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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陌生人

_5 西德尼·谢尔顿(美)
  几个月以后,托比让冯尼·透克尔在他的电视片中演一段短剧,但这一次冯尼在表演技巧方面,却同托比发生了一点纠葛。从此,托比总是给他错误的提示,破坏他的喜剧动作,让他在四千万观众面前难以下台。
  这又是托比·坦波尔的另一个侧面。
  有人问奥哈伦,托比·坦波尔是怎样的一个人?奥哈伦回答说:“您还记得卓别林演的那个遇见一位百万富翁的影片吗?当那个百万富翁喝醉了的时候,他是卓别林的好朋友;当他清醒过来时,他就把卓别林扔了出去。他就是托比·坦波尔,只是托比不喝醉罢了。”
  有一次,在一家电视系统首脑们的会议上,一名低级经理始终一言不发。后来,托比对克里夫敦·劳伦斯说:“我认为这个人不喜欢我。”
  “谁呀?”
  “会上那个小子。”
  “你干嘛把他放在心上?他只是三十二号摄影场上的一个无名的助理导演罢了。”
  “他一句话也没和我说,”托比闷闷不乐地说,“他确实不喜欢我。”
  托比心烦意乱,以至克里夫敦·劳伦斯不得不找到那个年轻人。半夜里,他来到那个莫名奇妙的年轻人的住处说:“你是不是对托比,坦波尔有意见?”
  “怎么会呢?我认为他是全世界最富有喜剧性的人物了。”
  “那么能否请你帮个忙,好孩子?给他挂个电话,把你的想法告诉他。”
  “干什么?”
  “听话,给托比打个电话,告诉他,你喜欢他。”
  “嗯,一定,我明天一起床就打。”
  “现在就打。”
  “现在?现在已是深夜三点钟了。”
  “没关系,他在等着你呢!”
  这位经理打电话给托比,电话马上有人来接。他听出是托比的声音。“您好!”
  年轻的经理咽下一口气,接着说:“我——我只是想告诉您,我认为您实在了不起。”
  “多谢,老弟!”托比回答,接着挂上了电话。
  托比的随从人员多了起来。有时深更半夜醒来,他会打电话把朋友们都找来,饮酒作乐。有时他把奥哈伦和莱因格尔都叫醒,召集他们开编写会议。他常常在家里通宵达旦地放电影。三个小丑和克里夫敦·劳伦斯,还有六七名演员和食客一起陪伴着他。
  依附在他周围的人越多,他越感到孤独。
二十二
  一九六三年的十一月,金色秋天的阳光,已然消失了。天空中一层灰淡的云幕,显得分外清冷。清晨常常白雾茫茫,寒气袭人。第一场冬雨已经开始下了。
  吉尔·卡瑟尔仍然每天上午待在施瓦伯的旅店。幸存者们仍在那里谈论着哪个人,以及为什么原因丢掉了一个角色。他们幸灾乐祸地注视着报刊上发表的每一篇贬低好演员的灾难性的评论。吉尔对于这一套的闲扯胡聊,早已厌倦了;而且在她看来,这些评论不啻是为失败者唱挽歌。吉尔开始怀疑自己和其他周围的人是否不同。她对自己能成为一位明星始终信心满怀。但是,她再看看周围那些熟悉的面孔,她明白了,他们也不曾灰心丧气。难道他们全都不切实际吗?难道他们把赌注全下在了一场永远无法实现的梦上了?吉尔无法接受这一想法。
  于是吉尔成为这伙人中听忏悔的教母。大家都带着问题来找她。她倾听着,并且设法去帮忙。譬如,出点主意、筹集几块钱、找个能住上一两个星期的临时住所。她很少同男朋友幽会,因为她一心致力干自己的事业,而且也没碰上使她感兴趣的男人。
  吉尔一有点存款,就把钱寄给妈妈,附上一封长而热情的信,说她怎样干得一帆风顺。最初,吉尔的妈妈写回信还劝吉尔改行去当修女。但是,占尔有时拍电影能给家里寄去更多的钱,于是,她的妈妈也就勉为其难地以她女儿的职业为荣了。她不再反对吉尔当演员。但是,她要求吉尔力争在宗教片中扮演角色。她在信中说:“我相信,如果你把你的宗教背景告诉迪密尔先生,他一定会给你一个角色的。”
  奥德萨是个小城市。吉尔的妈妈仍旧替石油界的大老板千活儿。吉尔知道她的妈妈会谈起她,大卫·肯尼文迟早也会听到她成功的消息。于是,吉尔在信中编造了好多同她一起工作的大明星的故事,而且注意只称呼他(她)们的名字[注]。她也学会耍点小演员的花招了。当她站在明星的身旁时,总要求现场摄影师拍下她的照片。摄影师可能印两份给她,于是,吉尔就寄给妈妈一份,另一份自己保存。她写的那些信,让人听起来仿佛她差不多就是电影明星了。
  [注:只称名不道姓,显示关系的亲密。]
  加利福尼亚州南部,终年无雪。那里的风俗是:从圣诞节的前三周,在好莱坞大街,便开始举行圣诞老人的游行活动。从那以后,直至圣诞节前夜,每晚都有圣诞老人的彩车驶过。好莱坞的公民们,和他们北方各地的同胞们一样,热衷于欢庆圣婴的诞生。虽然气温高达华氏85qC到90aC,酷暑难熬,人人挥汗如雨,但在居民区里,从每个家庭以及汽车中,人们照样可以听到收音机里播出《光荣归于天的上帝》、《静静的夜》、《《红鼻子驯鹿拉道尔夫》等圣诞歌曲。他们同其他英勇爱国的美国人一样,渴望过一个神话般的白雪皑皑的圣诞节。但是,他们知道,上帝没有为他们提供这样的良辰美景,于是,他们就学会自己创造一套庆祝圣诞节的仪式:街道上悬挂起各式各样的圣诞彩灯,用塑料制成的圣诞树,剪纸的圣诞老人,以及他们的雪橇、驯鹿把整个一条街点缀成一片欢腾的海洋。明星和演员们都力争参加圣诞老人的游行活动,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热衷于给沿途观看的成千上万的大人和小孩带来节日的欢乐,而是因为游行要上电视,全国都可以看到他们的面孔。
  吉尔·卡瑟尔站在街角,孤零零地,看着长长的彩车队伍驶过,车上的明星们向热爱他们的影迷们频频挥手致意。今年游行的主帅是托比·坦波尔。当他的彩车通过时,崇拜他的群众热烈地为他欢呼。吉尔只来得及对托比那容光焕发、才华横溢的面孔看上一眼,他就过去了。
  游行队伍中,有好莱坞中学乐队演奏队,跟在后面的是共济会堂的彩车、海军陆战队的乐队,穿着牛仔服装的骑手们,以及一支救世军乐队,最后,是圣地朝拜者的队伍。此外还有挥舞各式旗帜的歌唱团体,和一辆诺特果树场的彩车,上面用鲜花组成各种鸟兽的形象,还有消防队、小丑和爵士乐队等等。后来这些游行队伍,已经没有圣诞节的气氛了,纯粹成了好莱坞的大表演。
  吉尔曾经和彩车上的某些扮演角色的演员在一起工作过。其中一个人向她挥手,低头叫她:“嗨,吉尔!你好哇?”
  人群中好几个人转过身来,羡慕地看着吉尔。人们知道她是电影圈子里的人了。这不免使她产生一种自豪感。这时,她身旁传来一个低沉而又圆润的声音:“对不起,您是一位演员吗?”
  吉尔转过身来,讲话的人是个个子高高的、淡黄色头发的漂亮小伙子,大约二十五六岁。他的面孔晒得很黑,牙齿洁白匀净。他穿了一条旧牛仔裤,一件蓝色牛仔布上衣。上衣的胳臂肘上入时地用皮子各打了一块补丁。
  “我也是。我是说,也是演员。”他笑了笑又加上一句,“正在奋斗。”
  吉尔指指自己说:“也在奋斗。”
  他笑起来,“喝杯咖啡,好吗?”
  他的名字叫阿兰·普列斯顿,是盐湖城人。他的父亲是当地摩门教会的一位长老。“我从小到大,受的宗教教规太多了,连开句玩笑都不会。”他对吉尔坦率地说。
  这差不多像是在预示,吉尔心里想。我们有一模一样的特点,
  “我是个好演员,”阿兰闷闷不乐地说,“但是,这个城市是个很难奋斗的地方。在家乡,无论谁都可以走过来帮你一把,而在这里,好像人人都恨不得从你身上刮些油水才好。”
  他们谈到咖啡店关了门。这时两人已成了知心的朋友。当阿兰问她:“你想回到我住的地方吗?”吉尔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阿兰·普列斯顿住在高原路旁一家供应食宿的客店里,同好莱坞竞技场只隔两条马路。阿兰住在客店后面的一个小房间里。
  “大家该把这个地方叫作渣滓场了,”他对吉尔说,“你应该看看住在这里的那些怪家伙们。他们还都认为自己能在影视界里发迹呢。”
  像咱们一样,吉尔心里想。
  阿兰房间里的家具,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椅子和一张晃晃荡荡的桌子。“我正盼着有朝一日,搬进我的宫殿里。”
  吉尔笑了起来:“我也是一样。”
  阿兰要拥抱她,她板起脸来:“请不要这样!”
