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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

_5 李碧华(现代)
  她起来施礼道谢。
  门外侍候着的婢女们马上搀扶着离去。
26
  蜡烛依旧燃点着,烛光摇晃中,佛像都若显若隐,影子投在四壁,像向人说话。
  "可是――你心里有事。"
  老方丈向静一道:
  "倒像是一样的病。来,我也给你扎一针。"
  "不要了。"
  "要!"顽固的老人。不依他。
  静一打坐,闭目。针在他戏耍后发际扎下去时,有点酸麻,疼。他隐忍,不想老方丈识破了什么。只听老人问:
  "她是谁?"
  "像一个人而已。"
  方丈抢白:
  "当然像一个人,难道像一条狗?"
  大力一扎,针深入五分。静一几自座中弹跳而起。
  "就是要你疼!真没用。因爱才恐惧,因恐惧才有心魔。这也是一种考验:所见皆为故人,所念皆为故人,如影随形,所以才'像'。忘记了这个人,没有这个人,'像'什么呢?"
  "弟子一定努力驱赶心魔,让去者自去。"
  "遇父弑父,遇佛弑佛。谁说容易?"
  "我一定把万缘放下。"
  "你力气够吗?"
  "什么?"静一问:"'放下'也需要力气?"
  "以你一身好功夫,也许不是难题。"
  静一知道方丈已看透他来历。
  门外忽有异声,他警觉:
  "谁?"
  外面寂然。
  静一止住老方丈,他挺身而起,走到门外,一推――
  月色下,有个匍匐在地的影子。
  他一看,愕然。
  俯首长跪一如一摊止水的,是青绶夫人。
  她好像待了很久。
  "小女子参透因缘,看破红尘,只望红鱼青磬度此残生。"
  她抬眼,一点内容也没有:
  "求老方丈为我剃度。"
  十渡方丈望定她。
  只有凄切的虫鸣,在静夜中,唱着最后一阕清歌。
  她转向静一哀恳:
  "这位师傅代我说项吧。否则,惟有一死明志!"
  她要打动他:
  "心中没有慈悲吗?"
  静一合十:
  "阿弥陀佛!"
  终于,在初二那天受戒。
  戒场露天。
  青绶夫人长跪在地,双手合十。艳光收敛了。
  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长发灰衣的女人。
  老方丈道:
  "比丘尼具足戒有三百四十八条,能持否?"
  她平静地答:
  "弟子能持。"
  "尽形寿,永不犯戒?"
  "尽形寿,永不犯戒。"
  "一切形式不过是形式,最重要乃心坚志决。"
  "弟子知道。"
  方丈眯(目妻)着眼看青绶夫人:
  "若你心中犯了戒,便只有自己知道。"
  他向静一:
  "有前因,必有后果,静一,你去吧。"
  "我?"
  "去!非要你去不可!"
  她凤目秀长,澄净无波。
  静一先把长发剪去。委了一地。都似破碎黑缎。往事不记。
  再持戒刀,从下周旋而上。连短发亦一绺一绺剃下了。――一如他当初受戒情景。
  在场的僧众念着偈语。
  多么熟悉,而且,他的手指也熟练了。
  集中精神,如精雕细琢,如把万缘放下,一丝不留。
  两者皆淡然。
  她始终没看过他一眼。
  不知何时,静一的手指头破了。血隐没于黑发中,他懵然不觉。
  转瞬,四大皆空。
  现实中的八热地狱,是否变作清凉国土的七宝莲池?来自无始无明的人间之苦,从此成为"无"?
