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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

_4 李碧华(现代)
  石彦生忍不住了,跃将出去,半劝半打,动武一番才把二人分开。
  三人均气喘咻咻。
  在满月的银辉下,血污狼藉。
  石彦生暴喝:
  "想不到我们也来自相残杀!"
  都怔住了。
  潦倒地泄气。
  难道这是自相残杀的年头?
  石彦生感慨万分:
  "我们都是军士,沙场战死,为国捐躯,才是大伙的光荣,现在?――"
  他颓然坐倒,攒着眉,皱纹刻在额上,一夜之间,成为烙印。
  "历史都不是真相。谁的力量大,谁的事迹就辉煌。"
  若是当日全无诱惑,相见无事,则紧随太子建成杀进玄武门,也许反面一举把李世民等干掉……
  奇怪,当这样设想的时候,他好像想通了一些,又说不上是什么道理。
  郭敦抹掉嘴角的血污,忽地又想提问了:
  "我……心中另有一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赵一虎气极,大喝:
  "妈的你问吧!你还怕那老和尚不成?"
  他鼓起勇气,生怕失言:
  "真的,如果兵变是我方策动――我的意思,谁赢了,谁便去斩草除根……"
  石彦生接着道:
  "如此一来,对方便是'叛党',而的责任,就归咱哥们了。"
  必有千个家破,万个人亡。
  当他们奉命去追杀"叛党"之际,一定也是理直气壮的。
  难道自己的主人不曾起过杀机吗?
  不过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而已。
  这洗涤沧海中的三颗小小栗粒,他们若非政治家手中的棋子,便是终于被消灭的证人。――他们永远都不是英雄豪杰,一场场权力斗争的游戏,欲避无从。
  那向往权力的,还没到手,将要到手,已经到手,想到手更多更牢,世情在变,他们的命运也随之而变,怎会有"自己"?
  谁真正伟大?
  三人静坐竹林,苦苦思索。
  长夜漫漫。已是八月,难怪秋意袭人。打个寒噤,不知因为风冷,还是人情之凉薄。
  快到天亮时,突然下了一场雨。
  随凉风吹过,雨就来了。不大,却细、密,如粉般扑到他们那光秃秃的头颅。如一只轻抚的大手。
  他们没动过分毫。
  有禅院的晨钟自远处传来。
  只觉得失是非一场空。一场愚弄,赔上一切。
  石彦生眯着眼,雨铺满他一头一脸。
  他站起来。
  两个曾经出生入死共同进退的部属,也如前站起来,追随着他。这位过去的大将军,向二人下令:
  "你们走吧。毁容、改名换姓,当个普通人去。"
  石彦生回头暴喝:
  "走吧!"
  他孑然一身,步入深山。
  山如谜。
第六章
21
  走了整整一天。
  归鸟背驮着夕阳回巢去。山林有奇异的和暖温柔。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巢穴。
  见一座素淡古朴的禅院,曰"彤云"。
  "彤云"不比"天宁",它不够辉煌庄严,只在山林清清静静安坐着。悬空建于两岩之间,就岩起室,飞梁穿过了石缝,上载危石,下临深渊,险奇如"横空出世"。
  石彦生之所以寻到这禅院,是为了一个人。
  他见到他时,银丝飘拂,却又红颜白发出尘。腰板不能挺直,要林间摘草药野花,动作麻利活泼,矍铄而顽皮。
  尾随这个老人,目送他进了彤云禅院。
  后来,石彦生跪在他座前。
  老人在坐禅入定,良久。石彦生等他醒来,不敢稍加惊动。
  直至他悠悠张开了眼睛。
  一见座前多了个陌生和尚。老人如顽童般惊诧的反应。
  "静一求方丈收容。"
  "哎唷――"他挥手,尖着嗓子,"我没有禅,你不要来上当。贫僧不过骗几顿素菜吃吃,觉得好吃,才吃上好几十年。"
  石彦生坚决地:
  "静一求方丈收容。"
  老人端详这人,他魁梧伟岸,身躯结实,分明是个武人,但方正的脸已经有了风霜和劳累的缕痕,眼神绝望。
  "唔,吃了好东西,也希望人家来尝尝,也罢。不过,不是说剃了头发就算和尚的。"老人瞧着石彦生,"你随时长回头发溜掉了,不要告诉我,免烦。哦。"
  "静一之志已总司令。"
  "好!我来问你:有没有借人东西、欠钱没还?"
