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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姑娘 [美]西奥多·德莱

_7 德莱塞(美)
珍妮过了这次难堪的刑罚,走进厨房,抬眼望她正在等候的母亲,试想
装出报告经过良好的神气,可是终被感情征服了。
“他同你和好了吗?”她的母亲正要这样问她;可是话才说了一半,她
的女儿就已经落在厨房桌旁的一张椅子上,伏在桌上抽抽咽咽的低声哭泣起
来了。
“好了,好了,”葛婆子说。“好了,别哭了。他对你说什么的?”
珍妮过了许久才回得出话来。她的母亲竭力要把这回事情看得不十分严
重。
“我看倒没有什么,”她说。“他这性子就会过去的。他的脾气原是这
样的。”
十五
葛哈德的回家,就把那孩子问题的各方面都提出来了。他禁不住要从外
祖父的立场对待那孩子,特别因为他毕竟是个有灵魂的人。他先想起孩子不
知受过了洗礼没有,就去问他的老婆。
“不,还没有,”他的老婆回答。她虽然并没有忘记这项义务,可是不
能断定这小孩子是否也受教堂的欢迎。
“没有,好吧,当然没有咯,”葛哈德讥讽道;他原觉得老婆的信教心
是不能十分诚笃的。“哼,这样不当件事情!这样不信教!真是好家伙!”
他把这事思索了一会,觉得这个过失应该立刻就加以纠正。
“孩子是该受洗的,”他说。“她为什么不送她去呢?”
葛婆子这才提醒他,小孩受洗必须有人做她的神父,而且要举行洗礼,
那就不得不招出她没有合法父亲的事实了。
葛哈德听了这话,才略略平静了一会,可是他的信教心十分诚笃,决不
因为有这种困难就把宗教丢到脑后去。他心里想,上主怎会来听这样的遁辞
呢?这事不举行,就算不得基督教徒;他既然是基督教徒,就该负起这事的
责任。他打算把小孩送到礼拜堂去,珍妮和他们两老都跟去做保证人,但又
觉得自己不便这样的屈就女儿,所以主张珍妮不去,单是两老自己去看受
洗。他把这困难盘算一会,最后就决定要拣圣诞节和新年之间珍妮出去做工
的一天举行典礼。计拟已定,就同老婆商量,老婆也赞成了,他这才又提起
一桩事来。“孩子还没有名字呢,”他说。
关于这事,珍妮和她的母亲也早已谈论过的,珍妮且曾表示愿意取名味
丝搭的意思。现在,她的母亲就作为自己的意思大胆提出这一个名字。
“味丝搭这名字好吗?”
葛哈德听了不置可否。他心里是早已把问题解决了的。原来他暗中预备
好一个名字,——味兰米娜,这还是他那幸福的青年时期留下来的,却不曾
有机会给他自己的孩子用。那时他对于这个小外孙女儿当然并不是要坚持自
己的主张。他只是喜欢这个名字,且以为外孙女儿能得到这个名字是应该感
激他的。他于是用着一种审慎的神气把他这第一次的贡献送上天然情爱的祭
坛,因为这毕竟是一种贡献。
“这名字也好,”他忘记了当初那种不置可否的态度说。“可是味兰米
娜怎么样?”
