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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_张平

_17 张平(当代)
  据反映,中纺领导干部在日常工作中大吃大喝、挥霍无度,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几乎能吃掉一个工厂。有些领导任意购买豪华轿车、豪华住宅等等。
  经查……公司领导的措施是得力的,有效的。但也确实有一些公司领导和中层干部在这方面措施不力,把得不严……作为一个国有企业,要在激烈的行业竞争中抢夺审场,这种情况也是较为普遍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难免的……几年来,中纺公司在这方面已经严肃处理过数十名干部,其中处级干部16名,厅局级干部两名……中纺公司在这方面做的还是比较好的。当然也有一些个别特殊情况,公司并没有放松这方面的监督和把关……不满情绪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为这确实是干部和工人群众愤恨的事情……对工人要予以积极引导,耐心说服。不能把个别现象看成是普遍现象,不能把局部现象看成是整体现象……
  ……
  据反映,中纺公司的领导在第三产业的开发中,挪用和强行占用了国家贷给公司的大批资金。尤其是在这几年中,第三产业帐目混乱,问题严重。一些公司领导借开发第三产业之际,化公为私,大捞特捞,甚至每个副厅级以上干部到离退休年龄时,都无一例外的要拿到一百万的第三产业开发本金方才离任。在群众中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这也是中纺工人干部多次上访告状的原因之一。
  经查……管理混乱,监督不力,中纺第三产业“新潮“有限公司的问题确实很大,尤其是管理不善,亏损严重。特别是一些分公司和业务实体,早已名存实亡,没了任何业务活动……个别分公司连原有的领导班子和董事会都早已不复存在。
  经查……所以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条件并不成熟,尤其是在根本没有摸清市场的情况下,就匆匆上马……投产之日,也就是亏损之时,破产倒闭也就是必然的了……有些项目的上马,完全是在一种投机的心理下促成的。他们认为,只要国家批了项目,给了贷款,而且已经上马,那就绝不会袖手不管,再让这个项目垮下来……如此严重的亏损也就是必然的了。
  经查……总的看来,盲目投资,重复投资,是最根本的亏损原因。比如本来就没有效益,没有市场,产品也根本没有竞争力的服装公司,先后就投建了13家。市场上早已供大于求的衬衫厂,一次就投建了4家……在一百多个实体中,微弱盈利的只有4家,基本持平有12家,亏损的有六十多家,其余的四十多家已全部停产停业……没有风险意识,尤其没有市场意识,思想僵化,再加上没有责任感,只知道等、靠、要……技术人才缺乏也是原因之一……所录用的人员,大部分都是公司子弟和公司优化组合分流出来的下岗职工。因此产品质量上不去,产品没有销路,最后导致企业严重亏损、以至破产倒闭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经查……如此大面积的亏损确实是严重的,也是令人痛心的。数千万国家贷款的投入,却扶持了这么多负债累累、亏损严重的实业公司,给人的教训也是深刻的,其结果也是令人深思的。我们认为,在这方面,公司领导是负有一定的责任的……尽管整个公司的业务很忙,工作量很大,而且“新潮“公司的领导确实大都是离退休下来的老领导老干部,由于种种原因,不好管理,但这并不能全部推卸自己的责任……
  经查……个别实体确实有胡支乱花,吃吃喝喝的情况,也有些实体确有或多或少的经济问题……所以总体来看,这并不是普遍的问题,也绝不是像反映材料上讲的那样,化公为私,大捞特捞……问题是有,但不能以点代面,从而认为整个“新潮“公司都是这样。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我们应该首先从这一点上明确认识,统一看法……亏损就是亏损,负债就是负债,不能把亏损和经营不善完全看成是由于腐败才引起的。……所以这种说法既是不负责任的,也同样不是从实际出发的……对广大工人在这一方面的不满情绪,第一要有正确的认识,第二要进行正确的引导……要以理服人,用事实说话,作耐心的思想工作……
  ……
  难怪杨诚会骂娘。
  最最让人感到气愤和难以理解的是,这份材料竟是由我们自己派出去的人写出来的!我们自己的人不仅完全违背了我们自己的意思,而且还在拆我们的台,挖我们的墙角,帮助对方用我们的手打我们自己的耳光!
  就因为人家权大势大,所以慑于人家的威势,所以才造成了这种情况?这能把所有的这一切都解释得通吗?这难道就是惟一的理由?
  假如就让这样的材料作为一个有关中纺问题的权威性的材料,并依此向省委省政府汇报,你可真的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这不正是你们自己派出去的工作组调查出来的材料吗?既然是你们自己整理出来的材料,那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何况现在所有的人都觉得是你们想要在中纺找出什么问题来,是你们在借中纺的问题想整出什么别的事情来,所以你们在这个问题上肯定会下大力气,下真功夫,全力以赴,绝不会手软。而如今,由几十名干部组成的工作组整整查了近二十天,材料整理出来了,你们又怎么能说这不是你们闹出来的,这个材料本身就有问题?