  阿兰望了她一会,温柔地说:“好。”吉尔突然觉得窘了起来。不管怎么说,她为什么要到一个男人的房间里来呢?她知道它的答案:她孤单得要命。她渴望有人闲谈,渴望有男人的手臂搂着她,鼓起她的信心,告诉她,一切都将是美好的。已经那么久了。她一直思念大卫·肯尼文,但那已是另一种生活,另一个世界了。她那么需要他,简直有时想得她心都疼了。过了一会,阿兰·普列斯顿再次用手臂搂她时,她闭上了眼睛,仿佛大卫·肯尼文正在吻她,解开了她的衣服,同她欢爱……
  吉尔那天晚上住在阿兰那里了。几天以后,阿兰搬进她那小小的公寓。
  阿兰·普列斯顿是吉尔遇到的最单纯的人了。他整天懒懒散散,松松垮垮,过一天算一天,从不关心明天怎样。吉尔只要同他谈论他的这套生活方式,他就会说:“嗨,你记得《萨迈拉的约会》那部电影吗?该来的事,自然会来。运气会找到你,你用不着去找它。”
  阿兰常常在吉尔出去找工作以后很久还躺在床上。当她回到家里,不是看见他坐在圈椅上看书,便是同朋友们一起喝啤酒,而且一个子儿也没拿回来过。
  “你是个傻瓜,”吉尔的一位女朋友对她说,“他用你的床铺,吃你的饭,喝你的酒。让他滚蛋!”
  但是吉尔没有听她的。
  吉尔第一次理解了哈里特,理解了所有那些拼命拉住她们并不喜爱的、甚至是痛恨的男人一起生活的女人了。
  那是对孤独的恐惧。
  吉尔没有工作。离圣诞节只差几天了。她手里只剩下几块钱了,可是她还必须给妈妈寄圣诞节礼物。这次是阿兰解决了难题。一天早晨他离家很早,没说要到哪儿去,但是回来时,他对吉尔说:“咱们找到了一份工作了。”
  “什么样的工作?”
  “演戏,当然了,我们是演员,不是吗?”
  吉尔望着他,心中突然充满希望。“你说的可当真吗?”
  “当然。我碰到一个朋友,是个医生。他请人家明天给拍部影片。有咱俩扮演的角色。只干一天,每人一百美圆。”
  “太妙了!”吉尔叫道,“一百美圆!”有这笔钱她可以给妈妈买些漂亮的英国毛线,织件上衣;还可以留下足够的钱,买个优质的皮钱包。
  “那只是个小制片厂。在一家汽车库的后面。”
  吉尔说:“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只要给个角色演就行。”
  车库在洛杉矶的南面。那一带地区上一代原是中产阶级绅士们的聚居地。
  门口有个矮小的黑肤色的男人,出来迎接他们。他拉住阿兰的手说:“真办成了,好朋友,你够棒的。”
  他转身看吉尔,满意地打了一声呼哨。“你说的是实际情况。她是值得一看的。”
  阿兰说:“吉尔,这是彼得·塔拉格里欧。吉尔·卡瑟尔。”
  “您好!”
  “彼得是导演。”阿兰补充说。
  “导演,制片人,洗瓶子的总管。我什么都做点。进来开始吧。”他领着他们俩,穿过空空的车库,走进一条通道,这里曾经是仆人的住所。走廊外面有两间卧室,一间门开着。当他们走进时,听到有说话声。吉尔走到门口,向里面一望,大吃一惊,她简直无法相信地愣在那儿了。房子里面有四个裸体的人,躺在床上:一个男人是黑人,另一个男人是墨西哥人。还有两个女孩子,一白一黑。摄影师正在布光。一个女孩子在墨西哥人身上。
  吉尔觉得头昏眼花。她在门口转来转去,向通道里退去。她觉得两腿无力,阿兰用手臂搂着她,支撑着她的身体。
  “你行吗?”
  她不能回答他。她的头好像要裂开一样,腹痛如刀绞。
  “在这里等着。”阿兰命令她。
  他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瓶红药丸,半升伏特加。他取出两粒药丸交给吉尔。“它们可以使你舒服点。”
  吉尔感觉头昏脑胀,她把药丸放进嘴里。
  “用它吞下去。”阿兰对她说。
  她照他的话做了。
  “给。”阿兰又给她一粒药丸。她又用伏特加送了下去。“你需要躺一会儿。”
  他把吉尔带进一间空卧室里。她慢慢地躺倒在床上,动作非常缓慢。药丸开始起作用了。她感到舒服了一点。嘴里不再有苦水冒上来了。
  十五分钟后,她的头也不疼了。阿兰又给她一粒药丸,吉尔又不假思索地吞了下去,又喝了一口伏特加。痛苦消失了,真是令人庆幸的事。但今天阿兰的行动却古里古怪的,他总围着她的床边转。
  “安静地坐下来吧!”她说。
  “我是在坐着呀。”
  吉尔觉得好笑,于是大笑起来。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那些药丸是——是什么?”
  “治你的头痛的,亲爱的。”
  塔拉格里欧向屋里凝视着,说:“咱们干得怎样?人人都快乐,不是吗?”
  “人——人人都快乐。”吉尔嘟囔着说。
  塔拉格里欧看看阿兰,点点头。“五分钟。”塔拉格里欧说完,匆匆走开了。
  阿兰俯身到吉尔身上,拍着她的乳房和大腿。
  “瞧,宝贝儿,”阿兰说,“我不会要求你做什么不好的事,你只是和我同房。我们反正是这样干的,不过这次我们可以用它来赚钱。两百美圆,全是你的。”
  她摇头,可是似乎头永远也不能从这一边摆到另一边了。“我不能干这种事。”她慌慌张张地说。
  “为什么不能?”
  她不得不集中思路去思索了:“对了,因为我是——因为我要成为明星,我绝不能演色情片。”
  阿兰说了几句话,笑了起来。他抓住吉尔的手,把她从床上拉起来。吉尔觉得她的身体在飘。
  他们走到通道里,然后走进另一间屋。
  “好,”塔拉格里欧看到他们,说,“不用换布景,这次我们有点新鲜玩意儿了。
  “要换床单吗?”助手中一个人问道。
  “不用,你当我们在哪里,在米高梅?”
  吉尔偎依着阿兰:“大卫,这里有人。”
  “他们要走的,”阿兰安慰她说,“给。”他又取出一粒药丸交给吉尔。他把伏特加送到她的唇边,她把药丸吞了下去。从此以后,一切事情仿佛都在云中。大卫替她脱了衣服,说了一些情意缠绵的话。他就同她一起上了床……
  灯光使她难受,还有周围说话的声音。她想叫大卫制止他们,但是她激动得发狂……大卫爱她,不爱萨塞,他又来到她这里了,他们结了婚。他们正在度蜜月,多么美妙啊!
  “大卫……”她说。她睁开眼睛,她看到那个墨西哥人正伏在她的身上。她想问他,大卫在哪里,但是说不出来……吉尔闭上了眼睛,失去了知觉。
  两个男人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床上的人体。
  “她没问题吧?”塔拉格里欧问道。
  “没问题。”阿兰说。
  “你真是接济了他们,”塔拉格里欧赞赏着,“她太棒了。到目前为止,她是最中看的女人。”
  塔拉格里欧从衣袋里掏出一大堆药丸,取出两粒。“给,来吃圣诞节晚餐好吗?斯泰莱会高兴看到你。”
  “不行了,”阿兰说,“我要去同老婆、孩子一起过圣诞节。我将赶下一班飞机去佛罗里达。”
  “我们会拍出一部绝妙的影片,”塔拉格里欧朝着不省人事的姑娘点点头,”我们在演员表上替她写个什么名字?”
