‘你 同部长是什么关系?’我笑笑摇摇头,没有回答,也不敢回答。他却敬我一支烟,说:‘我明白,一定是亲戚吧?’我笑笑,他竟说:‘明天 请你就来上班吧!担任秘书!’我就这样进了财政部,可是后来他弄清我真的底细后,又将我裁下来了。失业后,我教过书,打临工,什么都 干过。”童霜威见黄祁将生活中的坎坷经历说得如此轻松幽默,明白:他是对政府的腐败用的讽刺手法,也是故意说得风趣,排遣掉军威的血 书带来的伤感。他觉得黄祁直率可亲,忍不住说:“我可以直率地问一句:你是C.P.吗?”家霆抬眼看着黄先生。黄祁却笑笑,摇摇头,说 :“有人说我像共产党,因为我生活朴素,又激烈主张抗日,平日还有点正义感,好像这些都是属于共产党的东西!其实,要做个共产党人并 不那么简单。鲁迅先生生前,有人怀疑他是共产党,其实他并不是。冯村来信,说他在武汉,有人给他戴红帽子,其实我知道他也不是。我们 都是一样的爱国,一样的有正义感,一样的希望进步。除此之外,岂有他哉!”说完,慢慢抽烟。
  童霜威点头,吸着烟想:说得也是有道理啊!十年剿共,杀掉多少正直有为的年轻人哟!一个青年带了一本《马氏文通》,被逮去杀了! 因为宪兵机关将清人马建忠撰的这部语法书,误当成马克思的着作了!一个农村姑娘,包袱里查出了一块红布,作为嫌疑犯逮捕用刑了,说她 那是一面红旗!……从今往后,这样的局面还会再来吗?难说!但天下事往往物极必反!挡水的堤坝决裂崩溃以后,水是难以阻挡的;蒸汽带 动的火车奔驰以后,用马是拉不回原地的。也许还会有残酷的反复,维持旧有的状态一成不变,恐怕是困难的了。只愿我的孩子,不要卷入这 种残酷的反复里去。他的生母已经付出了血的代价,他应当平平稳稳成长,顺顺当当做人。现在,他逐渐在由蒙昧走向清醒,对他的教育和引 导多么重要!面前的这个青年,应当说,是一个很好的年轻人。但是,他究竟是属于左倾的那种年轻人,如果是中间一点的年轻人来做家霆的 教师岂不更好?因此,他说:“冯村来信向我介绍了你,让我有事可以同你商量。实际上,我已经早就很麻烦你了。孩子的补习,这次从‘六 国饭店’搬到此地来,今天又为军威的事劳你过来,真是多亏你了!”
  黄祁厚厚的嘴唇抿成一条线静静听着,朴实地说:“没什么,都是应该做的事。我同冯村兄交称莫逆。他托的事,我都会尽心做的。再说 ,最近在两件事上,我也很钦佩您:一件是您留在香港不回上海;一件是您不能不从‘六国饭店’秘密搬出来住。今天,令弟的血书也使我感 动。何况,我又非常喜欢家霆。能为您尽一点力,不完全是应该的吗?”他不再吸烟,将香烟揿灭。
  童霜威从黄祁的话里,察觉家霆把什么事都同他的黄先生讲了,有点生气,想:以后倒是要注意,孩子大了,不能什么事都让他知道。但 对黄祁的话,听了心里却受用,说:“我因为赋闲,武汉又常遭轰炸,居住不易,所以来到香港暂时安身并养养病。在香港,本来也不想参与 交际应酬。现在住在这里,就可以隐姓埋名,过点平安静谧的日子了。”
  家霆在边上忽然插嘴说:“黄先生主张你还是去汉口参加抗战的好。他说:你不该在香港待着,大家在为抗战出力,你也该为抗战出力! ”他的眼光盯住了爸爸。
  童霜威有点难堪。家霆太心直口快了!黄祁也感到家霆说得过于率真,打圆场说:“我的意思是,以您的声望地位,以您的学识才干,是 完全应当为抗战出力的。再说,您的思想,比中央要人里的那些顽固保守的家伙,要高明得多。您给我的感觉,是比较开明,比较爱国。所以 ,我认为您在香港做寓公,太可惜了!”他声音爽朗,脸色坦然而严肃。
  童霜威听了,颇有感触,又觉得这青年人太卖老了!你有什么资格来开导我呢?闷闷地一口又一口地吸烟,转瞬又想:是呀,年轻人说得 也不错呀!他同冯村在信上说的一段话是一样的呀!我是惭愧!在内心里我是拥护抗战的,只是我也有消极情绪,直到现在,我仍然看不清这 场战争要打多久,会如何结局。抗战之初,我因战争的突然爆发而战栗震动过,又因初期上海战事的坚持乐观过。随着上海和江南的撤退,以 至南京的沦陷,我又黯然神伤,内心充满矛盾,也有时产生动摇。……我这个人为什么老是既有一介书生的清高又有世俗的鄙陋呢?……军威 牺牲了!他死于抗战,死于日寇之手。我应当为他报仇!更坚决地拥护抗战应当是我的行动。他心里这么想,却并没有想去武汉和重庆的愿望 ,嘴上回答黄祁说:“其实,为抗战出力也不必一定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都能为抗战出力。我心里面,有一面抗战的旗子,我心外面,有 一条民族主义的防线!”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黄祁那因欠缺睡眠而发黑的眼圈,给人一种沉思的感觉,点头说:“啊,是的!是这样!”只是又说:“以后,您有什么事要办,请让家 霆告诉我就行。冯村兄不在这里,他给我的信上说,希望我在有些事上能够代替他。”他站起身来,似是要走了,朝窗外看看。外边,正无声 地飘落着细雨了。
  他是一个认真负责的青年,但不是一个感情外露的热情青年.有时严肃得有点冷。只是童霜威却被他的这几句恳切的话感动了,忽然思念 起冯村来了,留客说:“你再坐一会谈谈再走吧。”
  黄祁摇摇头,说:“我还有事,改日再来吧。”
  童霜威忽然说:“听家霆说,你有不少报纸杂志,比如汉口的《新华日报》什么的,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黄祁似乎出于意外,说:“当然可以!”他似乎很乐意,说:“家霆,明天起,你常带些报纸杂志回来给你爸爸看!”
  他走了,不肯让童霜威送。童霜威对家霆说:“你送送你黄先生吧。”
  家霆送黄先生到楼下。细雨在纷飞,柏油路上湿漉漉地发亮。家霆说:“黄先生,我上楼给您拿伞。”黄祁笑笑,说:“这么小的雨,用不着 。”他大步流星,说话间在霏霏细雨中已经走远了。家霆上楼回来时,发现爸爸坐在椅上,捧着小叔的那块写着血书的手绢又在看,脸上又是 泪水纵横了。在他记忆中,还没有看见过爸爸有过这么伤心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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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9 03:58 PM | 只看该作者
  第八卷 潮生潮落,海天悠悠
  (1938年6月—1938年11月)
  人,随时随地会遇到不容回避的抉择。正确与错误,不应归之于命运,它首先决定于你本人。有人说过:“战争是一面镜子。”指的应该 就是人们在战争中的是与非、勇敢与怯懦等等的抉择表现吧?
  ──摘自创作手记
  一
  那扇朝北的小窗户,能望见远处宝蓝色大海的一角,能在静谧时听见近处海上的声音──轮船汽笛的哨音,码头上的喧嚣声,电船的马达 响……这扇朝北的小窗户也能望见数不清的挤得密密叠叠的楼房、平台,能望见高高的翠绿的山峦。但这窗户上的一条条铁栏杆,不能不使童 霜威有一种被囚禁着的感觉。
  六月中旬的香港,又热又潮湿,常有一阵阵疏疏落落的雨水飘降下来。天晴时,到海边去吹吹潮湿的海风,闻闻带着盐味的海水气息,看 看红嘴白羽或有棕色花纹的海鸥飞翔在海上,是悦目怡心的。只是童霜威为了谨慎小心,轻易不愿上街,总在局促的三楼后房里蜗居着。陪他 消遣的,主要是报纸杂志和诗词。此外,是儿子家霆。好难过的无聊而寂寞的岁月哟!
  他总是不断地想念南京,不但想念潇湘路一号公馆里的一切,也想念那有六朝烟水气的石头城;不但思念淡烟疏雨、苍郁深秀的玄武湖、 莫愁湖、鸡鸣寺、北极阁的胜景,连南京特产的茭儿菜、芦蒿菜、瓢儿菜、双角红菱都想念。
  报上新闻,能使他兴奋的很少,多数只会使他受到刺激和引起忧虑。五月里,日机狂炸广州,和平居民死伤逾万,从广州逃到香港来的难 民不少。五月底,日本内阁以宇垣一成出任外相,突然宣布取消了不承认“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宣言。童霜威把这同那次和知少将同他谈话 的内容和要求联系起来看,感到是一致的。看来,战争拖长了,日本也不自在,内部也有不同的政见,也在积极想诱降了。起先是说谈判和平 “不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现在,取消了这一条,就是愿意以国民政府为对手来谈和了。这里边,幕后会有些什么活动?童霜威不禁又想起了 季尚铭家的那伙人: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张洪池……谁知他们现在又在干些什么勾当呢?