  如果按这个材料来看,那么中纺根本就没有任何问题。那些工人们揭发的问题原来都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都是没有根据、违背事实的,甚至是不负责任的!几乎就差这么几个字了,你们工人揭发的这些问题其实全都是对公司领导的诬陷和诽谤!
  难怪严阵会在这份“调查报告“上批示出这样的话来。得意和骄横之气溢于言表,而且可谓是一箭双雕、唾手可得。既让你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有话说不出来,还让你在工人们面前抬不起头来,让工人们觉得你根本就是同他们一伙的。
  人家是左右逢源,应付裕如,你却是两头受气,里外不是人。
  特别让人感到严重的是,原本问题最多最大的“新潮“有限公司,凭空侵吞了数千万人民币的一个黑窟窿,连他们自己都谈虎色变的地方,如今竟让你们自己派去的人查得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数千万人民币的损失,却只查出来一个责任问题!
  数千万人民币的亏空,查出来的竟会是正常亏损!
  数千万人民币啊!当它一笔一笔地被侵蚀,被鲸吞,被巧取豪夺,被贪为己有,被挥霍掠夺得干干净净的时候,却能心安理得、灭绝人性地说这都是正常的、合法的,既不算经济问题,也没有腐败行为。
  尤其令人感到痛心的是,这是在你认为有严重问题的情况下,由你派出的工作组,在经过近二十天的审核调查后得出来的这么一个结论!
  所以也就可以说,是你自己把这一切触目惊心的经济问题,变成了完全合法的正常亏损。把如此严重的腐败行为,轻而易举地解脱为一般责任问题。
  任何人都可以这么对你说,这全是你干出来的!全是你幕后操纵的结果!
  这个责任你逃脱得了吗?省委万书记不是要见你吗?当你见了万书记的时候,你怎样才能把这一切解释得清清楚楚?
  你看报告上说得多么轻巧,多么轻松:
  “……公司领导是负有一定的责任的。”“……如此严重的亏损,也就是必然的了。”“……破产倒闭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问题是有,但不能以点代面。”“……亏损就是亏损,负债就是负债,不能把亏损和经营不善完全看成是由于腐败才引起的。……所以这种说法既不是负责任的,也同样不是从实际出发的。“
  闹了半天,还是那么一句话:
  你们工人干的那些事情,尽管合理但不合法;人家领导干的那些,顶多也就是个合法不合理。
  合理亏损。就这么几个字,便堂而皇之地把那数千万人民币的流失轻轻一笔勾销了。
  还有什么腐败能比这种腐败更让人感到可怕,更让人感到触目惊心?
  你怎么给万书记,怎么给省委省政府、市委市政府的领导们交待?怎么给中纺的几万干部和工人交待!又怎么给全市300多万人民交待!
  难怪杨诚会骂娘!
  李高成头痛欲裂。他觉得自己的两只眼睛里好像在滴血,眼前的这份调查报告似乎变成了红乎乎的一片。
  杨诚说得对,确实得赶紧采取措施,否则可真的就要前功尽弃、全线崩溃了。
  他看了看表,还不到11点半。得想想办法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只有冷静了,才能把眼前的这些问题理出个头绪来。
  他竭力想让自己放松一下,倒了一杯水,然后一边慢慢地喝着,一边在桌子上的那堆信件里翻着。
  他翻出了一份电报,儿子明明的。
  “爸爸妈妈,学校于2月8日(腊月二十)放假。我到同学家去一趟,
  可能要晚回几天。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都打过了,就是找不见你们,你们
  大概大忙了。请多多保重身体。回去见。“
  他叹了口气,儿子向来这样,大大咧咧的。然而不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是这么地想念孩子们,女儿两个月前回来过一趟,而儿子则快有半年没见面了。
  紧接着他愣了一愣,他看到了一封女儿的来信!
  从邮戳上看,是四天以前的信件。他感到了一阵少有的激动,拆信时差点把里边的信纸都给撕坏了。
  爸爸:
  ……
  爸爸你给我说老实话,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和妈妈到底是怎么了!
  我要你说实话!我们还有8天才放假,请你现在就给我写信!现在就给我说清楚!!!
  这几天,我几乎天天给家里和办公室里打电话,昨天我凌晨两点四十给家里打电话,家里都没人接。保姆吱吱唔唔的,但我听得出来,她在给我撒谎!
  爸爸,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
  妈妈为什么一直不回家?
  这么些日子了,你们为什么都整天不在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要你说实话!!
  现在就给我写信!!!
  就现在!!!!!!!!!!
  ……
  李高成默默地看着女儿梅梅划出来的那一溜惊叹号,突然意识到今年等待着自己的将会是一个怎样的春节!