  "没有。"
  "有没有答应过的事未做?"
  "没有。"
  "有没有父母、妻儿、好友?"
  "没有。"
  "呀哈!"老人怪笑一声,"我看你也真是除了出家,没什么好做了。"
  想想又问:
  "你为什么来?"
  "我已明白了是非。"
  老人大叫:
  "什么?'是非'你明白了?你说:为什么螃蟹见到人,会奇怪:'怎么这个怪物是直着走的?'"
  石彦生一听,怔住,抬头望定老方丈。
  "暧,你瞪着我没用。我也是不明是非的大骗子。你既来了,摸清楚我到底骗了你什么,这就是'顿悟'了。"
  石彦生一时之间,还不知他遇上的是什么人,什么禅机。完全没有规矩方圆,他在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静一是吧?――我头发长野了,你帮我剃剃、"
  "弟子不敢。"
  "什么敢不敢。少拘泥,来。"
  剃发是一项多么庄严、虔敬的仪式,不但设坛、鸣钟、焚香,而且有很多繁文缛节和礼法,岂是说干就干?
  但老方丈十渡,他已经一百一十一岁了,笑嘻嘻地哈哈:"来!"
  石彦生并不是一个熟练的和尚。
  他一下一下的,把银白色的发丝削去,一时不小心,弄存两三道口子。
  当他后来用草药敷上十渡老方丈的头上,血止了,他竟若无其事地道:
  "手艺不错!你瞧,这半边头种了草,得,另外半边留给我种花吧!"
  小节完全不拘。
  石彦生也失笑了。方丈问:
  "你吃过饭没有?"
  "没。"
  "吃饭吧。"
  "吃完饭呢?"
  "那就大便吧。"
  ――他是不是说了些什么道理,而自己未开悟,一时领略不到呢?
  石彦生自错综复杂的一宗宗血案抽身出来,放下万缘,摆脱是非。是什么可令他消除迷惘,"顿悟"起来?
  他的生命才刚开始呢。
  "你怎么啦?"
  "――"
  "东西自己吃,屎尿自己拉。我帮不到你。"他道,"还有,你是'静一'吧?"
  十渡和尚转向就走了。
  石彦生站在那儿,想了半天。
  从此,他是静一了。
22
  禅院的芭坑很简陋,分了三个小间。
  十渡、静一,还有另一位和尚,微光。
  微光四十许。静一发觉他不作声,常躲人。心中时有疑虑未得开悟,眉头紧锁不已。
  三人各自如厕。
  老方太一壁努力大便,一壁沉吟:
  "――唔,这'顿悟'嘛,很简单。――你大便急了,找不到茅坑,憋得一身汗,肚子又痛。――找到了,一蹲,'咚咚咚'几下子。啊!好畅快!"
  他完事了,整衣而出。
  静一也完事了。
  "呀――"
  忽然传来一声尖叫。
  原来是微光:
  "我悟了我悟了!"
  老方丈顽皮地,好整以暇地问:
  "悟了什么?"
  "'佛'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
  "继续吧。"他鼓励道。
  微光兴奋了:
  "用这破竹片把挡路的干屎都揩掉,去除了污秽,道路就清净了,来往不受阻碍,直通净土。"
  老方丈赞叹:
  "呀,充满美好的想象!"
  "佛为了救援众生,必须混入俗界,――越臭的地方,越脏的地方,越有用。"
  微光想通了,也忘了自己有没有便意,当他出来时,一脸光辉,忙与十渡老方丈深深一揖。
  二人心灵互通地,旁若无人。
  方丈向静一微微一笑:
  "俗?"
