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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 [美]西奥多·德莱

_8 德莱塞(美)
五点半钟,他回到联桥夫人家里,看她还在不在。六点钟的时候,他凑
一个机会对她说,“我今天送你回家,你到第一个拐弯的地方等我,好
吗?”
“好的,”她觉得他的命令象有强迫她服从的力量,就这样的回答他。
后来她自己解释这样服从的态度,以为她应该跟他谈一谈,好把自己再不愿
意跟他见面的决心对他讲个明白,所以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六点半钟,他
托辞有约走出门,七点多一点,他已经在那约定地点一辆关闭着的马车里等
她了。那时他心境平静,觉得事情进行得完全可以满意,一肚子的兴高采
烈,却不流露到脸上来。他好象是正在吸进一股馥郁温柔,怡情悦性的香
气。
八点过几分,他看见珍妮来了。瓦斯灯的微光虽然不强烈,但是已经足
够认得出人。一阵同情的波浪通过他全身,因为她的人品是极动情的。
她走近拐角时,他就踏出车来,跟她对面。“来吧,”他说,“咱们一
同坐车吧。我送你回家去。”
“不,”她回说。“我想坐车不好。”
“跟我来吧。我送你回家去。车里说话好些。”
她又一度感觉到他的优势,感觉到他那强迫的威力。她虽然始终都想不
屈服,却不由得屈服了。他就对马夫说,“你到随便什么地方去溜一会
儿。”她一经坐定在他的身旁,他就立刻开口。
“你听我说,珍妮,我要你。你且讲讲你自己的身世。”
“我应该对你讲明,”试想固守她原来防线的珍妮回说。
“讲明什么?”他一面问,一面试从半明半暗的光中去窥测她的表情。
“我不能象这个样子,”她慌张地含糊说道。“我不能有这样的行动。
你是不知道内情的。今天早上的事情我本来不应该做。以后我不能再见
你了。真的不能了。”
“今天早上的事情本来不是你做的,”他抓住这个话头,就发出这种奇
论。“那是我做的。至于以后见我不见我的话,那是我会来见你的。”他抓
住了她的手。“你真不知道我,我可实在是喜欢你。总而言之,你是把我想
狂了。你是我的人了。你听我说。我要你。你肯跟我吗?”
“不,不,不!”她用一种痛楚的声音回说。“我不能做这样的事,甘
先生。你请听我说。这是办不到的,你不知道。啊,你真不知道。我不能依
你。我不要依你。就是要依也办不到。你是不知道内情的。可是我不要做错
事情。我决不可以。我不能。我不愿,啊,不!不!不!请你放我回家
吧。”
他听了这番痛楚热烈的申诉,不免发生了同情,甚至稍稍带一点怜悯。
“你说办不到这话怎么讲?”他好奇地问。
“哦,我不能告诉你,”她回说。“请你不要问我,你不应该知道。可
是我以后决不能再见你了。这是没有好处的。”
“可是你喜欢我,”他反诘道。
“哦,是的,是的,我喜欢你。这是没有法子。可是你以后不要再近我
的身。千万不要再近我的身。”
他把她的提议象裁判官一般庄严的在胸中反复推断。他知道这个女子是
喜欢他的,而且跟他接触的时间虽然短,却是确实已经爱上他的了。他自己
呢,也已经受她的吸引,即使还没有到那不可挽回的地步,那吸引力已经非
常强。那末,还有什么东西阻碍着她使她不能依从呢?她原是愿意依从的
啊。他萌起好奇心来了。
“你听我说,珍妮,”他回说。“我听见你的话了,却不明白你说就是
要依也办不到这句话的意思。你说你是喜欢我的。那末为什么不能跟我呢?
你是我的理想的人物。你我一定合得来。你的脾气又跟我相投。我很想跟你
在一起。你为什么说不能跟我呢?”
