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嗳,'痔疮'是什么?"
"啊哈!"赵一虎面有得色,狡猾一笑。--原来小可也有不懂的!他深奥的大道理唬得我们一愣一愣。当下闭幕不理:
"给你七天时间去参悟吧。"
小可苦苦思索。
万籁俱寂。
不知是谁,肚子饿了,发出"咕咕"的声响。不消一刻,此起彼落。静夜中,更饿。
14
这种"咕咕"的声响,过了两个月了,还是停不了。
八个没家没业,被通缉的逃犯,勉强适应了寺院生涯,最不习惯的,是饿。
已剃去的头发,开始长出短枝。他们轮流为同僚再剃净。脱离外面世界的斗争纷扰,这也不啻是个四大皆空的安全地。
早课完了。
空气清爽,云又高,在蓝色的天上缓缓走过,俯瞰树下一颗颗光秃秃的头颅。
石彦生由他的得力部属剃头,想不到他们做的很圆满。剃好了,用一方热毛巾裹着,揩抹干净。
毛巾一拿掉,脑袋远看如冒出一阵淡烟。
郭敦、赵一虎、万乐成和其他人等,有在树下乘凉偷懒,有在空地对拆健身,抡起拳头打击树干。
一个远望:
"呀!多像蒸熟的馒头!"
连忙走近,满嘴馋液:
"我说像菜肉包子。那时多看不上眼,嫌贱。如今天天若可吃上三五个,已经很过瘾!"
"唔--一口咬下去,肉汁'吱'的溅出来,一嘴都是香--"
石彦生失笑:
"都给你说活了。"
念到自己是头儿,不得不以身作则。
万乐成是各人中最馋的一个了:
"知道我最想吃什么?"娓娓道来,"在放生池中,捞一条鱼上来,烧了吃。"
"好了,别妄语别妄语!"
但那"咕咕"的肠子蠕动声响,又因垂涎欲滴而唱和起来。
都在做明间的家常鱼肉春秋大梦。……
没察觉一个书生过路。
这人已出现过,也认得他们。
他若无其事地走近,背着书箱经卷。
在树下,跳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擦着汗。
他瞅着这几个松懈下来的健硕的和尚。他们毫无防备,若有所思。
午饭的时间还有一阵。
冷不提防,他在书箱中取出一个盒子,然后,把盒子猛地打开。--
15
只见是一只白煮的鸡!
"呀!是公主。"
都看清楚了。来着原来是一直不放过他的红萼公主。
他越躲,他越是雄心壮志地把他揪出来。
众人不约而同:
"参加十九公主。"
"免。"她目中无人,只对石彦生道,"我们又有缘再见了。"
石彦生抚着自己的脑袋,尴尬一笑。
红萼很得意。打量一番。
"不错。头很圆--不过,人太'方'了。"
正在取笑。几个人生怕她忘了,赶忙提醒:"公主,这鸡--?"
"瞧你们馋的慌,给大家开开食戒。"
这鸡,黄油白肉,人间随意一煮,已成寺内顶级佳肴。眼珠子发光了,像伸出一只又一只的怪手,把它掰了……
石彦生的心一如所有人,受着诱惑。除了鸡,还有送鸡来,体己的女子。
"不--出家人戒杀生,不吃肉。"
"哦,那你可听过'三净肉'吧?"
不待石彦生分辩,红萼侃侃而谈:
"最早最早的出家人,施主施舍什么,他们就吃什么。--不见为我杀,不闻为我杀,成了吧?石将军,哦不,石和尚,规矩都是人定出来的。谁的嗓门大,谁定规矩!"
来自皇宫,自然明白个中三味。
不过为了撮弄他吃肉,也是一番歪理。
石彦生是个守规矩的人,规矩守多了,只觉得一切理所当然。冷不防眼前出现一个千方百计摆脱束缚的女子,真是回新鲜的体会。
他看着她,思绪并未集中。
同僚们已经蠢蠢欲动了。
红萼狡黠一笑,但为了他们好下台:
"这生不是你们杀的,而且,这也不是肉--这是'药',有病吃药来治好。大家肚子不是有毛病吗?"
万乐成不待她说完,即作主张:
"让我们把'药'分了吧?"
等不及石彦生之号令,已撕开分吃了。在饥饿与诱惑面前,人是没有阶级的。
郭敦递予石彦生一块肉:
"来,咱哥们别装蒜了!"