  从报上看,徐州溃退后,郑州东北黄河决堤,淹没了数十县,灾民千百万。接着,江西马当失守,长江门户洞开,日寇下一步的进军矛头 必然是直指武汉三镇。路途虽尚遥远,攻守形势已成定局。武汉守得住吗?战况如此,童霜威更不想去武汉了。去到那里,无所归属,凭自己 的力量颠沛流离再逃人四川,怎么能行?倒不如在香港再住下去,至少是平静安定一些吧。报上登载:国民党中常会决定七月一日在汉口召开 国民参政会,任汪精卫、张伯苓为正副议长,聘请中国共产党毛泽东、林祖涵、吴玉章、董必武、陈绍禹、秦邦宪、邓颖超七人为国民参政会 参政员。看来,国共合作似乎表面上又多了一种形式。但冯村从汉口来信,却说救国会“七君子”之一的李公朴在汉口被拘捕了,原因是他从 华北回来,去见陈诚,毫无忌惮地批评了国民党和国民党的军队。李公朴并不是共产党,只是被人看作是站在共产党一边的人,说了些不中听 的话就被扣上红帽子拘留了。冯村说:李公朴在社会舆论抗议和社会人士营救下,将要获释。但一滴水可以反映海洋,国共两党间微妙的关系 ,在这件事上,就像一个信号,使人洞若观火了。
  沉闷的时局,像这沉闷潮湿的天气一样,使童霜威难以忍耐。
  楼下,有一只公用邮箱,童霜威配了一把钥匙,每天可以按时去拿信。信件对于他也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了。只可惜,信件总是太少 了。
  他没有想到今天拿到的竟有两封信:一封是方丽清的平信,另一封是从上海寄来的江怀南写的快信。
  他先拆了方丽清的信,信很简短,只是说她和家人一切都好,要童霜威保重身体,又叮嘱童霜威花钱要尽量节省,不要做“戆大”再被张 洪池那样的人“敲竹杠”;也不要再做“瘟生”,被谢元嵩那样的人“打抽丰”。
  看完了方丽清的信,童霜威心想:这种女人!只知道钱!钱!钱!不免有点生气。他又急急撕开江怀南的信阅读起来。他从心里喜欢这个 能干的吴江县长,战前那次苏州和太湖之游记忆犹新。南陵县分别以后,不时会想起江怀南。上两次他写信给方丽清时,都问起知不知道江怀 南的近况。因为方丽清未回上海前,她哥哥立荪来信提起过江怀南在上海。但方丽清每次回信从未提起过江怀南。现在,江怀南自己来信了, 童霜威当然怀着兴奋和喜悦的心情来读江怀南的信。
  江怀南写的是一笔俊秀的小楷,用的是自印的“南陵江怀南书笺”的雪白宣纸信笺。信是这样写的:
  霜公我师赐鉴:暌别以来,曷胜孺慕。(童霜威想:是呀!我也常想念你哩!)日前,拜晤师母于沪滨,得悉种种。(童霜威想:啊!他在上 海!同丽清见过面了!)并知在港近况,深慰渴思。近维起居鬯吉,诸事顺遂为祝为颂。溯自南陵分袂,怀南偕家兄滞留桑梓,虽历经兵荒马乱 之苦,所幸阖家均安,堪以告慰。汉亭兄自皇军(皇军!)入境后,为造福乡里,出面维持,赈济难民,恢复市面,春风仁政,为人称道。(岂有 此理!王汉亭果真当了汉奸!做了维持会长了?)怀南赋闲在家,本不求闻达,但往昔宦途挫折,常有嗟叹,遭遇不公,能无怨尤?思前顾后, 遂有不甘寂寞之想。(什么意思?他也想当汉奸了?)窃思中日两国本系同文同种,不幸而动兵刀,诚属不幸。衡诸国力,以中国之积弱与武器 之窳败,与世界强国之日本较量,实不啻螳臂挡车。瞻望前程,深感战争之继续,百姓痛苦日烈。为免生灵涂炭,惟有早日言和。(他这样想可 就危险了!)倘能中日亲善,共同防共,则乃国人之福。怀南不才,愿为此略尽绵薄。(难道他也做汉奸了?)故经友人绍介,三月间前往南京参 与中华民国维新政府之成立大典,并在行政院出任参事之职。(唉,果然!果然!)以梁公鸿志为行政院长之维新政府三月十八日成立,极受友 邦重视,较之去岁十二月在北平由王克敏成立之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不可同日而语。(这两个伪政府挂的都是北洋政府的五色旗,自称是全国性的 中华民国中央政府。其实,不都是日寇的傀儡工具吗?猴子披上了金盔金甲,岂能就是将军?沐猴而冠!沐猴而冠!唉!)维新政府成立后,无 政府状态已告结束。南京目下平静无波,山河风景依旧。(大屠杀过去了!……)怀南曾偷闲去潇湘路探望。(亏他倒还念旧!但为什么要做汉奸 呢?真是糊涂!)府上房星如故,花园虽已荒芜,松竹仍然苍翠。目前门口悬挂“昭和蓖麻子株式会社”木牌,住宿者皆系皇军宪兵,故未曾入 内巡视。但重游旧地,眷怀长者,不胜依依。(不知尹二、庄嫂、刘三保如何了?会被杀害吗?)窃思以霜公之声望地位,与其萍踪飘泊香港, 何如束装返京。(怎么?要拉我也去做汉奸?)霜公早年负笈东瀛,早为友邦人士仰慕,倘若能为中日和平奔走呼号,化干戈为玉帛,影响所及 ,毋庸赘言。目前,晤及友邦支那派遣军总司令松井大将派驻维新政府顾问小川少将,言谈间对霜老倍加尊崇,嘱代致函表达招徕倚重之意。( 果然如此!须知为了军威的死,我也不会同你日本侵略者握手言欢的!)窃思以霜公之才华,早应位居中枢要职,可惜往昔在京,未得重用,反 遭贬谪,大局如斯,何不盍兴乎来,(岂有此理!)既可重返金陵,阖家重聚于潇湘路府邸,(我虽思念南京,目前也一家分散,但我不能作千古 罪人!)又可大展鸿图,扬五色共和之大纛。怀南之辈,亦可附骥尾而登青云。(这是他的真心话吧?但我岂能出卖祖宗,被后世唾骂?)犹忆战 前霜公苏州吴江之行,尚历历在目。(唉,往事何堪回首!)而今良机在握,威南农场之再创,实业计划之开展,均可在今后顺利实现。(身外之 物,身外之事,我早不作此想了!)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去从得失之间,尚望三思酌定!(何必三思!在季尚铭家与何之蓝谈话时,我已 作了决定!)怀南近期在沪,假榻东亚饭店315室。临书神驰,言不尽意,静待来示,务祈赐复。敬颂旅安
  受知怀南敬陈
  民国二十七年六月十日
  童霜威读完这封语气沾沾自喜的信,想:混账!这不是请君人瓮吗?汉奸能干得的吗?这个江怀南呀!……他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和气恼 。回想起在安徽南陵县时的情况,从当时王汉亭的谈话中,他感到王汉亭做汉奸是很自然的。江怀南在那时,并没有什么表露,可是现在竟也 做汉奸了,真是从何说起?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简直像喝了烧酒又吃了钻天椒,火烧火燎。实在想不到啊!中日交战,从“七七”卢沟桥事变算起,打了还不到一年 ,汉奸竟出了那么多!各地都有日本人操纵汉奸组织的“维持会”。北方、南方也都成立了日本牵线的汉奸傀儡伪政权。真令人浩叹!江怀南 是个聪明人,竟毅然走上了这条死道,是对抗战完全丧失了信心?抑是出于对国民政府不满?还是急功近利想在这乱世捞上一把?看来,这一 切都有啊!可气的是他自己做了汉奸,又想拉我也下茅屎坑!岂不糊涂!
  童霜威一时激动,真想立刻提笔写封复信,将江怀南大骂一顿。冷静一想:也不必如此!人各有志,江怀南既已无耻当了汉奸,何必同他 再通信来往?随他去吧!把江怀南的信朝桌上一丢,心里仍不免有几分为江怀南惋惜,觉得聪明人也有鬼迷心窍的时候,江怀南这样堕落实在 不该。他呆呆愣坐了一会,又不禁勾起了对南京潇湘路的怀念,忍不住又将江怀南的来信取过来重新看了一遍。
  正看着时,听见房外甬道里有人“笃笃”敲门,二房东太太已去开门,在用广东话问“嗨冰个”了。又似乎隐约听到外边的来客说了一声 :“找童先生……”接着,是二房东太太用广东官话高声招呼:“童先生,有客人啦!”然后是开门声响。
  童霜威趿着拖鞋走出房去,见二房东太太身边站着一个穿件古铜色长衫的中年人,中等身材,手执两份卷着的报纸。啊!真想不到啊,是 柳忠华!他那一头干燥粗硬似乎永远梳不整齐的黑发,那两只与柳苇完全相像的眼睛,那额头宽广的脸上收敛着仍有所表露的傲气和锐气,仍 和从前一样。啊!他也到香港来了!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在面前,是怎么回事呢?
  只见柳忠华叫了一声:“姐夫!”微笑着走上前来。童霜威发现柳忠华的脸色比在汉口见面时好得多了,连额上和眼角的皱纹也似乎比在 汉口见面时淡了。童霜威惊讶地伸出手来同他紧握,说:“啊,是你,忠华!”他握着柳忠华的手陪柳忠华到房里,让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情:是对柳苇的悼念?还是对往事的感叹?他说不清。而且,也感到有那么一点惭愧。惭愧的是在香港见到柳忠华 。他记得很清楚,在汉口同柳忠华见面时,柳忠华说过一番关于选择的理论,自己却选择到香港来了。那次,柳忠华也说过:“以前,你自命 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你可能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派!……我希望你……将来,能不做中间派,而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 ”那天的谈话,给他的印象也许终身难忘。柳忠华也到了香港,但他是一个共产党人,来到香港肯定是有什么工作任务来的。来得这么突然, 使童霜威在惊讶、惭愧与激动之中,搀杂了一种局促不安的情绪,以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又忙着给柳 忠华泡茶。
  见童霜威在拿茶杯从罐子里撮茶叶泡茶,柳忠华自己提起热水瓶来冲水,说:“我是从黄祁那里知道的。”
  “啊,你认识黄祁?”
  “是呀,我在他那里还看到了家霆!”
  “啊!”童霜威心里有点明白了,柳忠华同黄祁他们看来是一伙或是接近的人哪!冯村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呢?……他在柳忠华对面坐下 来,忽然带着感情说:“其实,现在可以让家霆知道你是他的亲舅舅了!”他拿起香烟筒给柳忠华拿烟吸。
  “是呀!”柳忠华接过香烟筒点头,说,“早上,我已经向家霆自我介绍过了!起初,他很诧异,但他很快就相信了。他说,他的眼睛很 像我的眼睛。他听冯村说过,我的眼睛很像他妈妈。”说到这里,柳忠华将香烟筒放在桌上,说:“我现在尽量少吸烟了!监狱里的岁月,使 我得了肺气肿病,只好少吸烟了。”童霜威又沉浸到回忆的深井中去了,说:“唉,家霆这孩子,自从中日战争爆发到今天,短短不到一年时 间,可是起的变化很大,学习很用功,懂得了不少国家民族兴亡的事。看来,抗日战争倒是会使孩子走向成熟,产生强烈爱国思想的。”柳忠 华喝着茶点头,说:“是呀,愿这个孩子,能比我和他的妈妈幸福些。说实话,我是常挂念着姐姐的这个遗孤的。我希望他能受到较好的教育 ,长大能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能是一个对中华民族、对中国人民有点贡献的正直的人。”童霜威也喝着茶,坦率地说:“我对他关心很少,他 继母对他不够好。但是,过去冯村对他不错,他的小叔军威喜欢他。唉,可惜军威也许死在保卫南京的战斗中了。到了香港,应当感谢黄祁, 黄祁给他补习功课,对他很好。”柳忠华点头说:“姐夫,你对他的影响也不错。至少,我从他那里知道,你在他的印象中,是爱国的,是主 张抗日的。他有时向你要钱去为抗战献金,你总是满足他的。我听他谈到你拒绝了日本人要你给他们搭桥诱和的事,他很为你自豪哩!”