葛婆子见她丈夫正在不知不觉地回心转意过来,就不敢同他再拗。她那
女性的手腕出来帮助她了。
“那末两个名字都给她吧,”她表示妥协说。
“我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他回答了这一句,马上就又回复他那严肃态
度了。“受洗的时候就这么叫吧。”
珍妮听见这桩事,心里很高兴,因为她那孩子能得的好处,无论跟宗教
是否有关,都是她所切望的。她于是费了很大的气力,把衣服浆了烫了,预
备到受洗的日子孩子可以穿。
葛哈德从最近的路德教堂里找到了一个牧师,一个肥头胖脑的极拘谨的
神学者,对他说明了来意。
“是你的外孙女儿吗?”那牧师问。
“是的,”葛哈德说。“她的父亲不在这里。”
“哦,”那牧师好奇地看着他说。
葛哈德不愿他的事受到障碍,就说将来他夫妻俩亲自送她来受洗。那牧
师看见其中或有说不出的隐衷,就不向他追问了。
“只要你们外公外婆愿意替她做保证人,教堂是不能拒绝给她施洗
的,”他说。
葛哈德走出教堂,觉得自己不免受耻辱,心里有些难过,但是总算已经
尽职,也就满意了。现在他要把孩子送到教堂去受洗,等到洗礼完毕,他目
前的责任就算尽了。
但是洗礼举行的时候,却有另外一种势力使他感着更大的兴味和责任。
原来那时在他面前的,是使他入于出神状态的严肃的宗教,以及宗教所要求
的一种更高的法律,因而他又重新听见对儿孙应尽义务的教义了。
“你们有意思用福音的知识和爱来教育这个孩子吗?”这是那幽静的小
礼拜堂中一个黑衣牧师问他们的话,也不过按洗礼规定的程式读出罢了。葛
哈德回了一声“是”,葛婆子也加上她的肯定的回答。
“你们是否要用一切必要的注意和勤勉,施以教训,警戒,榜样,和纪
律,使这孩子可以拒绝、避免一切的罪恶而遵守上帝的旨意和圣谕中宣明的
戒律?”
葛哈德听了这话,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来。他们也曾象这样受过洗礼的
宣誓。他们也曾听见过这种愿意看护他们的精神幸福的庄严的保证。
“你就说要的,”那牧师催道。
“要的,”葛哈德和老婆虚弱地重述道。
“你们现在要凭这受洗的仪式把孩子献给造成她的上主。”
“要的。”
“最后,你们如果能凭着良心在上帝面前宣言你们所承认的信仰确是你
们的信仰,你们的庄严允诺确实出于你们的决心,那末就请在上帝面前声明
一声‘是’。”
“是,”他们回说。
于是那牧师伸手在孩子身上结束他的话道:“味兰米娜·味丝搭,我现
在用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为你施洗。我们祷告吧。”
葛哈德就弯着他的苍白的头,毕恭毕敬的,默默循诵下面一篇美丽的祷
词:
“全能的永久的上帝!我们崇拜你,因你是人类子孙的始祖,是我人精
神所托生,是我人肉体的构成者。我们赞美你,因你给与这个婴孩的生命并
且保存她到今日。我们祝福你,使这婴孩得以接近美德和光荣,如今她已献
给你,并已带进基督教堂的境地。我们感谢你,因凭圣子的福音,她已具备
了精神快乐所必需的一切;因这福音以光明供给她的思想,以安慰供给她的
心肠,以鼓励和能力使她尽职,以慈悲和不死的可贵希望维持她的信仰。我
们还要祈求你,啊,极慈悲的上帝,使这孩子从幼年时起,便得圣灵的启发
而成神圣,并靠你的慈悲而永远得救。请你指导且祝福你的仆人,使他们在
教育她的重大工作里有所遵循。请你感发他们,使他们得知宗教的教训和正
谛之绝对必要。叫他们永远毋忘这子息原是属于你,且若因他们的疏忽或恶
榜样致丧失你的合理的生物,你将要他们负责。给他们深刻的意识,借知她
的天性的神圣,她的灵魂的价值,她将去暴露的危险,她能因你祝福而得到
的尊荣和幸福,以及因恶情欲恶行为而致的现世界的毁灭和未来世界的苦
恼。给他们恩惠,使他们得以遏制她心中渐萌的恶倾向,得以替她卫护,以
防儿童时代及青年时代所要有的诱惑,且当她成长时,得以扩大她的见识,
引导她来认识你和你所差遣的耶稣基督。给他们恩惠,使他们得以在她心中
培植起对于你的无上敬畏和爱忱,对于你儿子——就是她的救主——的福音