她不好意思狼吞虎咽。但她正色道:
"快吃,这是命令!"
又来了。她可爱的命令。
肉少,人多,极为珍贵的一顿。
初开食戒。咬一口,细细咀嚼,不忍心一下子吞下去。再细细咀嚼,让它经过舌头、咽喉,不好了,咽下了。非常用心地享受着,几乎连着指头也一并吃掉。便又吮干净……白煮的肉何等乏味,但饥饿是最好的调味料。
良辰美景,人生乐事。
可惜很快,鸡已经被干掉,骨头中的浓汁也涓滴不存,全盘作废。
众人急忙挖个坑,埋好骨头。
午钟此时响了。是午饭时间。
小可来。大家见了,装作若无其事,借势把埋骨头的坑挡住。小可端详众人:
"咦,你的嘴巴油得很。"
石彦生挺身而出维护这偷吃不懂抹嘴的赵一虎:
"没,他天生一副油嘴。"
红萼只觉得这憨直的汉子很有意思。因为,他本人也是一副油嘴。石彦生与他会心微笑。
不过一众尝了鲜,破了戒,再也忍不住。一个个发难了:
"受不了,别装了!"
"受不了受不了!下山下山!"
"对,下山去!"
"也许天下已经大赦了,我们待在此处不是白受罪吗?何不下山看个究竟?"
一时群情沸腾,心如困兽出笼。
小可不明所以:
"下山?到什么地方去?"
石彦生道:
"到--'极乐世界'!"
小可欣喜:
"我也去!带我到'极乐世界'!都说是至高境界呐!"
16
长安,曲江池。
这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了。
秦时这里修了宜春苑,汉时又有游乐苑,前朝隋代,经过施工,河水引入池中。到了本朝,唐初立国,曲江池已得大力开凿疏浚,占地十二顷,碧波荡漾。水边一带,成为骚人墨客才子佳人的玩乐场所。
这群脱缰之马,克制久了,兴奋如江潮涌至。浩浩荡荡。
原来这一年容易,又近八月中秋。
水边的摊挡,不单有金鱼,还有囿于金笼子中的蝈蝈,发出清脆的声音。
侏儒在用花纹图案的栏杆和绳网所围的戏台中,表演着滑稽的摔跤以娱乐游人。
轻薄的少年玩着蹴鞠,那彩色缤纷的充气皮球高起低落。
这是一个花花世界。
小可目迷五色,嘴巴张开,不知人间竟有这样的乐土。颜色太多了,一下子接受不来。--出生至今十载,一夜之间见尽。
忽听见鸡的叫噪。
赌博开始了。两头一身鲜妍的鸡,怒发冲冠似的,毛竖起,嘴狠啄,要把对手置于死地般斗杀。
群众在下注码,各为自己的一方叱喝、呐喊。非常紧张。强胜弱败,伤痕累累……
小可吃惊了。他双目含泪,呆立不动,一只小手牵住"书生"的素衣袖,另一只牵住石彦生的僧袍。石彦生低头一看,只见他纯良如婴儿。恻隐之心油然而生。
红萼一看,耸耸肩,心意互通地给了他一锭银子。石彦生掂量一下,重量很足。
他排开人群,把银子交给庄家。
庄家惊喜莫名。
石彦生把两只鸡提起,往草丛一放。小可欢快地,合力把它们赶走。他"少怀大慰"地感激一笑。这是石彦生第一次主动放生。
抬头四顾,不见了同行的七人。
原来已在摊子上瘫坐,买了面脆油香的胡饼、串烧的灸肉、抓饭喝葡萄酒,正与穿斗篷的胡人,大吃大喝起来。
玩乐场所人声喧嚣。石彦生因着投缘,特别地照顾小可。只给他饼饵,不让吃肉,生怕害了他。
至饱餐一顿,一众拖拖拉拉地倘徉,一不留神,撞到三个人。
对方说着他们全听不明白的话,酒醒了一半。红萼侧着头,细听。
--是日本人呢。一个和尚,两个留学生。他们以为遇到同道中人,合十,说着日语:
"幸会幸会,请问阁下那间寺院修行?"
石彦生不知应对。小可即时挺身而出,竟操着流利的日语:
"贫僧是天宁寺的小可,他们是我的师弟,若诸位路过请到敝寺一行。"
红萼待日本人走后,夸赞小可:
"小可,想不到你本事很大!"