  阿兰咧嘴一笑:“干嘛不用她的真名?她叫约瑟芬·津斯基。影片在奥得萨放映的时候,说不定真的让她的朋友们也来点刺激呢。”
二十三
  人们说得并不对。时间并不是医治一切创伤的良药。相反,它是蹂躏和断送青春的刽子手。寒来暑往,每个季节,都有一批新的血液输入好莱坞。那些人搭上便车、乘上摩托车、火车或飞机向这里纷至沓来,争先恐后。她们全都是十八岁的妙龄少女,同吉尔当初一样。她们个个细长腿,步履轻盈,面孔年轻而又鲜嫩,显得那么纯真而又热情。漂亮的一笑,非常迷人。每来一批,吉尔就长了一岁。有一天,她看见镜中的自己。是的,这已是一九六四年了。她已二十五岁了。
  开始,拍色情片的经历,一直使她惊恐不安。她长时间害怕派她角色的导演会知道这件事,把她除了名。但是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吉尔渐渐忘掉了她的恐惧。但是,她却变了。年复一年,岁月在她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痕,如同大树的年轮。她的心也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了。她开始憎恨一切不肯给予她演戏机会的人,憎恨那些说话不算话的人。
  她曾经没完没了地做了许多单调的、没人感激的杂活儿:她做过秘书、接待员、快餐厨师、保姆、模特儿、餐厅侍者、电话接线员以及售货员。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有人前来召唤她。
  但是始终没有人来,吉尔内心越来越痛苦。她有时也去当当群众演员或只有一句台词的小角色,但是毫无进展,她揽镜自照,感受到时间老人的信息:该加快速度了。每当她照见自己的面容时,往事便一下涌上心头。她忘不了那难以忘却的日月。漫长的七年以前,当她刚刚来到好莱坞时,她也是那么一个年轻、标致的小姑娘。但如今这个小姑娘的影子在她身上又留下了多少?细小的皱纹已爬上了这个小姑娘的眼角,而从鼻孔到下巴处的那条纹路,就更深了些。这些皱纹是在那数不清的、困境与失败中挣扎的印迹,也是警告她,岁月在流逝。告诉她,她尚未能把握住成功的时机。赶快,吉尔,得赶快了!
  因此,当一位十八岁的福克斯公司助理导演弗莱德·克拉普对吉尔说,如果她能跟他睡觉,他就能给她一个好角色,吉尔同意了。
  在弗莱德·克拉普吃午饭时,她到制造厂找到他。
  “我只有半个小时,”他说,“让我想想咱们在哪儿能找个僻静的地方。”他在那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然后高兴地说:“到配音室去,跟我来。”
  配音室是一间隔音的小放映室。在那里人们把录音带上所有的东西,都合到一部影片中。
  弗莱德·克拉普看着那空无所有的房间。“屁!原来这里有一张长沙发的,”他看着表,“咱们只好这样干了,脱下衣裳,美人儿。再过二十分钟配音人员就要上来了。”
  吉尔瞪眼望了他一会,感觉自己像个妓女。而且她讨厌他。但是,她没有让它表现出来。她已经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作了努力,但是,失败了。于是现在她只好按照他们的方式来干了,她脱下了衣裳。
  吉尔想在四周找个能靠一靠的地方。她的前面有一架音响装置——一架带轮子的自动控制机。音响装置里,装上了录有各种笑声的录音磁带。只要按一下机体的按纽,就可以发出哈哈笑的声音。
  “开始吧,趴下去!”
  吉尔犹豫了一会儿,趴了下去。她用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他野蛮地蹂躏着她。她失去了平衡,她伸手去抓那控制器上的东西,手指碰到了按钮。顿时屋子里充满了笑声。吉尔在极端痛苦中折腾着。她的手刚好按在按钮上。一个女人哧哧地笑,一小撮人哈哈大笑,一个姑娘咯咯地笑,还有百十来人在听某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时哄堂大笑。吉尔疼得叫喊,室内的回音却是歇斯底里、稀奇古怪。
  笑声慢慢消失了。吉尔闭上眼睛,静静地趴着,痛苦地挣扎着,最后她终于能直起身,转过脸来。这时弗莱德·克莱普拉上裤子前的拉锁。
  “你真肉麻,美人儿,你那叫喊真叫我动情。”
  吉尔不知道等到他十九岁时,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畜牲。
  他对吉尔说:“你去洗洗,到那边十二号排演场去。你从今天下午,就开始工作。”
  有了这第一次经验,以后就容易了。吉尔开始在各个电影厂按时工作:华纳兄弟、派拉蒙、米高梅、环球、哥伦比亚、福克斯公司。事实上,她各家都去,除了迪士尼,那里不存在性的问题。
  吉尔和供派角色的人——助理导演、导演以及制片人——寻欢作乐,他们所付的微小的代价,就是让她扮演角色。她在好莱坞城出了名,许多人都想染指。她让他们得到满足。每当她这样做以后,她心中的自尊自爱就少了一分,仇恨与痛苦就增添了一分。
  她不知道应当怎样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但是,她知道,终有一天这个城市要为对她受的欺辱、蹂躏付出代价。
  以后的几年中,吉尔在几十部电影、电视片和广告片中出现了。她饰演过秘书,说:“早上好,史蒂芬斯先生”。她扮演过保姆,说:“现在甭着急了。您二位可以过一个美好的夜晚了。我把孩子招呼上床。”她也演过电梯司机,说:“下面是六楼。”她还当过穿滑雪装的商品广告员,让人相信;“我的女朋友们,都使用丹苔丝化妆品。”但是,什么奇迹也没有发生。她仍然只是群众演员中一张无名的面孔。她在电影行业里,可又不在。她不能允许自己今后一生就这样地度过。
  一九六六年吉尔的母亲去世了。吉尔开着车子,前往奥德萨参加葬礼。葬礼是在下午将近黄昏时举行的。只有四五个人来了。这些年来,她母亲干活的那些人家的太太,一个也没有来。在场的还有几名经常来祈祷的教徒,包括鼓吹末日审判的信仰复兴派的教徒。吉尔依然记得她在这帮教徒的集会上,曾如何胆战心惊。可是吉尔的妈妈总会从这些仪式上感受到一种慰藉,因为她相信折磨她的魔鬼已经被赶跑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声说:“哈罗,约瑟芬。”她转过身,他正站在她的身旁,她凝视着他的眼睛,仿佛他们从来就不曾分开过。她还是他的,而他也还属于她。几年的时间,使他的脸显得更成熟了,腮上的胡子有点灰白。但是他没有变,他还是大卫。他的大卫。然而,两人又如同路人……
  他在说着:“知悉令堂去世,不胜哀悼。”
  她听到自己的回答:“谢谢你,大卫。”
  他们就像在念戏中的对白。
  “我必须同你谈谈。你今晚能同我见面吗?”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急切的恳求。
  她想起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时候了,想起他如饥似渴的要求,他的许诺,以及那些梦想。她说:“好的,大卫。”
  “湖边好吗?你有车子吧?”
  她点点头。
  “一个小时以后,我和你见面。”
  萨塞正站在镜子前面,光着身体,准备换一身衣服去赴一个晚宴。这时大卫回到家里。他走进她的卧室。站在那儿注视着她。他可以完全漠然地审视他的妻子,因为他觉得自己对她毫无感情。她很美。她很注意自己的形体。通过饮食调节以及适度的锻炼,她的身材仍是无可挑剔的。这是她的资本。大卫有理由相信他和别人分享这一资本——她的高尔夫教练、她的滑雪老师、她的飞行教师。但是大卫不能责备她,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萨塞同床了。
  开始他真的相信,当他的母亲故去后,萨塞会同他离婚。但是大卫的母亲还活着,而且活得挺精神。大卫想不通,当初是自己受了骗,还是出现了奇迹。他们结婚以后一年,大卫曾对萨塞说:“我想咱们该谈谈离婚的事了。”
  萨塞说:“离什么婚?”当她看到他面上那惊异的神色时,她大笑起来:“我喜欢当大卫·肯尼文的太太,亲爱的。你真的会相信我会把你让给那个波兰小娼妇吗?”
  他打了她一记耳光。
  第二天他去找他的律师。大卫讲完了以后,律师说:“我能让你办成离婚手续。但是,如果萨塞缠住你不放,大卫,那你得付出可怕的代价。”
  “替我办。”
  萨塞接到离婚诉讼的通知书后,就把自己锁在了大卫的洗澡间里,她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药。结果大卫和那两名仆人花了好大力气,才把那厚实的门撬开。萨塞在死亡线上挣扎了两天。当大卫到她住的那家医院里,去看望她时,“对不起,大卫!”她说,“我不想没有你而活着,就是这么一回事。”
  第二天早晨,他撤回了离婚的起诉。
  那差不多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大卫的婚姻一直处于一种不安的休战状态。他完全接管了肯尼文“帝国”,用他自己的全部精力来经管它。为了经营这个“帝国”,他跑遍了全世界的各大城市。各处都有他买下来的姑娘,使他在肉体上得到安慰。但是他从没有忘记约瑟芬。
  大卫不清楚她对他的看法。他很想知道,但他又怕真相大白。她有一切理由恨他。当他得知约瑟芬的母亲去世的消息时,他前往葬礼大厅,就是为了见到约瑟芬。他一见到她,就知道一切都没变。他也没有变,多少个年头过去了。往事依旧。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爱着她。
  我必须和你谈谈,……今晚和我见面……
  好的,大卫……
  “湖边。”
  萨塞从壁镜里看到大卫在望着她,就转过身来:“你最好赶快换衣裳,大卫。咱们要迟到了。”
  “我要去会约瑟芬。如果她要我,我就同她结婚。我想这场闹剧该结束了,不是吗?”