的感荷,以及对于这福音的一切训令和成规的尊重,并且培植超对于一切人
类的仁慈和善意,以及对于笃信真诚的不可移易的爱好。又请帮助他们,使
他们得以用温和的诱导继续监视她,勤勤勉勉,靠着言语和举止,使她的心
不致败坏,并且无论何时都给她一个好榜样,使她不至走错路。你若愿意延
长她在人世的日子,就请你允许她,对于她的父母和朋友成为一种光荣和安
慰,在人世得有所用,且由你的佑助里获得一种永远有效的保卫和维持。她
若生时,让她为你而生;她若死时,让她为你而死。等到总算帐的日子,她
和她的父母得由耶稣基督的帮助,狂乐欢愉,永远相会在你的赎罪的爱里,
亚们。”
当这篇训谕宣读的时候,那外祖父对于这小小的被弃者就发生了一种义
务的感情,觉得自己对于老婆现在抱在怀中的那个小生物不得不依圣誓中的
上帝的诏谕而给以看顾和注意。他低着他的头,心怀着极端的敬畏,及至仪
式完结,他们走出那寂静的礼拜堂时,他已无话可以发表他的情感了。原来
宗教对于他是一件耗费精神的东西。他觉得上帝是一个人,是一种统治一切
的现实存在。他又以为宗教并不单是预备礼拜天大家听听的一套话,或是一
套有趣的思想,却是神意之强烈的活力的表现,由人类和上帝能够直接接触
的时候一直传下来的。在他看来,履行宗教的义务就是一种快乐,一种得
救,一种给与人间的安慰,因为人间的意义,人间不能解释,唯有到天上才
得解释的。那时葛哈德慢步而行,一路把圣誓中的说话和义务细细默想,便
觉当初对于那孩子的厌恶渐渐消去,而一种天然的爱好逐渐萌生了。无论他
女儿犯了怎样的大罪,这孩子是不能怪的。她不过是一件无告的,啼泣的,
纤弱的东西,正要求他的同情和爱惠。那时葛哈德觉得他的心已经灌注在那
孩子身上,只还不能使自己的态度突然转变过来。
“那是一个好人呢,”他一路走时对老婆批评那牧师说,原来他已很快
的软化在他的义务观念里了。
“是呀,真是个好人,”葛婆子怯生生的表示同意。
“那个小礼拜堂倒也不十分小,”他继续说。
“是的。”
葛哈德四面看看,街道,房屋,以及冬日阳光中的活泼的生活,最后才
看到老婆抱着的孩子身上。
“她一定很沉吧,”他用他那一种具有特色的德语说。“让我来抱
她。”
葛婆子正觉疲乏得很,就依允了。
“你瞧!”他看了看孩子,这才把她舒舒服服地贴伏在自己肩上。“我
们总望她不辜负今天的事情。”
葛婆子听着他的话,内中的意义已从他的声音里明白解释出来。她原怕
家中放着这孩子,不免常要叫人不愉快,并要惹出是非来,如今却将有一种
更大的势力来拘束他了。因为无论什么时候,那孩子的灵魂总要顾及。他从
今以后,再不会全然抹杀她的灵魂了。
十六
葛哈德在家里继续耽搁的几天,总是羞见珍妮的面,只装做不看见她的
样子。后来动身出门,也不跟她告别,只叫老婆告诉她一声。但到了中途,
他就懊悔了。“我本该跟她说一声才走的,”当火车隆隆开去的时候,他心
里这样想。但是已经太晚了。
这时候,葛哈德家里的事情还是如常。珍妮继续在联桥夫人家里工作。
西巴轩在雪茄店里做伙计,位置也是稳固的。乔其的薪工已经加到三块钱,
后来又加到了三块半。一家人过的是一种拮据而平凡的生活。煤,油,盐,
鞋子,衣服,是他们谈话中最重要的题目;为要应付过日子,人人都感着紧
张。
珍妮具有一个敏感的灵魂,使她担心的事情原有不少,可是顶顶叫她烦
恼的,就是自己的出路问题,这为她自己着想的地方还小,为味丝搭和一家
人着想的地方倒多。她真想不出自己究竟配到哪里去。“谁会要我呢?”她
屡次问她自己。“如果发生新的恋爱,又该怎样处置味丝搭呢?”这样的意
外事是很可能的。她又年轻,又美貌,人们都要和她调情,或企图和她调
情。联桥夫人家里请的男客很多,其中有几个竟曾对她做过不愉快的调笑。
“我的亲爱人儿,你真生得美貌,”这是一天早晨她替女东家传话,到
客人房间敲门,一个五十开外的老浪子对她说的。
“对不起,”她不知所措地红着脸说。
“老实话,你真是可爱。你不消说对不起,我改天要找你谈谈。”
他还想托她的下巴颏儿,可是珍妮逃开了。她本想把这事报告女主人,
可是怕难为情,也就罢了。她只自忖道,“为什么做男人的总是这样呢?”