只要是与佛有关的,他就有心得,彷如高人一等。小可不以为然,甚至不晓得骄傲:
"道场常有日本遣唐的僧人来参拜,自小学得一点日语,也见惯了。阿弥陀佛。"
红萼见他老成持重,灵机一触,神秘地:
"我们领小可到一个地方去!"
不由分说,便昂首带路。
第五章
17
"哇哇哇!妖怪呀!可怕呀!"
小可恐惧地号啕大哭。他一哭,嘴巴大张,眼睛紧闭,童稚而无助。
这是胜业坊的牡丹楼。
前进酒寮后进妓院。
小可眼前,是几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她们一如往常,浓妆艳抹以招徕。不但画眉粗浓,还在脸上粘贴了彩色光纸、云母片、花钿亮闪闪,如同几十双眼睛。
妓院还时尚"斗花"。各人争相插戴大大小小的奇花异卉,直至负荷不了,胜者为王。
这些女人,红艳艳成堆作簇慵懒而袅娜多姿,见人就放软身子倚上去。咧开如血的嘴……
小可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受惊过度。
"哇哇哇!"
妓女们也受惊了:
"娘--"
鸨母来了。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情,原来是小和尚在哭。
当下半促狭,半母性地抱他入怀,可怜这小小的和尚,抽搐着。她笑了:
"唷!吓坏了?来,来娘这儿--"
徐娘一扯衣襟,蹦出一个白莹莹、颤巍巍的乳房,她哄他:
"给你尝尝母爱。"
小可连滚带跑,亡命奔逃。
石彦生连忙追出去。
但他已不知所踪了。
保姆不解:
"怎么?连奶都没有吃过?"
又嘿嘿一笑一手把乳房塞回衣襟内。
这些个男人,嗅到肉香,色迷迷,不知道人间何世。红萼伸手拉住石彦生:
"放心,他跑不远,还得央你们领他回寺院去。"
众狂笑:
"哈哈哈!寺院?我打死也不回去了!"
"你呢?"红萼问。
"--"石彦生头一扬:"酒来!"
又道:
"众生皆苦,劣酒更苦。要好酒!"
静定的禅心,不外血肉所造吧,又怎禁得住世俗的欢娱?饮食男女,有酒今朝醉。
体贴的女人们,把酒烫到适当的温热,送到客人口边。
点了香笼,熏的一室皆春,酒酣耳热,都有醉意,只觉踏足另一极乐世界,回忆中的梵音,变的妖娆诒荡,任何正人君子,到了这个地步,都渐渐堕落吧。
他们拍掌、嬉玩、嘻哈大笑。在奢华而颓废的一刻,其中一个,爱上了妓女,纠缠着不放。但他带点忧色:
"你……会看不起嫖妓的和尚吗?"
半醉的妓女道:
"不会。你呢?你会看不起连和尚都来的妓女吗?"
"当然不会!"他大着嗓门,"其实我们--"
石彦生警觉,一个杯子扔过去,他中招。疼极,止话。
辉煌的房间中有一霎的静默。
不久各人回复了常态,继续玩乐。
那妓女以客人的话语骤止,心中不悦:
"嗳,你们别瞧不起人!我们为了钱,只出卖自己,从来不会出卖兄弟朋友。"
她稍顿,又像公告天下的呓语:
"比起男人,女人清高多了!"
石彦生连忙道:
"对不起,我不是这意思。"
大伙乘机:
"那好,今儿我们谁也别走!"
几个人,各拥所好。只有郭敦,醉得最厉害,躺在席上,喃喃自语,困扰已久的问题又涌出来了。素无佛心,却入了空门,他迷乱地沉吟:
"唉,那观音……是男是女呢?想不通。为什么色不是色,色即是空?想不通。女人身体多么丰满,都是肉,怎会'空'?还不如先色了再空,好歹也……"
石彦生大喝一声:
"你这厮,想不通就别想--"
红萼倚在他身畔,在数算:
"人生也不过七十。除了十年的懵懂,十年老弱,只剩下五十。……那五十中,又分了日夜,只剩下二十五。……遇上刮风下雨,生病,危难,东奔西跑,还剩下多少好日子?……"
她瞅着他。
--还不如要眼前欢笑。
石彦生仰颜干了酒:
"和你一起喝酒时,酒很好喝。"
她追问:
"怎么个好喝法?"
他苦苦思索,找个比喻。
"像--跟家人一起喝一样宽心。"
"哦?"她故意挑剔、记恨,"是'兄弟姐妹'吧?"