  他默默地抱住了自己的头,一种下意识在告诉他:
  既然什么也躲不过去,那么该来的就让它们都来吧。
 
 
 
 
 
 《抉择》
 
 
第三十七章
 
 
  中午李高成和秘书吴新刚一块儿在家吃的饭。
  市政府食堂的饭其实也不错,主要是太累,不想去。住了一段医院,又是个焦点人物,打招呼的人肯定多。光应付也够劳神的了。他这会儿也没什么心情抛头露面,说不定会无端地招来许多事情,他得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而且家里好多天也没回去过了,说什么也得回去看一看。
  孩子们马上都要回来了,他得想办法让人把家里收拾收拾。
  保姆小莲见到他回来时,竟显出吃了一惊的样子,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他突然觉得一个家要是没了女人,真的太不像个家了,他回来时竟然没意识到应该先打个电话。妻子不在,所以也就没意识到要打电话。
  小莲是妻子左挑右选才挑中的一个年轻保姆。朴朴实实的,干活非常利索,脑子也好使。在妻子精心的调教下,不论是做饭还是做家务,都没得可说。尤其是炒得一手好菜,让所有来的客人都赞不绝口。妻子曾经答应过她,等过一段后,给她解决户口和工作。所以她在家里干得相当卖力,而且听话、忠诚、可靠、安分。家里即使没人的时候也一样会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
  平时忙,有妻子管着,所以很少跟保姆谈过什么。虽然也有勤务员和警卫,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她一个在家里,想想自己觉得也够惭愧的。
  “……小莲,春节是不是把你爸你妈接来?”吃饭时李高成很诚心地问了一句。
  “不用!”小莲像是吓了一跳似地说,“家里可忙哩,今年我二哥结婚头一年,我大姐的对象也要过新亲,正月里要来登门拜年。事情可多啦,爸和妈想来也来不了的。爸和妈都说了,让我在这儿安心干活,只要李市长和吴局长的年过好了,他们也就没什么挂念的了。“小莲也一样说得非常真诚。
  “这几天家里都什么人来过电话?”李高成故意显得不经意地问。
  “吴局长前些日子天天都要来好几次电话,大前天还来过两次哩。就这两天没来电话。“小莲好像知道李高成问的是什么意思,回答得很得体、也很清楚,“还有明明和梅梅的电话,梅梅几乎天天打,刚才还打了一个。”
  看来儿子和女儿确实都打了电话,也确实一直找不见他们。
  “还有别的吗?”李高成又问。
  “别的可就多啦,重要的我都记在会客室电话旁的记事本上了,不重要的我就没记。”小莲的样子就好像是一个出色的秘书,话说得既简明扼要,又掌握得很有分寸,一另外还有寄来的好多东西,信和电报我都放在了你的床头柜上,别的我都放在了会客室里。对了,还有好多人来找过你,我也一样都记在记事本上了。“
  “挺好。”李高成由衷地夸奖了一句,“这两天家里人少,你就多操点心吧。”
  “……李市长,“小莲欲言又止地叫了一声,好半天没出声。
  “说话呀!”李高成默默地看着她。
  “李市长,梅梅这几天在电话上可厉害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李市长……”小莲憋了好一阵子才很费劲地说出来,“……你去把吴局长找回来么,都这么多天了,应该你去叫么。吴局长每一回打电话都要问你的,还说让我好好照顾你。李市长,吴局长我清楚,不论是干什么事情,她都要为你考虑的。有好多事情你没想到的她都想到了,真的,有好多事情我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李市长,你去叫吴局长回家吧。我爸我妈也常吵架的,吵吵就过去了,哪像你们,平时总也好好的,一吵起来真是吓死人……“
  从小莲吞吞吐吐的话里,李高成隐隐约约地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过他没有再问,小莲也没有再说。
  吃饭的当儿,秘书吴新刚给他说了一个消息。
  吴新刚从魏省长的秘书那儿得知,上午的省委常委会开得非常激烈,而且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开完。这次常委会主要是定各地市市领导班子的问题,本来矛盾就非常尖锐,但没想到常务副省长王育民一上来就提出那30万元贿款的问题。说这件事已经在社会上吵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不管是真是假,都已经让政府丢尽了脸面。所以这件事情一定不能再压了,一定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应该给群众一个交待。他说不管这30万究竟是行贿还是受贿,但一个堂堂共产党的市长,能让人把30万元人民币直接送到家里去,这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可疑的事情。如果他们之间关系一般,如果他们之间不是很熟,他们能坐到市长家里去吗?又怎么能把30万元当面放下来?又怎么敢一次就放下30万?风声紧了,查得严了,于是就把这30万交了出来。如果始终没有人检举揭发呢?如果始终没人知道呢?是不是就永远放在家里了?这岂不是不言而喻,非常清楚的事情?有人说那录音带是假的,是伪造的。就算是假的,就算是伪造的,只从在你家里拿出30万这一点上来看,就是不能原谅和无法原谅的!这本身就是一桩发人深省的腐败行为!所以他建议立刻严厉追究,一查到底,查到谁就是谁,不管他的后台有多硬,背景有多深,势力有多大,官位有多高,该撤职的就撤职,该法办的就法办,绝不姑息,绝不迁就!
