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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

李碧华(现代)
诱僧
作者:李碧华
目 录
第一章 第二章 第三章
第四章 第五章 第六章
第七章 第八章 第九章
第一章
1
  他使的是"夸父追日"。
  剑虽为双刃短兵,却是百刃之君。过柔则卷,过刚则折。能拥有一把好剑,等于得到另外一只手。自黄帝采首山之铜以铸剑后,一直以来,它都是兵器中之上品。武官侠客,山野沙场,稀世名剑总是伴随它的主人,忠心不变。
  剑从不辜负人。
  石彦生的佩剑由他的父亲传下来。
  在前朝,隋大业十二年,炀帝南游江都。他骄奢淫逸,民心思变,太原留守李渊,派长子李建成指挥左路三军,次子李世民指挥右路三军,沿汾水。渭水进兵。人强马壮,次年十一月,打下长安,建立唐朝,改元武德。
  石玮于此役阵亡。
  他的宝剑,由儿子石彦生继承。九年来,已成为东宫太子李建成极其倚重之一员虎将。
  今日,长安城南的郊野,正举行祭天。
  仪式盛大而隆重。
  李渊安于王座。
  他的儿子与部署均列席。建成资质平平,因居为长,封为太子;次子世民,才识过人,雄心勃勃,虽不服气,也只能眼巴巴地尊兄为主,退为秦王;四子元吉,一向机灵暴躁,被封齐王。三子玄霸早死,看不到大唐盛世。
  "破阵乐"响起了。
  女声为祭田之舞作致语:
  "卫王入场,咒愿神圣,神皇万岁,孙子成行。"
  一百二十个舞者,披甲执戟,排作"鱼丽阵"、"鹅鹤阵"……
  主跳者出场了。
  见不到他的脸,只见一个金蓝怒彩的木刻面具,顶部刻有龙形,锐鼻,眼睛突出,下颚吊垂,形象威武而丑陋。
  这是"兰陵王"假面舞蹈。
  兰陵王原是北齐高祖的孙子,名高长恭,是性格勇敢胆识过人的军士,可他容貌秀美,上阵不足以威吓敌人,故戴上假面以慑众。
  流传下来,乃著名的演舞。
  舞者穿着杏黄色长袍,紫衣,金带,手中执鞭。舞姿英武而威风,腰、腿尤其有劲。全场为之吸引。
  几案上,香烟袅袅上升。
  李渊踌躇满志地坐拥天下。
  大局已定,三个儿子都在身边,嘉宾满座,都是文武百官,还有来自日本国的遣唐使,身穿和服来观礼。
  李渊喝着酒,向世民道:
  "数次重大战役,世民功不可没,封为'天策上将',亦为足相称。"
  又望向建成和元吉二人:
  "惟因'立嫡以长',朕希望你们兄弟相扶持,安我大唐江山。"
  世民不语。建成和元吉互望一眼,亦不语。
  三者对立,冲突已非一朝一夕。
  世民功大,声势在太子之上,早存夺嫡野心。建成对他非常忌讳,常谋削权,并与后宫后妃建立特殊关系,伺机在父王跟前挑拨,还曾设计调拨其精锐于自己麾下,好剪除股肱羽翼。元吉之所以站在长兄一方,是因为建成许诺立为太弟,即皇权继承者。
  建成开腔了:
  "二弟,'天子自有天命',以后,我定会重用你的。"
  世民从容地漠视他对高位的强调:
  "大哥长居东宫,恐怕你对战况不甚了解。平定薛举薛仁杲、平定刘武周、平定王世充窦建德、平定刘黑闼……,这些,还是由我向你报捷吧!"
  这位年方二十九,相貌堂堂,天庭饱满,眼神尤其精锐的秦王,其军事才能一向为朝中文武百官所钦佩,石彦生也不例外。
  但基于国法,他绝无机会成为君王,即便他身边有着出色的谋臣,但不可能改变兄长地位。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因而忿忿难平。
  还想继续他战绩的炫耀,元吉及时道:
  "两位兄长,猎鹿开始了。"
  太子建成向他身畔侍卫石彦生颔首。
  "霍达,"秦王世民道,"瞧你的了。"
  石彦生又听得这名字。
  他望向自己的对手。霍达,三十多岁,身躯魁梧,扇面似的宽肩,臂上立了一头鹰,深沉如同它的主人。
  第一回见过霍达,在一个黑夜。当日二人各为其主。
  秦王应太子之邀约,参加夜宴。不见,忽闻宫中有李世民之召唤:
  "马上传霍达来!"
