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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

_2 李碧华(现代)
  他还是有所牵挂。
  马服从主人。在急势中骤止,竟而回头。
  --回家一趟。
  远望家门。
  一片平静。
  彷佛又听到娘亲念佛的沉吟。
  大门打开后,仍是悄然无恙。
  石彦生先定心神,低喊:
  "娘?"
  进堂内,方见灯火通明,四下有霍达的部属。不见武器,而霍达,正与老人家共坐,闲话家常。几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莲花盏,垫以荷叶茶托子。娘亲款以好茶。
  石彦生一见二人谈笑甚欢之状,呆住。自己一身血汗的自屠宰场逃回家一转,对手却没事人的在等他。还反客为主地:
  "石兄提过令堂对煎茶之道素有研究呢。"
  他只好坐下来,镇定应付。
  "彦生,"娘道,"这位霍将军来了半天,说是有事要找你。"
  "请说。"他忍住怒气。
  "正与令堂说着茶道。所谓'头交水,二交茶',茶叶细嫩条索紧结,茶汁是一时不易渗出的,莽撞而无味。第二交,方恰到好处,等于人的再思妙语。"
  "石某不明所指。"
  霍达一笑,只向石彦生的娘道:
  "我是代秦王,不,应该称心太子了,来与他商议前程。"
  "哦?彦生立了功么?"
  "大功。"霍达望向石彦生,"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只有稍微意外,无伤大雅,皇上亦已明察。"
  娘一听,问:
  "我听说宫里发生了叛乱,你俩可是助秦王平定了叛党?"
  石彦生按捺不住,一拍桌面,盛怒而起:
  "那是叛乱?根本是阴谋!霍达,我是为了减少流血方才相助,现在的结果竟是手足相残大屠杀--"
  霍达淡淡一笑:
  "是吗?是为了减少流血,而不是为了其他?"
  他望定石彦生。
  "哈哈哈!不是为了改投明主,他日夺位成功,你必然高升吗?--不是人往高处走吗?"
  石彦生一想,汗淌下了。心虚?被说中了?
  娘明白了几分。
  "石兄,你我惺惺相惜,心里有数,自是有福同享。如此'忠、孝'方可两全。"
  语含威胁,不是听不出来。
  "彦生,"娘喝问,"所谓玄武门兵变,你可有参与?茶重品,人也是,说实话!"
  石彦生只觉得他不单被出卖了,前面只有一条更泥足深陷的路,后面尽皆追兵,连自己的娘都受到牵累,不管发生什么事,就是不能累及无辜。他忽然发难,先一手扯过娘,挡在她身前,与霍达对峙:
  "石某誓不两立!"
  觅路逃生。
  霍达怎会轻易放过?剑芒一闪,身子已跃封路,部属皆不动。石彦生把娘推过一边,接了一剑,二人战起来。
  一个是胸有成竹,一个是怒火如焚。本来旗鼓相当的对手,因石彦生急于泄愤,也分心护母,他往后一退,他赶入一刺,石彦生脚步一乱,霍达的剑,在他胸前止住。
  他不想取他一命。
  因为他看重他,只冷静地说服他:
  "是非对错,不是我们目下可以判别,何必把话说满了?"
  又道:
  "只好先接令堂至宫中暂住了。"
  石彦生一瞥娘亲,进退两难。他焦灼地仍欲制止,但不敢动弹。眼看她已成为人质,自己如何是好?他受制了。颓丧不已。
  "彦生!"只听得一声暴喝:"我不许你屈服!十五年学剑十五年攻书,不可有武无德。不管李世民是不是好皇帝,他今日残杀兄弟来夺位,就为人不齿。你误走一步,快抽身,他朝抬得起头来做人,我六十了--"
  她向霍达道:
  "我信这位霍将军也是人物,现以一命保我儿一命。"瘦小而慈祥的老妇人,在意想不到的一刻,以脖子迎向霍达剑锋,迅如闪电,连霍达也措手不及这场死谏。
  "快走!不许再……杀人……走!"
  这是一局以死作注的赌局。一时沉寂。
  娘身子一软头一歪,一串佛珠坠地散乱。
  "娘!娘!"石彦生大喊。
  霍达刚刚还处于优势,却又为此急转直下之局面折服了。
  霍达一定神,回复了气派。举手示意,部属让出一条路来。他下令:
  "给石将军备马!"