  青绶夫人消失了。
  她法号慧青。
27
  尼姑无情无欲地下跪禀告:
  "慧青为先人'水陆道场'七日夜诵经设斋,礼佛拜忏,追荐亡灵,并超度水陆一切鬼魂,普及六道四生,望早登极乐。善哉善哉。"
  "水陆道场"的内坛,布置了香花供养,十位圣贤,十位神灵。供桌罗列灯烛果品供物。
  盛大的法会为期七日。
  慧青与其他十二僧尼,搭绣衣、靼(革及)红鞋,在她亡夫灵前默诵:
  "诸修罗中,好行瞋恚,斗战不已,一切众生,当愿息诤,兴慈,早蒙解脱。诸饿鬼中,饥渴迫切,历劫受苦,一切众生,当愿渴恼蠲除,早蒙解脱。……"
  僧尼各司其职。
  只为众生得解脱。
  内坛上一盏硕大的长明灯,映照着两侧的"水陆画像"。
  如微波颤动的喃喃音调,夹杂慈悲而神秘的招引。一起一落。
  香烟在半空织成一张白网。
  直至夜晚。
  最后的项目是"放焰口"。
  六道轮回中,饿鬼极众。他们或枉死,或自杀,或作孽太多,或偿前生果报……,在此晚,见到法会高悬宝幡,九盏莲花灯,便都来了。他们之中,口中常吐猛焰,炽然无绝,而且腹大如山,却咽如针孔,虽遇饮食,苦不能受。
  "放焰口"是施食。希化戾气为祥和。
  天转为灰青时,风开始大了。
  阵阵寒意袭人。
  佛灯如昼,亦在风中摇闪。
  十渡方丈在外坛主持。
  取净器,盛净水,准备了饭粒、水果、豆腐、豆芽、素菜……衣纸折妥,金银叠放。慧青把先人附荐包点好,在方丈说法时,把食物撒在地,以作布施。
  高大的纸船,用以盛载衣、物。就火攻衣,红焰一下冲天,舌变青蓝。
  火势照在人面,气氛诡羿。
  夜色渐浓,风不知来自何方了。
  也许各方的孤魂野鬼都知道了。
  念咒声中,有青磬红鱼呢喃相伴。
  静一闭目诵念:
  "现今施放焰口,祈能免饥冻之苦,福寿增长。"
  缓缓张目一看。
  缥缥缈缈,影影绰绰。……
  来了。
  饿。
  有身体枯瘦的,有头发蓬乱的,有目光迷惘的,有爪牙长利的,有满脸悲戚的,有步履迟钝的,有急迫抢食的……
  都是苦。
  阿弥陀佛。
  静一蓦地见到他娘!
  是娘!
  阴阳相隔。
  她脖子上有刀痕。祥和地浅笑。静一与她对望,双方不作一言。
  心念一紧,悲怆不已。
  娘也饥也冻。她瘦小、无助。
  咫尺已天涯。
  因人鬼殊途,一切模糊。但静一开始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某一天。
  石彦生还是个抱在怀中的婴儿。
  他童稚而奇异地牙牙学语:
  "……娘……娘……"
  "呀?彦生会喊'娘'了!会说话了!"
  娘狂喜。
  如同天下的母亲一样,只要孩子喊她一声,极欢泫然。
  母与子。
  在母胎中,如草上珠,掌中血。五胞六精,骨节毛孔,一天一天地凝成。十月来,他吸取母胎精华来长大。着地时得破腹损骨,令她疼如千万搅万刃攒,血流如注,如屠宰一般地生产,死生一线间。
  ――如何报恩?
  母与子虽近却远,终于,他没能好好侍奉娘。她还为他一死。
  心一酸,见娘神情忽转木然,她是一只鬼了。
  影子冉退。再无觅处。
  静一心神不定。
  一下子,出现在衣食前的饿鬼都回过头来,是建成和元吉的后人,是石彦生的部属,是无辜被杀的军士、老百姓……,一身血污。
  最后一个。回过头来。
28
  缓慢而诱惑,衣裾披搭飘扬,在舞中,如飞天,两颊眉间贴花钿,她放任而深情地笑了,全抛一片心。
  一闪而过。
  是红萼。那一个最后的晚上。
  静一目瞪口呆,他追上去。
  不是他追上去,而是那啮人心肺的感觉回来了。蜿蜿蜒蜒的一条小蛇,慢慢爬过来,爬上他的脚,爬上他的腿。
  他的腿动也不敢动。心恋恋不舍。
  这一大段日子的修行,被它湿软的身体爬乱了。
  静一想:这是幻觉!
  静一告诉自己:不,明明是真的。
  静一道:那么你自己就是幻觉。
  红萼的心中涌出血海。
  她道:
  "我……冷……"
  一切瞬即消逝无踪。
  ――静一头顶的长明灯一闪,无声灭掉。
  原来法事结束了。
  他已经在内坛收拾。
  他的身心没动过。他一直在这儿吗?连自己也迷糊了。从没如此软弱过。
  静一忙攀上去重燃长明灯。
  灯亮的一霎,他见到人影。
  俯视,是青绶夫人――不,慧青。已剃度的光秃的头颅,被摇闪的火光映照明亮。
  静一下梯,着地。
  还是慧青打开话题:
  "我见到先人的亡灵了。"
  静一不虞有他:
  "我也见到娘。:
  "哦,病故的吧?"