  原来他喝酒后,心疼如绞。
  霍达及其左右,即护送李世民返回西宫承乾殿。石彦生在东宫守卫,一个照面,只见这员护主大将,矫捷地匆匆来去。
  事后,传闻李世民回宫,竟中毒咯血数升。他喝了什么酒?一直成为疑团,却无从追究。父王李渊,只向太子李建成下令:
  "秦王不善饮,日后勿再夜聚喝酒了。"
  此时,一头野鹿放出,一跃飞奔,窜下山林曲。
  太子、秦王及齐王,部署中精锐将士亦策马逐鹿。一时间马嘶人叫,非常壮观。
  他们都穿明光铠,胄甲在阳光下闪着刺目光芒。看不清你我。
  所有人都站在高岗上欣赏,隔着滚滚飞腾的黄土。
  隔着那"兰陵王"假面,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人和马。各人力阻对手,又求先中目标。
  假面缓缓移开。
  此来为了看人。
  那是一位年方二十的美女。她敷粉,极白,一张雪脸。时尚胡状,只扫了青黛眉,眉间帖了金色花子,如豆大小的点饰。还有的是红唇浓点。
  女子饶有兴味地追踪着二男。久闻大名:一个是大王兄的虎将,一个是二王兄的心腹。她灼灼的目光,时而落向这个,时而落向那个。心情兴奋而复杂。二人正面交锋……
  她是李渊后宫一群妃嫔所生下近四十名女子中的一个。男的都封王爵,女的言行娇纵,不让前朝。此中以十九公主红萼,性烈如火,最为放任。
  只见她双眉一扬,手中的木刻面具也扔掉。
  看得分明。这沉稳的石彦生身手好极了。他脱颖而出,一道映日长虹,电光石火间,比对手先刺中惊窜的野鹿。鹿受伤、受惊,痛苦不堪地急跳。就在石彦生剑落未再起,霍达的剑野来了,他飞快地斩为两截,鹿张大嘴巴迅即死去。
  先发者勇。后至者狠。
  霍达见他真人露相,抱拳道:
  "好身手,佩服。"
  石彦生忙还礼:
  "承让。"
  "我俩虽各为其主,亦是大唐一家。石兄,何时得空,可否畅聚一宵?"
  石彦生爽快地:
  "就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好剑。"
  两骑驰近。
  石彦生此时方才发现,刚才那威武的舞者,原来是"她"。
  她用目光迎接他,一点也不逃避。
  红萼看中他了。
  同日,李世民也看中他了。
2
  来到秦王"天策府"赴约时,也是一个黑夜。出奇的静。
  他被迎入。经过长廊,到了一个厢房。
  门未敞开,先闻茶香。
  霍达盘膝而坐,面对一个棋局。
  侍女正在煎茶,用水在一沸末二沸始。水如鱼目、连珠,声微响。炭火令室暖而昏晕。霍达紧锁的眉目因石彦生的到来而略舒。他忙起而迎客。一面笑道:
  "石兄果然守信,来来来,备了好茶款客。"
  侍女奉茶,只见银绿隐翠,茸毛如雪花飞舞。石彦生呷一口,香气袭人,鲜醇甘美。他道:"是洞庭珍品,碧螺春。"
  "想不到也是会家子!"霍达大喜。
  "家母对煎茶之道才有研究呢。"
  霍达望向棋局:
  "我俩下一盘棋如何?"