  她站在那儿,眼怔怔地瞧着他。镜子里照出她赤裸裸的身体。
  “让我先穿上衣裳。”她说。
  大卫点点头,离开了房间。他走进宽敞的客厅,踱来踱去,准备进一步同她交锋。肯定,经过这么多年了,萨塞不会还想赖在这徒有虚名的婚姻上了。何况他可以给她所要的一切。
  他听到萨塞汽车的发动声,然后听到汽车歪歪扭扭地猛冲出自家车道时,汽车轮胎擦碰路边的吱吱声。大卫冲向前门,向外边望去。萨塞的玛莎拉蒂牌轿车正向公路上疾驰。大卫赶紧钻进自己的汽车,紧急起动,然后冲出车道。
  当大卫到达公路上时,看到她的汽车刚在远方的视线中消失。他加大油门。但萨塞的玛莎拉蒂开得比大卫的劳斯莱斯还要快。大卫拼命地追,加速:70……80……90。但她的汽车已无影无踪。
  l00……l10……仍看不到她的车子。
  大卫把汽车开上一个小山坡。在那里他看到远处萨塞的汽车像个小玩具车一样。这时她的汽车正急转弯,由于车速过高,车身向一边倾斜,另一边的车轮已吱吱地离开地面。玛莎拉蒂颠簸不稳地摇晃起来,刚转过弯,车子便控制不住了,一下子冲上路旁,然后像射弹一样窜入空中,接着在田野里翻了两翻。
  大卫刚把萨塞失去知觉的身体从汽车里拖出来不久,裂开的汽缸就爆炸了。
  外科主任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对大卫说:“她死不了啦。”这时已是次日清晨六点钟了。
  吉尔在太阳还没下山之前就来到湖边。她把车子停在水边,关上了发动机。她悠闲自在地听着那阵阵的晚风,听着落日余辉中天空中各种柔和的声响。“我真不知道,过去什么时候我有过这样的幸福。”她想。然后她自我纠正。“有过,在这里,同大卫在一起。”她还记得,他压在她身上时的那种感觉。由于渴望,她浑身瘫软了。现在,一切破坏他们幸福结合的障碍,已经没有了。她一看到大卫,她就意识到:他还在爱她,她知道。
  她望着那血红的骄阳缓缓地落下,隐入远方的湖面里。天完全黑下来了。她盼望大卫快点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两个小时。空气冷了下来。吉尔静静地坐在汽车里,望着那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夜空,发出惨白的银光。她细听寂静黑夜里,四周发出的哪怕一点响声,她都会对自己说:“大卫来了。”
  吉尔在那里坐到了清晨。直到黎明的太阳又重新从地平线上升起。她开动起汽车,径直回到好莱坞。
二十四
  吉尔坐在梳妆台前,在镜子里端详着自己。在她的眼角上已出现了一条隐约可见的皱纹。她皱起了眉头。这是不公平的。她想。男人可以完全不在乎,他们可以有花白的头发,大肚皮,脸也可以像张交通路线图,没有人把这当回事儿。但是女人要是有了一丝皱纹……她就必须注意使用化妆品了。好莱坞高级化妆师鲍勃·席弗曾传授给她一些技巧:她不像从前那样先涂粉了,而是先涂上一层油质粉底霜。(因为粉会使皮肤干燥,而油膏滋润皮肤)。开始时先画眼睛,下眼皮下的眼影要相对淡一些,这样可以显得柔和。吉尔轻轻地在上下眼皮处,涂上了一层眼影,整个眼睛四周的颜色显得深了。然后装上假睫毛,使睫毛向上翘——四十五度,再刷上一层定型剂。为了使睫毛看起来更浓密,她又在自己的下眼皮上画了细微的几笔。这样一来,她的眼睛显得妩媚,而又有神采。最后吉尔涂上了口红。涂完口红后又在脸部淡淡地拍上了一层粉。再涂了第二道口红。在两腮上又搽上了一点点胭脂。当然眼睛周围是不扑粉的,否则会使淡淡的皱纹显得分明。
  吉尔重新坐下来,端详镜子里的效果。看上去,她仍是那么风姿绰约,娟秀迷人……当然,总有那么一天,她得求助干贴胶条的办法。感谢上帝,那是好些年以后的事情了。吉尔知道有些女演员,使用这种“技巧”。她们把那些细细的苏格兰胶条压在发际的下面。胶条上连着好多根线。她们把线紧紧地缠在头上,松懈下来的皮肤就全被绷紧了。那些细线用头发遮住,一点也看不出。这样的做法一来,使她们不必花钱受罪去找外科医生做整容术了。类似的方法,还可以用来掩饰干瘪了的乳房。她们把胶条的一端贴在乳房的一侧,另一端贴在前胸更坚实的肌肉上,这也可以使问题暂时得到简易的解决……当然吉尔的乳房还是坚实的。
  吉尔梳理好她那柔软的黑发,最后又向镜子里瞥上一眼,看了一下表,她才知道必须赶快了。
  今天她在“托比·坦波尔节目”中有一次和他见面的机会。
二十五
  埃迪·贝列根是托比节目选派角色的导演,他是有妻子的人。但他安排好,每星期有三个下午,使用他的一个朋友的公寓住宅:一个下午留给他的情妇,另两个下午,留给他所谓的“老人才”和“新人才”。
  吉尔·卡瑟尔是个新人才。好几个朋友曾对埃迪讲过吉尔如何迷人。埃迪早就急于试一试了。现在,有一部短片里有个角色对她挺合适。这个角色只要求外表风骚,然后说上几句台词就退场。
  吉尔读给埃迪听,埃迪很满意。她不是凯瑟琳·赫本,何况这个角色也不需要那样的大明星。“你来吧。”他说。
  “谢谢您,埃迪。”
  “这是你的台词。明天十点正开始排练。准时到达里,把台词背熟。”
  “当然。”她等待着,看还有什么吩咐。
  “呃——今天下午,和我喝杯咖啡,好吗?”
  吉尔点点头。
  “我有个朋友住在阿勒屯街阿盖尔大楼,十三层九十五号,那里有套房间。”
  “我知道那个地点。”吉尔说。
  “丁六号公寓。三点钟。”
  排练进行得很顺利。它很有希望成为一部优秀的影片。影片中人才济济,包括轰动一时的一支阿根廷舞蹈队,一个颇有名气的摇滚乐歌舞团,一位能把一切东西变得无影无踪的魔术师,以及一位第一流的歌唱家。现在只剩下托比·坦波尔没到了。吉尔向埃迪·贝列根询问托比缺席的原因:“他病了吗?”埃迪冷笑了一声:“他病得像只狐狸。乡下佬排练时,他向来是待在舞会上。他只在星期六录像时才露面,然后分赃。”
  今天是星期六,上午托比·坦波尔来了,像个国王似的飘然而至。吉尔从舞台的一角看到他到来时的那副气派。后面跟着三名侍从:克里夫敦·劳伦斯和一对老牌小丑。吉尔对这种场面十分反感。她知道关于托比·坦波尔的一切。他是个自大狂,谣传说,他曾经夸过海口,说他玩过好莱坞所有漂亮的女演员。没有人能对他说个“不”字。哦,不错,吉尔清楚地知道这个伟大的托比·坦波尔。
  影片导演是个神经质的矮子,名叫哈里·杜金。他向托比介绍全体演出班子里的成员。托比同大多数人共过事,好莱坞是个不大的地方,面孔很快就都熟悉了。但托比以前可没见过吉尔·卡瑟尔。那天她穿了一身淡黄色麻纱的衣服,素雅而又飘逸,看上去美极了。
  “你在干什么,宝贝儿?”
  “我在拍一部宇航员的短片。坦波尔先生。”
  他向她热情地微笑着,说道:“我的朋友们,都叫我托比。”
  全班人马开始工作。排练进行得特别顺利,杜金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托比正在向吉尔卖弄。他已经占有过这次节目里所有的姑娘,而吉尔对他是个新的挑逗。
  托比和吉尔合演的短片,是这次节目的高潮。托比替吉尔加上两句台词和一处逗乐的表演。排练完了以后,托比对她说:“到我的化妆室喝一杯好吗?”