  “是吗?”童霜威苦笑笑,指指桌上江怀南的来信,说,“忠华,你看看这封信吧!”
  柳忠华把江怀南的信拿在手中,很快地读了一遍,摇头说:“啊,这个人我对他的名字有印象:吴江县的县长。去年,我出狱后住到了潇 湘路,有一夜,他也到了南京,在潇湘路住过一夜,只是没见面。不过,听冯村说,他是个贪官。现在,做汉奸了,真是可恶!”
  童霜威深沉地说:“他居然想拉我也去南京呢!可是,你知道,我是绝不会选择去南京这条路的。”
  柳忠华忍不住去香烟筒里抽出一支烟来,擦火柴吸着烟点头:“姐夫,我相信!要不,你也就不会把汉奸的信给我看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我也许如你所说的,仅仅不过是国民党里的一个中间派。但,我有民族气节。刚才你提到家霆,我想,我现在还不愿 意他长大了是个共产党。但使他从小懂得气节,懂得爱国,这点我还是寄予希望的。”
  柳忠华“呣”了一声,表示相信这一点。
  童霜威忽然问:“忠华,你们对当前的形势怎么看法?”
  他这“你们”当然指的是共产党。
  柳忠华从手执的那卷报纸里掏出一张来,说:“姐夫,听黄祁说,你最近常向他借些进步的报纸杂志在看。我这里有一份今天刚收到的从 汉口寄来的《新华日报》,你可以看看,这上面有两条很值得注意的新闻。你看这条,再看这条!”他用手指给童霜威看。
  童霜威接过报纸,看那第一条新闻是:六月十四日,民族解放先锋队西北队部总队长李连璧被陕西三原县国民党部逮捕,并押解至西北警 备局军法处。同时,西安代表民意之刊物《救亡》,奉当局令停刊。
  柳忠华在一边感慨地说:“国共合作,一致抗日,实际上,反共的事公开和暗中都在发生。大敌当前,这种做法徒然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但,积习难返啊!”他扬扬手里的香烟,苦笑笑说:“连戒烟,也不是一戒就能戒掉的哪!”
  童霜威站起来用热水瓶给自己和柳忠华斟茶,又思绪重重地踱近窗口,从铁栏杆里向外呆呆凝望。山的上部聚着白雾,白茫茫的好似一片 云海。东北面的一片房屋,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特别明亮。他捧起茶杯喝着茶说:“从民国十六年清党到后来十年剿共,伤了的感情一时是弥 补不起来的。”茶太热,喝了使他出汗。
  柳忠华吸着烟,说:“共产党主张合作抗日是诚恳的。我们反对磨擦!但过去有了血的经验,对于反共专家们,不能没有警惕!姐夫,你 再看看这一条!”他用手又指指另一条新闻。
  新闻报道的是,由汉奸王克敏为首的伪华北临时政府与以梁鸿志为首的伪南京维新政府发出通电,通电是给中国国民党总裁蒋介石的,劝 蒋放弃抗战进行投降。电文说:“……回顾中国国民党自掌握政权以来,自信不坚,反复无常,西安一变,不惜引狼入室,公然联俄容共,实 行抗日,以致引起滔天之祸,演成今日危殆一发之局面。此实为稍具心肝者无不痛心者也。此次中日事变之发生,我等仍本多年主张中日亲善 之方针……中日二国在历史、文化及其他各种利害关系上,都有绝对提携的必要性,应同向和平之途勇敢迈进。”
  童霜威读到这里,不禁气愤地将报纸一放,说:“真是卖国贼的论调!”心里又不禁想:这跟江怀南的信如出一辙,混账之至!柳忠华眼 光睿智而明亮,说:“日本人和他们的傀儡,是在向国民党诱和,也是在挑拨国共关系。可别小看这一点,这在顽固派里不是没有市场的。拿 这些消息和你的遭遇来说,既有日本人在香港找你去汉口搭桥为他们做诱降的使者,又有日本人和汉奸在上海南京给你写信要你去跳火坑。这 说明:敌人的进攻很猛烈,掉以轻心是危险的。”通过窗户铁栏杆,看到一群鸽子在起飞了,绕着圈子越飞越高,背景是棉絮似的白云,有团 巨大的白云,像一个饱历沧桑的白发老人在垂头沉思。童霜威也从香烟筒里取出一支烟来点火,喷一口烟思索着说:“是啊!”柳忠华去拿热 水瓶,给童霜威和自己的杯里都倒满了开水。童霜威忽然走神,柳忠华的眼神使他猛地又想起了柳苇。现实和幻梦常常那样在脑海中叠影。一 次,他和她在枫桥散步,两人曾避开明灿灿的阳光,站在一片婆娑阴凉的树影里……想那些干什么呢?童霜威拉回神思,听着柳忠华又说:“ 你刚才问形势,我看抗战还要持久地打下去。中华民族四万万同胞,要有抗战的决心。我们不会一下子被日寇灭掉做亡国奴,也不可能马上打 败日寇轻而易举地得胜。关键是要打下去,不能屈膝为和平而投降。战争已经降临了,就不要怕!坚持抗战,拖到日本受不了时,才能取胜! ”童霜威不由得点头,说:“是呀,打了快近一年,我也觉得够长的了!日寇又何尝不觉得这场仗打得不顺利呢?想诱和,想找人穿针引线, 都说明敌人着急呀。”
  柳忠华笑了,说:“姐夫,你说得对,可是投降的危险是存在的。需要共产党、国民党里的抗战派,都来阻止和反对这种投降的危险。应 当说,抗战刚开始时,国民党中那种抗战情绪也高涨过。只是,从上海失守到南京沦陷,从徐州被占到现在,这种高涨的情绪在国民党里逐渐 被一种消极低沉的情绪代替了。和与战的选择,现在摆在每个中国人的面前。中国人并不好战,正常的人,谁会喜欢战争呢?但侵略者把战争 强加到我们头上,只有用持久的抗战来对付它。万万不可动摇!有了这样的信念,那就像条船似的,在漆黑的海洋上也不会迷失方向了。”
  童霜威思索着,心里不能不为柳忠华雄辩而中肯的一番议论倾倒。这一向禁锢式的幽居生活,使他精神逐渐消沉。柳忠华的话像一剂提神 的药,使他清醒,心服。他说:“我觉得,我在认识当前的战争和全部现实情况的意义上,总是显得迟钝。你说得好!你觉得我应当怎么办? ”
  柳忠华将烟蒂揿灭在烟灰缸里,诚恳而关切地说:“姐夫,在汉口时,我对你说过:我希望你成为国民党里的左派,你可还记得?”
  童霜威笑笑,吸着烟说:“可是,我并没有这种奢望。”他这样说,其实也有点违心。他觉得柳忠华的话伤了他的自尊。当然,他确实也 没有急切想做什么国民党左派的要求。当年,宋庆龄、何香凝、廖仲恺、邓演达等等国民党左派的下场,他觉得并不佳妙。他现在,只想平平 安安,不想去招来大风大浪了。
  柳忠华似乎猜得透他的心情,两只酷似柳苇的眼望着童霜威,说:“姐夫,那是我的希望。我相信,你将来会那么做的。我说的还是老话 :人生就是选择!有所得,也会有所失。两条路或几条路的面前,必须选一条正确的路走,千万不能走邪路,也不能犹豫彷徨。你没有答应那 个日本人的要求,没有回上海,没有同意江怀南的劝拉,就是在和与战上作了选择,就是在做爱国者还是做卖国贼上作了选择,就是在左与右 上作了选择。你选择得对,我深深为你高兴。姐姐泉下有知,一定也会高兴的。因为这不仅有关于你,同家霆的未来也密切有关。”
  鸽子仍在飞,飞得快极了,一刹那,就掠过有铁栏杆的窗户前,消失了踪影。
  给他提起柳苇,童霜威有点心酸。先是沉吟不语,接着又问:“你看,我该怎么办?”柳忠华注意到童霜威有点动感情,说:“姐夫,你 在政界多年了,有你的声望和地位。你现在这样整天藏在家里不外出,也不接触人,小心谨慎是必要的,但也不必过分了。我是这样想的:香 港比较复杂,不过它由英国人管辖,日本人在此也不能不有所顾忌。你可以注意提防敌人加害,但也可以谨慎地活动活动,尽可能地为抗战出 点力做点贡献。”
  “你能说得具体点吗?”童霜威的目光里带有询问、探究的意味。天气潮热,他觉得很闷。柳忠华话声忽然变低了,说:“比如,日本人 找过你的这件事,今天江怀南找过你的这件事,你告诉了我,我就很有用。我可以更多地了解敌人的动态。我如果是个新闻记者,可以在宣传 的阵地上,在我们的报纸杂志上针对这些丑类的动态发射子弹,揭露它!反击它!防止投降的危险。”
  “那不会牵连我吗?”童霜威心里一惊。柳忠华说:“不会的。我们只是从这些事来分析出一些动向,针对这种动向提出警告,不会具体 牵连到你的!”