  石彦生抱起母尸,向大门昂然走去,不理旁人。他咬着牙,一步一步,不知是走出了圈套,抑或走入穷途。
  一夜之间,竟家散人亡。对手却是放了他。
  "石将军,我们胜负还未决呢。后会有期吧。"
  石彦生紧咬的牙龈痛楚而僵硬。这一切,都比不上他娘为自己抵了一命的伤痛。--但,她遗言他不许再杀人!这是为了免过他有被杀的机会。
  他一步一步的,远去了。
8
  天空是很淡的粉红色。镶嵌了一个生铁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阳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过去。
  艰难的一天。
  笛子的声音传来,是轻柔而单调的古曲。
  红萼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吹着一根紫竹笛子。
  她终于又寻到他了。
  在石彦生耳中,什么曲调也是哀歌,冷飕飕,江天悠荡的,阴惨而沉闷。
  马系在合抱的古树下。
  石彦生已给娘挖了一个坑来埋葬。她躺得很安详。泥巴一把一把地盖在尸体上。
  埋好了,笛子声也幽幽而止。
  她跳下来。草上的水气沾湿了鞋。蒙尘而肮脏的衣袜。红萼把一样东西递与石彦生。他一看,湿一个金漆的令牌。
  他木着脸。
  "出城时好用。"她道。
  他接过,拱手示意。
  "走。--"她催促。
  他完全无意同路:
  "四海之内,都是兄弟姐妹。后会有期!"
  抬头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前路茫茫,就此拜别。"
  只见红萼立在晨光中,倔强不语,不动,不作法应。兄弟姐妹?
  从来都没有人拂逆过她的意思。不相信他逃得过去。但,她的意志受到一点摧折。
  他背负的东西太复杂,心事太多,虽有点不忍,还是决绝地:
  "石某逃亡之身,大恩不言谢了!"
  他一跃上了马,即时飞奔。
  红萼目送着,被放弃后的不甘心。仍是不语不动。似乎在等他回心转意。
  人与马的距离越来越远。
  在马背上的石彦生,心被说不出的矛盾侵扰着,他推拒这样一个女子,不但"不义",而且"无情"。……
  并非铁石心肠,只为他越知道得多,活命的机会越少。
  追杀令下达了,她跟了自己,是什么位置?
  但这也是一个不容易抗拒的少女。若承平盛世,两情相悦,不是没有追逐之心。
  到了很远很远,他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她见到这一霎,心中暗喜。
  但--终于硬着心肠,马仍是前奔。
  红萼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这是安全的话,她情愿危险!
  用力一扔,紫竹笛子狠命飞出天外,不知落在何处,连回响也没有。
第三章
9
  石彦生急于离开长安城。
  策马走在出城唯一的林荫道上。日头快将偏西,空气清爽起来。尽管马蹄声单调急响,他还是听到笛音不散。
  --忽地那马一个踉跄,还没看清何以道上布了绊马索,马咴咴地一啸,受了惊,石彦生堕下地来。快如闪电,林中冲出数人,刀剑交加,向他袭击。
  石彦生大惊,赶忙拔剑招架。尘土飞扬,这灰头灰脸的几个,原来是自己人。
  是他的部属,郭敦、赵一虎、万乐成和另外四人,合共七名,尽皆逃亡者,自玄武门溃退。石彦生把他们的兵器一一制住,两方对峙。
  郭敦五短身材,一向不擅机心,此刻已忿然斥道:
  "我们原是太子的人,他被杀了,你多少也有责任!"
  赵一虎更为火爆:
  "现今我军一哄而散,全逃往终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岁便要逃亡!这都是你连累的!"
  "石将军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吧?"
  那么得力的部属,共同进退出生入死,也冤了他。石彦生猛地把自己的剑一扔,插在土中,他发泄地大喊:
  "你们把我杀掉也罢!"
  众人一怔。
  其实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城门已被严严关闭。
  通缉令下。
  城门的出口喝十字道均悬出绘像,是石彦生。旁边注明犯"欺君叛变"之罪的逃犯。
  守卫逡巡甚勤。
  霍达策马来查察,是君令。这个秘密不能外泄。他吩咐着:
  "奉新太子命,必须缉拿叛党,斩草除根!"
