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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抉择》_张平

_18 张平(当代)
  一张明信片,是中纺的老总工张华彬和几个工人寄来的:
  李市长:
  值此新春之际,谨给您寄去一份深深地祝愿:
  只要您永远都是我们工人中的一员,就请您相信,不管您遇到多大的困难和挫折,我们工人都会站在您一边!
  同时也请您放心,我们工人是愚弄不了的!
  ……
  李高成在明信片上默默地注视了一阵子,然后一下子从床边站了起来。
  快两点了,他要去上班。
  第一,他要争取尽快见到万书记和魏省长。第二,他要告诉杨诚,希望尽快再召开一次常委会,眼前的这份调查报告必须推倒重来,对中纺的问题必须重新调查。第三,他必须尽快到中纺去一趟,他要赶紧去看看夏玉莲。她儿子的那封信是四天以前写来的,一天也不能再延误了。
  最让他感到吃惊和不可思议的是,就在他站起来的当儿,在这一摞子信件的下面,发现了一个老大老大的信袋,里面鼓鼓囊囊地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票证。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看了好半天才算看明白,原来这都是各单位在各大商场预定的购物证券!春节时,有些机关单位图省事图方便,就给职工职员们分发这样的票证,到了商场,你愿意买什么就买什么,谁也不麻烦谁。这好像是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一种春节分发福利的形式,虽然上边一再下文,但却好像屡禁不止,甚至有越来越流行的趋势。
  李高成看着这一大袋子购物券,好像一下子便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这种购物券的最大好处,就是方便了领导!这与钞票有着同等价值的购物券,领导想买什么就可以买什么!送一条金项链,不管是送方还是收方,都是严重犯罪,但以这种方式送给你,你就是买金条也名正言顺、无可厚非!
  他数了数袋子里的购物券数目,不禁数得他瞠目结舌,居然有两万块之多!
  两万!这个数目足以让他去坐牢!
  怎么会有这么多!而且离春节越近,这种东西肯定还会有单位不断送来,数目肯定还会越来越多。这就是说,如果家里仍然还是这么照收不误的话,那可就决不仅仅是两万这个数目。
  只过一个春节,就能收到几万块钱的购物券,而你还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清官,如果你要是个贪官,那将又会如何?
  细心的小保姆,已把所有送来购物券的单位和人名都记了下来,李高成看了看,居然没有一个认识的名字,看来都是单位派人送来的。每个单位都不算多,有的几百,最多的也就是一千多,而且都分作两份,一份是给自己的,一份是送给妻子的。真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是单位送的,而且是派人送的,根本就不怕你查,即使是查出来也不会有任何问题,你只管放心用就是。但有一点你却记住了,那就是送来购物券的单位,单位记住了,单位的领导自然也就记住了。
  这些年来,每年家里都会收到这么多吗?
  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会的,肯定会的。家里的事情,从来都是妻子作主的,而且在往年这时候,正是自己最忙的时候。大清早出去,回来时常常就已经深夜了。有时候甚至连着几天都回不来,在宾馆里开会,在宾馆里吃住。家里的一切都由妻子操心,他甚至连厨房都没时间进去看一眼。
  厨房!他突然想到了厨房,会不会还有人送来别的东西?
  他怔了一阵子,一个人悄悄地走进厨房,他打开厨房旁的储藏室,打开冰箱,打开妻子去年就买下的那个老大不小的冰柜,再打开阳台,最后又打开地下室,他再一次被惊呆了,他看到了那么多的好烟好酒、山珍海味……
  这些年,妻子把这些东西都是怎么处理掉的?因为这些东西,就凭你这样的一家人吃用,就是再过十个春节也绰绰有余。
  面对着这么多的东西,你自己又该怎么办?
  退回去?有那么容易吗?你怎么退?退得回去吗?