  “那我不是成了你们的情报员了吗?”童霜威将烟蒂扔进痰盂,自嘲地笑着。柳忠华也欣然笑了,说:“你没有这种义务。但这类事倘若 你觉得出于义愤、应当抨击的话,为什么不应当协助我们予以抨击呢?这是中国人共同的事,而不是你的事或我的事,总不能允许敌人破坏抗 战吧?”他的话有一种熨人肺腑的力量。童霜威也笑了,点头说:“还有呢?”柳忠华突然出乎童霜威意外地说:“我想请你帮我找个工作。 ”
  童霜威眨着眼睛,心里想:啊,我现在蜗居香港,哪儿去随便替你找个工作呢?再说,你是共产党人,我给你找个工作,将来有没有麻烦 呢?……但,这是柳苇的弟弟呀!想起柳苇,他就觉得不能不帮忙了。他沉吟着,说:“你想干什么呢?”柳忠华似乎能洞察到童霜威在想些 什么,说:“我初到香港,必须有个工作,才能安得下身。我知道,你同两广监察使谢元嵩熟悉,他在香港同有些上层人士有来往,人家也都 买他的账。让他找一找《港声报》的总经理,给我在《港声报》安插一个记者职务,是很容易的。《港声报》的总经理区先觉是番禺人,他弟 弟是番禺县长,劣迹昭昭,有人告到两广监察使署,他正要巴结谢元嵩。你给我替谢元嵩写封推荐信。只要写得诚恳,这事一定能成。”
  童霜威心里想:嗬!你来之前早把谢元嵩的底细摸清楚了!办事真有门道啊!点头说:“忠华,我应当为你办这件事。惟一的要求:你要 谨慎小心!现在,当然和战前是不同了,可是,总还是不要让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才好。”柳忠华笑了,说:“姐夫,请放心,我不会连累 你的。你给我介绍谢元嵩如何?”童霜威爽朗地点头:“我写!我写!”他去桌前坐下,揭开桌上的墨盒,拿起毛笔,但忽然想到什么地说: “呀!我还不知该往哪里找谢兀嵩呢!”柳忠华心中有数地说:“到广东同乡会就可以找到他。他常去那里,区先觉也常去那里。”童霜威点 头,说:“对对对!”不禁想起那晚看潮州戏跳加官被敲竹杠的事来了,想:好吧!就算花了那笔钱替忠华谋个差使吧。他握着鸡狼毫小楷笔 ,铺平了信纸,写起信来。信写得十分恳切,说明柳忠华是自己的“至亲”,请务必“推爱介绍给区先觉安插在《港声报》做记者”,并说了 些“感同身受”之类有分量的话。写毕,将信递给柳忠华说:“你拿着去找吧!要是不行,我再亲自找他。”柳忠华接过信来,默默看了一遍 ,满意地说:“我想,有这信一定能办成。因为我还找了其他人在出力设法。”又说:“姐夫,我应当谢谢你。你对我的这次帮助,又是雪中 送炭!”童霜威站起身来踱步,思绪万千地苦笑笑,叹口气说:“算什么雪中送炭呢?我只不过是使自己的良心稍微能过得去一些而已。”他 没有多说,柳忠华却懂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明白童霜威一定又是想起了柳苇的事。
  只见童霜威突然问:“忠华,你现在住在哪里?如果我要找你,有电话吗?”柳忠华摇摇头:“我现在像打游击,没个固定住处。如果进 《港声报》成功了,到报馆找我就方便了。”童霜威点点头:“我还有件事想托你。”柳忠华问:“什么事?”
  “是关于家霆的事。”童霜威背着手踱着方步说,“这孩子因为老是跟成年人在一起,有点早熟。尤其战争发生以来,他在南京常有的那 种天真快乐的面孔也看不到了。他懂得的事可能比他这种年龄应该懂得的事要多。”
  “这没有什么不好啊!”柳忠华说,“战争年代是会使人懂得更多事的。岂止是孩子,大人也是这样。”
  “我不是那意思。”童霜威为难地说,“我很感谢黄祁,因为他很关心家霆。家霆在这儿没有上正规的学校,在他那儿补习功课,多亏了 他。但是我要请你跟黄祁说:对这孩子,不要去灌输给他你们那套阶级斗争方面的理沦。因为我不想他将来卷入政治漩涡,遭受任何残酷的不 幸。我只愿像苏东坡诗中所说的:‘但愿吾儿愚且鲁,无忧无虑保平安!’”柳忠华似乎不太同意,但声调是平缓的,说:“黄祁,是一个有 正义感的爱国青年。我看,他给家霆的影响是很好的。对下一代,爱国思想无论如何是要他们从小就有的吧?”童霜威又叹了一口气,挪步到 柳忠华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说:“我希望,在他的心上播下爱,而不是去播仇恨!”柳忠华平静地说:“对敌人,比如对日寇,能播爱吗?一 场南京大屠杀,听说足足杀了三十万中国人!”童霜威不作声了,自言自语地说:“你不知道,有一天,这孩子同我谈起,冯村在汉口时把他 妈妈的事告诉了他。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他对我说:‘爸爸,我恨他们!……’你知道,我不希望他再走他母亲的路!”
  “但是,事实说明,姐姐的路并没有走错!”柳忠华辩解说,“孩子是中国的将来。现在,连续着将来。历史由我们写更要由他们写。应 当相信他们这一代是会自己选择他们的路的。”
  童霜威心想:唉,你们这种共产党人呀!谈起这种事来,总是这样的坚持和强辩,寸步不让。他情绪懊丧,不想多说,又叹了一口气,不 再开口。他看到柳忠华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皮夹来,说:“姐夫,今天,我给你带来了一样纪念品。我曾经考虑,给不给你?当我见 你对日寇和汉奸痛恨,对我的帮助是这样诚恳,而且,你对姐姐仍有感情,我决定把这件礼物送给你!”
  童霜威猜不到柳忠华说的“礼物”是什么,抬眼望着柳忠华。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似是问:“什么礼物?”柳忠华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变了色 发了黄的照片递过来,说:“看!”
  啊,原来,是一张柳苇当年在寒山寺照壁墙旁几树杏花前拍摄的照片。照片只拍摄了她的大半身。她笑着,眼睛带着向往的神色,衬着繁 花似锦的背景,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的美,使人看了不禁叹绝。
  童霜威手里拿着变了色的照片,痛苦的追忆,像鱼网缠身,使他立刻想起她有时坐在桌前托腮凝思的种种神态。他咳了几声,遮掩住心情 的流露和脸上的抽搐,终于感到心里发疼,眼眶发酸。照片已经随着时间改变了它的颜色,记忆也随着时间褪了颜色,感情,却像海上的潮水 ,忽而退潮,忽而升涨,升涨时澎湃汹涌不可遏制。他语气颤抖地说:“啊,你居然还留得有她的照片?”
  “不!是别人保留着的。”柳忠华说,“在汉口时,遇到的一位女士,是姐姐后来结识的一个好朋友,她珍藏着的,我就讨来了!你看, 照片背后还有一首诗呢!从笔迹看,也许是姐姐早年写的。”
  “真要谢谢你!”童霜威感慨地说。他翻看照片的背后,果然写着四句诗:
  一陂春水绕花身,
  花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东风吹作雪,
  绝胜南陌碾成尘。
  四句诗是用铅笔写的,笔迹娟秀,但已模糊,看得出确是柳苇的笔迹。这四句诗是什么意思呢?也许是有深意的,也许是随手写下的?童 霜威有点激动了,说:“看到照片,使我想起了很多过去了的事。将来,我要将它留给家霆!”他掏出手帕拭脸。柳忠华站起身来,他看得出 童霜威不但情绪激动,说的话也是真诚的,说:“那我走了。”童霜威挽留,说:“吃了中饭走吧。”柳忠华摇摇头,说:“不了,我还有事 !也不等家霆了。如你所说,我也不想使这孩子的心境常被扰乱。他还小,安心学点功课是必要的。”说着,他仍像来时一样,手里攥着一小 卷报纸,说:“我走了!”
  童霜威送柳忠华从三楼到楼下,又见他飘忽地走了。回身走上楼来,进了房,独自站在有铁栏杆的窗前,呆呆望着远处和近处成片的灰色 屋顶、简陋破旧的平台……有远处海上轮船的鸣笛声传来,也有电车驶过轨道的“隆隆”震动声传来。厨房里,二房东太太大约是在烧中午吃 的咖喱牛肉,一股浓烈的咖喱香冲进房来。童霜威呆呆站了一会儿,回身将桌上那封江怀南的来信撕了个粉碎,走进卫生间将撕碎了的信丢进 抽水马桶,“哗”地抽水冲尽,心里想:滚吧!他不愿这种事被儿子知道。单纯的儿子不然该要奇怪:怎么爸爸的朋友全是这些坏蛋?
  他又将柳忠华说的话:“你不必太胆小……你在香港也可以谨慎地活动活动,尽可能地为抗战出点力做点贡献!”在心里琢磨一番。只不 过最后决定,还是在屋里蛰居的好。他过去在日本留学时,二次革命反袁世凯在上海租界上时,都经历过这种隐居不出的生活。大丈夫能屈能 伸,柳忠华说的话虽不无道理,但为了安全,目前有什么必要抛头露面出去活动呢?下了这样的决心后,他倒觉得心里坦然舒畅了。
  于是,他又拿起柳苇的那张照片凝视起来。
  在看柳苇的照片时,他不禁想:唉,有的人死了,一切也就都很快消失了。可是,她死了,为什么在我心上却消失不了?却使我常常感触到她 的影响,不断使我感觉到她的存在呢?