“我不能,”她回说。“我不能。我不要。我不应该。哦,请你别再问
我吧。你不知道的,我不能对你说明为什么。”她说这话时,心里想到她的
孩子了。
那个男子对于正义和公道本来具有一种尖锐的意识。他生平待人接物是
最讲理的,如今碰到这样的事情,他也想处之以温和慎重的态度,可是他又
非弄她到手不可。他只得把事情重新考虑起来。
“你听我说,”末了他仍旧握着她的手对她说道。“我并不是要你立刻
就怎么样。我只要你再仔细想想。不过你是我的了。你说你对我有意。这是
你今天早上自认的。我也知道你有意。那末你为什么这样拒绝我?我是喜欢
你的,我又能帮你许多的忙。为什么咱们不立刻就做起好朋友来呢?以后咱
们就好谈起其余的事情来了。”
“可是我不能做错事情,”她坚持说。“我不要。请你以后不要再近我
的身。我不能依从你。”
“你听我说,”他说。“你这大概不是真心话。要是真心话的话,又为
什么说你喜欢我呢?你难道变了心了?你瞧着我。(她已经低下了头。)你
瞧着我!你没有变心吧,是不是?”
“哦,没有,没有,没有,”她被一种不能控制的力所冲击,声音有些
哽咽了。
“好吧,那末,你为什么拒绝我?我爱你,我告诉你——你把我想狂
了。我此番再来也就是为此。我是来看你来的!”
“是吗?”她惊问道。
“可不是吗?而且如果有必要,我是会来了又来的。我告诉你你把我想
狂了。我已然决心要你。你就说你愿意跟我吧。”
“不,不,不,”她央告道。“我不能。我必须工作。我要工作。我不
愿做错事情。请你别再要求我。你决不可以这样,你必须放我走。实在的。
我是不能依你的。”
“告诉我,珍妮,”他换过了题目说。“你的父亲做什么事情?”
“他是玻璃匠。”
“在克利夫兰吗?”
“不,他在羊氏镇工作。”
“你的母亲还在吗?”
“是的,先生。”
“你跟她同住吗?”
“是的,先生。”
他听见这几声“先生”,不觉微笑起来。“你别叫我‘先生’吧,我的
心肝儿,”他有些粗暴地向她央告。“也别再叫我密斯脱甘。我已然不是你
的‘密斯脱’了。你是属于我的了,小姑娘,属于我的了。”说着,就把她
搂近身去。
“不要这样,甘先生,”她央告道。“哦,请你不要这样。我不能的!
我不能的!你决不可以这样。”
可是他已经把她的嘴唇印在自己的嘴唇上了。
“听我说,珍妮,”他用他所喜爱的词句重复说道。“我告诉你你是属
于我的了。我越看越喜欢你。只可惜早没有机会认识你。我是不会把你放手
的。你终于非跟我不可。我决不让你再做人家的用人。你不能在那里再呆下
去。我要带你到别的地方。我还要留点钱给你,你听见吗?你是要收的。”
她听见钱这个字,就吓得把手缩回来。
“不,不,不!”她连声说。“不,我不收的。”
“你得收。把它给你的母亲。我并不是要买你。你一定是这样想的。可
是我并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要帮助你。我要帮助你的一家人。我已然认识
你的住处。今天白天我看见过了。你家里一共有多少人?”
“六个,”她虚弱地回说。
“穷苦人家偏是人口多,”他心里想。
“好吧,这个你且拿去,”他一面坚持着说,一面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钱
包来。“我马上就要去看你。你是逃不了的,心肝儿。”
“不,不,”她抗议道。“我不拿。我用不着。你别叫我拿。”
他还是坚持,她也很坚决,最后他才把钱收起来。
“有一点是确定的,珍妮,你决不至于逃避我,”他认真地说。“你到
底是要跟我的。你不知道自己是愿意的吗?你自己的态度已经表示了。我是
不会把你放手的。”
“哦,你得知道你这样子叫我多么烦恼啊!”
“我并没有给你真正的烦恼,是不是?”他问道。“当然不是的。”
“怎么不是!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依你的。”
“你会依的,你会依的!”他急切地嚷道;原来他一想起这块肉要脱口
而去,就不由得涨起他的热情。“你一定会依我的。”说着,他就不管她怎
样抗拒,一把将她搂进了怀中。
经过了一阵挣扎,他们之间那一点神秘的东西就又发生效力,使她软化
了。她冒出满眶的眼泪,他却没有看见,只说:“你不看见这是怎么的
吗?你原是喜欢我的。”
“我不能的,”她呜咽着又说一遍。
她那显然的窘状使他感动了。“你不是哭吧,小姑娘,是吗?”他问
道。
她不回答。
“我对你不起,”他接着说。“今晚上不再谈吧。咱们已经快到你的
家。我明天就要走了,可是再要来看你。我是一定要来看你的,心肝儿。
现在我决不能放手了。我要想出方法来使你安心,只是不能丢开你,你
听见吗?”