  “谢谢您,我不喝酒。”吉尔微微一笑就走了。她同选派角色的导演有约会,那比托比·坦波尔更重要。坦波尔只能让她上一次镜头。派角色的导演,意味着长期有工作。
  那天晚上当他们放映这个节目的录像时,大家一致认为这次演出极为成功,也是托比演得最好的一个节目。
  “又是一次大胜利,”克里夫敦对托比说,“那部宇航员短片,保证最卖座。”
  托比咧嘴一笑:“是喽。我喜欢片子里的那个小东西,她真有点味儿。”
  “她的确很漂亮。”克里夫敦说,他知道,每个星期都有一个姑娘来同托比睡觉。她们都有点味儿。但从来是事过境迁,一笑了之。
  “跟她约定来和咱们一起吃晚饭,克里夫。”
  这不是要求,是命令。几年之前,克里夫敦会让托比自己去订这个约会的。但是近来呢,托比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托比是国王,是他的国王。不想被流放的人就要靠他的恩赐过活。
  “当然,托比,”克里夫敦说,“我会安排的。”
  克里夫敦从大厅走到女演员更衣化妆室。他敲了一下门,走了进去。屋子里有十几个姑娘正在卸妆。她们除去向他表示问候外,丝毫不注意他的到来。吉尔已卸好了妆,换上了她外出的服装。克里夫敦走到她的跟前。“你演得非常好。”他说。
  吉尔从镜子里不感兴趣地瞅了瞅他。“多谢。”过去她会因克里夫敦·劳伦斯如此屈驾而来,感到既惶恐而又兴奋的。因为他可以为她敲开一切大人物的门。但是,现在大家都知道,他只不过是托比·坦波尔的一个小跑腿儿。
  “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坦波尔先生想让你同他一起吃晚饭。”
  吉尔用手指尖轻轻地搔一搔头,然后说:“告诉他,我累了。我要睡觉了。”她走了出去。
  那天的晚餐简直是场灾难。托比、克里夫敦·劳伦斯和导演杜金坐在大路餐厅前部的单间里。杜金提出请两名女演员来,托比一口拒绝了。
  席上的主人说:“您看看,点点什么菜?可以吗?坦波尔先生?”
  托比指着克里夫敦说:“好吧,给这个白痴来一道炒舌头。”
  克里夫敦跟着席上在座的人一起大笑起来,他装作托比只是和他开个玩笑。
  但托比仍在发脾气。他冲着克里夫敦说:“我就叫你去干这么一件简单的事,请一位姑娘来吃饭,你都干不了。你干嘛把她吓跑了?”
  “她累了,”克里夫敦申辩说,“她说——”“没听说,哪个娘儿们累得顾不上陪我吃顿饭。你一定说了些什么屁话,把她给刺跑了。”托比提高了嗓门儿。隔壁单间的客人,转过头朝这边望。托比朝他们来了个孩子气的微笑,然后说:“这里是一次告别宴会,朋友们。”他指着克里夫敦说:“因为他把脑袋瓜送到动物园去了。”
  那边桌上的人,哄堂大笑起来。克里夫敦勉强咧开嘴笑了笑,但是,在桌子底下他的两个拳头攥得紧紧的。
  “你们知道,他哑巴到什么程度了吗?”托比对邻座的客人说,“在波兰[注],没有人不知道他的那些笑话。”
  [注:吉尔是一位原籍波兰的姑娘。]
  大家笑得更凶了。克里夫敦想站起来退席,但是他不敢。杜金坐在那儿也很尴尬,他平时聪明过了头,可现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托比现在已经引起附近几个单间客人的注意了。而他的嗓门儿也更大了,嚷嚷完又朝他们亲切的微笑:“今天克里夫敦·劳伦斯在这里应该老老实实地当个大笨瓜。他出世的时候,他爹妈就为他吵了一架。他刚一落地,他妈就不认他。”
  谢天谢地,这一晚终于熬过去了。但是,第二天克里夫敦·劳伦斯的这些丢丑的事,全城就该尽人皆知了。
  克里夫敦·劳伦斯那天夜里在床上躺着,一夜没有合上眼。他自己问自己,为什么让托比这样当众羞辱他。答案很简单:钱。他从托比·坦波尔那里每年可以收入二十五万美圆。克里夫敦生活得既挥霍又慷慨。一个钱也没剩下来。他的其他当事人都走了,他需要托比。这就是问题的所在。托比对于这一点,也非常清楚。当初引克里夫敦上钩,就是一场残忍的游戏。克里夫敦必须在还不太晚的时候设法脱身。
  但是,他很明白,现在已为时太晚了。
  他陷入这种境地,是由于他对托比太信任,也太溺爱了。他确实钟爱托比。他曾眼见托比毁掉了其他的人:同托比恋爱过的女人,想同托比竞争的喜剧演员,贬低托比的评论家,但那是别人。克里夫敦从来不相信,托比会把矛头转向他。他同托比太亲密了,克里夫敦替他干的事太多了。
  对着茫茫的未来,他连想都不敢想。
  一般说来,托比顶多对像吉尔·卡瑟尔这样的姑娘看上两眼也就算了。但托比从来没有碰钉子的习惯。吉尔的拒绝对他是个刺激。他不甘心。他又一次请她吃饭。等她谢绝时,托比耸耸肩。他认为,她是在耍什么鬼把戏。他决定忘掉她。问题在于,如果是真的耍了什么把戏,吉尔是骗不了托比的。托比对女人太了解了。不,他发现吉尔真的不愿意答理他,这种想法使他火冒三丈,何况他也没办法忘掉她。
  托比漫不经心地对埃迪·贝列根说,让吉尔·卡瑟尔再参加一次演出。这是个好主意。埃迪打电话给她。她告诉他说,她正在一部西部片中扮演个小角色。埃迪向托比汇报了这一情况。托比大发雷霆。
  “告诉她,取消她正在干的一切工作,”他咆哮着,“我们给她更多的钱,老天爷,这是目前要播放的第一流节目。那个晕头转向的小娘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埃迪再次给吉尔打电话,把托比的意见告诉她:“他真想让你回来参加演出,吉尔。我想,你能办得到吧?”
  “对不起,”吉尔说,“我正在环球公司扮演角色。我没法脱身。”
  她也实在无法脱身。一个普通女演员,竟敢从拍摄现场自动辞退出来,在好莱坞,谁都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何况托比·坦渡尔除了给她一天的工作外,对她毫无意义。第二天晚上,大人物亲自打电话来了。电话里他的声音热情动人。
  “吉尔,我是你的小老同事,托比。”
  “哈罗,坦波尔先生。”
  “嗨,得了!还叫‘先生’干什么?”没有回答。“你喜欢棒球吗?”托比问道,“我订了个包厢座——”
  “不,我不喜欢。”
  他大笑起来:“我是在试探你。听着,星期六晚上来同我一起吃晚饭,好吗?那是我从巴黎马克西姆大饭店偷来的厨师。他——”
  “对不起,我有约会。坦波尔先生。”她的话音里连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托比觉得自己把电话机攥得更紧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啊?1
  “我是个苦干的女孩子。我不大出去。但是,多谢您邀请我。”
  电话挂上了。这个贱货挂断了她的电话——一个臭小角色挂断了托比·坦波尔的电话!托比遇到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宁愿少活一年,也要同他睡一夜的。可是,这个小蠢货竟然拒绝了他!他怒火难消,他向他周圈所有的人发泄。什么事都不顾他的心:脚本太糟糕啦。导演是个白痴。音乐一塌糊涂。演员个个是笨蛋。他把选角色的导演埃迪·贝列根叫到化妆室来。
  “对于吉尔·卡瑟尔你了解什么吗?”托比问道。
  “一无所知。”埃迪马上回答。他可不是傻瓜。像节目中的所有人一样,他确切地知道出了什么事。不管将来结果如何,他可不想把自己卷进去,
  “她跟人睡觉吗?”
  “没有,先生,”埃迪坚决地说,“如果她跟人睡了,我会听说的。”
  “我要你去查一查,”托比命令说,“看看她有没有男朋友,她常到哪儿去,干些什么?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
  “照办,先生。”埃迪认真地说。
  第二天早晨三点钟,埃迪被床边的电话铃吵醒了。
  “你查出了什么?”一个声音问道。
  埃迪在床上坐起来,强睁开朦胧的睡眼。“哪个该死的?”他突然明白是谁来的电话了,“我查了,”埃迪赶紧说。“她有一张清白的健康体格检查表。”
  “我不是向你要她的什么熊卫生证件,”托比责骂着,“她同别人搞过吗?”
  “没有的事,先生。没同任何人。我问了全城的朋友。他们喜欢吉尔。因为她是个好演员,他们才用她。”他现在说得快一些了,为了急于使电话那一端的人相信。要是托比·坦波尔知道吉尔曾经跟埃迪睡过——而吉尔不要托比·坦渡尔,选中了他!——埃迪永远就甭想在这城里待了。他已经同那些选派角色的导演朋友们统一了口径,因为他们和他的情况一样。而且,没有一个人想同托比·坦波尔作对,于是他们串通一气,守口如瓶。
  “她从不和人乱搞。”
  托比的声音变得柔和了:“我明白了。我想她不过是那种古怪的小家伙罢了。”
  “我想她就是那样。”埃迪说着,松了一口气。
  “喂,我希望,我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有,没有,挺好,坦波尔先生。”
  但是埃迪好长时间躺着,不能入睡。他担心,如果有一天真相大白时,他会遭到什么样的下场。
  要知道这里是托比·坦波尔的城市。
  托比和克里夫敦·劳伦斯在“山顶”乡村俱乐部进午餐。“山顶”俱乐部的建立,是因为洛杉矶的高级俱乐部,没有几家允许犹太人人内。这条规定执行得非常严格,以致格鲁齐·马克斯[注]十岁的女儿玛琳达在跟一位非犹太人进入一家俱乐部的游泳池时,玛琳达竟被拒之门外。格鲁齐听到这件事后,打电话给该俱乐部的经理说:“听着,我的女儿只有一半犹太人血统。你能让她腰部以下进入游泳池吗?”