  二
  雨声淅沥,下了整整一夜。雨点打在屋上,听着雨声,凄凉极了。天明后,雨声又转成了“沙沙沙”,变小了。从窗里望出去,远远近近 那些灰暗的房屋,变得更加古旧了。
  仍旧像每天一样,家霆起身后,吃完二房东太太煮的鱼生粥和买来的油条当作早饭,匆匆下楼去街边报摊上买了报纸,将报纸放在父亲床 前,自己背上书包就去补习学校排演话剧去了。
  童霜威仍躺在床上没有起身。这一向,他养成了睡懒觉的习惯。听到雨声,懒散着,更不想起床。要放在过去家居南京时,这正是像在“ 火炉”里似的挥汗如雨的天气。可是在此地,七月的香港,炎热之外,潮湿、多雨。下雨以后,问或有海风一吹,又比较凉爽。他肚子上盖一 条毛巾被,凉津津的,很舒适。他懒懒睁开眼,透过那有铁栏杆的北窗,望着外边那块有限的长方形的灰色天空,呆呆地有时想这想那,有时 什么似乎都不想。
  他想起方丽清。分别了这一段,他真是很想念她了!方丽清偶尔来一封短信,内容不外是“你好吗?我很好!”奇怪的是她最近并不纠缠 着要童霜威带家霆回上海,反倒说:“你们在香港住着也好,需要钱即来信,立荪可从钱庄找朋友向香港的商号里给你划款。”童霜威感到: 从前在南京时,丽清去到上海家里,久久不回南京,那时写起信来,还是有感情的,总是说:“你也到上海来住住玩玩吧。”或是说:“很想 念你,不久一定回来。”现在,她的信上总是一种冷漠的态度,信里没有一句热情的话: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比较,也就说不上什么高下优劣。从方丽清的为人,越来越使童霜威怀念柳苇了。俗和雅,愚蠢和智慧,造作和自然,平庸和不凡, 心灵的丑和美……是方丽清和柳苇对比后得出的鲜明概念。可是,柳苇早已死了,造物主为何这样不公正呢?……
  童霜威在床上坐起,抽开柜子抽屉,从一只棕色皮夹里取出了那张柳忠华留下的他姐姐的照片,细细端详起来。照片上,柳苇正用她那傲 然昂起的向往的目光在眺望。她似在眺望远方,又似在眺望未来。童霜威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寒山寺使他想起了枫桥镇。突然,又想起枫桥镇 上的那个“堞楼”。
  那是明代苏州人抗倭的历史遗迹。明代时,倭寇──由日本浪人纠集的海盗集团,常到中国沿海一带骚扰。江苏在嘉靖三十一年至三十八 年的八年间也一再遭到侵犯。苏州地处东南沿海,又是当时最繁盛的城市之一,自然不能例外。枫桥镇上的这个“堞楼”,是砖石建筑,高约 三丈多,宽约十六七丈。有一天,他和柳苇曾到那“堞楼”前散步。正是秋天,走人一片小树林,一丛丛燃烧似的枫叶,红得诱人。野雀“唧 唧吱吱”呜叫,从树的枝叶间隙漏射下来的阳光,斑驳地散落在地上,空气湿润,饱含着泥土的气息。踩在青苔上,滑腻腻的。微风摇曳,树 的枝叶和野草“飒飒”私语。柳苇一路采摘野花,采摘枫叶,捧在手里。他也摘了一些野花放在鼻子上嗅了一嗅,野花的幽香带着苦味。
  那天,柳苇穿的是一件黑旗袍,剪着齐耳的短发,那么朴素,看了却叫人惊讶她为什么这样漂亮。她仰脸望着“堞楼”,说:“三百多年 前,也许在这儿有过为抗倭而牺牲的英雄!让我为他们献上一束鲜花。”
  她恭恭敬敬地将红枫和那些黄的、蓝的、白的野花,放在“堞楼”前的地上。于是,他不禁也学着她的样,将手里的几支野花也同她献的 野花和红枫放在一起。但是,她自己却离开人世已经这么些年了。她已经归入历史,许多事都使人淡忘了。童霜威收起照片,仍旧放进棕色皮 夹里关上抽屉。他感谢柳忠华送给他这张珍贵的照片。他原来保存着的柳苇的照片,有的还是他和她合拍的,在他同柳苇分手后就丢失了,还 有一些在他知道柳苇被捕后就用火烧了。惟一偷偷保留着的一张,是他有心想为家霆留下的,在他同方丽清结婚后,有一天被方丽清翻捡出来 撕毁了。……
  雨声仍在“沙沙沙”,他侧身又躺了一会,觉得柳忠华自从到《港声报》上班以后,一直没有来过,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忙?还是其他什 么原因呢?谢元嵩在这件事上倒是帮了忙的。当柳忠华拿了信去找他时,他收下了信,对柳忠华说:“好!请你回去对啸天兄说:我一定玉成 !……”后来,事情果然谋成了。柳忠华想干记者,报社需要记者采访的是社会新闻,柳忠华广东话不行,英文也不行,就改安插成夜班编辑 了。童霜威想:打夜班是最辛苦的,忠华在狱十多年,身体不太好,干这工作劳累,不知是不是病了?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冯村同柳忠华 关系显然很密切。冯村会不会真的也是共产党呢?如果是的话,伪装得真是太巧妙了,过去竟丝毫也叫人察觉不出。当然,也许只是同情者, 而且是在主张抗战上的一致。他们都年轻嘛!年轻人的血总是比年老人的血要热。冯村信也来得少,这一向统共只来过一封简单问候的信,也 没有提到柳忠华。这使童霜威心情更觉寂寥。在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他是最希望看到冯村来信告诉他许多政界的消息和熟人情况的。他顺手拿 起家霆买来的当天的报纸,躺着看将起来,一边看一边不断打着哈欠。报纸上值得注意的只有一条新闻,但却是一条不同凡响的新闻:国民党 副总裁汪精卫二十二日在汉口公开向中外各报发表谈话,表示中国愿意接受和平调停。看了这条新闻,童霜威大吃一惊。就在半个月前,老蒋 在汉口发表讲话,否认有各国调停中日战争之事。难道蒋汪二人又在各吹一把号各唱一个调了?还是他们勾搭起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演双簧? 本来,前些天,家霆从黄祁那里带回来的一张汉口出版的《新华日报》上,报道过一个消息:有些主和的人士,提出一个建议:主张由英美法 苏各国来举行“和平会议”,以制止中国战争,这实际就是要重演俄德法三国要求日本返还辽东半岛的故事呀!童霜威不禁想:唉,看来,直 到现在,中枢在和与战的问题上还是在举棋不定,进退两难,仗怎么打得好呢?看来,日本也正在积极活动,想叫中国屈膝!和知──他突然 想到“和知”代名为“何之蓝”,“和知”就是“何之”呀!和知干的勾当与这些消息看来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哩!和知找我童霜威穿针引线 ,我拒绝了。但他肯定也是会找别人的,别人未必都会拒绝。他眼前浮现出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张洪池那一伙人的影子来。这 些人在山光道季尚铭公馆里玩些什么把戏呢?现在,政治竟技场上的幕后活动肯定不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想着,他就感到柳忠华说的,应 当也出去活动,似乎是颇有道理了。蜗居在斗室中,对外边的事态毫无所知,岂不是成了政治上的庸人了?
  他决定起床,穿上衬衫,趿着皮拖鞋,自己叠好毛巾被铺了床。如果金娣在,如果方丽清在,这些事当然无须自己做了。洗脸、刷牙,听 着外边雨仍在“沙沙沙”地下。看看表,才九点钟,像每天一样,他从内房走进外房,冲了一杯“勒吐精”奶粉,从饼干筒里取苏打饼干吃。 本来,前一段,他早上常同家霆一起吃早点的。这一段,起身迟了,总是自己吃点奶粉和饼干当早点,不去再麻烦二房东太太了。他喝着牛奶 ,吃着饼干,心里飘飘忽忽:唉,抗战从“七七”算起,一年出头了啊!去年这时,在南京,何曾想到会有南京的沦陷和大屠杀?又何曾想到 我今天会在香港过这种寂寞困顿的生活呀!
  他踱到安着铁栏杆的北窗跟前,呆呆地站着,自然而然地吟起诗来:“每因髀肉叹身闲,聊欲勤劳鞍马间,黑鞘黄旗端未免,会冲风雪出 榆关。”
  吟诵着,心里难过起来。这种难过的心情自从辞去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后,在南陵,在武汉,直到今天,是常有的。有了这种情绪 ,他就感到心事灰暗了。
  忽然,外边甬道里,传来敲门声。声音像啄木鸟的尖喙在轻啄。听到那位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踢踏踢踏”,又听到她在门前用广东话问 “嗨冰个”了。
  童霜威竖耳听着,外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知说些什么。二房东太太在叫嚷了:“童先生,有人找啦!”她把“童先生”念作“童桑” ,把“人”字念作“银”字的音。广东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音调特别缠绵。
  童霜威走出去,从门上的张望洞里朝外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门外站立着个头发蓬松穿件米色的风雨衣的人,一双老是好像在生气的 眼睛,那么凶恶,是张洪池呀!
  童霜威几乎吓得要叫起来,仿佛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刽子手,准备着吊索!张洪池从小洞里已经看清童霜威了,用一种尊敬、和缓的声音 叫道:“童秘书长,您好!”
  能开门吗?开了他会怎么?他身上不会像现在上海那些干暗杀勾当的人携带着手枪或斧子吧?他是不是代表日本人和知来的呢?他想干什 么?……能不开吗?已经眼对眼地见面了,怎么能不开呢?不开,不但得罪他,也胆怯得要被人讪笑了。他在门外等着呢!看他的模样,不像 是要加害于我的。他那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里闪出一种并非敌对而是似乎有点友善的光芒,倒不像是假装的。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童霜威腿发软了,又强自镇静下来。只听张洪池说:“我有要紧事,请快开门吧!”估计,张洪池很懂得他的心理状态哩。
  童霜威只得咬咬牙,将门开了,装得平静地笑着说:“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住呢?”
  张洪池已经挤身进门来了。他的米黄色风雨衣上沾满了雨水。他脱下了雨衣,湿淋淋地挂在门旁的一排挂衣钩上,雨水滴滴答答洒了一地 。他笑笑说:“有些人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却是知道的。香港是弹丸之地。做新闻记者,对这一点总是最有本领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怎么 采访第一手的新闻?”
  童霜威陪他从甬道里走进房去,边走边说:“我这人喜欢清静无为,‘六国饭店’,太喧闹了。我想隐居一段,就搬出来了。”他说得轻 松,目的是给自己作点解释。
  张洪池不置可否,没有吱声,随童霜威进了房,同童霜威面对面地在椅子上坐了,突然说:“未必如此吧?”这次,他却并不去动桌上的 香烟,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长的小皮套盒,抽出一支雪茄来,用打火机点烟吸了一口,喷着烟说:“我其实很明白,童秘书长为什么突然 失踪!说实话,我要是把你在这里的消息告诉季尚铭,可以换一笔数目不小的港币。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童霜威目瞪口呆,闻着张洪池喷出来的浓烈的吕宋雪茄味,看着他身上那套新派力司西装,发现张洪池的经济状况比以前好了,强作镇静 地说:“为什么?”这意思既好像是问为什么季尚铭愿出一笔数目不小的港币,又好像是问:你为什么不那么做?