她摇摇头。
“这里你好下去了,”他在马车将近拐角的时候说。他已经看见灯光从
葛哈德的矮屋的窗帘里透出来。
“再见吧,”他在她跨下马车的时候说。
“再见,”她模糊地说。
“你要记着,”他说,“这是刚刚开头呢。”
“哦,不,不!”她央告道。
他目送着她的渐远的背影。
“美人儿!”他不禁嚷道。
珍妮走进家中,但觉疲倦,消沉,而羞愧。她做了什么事了啊?她已经
无可挽救地跟他妥协,那是不能否认的了。他是要回来的。
他是要回来的,而且他要送钱给她。那是最糟的一点。
十九
这次极兴奋的会见虽然没结果,却叫雷斯脱·甘和珍妮两个人心下都毫
不怀疑,这回决然不是事情的结局。雷斯脱知道自己已经深深的着了迷。他
觉得这个女子是可爱的。她具有他所意想不到的妙处。她那样的迟疑,她那
屡次的抗议,她那几声婉转的“不,不,不”,都象音乐一般的感动他。你
瞧吧,这个女子原是为他而有的,他非得到她不可。这样可爱的人怎么能够
放手呢?他还顾得他家里人和外边人的议论吗?
所可怪的,他竟有一种深信不疑的想法,以为将来珍妮肉体上也一定肯
依从他,犹如精神上已经依从他一样。至于其中的所以然,他自己也说不
出。原来珍妮身上流露出一点东西——就是一种温暖的女性,一种面容上的
坦率表情——分明暗示她对于性关系是有同情的,跟那种粗暴的兽性的不道
德行为全不相干。她是为男子而有的那种女人,而且只为着一个男子而有。
她对于性的全部态度,都离不了恋爱,温存,和献身精神。当这一个男子到
来时,她就会爱他,从他。这就是雷斯脱所了解的珍妮。这是他已经感觉到
的。她一定肯依从他,因为他就是这一个男子。
至于珍妮一方面,却正深深感觉到这事的纠纷,感觉到可能的奇祸。如
果他一定不肯放手,他是什么事情都要知道的。她没有把白兰德的事情告诉
他,因为她还有一种模糊的幻觉,以为自己终于能逃避他的。当她离开他的
时候,她知道他一定要回来。她又知道自己也免不得要他回来的。不过她感
觉到自己决然不能依从他,必须继续过她这种窘迫无聊的生活。这就是她以
前做错事情的刑罚。这就是她自作自受。
雷斯脱别了珍妮回到他那辛辛那提的巨邸,这跟葛哈德的住家相形之
下,自然越显得富丽堂皇。那是一座二层楼的散漫的大厦,仿法国的别墅造
的,却用的是红砖和赭石。四周围栽种花木,差不多装得象公园一般,就连
上面的石头,也显出豪华气象。他父亲甘老太爷,积起了一份大家私,原不
是靠巧取豪夺的手段,只不过善于投机罢了。此老年轻的时候,就见到了美
国是个正在发达的国家,将来对于各种车辆——货车,马车,马拖搬运车之
类——的要求一定很大,必须有人来供给它们。他先办了一个小车厂,后来
就发展成为大事业了。他厂里出货很好,赚钱也很多。他有一种理论,以为
人是诚实的居多;他相信人家到底都要道地的货色,你如果把道地货给人
家,人家就会问你买,而且后来的生意源源不会断,你就成了有势有钱的人
了。他是相信“备得足,宁多余”的策略的。他自小以来,一直到现在年
老,凡是认识他的,无不尊敬他,恭维他。“阿基巴德·甘吗,”你总听见
那些跟他竞争的人说,“哦,他是个漂亮人。既精明而又诚实。真是了不起
的。”
此老生有二子三女,都健康,都美貌,又都非常聪明,可是没有一个能
象他们那位长寿而大量的父亲那么慷慨,那么强干。长子罗伯脱,年已四
十,是他父亲财政上的左右手,为人很精刻,正适宜于做生意经。他是个中
等身材,体格略瘦,高高的额头,微微有点秃顶,浅蓝色的明亮眼睛,鹰嘴
鼻,坚薄齐匀的嘴唇。生平沉默寡言,行动很迟缓而善深思。在那占了两段
街坊的大公司里,他做副总理,坐在他父亲身边。总之,他是一个能干的
人,一个未来的人,这是他父亲所深知的。
次子雷斯脱,是他父亲的宠儿。以理财而论,他决不如罗伯脱,但是对