难道她天生就是邪恶的,本质本来败坏,因而要吸引它的同类不成?
凡是不善于自卫的人,总都具有一种奇怪的特质,就象蜜糖罐一样,要
把苍蝇吸引来。苍蝇来时对于那蜜糖毫无好处,去时可把它带走许多。一个
温柔,随顺,不是自私自利的女子,男子们自然要向她蜂拥而来。他们远远
就会感觉到这种慷慨的温清,这种毫无防卫的态度。所以象珍妮这样的女
子,对于一般男性就象一种适意的温火一般;大家都要为她所吸引,求她的
同情,渴欲据她为己有。因此有许多人硬要来对她献殷勤,她就觉得不胜烦
扰了。
有一天,从辛辛那提地方来了一个名叫雷斯脱·甘的客人。他是一个车
轮制造商人的儿子,父亲在那城里以及国内别的地方都很有点商业上的名
气。他是常常到联桥夫人家里来拜会的。他跟联桥夫人的交情比跟她丈夫的
交情还要深,因为联桥夫人是辛辛那提长大的,做女孩子的时候常到他父亲
家里玩耍。她认识他的母亲,他的兄弟妹妹,他一家人都当她自己家里人看
待的。
“雷斯脱明天要来了,亨利,”珍妮听见联桥夫人对她丈夫说。”我今
天中午接到他的电报的。他这人是很洒脱的,你也知道。我打算把楼上东边
大前房给他住。你要跟他亲密些,不要冷落他。他的父亲是待我极好的。”
“我知道,”她的丈夫不以为意的说。“我喜欢雷斯脱。他一家人算他
最出色。可是他太冷落些。他是什么都不在意的。”
“这个我知道,可是他这人到底漂亮。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再漂亮的
人。”
“我当然要好好的看待他。我对于你的朋友不是一向都很好的吗?”
“是的,很好。”
“哦,我自己还不知道呢,”他淡然的回说。
当这著名的客人到来时,珍妮是准备着要见一见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
的,而她也并不失望。那天在客厅里会见她的女主人的,是个年纪三十五六
的男子,中等身材,生得秀目方颐,勇武而矫健。他的声音沉着而嘹亮,到
处都听得清楚;凡是遇到他的人,无论识与不识,总都禁不住要倾听他的
话。他又没有虚文,说话很简捷。
“哦,你,”他开始道。“喜得又同你见面了。联桥先生好吗?梵尼好
吗?”
他这几句话问得有力而且殷勤,他的女主人也同样亲热地回他的话。
“我很高兴会见你,雷斯脱,”她说。“叫乔其把你的行李搬上楼去。到我
屋子里去坐吧。那里适意些。老太爷和露意丝都好?”