  但不管退得了,退不了,都要想办法往回退!马上就让小莲逐个打电话往回退,即使是退不回去,这些东西也绝不能就这么放在家里,马上找人全部都给我拉走。拉到市政府办公厅去,就是拉到食堂也行。隐隐约约的,他感到这些东西就像一大堆贿款一样让他难受和恐怖……
  别人要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假情假义也好,道貌岸然也好,愿意怎么说就让他们怎么说去……
  如今的人都怎么了?像这样的事情,在感觉上都好像已经觉得是理所当然了,即使是送的比这更多,心理上也一样完全承受得了了。尤其是逢年过节,大大小小的单位、机关、部门和企业,不管是有钱没钱,有效益没效益,即使是亏损大户,也一样都在想方设法地要往上边送点礼物。以至让人们已经形成了这样的一种意识,送礼送东西,是对的,是应该的,是在情理之中的,不送礼不送东西的,反倒是不对,不应该,不合情理的了……
  还有,有关这个家里的秘密,眼下知道得最多的应该是保姆小莲。对这一切她能处理得这么老练,这么细致,这么清楚,看来她对这些已经相当熟悉了。相府家奴七品官,这个小保姆并不简单。一定得找个时间,好好跟小莲谈一谈……
  出门的时候,正好听见了有人敲门。
  门开了,他像吓了一跳似地呆住了。
  梅梅大包小包地站在门口。
  她是坐飞机回来的,上午放假,下午到家,一刻钟也没在学校多停留。
  女儿年轻的脸上显现出来的是女孩子特有的那种哀怨、凄凉和迷茫。
  瞅着女儿的样子,李高成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碎了……
 
 
 
 
 
 《抉择》
 
 
第三十九章
 
 
  到了班上,李高成才知道省委常委会仍然没有结束。
  坐在办公桌旁发愣,仍然沉浸在同女儿见面时的情绪里。
  由于司机等着,他什么也没给女儿说,女儿也什么都没问;但看得出来,女儿的情绪非常糟。她只问了一句,妈妈在家吗?
  他如实说他不知道,说他刚刚出院,在家里呆了还没有两个小时。他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然后给妈妈打个电话,请她赶紧回家,告她说这也是爸爸的意思。
  梅梅一声不吭,然后跟着帮她拿东西的保姆头也没回地走进家去。
  他望着女儿的背影嘱咐了一声,梅梅还是头也不回,一声不吭。倒是保姆小莲转过身来看了他两眼,像是代替梅梅似地应了一句。
  他本想转回家去跟女儿谈谈,想了想,还是走出了家门。
  跟女儿说什么,又怎么说?
  他还没有想好,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女儿的脾气和性格他清楚,宠惯了的孩子,倔强而又任性,却又没有任何承受能力。她还太小,刚刚19岁,真的还是个孩子。
  下午想想再说吧。
  但此时坐在椅子上,他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他慢慢地拨了一个电话号码。
  妻子的电话。他想给妻子谈一谈,不管有什么分歧,多大的矛盾,但为了孩子,就把这一切都暂时放下吧。尤其是梅梅,她还太小,在这样一个美好欢乐的节日里,就尽量的多给孩子一些美好和欢乐吧。
  只响了两下,电话就通了。
  “请讲。”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愣了一愣,没听清楚是不是妻子的声音。
  “反贪局吗?”他问。
  “是,请讲。”这回听清楚了,没错,是妻子的声音。
  “……我是李高成。”他犹豫了一下说。
  “……”对方一阵沉默。
  “……喂?”他觉得对方好像没听清楚。但紧接着便听到吧嗒一声,电话便被对方挂断了。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他的脑子里再度成了一片空白。
  她不接电话。他本想在BP机上告她一下,但想了一阵子,还是没呼她。
  随她去吧。
  办公室里很静,这跟平时电话不断,门外总也是等着一大堆要见他的人的情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只有几个可参加可不参加的会议安排,可能因为知道他病了,也就没人再来苦苦邀请。
  没人来找,没会参加,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了。突然间他觉得自己好可笑,原来平时的忙都是被动的忙,一主动起来,反倒不知道该忙什么了。
  这就是你这个堂堂的市长每天真实的工作写照?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办公室里便闯进来一个人。他不禁吃了一惊,没打招呼怎么就径直进来了,不过紧接着也就明白了,原来秘书吴新刚还没来。
  分管工业的副市长郭涛。
  郭涛也同样吃了一惊的样子,大概他没想到李高成会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
  “……李市长!你在那,我还以为办公室里没人那。”郭涛嗓门总是很亮。
  “坐吧。”李高成指了指沙发。
  “找你几天了,身体好啦?”郭副市长有点心事重重、语无伦次。
  “我也正想找你呢。这些天,市里企业和工厂的情况怎么样?”