  他一时迷情入世,极其伤感:
  "受过一刀之劫苦。阿弥陀佛。"
  慧青没作任何反应。她只心中有数地望定静一,在他一语之后。
  当其他和尚和小沙弥进进出出地搬抬杂物,静一孤寂地在大殿中,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他一直是个好和尚,他的心池如琉璃平滑。
  伤感和颓丧突袭而来,人从没如此软弱过。――原来他也经过生离死别。谁说爱恨不可怕?
  慧青已不知何时悄然退去。
  一个十四岁的小沙弥望着宝幡:
  "宝幡在动呢。"
  另一个,十五岁,道:
  "是风在动。"
  静一强撑着。急欲回到禅房。
  "喝!风没有动,宝幡也没有动,那是你俩的心在动。"
  小沙弥面露敬佩神色,恍然大悟。
第八章
29
  他在禅房先点燃上妙好香一支。
  环绕着彤云禅院的翠竹如墨,大地已抖开一道黑纱,夜色极苍茫。星斗阵列,迎客的松树早已倦眠。
  静一马上盘膝打坐,一如过往那苦行忏悟的日子。他曾经努力于无忧无悔无爱无恨,他亦曾身心轻利,得好瑞梦。
  但今晚……
  一阵幽风。
  和尚无故心念一动。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是秋天寒意么?
  他一运丹田内火,继续默念"心经"。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寒意退了。
  香气随袭。
  有一双秀长的凤目在窥伺。
  安定心念。佛无魔不成。
  静一的身体在静中略晃动。那气,有点乱,叫他的头轻摇。如应如拒。若即若离。或瞋或痴。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
  人极软弱之际,便遭乘虚而入。
  不。
  "师傅!"
  红纱巾在他脸上轻拂而过。
  红纱巾!
  坐禅中的和尚分明感应了。红。
  一张眼,她就在了。是她!
  "我冷。"
  红萼衣丝罗襦裙,雪肤红唇。
  静一无情地又闭目静修。他知道,一旦妄心流转,不在话下在魔外道,驱之不去。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一只轻软玉手,抚摸他手、臂、肩。还有……
  "欲"是汝初军。忽警觉。
  抚摸至他头颅了。舒适写意,静一吁一口气。
  魔随人自心所生。他奋力一摇首。
  "此处又没旁人。"女子道,"我只想取暖。"
  他狠着心不答应。
  女子迳自接近。笑:
  "我来了?"
  蠕动一下。再近一点,化作蒲团。
  "石彦生,可怜我是为你而死的!"
  静一震撼了。
  蒲团又蠕动,他无法安坐。蒲团一如柔软肉体,他渴想已久。有一只手,伸入袈裟。我冷。
  和尚坚持闭目不动。
  女子又向他耳畔嘘气,自孔道入,直透五内,如一匹快马急驰,毫无秩序。静一挣扎,心乱如麻。
  ――玉手忽地一抓。
  她抓住他下体不肯放。
  如遭雷殛。赶忙拚尽力气,欲一弹而起。面红耳赤,表情复杂。不不不。
  蒲团不知廉耻地包裹住静一。
  女子妖艳睨他一眼。捺住不准动。
  "师傅何需怕我?"
  她肉体温暖芳香,如一床好被。
  他只觉受用,身下蠢蠢欲动。陡地胀大,要觅去处。
  夜更深。
  大地昏黑如墨怒泼,不可收拾。众皆失明,因而大胆。
  黑暗中只见红萼的双眸晶亮,泛水光。
  墨云层叠漫卷。
  "我不过想令舒服吧。"
  暖意融融。像有人开始给他掏耳朵。
  一阵酥软。里头千军万马在闹腾,企图自耳洞中飞奔而出。只等候一声号令。
  静一思绪飘漾。
  万灯摇闪。
  在灯火中,又见一风韵不同之倩影。红萼冉退,青绶夫人渐现。
  他迷惑了。
  都是顺遂心意的可爱色相。是一个人,抑或两个?
  "师傅经过生离死别吗?"
