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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陌生人

_4 西德尼·谢尔顿(美)
  约瑟芬微笑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像过圣诞节一样。你那美丽的脸都发亮光啦。你替我告诉他,他真是一个幸福的人!”
  约瑟芬微笑着说:“我会告诉他的。”由于一时冲动,她靠在巴科身上让巴科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过了一小会儿,她听到汽车引擎的发动声,随后一声喇叭的尖叫。当她急忙转过身时,大卫那辆白色敞篷车猛撞了一下另一辆车的防护板,驶离了这家汽车餐馆。她疑惑不解地站在那儿,眼看着汽车尾灯消失在夜幕之中。
  早晨三点钟,约瑟芬还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听见一辆汽车开到她卧室的门口。她赶忙从窗子那儿往外望。大卫坐在方向盘后边,醉醺醺的样子。约瑟芬立即往睡衣上披了一件外套,走了出来。
  “上车吧。”大卫命令她。约瑟芬打开车门,坐在他的身旁。老半天没有谁说一句话。最后,大卫开腔了,但他的声音显得非常重浊,看来不只是因为他喝了威士忌。他窝着一肚子火。一种无比的狂怒使他的话说出来,就像放连珠炮一样。
  “你并不属于我,”大卫说,“你是自由身。你喜欢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但是,你既然准备和我一道出去,我希望你不要和任何见鬼的墨西哥人接吻。你明白吗?”
  她无可奈何地看了看他,然后说道:“我吻了巴科,那是因为——他说了几句话,这话使我很高兴。他是我的朋友。”
  大卫深深吸了一口气,想压制在他内心里难以平息的感情:“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活着的人。”
  约瑟芬坐在那里等待着,她不知道接着还要出什么事。
  “我有一个姐姐,”大卫说,“叫贝特。我——我很敬重她。”
  约瑟芬影影绰绰还记得贝特,一个金发碧眼、细皮白肉的美女。以前,约瑟芬跟玛丽·罗玩耍时,常看见她。贝特死的时候,约瑟芬只有八岁。大卫那时一定十五岁左右。
  “贝特死的时候,我还记得。”约瑟芬说。
  大卫的下一句话,是一声惊雷:“贝特还活着。”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可是,我——大家都认为——那——”
  “她在一家精神病院里,”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他的声音阴沉,“她被我家的—个墨西哥园丁强奸了。我住在大厅这边。贝特的卧室在大厅那边。我听见了她的呼喊,就赶紧跑到她的卧室。那个人已经把她的睡衣扒下来了,而且——”他的声音发抖了,“我和他搏斗,一直到我母亲跑进来,并且叫来了警察。警察们来到了,把他关进了监狱。那天晚上,他在监狱里自杀了。贝特疯了。她再也不能离开那个地方。再也不能了。我无法告诉你,我是如何地爱她,约茜。我想她想得非常厉害。从那天晚上,我——我——我——我简直难以忍受——”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我很难过,大卫。我能理解。你能把这件事告诉我,我很感谢。”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件事竟使他们两人的关系更为密切了。他们谈论了他们以前从没有涉及过的事。约瑟芬把她母亲的宗教狂热告诉了大卫。他微微一笑说:“我有一个舅舅,一度也是这样。”他稍停了一下说:“他到西藏的某个寺院去了。”
  “下个月我就要二十四岁了,”有一天,大卫告诉约瑟芬说,“肯尼文家的男人,到二十四岁就要结婚,这是这个家庭的传统。”她听了,心怦怦乱跳。