  这八个没处容身的赳赳武夫,出不了城,入不了宫,回不到家。
  走头无路。终于……
  这里四周挂满条幅,玉石摆设,还有绘于细绢上的佛像。紫檀木书橱,册籍林立。
  一众正在等候陈贤出来见面,已有好一阵了。遂耳语着,满怀希望:
  "就凭石将军跟陈大人的十几年交情,他一定好好安顿我们。"
  "对。"其中一个道,"先睡一个好觉再说。"
  忽有人影闪动。
  "来了来了--"
  人影蓦然止步。藏于屏风后。
  石彦生等如惊弓之鸟,忙仗剑戒备:
  "谁?"
  人出来了,一看,是陈贤、妻、子、女等,全部一脸为难地,竟尔跪下来。
  吓得这八人面面相觑。
  陈贤无奈:
  "妻小无辜,请多多见谅!"
  石彦生连忙延起:
  "我们也--不过暂住三数天,再图后计。"
  对方一听,变色:
  "吓?三数天?"
  "一俟可安全出城去,便率众远走高飞,不会负累陈兄。"
  陈贤冷汗涔涔。
  "不,石兄,我才不过是六品的文官儿,担待不起,对内情一无所知,也不愿知。不敢收容--"
  赵一虎情急了,粗暴喝问:
  "那你是见死不救了?"
  一室寂然。
  忽然大伙深感沦落。
  石彦生见事已至此,亦决定不再拖累。武人骨头硬:
  "既然如此,叨扰一顿便了。"
  各人起立,转身欲离去。
  "等一下!"
  陈贤不忍十年交情因而断绝,忽省得:
  "有个去处,不知你等肯不肯?"
  万乐成语郭敦等:
  "除开鬼门关,哪都愿去。"
  "天下之大,走头无路。"陈贤道:"不如--遁入空门?"
  "当和尚?"
  "我与离此地三十里之天宁寺老方丈素有交情,祖上香油不断,常做功德。而这寺庙,原建于东汉,前朝炀帝尊崇佛法,护寺保安。'天宁寺'三字,还是御笔亲提呢。"
  众望向石彦生,待他决定去向。他沉吟考虑。
  "天威仍在,相信官兵不敢擅闯。"陈贤强调,"只要你们隐姓埋名,该处定可安身避难。"
  "也罢!"
  英雄落难,再无选择。
  至此,这文官方吁了一口气,放下心事。
10
  跪在大雄宝殿下,人间英雄都得低头。
  天宁寺,原建于东汉末年,因寺前出现过五色云彩,安详宁静,一如天佑,乃净土宗道场,隋炀帝下诏正名。
  他的墨宝,成为此寺的护卫。寺因山势而建,做东向西,三面峰峦怀抱。多少楼台隐身于烟雨中,不问世事。
  大殿相当雄伟。只见香、花、油灯、幢、幡、宝盖,均罗列庄严。中央供奉了三尊紫金大佛坐像:正中是释加牟尼佛,左边是药师琉璃光如来,右边是阿弥陀佛。殿的两旁为十六尊尊者,东上首有文殊利菩萨,西上首则为普贤菩萨。大殿后部的观世音菩萨,立鳌鱼头上,处浩茫大海,由善财喝龙女侍在两侧。
  规矩很多,位置有定。
  下跪八人,悄静无声。
  当他们踏入山门,过此"三解脱"之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便知人生历史暂又中断,世情扔在身后。过明镜池、水陆殿、天王殿……,始见"不二法门"四个大字。
  方丈始德愿法师。
  他年约六十。眉毛高挑,颧骨高耸,道貌岸然,腰板挺直,五绺银白色胡须,不长、不浓、不密,因修剪得体,一丝不苟。
  方丈展读陈贤的私函:
  "……来者皆尽军士,愿放下屠刀,弃俗出家,万望方丈大慈大悲,普渡众生,收录为僧,并因陈某的份上,为其剃度,使早登彼岸。……"--随函还有一箱银子。
  方丈爱洁,见笺上有一污迹,忙用指弹去,俾一尘不染。道:
  "抬起头来吧。"
  一众武夫抬头。方丈皱眉:
  "眼神凶险,杀气好大,不能收。"
  当中有个赵一虎,插嘴:
  "但那些菩萨不也怒目相向么?"