  张洪池的来意究竟何在?难以捉摸。童霜威很怕放在桌上的一些家霆向黄祁借来的报刊给张洪池看到,正在想:该用什么办法将那些报纸 杂志搬走或用东西遮住,不料,张洪池眼尖,已经伸手去拿桌上的报纸杂志了,嘴里说:“啊,我看是像汉口出的《新华日报》嘛!……嗬, 还有《抗战》杂志,还有《最后关头》!这些都是!……哈哈,我猜,很可能是我那位大学同学冯村给您寄的吧?他现在在汉口做新闻记者, 听说左得很哪!老是往日本租界里的八路军办事处跑,又常跟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里的某些人来往。人都说他是共产党呢!他以前给您做秘书 ,您没发现这一点?”
  童霜威心里十分反感张洪池的这种态度,又一想:算了!何必得罪人,把他快打发走算了,摇摇头说:“你觉得他像共产党吗?我觉得他 不像!”说着,起身,打开窗户,驱散屋里弥漫的雪茄烟雾。窗外,小雨仍在飘落。
  张洪池也不辩论,忽然掏出一只怀表来看了一看,吸口烟说:“童秘书长,今天我来,是奉命请您去‘香港仔’吃海鲜的!”
  “香港仔”,在郊外,是海边渔民集居的木屋区的地方。渔民打鱼从海上归来,在此卸下海货。这里开了几家有名的海鲜馆子。阔佬们吃 新鲜的海货,讲究到“香港仔”去。那里的海鲜馆子,虽然不及闹市里的大酒家豪华富丽,场面讲究,好的是活蹦活跳的海味现杀现烹,鲜美 少有。
  童霜威到香港后,听说过“香港仔”海鲜出名的事,未曾去过。今天听了张洪池说是“奉命”来请去“香港仔”吃海鲜,心里又一惊,想 :看来,他是奉季尚铭之命──也就是奉日本人和知之命来的啰?看来,没有好事!皱着眉,脸上出现了一种威严的神色,说:“谁要你来请 的?”
  见他脸上严峻,张洪池脸色和语气变得缓和了,喷着烟说:“您的至交、近邻让我来请的。请看,这里有封信!”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 出一封信来递给童霜威。
  童霜威狐疑地接过信来,一看,心马上“噗噗”激跳起来。信上那笔熟悉的字写的是:
  啸天我兄勋鉴:别来无恙乎?弟自武汉来,有要事相商,特着张洪池同志前来相邀,请即移趾至香港仔海鲜馆一叙,勿却是幸。专此布意 ,顺颂旅安
  弟秋萍顿首
  七月二十七日
  北窗里可以眺望到的那块天空像幅灰布,突然一声霹雷,响彻天空,雷声隆隆,有如铁甲兵车在天际驰过。童霜威看着信听着雷声悚然一 震。字迹确是叶秋萍的!真想不到:南京潇湘路的邻居叶秋萍,突然会来到了香港。更想不到,张洪池看来确是叶秋萍的部下或亲信了!那张 洪池老是在季尚铭家出入干什么呢?叶秋萍信上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要事呀?来邀请的是叶强叶秋萍,不是季尚铭或和知,倒使童霜 威心里既奇怪又放宽了一些。童霜威看着信,说:“啊,秋萍兄他也来香港了?是哪天到的?”
  “好几天了。”张洪池咬着雪茄回答。
  “他来干什么呀?”童霜威问完,就感到这一问是多余的了。像他们这种干秘密工作的人,怎么能这样问呢?
  张洪池回答得倒巧妙:“童秘书长去香港仔一见面,不就知道了吗?车子在下边等着,请童秘书长马上就动身吧。”童霜威望望有铁栏杆 的北窗,窗外仍在飘着蛛丝般的细雨,洋铁水漏管里的水声仍在“滴滴答答”响,天色也仍是灰溜溜的。
  张洪池见童霜威在看天色,说:“雨不大,有汽车去,也没有旁人,是专请您一个人的。叶先生恭候着大驾哩!”他又挽袖看看手表,说 :“现在去,正好!”童霜威觉得,不去是不行了。同叶秋萍见见面,叙叙旧谊,同他谈谈,也可以知道些政局动态。到底是老邻居嘛,再说 ,闷葫芦也要打开,究竟他叶秋萍有什么要紧事要同我商量呢?因此,说:“我来留张条子给我孩子。”他拿起桌上的纸笔,匆匆写了张条子 :“霆儿:父外出有事,午饭不回来了,你自己一人吃午饭吧。”将条子留在桌上,然后,去橱里拿了条银灰夹蓝色的条花领带,到镜子前打 好了领结,穿了件白哔叽西装上衣,戴上了巴拿马草编礼帽,说:“那……走吧。”
  是星期日,二房东太太大约出去到教堂里做大礼拜去了。厨房、甬道和前楼都静悄悄的。童霜威和张洪池走出来,童霜威锁上了门。
  两人一起下楼。楼下,对街远处停车场上停着汽车。童霜威和张洪池站在骑楼下,张洪池用手打了个“榧子”,司机见到他的手势,迅速 将车子开过来。是一辆半新的蓝色的福特车。两人上了车,一个秃脑袋的老司机驾着汽车,用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穿过闹市,向“香港仔”方向 驶去。
  小雨仍在淅沥下,街上车辆如梭,双层电车“叮叮当当”,高楼栉比,五光十色,广告牌红红绿绿:“蜜丝佛陀”香粉和唇膏;“阿华田 ”麦乳精,白马威士忌,老人头保险剃胡子刀……令人目不暇接。童霜威久不出来了,喜欢这种热闹。张洪池咬着雪茄,雪茄早熄灭了,他也 不去点燃,只是斜叼在嘴里,似乎是用它来堵住自己的嘴,使自己少说话。
  车子驶出了闹市,沿着海边飞驰。看到了蔚蓝色的海港。雨声中,停泊着货轮的船码头上,麇集着许多码头工人,声响嘈杂。海面上,有 点淡淡的雾气。白色的海鸥仍在飞翔。各种颜色的海轮,有的停泊着,有的在鸣笛航行。几个英国水兵淋着雨在飞跑,一群擦皮鞋的小童每人 都背着一只装擦鞋工具的木箱,淋得落汤鸡似的,躲在一个铁皮小棚旁避雨。
  童霜威本来沉默着,这时不由得问:“洪池,你最近还常去季尚铭那儿吗?”
  张洪池衔着雪茄,两只像生气的眼睛望着童霜威,说:“我们做记者的,哪里都得去。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没个准儿!”童霜威心里明 白:他是不愿意说得具体。干秘密工作的,一切都神秘。又问:“萧隆吉他们仍常去?”
  张洪池点点头,“呣”了一声,却说:“季尚铭要结婚了!”车里闷热,开了车窗吹着风,童霜威语气带着意外地问:“同谁?”
  张洪池脸上似笑非笑:“当然是小麦啰!”童霜威说:“啊,他对那位死去的日本夫人十分多情,为了她的死,蓄起须来,好像要终身不 娶的架势呢!”
  张洪池皮笑肉不笑地咬着雪茄,说:“商人的脸──七月的云.多变!何况,他又不仅仅是商人!”咳嗽了一声,又说:“你可能不知道 ,小麦也是日本人哪!”童霜威心里又一惊,“哦”了一声,不想再说话。他心里明白:季尚铭那里是个十分复杂的处所。他不想沾那个腥, 不想了解过多的秘密。一个人了解人家的秘密过多常常是危险的!他需要的是宁静、平安。他略微感到欣慰的是和知的要求,他干脆地拒绝了 !要不,他带上小麦──一个日本女人到武汉,这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有放晴景象。一路上,两人没有再说话。张洪池又用打火机点火吸雪茄,车子里充塞着他喷出来的烟味 ,呛得童霜威鼻孔发痒,喉头发干。他虽偶尔也吸烟,却很怕自己不吸时别人用雪茄烟味来熏。还好,不多一会儿,“香港仔”到了。
  这里,看得见碧蓝的大海,听得见海鸥的呜叫和浪涛拍岸的“哗哗”声,看得见海浪泛着白色的飞沫,一排排追逐着涌上沙滩。近旁,有 多种棕榈科的植物:桄榔、散尾葵、华盛顿棕榈,高高的茎顶有孔雀翎毛般的羽状复叶,在风中摇曳,造成了一种亚热带、热带的情调。这里 ,又有一股乡下的空旷味道,比起喧闹的皇后大道和德辅道来,这里静得可爱,到处被雨水洗得一片明净。简陋的竹屋和木屋,绿色的油加利 树,还有一些并不新颖但颇雅致的洋楼。蓝色的大海上空,飘浮着松软的白云。雨后出现的阳光,透出白云,沐浴着大海。大海上有帆船鼓着 风帆.那是渔船。沙滩边,有渔民晾着渔网,停泊着许多渔船,林立着许多高耸的船桅。不知谁家养的一群鸽子,正在天空转着圈子飞翔。那 好听的鸽哨声“呜—呜—”响着。童霜威立刻想到西安事变那天,家霆在屋顶上扬着红绸赶鸽子飞,引来了叶秋萍的一个电话。如今一晃,南 京早在战火中沦陷,那些被方丽清吃剩的鸽子怎么样了?想着这些,他心里酸楚而又麻木。
  黑色福特轿车“嗞”的一声,在一幢有着“香港仔海鲜酒家”招牌的大馆店门口停住了。
  门前,停着一共两辆轿车。夏日从香港专诚来这里吃海鲜的人不是太多。人们都爱在这季节到浅水湾游泳,在浅水湾酒店进餐。也许叶秋 萍正是看中了这儿的安静与冷僻吧?
  下了车,海风轻轻吹来,遍体凉爽。张洪池给童霜威关了车门,说:“童秘书长,请上楼,我来带路!”
  他带头走进馆店大门里去了。这是一个洁净宽阔的广东风味的大馆子。摆设与装饰都不华丽,似乎故意带有乡村气息。
  有趣的是门口那许许多多盛满海水的玻璃器皿里,饲养的全是海鲜,像一个小水族馆。有五颜六色的海鱼:石斑鱼、铜盆鱼、鲐鲅鱼、比 目鱼、车片鱼……有龙虾、明虾、青蟹、梭子蟹,有海螺、鲍鱼、蛤蜊……顾客要吃海鲜,指定后,用绸兜捞出来去厨房烹调。
  楼下,是普通席位;上了楼,楼上隔成一间间的雅座,摆设比楼下精致。中间厅房里,坐着两个年轻的西装客,同张洪池点头打招呼,站 了起来,像是保镖的。其中一个向右边一间雅座里招呼了一下,张洪池陪童霜威刚走几步,就见右边那问雅座里的白门帘一掀,出来一个戴眼 镜的白面书生般的瘦长个子,穿一件白印度绸长衫,飘飘然,手执一把折扇,出来就拱手,一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啊!啸天兄!久违了!久 违了!”