  第二天的晚上,大卫有两张环球剧场的戏票。当他来找约瑟芬的时候,他说道:“咱们忘了这场戏吧,谈谈咱俩未来的事情好了。”
  约瑟芬听到这些话,就知道,她以前所祈祷的一切现在都要成为现实了。她从大卫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来。他眼睛里充满了爱和希望。
  她说:“咱们把车子开到杜威湖去吧。”
  她希望这是一个最富有浪漫色彩的求婚之夜。有一天,这将会成为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讲给儿女们听的一件有趣的往事。她想把这一晚上的一分一秒,全都记在心里。
  杜威湖的湖面并不大,距奥得萨城大约有四十英里。这一夜夜色很美。上弦月洒下柔和的银光,天上星光闪动,湖面波光粼粼。空气中回荡着神秘世界中各种扰人的声响。这是宇宙中一个微观的世界。在这里,数以百万计的看不见的小动物,正在互诉情爱、在捕食,也许在被吞噬,也许在死去。
  约瑟芬和大卫坐在车里,静静听着夜幕下的各种声音。约瑟芬瞧着他。他坐在方向盘后面,那张美丽的脸,热情而又真诚。她爱他,但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爱他爱得这么深。她想做点什么使他感到奇妙的事,她想给他一种东西,使他知道她是多么爱他。突然,她想起来她该做什么了。
  “我们去游一会泳吧,大卫。”她说。
  “没带游泳衣呀。”
  “那不要紧。”
  他扭过脸来看着她,正要说话,但是,约瑟芬已经从车里出去,跑到湖边去了。在她开始脱衣服的时候,她听见他随后跟了上来。她纵身跳进温暖的水中。过了一会儿,大卫已在他的身边。
  “约茜……”
  约瑟芬转过身去,扑进他的怀里。她周身都在如饥似渴地需要他。他俩中水中拥抱着,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冲动。可是他说:“约茜,咱们不能……”他因为想得到她而声音发堵。她抚摸着他说:“可以。哦,大卫,可以。”
  他们回到岸上,紧紧地搂着。两人结合在一起了,融入繁星与大地的柔和夜色之中。
  过了很长时间,大卫把她送回家。约瑟芬很晚才想起来,大卫还没有向她提出求婚的事。但那没有什么。他们共同分享的比任何结婚仪式更有约束力。明天他会向她求婚的。
  第二天,约瑟芬一直睡到中午。她醒来时,脸上带着微笑。她母亲拿着一套很漂亮的旧结婚礼服走进她的卧室时,她微笑地看着她的妈妈。
  “快去布鲁贝克尔商店,给我买十二码薄纱。托平夫人刚把她的结婚礼服拿来。我必须在礼拜六以前给萨塞再做一套。她马上就要同大卫·肯尼文结婚了。’
  大卫·肯尼文把约瑟芬一送到家,马上就去看他的母亲。她卫:躺在床上,她是个瘦弱的女人,原来长得也非常漂亮。
  大卫走进他母亲那间灯光很暗的卧室时,她睁开了眼睛。她看见进来的是大卫,微笑起来。
  “喂,儿子,你回来的这么晚。”
  “我和约瑟芬出去啦,妈妈。”
  她没有作声,只是用她那双智慧的灰色眼睛望着他。
  “我要和她结婚。”大卫说。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我不能让你做出那样的错事,大卫。”
  “您并不真正了解约瑟芬。她是——”
  “我知道她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但是,她不适合做肯尼文家的媳妇。萨塞·托平将会使你幸福。而且,如果你和她结婚,那会使我高兴。”
  他握住她那柔弱的手说道:“我很爱您,妈妈。但是,我已经能够自己做出决定了。”
  “你真的能吗?”她温柔地问道,“你做的事都是对的吗?”
  大卫盯着她,她说道:“你能相信你的一切行为都很得体吗?大卫?你没有失去过理智吗?你不做可怕的——”
  他把手缩了回来。
  “你认为你所干的事都是聪明之举吗,儿子?”她的声音更加柔和了。
  “妈妈,看在上帝的份上!”