于人生的奥妙,却是他见得广些。他对于凡百事情,都比较温和,比较近人
情,也比较良善。奇怪得很,甘老先生却是喜欢他,信任他的。他知道他的
眼光远大些。碰到财政上难以解决的问题,他也许要向罗伯脱求助,可是到
底比较宠爱雷斯脱。
女儿中一个叫阿弥,三十二岁,容貌姣好,已经嫁人,且已生有一子。
一个叫伊木真,二十八岁,也已嫁人,却还未有孩子。还有一个露意
丝,二十五岁,未嫁人,容貌最好,也最冷峻,最精刻。一家人之中,她最
热心于社会的声望,最努力于门第的风光,最切望甘氏一家的荣耀能够盖过
一切。她见自己的家门在社会上有这般地位,心里很得意,因而常要流露一
种傲慢的神气,使雷斯脱见了有时觉得好玩,有时觉得讨厌。他原是喜欢她
的,也可说是宠爱她的,但他希望她不要过于矜持,不要损坏他家的身分。
母亲甘老夫人,是个温文尔雅的六十岁的老妇,她和丈夫原都是贫苦出
身,所以不大留心社交的生活。可是她爱儿女和丈夫,见他们有这般的地
位,这般的成就,也自难免要得意。既有他们反射在她身上的光荣,就已够
她炫耀了。她是淑女,是贤妻,是良母。
那天雷斯脱傍晚到辛辛那提,当即坐车回家。一个爱尔兰的老家人跟他
在门口相遇。
“哦,雷斯脱先生,”他欢然说道。“你回来了,好极好极。大衣让我
拿进去。是的是的,一向天气都很好。是的是的,一家人都好。阿弥大小姐
带了孩子刚走呢。老太太在楼上屋子里。是的是的。”
雷斯脱欣然微笑,就上楼到母亲房中。那房间是白色和金色漆的,东南
面下瞰花园。甘老夫人坐在房中,真个是幽娴贞静,头上灰白的头发梳得滴
光。门开时,她抬头一看,见是儿子回来,就放下手里的书本,站起来欢迎
他。
“母亲,”他一面叫,一面搂抱住她,跟她亲吻。“你好吗?”
“哦,还是老样子,雷斯脱。你一向都好?”
“很好。我又在联桥家住了几天。我既然到克利夫兰,又得去看看巴孙
斯。他们都问候你。”
“米尼好吗?”
“还是那样。我看她一点都没有变。她还是那样喜欢待客。”
“她是个漂亮女孩子,”他母亲回想起联桥夫人在辛辛那提做女孩子的
时候,就给她这句考语。“我是一向喜欢她的。她真灵敏得很。”
“她现在也还是那么漂亮、那么灵敏的,我可以告诉你,”他有意义地
回说。甘老夫人微微一笑,随即谈起家里各样事情来。伊木真的丈夫有差使
到圣路易去了。罗伯脱的媳妇害伤风。工厂里守更的老曾格儿已经故世,他
是跟甘先生四十多年的了。父亲那时正出去送丧。这些话,雷斯脱都谨谨听
着,只不过有点儿心不在焉罢了。
雷斯脱走过楼厅,就跟露意丝相遇。“漂亮,”是他对她的第一句话。
她那时穿着一件镶珠的黑绸衫子,跟她的身材非常相配,领口插着一簇红宝
石,跟她那黝黑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相映益彰。她的眼睛是漆黑而锋利的。
“哦,雷斯脱,”她嚷道。“你几时回来的?你当心些,同我亲嘴不要
乱来。我正要出门去,统统打扮好了,连我鼻子上的粉也不许碰落一点。
唷,你这熊?”原来雷斯脱已经把她牢牢的抓住,狠狠的亲起她来了。她用
双手竭力把他推开去。
“我并没有碰落多少呀,”他说。“你身边带着粉扑,尽管多扑些上去
好了。”说完,他就踱到自己房里去换衣裳预备吃饭。吃饭要换衣裳的习
惯,是甘家近几年才行起来的。因为客人来得多,这种习惯就成为必要,特
别是露意丝不肯将就。那天晚上是罗伯脱要来,还有父亲母亲的老朋友柏纳
脱先生和夫人要来,那末晚饭当然是正式的了。雷斯脱明知道父亲也在家
里,可不急急乎要去看他。他正想起克利夫兰最后的两日,心中纳闷,不知
哪天再得见珍妮。
二十
雷斯脱换好衣裳下楼来,看见父亲在图书室里读报。
“喂,雷斯脱,”他眼睛撇开报纸,从眼镜的上头看过来,伸出他的手
来说。“你从哪里回来?”