  “还好。昨天有皮革厂的几十个老工人在市委市政府门口坐了半天,希望年前能给他们补齐今年的退休工资。“
  “解决了?”
  “解决了。不过李市长,我不知道那天我们从中纺慰问回来后,你是不是会有一些新的想法。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对国有企业的改革我们是不是估计得太乐观了一些?李市长,我担心的是,要是再这么一天一天地糊弄下去,迟早会闹出大乱子的呀。“郭副市长话里有话地说。
  “你是指整体,还是指个别的?”
  “都一样,我觉得就像多米诺骨牌效应一样,将来要是一个大企业,比如像中纺那样的大企业垮了,这几万工人在咱们这个市里,肯定就会是一场难民潮。冲到哪儿哪儿就得跟着一块儿垮,而这一垮就会垮掉一大片。真要是到了那时候,我们还如何管理?又怎么稳定这局势?“
  “……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李高成对郭涛的悲观感到不可思议。
  “李市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觉得这真是一件小事?“
  “……知道什么?”
  “中纺申请破产的报告,严书记都已经批示同意了,而且马上就要上常委会研究,这么大的事你真的不知道?”
  “……哦!”李高成怔住了。
  申请破产!
  ……原来如此!
  卑鄙!难以想象的卑鄙!没想到他们真下得了手,也真做得出来!
  没想到自己再一次错了,人家的运作和活动根本就没有停止过一分钟,几乎是马不停蹄,人不歇足,一件接着一件,不给你任何喘息的机会。这边的调查报告刚刚送上来,那边的破产申请都已经批示了。等到你真正清醒了的时候,说不定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是既成事实。中纺都破产了,整个都不存在了,你还想查什么中纺的问题!
  数以亿计的财产,数以万计的工人,在他们眼里似乎什么也不是,就这么轻轻的一抹,便什么也没有了。只要能保住自己,只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害,把这么一个近百年的国有大型企业划掉,也许连眼睛也不会眨一眨。
  “……李市长,严书记就没有告诉你吗?”郭涛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看来郭涛也一样,把他同严阵划在一个圈子里了。
  “严书记是怎么告诉你的?”李高成不动声色地问。
  “是严书记让秘书把他批示了的破产申请送过来的,然后他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想听听我的意见。并且说他已经给万书记和魏省长做了汇报,马上就要在省委常委会上研究。希望我尽快看完,最好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写出来交给他。“
  “你写了?”李高成一震。
  “……李市长,我想了几天了,我真的写不下去呀!严书记的意思很清楚,他就是希望我同他的意见一样。可我想不通,我下不了手!几万工人哪,要是我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同意了,让我将来怎么面对工人,我想我一辈子也无法原谅我自己……“郭涛嗓音发颤,眼圈也分明地红了起来。
  “……郭市长,谢谢你!”李高成的眼圈顿时也红了。
  “……李市长!”郭涛有些吃惊地望着李高成,紧接着就像孩子一样地欢呼雀跃,“李市长,这些天,你好让我担心!我真怕这也是你的主意!“
  一时间,两个人都显得分外激动。
  “郭涛,你顶得对。否则我们就会成为千古罪人,我们永远也别想洗清自己。“李高成在激动的同时,依旧沉浸在一种强烈的痛苦和震撼中。怎么可以这样!问题这么大,工人又这么多,就算非破产不可了,我们也应该先把问题彻底查清楚,把问题彻底稿明白,这样才能给政府一个可供参考的先例,给工人一个心眼口服的说法,给历史一个悲壮的交待,同时也给我们一个沉痛的教训。而如今这样的做法,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又是谁赋予了他这么大的权力!作为一个省里的高级领导,对党和国家却是如此的不负责任,仅用腐化、堕落、蛀虫、败家子、害群之马形容得了吗?