  常务副省长王育民是一个疾恶如仇、极有个性的省委常委,他在常委会上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并不希罕。但令李高成感到震惊的是他这番话的内容,以及他的这种假设。想想也确实如此,正像老百姓说的那样,如今有钱也送不到人家手里,能送进钱去的人才是真正有关系、真正有能耐的人!这30万岂不正应了老百姓的话?王副省长说的确确实实就是这么一回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要是一点儿没问题,如何会有人把30万元的一笔巨款送到了你家里,而且让你收了下来?只这一点,你能解释得清楚吗?就像卖淫嫖娼一样,卖淫有罪,那嫖容呢?你要是干干净净、堂堂正正的,能有这种事情吗?这并不是一般的礼物呀?30万人民币!是一笔老百姓干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钱!纯粹的贪赃枉法、权钱交易!不然怎么会送上你家门,又让你留下来?
  吴新刚说,王副省长说完后,省委书记万永年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这30万到底是谁送的?市委书记杨诚回答说,是“特高特“汽车客运有限公司给送的。而后特意解释了一句,说这个“特高特“客运公司是中纺的一个第三产业,万书记接着又问了一句,到底是什么时候送的?杨诚回答说,就是在中纺工人准备闹事后的第三天,我们市委常委会研究决定准备派工作组彻底解决中纺问题的第二天。而后杨诚又解释了一句,当时决定由市长李高成同志挂帅解决中纺的问题。
  会场上一阵沉默,好久好久没有人说一句话。李高成明白,杨诚的这两句话很有意思,稍有思考能力的人,都会清楚杨诚这些话里的潜台词。而从万永年书记的问话里来看,万书记对这桩案子也确实非常重视,同时也确实想了很多。
  随后万书记又说,你是市委书记,这是你们市里的事情,你先谈谈你的看法。杨诚说,我同意王副省长的意见,但我个人认为这也一样是属于中纺的问题,应该结合中纺的问题,进一步严肃查处。为什么一开始着手调查中纺的问题,就立刻有人给主管人送来巨款?据高成同志讲,钱送到他家时,当时他根本不在场,而且也根本不知道。尤其是在一些人达不到预期目的的情况下,就反咬一口一下子把这件事捅出来,居然说这是检举揭发,并且还有什么录音,这不很明白地告诉人们这一切分明都是事先策划好的么?
  杨诚的话既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同时也很委婉地反驳了王副省长的看法。
  杨诚的话刚一说完,就遭到了省委常务副书记严阵的强烈反对。严阵认为,第一,今天的会议就不是研究这个问题的会议,在今天的会议上讨论这件事还为时过早。第二,把这30万的问题和中纺的问题牵扯在一起,是欠考虑和不妥当的。该是什么问题就是什么问题,两者不能随便混在一起。第三,不论是中纺的问题,还是这30万元的问题,到目前为止,调查和取证工作都做得很好。中纺的问题刚刚查完,工作已告一段落。而最近发生的这30万元巨款的问题,我已经同万书记和魏省长认真商量过,要尽可能的缩小范围,不要造成大面积大范围的波动,尤其是在年前这些天,有些工人的情绪并不稳定,一些地方的治安情况也不太好,如果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把这两件事扯在一起,岂不明摆着要激化社会矛盾,影响社会稳定嘛。所以一定以大局为重,一切从大局出发。因此他认为一切都仍按既定方案办,尽量的不要扩大事态,特别是要杜绝人为的激化和恶化社会矛盾的做法。
  万书记听后当即表示,他同意严阵副书记的观点,暂时先不要把两件事扯在一起,但30万元人民币的问题不能放松,能立案就尽快立案,如还不能立案,也不能以任何借口拖延调查。最好能尽快成立一个专案组,每进行一步他都要直接听取汇报,同时他还认为此事还是应该让严阵来抓为好。省长魏振国也表示同意万书记和严阵的意见,同时他还特意问了一句,中纺的问题不是刚刚查过,连调查报告也刚刚交上来么?怎么又想跟着这个案子再去调查?这样做也确实有点欠妥,一个几万人的大型企业,刚刚调查过好长时间,怎么又要再去调查?干部和群众的情绪刚刚平稳了一些,老这么刺激它那还能不出问题?再说明年我们重点要解决的就是国有企业和下岗职工的问题,如果还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一过了年我们马上还要下去的么。中纺的问题还是暂时放一放为好,这件事严副书记已经跟我和万书记多次汇报和商量过,现在我看就以万书记和严副书记的意见为准。还有,让严阵副书记负责这个30万元巨款案,我个人也表示同意,严阵和李高成是多年的上下级关系,严阵对李高成也比较熟悉和了解,由严阵负责这个案子,从各方面来看都确实比较好。如有什么别的想法和意见,我们会后还可以再交换看法。
  常务副省长王育民表示同意,杨诚也没再说什么。于是这一番争论也就到此结束。
  李高成本想对吴新刚获取这种本属机密消息的手法批评几句,但听到后来,自己的心绪也不知不觉地被会上的气氛裹卷了进去,同时也再次被深深地震撼了。
  怎么会这样!
  居然要让严阵来负责这个案子!从实质上讲,也就是要让贪污犯反贪,作案的办案,腐败分子反腐败!
  竟然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你想查严阵的问题,结果却让严阵来查你!你想办严阵的案子,反过来严阵却要来办你的案子!还没等着你来查我,就先让我来查你!