“克利夫兰,”他儿子跟他殷勤地握手,笑微微的回答他。
“罗伯脱说你到纽约去了。”
“是的,我到过纽约。”
“我的老友阿诺特好吗?”
“还是那个样子,”雷斯脱回说。“并不见得更老。”
“我也这么想,”甘老先生蔼然的说,仿佛儿子的报告就是对于自己依
然康强的一种恭维。“他一向是个有节制的人。是个漂亮的老绅士。”
他于是带同儿子到后面的起坐间,闲谈了一会儿营业的状况和家里的新
闻,直到厅里钟鸣,知道已经开饭,这才一同出去。
雷斯脱坐在那路易十五式的大饭厅中,四顾灿烂辉煌,觉得非常舒服。
他喜欢这种亲密的家庭空气——母亲,父亲,姊妹们,家庭的老朋友,都团
聚在一堂。因此他不由得喜逐颜开,春风满面了。
露意丝报告累弗林家里礼拜二要开跳舞会,问他愿不愿去。
“你知道我是不会跳舞的,”他淡然的回说。“我去做什么呢?”
“不会跳舞。你意思是说不愿跳舞吧。我看你要懒得一切都不动了。罗
伯脱也偶然高兴跳跳,我想你总高兴的。”
“罗伯脱本来比我兴致好,”雷斯脱轻快地回说。
“也比你有礼貌些。”露意丝驳道。
“随你怎么讲吧,”雷斯脱说。
“你别挑衅了吧,露意丝,”罗伯脱明哲地说。
饭后,他们都到图书室,罗伯脱和他兄弟略略谈了几句营业情形。那时
正有几张合同拿来修订。他要看看雷斯脱参加些什么意见。露意丝正要赴会
去,马车已经备好了。“那末你是不去的了?”她略带一点责怪他的神气
问。
“太累了,”雷斯脱毫不在意似的说。“替我给诺尔斯夫人告罪一
声。”
“嫘底·贝斯有天晚上问起过你,”露意丝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
“好吧,”雷斯脱回说。“我很感谢她。”
“她是个好女孩子呢,雷斯脱,”站在火炉旁边的父亲插嘴说。“我只
望你跟她结了婚,早些儿成家。你会觉得她是你的好媳妇。”
“她相貌也好,”甘老夫人加以证实说。
“你瞧这是怎么回事?”雷斯脱玩笑似的说——“不是同谋人家的女子
吗?你知道我对于结婚这种事儿是不擅长的。”
“这我也知道,”他母亲半真半戏的回说。“我可巴不得你擅长才
好。”
雷斯脱改换了话题。他觉得这种事儿是受不了的。他这样想时,心思就
又转到珍妮和她那别致的“不,不,不”上去了。那时他原有一个人使他深
深的动情。那就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女性模型。这个女性是不虚伪的,不是利
己主义的,不会监守男人,也不会给男人设陷阱,而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
子,象花一般可爱的小女孩子,而且分明是没有人监视她的。他那天晚上回
到房里,就写好一封给珍妮的信,却把日子填到一礼拜之后,这是因为他不
愿意显出太急的样子,而且他至少要两礼拜之后方才能离开辛辛那提。
“我的亲爱的珍妮,
“别后已一礼拜,我还没有写信给你,可是我并没有忘记你——
你要相信我。日前孟浪,大概已经把我的不好印象给你了吧?从此
我要力改前非,因为我爱你,小姑娘——我实在爱你。我现在桌上
放着一朵花,见花就要想起你——白皙,鲜嫩,美丽。你的萦回在
我心曲的人品,简直就是一朵花。你是我所见到过的一切美的精
华。你有能力散花在我的路上,只要你愿意的话。
“现在要对你说的,就是我十八日要到克利夫兰,盼能同你相