  青绶夫人一滴眼泪,缓缓淌下,在衣襟悄悄晕化。
  静一流汗。
  她用舌头舐他的汗。一滴,一滴。如血。
  蛇的舌头。
  女子的舌头。
  青绶夫人忽由冷傲转化成淫荡的笑靥,判若两人。头发剃落,艳尼向他乜斜着眼。用小簪子挑胭脂点在唇上。雪白的脸上一点红。
  尼姑身体骑在静一之上。
  他体内兴无穷挣扎,不假思索地挺进去,然后扯动。如汹涌大河,怒气冲天向前奔流,没有指望,充满仇恨。云山海月都震荡。
  尼姑上半身向后仰。迎合着他。不知谁驾驭着谁。
  静一蓦地强壮而饥渴。先喝了再说。先喝了再说。他身体在她身体里头攻击。有杀意。
  腰间胯下的火舌乱窜乱舐,火往上烧。舔着天空。浓烟升腾。手足无措。他看火,一股一股一股,不断地摧枯拉朽,旁若无人。贪婪而卑鄙。他见到女子半张着眼睛……
  竟身在彤云禅院中,大雄宝殿顶。
  ――殿顶!
  诸天神佛天兵天将都在看他幽会。她缠住他不放。
  静一呻吟。用劲。快乐得很凄苦。色彩光怪陆离。他用劲。
  "哎――哎――"女子在喘息,挑逗,"你不要走!"
  她缠住他不放:"……就……在里面吧!"
  理智要走,肉体恋栈不肯去。
  静一被扯成两半。爆炸的紫烟红尘升至高空。他凄厉地大喊:
  "呀!――"
  他迸射在她里面。
  他输了!
  他输了!
  他用尽力气,睁大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气,向天暴喝:
  "为什么试验我?"
  般若波罗蜜多……
  灵修已倾注东流,泼水难收。前功尽废。
  所有幻觉一下子消失了。
  静一在禅房中颓然跌坐。一片吹落的枯叶。蒲团一如往昔,微承失重的迷惘的和尚。她不在她不在。蒲团仍无温热。
  夜未过去。远处传来更鼓声。若无其事,斗室空洞,心如止水。
  大地又重归默然。
  或许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只一回心魔,于沉寂中蹦蹦一跳。是屋梁上偶滴之凄冷,未曾发生,已经成回忆,又终究化作无有。修行也无所谓胜负。
  他摇了摇头,稳住了神,把心情收拾妥当。啊不过如此。他安慰自己。天快亮了吧?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汗湿了袈裟。
  他微笑了。
  "托――托――"
  这是叩门的声音么?
  是谁?"托――托――"
  静一平和地,把门开了。
30
  是个小沙弥。
  静一不以为然,才往回走。
  小沙弥的身后,赫然是慧青。
  她垂眼,睫毛的影儿,如工笔画在脸上。灰衣的尼姑不语。
  她见门开了。把小沙弥轻扶,推过一旁,跨门而入。她用他来相挡。
  小沙弥软倒在地上,有血滴。
  静一完全不发觉。
  待得门关上。门旁躺了一个死人,庭院也躺了一个死人。
  而门已关上,来了一个奇怪的访客。
  此时静一才知竟是她,大吃一惊――是幻觉,抑或真实?分不清。
  他有点失措。
  分了神。难道这才是开端?
  慧青不动声色:
  "小沙弥带我来借杯茶。"
  静一疑惑地,心再起暗涌。
  慧青靠近。在他耳畔细语:
  "外面风大,好冷。我要一杯很热很热的茶。"
  她缠住他。
  她的嘴唇迎上去。
  静一难以推拒。绮念中的女人,红萼加上青绶夫人,二者合一,活生生在他眼前,她是一个比丘尼!
  二人纠缠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他没有防备。
  ――只见她眼中火光一闪,有种的奇幻的欲望。
  他呼吸有点急速。
  蓦地,她的清秀转为杀气,脸变了。不知何时,抽出一把剑,剑锋一翻,自肘底出,如拨云见月,直取静一。
  他惊起,见剑锋逼近,眼前一花,但仍就势闪身倒退,却把禅房的摆设都推跌了。他喊问:
  "你是谁?"
  一跤跌坐蒲团上。
  慧青目光凶狠,冷然进逼:
  "奉密令,取叛党石彦生首级面圣!"