  在这个可以决定省里市里任何一个干部命运的省委常委会上,杨诚几乎是在孤军作战!
  会上的情况,并不能说万书记和魏省长就站在严阵那一方,更不能说省长、书记在这个问题上黑白不辨,是非不分。因为在某些时候,位置和权力确实就决定了一切。如果你连能决定你命运的那个位置都没机会靠近,尤其是中间还站着一个竭力阻碍你的人时,你的前景也就可想而知了。不管怎样,你同严阵这样身分的人相比,他的影响力毕竟要比你大得多。他是省里最年轻、前程最看好的一个省委常务副书记,他说话的分量也一样要比你大得多。万书记和魏省长在他们的话里已经清清楚楚地表明了这一点:在这个问题上,严阵已经给他们汇报过多次,商量过多次了。从先入为主这个角度讲,也已经先入过好多次了。一个小人的谎言重复一千遍就可以成为真理,何况他这个堂堂的省委常务副书记,何况他的谎言在某些时候根本就用不着重复。
  他不禁为自己的下一步担心起来。说实话,如果一立案审查,也就意味着你的位置有所动摇了。他随时都可以让你停职检查,或者停止你行使的权力。而且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说,这是省委常委会的研究决定,并不是他个人的意志。也就是说,他并不代表他个人,而是代表着省委!
  他也深深地为杨诚的处境感到担心。也许唯有到了此时,他才再一次真正地感到了杨诚正直的人格和品行。
  他知道杨诚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他肯定还会去找万书记和魏省长。到了这一步,他同他一样,也已经无路可退。
  现在关键的问题是,你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时不我待,你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向好处努力,从坏处着想,正像杨诚给自己说的那样,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干等在这儿让人家收拾。现在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在重围中杀开一条血路,要进攻,进攻!
  杨诚在这个问题上比自己敏感得多,他似乎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了,所以他才能在常委会以前就说出了这样的话。
  想了一阵子,觉得无论如何也应该马上先找省委书记和省长谈一谈。越快越好。严阵在这个问题上比你更敏感,动作也更快。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就好像下棋一样,从事情一开始,虽然看上去好像一直是你的先手,但你却始终处于被动挨打的局面,实际上你从来也没有占过上风。
  杨诚的意思也非常清楚,不能再这么挨打受气了。
  但是事到如今,你又能怎么办?如果你要是一个农民,一个工人,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还可以到信访部门去上访,到司法部门去告状,到政府部门去喊冤,甚至挺而走险,怀揣炸药包豁出去跟他们以死相拼!但你如今是一个市长,是一个在老百姓眼里大得不得了的大官,所以当你真正被冤枉了的时候,那些老百姓能干的事情,你反倒什么也不能干。
  明枪易躲,暗话难防。然而对你来说,却只能来暗的,不能来明的;你只能在暗中斗智斗勇,却无法真刀真枪地在明处搏杀。反过来对人家来说,却又全是明的,人家用的全是正大光明的语言,动用的也好像全是正大光明的手段。人家干着坏得不能再坏的事情,却用这种正大光明的语言和权力来同你较量,置你于死地。好人不能来明的,坏人却全用的是明的;干好事的人不能用明的,干坏事的人却全用的是明的;主持正义、忠心报国的人无法采取、或者不能采取正大光明的手段,为非作歹的人却可以用正大光明的手段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对一个领导来说,也许这才是真正的悲剧中的悲剧。
 
 
 
 
 
 《抉择》
 
 
第三十八章
 
 
  随便吃了几口饭,根本就没胃口。把吴新刚打发走了,然后一个人坐在会客室翻起电话机旁的记事簿来。
  来电话的人确实不少。
  女儿梅梅打得最多,几乎每天都要打几个。最多的一天打过12次,而且保姆小莲每一次都记得清清楚楚,时间、内容、让回电话的电话号码。其次是妻子的电话,也都记得很清楚,而且每一次也都留下了她的电话号码。看到这儿,他突然意识到女儿肯定同妻子通过电话。那么,妻子都跟女儿说了些什么?即使她没有跟女儿说什么,但女儿肯定也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否则女儿不会在她的信里划下那么多惊叹号。
  另外还有许多市领导的电话。省委书记万永年的秘书也来过几次电话,这就是说,很可能是万书记也找过他。还有中纺的一些干部和工人,其中还有孩子的奶妈夏玉莲和她的儿媳妇也来过几次电话。让李高成没想到的是,公司的几个主要领导都来过不少电话,说是要找他汇报情况,要马上同他联系。尤其是省委常务副书记严阵竟连着给他来了好几次电话!时间是在他转院以后。李高成默默地在这个名字上注视了好半天,严阵当时找他要干什么呢?是不是还想最后再拉他一次?那天晚上严阵在电话里说过的,而且是很严厉地说了他,希望他能尽快见他一次,然而他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转了院,并且没有去找他,尤其是连电话也没有给他打!以至他这个省委常务副书记都始终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想想他会不生气?想想他会不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其实也没别的,他生你的气是因为他感到已经无法再控制你,你已经成为他一个潜在的威胁。他对你采取行动是因为害怕你对他采取行动,而且他也已经感觉到了你正在采取行动。
  不管他现在多么高高在上,大权在握,其实他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能证明他感到担心,感到害怕。说不定他现在也一样整日忐忑不安,心神不定,寝食难安,五内俱焚!之所以这样,也没有别的,就因为他心里有鬼!