  侍女退下。门随即被严严关好。侍卫无声地驻守。神秘而木然。
  石彦生有点奇怪。他戒备地望向霍达。
  "石兄,我有一奇诡残局,想向你请教。"
  棋之所以为棋,虽只有黑白二字,却以围剿及杀戮而成局,"必斗"、"争雄"为目的:即是尽可能增加自己的地盘,减少对手的地盘。
  石彦生一瞄,沉思:
  "观此局,应先封锁,再切断。当然,切断并不一定能吃掉这几个棋子,但,它亦因此而部分变弱,从而有利吃棋。"
  石彦生走了一子。
  霍达跟进。忽地道:
  "石兄,你不发觉此乃天下大势么?"
  石彦生一愕。
  霍达示意少安。胸有成竹地在棋局上分析形势:"你看,白子是世民,黑子代表建成和元吉。而我俩,不过观棋者。"
  他先放白子:
  "秦王世民,平乱建国,功劳有目共睹,乃人心所向。"
  再拈黑子。
  "太子建成,并无作为,且有淫乱后宫秽闻。"
  黑子放下。
  "齐王元吉与他,二人早有诛杀秦王之意。"他望向石彦生,"关于在酒中下毒的传闻,想你亦有所知吧?还有,太子利用服药后难驯之烈马,企图把秦王摔死;又以迎战东突厥为名,齐王竟要求秦王心腹精锐收归已有……"
  白子被重重围困,步步进逼,已到背城借一局面。
  在空寂的厢房,霍达越说越激昂有力:
  "如今兄弟结怨日深。生死存亡,不容有误,应当机立断!"
  石彦生抬头望定霍达。
  宫中斗争,他不可能不知悉。身在太子麾下,尽忠职守为己任,他双眉一皱。
  霍达的说服力更强了。他慎重地一字一顿:
  "秦王世民,将于明六月四日,在玄武门,设下伏兵。他志在逼太子退位。这是唯一生路。"
  石彦生一听此言,怔住。
  "兵变?"
  "对!秦王只想收拾大局,不想流血。"
  对方把如此重大的机密告诉他,一定是推心置腹,全盘信任吧。石彦生又想,但,知悉了大计,他又怎可能置身事外?
  霍达鼓其如簧之舌,向这心摇意动的,资金惺惺相惜虎将道破切身问题了:
  "石兄,你知道你所追随的太子是怎么样的人材吗?--他可懂用人?"
  稍顿,又问:
  "你又知道秦王是怎么样的人材吗?"
  观石彦生容色,他道: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丈夫以大局为重--"
  见石彦生沉默三思,他非常体己地:
  "秦王是明主,我俩助他一臂之力,里应外合,他定知才善任,异日你我成就必不止与此。"
  一切尽在不言中。
  石彦生亦知箭已在弦上,终下定决心:
  "大势如此,石某便知进退。"
  "好!我俩情同知己,一言为定!"
  霍达举杯,以好茶代酒,对饮而尽。
  窗外见金星划破长空,天象奇异。石霍二人,但觉全属天意。
  陡地,传来一阵喧嚣人声。
  一面铜镜,已破窗而飞入,把棋局捣乱了。黑白子四散。
  铜镜未落地,石彦生与霍达双剑一劈,镜裂为三,堕于厢房外。
  是大于手掌的圆镜。背有绮丽文饰,雀绕花枝,中央有弓形钮,系了红带。
  二人矫捷地破门飞身。迎面几与一女子互撞。面面相觑,听得侍卫拦阻不及:
  "公主,你不能--"
  红萼硬闯而至。
  她已改穿轻薄透明纱罗,外披水红披风,袒了领子,里面不穿内衣,装束十分随意,似是浴后光景。一个堕马髻,还有几绺游离的发丝散乱着。绕城三圈以金银丝编成环套之"跳脱"在腕间晃荡。
  霍达一怔:
  "原来是红萼公主。"
  "我一听他来了,"红萼娇纵道:"便赶来观棋。"
  她大胆望着石彦生:
  "还想与石将军见个高下。"
  石彦生不解风情,有点倔拙,视线下望,只见红萼一双赤足。他道:
  "不巧与霍兄刚平一局。红萼公主,后会有期吧。"
  因有要务在身,欲一辑而去。
  红萼伸手一拦:
  "还我!"
  "什么?"