  方丈不悦,解说:
  "他们为了降魔伏妖,才金刚怒目,还是怀着慈悲心肠的。"
  "方丈,我们都是脸凶心慈的呀。"
  石彦生惟恐此处不留人,忍让道:
  "我等经过深思,但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潜心学法,不问世事。万望方丈指引。"
  眼见老和尚在沉吟考虑。那郭敦只好装模作样:
  "我来到这儿,真如见到自己的爹娘一样--"
  话尤未了,触动石彦生亡母之痛,见他含悲低回,连忙止话。
  但为了求得生路,万乐成亦煞有介事地:
  "我必爱护寺庙,如同爱护自己的眼珠子!"
  这几个部属中,有不甘后人,把偷偷藏起的银子掏出来,以示坚决。石彦生把佩剑解下,掷向大殿中央,银箱之旁。铿锵一声,令方丈有感而动容。且看陈贤这高官儿面上。
  "阿弥陀佛。老僧便成全你等吧。先教人给你们买办物料,做好衣鞋喝僧帽、袈裟、拜具等等,再择吉日良时剃度。"
  石彦生不假思索道:
  "繁文缛节不必多礼,即时剃度便可。"
  方丈听了,双目一瞪:好个牛脾气的武夫。鼻孔哼一下:唔--
  "剃度意义重大,你们明白吗?人的身体于成年后仍不断生长的,唯有须发。不断生长的须发,具竞争之意,能诱发斗心,使人不得清净,故皆剃去。"
  一众自知过分急躁,遂不敢多言。此刻方才明白在人家屋檐下之委屈。
  "欲知过去事,今生受者是;欲知未来事,今生做者是。你等何以至此,亦是因与果,这几天好好静修一下。"
  香在焚。
  白烟袅袅但静定地,如冲天一线。
  方丈缓缓掀着历书。
  时间过得特别慢。
11
  直至该日。
  戒场在法堂,只听得击鼓鸣钟,百来僧人,披了袈裟,在法堂分两班列好,大家合掌作礼,虔诚严谨。
  石彦生等八人,已换过簇新干净的僧服,很不习惯,一众相望,亦尴尬不已。
  但此为告别红尘,递入空门之始。
  只得亦合掌跪拜。
  方丈手持净瓶,以手指沾香汤,轻轻在受戒者头上洒下三滴,叫他心底清凉,烦恼不侵,并除俗气。
  戒师开始为各人动刀。
  剃刀从下周旋梯上,黑发一绺一绺地下地了,他一边剃,一边念偈语,到了最后,是头顶小髻。这一小撮若下地,他也就六根清净了。
  石彦生只觉得非常"凉快"。
  也罢。
  方丈沉声道:
  "今日剃度,法号'静一',从此脱俗,三皈五戒。"
  众人的命运一样。甲乙丙丁戊……,连胡子也"寸草不留"。
  都以真面目相示了。
  威严的声音在耳畔:
  "记好了:一要皈依三宝,二要皈奉佛法,三要皈敬师友,此是'三皈'。'五戒'者,一戒杀生、二戒偷盗、三戒邪淫、四戒贪酒、五戒妄语。……"
  正剃到万乐成,他这人最易分心,听得这人生五乐都要摒弃,一动,头皮破损了。戒师不悦。其他和尚都偷笑起来。
  --不远处大殿上,亦有一上香的来客窥望,忍俊不禁。
  一记香板敲在他头上。随而乃一下当头棒喝式的童志清音:
  "喝!"