  他补充:
  "当然,如果像'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那样,会好听点。"
  然后他向静一及微光二人吩咐:
  "静一不明,不用工作。微光明白,工作更多。你去打几桶井水,把茅坑洗净,把四周的污水清除。"
  微光望污水沟:
  "有虫子。不怕伤虫杀生?"
  "喝!"方丈生气了,"目的是清洁,便是清洁,不为伤虫!你明白了吗?你还是不明白!"
  静一见微光又陷入苦恼中了。
  ――真是一条漫漫长路。
  这夜有风。
  天上见不着星星,漆黑而空洞。风指着必然会憔悴的树叶,像一双预言的手。
  在暗夜里,一盏青灯透过窗格子照射着,远看如模糊的一朵白莲,近看却是几乎有像老方丈年岁古旧的一座禅房。
  十渡领着静一在坐禅静修。
  他教他以右脚压左腿,再以左脚压右腿,是谓"降魔坐"。
  "不过,"他道:"只要坐得舒服也就是了。参禅不在乎腿。"
  方丈闭目。
  静一不解:
  "我们不念阿弥陀佛的么?"
  他记得在天宁寺所受一丝不苟的戒律和规矩,只觉这处随意而优悠。
  "心中有佛就够了,不必大喊大叫。"
  是么?
  静一半信半疑。
  方丈道:
  "佛教有八万四千法门,各宗各派,走着去、人抬着去、骑马去、坐车去……,目的地都一样嘛。"
  蚊子飞过,在寂静中,嗡嗡声音响在耳畔。方丈用拂尘,轻轻一拂,脱俗祥和。
  "你目的是什么?"静一问。
  "我念佛,唯一目的是'不想做人'了。"
  "坐禅就可成佛吗?"静一又问。
  方丈不答。
  这一百一十一岁的老人,已是平静入定,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蚊子又来了。
  静一已把眼睛阖上。完全忘记了它。
  他掌心向上,两掌相叠,左上右下。两个大拇指相拄,正身端坐,耳与肩对,眼与鼻对,鼻与脐对,舌尖放在上颚唇齿处,双目微闭……
  心中试着摒除杂念,静定思维。
  蚊子已经骚扰不了他了。
  他观想莲花清净,直到虚冥,眉心空无一物。从未试过,如找到通道。
  身体有股气,微微在运行流动。渐渐,个人冉退,他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世有六道轮回:地狱、饿鬼、畜牧、修罗、人、天。
  什么才是"不想做人"?
  为什么?
  ……
  日子无声地过去。
  天气有点清寒。
  静一受彤云神院"三坛传戒"。
  老方丈为他烧上香疤。
  香烟袅袅上升,方丈先在静一头顶上印上小黑圈,然后以蜡粘了香,一一燃点,九个。
  渐烧至尽头,香熄火灭,留下九个白色的戒疤。
  以后,这处也不再长出头发,疤痕鲜明夺目。
  静一虔诚地承受着皮肉之苦。
  "你愿意将身体如香烛般燃烧奉佛吗?"
  "弟子愿意。"
  "留下戒疤乃是烙印。"
  "弟子明白。"
  "世间五欲,是色、声、香、味、触,诳惑凡夫,不得亲近。"
  "弟子遵从。"
  "好了,好了,仪式是这样,回答得再响亮,也不如静静地做出来。你瞧我这老和尚,一个香疤都没有呢,不是烫得越多越好的。"
  静一望定十渡。
23
  李世民是在八月九日于显德殿登极即位的。
  江山属于他了,看来格外秀丽如画。
  太极宫也属于他了。它气势磅礴,虎踞龙盘之姿。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玄武殿……――"玄武",这二字是他胜利的标记。
  李世民,二任帝,"太宗",是年方三十。
  簇拥在身边的,都是谋略和才干过人的功臣,他表现得很尊重善任,且大赦天下。关内及蒲州、芮州、虞州、泰州、陕州、鼎州等六州,免除二年田赋及捐税;其他各州则免除差役一年。宫女,幽闭堪怜,他又释放出宫。……
  ――但,他晚上还是睡不好。
  霍达于某天夜晚,为他展示画像,以示忠心。
  李世民自寝宫出,脸容非常憔悴,双目无神,打着呵欠。他端视画像:
  "这二位大将军果然画得十分神武!"