  她拾起破镜,横蛮道:
  "砸了?哦,这是扬州贡镜,看你用什么来赔?"
  石彦生不知所措。他决计赔不起的。
  "武德五年岁次壬午八月十五日甲子扬州总管府造",镜背的铭文是:"照日花开,临池月满,龙盘丽匣,凤舞新台"。真的赔不起。
  他即时把佩剑双手呈上,递予红萼。
  "石某身无长物,就赔你这个吧。"
  红萼瞅着他。这个沙场壮士,一窍不通,二话不说,用他最贵重的东西赔给她。她慧黠一笑:
  "哈哈!将军没了剑,还是将军吗?"
  带着暗喜:
  "算了--"
  石彦生也不多言,抱剑致意。又向霍达:
  "告辞了。"
  他转身走了。她目送他的背影,直至他整个人也看不见。
  露寒霜重,此时方觉脚趾有点冷。
3
  石彦生一夜都睡不好。
  他在房中踱着步,时而把佩剑抽出。"夸父追日",菱形花纹的剑身,长三尺,重三斤十二两,乃祖上之宝。想那夸父,是远古时代的一个勇士,他直奔千里,追求光明,企图捉住太阳,好使大地不再黑暗。他的意志促使日复日,年复年,直至倦倒……
  他的剑,重、急、勇,追风逐日。
  "早晚之间,灾难斗争也得出现。不过先行发动,以正义之军武力平息……"
  正想着,望向天空,是一个美妙苍茫的时刻,深邃微白,曙光险露,大地未醒。--相信这当儿,几个关键人物,也是一夜不寐地等待着重要的一刻吧。
  石彦生的娘已起来,念诵早课毕,张罗了餐点。
  "彦生,何以今日心神不定?是工作不如意吗么?"
  "不,只是夜里练剑睡不足。"
  "军人杀敌为国,原是天职。只要正直、平安、娘便放心。"
  她是军人的妻子,也是军人的娘亲,深明大义。但晚年信佛,因"战场上刀枪无情,必有伤亡。杀敌为公,然谁无父母,所以为死去的人念经。"
  娘带点疑惑:
  "听得宫中不甚平稳。皇上的诏书,跟太子令秦王令,都并行于世,官员不知应遵从那个好,只得以传达先后顺序来办理。你们是为此为难吗?"
  "娘,"石彦生不想她担心,顾左右而言他:"这种情形不可能长期如此,你放心吧。"
  在晨光熹微时,他出门了。
  他没信佛,也不念经。正如秦王李世民,在不眠长夜,未免患得患失。他蓄养的武士只得八百余人,比起太子东宫的卫队,加上齐王元吉部属,力量相差太远。此举若不成功,肯定成仁,是存亡之秋。
  是以布局不容有失。
  李世民的野心写在脸上,但还是忐忑的。正要命卜卦,他的幕僚力阻,把龟甲都扔掉:
  "占卜的目的是要请神明决断是否可行,但大王若已无怀疑,亦无退路,何必占卜?如结果不吉,难道就停止发动了么?"
  李世民遂下了死心。先步诱饵。
  一封先发制人,告发太子和齐王淫乱后宫及图谋暗杀自己的密折,给送到父王李渊手上。
  李渊大吃一惊,下令三兄弟于六月四日晨进宫,查明此事。一切如李世民计划中所料。
  后宫妃嫔与太子关系微妙,探听到密折内容,派人飞马报告。
  齐王元吉一听,有点趑趄:
  "王兄,不若我们动员军卫早作备战,然后称病,不要入朝,以观察形势变化吧。"
  李建成反而好整以暇:
  "这样逃避且非自认有过?你放心,玄武门守将过去曾随我出征河北,乃我心腹。而且我的部属一向身用,他们会严加防范,怕什么?我们自玄武门入宫参谒父王,不会有事的。"
  --他们怎也想不到,玄武门的形势,一夜之间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石彦生和他的得力部属郭敦、赵一虎、万乐成等人,于东宫整装待发。先在马厮给马喝足了。
  郭敦舀水给马,自己也粗鲁地喝一口。石彦生过来,脸色凝重地吩咐:
  "太子奉召进宫,待会你们一干人等,听我命令就是。"
  众应道:"是!"