  因是武人,下意识地作灵敏招架,正摆好架势,看真点,"来袭"者是一个小孩。
  他年才十岁。双目浓如点漆,耳珠软垂。胖嘟嘟的,如一个小小的弥勒笑佛。
  方丈吩咐:
  "见过你们的师兄。"
  八人面面相觑。--即使在寺院中,也有权力和阶级之分吧。
  "师兄"法号小可。
  他们随着小可列队而过,经过大雄宝殿外。拈香的书生低首瞅看。咬着唇,不敢发出窃笑声。几颗新剃度的,光秃秃的头颅,经弯曲的穿堂,进内院……
  他们晚上与寺内众僧同睡一室。
  仪式繁琐拘谨,昏然入梦。似刚睡着,忽闻钟声响起。
  五更。
  能征惯战的八人,为此意外的声响所惊,马上一跃而起,有所警觉,步调一致。半明半昧中,只见左右是打坐的和尚,一早已醒来,尚未下床下地,也不影响旁人,自管静修,至此反被他们骚扰了。
  石彦生找不着自己的傍身武器。
  一抚头,青渗渗,光秃秃,他也是一个和尚。
  "唉,这是做梦吗?"其中一名同僚颓然,倒下欲再睡去。
  石彦生只想着:"情愿是个受不了的噩梦,生离死别惊险百出,唯一旦自恐慌中惊醒,发觉还在床上,就很开心了……"
  这不是梦。
  众僧起床之前,双手合掌,口中默念着偈语:
  "从朝寅旦直至暮,一切众生自回互。若于脚下丧身形,愿汝即今生净土。……"
  他们把鞋穿好,动作轻柔无声。
  新剃度的几个,互相推拉,赖床的已被一把提起,异常粗鲁。
  郭敦和赵一虎,洗漱时口鼻发出"呼噜、呼噜"之声,太嘈吵了。
  小可忙作出手势,示意安静:
  "--"
  又悄道:
  "我教你们洗脸吧。"
12
  赵一虎虎着脸,诧异:
  "什么?'教'我们'洗脸'?"
  小可作了示范:
  "洗漱不能发出声响,动作得安静。擦脸就擦脸,不能又擦头,如果擦头,有四不利:一是污桶、二是腻巾、三是枯发、四是损眼。洗完脸,便回床叠被去。"
  他走到床铺旁:
  "叠被时,应捏住被子两角,不能抖动搧风。完了以后,跟随钟声每日诵经、礼佛、拈香……"
  赵一虎跟郭敦等人耳语:
  "哦,这娃倒挺熟练的嘛。"
  小可正色:
  "贫僧法号'小可'。"
  石彦生看着有趣:
  "小可,你出家几年?"
  "十年。"
  "几岁?"
  "十岁。"
  "爹娘送进来么?"
  "没有爹娘,四大皆空。"小可平淡道来:"自下已具缘、诃欲、豁然开朗,明白法界业力,相信因缘果报。发大誓愿,助众生解脱,早等彼岸。"
  新来的和尚各人互望,摇首:
  "我不明白。你呢?"
  郭敦又望小可:
  "我不明白。你呢?"
  小可天真无邪大智慧。这是他一下就叨念着琅琅上口的道理,他也摇摇那嫩胖的小脑袋:
  "我也不明白。--可我'懂'!"
  郭敦搔着头:
  "多深奥。"
  小可回复"师兄"风范,不怒而威:
  "各位师弟,请跟我来。"
  八人遂庄重地随之而出。当中必有人感到"虎落平阳被犬欺"吧。
  早课诵经。
  至正午,方在斋堂进食。
  肚子饿了,管不了众僧之清淡斯文,狼吞虎咽恶习未戒。自家咀嚼声音一停,原来周遭静默。
  只见小可停了竹筷,望定他们,这才知机。唯有石彦生心事重重,不大动箸。
  "静一!"
  一时不知道是自己。
  "静一师弟!"
  "哦--?"
  "为什么停了筷子?"
  "菜很淡,吃不下。"
  "还是吃吧。当知'一日一食,过午不食'。"
  满嘴是菜的各人,马上又努力开动了。
  小可已作安排:
  "吃好了,根据寺内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会要打扫、种菜、抄经、接待、撞钟。人人都得劳动。还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小可犹气定神闲:
  "佛性在半饥半饱中出来--"
  石彦生没来由一阵沦落的难受,怨愤无处发泄,陡地起立:
  "干活去!"
  大步离座。
  众目送之。魁梧的将军撞钟去。
  天宁寺的钟大有来头。
  它是铁身,青铜镶口边,铜铁衔接处浑然一体。重约万斤。上镂:
  皇帝万岁重臣千秋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平素这万斤钟,击之清越、浑厚、悠远。
  今日,撞钟者心中郁闷,只向大钟寻个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
  声震全山。
  只见小可匆匆赶至钟楼。
  方丈远闻不对劲了,把他责难几句。气喘咻咻的小可,赶来理论。边走边道:
  "静一……你的'钟头'……不对劲……方丈……要我来……"
  石彦生的缁衣,背部已为大汗湿透,颜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继续发泄。
  小可喘过气了,他的佛性又来了。只静待石彦生力尽筋疲,方招他过来。
  小不点反倒像个兄长似的:
  "你不发觉你的钟声躁乱么?"