  [注:格鲁齐·马克斯(1890-1977),美国著名喜剧演员“马克斯兄弟”之一。其父是犹太籍的裁缝。格鲁齐主演的影片有《鸭汤》(1933年)、《歌剧院之夜》(1935年)等。他曾于1972年荣获嘎纳电影节特别奖。]
  由于这一类事件的发生,有钱的犹太人,爱打高尔夫球、网球、纸牌和爱作弄反犹太主义者的人们,就凑在一起创建了自己的俱乐部。它只接待犹太人。“山顶”俱乐部建在离贝弗利山中心仅几英里的一座美丽的公园里。由于它供应好莱坞城最美味的冷餐以及最富有刺激性的闲话,结果,它很快就超群绝伦,独占鳌头了。非犹太人纷纷吵着要求准许入内。董事会摆出宽容的姿态,对少数几位非犹太人予以放行,准许他们参加了该俱乐部。
  托比每逢到达里,总是以喜剧人物的身份出现。一般情况下,好莱坞聪明人士聚在一起时,相互爱开个玩笑,机智妙语,对答如流,气氛十分热烈。但今天托比满腹心事。他把克里夫敦带到角落的一张桌子上。“我需要你帮我出点主意,克里夫。”
  矮小的代理人惊异地抬头看了看他。托比好久没有要求他出主意了。“当然,老弟。”
  “就是这个姑娘。”托比开始说,克里夫敦马上凑到他的面前。半个城市现在都知道这个故事了。这是好莱坞最大的趣闻。有一位专栏作家,甚至把它说成是“没事找事”。托比读了这篇文章,他问:“我想知道这个笨蛋是谁?‘恋爱大王迷上了城里的一个普通姑娘,这个姑娘却拒绝了他。’这个赌注难道就真的让它这么输了吗?”
  “吉尔·卡瑟尔,”托比说,“记得她吗?表演节目里的那个雏儿?”
  “啊,是的,一个十分迷人的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我要是知道,我就该死了,”托比承认说,“好像她对我有点意见。每次我和她约会,都被她拒绝了。这让我觉得,我像是从依阿华州来的江湖骗子似的。”
  克里夫敦试探着说:“为什么你不能不去约她了呢?”
  “我也搞不清楚,伙计。我实在办不到。咱们关起门来说吧,这一辈子我也没有这样想过一个娘儿们。搞得我别的什么事儿都不想干了。”他仿佛心不在焉地笑了笑说:“告诉你,这简直是件莫名其妙的事。你是老于此道的,克里夫。我该怎么办?”
  有一刻工夫,克里夫敦真想不顾一切地对托比把事实和盘托出。但是,他不能告诉托比说:“他梦想的那个姑娘曾经跟所有能给她一天工作的助理导演都睡过觉。”只要他还想让托比作他的当事人,他就不能这样干。
  “我有个主意了,”克里夫敦建议说,“她不是对演戏挺认真的吗?”
  “对,她似乎挺有野心的。”
  “好。那么,给她一个她不得不接受的邀请。”
  “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在家里举行一次晚会。”
  “我刚告诉你,她不会——”
  “让我说完。请电影制片厂厂长、制片人、导演——一切对她有点好处的人,统统请到。如果她真想当演员,她拼命也要来见他们的。”托比给她拨电话。“哈罗,吉尔。”
  “哪一位?”她问道。
  全国人人都能听出他的声音来,而她竟问哪一位!
  “托比,托比·坦波尔。”
  “哦。”这是含有一点意味的声调。
  “听着,吉尔!下星期三晚上,我要在家里举行一次小小的宴会,我——”他听出,她正要开始拒绝,赶紧说下去——“我要请萨姆·温特斯——泛太平洋公司经理、其他各位影视界的经理人、制片人和导演。我想你见见他们总会有好处的。你有空吗?”
  一阵极为短暂的犹豫。然后吉尔·卡瑟尔说:“星期三晚上。好,我有空。谢谢你。托比。”
  但是,他却没想到,这确是他俩“在萨迈拉的会见”[注]呢。
  [注:萨迈拉,伊拉克的地名,在底格里斯河畔。《在萨迈拉的会见》,是一部美国电影名。比喻会见意味着遇见死神。]
  阳台上,乐队在演奏,穿着制服的侍者穿梭不停地往里面传递各种点心和香槟酒。
  吉尔晚到了四十五分钟。她来到时,托比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前欢迎她。她穿了一身朴素的白色绸衣,乌黑的头发轻柔地披到肩上。真是一个使人销魂的美人。托比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吉尔知道自己的美丽。她曾十分小心地梳洗和做了头发,并且花了很长时间,用了各种化妆品。
  “这里有好些人,我想让你见一见。”托比拉着吉尔的手,领着她,通过前厅,走进正式的会客室。
  吉尔在进口处停了下来,打量着客人。室内的人,她差不多全都认识。她在《时代周刊》、《生活活杂志》、《新闻周报》、《巴黎竞赛画报》以及《今日周报》的封面或银幕上都看到过这些人的面孔。这才是真正的好莱坞。这些人才真是影视界的主宰者。吉尔曾千方百次地想过这样的时刻,同这些人在一起,坐下来与他们交谈。如今这一切已经成为现实了。但是,对于吉尔来说,实现现实所发生的这一切,又是多么不容易啊。
  托比递给她一杯香槟酒。他拉着她的手臂,领着她走到一群人正围着的那个人的面前。“萨姆,我希望你见见吉尔。”
  萨姆转过头来。“哈罗,吉尔·卡瑟尔。”他愉快地说。
  “吉尔,这位是萨姆·温特斯,泛太平洋电影公司的总经理。”
  “久闻温特斯先生的大名了。”吉尔说。
  “吉尔是个演员。萨姆,她是个绝顶聪明的演员。你可以用她,为你们公司添点光彩。”
  “我会记在心上的。”萨姆恭敬地说。
  托比拉起吉尔的手,有力地握着。“来,宝贝儿,”他说,“我想让大家都见见你。”
  那天晚上,吉尔会见了三位制片厂的经理,五六位重要的制片人,三位导演,几位作家,几位报纸和电视的专栏作家,十几位明星。宴会上,吉尔坐在托比的右首。她倾听着各种各样的话,品味着第一次置身于这个圈子里的感觉。
  “这些历史片的问题在于,如果有一部失败了,就有可能使整个制片厂垮台。福克斯公司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就看《埃及艳后》拍得怎么样了。”
  “……你看华利·成尔德的新片了吗?真扣人心弦!”