  如常服从,不虞有他。个人纷纷上马,整齐的军队护送太子出发。
  "玄武门"。
  它是长安太极宫的北门,宫廷卫军司令部的重地。据有这所在,等于控制了整个宫廷的兵力。
  玄武门屯军将领,原属东宫的人,但今天,他们不动声色,已被李世民暗中收买。
  早在太子建成来到之前,玄武门四下伏兵。由霍达带领。
  绝大的一轮红日已高挂,它也不动声色,发出一片浓紫色深黄的辉芒,叫人不敢发出呼吸,静待奇变。城墙的脸,亦由灰亮渐渐涨红,它平定、牢固、睥睨天下。
  皇城之内,称为"海池"的湖泊中,有一艘彩船缓缓漂游。在等。
  李渊与几位大臣,正等着这令他左右为难的三个儿子。但已过了两个时辰,还未见踪影。……
  玄武门外,却出奇地平静。
  只有几名守卫侍立大门两侧。
  李建成与元吉的人马,缓缓前行。入城门,前面的临湖殿侧有人影闪动。
  李建成一怔:"不好了!"
4
  石彦生待此时才策马走近玄武门外。
  殿侧,突然冲出数十骑人马,狂奔而来,建成与元吉措手不及,大吃一惊。情况不对劲,立即拉转马头,欲向宫外驰去。
  说时迟那时快,李世民拍马追上,高喊:
  "王兄,停下来!"
  城头弓箭手,即时现身布阵。
  玄武门外,石彦生伸手一拦,示意: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得轻举妄动。"
  部属无人上前,也不知发生什么事。只面面相觑。石彦生静待"兵变",心想,俘虏的政策费时不久,一切大局已定。
  忽见宫门开始关闭。
  石彦生望向前方。
  --宫门内发生的事情,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一生的阴影!
  李元吉举弓射击突袭的世民,因紧张过度,三次都无法把弓拉满,眼瞅着建成一声惨叫:"哎--你竟亲手把……"
  稳稳一箭,正插他背心,他应声落马。世民意犹未尽,瞄准元吉。而乱箭亦四面八方射至,元吉身中一箭,堕下马来。
  世民坐骑受惊,失控,往树林狂奔,被树枝挂住,他也摔跤在地,元吉负伤夺下他手中的弓,打算勒死世民。
  霍达与部属跃马冲来,把剑抛向世民。元吉徒步逃命,在至武德殿途中,终为他的兄长所杀。
  濒死,只听得世民补上一句:
  "逆贼,好大的胆子!"
  太子死了,齐王也死了。骑兵全军覆没。
  人命只在一瞬间消亡。但石彦生隐约见到里头的激战,有血。快如闪电。
  神秘而恐怖。宫门缓缓关闭前,石彦生决意闯入。他厉声喝道:
  "是太子出事吗?"
  策马狂冲。那沉重无比的两扇宫门,形同幕闭。马头勒不住,起蹄,人立。
  一阵惊啸。
  石彦生几乎栽倒。
  还没坐定。
  一滴血自城头滴下来。
  抬头,红日已当空。他眯起眼睛看。--是两颗血淋淋的人头!
  他们的嘴微张,如未完成的惊呼。目不瞑脸未僵。李建成和元吉的人头,高悬在玄武门之上……
  石彦生目瞪口呆。
  所以部属也目瞪口呆。
  这不是他想象中止戈息斗的结果,这是一个骨肉残杀的血腥惨剧!李世民为了夺嫡,他不惜亲手吧兄弟干掉!
  那密不透风的布局,也许除了他本人,世上没有人知道,也猜想不到。
  石彦生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事实,他在玄武门狂喊:
  "呀--"
  太迟了。
  幕闭了。
第二章
5
  在太极宫那的李渊,久未见他们兄弟来觐见,忽闻侍卫匆匆上报:玄武门有人作乱,情况未明。
  他吓得魂飞魄散。
  此时,头戴铁盔,身穿铠甲,双手血迹斑斑的霍达闯入,把两个血淋淋的人头扔在庭前。李渊当下大为震惊:
  "是谁作乱?发生什么事?"