  正是叶秋萍。童霜威听他口气热络,也连忙拱手,又上去握手,说:“是呀!南京别后,一晃经年,常常想念,没想到秋萍兄你也来香港 了!”
  叶秋萍掀开白布门帘,请童霜威进雅座房间里去。房里餐桌上铺着浆洗、漂白、烫熨过的台布,桌子中间有一盘折叠成三角形的柔软洁白 的纸巾,一个蓝花瓷瓶里插着粉红、殷红的鲜花。这儿明窗净几,一面朝海,可以听到潮水轻轻拍打沙滩的呻吟声,可以看到晴空下港湾里的 蓝色海水和葱绿的山峦,也可以看见沙鸥和帆船。电风扇“呼呼”地开着,扇起阵阵凉风。一个穿白衣的女侍送来了香气扑鼻的手巾把擦脸, 端来了新泡的盖碗茶。
  张洪池好像是忙着去张罗点菜,将叶秋萍和童霜威两人留下。童霜威观察着叶秋萍。叶秋萍那张马脸上仍旧是苍白中颧骨略略泛出微微的 桃红色,两只眼睛也仍使童霜威感到像蛇吐舌头,他那笑容也仍然带着一种冷意。他气色神态很好,是一种政治上得意的样子。童霜威坐定, 他递过桌上的三五牌香烟筒来,说:“吸一支吧。”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抽出一支烟来,让叶秋萍给他擦火柴点上了,说:“秋萍兄,哪天到的?”
  叶秋萍也点火吸烟,脸上阴阳怪气,说:“好几天了!我从汉口来的。来之前,见到过不少熟人,像于胡子、居觉生①、乐锦涛他们都问 候你,还有毕鼎山也问你好!”
  ①居觉生:居正,字觉生。
  童霜威生气地想:你们只是问问好就算了?信却不复!提起毕鼎山,童霜威心里恼恨,想:这个王八蛋!……只听叶秋萍又说:“还有一 个人,我偶然见到,你可能想不到吧,他也问你好。”
  童霜威说:“谁呀?”
  叶秋萍露牙一笑,喷着烟说:“管仲辉,我们的老邻居!他也到了汉口!我早明白:这种人叫他守南京,他是绝不会与城共存亡的。不过 ,这次是蒋总裁下的撤退命令。他名正言顺跟着唐生智他们早早就丢下军队、百姓撤退了,谁也奈何不得他。”
  “他在干什么呢?”童霜威吸着香烟问。
  “他能干什么?整天在汉口打打麻将跑跑跳舞厅,倒也忙得很。听说何应钦现在对他也并不好。”
  “何敬之现在怎么样?”
  叶秋萍鄙夷地笑笑:“他既在黄埔系里还有相当潜力,不用他对国内外影响也不好,自然还是让他当军政部长,但他是不敢乱用一个校级 以上的人的。他谨慎避嫌,无微不至,总裁喜欢的是陈辞修!”
  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叹口气,转过话题说:“南京给日本人屠杀得太惨了啊!”
  叶秋萍点头,说:“听说我们潇湘路的房子倒还没有损坏。唉,不在战争中不知道和平的可贵。我们做邻居的阶段,白下城①的日子可真 是令人怀念啊!”说这话时,他颇有感慨。
  ①白下城:南京又名白下。
  童霜威感到这个铁石心肠、铁石手腕的人竟充满了丰富的叙旧情谊,不禁也深深点头。
  张洪池突然掀开白门帘进来了,恭敬地问:“叶先生,上菜了,好吗?”
  叶秋萍看看手表,问童霜威:“饿了吧?”见童霜威摇头,他对张洪池说:“这样吧,稍微再等一会儿,我同童秘书长谈谈再吃饭。”说 着,对童霜威又说:“老朋友久不见面,真有一日三秋之叹,今天一定要好好叙叙。”
  白门帘一掀,张洪池的身影又消失了。窗外,蓝天上的鸽哨声又“呜──呜──”传来。
  童霜威把话续下去,问:“九江弃守后,看来日军是要溯江向武汉进攻了,武汉人心还安定否?”
  叶秋萍又换上一支香烟吸,说:“武汉被炸得更频繁了,机关正在加紧向重庆疏散。为了保卫大武汉,民心倒是热烈的。”童霜威将烟蒂 揿灭,不满足地问:“共产党在那儿怎么样?”
  叶秋萍喷着烟阴阳怪气地说:“国民参政会有了他们七个参政员!二百名参政员中四分之三是我党的同志,其他各党各派和无党无派人士 ,包括共产党只占四分之一。我们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四月开会制定的《抗战建国纲领》说得很清楚:‘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军事第一 ,胜利第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反正,一切要集中于国民党!在武汉,他们也热衷于组织什么献金、慰劳。第三厅的一些所谓文化人实 际夹杂着些共产党,也在组织什么演剧队、战地文化服务团,还想霸占宣传阵地,办他们的报纸杂志,大吹大擂。这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可 是,他们并不能为所欲为!可怕的,并不是在我们手掌中的这些活动!”童霜威担心他会提到冯村,可是叶秋萍却没有提。童霜威问:“可怕 的是什么呢?”
  “是在敌占区和他们控制地区里的活动。谁要是看不到这一点,谁就是没有眼光。新四军已经进至南京、镇江苏南地区;八路军在晋、冀 、鲁、豫都占了大片地区,像滚雪球似的,共产党用抗战的名义,招兵买马。我们丢失的地方,他们去占据,将来如何得了?总裁对这一点是 深为忧虑的!”童霜威想:是呀,我在黄祁处陆续借来的报纸杂志上早看到过这些消息。看来,都是事实呀!但为什么我们国民党的军队老是 吃败仗,“转进”又“转进”,不能学学人家共产党呢?……他正在想,叶秋萍突然话题一转,说:“啸天兄,你我知己,我这次来香港,有 件事想找你出面办一办!”童霜威心里想:他说“有要事相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心情有点紧张,他不喜欢同叶秋萍这类人打交道,脸 上装得平静地笑着说:“秋萍兄,什么事呀?”
  叶秋萍揿灭半支烟丢进烟灰缸,喝了一口茶,笑容满面:“啸天兄,你是我党的老同志了!我们都应当为党和国家承担兴亡之责,这是无 须赘言的。我知道你到香港,又知道你在香港深居简出,我就想到:应当把这件机密告诉你,让你参与,为党国出力!”海边有“哗—哗—” 的潮声传来,似在传达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意。童霜威抬头正眼看着叶秋萍,面临的事从天而降,他很不愿意知道叶秋萍这类人物的什么“机密 ”:太出人意外了,什么机密呢?
  叶秋萍掏出手帕擤鼻涕,说:“你一定会问:是什么机密?我坦率地对你说,你不必问我是代表谁来香港办这件事的。我不说你也会明白 :我来,是想通过你的出面活动同日本方面取得联系,铺一条路,搭一座桥梁。”童霜威更惊呆了:日本人和知托我穿针引线铺路搭桥,怎么 你叶秋萍也来托我铺路搭桥穿针引线?忍不住说:“这事……我干……合适吗?”
  “当然合适!太合适了!”叶秋萍拍拍童霜威的手说,“啸天兄,你是日本留学生,可是,你又不是出名的亲日派。你同日本方面容易取 得联系,可是不会引人注目。况且,日本人尊敬的可能倒不是那种一向亲日的日本留学生。而且,你这种对抗战基本拥护的日本留学生,无派 无系,却有你的地位和声望,甚至有你在法学界的学术地位。你现在又没有公开的政府职务,更重要的是,我们了解到:日方也想试探通过你 来穿针引线、铺路搭桥!”
  童霜威吸着烟想:看来,我在香港的一举一动,他们都在监视着呢!难道张洪池去季尚铭家和到“六国饭店”活动,都是为了做情报工作 ,在窥察我和其他人的行动?谁知道呢?我也不想管这些!又想,自从德国大使陶德曼一再在中日之间拉皮条搞和议失败后,怎么现在政府又 这么热衷于和平了呢?
  正想着,叶秋萍又说:“原来,日本声明过:讲和不以国民政府和蒋委员长为对手,其实是大讹特讹了!军政大权,完全操在老头子手上 嘛,别人是毫无实力的。这点,陶德曼清楚,德国劝告了日本,所以宇垣一成外相上台后,就取消了不承认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宣言。从这出 发,可以听听他们的条件嘛!无论如何,日军的威胁是事实,共产党势力的扩张也是事实。对我们来说,不能不注意残酷的现实,中日以兵戎 相见,实属不幸!这实际是萁豆相煎,恢复战前态势岂不是好!”
  海上远处,与海平线相接处,有一道明亮的光的长带,是太阳反射于天际的光焰,使云彩变幻多端。
  童霜威眼望着海上,喷着烟想:真是交了华盖运了!什么好事都沾不到我,偏叫这些事都降临到我头上来了!日本人找我,我觉得那是汉 奸行为,不能干!现在,你叶秋萍也来找我,你的后台是谁?你不说也是明摆在那里!但我能去同日本人勾勾搭搭吗?我能干这种事吗?再说 ,你们这种干特工的我又不是不了解,你们向来办事是心毒手辣,得了利有了好处是你们自己的;出了事犯了忌就拿人开刀做替死鬼。想叫我 为你们火中取栗吗?我才不干这种洗不清的诡秘勾当呢!
  他心里不平静地想着,脸上强忍住烦恼,不露声色,说:“目前,抗战呼声正高,如此去做有必要吗?是时机吗?不会遭到反对吗?”
  叶秋萍正要说话,张洪池一掀白布门帘,伸头说:“是不是让他们上菜了?”