  来家里找他的人也一样不少。
  让李高成没想到的是,这几天来家里找他最多的人竟然都是中纺的工人和那些离退休老干部。老厂长原明亮、李素芝,老总工张华彬,老红军丁晋存,老劳模范秀枝,老工人王英烈,甚至还有那个已经做了钉鞋匠的技工胡辉中居然都来找过他!
  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干部来家里的竟也出奇的多,张副书记。于副书记、郭副市长、刘副市长,还有财政局、税务局、粮食局、工业局、经委、计委,甚至市纪检委、市公安局、市委宣传部的领导们也都一个个到家里来过。尤其没想到的是,妻子所在的检察院的领导们几乎全都来过家里!
  以现在这种信息传播的速度,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他现在的处境和压力。他们之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来看他,原因也许有很多,但至少有一点是清楚的,他们在这时候来这儿,就是要表示他们对你或多或少的支持、关心和声援。在这种情况下第一能想到来,第二敢来,第三能来,这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问题,也同样非常非常的了不起。有时候,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这一点。即使是暗的,甚至是偷偷摸摸的,也同样并不容易。
  这其实是一种是与非的表示,孰是孰非,孰对孰错,孰真孰假,孰善就恶,他们用他们的行动已表示得清清楚楚。尽管在有些时候,他们并不能用语言来表达这种感情和判断。
  能这样,也就足够足够了。
  最让李高成感到吃惊的是,这次在中纺负责调查的工作组组长,市政府财政局副局长和负责审核中纺“新潮“公司的市政府审计局局长竟然都来找过他,而且不止一次,甚至都还在留言簿上留下了他们的话。
  财政局副局长的话是这样写的:
  李市长:
  来过几次了,都没能见到你,甚憾。
  遵照你的意思,有关中纺问题的调查总算结束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我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好歹没出什么大错,也没惹出什么大的麻烦来。我把调查报告给你留了一份,并特意嘱咐保姆小莲一定尽快转给你。另外,我们还给省委严阵书记也送过去一份,他看了以后非常高兴,并且表扬了我们。他还说李市长也一定会高兴的,说我们做了一件大好事。
  李市长,有严书记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我想严书记的意思,也就代表了你的意思。所以我也就觉得从一开始我的体会就没错,我的感觉也没错,我的领会和理解也同样没错。
  这份调查报告写成现在这个样子,真的并不容易。具体情况见了面再给你详细汇报,只要你能满意我们也就满意了。
  这几天我哪儿也不会去,随时听候你的下一步指示和吩咐。
  ……
  审计局长的话似乎就更有意思了:
  李市长:
  听说您病了,大家都非常关切。我来过好几次,还专门打发人找过您。没有音讯,只好留言于此。中纺“新潮“公司的审核工作已经告一段落。请您放心,经过我们竭尽全力的工作和努力,“新潮“的问题已经完全不必再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这也就是说,“新潮“不会再有什么问题了,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合理合法。
  调查报告上讲得很清楚,请您过目。
  严书记曾来过几次电话,我已经把我们的每一步工作都给他详细地作了汇报。我想不论是您还是严书记,都不必再为此担心了。虽然很难,也很费周折,但最终还是按您的精神以及市委市政府的意图,顺利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我还会再来的,有些情况要给您当面讲。还有我个人的一些事情,也还想再给您谈谈。借此机会,先给您拜个早年。请您和吴局长随时来电话。
  ……
  李高成有些发愣地久久注视着这两份留言,脑子里一时间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这样!
  究竟这是怎么了!
  这两个人都是自己一再的斟酌,在各方面都认为比较靠得住,比较谨慎,比较廉洁,比较能干,比较精明,当然也比较听话的财务审计方面的行家里手,所以经过再三的筛选,最后才决定由他们挂帅,由他们带领了几十号精兵强将,一个负责调查考核中纺的经济问题,一个负责中纺第三产业“新潮“有限公司的经济问题。前前后后自己曾语重心长地同他们谈过多少次,曾严肃真诚地给他们交待过多少次!希望他们一定要实事求是、一丝不苟地把这次调查工作做好。要公正、严明、无私、正直,要本着对党和人民负责的态度,实实在在、清清楚楚地完成这个任务。当时还给所有的调查工作人员规定了许多极为严厉的规章制度,不准随意吃请,不准私下约会,不准擅离职守,不准迟到早退……
  但这一切的一切,换来的难道就是这样的结果?就是这样的一份彻底掩盖了事实真相的调查报告?
  而这一切,居然都是遵照了你的意思,都是为了让你放心,为了让你满意才这么做的!都是在深刻地理解和领会了你的精神、以及市委市政府的意图而做出来的!