  再细看这两个人头……
  李世民已下跪跟前:
  "太子和齐王叛变作乱,已被儿臣及部属诛杀。"
  霍达也恭敬洪亮地道:
  "未免陛下受惊,特来保驾。"
  面如土色,措手不及的老父,怎也想不到一个清晨,局势已变。他望向身畔的谋臣,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心念电转,便道:
  "建成和元吉,对于大厅王朝之建立,本来没有什么功劳,如今秦王世民功盖天下,四海归心,陛下若立他为太子,把朝政交付予他,必然无事!"
  李渊定下心神,半响。
  智慧的开国皇帝,难道不明白,这个极其大胆和冒险的行动,胜者是谁?他也打过天下,在风云变幻中,如一局棋,全面处于劣势的一方,只能紧咬一个大翻身的机会,全力搏击。而敢弑兄弟的人,难道不敢弑父吗?
  他平静地道:
  "对。这也是朕的心愿。"
  李世民伏在他座前,痛哭流涕:
  "我这样做,完全为了父王,决不敢忘记养育大恩。"
  知子莫若父,李渊轻叹,无声。只抚摸世民头发,下令:
  "我决定把帝位传给你了。"
  世民急忙摇头:
  "不!儿臣坚决辞让!"
  李渊佯责:
  "不准辞让--从今以后,军事上朝政上大小事宜,由新立太子裁决之后,再行奏上。"
  世民作出勉强的神色,最后不得不服从:
  "如此,儿臣只好领旨。"
  李渊退位退得这样快,相信他自己也没有丝毫心里准备呢。
  李世民转向霍达,脸孔马上换过了:
  "霍达,快领兵到东宫以及齐王府,追杀叛党,不容有失!"
  霍达一念:当中亦有将才,可留作后用。
  或量才招降吧。
  --因为,在这次宫门喋血的兵变这,他们确实利用过一个人。
  石彦生飞马直闯太极宫。
  红柱白墙,赭黄色斗拱,灰瓦,绿琉璃屋脊,庄重而典雅。若无其事。
  愤怒的火焰压不住,他紫涨着脸,疾如雷电中,身后有人马追至。
  驰近了。
  是一个女子,穿胡服的红萼,短衣窄袖轻装,大喊:
  "石将军!不要进去!"
6
  石彦生勒马,红萼赶在他前头拦截。
  他冷冷地望向他,沉声道:
  "请十九公主让路,我要面谒皇上。"
  "你入宫,迫不及待送死吗?"
  石彦生怒气未息:
  "我误信秦王,走错了一子。你不让开,别怪我不客气!"
  石彦生硬闯进宫去。
  马蹄翻飞,红萼又急又气,向着那远去的背影:
  "这局棋你输定了!"
  恨得双脚一蹬,也策马追去。
  还没到东宫,石彦生的坐骑几乎践踏上一个物体。他生生止住,马蹄受控,看真点,这是一个年约三岁的小孩。
  他的小脸惊恐而涨紫,眼珠子不动,没有瞑目。锦衣胸前晕开了殷红的血汁,似有体温。小小的尸体,无辜地瘫卧在宫门外,他逃不出去。--一个怀抱中的小孩,只因是太子的后裔,方有此凄惨下场。
  而这还是个前奏。
  大屠杀已经进行了。
  东宫内,齐王府内,各有李世民的得力部属,分头斩草除根。妇人、少年、婴儿,统统在一个时辰内,像猪羊般被屠灭。他们已经受封在外的儿子们那,合共十多人,均被新太子下令去吧斩首,同时除去皇家户籍。
  连左右亲信百余人,亦不能幸免……
  石彦生来迟了。
  --即使他赶至,也无法遏止一切。
  因为他是一只棋子。
  但他仍贾鱼其勇,与这批奉命追杀"叛党"的霍达的部属激战起来。
  血洗的一天。
  石彦生全身的热血在奔腾,觉得自己坐在一个锅炉里,烫得头昏脑涨。他随父大举起兵反隋,是因为炀帝无道;率领精锐攻打突厥,是因为他们乃侵略中原的外族。三战三捷,血染征衣,没有一次,像今日所见,全是自相残杀!