  “李市长……我们顶得住吗?”郭涛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实实在在的忧虑。
  “顶不住我们也得顶。人少了顶不住,人多了就顶住了。”李高成有些发狠地说,“如果严书记再问你,你就说是我不同意,他要是有什么意见和想法,让他直接给我讲,你告他说我还要专门找他谈这件事。如果他要是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就给他说我什么也知道,什么也清清楚楚,等我找见他时,该说的都会给他说明白。“
  郭涛有些吃惊地看着李高成,然后说:
  “李市长,只要你是这种态度,就根本用不着这么说,我直接就对他说我不同意。我一开始就不同意,确确实实的不同意。让这么大的一个企业破产,不是几个人在背后捏巴捏巴就能说了算的事,这是拿国家开玩笑,拿工人开玩笑,拿我们党的信誉开玩笑!”说到这儿,郭涛的担心好像已经没有了,把心里的话一骨脑地全都说了出来,“李市长,我觉得这件事很不对头。我甚至觉得它就像是个阴谋。李市长,我当时特别担心的是,如果你要是同意了这个申请报告,可就真让别人给暗算了。这是市里的企业,你同意了让它破产,那么这件事的责任就全成了你的。如果将来出了什么问题,比如上边追究下来,如果工人闹了起来,如果最终成为一大恶性事件,那么所有的责任都会是你的,所有的罪过也都只能由你承担。而像人家严书记那样的人,则会什么事情也没有。他们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你头上……李市长,我顶得住顶不住都没什么关系,关键是你,你没有退路,你得顶住,无论如何也得顶住。还有,李市长,让中纺这样的大企业破产,让几万工人一下子流向社会,最可怕的就是它很可能会形成一种多米诺骨牌效应,要真成了那样,说不定会把那些好企业也一个个给彻底拖垮。李市长,不论从哪头说,你都没有退路……“
  是的,其实不用郭涛说,李高成也明白,他已经没了退路。而让他最为感动的是,一个分管工业的副市长,能这样设身处地的替他着想,替他担忧!
  李高成已经约好了司机,准备去看望夏玉莲的时候,杨诚的电话打了进来。
  杨诚的话简单而又笼统:下午的常委会刚刚开完,晚上还要接着开。常委会上关于中纺和李高成本人的问题有过好几次很激烈的争论。万书记和魏省长此时可能没什么别的安排。是否给他们去个电话。最好尽快见见他们。别的什么也不要谈,就谈自己的问题和中纺的问题。关键是中纺的问题。最好也能见见纪检委书记柏卫华。要争取说服他们必须进一步查清中纺的问题。想尽快召开市委常委会,看他有什么想法。市委那边有个会,他得参加一下。随时同他联系,争取晚上能见面谈谈。
  李高成问了一句,是不是会上讨论中纺的破产申请了?杨诚说,这个别管它,要是再陷进这场争论里边去,可就什么也完了。要给万书记、魏省长和纪检柏书记谈中纺的问题!什么也不谈,就谈问题!还有,要有应付各种事情和压力的准备,懂吗?你一定得挺住。然后一下子便把电话挂了。
  形势看来很不妙,否则杨诚不会这么着急。但杨诚的观点是对的,他非常清醒。杨诚真的比自己强,看来你确实不是当书记的料。一遇到什么事情,自个先乱了阵脚。要没有杨诚,真难说这会儿会是个什么局面。
  先给万书记挂了个电话,占线。
  给魏省长挂电话,没人接。
  纪检书记柏卫华的秘书接了电话,他说柏书记正在接见客人,请他20分钟后再来电话。
  他又给万书记挂电话,秘书让他稍等,几分钟后,他听到了万永年的声音:
  “高成吗?嗨!怎么回事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找了你好多次了,你怎么一直不来找我?你架子好大呀,是不是以为我已经对你有什么看法了?我先告诉你,没看法!什么看法也没有!省委还是信任你的,我和魏省长都还是信任你的!你首先不要有什么想法,更不要有什么压力和包袱。杨诚已经给我谈过好几次了,严阵也给我多次谈过,他们对你的看法都很好,也都非常信任你……”
  李高成一下子懵了,严阵在省委书记面前居然对自己的看法很好!而且仍然像过去一样非常信任自己!这不明摆着在省委书记面前堵自己的嘴吗,干得真高明!