  “真的?我更喜欢看他和勃拉克特配戏。勃拉克特才真是一流的。”
  “华利也很有才华。”
  “……我上星期交给派克一部推理片。他可入迷啦。他说一两天之内,就给我确切答复。”
  “我那天接受邀请,会见了那位印度教的教长克瑞希·普拉曼纳拿达。唔,亲爱的,真的见到他了,还参加了他的受戒仪式了呢。”
  “……一部片子的预算,如果是两百万,那么,等你订好了合同,通货也要膨胀了,再加上该死的工会的各种开支,这部片子起码要翻到三百万或四百万。”
  百万,吉尔激动地想着。三百万或四百万。她想起了施瓦伯客店里那些没完没了的、鸡毛蒜皮的闲扯。那些至死也不甘心的人,那些幸存者。他们整天在客店里贪婪地收集制片厂里哪怕一点一滴的“情报”,借以相互慰藉。哎,今晚这些座上客才是真正的幸存者呢。他们才是好莱坞的主宰。但是,这些人都让她吃过闭门羹。他们拒绝给她机会,以试身手。在座的任何一个,以前都能够帮助她,改变她的生活方式,但是,没有一个人肯为吉尔·卡瑟尔花上哪怕五分钟的时间。她谛视着一位因刚刚制作了一部大型音乐片而走红,红得发紫的制片人,此人就曾把吉尔·卡瑟尔拒之门外。
  在餐桌的那一端,一位著名的喜剧导演,正同他新拍的那部影片中的主演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着。这位导演也曾拒绝同吉尔见面。
  萨姆·温特斯正同另一家电影制片厂的经理谈话。吉尔曾打过电报给温特斯,请他来看她在一部电视片中的表演。他根本就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儿。
  这些人,他们都要为他们对她的这种轻蔑与侮辱付出代价。还有这个城市里其他一切待她刻薄的人。目前,她在这些人的心目中还毫无地位可言,但是她会有的,哦,不错。总有一天她会有的。
  饭菜非常精美。但吉尔的心根本不在这上面。她根本没有注意自己吃了什么。饭后,托比站起身来,说道:“嗨!咱们快点,不然他们就该开始放电影了。他们不会等我们的。”他拉着吉尔的手,领她来到一间大放映室。
  放映室里都是大大小小的沙发,可以容纳六十个人。大家都可以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看电影。进口处,一边有一个开着门的柜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糖果、烟酒;另一边是一架爆米花机。
  托比挨着吉尔坐着。她知道,从始至终托比都没有看电影,他的两眼一直盯在她的身上。影片演完了,灯亮了,端来了咖啡和蛋糕。半小时后,客人开始散了,多数人要到电影制片厂去。
  托比站在门口送萨姆·温特斯。吉尔穿上外衣走了过来。“你到哪儿去?”托比问道,“我送你回家。”
  “我自己有车,”吉尔妩媚地说,“谢谢你让我度过了这样一个愉快的夜晚,托比。”她走了。
  托比望着她疾驶而去,心中简直不能相信。他为今晚剩余的时间,安排了一系列动人心弦的计划。他要把吉尔带到楼上的卧室里,并且——他连准备放的录音带都挑出来了。今天晚上,这里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满怀感激之情地跳到我的床上来,托比心想。他们都是明星,还不是什么话也不讲的小角色。吉尔·卡瑟尔太浑了。他简直想不通,她到底为什么拒绝他。就托比来讲,这件事本该早罢手了。他已经吃够了软钉子了。
  他不该再理吉尔了。
  但是,鬼知道,第二天一早九点钟,托比又给吉尔打电话了。这次他更没想到,他只得到了一个电话录音留言:“哈罗,我是吉尔·卡瑟尔。对不起,现在我不在家。如果您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我回来后复电。请您等着电话铃响。谢谢。”传来一阵尖锐的信号音。
  托比抓住电话筒站着,然后挂上了电话。他没有留言。要是他再同一个机器搭话,那才真见鬼了呢。过了一会,他重拨电话。还是那套录音留言,不过这次托比听完后向“机器”搭话了。他说:“不错,你搞了一个全好莱坞最漂亮的画外音。不过,我看你该把它包装起来了。我通常对吃了就走的姑娘,是不会答理的。但是,对你嘛,我决定破例。你今天晚饭打算——”电话断了。他讲得太长了,该死的录音带完了。他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感到自己像个傻小子似的。必须再重拨一次,这简直使他火透了。当他第三次拨通电话后,他说:“在那位机器先生打断我的话之前,我只想问问,你今晚打算在哪里吃晚饭?等你的电话。”他留下号码,放下了电话。
  整整一天托比像热锅上的蚂蚁。没有她的回电。七点钟了。他想,见你的鬼吧!这是你最后一次的运气了,宝贝儿。真的。最后一次。他拿出私人电话号码薄,开始从头翻下去。但没有一个人使他感兴趣。
二十六
  这是吉尔一生中扮演的最重大的角色。
  她不明白托比为什么这样迫切地需要她。他本来可以得到好莱坞任何姑娘的。不过,要了解其中原因也没有必要。事实是托比需要她。好几天的时间吉尔只能想着那次的晚宴,想着在场的所有人——所有那些头面人物。他们都在迎合托比。他们甘愿为托比效劳。不知为什么,吉尔下决心,一定想办法让托比替她干所有的事。但她深知,她必须干得非常机智,非常漂亮。因为人人都说,托比只要和一个姑娘睡了一觉,他马上对她就没兴趣了。他热衷的是追求、是挑逗。吉尔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考虑如何接近托比,如何操纵他。
  托比每天给她打电话。吉尔直到一个星期之后,才同意再次和他共进晚餐。托比那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劲儿成了同行人谈论的笑料。
  “要是人真是那么一种动物的话,”托比对克里夫敦说,“我该说,我是在发情了。每次只要我一想到吉尔,我就会硬了起来。”他笑笑又补充说:“我硬起来的时候,伙计,就像在好莱坞大街上竖起一块布告牌。”
  他们第一次约会的晚上,托比开车到吉尔的公寓接她,对她说:“我们在柴森酒家订了座。”他满以为这对她是个隆重的款待。
  “哦?”吉尔的声音里有点失望。
  他眨了眨眼。“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别的地方去?”那是个星期六的晚上,但托比知道,他可以在任何一家饭店找到席位:帕利诺酒家,大使饭店,德比饭店。“你说吧。”
  吉尔犹豫了一下,说:“你要笑的。”
  “不,我不会。”
  “汤姆快餐馆。”
  托比在游泳池边让一个贴身的小丑替他按摩。克里夫敦·劳伦斯在旁边陪着。“你不会相信,”托比惊异地说,“我们在那汉堡包餐馆前,排了足有二十分钟的队,你知道汤姆快餐馆在哪儿?在洛杉矶市区。到洛杉矶市区去吃饭的人,都是从墨西哥流浪来的农业工人。她真怪透了。我打算花上一百美圆,请她喝法国香槟,大吃一顿。可是那天晚上,我才花了二美圆零四十美分。后来我想带她去琵琶舞厅。可是,你知道我们到哪儿去了?我们到桑塔·芒尼卡海滩上散步去了。没有人愿意晚上跑到海滩上去散步的。那随时都会遭到水鬼的抢劫的。”他摇摇头,表示赞赏地说:“这就是吉尔·卡瑟尔啊!你相信吗?”
  “不相信。”克里夫敦干巴巴地说。
  “她不愿意回到我那儿,喝一杯睡前酒。所以我打算到她那儿同她睡一觉,你说,这总没错吧?”
  “没错!”
  “没那回事!她连门都没让我进。我的腮帮子让她亲了一下,我就自个儿回来了。你看,对于第一流的超级明星来说,这个晚上有多糟糕?”
  “你还准备再见她吗?”
  “你疯了吗?拿什么赌咒,我也要见她!”从那以后,托比和吉尔几乎每晚都在一起。如果吉尔对托比说她因为太忙或者有早场排练不能见他,托比就会感到非常失望。他一天给吉尔打十几次电话。
  他带她到城里最豪华的大饭店和最不轻易放人进去的私人俱乐部里去。作为回报,吉尔也带他到桑塔·芒尼卡海滩的旧木板道上,还有特兰加斯客店,还有名叫泰的法国家庭小饭店,还有德卡罗斯老爹饭店,以及一个正在奋斗中的女演员所知道的,所有的偏辟的角落。只要和吉尔在一起,托比到哪里都愿意。因为她是他所认识的第一个使他消除了孤独感的人。
  托比害怕这种魔力消逝,所以几乎再也不提同吉尔一起睡觉的事了。可是,他需要她,又胜过他一生中对任何女人的需要。一次,夜晚分手时,吉尔向他告别,轻轻地吻了吻他,托比把手伸到她的两腿中间,说:“天哪!吉尔,我要是得不到你,我真要疯了。”她退后一步,冷冰冰地说:“如果你需要的就是这个,你满可以花上二十美圆,在城里随便哪个地方买到。”她砰的一声,把他关在门外了。然而,她久久地倚在门上,全身颤抖着。她怕自己是否做得太过分了。她一直焦虑着,一夜没有睡。
  第二天,托比送她一副钻石首饰,吉尔知道一切平安无事。她把手镯退还给他,附上一张经过深思熟虑的便条:“不管怎样,谢谢你。你使我感觉非常美好。”
  “我花了三千美圆买的,“托比骄傲地告诉克里夫敦,“而她却退了回来!”他不大相信似的摇着头。“你对这样的姑娘,持何感想?”
  克里夫敦本来可以把实情和盘托出,但是他只说了一句:“当然不寻常了,亲爱的孩子。”
  “太不寻常了!这个城市里的所有姑娘,都贪婪极了,都想捞到她们的小手所能捞到的一切。吉尔是我碰到的第一个不贪财的姑娘。你能怪我为她发狂吗?”