  她冷笑。无情地:
  "一等杀手的骄傲,是不枉不纵,命中目标。"
  他瞒不过,也逃不过了。
  李世民的人终于把他揪出来。在他最不设防的一刻,杀之灭口。空有一身好功夫,但他却死在女人手中。
  静一只感到剑气直冲,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
  静一身后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马先下沉,拔地一起,翻剑高提,从上往下斩。慧青仓促一挡。但他的剑发出刺目的蓝色光芒。
  那人怒吼一声,为截对手神志,攻其未备,回剑一劈,其势如虹,先伤之,再前吐,刺中心房,三招已了。
  凌厉无比。
  他比慧青更冷,更狠,更无情。
  她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倒身血泊中,带着莫名其妙的疑团,僵在美丽的脸上。
  都是意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在黄雀之后呢?真人不露相。
  ――静一诧见此高人,他就是十渡老方丈!
  "阿弥陀佛!"老人平静。
  一阵闷雷忽响,雨猛然而下。发出轰烈的噪音。
  静一像被掐了头的苍蝇,乱了阵。风急雨密中,他冲出去,在庭院中,挥动着剑来发泄,石裂竹断,雨水斩不断。
  他耗尽力气,声音嘶哑:
  "累你开了杀戒!累你开了杀戒!"
  风雨中回落着他的歉疚。
  累你开了杀戒!……
  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脸,连皱纹折合深处也洗得干干净净,如同新人。
  他合什,慈悲地:
  "杀一个,救无数众生,贫僧为她减轻罪孽吧。咦,若毫无好处的事我又怎会干?"
  又回复他的豁达了。
  "因破戒,来生还得'做人',唉,功亏一篑!"喃喃自语,一壁摇首叹息,"――次次都这样。"
31
  "不好意思,我一直没提。在百年之前,十一岁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为徒,教以'非脉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于深山观禽兽练武功,一天见'母狮摔子':它产子后三天,基于天性,把小狮由悬崖往深谷丢下去,试验其能力。万一小狮摔死,表示天生软弱不济,将来亦难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资格达到万兽之王的理想。但这只是第一步,日后它捕食、成长、歼敌、服众、扶弱……,好戏在后头呢!"
  方丈道:
  "静一,死过一次的人,再也没有可失掉的东西了吧?"
  静一在藏经阁,与方丈相对而坐。
  他俩都被经卷包围着。丰富的宝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装,卷轴方册,还有工笔手写,不管是竹是木是纸,都整齐排列于宽大明净的阁楼中。
  灯火已昏黄。静一经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静。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发生吗?
  只要一定发生的事,它就会来。但,不管如何发生,都会过去。
  他问:
  "师傅都看过这些经书吗?"
  老人若无其事:
  "岁数那么大,自然看过,才两遍而已。"
  静一环视浩瀚得吓人的经书,露出钦佩的诧异神色。
  "两遍'而已'?"
  "记得吗?有两句话:'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没有人,也没有书。"
  "哦?这些隽语,必是某书所载。"
  十渡微笑了:
  "释迦未定出经典,世间未流传佛书。真理已在天地间运行了。何必立文字?因为,最好的书用生命血肉写成。"
  静一抬头,层叠如障,高不可攀。
  册籍与册籍之间,不容一发。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书变色了。
  书濡湿了。
  隐隐然,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汇成流。
  血。
  缓流而下,浸透了书橱。书橱以朱红髹漆,此刻颜色更深。一直迤逦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盘着的双膝。
  让它来吧。
  静一视若无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难,"十渡已经衰老,他的声音低沉,微弱,"中国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个,是'杀'字。你要顿悟,不也得把'旧我'杀死吗?"
  静一默然。
  他没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声。静一惊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听到花开的声音,嗅到奇香,远处传来乐音。――从没试过那么好听,同婴儿的笑声一般好听。"
  他收敛了老态,纯真温柔如婴儿,最初与最后的光辉。
  "静一来接我衣钵!"
  老人只是这样说:
  "山无需入,世无需避。'净土何须扫,空门不用关'。"
  静一连忙长跪,五体投地:
  "弟子遵从!"
  良久,抬起头来。
  只见方丈倦极而眠。
  静一不敢惊扰。
  良久。
  十渡圆寂了。
  人生足音,轮回百世,最初它杂沓不安,响之不竭,人只得继续走,找不着尽头。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终静寂无声。
  生命,被吸进空气中。
  一线天光,探身进藏经阁。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结束,便永不重来。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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