  他来得太不是时候,正是叶秋萍谈到紧要处,他来干扰,叶秋萍大不高兴,把手一挥,像打发叫花子似的说:“走!……”声音凶恶,刚 才温文尔雅的表情一下子都不见了。吓得张洪池放下白布门帘,狼狈地赶快退出,像条夹尾巴的丧家犬似的。
  童霜威打了个寒噤,心想:他们这种干特务的,都是“两面国”的人物。张洪池平时像个“无冕之王”似的胡作非为,见到叶秋萍像耗子 见了猫;叶秋萍平时轻声细语像个文弱书生,翻脸马上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鬼神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呀!心里想着,耳里只听叶秋萍说:“ 中日之间,打了一年多了,双方都未宣战,日本只说是‘事变’,这就容易转圜。一年多来,损失太大了!你我也都深受战争之苦。所谓抗战 呼声之高,主要是共产党在大声疾呼煽动群众。正因如此,更应考虑防共的问题。在这点上,中日利益一致,可以谈得拢的。目前,武汉在我 们手中,日本要拿武汉,总要付出代价;我们要保卫武汉,也要付出牺牲。双方能平心静气探讨和平条件,目前自然是个时机。”
  童霜威心里为难,叶秋萍历来办事,总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人皆为他所用。这次虽然装得亲热、温和而且尊重,实际也还是一种 指挥者的姿态,使童霜威反感。童霜威也忘不了前年十二月西安事变时,叶秋萍的夜访,以及后来的倨傲。那次,童霜威是用一种太极拳式的 手段把他对付过去了。今天,怎么办呢?心想:季尚铭家的情况,看来,叶秋萍派去的耳目──张洪池全都会报告他的,自己也不必避讳了, 就故作直率地说:“我在此地,因为张洪池的关系,认识了个富商季尚铭……”
  叶秋萍点头笑笑,吸着烟说:“我知道。”
  童霜威心里打着算盘说:“萧隆吉,想来你是知道的。我在想,他做这件事倒是比我合适。他常在季尚铭家打牌。他一定有这方面的路数 。”
  叶秋萍把头摇得像个货郎鼓,说:“你有所不知,萧隆吉确确实实是与日方有接触的。他过去在华北时与日方少壮派军人有密切联系。这 次来香港之前,在汉口见过某公,某公对他面授过机宜。这些,某公也不是私自办的,曾向最高当局汇报过,认为可以商量.谈判原则也是上 边定了交给他的。但他来后,勾通和议的事进展迟缓,更重要的是,他是为另一条线来干这种事的。他们来进行这件事,我们不放心。这件事 应当由我们这条线来干!这我已对你把话挑得明明白白了。你看如何?”
  童霜威恍然大悟,想:原来如此!这是你怕媾和的事被别人抢了头功呀!可是,我为什么要出面同日本侵略者勾搭为你卖力呢?又想:不 过,那个日本人何之蓝,也就是和知少将,既然有了萧隆吉挂钩,为什么又要找我来穿针引线呢?想到这里,正要把心里的疑问提出来,不料 叶秋萍已经说了:“啸天兄,据我所知,日本军部派和知少将到香港组织了以‘蓝机关’为代号的华南特务机关,主要就是为了沟通中日和议 。他们一会儿不以蒋为和谈对手,一会儿又可以以蒋为谈判对手。提的条件,坚持必须首先承认伪满洲国。甚至还提出过要蒋先生下野的无理 要求。此一时,彼一时,但是,总裁的底牌是:希望日方恢复“卢沟桥事变”前的状态,日军分期从中国撤退,而以中日共同防共、中日经济 提携为交换条件。满洲问题则暂时搁置不谈,这就一时很难谈拢。”
  童霜威脸上又露出一种尴尬的表情来了,他厌恶叶秋萍说话时脸上露出的独断独行的表情,点头说:“是呀,我看,很难谈拢!”
  叶秋萍以劝解的语调说:“啸天兄,我不是那意思!只要谈,总是慢慢会谈得拢的。尤其是你谈,比萧隆吉这种老牌着名的亲日派不同, 更容易谈拢,也使对方有面目一新的感觉。为什么和知又会找你?因为日方也不轻信某一个人,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他们想打开多条渠道, 搭起多座桥梁,取得多项成果。我可以告诉你,除了萧隆吉,除了我们在办,汪精卫、何应钦、孔祥熙他们都有亲信在香港活动,进行秘密外 交。”
  童霜威颇受启发,说:“啊,那,谢元嵩,他?……还有谌有谊、高无量……”
  叶秋萍点头笑笑,说:“香港可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地方啊!也正好有香港这么个场合,可以起内地任何地方无法起到的作用,这是一问后 客厅,在这里可以从从容容地谈。啸天兄,你来此做寓公时间也不短了,我可以给你找个好住处,开支一切均不用你操心。在这件事上你尽了 力,对党国的贡献就大了。”
  童霜威心里想:这件事我是干不得的。我不想沾日本人,也不想沾你们干特务的。心里又怕得罪叶秋萍,说:“秋萍兄,承蒙厚爱,理当 效劳,但这种事非我之所长,生怕有负厚望。”
  叶秋萍摆着手说:“不不不,啸天兄,只要你肯办,一定能办好,我让张洪池供你差遣,暗中我们也有人保护你的。”
  童霜威想:派些特务监视我罢了!笑着打断他的话说:“再说,我最近血压高,心脏常感不适,所以深居简出,很怕交际应酬。”说这话 时,心想:万不得已,我生一场政治病找个医院住住院避开一切算了,要省掉多少麻烦事!想到这里,装作头晕的模样,说:“同你谈了这么 一会儿,头就发晕,心里也发闷。我想,此事待我仔细考虑考虑从长计议如何?”
  叶秋萍脸色陡地显得十分难看,也自克制住,将烟蒂扔进痰盂,说:“啸天兄,为挽救现局,衷心希望你能为和平奔走。你就勉为其难吧 !”
  童霜威软绵绵打太极拳似的说:“其实,秋萍兄,我这一向来,闲居无事,也常琢磨时局,我同意报上这样一种看法:欧洲局势现在因捷 克问题而趋于紧张,英德之间的战争迟早会要爆发。如果爆发,法、苏、美三国势必也要先后卷入。如果欧洲战争爆发,由于德、意、日的结 盟,中日战争就会与欧洲战争合流,演变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战争既然爆发,中国站在美、英、法、苏四大强国一边,就可因人成 事取得最后胜利。目前,可以不必急于同日本媾和,应当……”
  叶秋萍摇头说:“英国一贯对德国采取绥靖政策,张伯伦夹着洋伞飞来飞去,我看他是不敢同希特勒决一雌雄的。”童霜威明白叶秋萍的 决心已定,自己是无法改变他的主意的,提醒地说:“这样做不会影响蒋先生的名声吧?本月初,他还否认有各国调停之事。那……”
  叶秋萍不以为然地微愠着说:“这同各国调停之事有区别。正因如此,才需要你这样的老同志来做这种事了!共党现在高唱要持久抗战, 再打下去,势必失地更多,死人更多,损失更大。他们的消息很灵通,他们的人常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对了,啸天兄,你以前那个秘书,姓 冯的,听说现在也左得很,很可能也是共党分子哩!你要小心,我对你办这件事,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秘密!你必须特别谨慎,如果一旦泄 漏机密,我们是要否认的。”童霜威暗忖:是呀,冤大头的事,你叫我来干,混账之至!他准备以此为扶梯好下台阶,仍用软功,笑着说:“ 秋萍兄,这件事干系太大,听你一说,吓得我不敢问津了!我向来谨小慎微,只求四平八稳,不求出人头地。可以着书立说,不能纵横捭阖。 今日我们相聚,就算叙叙旧谊,能在香港见面,也自难得。你就不要逼我太甚吧!”
  叶秋萍心里不满,又不好生气发火,只得说:“对对对,该吃饭了!香港仔的海鲜是很出名的。我们今天可以浮一大白,叙叙旧。不过, 刚才说的事,你考虑考虑以后,还是答应的好。我是寄予厚望的。”说着,对房外叫了一声:“来人!”
  童霜威哈哈笑着点头,说:“心脏和血压都不好,喝不得酒,我就菜陪了!”他这是为自己决心装病作好铺垫。说到这里,见张洪池一掀 白布门帘露脸了,叶秋萍做了个手势说:“上菜!”
  穿白衣黑裤的女侍,马上来摆酒上菜。
  叶秋萍对张洪池说:“你也来!”
  张洪池受宠若惊,点头坐下,开始斟酒。
  叶秋萍不再说话。童霜威也不再说话。朝海的窗户外,蓝色的海水晃动,海上的一只挂着破布帆的大木船在缓缓起伏驶行。
  童霜威默默忽有感触:海是雄壮美丽的,晴朗的天气,海上有五色渲染的云彩,白云像镶嵌在蓝天上;暴风雨天气,电闪雷鸣向海面逼来 ,海上常是埋葬船舶的坟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此时会有这些想法。叶秋萍在劝酒敬菜。他闷闷夹着一盘炒香螺片吃,香螺片很鲜嫩 ,滋味极妙。他心里忐忑不安,想:人生真是常有奇遇!想不到来到香港,先有日本人和知来找,现在又有叶秋萍来找,异曲而同工,这算是 什么勾当?……
  他夹杂着气愤、烦恼,也夹杂着懊丧与灰心,想:人生,真是像在激流中游泳,被卷进漩涡的机会太多了!人生也真是时时会面临选择的 考验。其实,我已是老于世故的人了,不能走的路我是坚决不走的,不能干的事我也是坚决不干的!
  张洪池也在往他的碟子里敬菜,是番茄酱烹虾段。“香港仔”海鲜馆的菜肴从气派上说比季尚铭公馆差得太多,从滋味上说,确实有独到 之处。
  叶秋萍举杯邀酒:“啸天兄,喝一点!希望你俯允所请,能勾通勾通!”
  童霜威勉强举了举杯,笑着敷衍:“我就象征性地奉陪吧。心脏血压实在耐不得酒了!”对叶秋萍的后一句话未予置理。
  他下了决心:回去后就假装患病住院,拿这个挡箭牌来推卸掉这件飞来的挠头“差使”!
  三
  从“香港仔”回来,童霜威本想装病,以此来推脱掉叶秋萍的要求,谁知回来以后,竟真的病倒了:血压升高,手脚冰凉,头晕目眩,心 里发慌。低压一下子升到了一百二十,高压升到了一百八十。先是把在“香港仔”吃的海鲜全呕吐了出来,接着,就躺倒不想起床了。下午家 霆回家,吓得心里“怦怦”跳,忙去找附近一家私人诊所的钱医生来出急诊。钱医生是个英国留学生,提个出诊箱带了听诊器、血压表等来后 ,一量血压,说:“血压太高,要好好注意卧床休息!……”接着,少不了又要到他诊所里验血,透视心脏……开了一批药品服用,敲了一笔 竹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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