女人总是记得被推拒的话。
他急了:
"不--"
一抬头,人已消失踪影。石彦生一怔,起立跌撞追去。
穿堂里不见,厢房的门都关上。不知她在那一间。石彦生怅然若失,伫立空庭。
半响,他走过去,把一扇又一扇的门推开,不管有人没人,有声没声。别的客人和妓女发出漫骂,或者取笑。
这一次,非要把她找回来。
他明白了,越是不要有请,越是深陷其中。--因为在意。很多东西可以克制,但这是不可以的,人无能为力。
他终于推开了一扇门。
然后整个呆住了。
18
红萼的长发已抖落,后挽成一个松松的宝髻。
她眼前是五子奁,铜镜台。
先用手晕开胭脂在掌心,胭脂是杀花后以红汁作饼,匀在脸颊,人面桃花。
画眉用烟墨的枝条,浓。与贴在两颊眉间的花钿,青红皂白甚分明。再涂又以细簪子挑一点儿玫瑰膏子饰唇。
仔细端详盛装。
石彦生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在他面前装扮,似一幅画,画中人款款如云出岫。她的发髻半盘半散,承不住一朵红牡丹。金步摇不步自摇,是因为醉了。
他心动了,看住她,印象极深极深。
红萼故意不理:
"记住这样儿了。一个人不会永远都好看的。"
石彦生按捺不住,把她持着丝绸造的粉扑儿抓住,它沾了粉,原来傅在面上,也傅在脖子、前胸、手臂、后背……
粉一下子撒了一地。
他耳语:
"别那么仔细,一会就糊了。"
红萼脸上一红,一跃而起。他没放过她,追出。
她跳起舞来,是"胡旋",旋转急速如风,不知多少个圈子了,好像不会停下来。他待要看她的脸,她总是用背相对。动作玲珑放任,毫不拘束。
他也随着舞起来了。不是舞,而是没忘记习武的招式,跃动矫捷,腰腿沉稳,大伙都乐极忘形。忽地没有身分,等同流氓与妓女似的。
当然记得,他的身分是一个和尚了。
他是一个自欺欺人的、一知半解的念佛者。抵抗诱惑,至有效的方法不过是闭上眼睛,然后令自己掏空了,"无"。
但哀哉众生,谁不为五欲所折腾?
后院有个温泉。
黑夜中,水气氤氲。
他俩跳进温泉中。
不知是水的温度,抑或血液汩汩流动,心跳得很快。
像燃烧。水开了。炙得很痛。
经上说得很清楚。就像野狗在咬食枯骨,就像野鸟在抢吃腐肉,就像逆风中拎着火把,反烧自身。……
手指在对方身体上狠狠游走,如同渐捆渐紧的粗绳子。生怕一放开,双双皆为幻象,转瞬溶在水中不见了。
他气急败坏地狂乱地亲着心仪已久的女子。二人全无后顾之忧,什么也不想……
是的。
一切的欲望实际上都没有获得,但它也像一个好梦,像金石相击发生火花,像摸到一块滑腻沁凉的真丝。
像一个男人找到他的出路。
他有点迫不及待。只想征服。
喘息几乎被水淹没。
正把她长裙扯开,忽然一个小黑影气冲冲地奔至,一壁大叫:
"静一!静一!"
二人无法不停下来。
小可泪痕犹未干呢:
"快来看,这个是不是你?"
一身湿漉漉的石彦生,把画像拎到灯下,细看。
这是他!
其他人都闻声出来了。
郭敦一见"通缉"、"悬赏"字样,马上把妓女推走了。
万乐成和赵一虎等七人,看到:"黄金一万两。"
他们都面面相觑。
事态严重,一时间意兴阑珊,又回到现实中。真是说时迟那时快。
欲火和欢情生生熄灭了。欢娱苦短。
"小可,从哪儿捡来?"
"墙上都贴了。"小可不知就里,把画像与石彦生对照着:"画的真像呀!"
石彦生又惊又怒,想不到自己成了头号罪犯,叛党首领。他召唤:
"都给我回去!你,你走吧!"
红萼很失望,没来由地坚持:
"我不走!"
他又赶她:
"走!"
"不走!这算什么?要跟你一块走!"
"但我已牵累你了,说不定你也有生命危险。杀了兄弟的人,何妨多杀一个妹妹?"
"我才不怕--"
"你是我的人。此刻我命令你,不准任性妄为!"