  "我们大人的事,你明白吗?"
  "这钟,该怎么撞,是紧是慢,是长是短,都有规定。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三十六下中,又分紧缓各十八下。此中内容,你又明白吗?"
  对小可的反问,石彦生哑口无言。
  小可凝重而老成:
  "这是唤醒沉迷在六道中众生的警钟,让我们从烦恼这醒觉过来。--"
  "你又有什么烦恼?"
  面对烦恼重重的这个男子汉,小可展露纯真而原始的笑容。
  "'无'!"
第四章
13
  钟楼下,一群和尚整齐地排着队伍,一壁念诵,一壁走向"万善堂",听经去了。
  万善堂的庭前植了几棵高大的古柏,绿荫重重环抱,更添肃穆。
  众僧念了六炷香的"南无阿弥托佛"后,便都跏趺坐着,静听方丈讲经。
  此堂供奉了西方三圣金像,插满鲜花。--根据方丈的意思,却禁止了这些:香味太强的,会干扰心境;颜色泰华丽的,会破坏念经堂的空寂;粗枝大叶的,花形不雅;名称太俗,不好听。
  连可插的花,亦戒律甚严。
  德愿法师开始抽问:
  "上一日着你们参透一'无'字,道理可有得悟?"
  眼神威仪一扫:
  "衍成,如何?"
  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谦卑摇头:
  "请再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清泉,你呢?"
  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亦谦卑摇首:
  "弟子竭尽所能,探索这个道理,心仍有微尘,请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方丈唯有庄严说法:
  "所谓'无',并非简单否定,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超脱于'有'、'无'之'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
  众僧苦思不明。又不敢体温。唯唯诺诺。
  太艰涩了。太高深和睿智了。
  "小可,"方丈向爱徒颔首:"你用浅显的话解释一下吧。"
  小可自懂事以来就听的这些,悟的这些。他可能不求甚解,但占据这童稚心灵的是:
  "正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实相即空,清净为无。'本来无一物,何处染惹尘埃?'"
  --背诵下来的解释,笔方丈更玄。但他点头称许。
  新来的那几个和尚,天天受此听经之"刑",大有困意。
  方丈快要发觉了。石彦生忙干咳提醒:
  "咳!"
  两个惊醒,一个仍昏昏欲睡。石彦生暗用指一弹郭敦穴道,他一惊而起,手抬高,一如发问。
  "有什么要问的?"
  郭敦情急之下,连忙找些话题。他的武功底子还不算差,可脑筋有点死:
  "我……我心中有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问吧。"
  他鼓起勇气:
  "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我都放下了,何时成佛?"
  举座望向这性急的矮个子。真的很幼稚。他脸红耳赤,十分尴尬。
  方丈只好耐着性子,向众僧:
  "离我们这里的西方,过十万亿佛国土,有一极乐世界,我等称念阿弥托佛名号,发愿往生净土为宗旨。只要到了极乐世界,环境美好,平安清净,更可潜心修学佛法……"
  郭敦懒懒地搔着头皮:
  "已经到了极乐世界,还要修学?"
  方丈怪他散漫,香板交给小可。瞪他一眼,不怒而威。
  --结果瞪着郭敦的,是同来的七人。
  夜深了。
  其他人都可歇息,尽皆散去。
  除了虫子在叫,还有小可权威的训示:
  "头要正,背要直,不动不摇不委不倚,坐定!好好参悟。"
  他奉了师命负责监管修学。
  虔诚认真地,当着老师:
  "不要乘打坐时睡着了!"
  听命的这几个心猿意马,右脚压左腿,左脚压右腿,又苦又累。正是:先来后到,成王败寇。
  心中努力排除杂念,去思想"无"。奈何静寂之中,有蚊子嗡嗡而过。停在某人颊上。石彦生一拍之下,手上满是血。
  小可轻叹:
  "阿弥托佛!"
  哦,忽省得不可杀生。他只好也念道:
  "阿弥托佛!"
  苦闷中,赵一虎悄声埋怨:
  "妈的,天天打坐,久了不知会否生痔疮?"
  小可听了,百思不得其解。
  皱眉,再想。
  终于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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