  石彦生的眼睛红了,劈杀得兴起。他救不回任何一个活口,但气势如虹……
  横来冲锋的人被认出来了:
  "他是石彦生,是太子的余将,也是叛党!"
  人马声喧,援兵增至。
  石彦生被重重包围,终于敌不过,被制伏了。刀剑正架在脖子上。
  "好呀!"
  红萼娇叱一声,已策马赶到:
  "奉秦王,亦即新太子令,把这叛党牢牢捆起来,交给我!"
  石彦生倔强地怒目瞪视,分不清来意。都是同一个鼻孔出气的掌权者,还惺惺作态一番。看来皇室之内,饮血才可生存。
  他被捆起,扔到马背上。
  红萼冷笑:
  "哼!敬酒不喝喝罚酒。"
  又下令:
  "把那把破剑拿来,面呈新太子,作为叛党罪证。你们好好守卫,回头论功行赏。"
  "是,公主。"
  一众不敢拂逆这以任性妄为见著的十九公主。
  红萼策马把石彦生押走了。
  她走得那么容易,弯曲是因为站在东宫城楼上指挥大局的霍达,有意无意地,放石彦生一条生路。
  他看在眼里。
  但,没有出来阻止。
  是识英雄重英雄?抑或,作为一次"利用"的偿还?
  到了御园中,红萼挥起那"夸父追日",向石彦生砍去。
  他仰首不屈,视死如归之状。
  良久。
  剑故意停在脖子上。然后,陡地发难,把他浑身上下的绳子陡砍断了。
  石彦生愕然。
  剑扔向他,忙接住。红萼有心相救。
  "多谢公主--"
  她不耐烦,中断他的道谢:
  "走吧。我与你出城去。"
  石彦生大奇:
  "你与我?"
  "是呀,我与你私奔呀。"红萼豁出去,完全不当一回事,很无辜地叫道:
  "你以为我还有地方去么?"
  她横他一眼,见他愣住:
  "当所以的螃蟹都是横走时,一只直行的,就没有去路了。"
  "臣并无打算--"
  "什么'臣'呀'君'的?"红萼嗔道:"你好不老气。我已经这么委屈了,你还有时间考虑吗?"
  她强调:
  "这是命令!"
  石彦生措手不及,立在原地:
  "不行!"
  追捕的人声自远至近了。一定东窗事发。
  她急了,什么也顾不了,把他用力一推:
  "快走!有人来了,大家都逃不了!"
  无奈上马。
  石彦生走在红萼前头,觅地而逃。
  二人一先一后,急驰出宫门,往林子去。石彦生对地形非常熟悉,左穿右插,走捷径。山林清幽,树影婆娑,在这世上,谁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惊心动魄的大事呢?
  石彦生恨这世上人人迷糊,而他是唯一知情的清醒人,但他却为此而亡命。
  只那有机会追随一个心仪男子跳出皇宫桎梏的红萼,兴奋而刺激。--这就是"江湖"了,她和逃过杀戮战场,开拓另一局面。
  天意。
  是一场兵变成全了她吗?终于飞出她的命途。她自主了。
  石彦生忽放缓了:
  "为了公主的安全,我们还是分道吧。"
  "不!"她忙道,"我跟定你了。这是命令!"
  命令来了,石彦生大发狠劲,策马跳过一丛矮树,一越障碍,即抄小径,下斜坡。他的声音回荡在树林中。
  "石某危在旦夕,自是难保,顾不上公主。保重!"
  --马也跑得太快了。这原是不可指责的。但,他摆脱她了。
7
  将蹬子一磕,是匹好马,只管飞奔向天涯,前路茫茫,剩一溜黄尘在林中不散。
  明明在离开长安城的途中了。
  暮色从远山外暗袭而来。他见到炊烟。
  炊烟渐飞渐高渐薄,渐冉。
  太阳落山了。
  生命无常。石彦生心中蓦然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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