  “高成呀,你听我说,我想跟你细细地谈一次,但今天不行,明天也不行,这两天安排得都很满,后天吧,具体时间我提前给你打电话,行不行?不过有一点我得先给你通通气,中纺的问题我不放心,一点儿也不放心。中纺的问题不要管别人怎么吵吵,你我心里都要有数,你一点儿不要给我放松。那个调查报告我已经细细地看过了,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现在就把我的看法端给你,我觉得中纺的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要真是这么简单,那中纺的几万工人还闹什么事?就仅仅只是因为发不了工资?就仅仅因为停工停产?前些日子工人代表们送来的万人书,这两天我对照着调查报告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纯粹就是头疼医脚、离题万里么?工人们要是知道了你们送上来的就是这样的一份调查报告,想想那会是什么反应?所以你听着,电话上我就不给你多讲了,中纺的调查我看还得搞,得认真的搞,问题查不清楚,其余所有的问题都是瞎扯淡,也都是极不负责任的……”
  他一直静静地听着,几乎一句话也没能挨上说,其实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因为他根本没想到万书记会这么说。一直等到万书记把电话挂了,一直等到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电话是纪检委柏书记的秘书打来的,说如果他有时间,柏书记请他马上过去,柏书记有急事要跟他谈。
  柏卫华是一位多年来一直被人称为强人的女书记。
  她曾经在团委干了将近十年,干过团地委书记、团省委副书记、团省委书记。而后调到地区任行署副专员、地委副书记,然后调至省纪检委任副书记,在纪检委副书记的位置上一直干了将近六年,直到前年51岁的时候才被任命为纪检委书记,并进了省常委。如果不是因为五大班子的一把手可以超龄再干五年,她实际上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
  所以在别人眼里,她是一个很让人怕,也很让人担心的领导。因为一般像这种年龄的领导干部,可能会变得很贪,也可能会变得很强。有些人到了这种年龄,觉得没几年了,一旦把握不住,晚节不保,便会很快堕落下去,反正干不下几年了,趁机赶紧捞一把,再不捞可就没机会捞了,因此这种人往往更让人感到憎恶和忧虑。与此相反,有些干部到了这种年龄,恰恰会什么也看开了,什么顾虑也没了。反正就这一届了,再不干可就干不上了,以后想给老百姓办点事也办不上了。于是反倒会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想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给自己的卸任划一个完整的句号。这种人也一样会让一些人感到可怕和难以对付。
  在李高成眼里,柏卫华似乎更多地应属于后者。再加上也一样是个没背景,没后台,全靠自己的才能干上来的一位女领导。所以一般的领导干部,甚至也包括省一级的领导干部,都感到她有些难以对付。一个无法套近乎的女同志,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请,不纳礼,说话从不跟你讲客套,却又是一个专门办案的纪检委书记,你说你能不对她敬畏三分,为之肃然?或者是能不小心翼翼,谨言慎行?
  柏卫华果然在等他。见他进了门,并不站起来,坐在椅子上跟他握了握手,然后不苟言笑指了指座位让他坐下。几乎还没等他坐稳,便开门见山地说:
  “你这30万元的案子,我们同万书记和魏省长已经交换过意见,决定立案,你谈谈你的想法。”
  李高成感到茫然,他本不想谈这个问题,或是尽量避开这个问题,应集中力量谈中纺的问题,这是关键。却没想到一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
  “我没什么想法,我只想知道在立案期间会不会有什么限制?”
  “你指的是什么?”柏卫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比如我的工作,比如我的行动,比如我的家庭,会不会受到影响?”
  “有可能。”
  “那能不能再靠后一些时间再立案?”
  “为什么?”
  “我想先把中纺的问题查清楚。柏书记,我希望你在这个问题上能支持我。这对我很重要,我只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就行。“李高成显得非常真诚和急切。
  “这两件事并不矛盾。”柏卫华仍然不动声色地说道,“中纺的问题省纪检委也同样已经立案,纪检委常委会也研究过了,省委也同意,决定由纪检委配合你们市委市政府,力求尽快查清中纺的问题。这件事我已同杨诚交换过意见,主要还是由你负责。“
  “这就是说,一方面查我的问题,一方面查中纺的问题,一块儿立案,一块儿调查?”
  “是。”
  “柏书记,这件事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是。”柏卫华再次点点头。
  “……柏书记,“李高成不禁有些纳闷和不理解,“你让我来就是只告诉我这件事?”