  霍达深藏不语。
  自太宗皇帝阴谋弑兄杀弟,又从父王手中夺得帝位后,心中不安,常有余悸,梦中听见凄厉的鬼叫声,都在呼冤寻仇:
  "还我头来!还我头来!"
  他迷迷糊糊,总见看不清的人影,向他拉满了弓,箭在弦上,然后直射他心房,自己的血,是腥甜而微温的,血流不止,一直浸湿了整副戎装,他惨遭没顶。……
  几回自梦中惊醒,残片犹在眼底翻动,那血的腥甜,历久未散。
  "鬼!鬼!"
  他挣扎着爬起来,一身冷汗。
  于是再也不敢入睡。
  大将秦叔宝、尉迟恭,听得宫中闹鬼,二人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自告奋勇,全身披挂,手执兵器,待卫寝宫门外,直至天亮。
  霍达道:
  "得知陛下因二位功臣值夜宫门之外,再也听不到怪声,可安心稳睡,特命画工画将下来,可张贴以供驱鬼。"
  "好主意。"李世民道:"快贴上。"
  威严一如门神。
  他颔首一笑。
  忽又念得:
  "霍达,'漏网之鱼'还没找着么?"
  "告密领赏的有,部属追杀不力,我曾吩咐他们多加注意,宁枉毋纵。"
  李世民语重深长:
  "天下得来不易,恩威并施正是开始。"
  "臣明白。"
  "听说,在寺院里逃出去的?"
  ――原来他知之甚详,霍达一愕,不敢怠慢:
  "是。惟全国佛教大盛,叛党托庇寺院,官兵难以一一撤回擅闯。"
  "是吗?在我地土上,搜不出一个人来?"他微笑了:"武德年间,太上皇不是下诏淘汰僧道么?再者,时移世易――不必拘泥,要闯就闯。"
  改变历史,把痕迹用力抹掉,他已命史官在编制年表纪事时,好好地写。应写的才写。
  李世民闭目养神:
  "除石彦生外,朕当大赦其他叛党。――他知道太多了!"
  霍达心头一凛。
  瞬即恢复平静,非常忠心地朗声而应:"是!"
  "朕着你办妥此事,在你能力范围以外么?"
  "不。请给臣多一点时间。"
  李世民把双目张开一条缝:
  "我给你时间,也给你一个助手!"
  "谁?"
  他一招手。
  重重的帏幕,走出一个绰约身影。
  霍达一见此人,目瞪口呆。
24
  有一种有趣的树,唤"同根生"。
  即是一侏树根上,长出两棵不同种的树来。
  在彤云禅院后,莲花池的右边,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榉,一株青桐。
  大太阳下,经书都整齐地给铺满在地上照晒。一片蓝白黑的祥和色泽。
  初冬的日头很暖。
  静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经书自藏经阁上捧下来。琉璃瓦映着阳光,发出五彩,阁楼单檐翘角,似微笑。
  经书很老了。有的是竹册,有的是木册,也有微黄的纸,善本。静静诉说一些深奥但又显浅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静一把厚衣脱了,搁在莲花池畔。
  真是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一个小沙弥步至。
  "静一,方丈着你到大殿去。"
  他回过头来。
  两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时间过去了,忘记了有时间。要知风的动态,看灯火摇闪就感觉出来了。
  他连做梦都没有痕迹。不拘束于领悟,于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间一阵风过。
  经书被吹得窸窣作响。泼剌泼剌地,发出高低声韵。
  看上去,像屋瓦。
  书覆盖了什么?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们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个世界似的。
  静一让几本书翻了身,把掀折的书页扫平。
  过小亭,是一条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只白粉蝶在阳光下活泼地飞舞。翅膀上有黄和黑色的图案。朝生暮死,却是那么有劲。这就是生命。
  视线沿着小路望向大殿。
  幽朴的庭园,矮树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静一一路走来。
  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语。
  女人穿宽袖青色斜纹长裙,裙裾迤逦在地。披纱罗画帛,盘绕两臂间。
  素服的贵妇,单刀半翻髻,高竖发顶,云朵状,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静一走近,只见女人在默默流泪。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个婢女侍候在旁。
  当静一步入大雄宝殿时,方丈招呼:
  "静一,见过这位施主:青绶夫人。"
  女客抬头。
  静一一见,身子剧烈地震动。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锥子刺中。
  不可能!