  “你对这个家庭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大卫。不要再进一步加重我的负担了。我恐怕再也承负不了啦。”
  他的脸色变白了。“你知道,我并不——我无法——”
  “你长大了,不能再把你送走了。你现在已经是个大人了。我想让你像个大人的样子。”
  他痛苦异常地说:“我——我爱她——”
  她忽然一阵抽搐。大卫把医生请来了。后来他和医生谈了谈。
  “我恐怕你的母亲待不了多久了,大卫。”
  这样,大卫只好放弃了自己的决定。
  大卫去看萨塞·托平。
  “我已和另外一个人相爱了,”大卫说,“我母亲总是认为你和我——”
  “我也这么认为,亲爱的。”
  “我知道这样的请求是件可怕的事,可是——你是否愿意嫁给我直到——直到我母亲去世,那时就和我离婚?”
  萨塞瞧了瞧他,温和地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大卫。”
  他感觉到一种沉重不堪忍受的重担,终于从他的肩头卸了下来。
  “谢谢你,萨塞,你不知道我是多么——”
  她笑了笑,说道:“都是老朋友了,还说这个千什么?”
  大卫刚一走,萨塞·托平就给大卫他母亲打电话。她说了一句:“一切已安排就绪。”
  有一件事是大卫·肯尼文事先没有料到的,那就是,在他把情况全部向约瑟芬解释清楚之前,她已听说即将举行婚礼的事了。当大卫赶到约瑟芬家时,津斯基太太在门口会见了他。
  “我想见一见约瑟芬。”他说。
  她瞧着他,眼睛里充满带有敌意的得意神情。
  “我主耶稣将制服并杀死他的敌人,邪恶的人终将下地狱。”
  大卫耐心地说:“我想和约瑟芬谈谈。”
  “她不在家,”津斯基太太说,“她出远门啦!”
十八
  从奥德萨经埃尔·帕索和圣贝纳迪诺到洛杉矶的满是灰尘的长途公共汽车,在早晨七点开进了好莱坞站,在瓦因大街停了下来。这一线全程共一千五百英里,两天的行程。在旅途的某个地方,约瑟芬·津斯基已经变成了吉尔·卡瑟尔。从外表看,她仍然是同一个人。但内心已起了变化。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已不复存在,笑声也消失了。
  约瑟芬一听到那个消息,就知道她必须逃走。她开始心乱如麻地把她的衣物扔进一只箱子。她并不知道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到那里又干什么。但她只知道,她必须立即从这里走开。
  她走出了她的卧室,看到墙上挂着的那些电影明星的照片。就在此刻,她突然明白她该到哪里去了。两个钟头之后,她坐上了开往好莱坞的公共汽车。奥德萨以及在奥德萨的每一个人,都从她的心灵里退了下来。在公共汽车一阵风似的把她带向一个新的世界时,那些人和事消失得越来越快。她努力使自己忘掉剧烈的头疼。也许她应该找个医生,看看她的头疼病。但是,现在她已经不在乎了。那已是她往事中的一部分了,她知道,所有的都将会消失。从现在起,生活将是奇妙的。约瑟芬·津斯基已经死了。
  愿吉尔·卡瑟尔永生。
第二部
十九
  一桩父母之间的诉讼案,一位大明星的急性病变;美国总统当主宾,三件事千载难逢,却碰到了一起。于是托比·坦波尔成了超级明星。
  华盛顿新闻俱乐部将要举行一年一度的招待宴会,主宾是总统。这是件十分光彩的事。副总统、参议员、内阁成员、大法官以及其他一切能够花钱买到票、托人情要到票或借机偷来票的人,全都来参加了。因为这件大事将作为国际要闻予以发布。当然了,宴会娱乐主持人的人选更成了头等的美缺。今年,美国的一名最佳喜剧演员被遴选出来担任娱乐节目的主持人。但这位喜剧演员接受这一职务一周以后,却被指控为一个十五岁少女的父亲,不得不听从他律师的忠告,离开美国作不定期的休假旅行。宴会筹委会提出的另一位候补人,是一位著名的影视明星。他在宴会前一天夜里刚刚抵达华盛顿。次日下午,即宴会的当天,他的代理人打电话通知大会,说:“这位演员因阑尾破裂,需紧急手术,已住进医院。”
  离宴会开始只剩下六个小时了。筹委会成员个个心急火燎。大名鼎鼎的人物不是忙着拍电影、拍电视剧,就是离华盛顿太远,没办法一下赶到。候选人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被画掉了。最后,临到末尾,人们才看到托比·坦波尔的名字。其中一位委员摇摇头:“托比·坦波尔只是夜总会里的一名小丑。他太放肆了。我们可不能把他摆在总统面前。”
  “如果我们让他收敛一点儿,他能行。”
  筹委会主席环顾了一下四周,开口说:“诸位!我可以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且,他目前正在纽约市区,一个小时就能到达这里。该死的宴会就在今天晚上!”