  “不。”柏卫华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直丁丁地看着李高成说道,“还有你妻子的问题,我们也已经决定立案。”
  就像听到一声惊雷,李高成呆在了那里,好久好久都没动了一动。他早就想到过可能会有这一天,但等这一天真正来到了的时候,还是让他感到这样的震惊和难以接受。
  “老李,我希望你要有思想准备。你妻子的问题非常严重,根据一些检举揭发的材料,经我们初步了解,有些问题证据确凿,相当严重。老李,我给你说实话,这对你非常不利。我个人以及万书记和魏省长,现在惟一希望的就是你没问题……”
  柏卫华继续严肃地说着,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显示着一种痛心和关切。
  李高成则好像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末了,他只说了一句话:
  “柏书记……能不能再推迟一些时间?”
  “不能。”柏卫华书记声音很轻,但却是没有任何余地而又非常坚决地说,“这是省纪检委常委会的决定,我们也已经通知了杨诚和市纪检委。”
  原来杨诚已经知道了,但他并没有给自己说,只是说让自己挺住,要有各方面的思想准备。
  就像天塌下来一样,李高成觉得自己实在有点挺不住了……
 
 
 
 
 
 《抉择》
 
 
第四十章
 
 
  正是下班高峰期间,市内几乎每一条街上都被车和人塞得满满当当的。
  市政府到中纺本来半个多小时的路程,现在只市内这一段说不准就得二十分钟。
  李高成默默地坐在车里,脑子里仍是一片巨大的空白。一个奇怪的想法不断地在脑子里闪现,他此时真想孤身一人隐居到某个没有人烟的地方去,十年二十年都不再露面,不再回家。
  这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人还是过去的人,职位还是过去的职位,但一切的一切却全都变了,全都不一样了。
  柏书记说了,目前的情况对自己非常不利,仅仅是不利吗?就算那盘录音带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但那30万元人民币你就能解释得清楚吗?所有的人就只听你这一面之词吗?就像妻子的问题一样,那是因为你自己知道妻子确实有问题,假如你根本不知道妻子的问题,而现在只凭你的影响和权力,能保住妻子没有任何事情吗?实事求是地讲,你不能,而且根本就没有可能。因为置你于这种境地的人,置你的妻子于这种境地的人,对你来说,并不只是因为问题和影响,这一点严阵讲得已经再清楚不过了,是因为你没了一个圈子,再说白点,是因为你失去了一张保护伞。现如今的领导,尤其是一把手,能有几个没让人给告过?但真正立案调查的究竟能占到多大的比例?严阵不是说了,“什么叫清除腐败,整顿党风?清除什么,整顿什么?还不就是清除异己,整顿异己?““……要不是我在你后面撑着,你早倒台多次了,还轮得着你当市长?”“……我的权力大得很,让我扳倒一个人很容易,但要让我扳倒一个圈子,可就没那么容易……“
  严阵并不只是吓唬吓唬你,他现在就是这么干的!没问题的他可以让你有问题,小问题的他可以让你成为大问题。反过来,有问题的他可以让你没问题,大问题的可以让你变成小问题。不管你有多大问题,有他护着,就什么事情也没有,没了他,大大小小的问题立刻就遮天盖地地扑了过来,而且立刻就能立案审查!江河大溃自蚁穴,山以小厄而大崩!而一旦堤溃石崩,可就是兵败如山倒,想挡也挡不住了。其实怨来怨去,还是怪你自己。因为你有问题,所以他才能控制你,因为你有问题,他才能这样任意掐掉你,也正因为你有问题,所以他才可以这么翻手作云,覆手为雨!
  柏卫华书记其实也表示得很清楚:这对你非常不利。
  因为你妻子的问题,还能跟你没有关系?你妻子有了问题,你还会没有问题!
  这就是严阵的杀手锏!虽然卑鄙,但却非常有效力。
  我们党内竟会产生出这样的人来,而且你一时还对他毫无办法,这实在是太让人感到痛苦了。
  杨诚说一定要挺住。
  没错。其实也只能这样。
  不只要挺住,最最要紧的是,挺住了之后做什么?
  跟他们干,跟他们斗!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其实就只有这一条路,你还是别无选择!