见。我礼拜四晚上到,礼拜五午刻你到道恩登旅馆的女会客厅去会
我。好吗?你可以同我一起吃中饭。
“你要知道,我是尊重你的意思,才不到你家里去找你。(如依
我的条件,我就不去。)久别对于深厚的友情是有危险的。请你写
信给我表示你惠然肯来。我竭诚恳求,至乞慨允。若以‘否’字还
答,我便不能领教了。
“此信附以十二万分的爱情寄给你。
“雷斯脱·甘”
他把信封好,写上了地址。“她是一个异平寻常的女子呢,”他心里
忖。“确实是的。”
二十一
珍妮跟雷斯脱别后一礼拜不闻声息,正有一个细细考虑的机会,现在来
了这封信,就又使她深深感动了。到底她想要怎样?到底她应该怎样?到底
她对这人的真情怎么样?她是不是真心愿意回他这封信?如果是真心的,她
又该说些什么?这时以前,她的一切举动都似乎只有个人的关系,不会连累
到别人,就是当初为巴斯的缘故愿意牺牲自己,也只是牺牲自己罢了。现
在,就似乎非顾到别人不可,尤其是她的家,她的孩子。小味丝搭已经有十
八个月,是个很有趣的孩子;她那大蓝眼睛和轻淡头发已经预告将来的相貌
赛得上母亲;至于心理上的特质,也已显出将来一定聪明伶俐的。葛婆子是
把她宠得什么似的了。葛哈德的态度转变得很慢,还不能明白看出自己对她
的兴味来,但是也已分明对她有好感。父亲的态度既有这样的变化,珍妮就
发起一种热烈的愿心,决不再叫老头子心里难过。她要是再做错事,就不但
对不起父亲,并且要破坏那孩子的前途希望。她自己的一生是失败的了,味
丝搭是跟她离得开的,她决不可以连累她。想到这里,就想不如回信给雷斯
脱,索性把一切事情都对他讲个明白。她本来对他说过自己不愿做错事情
的。那末现在何妨对他明说出自己已经有孩子,请他不要再跟她纠缠。但是
他会依她吗?她疑惑。而且她真的要他听自己的话吗?
要做这样的招供,在珍妮是件很苦痛的事。因此她不免犹豫起来,信才
开了一个头,又重新把它撕掉。到后来,也是天数排定,刚巧父亲突然的回
家,就把这事搁起了,原来他是羊氏镇玻璃厂里受了意外重伤回来的。
那天是八月后半月一个礼拜三的下午,葛哈德的信来了。但那信里并不
是用德文写的那些做父亲的老套话,也没有附着每礼拜常川寄归的那张五元
的汇票,却是一个别人代笔的便条,写着他头一天因玻璃锅倒翻烫手重伤,
以及次日早晨要到家的话。
“这怎么好呢?”威廉大张着嘴喊。
“可怜的爸爸!”味罗尼加说时眼泪跟着涌出来。
葛婆子两手裹在围裙里坐在那儿,眼睛瞠视着地板。“这怎么好?”她
慌张地嚷道。老头子要成残废的可能,打开来日艰难的一条长视景,使她没
有去细想它的勇气了。
巴斯是六点半回家的,珍妮八点才回家。巴斯听见消息,现出惊骇的面
容。
“唉!那不是糟糕吗?”他嚷道。“信上说起他的伤多重没有?”
“没有,”葛婆子回说。
“那末,我就不用着急,”巴斯宽了心说。“就是着急也无益。天下没
有不了的事情。假如我是你,我是不会着急的。”
实际上,他的确并不着急,因为他的性情跟别人全然不同。他的生活负
担并不觉得重。他的脑子又不大,不能把捉事情的意义,也不能估计事态的
重轻。
“这个我也晓得,”葛婆子强作镇静说。“可是我不由得不着急。你想
咱们刚刚过得几天平稳的日子,偏又有这新灾难来了。咱们有时候好象是碰
着灾星似的。咱们的命运干吗会这么坏啊!”
后来珍妮回来,葛婆子就本能地要去对她说话了,因为珍妮是她的一根
支柱。
“出了什么事情了,妈?”她一开进门来看见母亲的面色,就这么问。
“你干吗哭了?”