情急之下,他不能丢下她不管:
"走吧--以后我娶你。"
她一愕:
"什么?"
又逼问:
"再说一遍!"
石彦生转身:
"不多说。一言为定!"
19
匆匆从下山的路上山。
沿途的古槐树,叶上凝了露珠。东方柔淡的曙光渐现,昨夜那新成的水滴,在他们身后,化作无形。
到得山门,灰紫的天空已大白。
寺门外,早有和尚在把守,把他们拦截,不准入内。
"奉本寺方丈之命,你们破戒下山,乱了清规,无法收容。"
德愿法师向他们怒叱:
"我这儿是庄严神圣的道场,百年清净香火地,如何容得你们秽污?护寺以诚,不得造次。善哉善哉!"
石彦生忙道:
"请息怒,此乃一时放任--"
郭敦急了,拼命解释:
"我们只是饿坏了,下山买些胡饼吃。"
做为一寺之方丈,德愿法师素来一丝不苟,执掌甚严,这几个人以来,起了波澜,实非所愿,而且:
"哼!闻到酒味了!我当日说与你们的'五戒'是什么?"
一看,大队后有个鬼鬼祟祟迟来加入的人影。是万乐成。
方丈逮住此人,喝问:
"你们不是一齐下山去么?何以你一人离队迟归?"
一众望向他,离队迟归?--有点不解。
方丈瞥到和尚身后,竟又有陌生女子在,因一众回身,她是遮也遮不住的图穷匕现。方丈更生气了,继续教训。长篇大论苦口婆心:
"你们八人,还伙同女子淫乱!既是发心修行,就应该持守戒律,才生智慧。罪过,罪过……啊!小可,你也在?"
小可只觉十年道行一朝丧尽,痛哭流涕:
"呜呜呜,师傅--"
寺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师傅!师傅!"
哭声中,四下微响。
基于军士的警戒,他们马上发觉,一层一层的官兵,正在急速包围。
对方不作轻举妄动,直至寺门关上。
"不好了!"
大惊失色。
四人戒备,四人拍打着寺门:
"请开门让我们进去!"
官兵继续无声掩至,杀气腾腾。
小可又惊恐大叫:
"师傅!师傅!"
--他是温室的花,殿中的佛,壳里的蜗牛。这十年,具缘、诃欲、善良而无助,怎面对风横雨骤?
一切理论,都压不住杀机。
红萼此时排众而出,撑着腰,骄横地叱道:
"你们没看清楚我是谁么?"
官兵的头领一笑:
"公主已出宫门,等同庶人了。"
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原来她已无权无势无说话之余地了。
难怪世人多么向往这些。
石彦生决定不作逃避。他是男子汉大丈夫,迎战才是己任。
马上一手抓起那稚嫩又成熟的小可,他人生短暂日子里头,那不遗余力地"指导"他的小老师。他不求报答没有私心,像野外绽放的小花,毫无条件贡献它的香气,他敬佩小可。--但,他要与他分别了!
抓起他后,纵身一跃攀住寺门的一棵大树缠枝,借力一蹬,顺势抛起孩子,让他牢牢抓住屋檐,他要把他扔回他的世界去。
他听到这刻不容缓的大动作后,小可往寺内掉下,和僧人们承接的喧嚣。小可安全了,他吁一口气。自己的危险才刚开始。
"小可再见!千万不要开门!保重!"
他们不再向方丈哀恳,也放弃了这个堂皇的避难所。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只是那官兵的将领正义凛然地:
"奉新太子之命清除叛党,以正法纪!"
双方都觉得自己是,对方非。故气壮。
这便是战场吗?
石彦生振臂一呼:
"弟兄们!我们还是豁上吧,免得连累出家人!"
背水一战,大开杀戒。
很久没有厮杀过。正面交锋,军人们储存了的戾气,伺机待发。
不明不白地走上了绝路。惟有杀将出一条血路。
杀得眼都红了……
此时更见万乐成,闪躲避过此战。石彦生猜得几分。告密者一定是他!
在混战中,夺了一把剑,把树后的万乐成自头顶至胸前一削,他避不及,一条浅浅的血线划下,黄金自衣襟中滚出来,这只是他的一份赏金。
这共同进退的八人中,已有三个被杀,一个受伤,寡不敌众。石彦生一剑直刺"弟兄"心房,他愤怒地:
"你出卖我们!"