  到了中纺的时候,已将近七点。
  在街上买了一些水果。又让吴新刚挑选了一些自己住院时别人送来的营养品。另外,他还带了三千块钱。李高成想,如果夏玉莲的情况还可以,年前就暂时住在家里;如果情况不太好,那就尽快送医院。医院他也已经让吴新刚联系好了,随时都可以住进去。
  然而当他一到了夏玉莲的住处时,才明白实际情况要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得多得多。
  屋子里居然连暖气也没了,因为交不起暖气费!而且没有电,因为交不起电费!供电局年前统一给卡了,理由是整个中纺欠了将近一年的电费都没有交;连水也没有,因为整个宿舍区拖欠了将近半年的水费,所以整个宿舍区都没有水,喝水只能到附近的农村去拉……
  李高成不禁感到一阵阵压抑不住的愤怒,上次他来时,还专门带了市供电局的局长和市自来水公司的经理,要求他们不管有多大困难,都必须在春节期间保证正常和足量地供给,这是政治任务,绝对不能含糊。怎么这才几天,就全变了!
  一打听,才知道是刚刚几天的事情,说这是省里有关领导的意思。由于中纺欠的水、暖、电费太多,近期并没有能还了的迹象,而且还听到了中纺即将破产的消息,而这些供电、供水单位也属于承包性质,一个几万人的大企业,这并不是一个小数目,所以便打报告给省级部门的领导,上边的领导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就这么欠着吧,这么大的一笔钱谁也作不了主,免了吧,更没有人敢作主。研究来研究去,便让下边负责争取年前把欠下的款项要回来,如果要不下来,就由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一句话,上边不负这个责任。既然你上边不负责任,也没有什么具体指示,那么下边又有什么好办法,于是就停电的停电,停水的停水。没有多久,由于还不了欠下的煤款,煤场自然跟着如法炮制,于是就断了中纺的煤炭供应,没了煤,暖气自然也就停了。不过这些单位的领导都说了,年前年后肯定会正常供应,绝不会让公司的工人在春节期间没水没电没暖气。
  将要过年了,不管市里还是省里这些部门的领导似乎都有一个感觉,像这样大的企业肯定会像往常一样,拿出几百万块钱来,该补的补,该发的发,只要把工人们和企业逼一逼,一断水一停电,那还不往上反应,那还不闹腾起来。只要这么一反应一闹腾,那上边还不着急。只要上边着急了,那还不要什么就有什么?
  过去是所有的单位都想方设法地向这些企业伸手要钱,如今则好像是所有的单位都在想方设法地逼着工人去上访告状、闹事造反!
  究竟还有多少人真正地为着这个国家考虑,为着这个党负责,为着全体老百姓着想?
  尤其让李高成感到愤怒异常的是,一个在公司干了一辈子的女工,在得了这种不治之症的情况下,在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居然一个也没来这儿看望过!
  李高成默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还是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像鸽子笼一样的被切成好多块的平房,还是这个只有两米长一米多宽的,用塑料布撑起来的用来住人的过道,还是那个只有两三平米左右的“院落“,还是那个半截锅台都伸到了街面上的“厨房“……
  惟一不同的是,生病的母亲和刚生了孩子的儿媳妇一同住在了平房里,而儿子则代替了母亲,住到了那个当作“卧室“的过道里。
  没有电,代用的是四五十年代农村才用的小煤油灯。没有水,“院落“里增加了一个如今农民都不用了的旧水缸。既用于取暖又用于做饭的是一个很小很浅的蜂窝煤炉子,可能是为了省煤,即使在很黑的屋子里,也看不到亮光。房檐下的一个角落里,堆着大概还有几十块蜂窝煤,要靠这一些煤块熬过春节,看来是远远不够。而如今要拉一车蜂窝煤,少说也得近百元……
  只有到了这种地方,也许才会清楚钱的金贵。一百元,对这样的一家人来说,想挣到它,可真是非常非常的不容易……
  媳妇刚生了孩子,难产住院又几乎花干了家里本来就不多的积蓄。儿子就这么一个老老实实的后生,工厂开不了支,干别的一没技术二没钱。因为怕丢掉这份工作,即使发不了工资,也一直坚守在工作岗位上。你让这样的一家人怎样去自谋生路?又怎样能自食其力?
  别说一百元了,就是十元二十元,你又让他到哪儿挣去?