  为什么会成了这样?
  为什么!
  是自己没讲清楚?还是情况突然有了转变?比方说,由于严阵的插手,而导致了事态的急转直下?
  不是,不像是,也不可能是。
  那么,是不是这两个负责人有意地想奚落一下自己?
  不是,绝不是,他们还没有这个胆量,就算有这种想法,也根本没有这个必要,更犯不着。
  如果这一切都不是,那就只剩了这一种可能:是这些人,是这些经过你严格筛选,全都认为是靠得住的人,在别人眼里全都是你自己的人的人,完完全全地领会错了你的“精神“和“意图“,从而按你的这种“精神“和“意图“,虽然很难,很费周拆,但还是竭尽全力、非常努力地完成了这个任务!
  也许正因为你选的都是“自己人“,所以这些“自己人“在完成你布置的任务时,就必然要从各方面来猜测、“理解“和“领会“你的“精神“和“意图“,当他们觉得“真正““理解“和“领会“了你的“精神“和“意图“时,当然也就会非常努力和竭尽全力地全面“落实“你的“精神“和“意图“,并最终让你放心、让你满意地完成你布置的这一任务。
  这也许就是惟一的合理的解释!
  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在他们眼里,在他们的思维和猜测里,是不是正同严阵当初的那种想法不谋而合?
  中纺是你的地盘,是你起家的地方,是你的根据地。中纺的领导干部又都是你提拔的,自然也都是你的人。严书记提拔了你,你也自然就是严书记的自己人。而如今,中纺有了问题。有人上访告状要求调查中纺的问题,结果在严书记的指示和支持下,让你负责调查中纺的问题。自己人让自己人去调查自己人。这其中的“精神“和“意图“还不容易“理解“和“体会“?所以严书记高兴的事情,自然也会是你高兴的事情;你满意的事情,也一样会是严书记满意的事;只要严书记放心了,那肯定你也就放心了。
  唯有这样,才合情合理,合乎逻辑。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不正是如此?
  想想也并没有什么太让人惊奇,太出人意料的地方,其实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日常工作中,许许多多的领导干部运用的不都是这样的思维方式和工作方法?只要能哄得领导高兴了,于是一切事情就都好办了。正是:领导高兴,心想事成。而我们的一些领导喜欢的,能接受了的,不也正是这样的思维方式和工作方法?省事省心又省力,一切都给你服务伺弄得周周到到,你想到的给你想到了,你没想到的也给你想到了。时时处处,方方面面,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能使你舒舒服服、高高兴兴,都能让你心满意足、无忧无虑。政绩有了,威风也有了,荣耀有了,享受也有了,有这样的干部在你身旁前呼后拥,还有什么可说的?
  于是你高兴了,满意了,对其也就更了解,更熟悉,更放心了,渐渐的,自然而然的也就会大胆提拔,破格使用了。我们眼前许许多多的干部不就是这样上来的?不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大权独揽了的?而那些真正有才有德的,由于没有这种本事,或者不屑于这种本事,只能离我们越来越远,同我们也越来越陌生。当然你也会有你的说法,凡是不上来找自己的,不主动靠近自己的,不隔三差五地在自己这儿转一转、坐一坐、跑一跑的,就会以不了解、不熟悉、不清楚等种种借口拒他们以千里之外。你远离了他们,他们也一样会在心理上抛弃了你。于是,贤人与你越高越远,小人却与你越走越近。别的地方选拔干部是扬优汰劣,而在你这几则会变成了扬劣汰优!
  因此以这种方式选拔出来的干部,如今能猜测、理解和领会出这样的一份调查报告来,也就一点儿不足为奇,不足为怪了。
  这无疑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腐败,而正是在这种腐败下,才会生出这样的事情来。
  如此看来,严阵也许根本不像想象的那样,需要做那么多的工作,付出那么多的努力,耗费那么多的精神,去跟他手下的一些人如此大动干戈地进行这种较量。按眼前所发生的这样的事来判断,也许严阵连打打电话的事情都不会去做,因为自会有许许多多的人不断地往他那儿跑,不断地把每一步的工作进展情况都详细地汇报给他,他也根本用不着做什么具体的指示和安排,只需要冠冕堂皇、道貌岸然地说上几句什么把柄也抓不住的空话。虚话,就什么问题也解决了。就像你现在这样,几乎什么事情也没顾上再做,这么一份空前绝后,美妙绝伦,既让你“放心“,又让你“高兴“的调查报告就送到你家门上了。尤其是那个审计局局长的话更让人哭笑不得,他非常自信地以为他为市长立了一大功劳,所以还有他个人的事情需要当面给市长谈!这话其实再明白不过了,我立了功,你得赏赐我;我付出了,你得有所表示!其实他已经在他跟前多次暗示,希望他能成为一个需要补缺的副市长候选人!据知情人讲,他为此事已经活动了很久很久了……
  这一切莫非真会是这样?