他跟她走上楼来,那时站在楼梯头听话的珍妮,就感觉着他的人品具有
磁石一般的魔力。她只觉得一个真正的人物出现了,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霎时之间就显得满屋春风。女主人的态度也和悦多了。人人都象觉得非替这
位客人做点事不可。
珍妮仍旧做她的事情,可是刚才那个印象已经排之不去了。那人的名字
不住在她心里反复的出现。雷斯脱·甘。她又常常记起他是从辛辛那提来
的。她不时要偷偷看他几眼,感觉着一种对于男子本身发生的兴味,这是她
生平从来不曾有过的。他长得这般魁梧,这般漂亮,又这般矫健。她猜想不
出他是做什么行业的。同时她又觉得有点儿怕他。有一次,她发现他用一种
固定而锐利的眼光看着自己。她心里虚怯起来,找个机会溜跑了。又有一
次,他想要对她说几句话,她也装做有事情赶快走开。她知道自己一背过脸
来,他的眼睛就盯牢她看,因而使她有些儿发慌。她总想要躲开他,却又不
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
事实上,这个资产上、教育上、地位上都比珍妮优越的男子,对于她那
非常的人品感着一种本能的兴味了。他也同别人一样,所以被她吸引的地
方,就是她那特别温柔的性情和她那卓异的女性特质。她的神情态度都暗示
着充裕的爱。他总觉得她是可以接近的,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她并没有露
出她的已往经验的形迹,也并没有卖弄过风骚,可是他仍旧觉得自己可以去
跟她接近。他这第一次来时,本来就想冒一下子险,可是事情逼着他走了。
他是四天之后就离开的,离开克利夫兰有三个礼拜。珍妮总以为他一去不复
返,不免萌起宽慰和惆怅相混合的奇异感觉来。谁知他突然的又来了。这一
来是分明出人意料的,他只对联桥夫人解释营业的关系又逼使他不得不来。
他说这话时,眼睛对珍妮盯了一下,珍妮就觉得他的来意好象跟她也有点关
系。
他此一番来,珍妮有各样的机会可以看见他。一是在早饭的时候,因为
有时候旱饭是她开的;二是在宴会的时候,她可以从客厅里或是起坐间看见
席上的客人;又有时他到联桥夫人屋子里谈天,也有见他的机会。原来他跟
联桥夫人是很亲密的。
“我想,雷斯脱,你为什么不早把事情定着下来结婚呢?”他来的第二
天,珍妮听见联桥夫人对他这样说。“你该知道是时候儿了。”
“我知道,”他回说,“可是我还不想结婚。我要趁没有结婚再享受几
天。”
“是的,我知道你会享受。可是你也应该害臊了。你的父亲可真操心
呢。”
他吃吃的笑了一阵。“父亲并不为我操什么心。他的事业已经够他操心
了。”
珍妮好奇地看了看他。她不很了解自己心里想什么,只觉这个人吸引她
罢了。倘使她能认识他这吸引的意义,她是立刻就要逃开的。
这一回,他对她的观察更加认真了,常要对她说一两句话——逗她来谈
几句简略而亲切的天。她也不由得不答应他——他是讨她欢喜的。有一次,
她在二楼上抽屉里找布条儿,跟他在穿堂里碰了头。那时楼上就只他们两个
人,联桥夫人出去买东西去了,其他的仆人都在楼下。趁这个机会,他就直
截了当地进行起他的工作来了。他用一种堂皇的,毫不犹豫的,十分坚决的
态度走近她的身边。
“我要跟你谈谈,”他说。“你住在哪里?”
“我——我——”她格格地说不出口,脸色显然发青了。“我住在劳利
街上。”
“几号门牌?”他问这话的神气,好象是强迫她说出来。
她吓得心里直打战。”一千三百十四号,”她机械地回答。
他那深褐色的有力的眼睛看进她那浅碧色的大眼睛里。一阵催眠的,有
意义的,强固的闪电通过了两人之间。
“你是我的人,”他说。“我一径都在找你。我什么时侯可以去看
你?”