鲜血逬射,污了他一身,但这人倒地,临终时道:
"……难道,你不是……出卖者……吗?"
石彦生一怔。负伤的郭敦,在如此危急的情势下,不忘向万乐成尸体上戳上一刀。他狠狠地戳下去。"自己人",最知道如何出卖你的正是自己人,往往比任何人奏效。
郭敦的刀还未及提起,官兵的快刀已至,一砍,郭敦无法不放手,但两根手指头被削去。
石彦生把郭敦一推,撞倒了红萼。于此存亡关头,还是赶逐远离。他老是要她走:
"你先走!"
这一推,分了神,一个官兵自后袭击,石彦生为了保护红萼,咬牙身挡,吃此一记刀伤。另一突袭又来了。
红萼来不及答应,不假思索,顺理成章地,就承受了它。
她在咫尺之间,什么准备也没有,在他面前,生生承受了这一刀,直剖心房!
任何事情要发生了,没有人是"准备好"的。总是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尽欢之际,悲从中来。
登峰造极,又一跤失足。
一阵眩晕,万物打转。血自心中狂涌淘空。
她身体很轻,如同飞舞。无定的一生,舞过来舞过去。大太阳照在脸上,眼睛干涩了,有很多话想说……艰辛地张开嘴……
她瘫软了。很不甘心。
"红萼!"
石彦生凄厉地大叫一声。
但她已如花瓣散落。
"我……冷……"
她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完就死了。连叹息呻吟都没有。死的时候,是一个庶人。是一个寻常老百姓。只想追随她看中的、心爱的男人。
石彦生如同被野兽当胸挖掉了心一般痛。他暴怒起来,完全失去了理智,火一下子窜到四肢百骸,周遭都是兽,他眼睛噼啪作响,手起剑落,乱砍乱劈,见人就杀,一切修为悉数抛主脑后。
他是为了索命。
当厮杀的时候,每一个敌人倒下了,他浑身有甜意,非常狰狞。力量像是倍增。
报仇!
见人就杀!绝不留情.
直到官兵全军尽没了,他犹止不住自己,不断喘着气,向空中挥舞着利器--甚至一时间忘了为什么杀人。……
援兵已至。
势色不对,石彦生被二人拖拽,半疯狂地,觅地而逃。
他再没有机会回头了。
20
月亮很圆。
时近中秋。水上有精致的画舫缓缓漫游,丝竹管弦在伴奏着文人雅兴。河边一群小孩在点花灯。灯月光影幻作五色。
团圆节日,热闹喧嚣的世界在竹林子外面。
逃亡中的三个人,石彦生、郭敦、赵一虎,过了昼伏夜奔的两天后,已憔悴疲惫不堪。
这话是谁说过的?――当所有螃蟹都是横走,一只直行的,就没去路了。……
月夜的竹影,连枝带叶,远看像一群披头散发的野鬼,近看却是一只只软垂的手,女人的手,死去的女人。
死亡接二连三,令他心冷。
望着夜空中的明镜,沉痛而沉默。
但沉默太久,足以令人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又一次走投无路了。赵一虎闷着粗嗓门:
"妈的中秋了,全城的人忙着过节,只有我们,忙着杀人和被杀!"
郭敦那失去两根指头的血手,此时才开始剧痛:
"我不想死!可怜我还没成亲。我弟弟还小,怎么养活爹呢?"
"哼!没做的事多着呢――我们原来不是好好的吗?"
赵一虎一脸冤枉道:
"根本就不关我们的事!"
"管他们兄弟谁是谁非?谁是好皇帝?谁是昏君?到头来,倒落了两手血。"
竟便向石彦生指控了:
"都是你!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头颅割下让我俩带去吧,顶多兵变之事绝口不提,说不定保了一命――"
话还未了,另一个扇了他一嘴巴:
"你疯了?知得这样多,还能活?"
分不清甲或乙,他或他,二人噼噼啪啪地扭打起来了。都是迁怒:
"是谁说受不了,要下山的?"
"是谁贪吃肉?贪吃可惹出大祸来!"
一个卡住对方的脑袋往下摁,一个举起拳头乱捶伸腿狠踢,一来一往,人仰马翻地。
"还不是万乐成没义气?还不是那一万两黄金?还……"
一壁怒骂一壁揪斗,出手都很重。各人的血溅到对方身上。在边缘绝望地发泄。打得对方晕头转向。嘴角淌着残涎,又肿又歪。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