  李高成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难怪严阵在调查报告上的批示会是那样的自信和得意。就像在梦幻中一样,他突然看到了严阵正默默地坐在不远处冷冷地向他发笑。
  ……
  头痛欲裂,心绪烦乱,精神怎么也无法集中到一块儿。
  本想在家里好好休息一阵子,然而一走进卧室里,鼻子酸酸的,竟差一点掉下眼泪来。
  好端端的一个家,怎么会成了这样!
  床头柜上好大一摞子邮件。原以为没有什么要紧的东西,他也不想都拆开看了,只想随便翻翻,然后躺一躺,但翻到后来,一个非常破旧的信封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来自中纺的,信封上没有下款,简简单单地写着一行字:市政府李高成叔叔收。
  坐在床边看着这歪歪扭扭的字迹,李高成不知不觉地便拆开了信件:
  敬爱的高成叔叔:
  您好!我去了市政府好几次,都没能见到您。他们不让我进去,我说我是中纺的,要找李市长,他们反而更不让进去了。电话也打不进去,打到家里您总是不在。没办法,只好给您写信。知道您很忙,打搅您了,请您多多原谅。
  我是夏玉莲的小儿子,您大概已经认不出我了,我也只是在小时候见过您。叔叔,就让我叫您一声叔叔吧,我至今还记得,那年过年时您给家里送来的糯米年糕,真香,我一个人偷着吃了好大一块,为此母亲生了好大的一回气。
  您上一次来家,我下班回来后才听到我爱人对我说,她说没想到那么一个大市长,原来是那么没架子的一个人。
  李叔叔,谢谢您,我们一家人都非常感激您,在家里这么困难的时候,您还能专程来看望我们,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自从您上一次离开后,母亲就一病不起。她说她一辈子不欠任何人的,惟一的就是觉得对不起您。她成天念念不忘,说您去找她,她竞没能认出您来。是她让您一下子昏倒在地,又得了那么一场大病。
  叔叔,母亲一直不让我们给您说,她连电话都不让我们给您打。可我们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得说给您。李叔叔,母亲已经得了不治之症,她可能活不了几天了。自从她病倒后,经医院确诊,是晚期肺癌,已经扩散到了淋巴和肝部。
  叔叔,这都是我这个不孝顺没出息的儿子的罪过啊!母亲为了我们这个家真是受了一辈子的罪,早年我们还小,这个家全靠她一个人撑着。等到我们大了,该让她享两年清福了,却没想到厂里这么不景气。看着母亲痛苦难受的样子,我真恨不得拿自己的性命让母亲多活几年。
  李叔叔,我写这封信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我惟一的希望就是乞求您能在百忙之中来看看母亲。您要是来了,她要是能亲眼看到您身体健康,什么事情也没有,她也许就会死而无憾了。
  ……
  看到这里,李高成不禁泪水盈眶,喉头哽咽。
  眼前不禁又浮现出那天的情景,在那样一个昏暗肮脏的车间里,在那样的一个没有人身保护的地方,像“白毛女“一样的夏玉莲,正在口鼻共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那极其污浊的空气,那个黑乎乎的口罩,毫无用处地耷拉在她的下巴上……
  虽然是短短的一封信,但信中的每一个字几乎都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心弦。
  他突然感到自己是这样的自私和无聊,在这样的一些人面前,你还有什么话可说?你还有什么可担心、可忧虑、可畏惧、可彷徨的。像夏玉莲这样的女人,一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就可以说是一无所有,在这个世界上辛劳苦重了一辈子,直到不得不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依然是一无所有。但即便是在这最为痛苦的时候,她时时关心牵挂着的,死也丢不下的却仍然不是她自己。
  她甚至联想自己的意识几乎都没有!
  而你却这么患得患失,思前想后,每走一步都这么斤斤计较,心事重重,是不是就是因为你得到的太多了?所以想你自己也就想得太多了?
  说到底,还不就是一个怕字。怕失去你的家庭,怕失去你的名声,怕失去你的身分,怕失去你的位置。一句话,怕失去你的既得利益,怕丢掉你的乌纱帽!
  这个官位子对你真的就这么重要?以致重要得已经成为你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失去了它就等于失去了你的一切?所以如何保住你的官位,保住你的乌纱帽,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你生活和工作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只要能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任凭那些公开和不公开的江洋大盗杀人越货、明抢暗夺,任凭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啼饥号寒、创巨痛深,也可以心安理得、视若不见?甚至于同流合污,朋比为奸?即便是良知犹在,义愤尚存,但也一样怕动摇了自己这生命中的一部分,于是也就这么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是不是你身旁许许多多这样的干部都是这样,所以才使得有些地方的腐败和麻木变得如此触目惊心、登峰造极!
  如果真是这样,当你的位置越来越高,而老百姓则离你越来越远,当你的乌纱帽越来越重,而你在老百姓心中的份量却越来越轻的时候,那么你这个官位子又有什么意义?就以一个人来说,一生一世就只为这么一个对你来说可以说是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甚至只是帮狗吃食、为虎作伥的位子而甘为傀儡,甘作帮凶的话,那么你的这一生将会是个什么!
  当官不像官,做人又不像人,那么你究竟算是个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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