“哦,你千万不能去,千万不能去,”她发慌得把手指扪住嘴唇说。
“我不能见你——我——我——”
“哦,我不能,我不能去吗?你听我说——”他抓住了她的胳膊,把她
轻轻的拉近身来——“你我不妨现在就说开吧。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说
吧。”
她朝他看看,眼睛大大的睁着,里面充满着惊异,充满着畏惧,充满着
一种渐萌的恐怖。
“我不知道,”她喘气说,她的嘴唇发干了。
“喜欢我吗?”他用他的眼睛严峻地坚牢地镇住了她。
“我不知道。”
“你瞧着我,”他说。
“是的,”她回说。
他很快的把她拉拢去。“以后再跟你谈吧,”他一面说,一面就把他的
嘴唇很专横地放在她的嘴唇上。
她象一只小鸟在一头猫的脚爪底下那样惊惶失措了,可是在这当儿,却
有一种具有非常活力和坚执性的东西在那里对她说话。他用一声短促的笑把
她放开。“咱们以后不再在这儿干这种事情,可是要记着,你是我的人
了,”他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的走过穿堂。无限惊惶的珍妮就跑到女主人屋
子里随手把门锁上。
十七
这次突然的遭遇给予珍妮莫大的震惊,以致她过了几个钟头才能够恢复
原状。起初,她并不明白了解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件骇人的事情象是青天一
个霹雳般来的。现在她又向一个男子输心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她问她
自己,而她自己的意识里是有一个答案的。虽然她不能够解释自己的情绪,
在性情上她是属于他的,而他也属于她了。
恋爱是有命存乎其间的,就犹之乎战争。如今这个有力量有知识的熊一
般的男人,虽然是个富商的儿子,且就物质的情况而言,他所处的世界不知
要比珍妮的世界优越多少,可是他竟本能地,磁力地,化学地被这穷女仆所
吸引了。虽然他自己还不知道,她实在已经成了他的自然引力,成了满足他
天性中最大需要的一个女人了。雷斯脱·甘曾经认识一切种类的女人,富
的,贫的,他自己那个阶级的高等女子,以及无产阶级的女儿,却从来没有
见过一个理想的女人能够兼具同情,温存,青年,美貌四样特质。这种理想
是始终牢牢留在他脑中深处的,合乎这种理想的女人一经出现,他就要弄她
到手。他的打算是,如果要结婚,这个理想的女人应该从他自己的阶级里去
找,如果为暂时图快乐起见,那是无论在什么地方遇到都可以的,当然把结
婚的问题撇开不谈。他原想不到自己会向一个女仆去正式求婚。不过珍妮是
又当别论。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的女仆。她很象一个上等人,并不自觉其
可爱而实在可爱。这个女子真要算是一朵珍贵而难得的花!他为什么不该想
要弄她到手呢?我们对于雷斯脱·甘应该不存偏见,应该设法谅解他和他的
处境。凡是人的思想,不能只凭一次愚蠢的想法去评定了它的价值;凡是人
的人格,不能只凭一度情欲的放纵去判定它的高下。我们如今所处的世界,
物质势力的冲击已近乎不可抗拒;精神方面的天性已被这一种的震惊压伏
了。我们的物质文明不住在作奇伟而复杂的发展,我们的社会制度不住在翻
新花样,又因铁路,快车,邮政,电话,电报,新闻纸——一句话,就是社
会交际的全部机关——而聚集,而增繁,而传布种种奇诡深微的印象:这种
种生活的元素合并起来,就产生一种所谓万花筒式的光耀,一种足以疲劳和
窒塞思想道德的迷人的生活幻灯。这样的生活就引起了一种知识的疲劳,它
的表现就是各种程度的不眠症,忧郁症,以及精神错乱症的牺牲者。我们近
代人的脑海,似乎没有能力可以接受,分类,贮蓄这每日出现的巨量事实和
印象。这所显示的白光太白了。压在我们身上的事情太多了。譬如无限的智
慧硬要装进一个杯子般大小的有限的心里来,你想能不能呢!