  于是这个年近六十,在纺织厂干了几乎整整一辈子的纺织女工,在那么点微薄的退休金都无法领到的情况下,在浑身是病,浑身是伤,尤其是在肺癌已经到了晚期的病痛中,在那样恶劣的工作环境里,在那样超负荷劳作下,一天必须干到十个小时以上,才能拿到五六元人民币的血汗钱!而这五六元钱极可能就是这一家人赖以生存的活命钱!
  他默默地瞅着眼前这张苍白而又衰老的脸,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夏玉莲的年龄跟自己差不多,但此时看上去就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犹如刻上去一样布满了她的脸庞。稀疏而又灰白的头发,显示着她常年的劳累苦重和营养不良。因为昏睡着,所以也就显得更加消瘦,消瘦得让人几乎不忍目睹。一晃一晃昏暗而又飘忽不定的煤油灯光,似乎在昭告着人们她的生命之路正在走向尽头……
  难怪那一天她见到他时,她会那么那么长时间认不出他来!她说她老是头晕;她说她眼睛老早老早就花了;她说她不敢一个人过大街;她说她一见了汽车和拖拉机就头昏脑胀;她说她不能戴口罩,一戴上口罩就憋得喘不过气来;她说她老了,真的不如那些年了,干一会儿活就累得胸口疼;她说她真是没出息,小姐身子丫环命,这才多大年纪,就这么不如从前了……
  她什么也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自己竟会得了这种对穷人来说是极为痛苦、极为残酷的不治之症!
  他瞅了瞅她的身旁,看不到有任何营养品,甚至连像点样的药也没有。一个得了晚期肺癌的病人,放在她跟前的只有一小袋安定和十几粒去痛片!
  几乎就是在眼睁睁地等着她在极度的疼痛和折磨中死去。
  如果让这样的一个女工就这么饱含痛苦而又死不瞑目地离开这个世界,那将是多么的不公平!
  只要看看她这张脸,就会明白她这一辈子除了劳作还是劳作,除了受苦还是受苦。活这么大,她绝不会知道什么是那些富人的享受和消闲。作为一个女人,她从未用过也根本说不出那些品牌多样的化妆品,数百元以至上千元一盒的美容霜,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真正的天方夜谭。数百元的一条皮带,数千元的一件大衣,上万元的一套服装,她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把这些东西标出这么高的价格,而这样的东西偏是会有人来买。同理,像那些豪华歌厅高级桑拿浴,她一辈子也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来那里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她也就同样不会明白数千甚至上万元的一桌饭菜会是个什么样子,而这样的饭菜又怎么会有人谈笑风生、连眉头也不皱地把它毫不心疼地吃下去。过年时,当她这样的一家人在为五块钱的土豆,十块钱的白菜而斤斤计较,困心衡虑时,她并不知道有些领导干部,每逢过年过节,只下边给送来的购物券就能达到数万元之多!她更不会知道有人行贿送礼,一次就能送来30万元人民币!而这样的一笔钱,她可能十辈子也挣不来!
  “……李厂长!”夏玉莲就像吓了一跳似的醒来了,一醒过来就好像她是个好人似地一骨碌爬起来便往床下挪,“快给李厂长沏茶呀,三子……”
  三子大概就是她三儿子的小名,也许是一种下意识,她见到李高成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叫他李厂长。李高成费了好大力气,才算没让她挪到床下来。但也就是这么一折腾,夏玉莲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脸色也变成青白青白的了。
  “……李市长,你给我说实话,是不是……我这回真的熬不过去了?”此时似乎清醒了的夏玉莲,眼巴巴地瞅着李高成,有些气喘嘘嘘地问,“李市长,我一点也不怕死,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死好几次了。我只要你给我说实话……”
  当活着比死还难受的时候,谁还会怕死!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但此时此刻,他能给她说真话么?
  “夏大姐,你听我说,这会儿要紧的就是安心养病,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我这不是刚刚好了?当时你看我病得有多重?夏大姐,你听我说,我这回来,就是要把你接到城里的医院去
  “好了,你不要说了。我明白了……”夏玉莲打断了李高成的话,神色顿时也好像平静了许多。
  “妈,李叔叔来了好半天了。”夏玉莲的儿子这时在一旁插话说道,“李叔叔给你带来了好多东西,还有三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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