  “不怪。”克里夫敦说。但是,他开始焦虑了。他太了解吉尔了,而他不知道是否该早点把一切如实地说出来。
  “如果你想让吉尔做你的当事人,我不会反对的,”托比对克里夫敦说,“我敢断定,她肯定能成为大明星。”
  克里夫敦巧妙而坚决地回绝了。“不了,谢谢,托比。我手里有一位超级明星已经足够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那天晚上,托比把这话向吉尔复述了。
  托比从那次尝试失败后,更加小心翼翼地绝口不提和她睡觉了。相反,托比为吉尔拒绝他,感到非常骄傲。以前同他谈情说爱的姑娘,都任他摆布。吉尔却截然不同。托比办事,有时吉尔认为不太对,她就会如实地告诫他。有一天晚上,托比辱骂一个缠着他要他签名留念的人。事后,吉尔说:“托比,你在台上挖苦人是挺逗乐的,可是现在,你真的伤了那个人的心了。”
  托比找到了那个人,向他道了歉。
  吉尔告诉托比,酒喝得太多对健康不利。托比就注意少喝。她随便评论了一句他的服装,他就会马上换个服装店。托比不能容忍世界上其他任何人对他提出异议。没有一个人胆敢指挥他。唯有吉尔例外。
  当然,除了他的妈妈。
  托比明知道她不可能有多少钱,但她拒不接受托比给她的钱和贵重礼品。她的这种自尊与自重更使托比敬佩万分。有一天晚上,在吉尔的住处,托比等她换衣裳出去吃晚饭,他注意到起居室里有一大堆账单。托比偷偷地把它们塞进衣裳里,第二天,他命令克里夫敦付清了这些欠款。托比觉得他赢得了一次胜利。但是,他还想替吉尔做更多的事,更重要的事。
  他突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萨姆——这次我可给你找了一个赚大钱的机会了!”
  “该不是把那种自动送上门的骚货介绍给我吧?”萨姆·温特斯心想。他可没托比那么高兴。
  “你不是一直急着给凯勒那部片子物色一位姑娘吗?是不是?”托比问,“唔,我替你找到了。”
  “是我认识的吗?”萨姆问道。
  “你在我家里见过。吉尔·卡瑟尔。”
  萨姆记得吉尔。美丽的长相和身材,乌黑的头发。不过,要演凯勒片中的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年纪可嫌大了些。但是如果托比·坦波尔想让她试演一下这个角色,萨姆准备同意。“让她今天下午来见我吧。”他说。
  萨姆注意使吉尔·卡瑟尔的试演得到精心的处理。他为她派了制片厂第一流的一名摄影师——凯勒。让他亲自为吉尔试镜头。
  萨姆第二天看了样片。果不出他所料,吉尔扮演一个少女,的确显得过于成熟了。她的形象真是蛮不错的。但是,她却缺乏那种魅力,那种似乎能跳出银幕,抓住观众的神奇的魅力。
  他打电话给托比·坦波尔:“我今天早上看了吉尔试拍的片子,托比。她很上相,会说台词,但是,她不是演主角的材料。她可以演点小角色混饭吃,但是如果她打定主意想当明星,我认为她打错了算盘。”
  托比那天晚上开车接吉尔去赴宴会,欢迎新到好莱坞来的一位英国导演。吉尔期待着这次会晤。
  她开门迎接托比。他一进门,她就知道事情不妙。“你听到关于试片的消息了?”她问。
  他勉强点点头。“我同萨姆·温特斯谈了。”他把萨姆说的话告诉了她。他尽量说得很委婉。
  吉尔站着听他讲,一言不发。她原来是那么有把握。角色也那么对路,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她家乡百货店橱窗里的那只金杯子,当年小女孩曾那么想得到它,结果却没有得到。现在吉尔再次感受到同样的失望与痛苦。
  托比说:“瞧,亲爱的,别着急。温特斯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呢!”
  但是,他分明是知道不行了。吉尔再也无法实现她的梦想了。过去的一切创伤,一切痛苦与满怀的希望,已全然失去意义。正如他母亲当年说的上帝有意报复她,为了她所不知道的原因在惩罚她。她可以听到那布道的牧师在叫着:“看到了那个小姑娘了吗?如果她不忏悔,不把灵魂奉献给上帝,她就要因自己的罪孽而在地狱里被火烧。”吉尔曾满怀热情与梦想地来到这个城市,但这个城市却狠狠地羞辱了她。
  一种难以忍受的悲哀,使她再也控制不住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后来她才感觉到托比在用力抱着她。
  “咦!没有关系。”他说,他的温存使她哭得更厉害了。
  她站在那里。托比拥抱着她。她开始向他倾诉自己的一切往事:出生时爸爸正在咽气;那只金杯、圣筒,头疼,还有等待上帝降罪于她的那些阴森、恐怖的夜晚。为了当一名明星,她满怀热望地来到好莱坞,干了多少枯燥乏味、无始无终的零工,遭受了多少难以忍受的失败与挫折(出于某种本能,她避开了生活中的男人)。虽然开始时她对托比是有意故作此态;但慢慢地她也无力再掩饰自己了。就在这种赤裸裸的自我剖露的时候,她打动了他的心。她的往事触动了以前从未有人触动过的,他内心深处的隐痛。
  他掏出手绢,替她揩干眼泪。“唉,如果你觉得你命苦,”他说,“听听这个吧。我的老爹是个杀猪的……”
  他们一直谈到深夜三点钟。这是托比一生中第一次把女孩子当作人来谈话。他理解她。为什么他不能?她就是他。
  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谁先挪动的。开始是温柔的互相理解的抚慰,后来成为肉体的、动物的要求。他们贪婪地吻着,他紧紧搂着她。她感觉到他的男子气在逼迫着她。她需要他,他替她脱下衣裳,她帮助他,然后他光着身子站到她的身旁,两人都急不可待了……
  他们整夜做爱、谈心、欢笑,仿佛他们一直是互相属于对方的。
  如果托比认为他以前对吉尔是钟情的,现在他是为她发狂了。他们躺在床上,他搂着她,护着她,暗自诧异地想着:这就是所谓的爱吧。他转身凝望着她。她热情洋溢,头发蓬松,惊人的美丽。他从没有这样深情地爱过任何人。他说:“我要和你结婚。”
  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
  她紧紧抱住他说:“哦,好的,托比。”她爱他,她要嫁给他。
  直到几个小时以后,吉尔才想起这一切首先是出于什么原因发生的。她需要托比的权力,她要报复所有那些利用她、伤害她、羞辱她的人。她早就要报复了。
  现在她就要动手干了。
二十七
  克里夫敦·劳伦斯在伤脑筋。他想,让事情进展到这一步,自己也有几分错误。他坐在托比家的酒吧间里,托比对他说:“克里夫,今天早晨我向她求婚,她答应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十六岁的小伙子。”
  克里夫敦尽量设法不让惊诧的神情流露出来。这件事他如何处理,他必须绝对小心。他只知道一件事:他不能让那个小娼妇同托比·坦波尔结婚。结婚喜报一经发出,好莱坞一切浑蛋都会从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说自己已经先尝过一脔了。托比到现在还不知道吉尔的事,这真是个奇迹。但是,不可能永远瞒住他。托比要是知道了真相,他会杀人,他会大骂周围所有的人。他饶不了所有让这件事在他身上发生的人。而克里夫敦·劳伦斯势必首当其冲,受尽托比的辱骂。不行,克里夫敦不能让这次婚礼举行。他曾想告诉托比,他比吉尔足足大二十多岁,但是他没说出口。他端详着托比,小心翼翼地说;“忙中可能出错。要真正了解一个人,需要很长时间。你可能会改变主意……”
  托比就跟没听见一样,说:“你当我的男傧相。你认为我们在这里,还是在拉斯维加斯举行婚礼好?”
  克里夫敦知道自己白费唾沫。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制止这次灾难。他得想办法阻止吉尔。
  那天下午这位代理人打电话给吉尔,请她到他的办公室来一下。她迟到了一个小时。她让他吻了一下腮帮,然后坐在沙发边上说:“我时间有限,我还要去会托比。”
  “用不了多少时间。”
  克里夫敦打量着她。这是另一个吉尔。她同几个月前他所碰到过的那位姑娘已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她似乎显得信心十足,而且具有一种过去所没有的那种决断力。“哼。”克里夫敦心想,以前他也和类似的姑娘打过交道。
  “吉尔,我马上就要着手解决这件事了,”克里夫敦说,“你对托比不合适。我想让你离开好莱坞,”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白信封,“这里有五千美圆的现金。你想去哪里都足够了。”
  她瞪大眼看了他一会,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然后向后一仰,靠在沙发上,放声大笑。
  “我不是开玩笑,”克里夫敦·劳伦斯说,“你想,如果托比发现你同城里那么多人睡过觉,他还会和你结婚吗?”
  她向克里夫敦注视了好大一会。她想对他说,他应该对她的一切遭遇负责——他以及其他一切有权的人,他们都拒绝给她机会。他们让她出卖她的身体、她的尊严、她的灵魂。但是,吉尔知道,她没有办法使他理解。他是在想法吓唬她。他不敢把她的事告诉托比,那会成为劳伦斯同她作对的证据。
  吉尔站起来,走出了办公室。
  一个小时后,克里夫敦接到托比打来的电话。
  克里夫敦从来没有听到过托比说话时如此激动。“我不知道你对吉尔说了些什么,朋友。但是,我必须交给你办——她不能再等了。我们已经动身前往拉斯维加斯举行婚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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