雷斯脱·甘就是这种不幸情境的自然产物。他的心是天然善于观察的,
而且富于想象和风趣,却因世间事物的繁富,生活全景的广漠,种种色色,
光耀炫人,离离奇奇,是非莫辨,也就使他胸无所主了。他生在信天主教的
人家,却不相信天主教的神圣的灵感;养在优秀的社会里,却已没有门第的
观念;虽是一份舒服财产的继承人,并都望他跟门第相当的人家配亲事,他
却并不一定主张要有条件的结婚。结婚当然是一种制度。这是已经确定的。
是啊,不错。可是又算得什么呢?这是全国人都相信的。诚然诚然,可是别
的国度怎么有相信多妻制的呢?此外还有别的种种问题,例如宇宙唯有一神
或唯一主宰的信仰,以及共和、帝制、贵族政体哪样最好等等,都是使他烦
恼的。约言之,关于物质的、社会的、精神的全部事情,都曾到过他那心的
外科室的刀底下,可是他都只解剖到一半就丢开了。人生对于他是未曾证明
的。除开诚之必要一个观念外,他就没有一个观念曾得最后的决定。此外的
一切事情,他的态度就无非是动摇,疑问,犹豫,常要把那些使他烦恼的问
题留给时间和宇宙背后的力量自去解决。的确,雷斯脱·甘是宗教,商业,
社会三种元素结合的自然产物,只因受到我们民族生活中所流行的自由空气
的影响,所以思想行动具有一种几乎不顾一切的自由。他已经三十六岁,而
且分明是个有力量有作为的健全人格,但本质上毕竟是一个动物的人,只不
过加上一层教育和环境的虚饰罢了。当他父亲的时代,几百万爱尔兰人有的
工作在铁路轨道上,有的开矿,有的掏沟,有的在新国土的无穷建造中担砖
运土,他也跟他们一样,强壮,多毛,机警而敏捷。
他十七岁的时候,因在学校里犯规,他的先生安布罗司教士要打他,他
就问道,“你明年要不要我来了?”
那教士吓得眼睛对他直视。“那是该你父亲管的,”他回答。
“我父亲吗,他是不会管的,”雷斯脱回说。“你如果把那条鞭子碰一
碰我,你就再也管不着我了。我没有犯过应该受罚的罪名,我从此再不挨你
的打。”
不幸这回的事情,单单说话是没有用的,经过了一场爱尔兰·美国式的
角斗方才解决,结果是折断了那条鞭子,而学校的纪律大遭损害,他就不得
不卷了铺盖回家了。回家之后,他正对着父亲的面,声明他从此以后再不进
学校。
“我情愿马上就做事情,”他解说道。“古典的教育对于我是没有用处
的。让我进事务所去,我想干些日子就可以干下去的。”
他父亲阿基巴德是个精明直爽的人,在商业上享有无瑕的名誉,他听见
儿子表示决心,倒也称许,就不再强迫他了。
“那末你就到事务所里来吧,”他说;“也许有你能做的事情。”
十八岁就投入商业生活的雷斯脱,做事情一径诚诚恳恳,父亲对他的信
任慢慢增高,现在他已成为父亲的私人代表。凡是跟人订契约,或是解决重
要的事情,或是由工厂派代表跟人办交涉,总都派到雷斯脱。父亲完全信任
他,又因他的外交手段好,办事能尽心竭力,他的信用始终不损坏。
“事业应该当做事业做,”是他顶喜欢说的一句格言,而他说出这几个
字眼的腔调,就是他的品性和人格的一种反映。
他具有一种经过熔化的力量,就譬如火焰一般,虽然他确实知道自己能
够控制它,却仍旧不时要让它爆发。这种冲动之一,就是酒的嗜好,这是他
以为完全能够支配的。他心里想,他喝得本来很少,而且都为应酬而喝,从
来不曾喝过分。还有一个弱点,就是他那好色的天性,但是他也以为自己能
够控制的。他虽然喜欢跟女人发生不正常的关系,却能决定危险点在什么地
方。他以为做男人的要是能把这套事情当做逢场作戏,那就不会招来多大的
烦恼。最后,他又自命为懂得正当的生活方法,以为正当的生活无非就是不
声不响的去适应社会的情境,只不过略略加了点自己的见解来判定个人行为
的是非罢了。不要无事讨烦恼,不作无谓的希求,不作无端的伤感,而是要
奋勉自强,保持自己的个性——这就是他的人生学说,他又认为这是很对