葛婆子看了看她,把头朝过半边去。
“爸爸的手烫坏了,”巴斯庄严地插进来说。“他明天要回家了。”
珍妮朝过脸去瞠视着他。“他烫坏手了!”她嚷道。
“是的,”巴斯说。
“是怎么烫坏的?”
“玻璃锅倒翻烫坏的。”
珍妮看看母亲,自己也禁不住出眼泪。本能地,她跑过去一把抱住了母
亲。
“你别哭,妈,”她说时,自己也几乎镇定不住。“你别着急。我知道
你心里难过,可是没有什么了不得。现在别哭了。”说到这里,她自己的嘴
唇也有点不自然起来,挣扎了好久,才能鼓起勇气来细想这个新灾难。那时
她不由自主,一个遣之不去的新思想突然跃进她意识中来。雷斯脱的自愿帮
忙,现在该怎样对付?他那爱的宣言又该怎样对付?不知怎的,霎时间一切
都兜上心来了——他的深情,他的人品,他愿帮忙自己的意思,还有他的同
情,跟当初巴斯入狱时白兰德给她的一模一样。她难道注定要作第二次牺牲
吗?其实一次和两次又有什么分别?她的一生不已经是一场失败了吗?她一
面想过这些事情,一面看她母亲坐在那里,沉默,憔悴,如醉如痴。“真可
怜,”她想道,“她的母亲竟该吃一辈子的苦!叫她永远享不着一点真正的
快乐,岂不是一种羞耻吗?”
“我看现在也不用着急,”她停了一会儿说。“也许爸爸的伤并不象我
们设想的这么厉害。信上说他明天早晨回家吗?”
“是的,”已经恢复过来的葛婆子说。
这以后,他们的话说得比较安静了,及至一切方面都已经谈到,一时全
家人寂然无声。
“我们明天早上该有个人到车站去接他,”珍妮对巴斯说。“我愿意
去。我想联桥夫人不会怪我的。”
“不,”巴斯忧郁地说,“你千万不要去。我会去的。”
他因这次命运的突变心里很觉不快,脸上都表现出来,过一会儿,他就
忧郁地大步踱到房中去关门睡觉。珍妮和她母亲看看别人都已经去睡,就在
厨房里坐着谈起来。
“我真不晓得我们现在怎么样才好,”葛婆子深知这回事情在经济上要
有影响,最后说起这话来。当时她显得那么的虚弱,那么的无可奈何,以致
珍妮再也忍受不下去。
“别着急,妈,亲爱的,”她一面委婉地说,一面心里下了一种特别的
决心。世间是广阔的。其中正不乏由别人挥霍出来的适意和舒服。天不绝人
之路,不幸的事情总不至于追逼得人无可生活的!
那时她和母亲坐在那里,来日的困苦似乎是用清晰可辨的狰狞脚步近来
了。
“你看我们将来怎么办?”她母亲又重复的说,原来她那幻想中的克利
夫兰家庭眼见得要崩溃了。
“怎么,”已经看得很明白而且知道有办法的珍妮说,“没有什么不得
了的。我倒并不着急。将来总有办法的。咱们总不至于饿死。”
她那时坐在那里,分明认定命运已经把解救危局的担子移到她的身上
来。她必须牺牲自己;此外再无别法。
次日早晨,巴斯在车站上见到父亲。父亲的面色十分苍白,象是病得很
重的样儿。他的两颊微微陷进去,颧骨壁峭挺出来。再加上他的两手用绷带
重重包扎着,就显得万分苦恼,以致从车站到家的路上,许多人都站住看
他。
“真是天晓得,”他对巴斯说,“我的手给烫了。那样痛法真是受不
了。哦,这么痛啊!这么痛啊!真是天晓得!我是一辈子忘不了的。”
他于是说明这意外事如何发生,又说他那双手以后不知还能有用否。他
右手的拇指和左手的第一二两指都已经烫到骨头。左手的两指已经截了一
节,拇指还可以保全,却怕两手都要有僵死的危险。
“真是天晓得!”他接着说,“偏又碰在要钱最急的时候。太糟了!太
槽了!”
他到家的时候,葛婆子出来开门,他意识到她那无声的同情,就哭起来
了。葛婆子也不胜呜咽。就连巴斯也有些情不自禁,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其
他的孩子一齐都哭,还是巴斯出来劝住他们。
“别哭啦,”他劝道。“哭有什么用呢?事情没有什么了不得。大家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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