  青绶夫人起来,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艳,只向静一颔首为礼。
  这分明是红萼!
  ――但又不是。
  她不认识他。
  静一耳朵有点热。他心里辗转缠绵,窘得无地自容。像一个小偷,偷了不该偷的东西。他一定是失态了。
  马上勉定心神,把脸挂下来,给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迹罕至,香客来往,众生一貌,他又何必诸多联念猜疑呢。静一嘲笑自己一时失措。他又回复淡漠的礼貌了。
  延请青绶夫人至茶室。
  小沙弥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
  "请用茶。"
  青绶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庄一笑:
  "好香。"
  "施主欲为亡夫在此举行'荼毗'仪式么?"
  她呷了一口茶汤,徐徐而道:
  "是。先夫在泾阳,为皇上大破东突厥而建功,可惜战死沙场。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虽然杀人,亦是为了国家。"
  说明瞥向静一,不动声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转向老方丈:
  "新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登极,将改元贞观了。师傅都晓得吧?"
  "唷这个,"方丈答:"皇帝常换,贫僧来不及晓得啰。"
  青绶夫人继续把尘世的消息带来,尽皆佳讯:
  "天下大赦,田赋和捐税都免掉,幽闭的宫女也释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先夫为好皇帝而阵亡,也是值得的。是吗师傅?"
  静一合十:
  "好皇帝乃千秋以后史册所定,出家人不问尘俗事。"
  她浅笑,只管闲聊。
  "这位师傅健硕,倒不像出家已久。"
  "种地的。身手比较粗壮。"
  "贵姓?"
  "俗姓张,唤'九斤'。名儿很俗。"
  青绶夫人保持骄矜,漫不经心:
  "精壮之年便,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与他闲话人生似的。
  静一道:
  "阿弥陀佛,务农者贫,深明天命不可违,事既如此,顺其自然而已。"
  青绶夫人忽地一恸,把茶碗顿放几上,茶溅出,一小摊淡青的眼泪。她泫然:
  "唉,师傅没经过生离死别,当然不会明白。"
  她轻轻地,又再叹一口气。
  静一不知是否没听进耳中,没放在心上。他望着那洒了的茶汤,木然。他竟因掩饰什么而在"妄语"了?
第七章
25
  这一日天低去垂,风大。人在风中说话,声音迷迷糊糊的。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放在铁盒子内,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内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
  "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情绪波动,突然发难: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
  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迷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
  "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
  "师傅,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内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
  毫针、三棱针、梅花针。还有火罐、盘子、镊子等。
  烛烧得很红。
  青绶夫人伏在床上,衣领往下拉开,颈背赤裸着。在烛光下,几乎见到白色的茸毛在闪动。
  "人的精神气,不外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不同的变化。人强,七情便可节制,一旦衰弱,便起波动。医书上叫做'邪气',我们呢,就叫'心魔'"。
  他瞥了静一一眼,吩咐:
  "把毫针给我拿来。"又道,"按着她两肩吧。"
  他把针在火中转动一下,然后像握毛笔一样,往青绶夫人颈后发际的天柱穴扎下,深三分。直、稳、快。一点也不像是一百多岁的手。
  他又再瞥了静一一眼。
  有意试炼他的定力般:
  "她动了,你好生看顾。"
  静一的手,自她肌肤往后一退。
  她缓缓地呈了一口气。
  张目,惺松而迷茫。
  回过头来,见到静一:
  "师傅,我失礼了。"
  "不要紧,治好了,睡一宵,明儿回家休养也罢。不必久留于此。"
  青绶夫人眼神游离,心灰意冷:
  "治好了,我也无家可归,无人可恋。"
  静一不语。
  老方丈只饶有深意地向她一笑:
  "回家去!你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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