的,因而踌躇满志了。
关于珍妮,他原先接近她的目的是纯然自私自利的。可是现在,他已然
行使过他的男性特权,她也至少已经有些儿屈服,他就开始认识她不是个寻
常的女子,不是供暂时消遣的玩具了。
有些男子一生中,必定有一段期间要无意识地不很从理想的快乐的关系
上去看女性的青春和美,却要从自身所处的社会传统的关系上去看它。
这种人遇到有娶处女为妻的可能的时候,必定要自问道,“我如今要去
搂进怀中的人儿,明知不过是跟我自己一样容易变化的一件东西,将来她姿
色愈衰,我的担负必愈重,那末我难道就因此而不得不受社会律条的束缚,
因此而与社会缔结盟约,因此而签订克制情欲的保证书,而且让一个人终生
都来干预我的一切事情吗?”凡作这种想法的男子,总都不愿因一种法定的
关系而冒无穷的大险,所以认定无拘束的结合——即暂时的结伴——是有好
处的。他们想要攫得人生的快乐,却不愿付与代价。他们以为经过这样的享
乐之后再去成立那种比较确定的传统关系,方才可以无怨,方才没有根本调
整关系的必要。
雷斯脱·甘是已经过了青年恋爱期的了,这个他也晓得。青年期的天真
纯朴的理想是已经过去的了。他需要女性伴侣的安慰,但他不愿意因此而牺
牲个人自由的那种倾向却一天强似一天。如果他能满足自心和天性的需要,
而同时仍旧可以自由无拘束,那末他决不愿意自己加上社会的镣铐。当然,
他是要找相当的女人做对手的,如今在珍妮身上,他自信已经发见这个相当
的女人了。她是一切方面都能使他动情的;他从来不曾见过她这样的人。讲
到结婚,那是不但不可能,而且不必要。他只消叫一声“来”,她就非服从
不可;这就是她的定命。
雷斯脱平心静气的把事情想过一番。他闲步到她所居住的那条破烂的街
道,他看过她所托庇的那座卑陋的房屋。她的贫穷,她的■隘局促的环境,
感动了他的心。他不应该慷慨,公道而诚实地对待她吗?随即他记起了她的
出奇的美,他的心情也就改变了。不,他非弄她到手不可,只要是能够的话
——就在今天,愈快愈好。他怀着这样的心情,由劳利街回到联桥夫人家
里。
十八
这时候,珍妮心里正感到一种苦痛,就是一个人面临着一个异样而复杂
的问题的苦痛。她的孩子,她的父亲,她的兄弟,她的妹妹,一齐都起来跟
她对抗了。她刚才所做的是什么事情?她难道容她自己再陷入一种苦恼而猥
亵的关系吗?关于这个男子,她将怎样对家里人解释呢?他如果晓得她的历
史,他是一定不会娶她的。而且他那样身分和地位的人,也无论如何不会娶
她的。可是她就要在这里跟他谈判了。这叫她怎么办呢?她把这问题一直考
虑到晚上,起先是决定以逃为上策,可是深恨自己已经把住址告诉他了。后
来又决计要鼓起全身的勇气来拒绝他,要对他说明她决不能也不愿跟他发生
什么关系。这最后的解决法,当他不在面前的时候似乎是很容易的。她又想
到别处去找工作,使他不容易再来纠缠。那天晚上她在收拾东西预备回家的
时候,这一切的办法似乎都是容易不过的。
可是那个再也不肯放松她的人,对于这桩事情却也有他自己的一个结
论。他离开珍妮之后,已经把事情清楚而切实地想过一番了。他的决心就是
必须立刻就行动。她也许要告诉她的家里人,她也许要告诉联桥夫人,她也
许要离开这个城市。他想要再知道些她周围的情况,这只有一个方法,就是
跟她去谈。他非说服她来跟自己同居不可。他想她是会肯的。她已承认她是
喜欢他的了。他最初被她引诱的那种温存柔顺的性情,就已预言他不难弄她
到手,只要他愿意尝试的话。于是他无论如何要尝试一下,因为他确确实实
是非常想要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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