  筹委会就这样选中了托比,坦波尔。
  托比向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宴会厅扫视了一眼,心里说:“要是今天晚上在这里扔一枚炸弹,明天美国联邦政府就群龙无首了。”
  总统坐在主席台的正中间。五六名特工人员站在他的背后。宴会正式开始前的紧张忙乱中,没有人记得把托比介绍给总统。托比若无其事。他想:总统总会记得我的。他回想起他同宴会主席唐奈见面的情景。唐奈说:“我们喜欢你的幽默,托比。你挖苦人的时候,的确是很招人笑的。可是——”他稍停了一停,清了清嗓子,“今晚这里是一批敏感的人物。别给我捅娄子。不是说,他们经不住一点玩笑,而是,今晚这屋里所说的一切,都将通过新闻渠道,公诸全世界。自然,咱们谁也不想有哪句话,使美国总统或国会议员难堪。换句话说,我们是想要你风趣一些,但我们可不希望你惹火了哪个人。”
  “放心吧。”托比微笑说。
  宴席的杯盅收拾起来了。唐奈站到麦克风前。“总统先生,贵宾们,我愉快地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今晚大会的娱乐主持人,我们的一位年轻的、最聪明的喜剧演员,托比·坦波尔先生!”
  托比站起来向麦克风走去。响起一阵礼节性的掌声。他看了看观众,然后转过身来看了看总统。总统是一位平易近人的人,是位务实主义者。他不相信所谓的大礼帽外交。“开诚布公。这是我们所需要的。我们必须放弃对计算机的依赖而凭借我们的良知,”他在一次讲话时说,“当我坐下来同其他大国首脑举行会谈时,我喜欢不怕磨破裤子地与他们耐心磋商。”这句话成了他的一句名言。
  这时托比望着美国总统开始说话了。他由于自豪,声音有些发闷:“总统阁下,今天我能在这里和一位全世界都向他屁股上插耳机的人同登一堂,感到无限荣幸!”
  一阵长时间的惊惶不安的寂静。然而总统咧开嘴笑了,狂笑起来。听众中也突然爆发出笑声和掌声。从那时开始,托比无往不胜。他嘲弄屋子里所有的参议员、最高法院成员和新闻界的人物。大家喜欢他,他们跟着他乱嚷乱叫,因为他们知道托比的话,没有一句是认真的,听着从他那张孩子气的、毫无恶意的嘴中吐出的戏谑的词句,使人感到分外有趣。那天晚上,外国使节也在座。托比很像那么一回事似的,同他们用各国语言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然而大使们却向他点头赞许。托比是个白痴加学者。他满嘴胡诌一气。一会儿捧这个;一会儿骂那个。漫无边际,滔滔不绝。可是怪就怪在,他的意思大家全能明白,他说什么,大家都能听懂,总之清楚极了。
  托比受到全体的起立欢呼。总统走过去对托比说:“了不起!实在了不起,托比,星期一晚上我们在白宫设宴,盼望……”
  第二天,所有报纸都报道了托比的胜利。他的话被广泛引用。人们请他去白宫逗乐。在那儿他更是出尽了风头。世界各处纷纷邀请他去作重要演出。在伦敦托比扮演智慧女神,为女王举行专场演出,人们还请他担任交响乐团义演的指挥,并请他在国家艺术委员会任职。他常常同总统一起打高尔夫球,多次被邀请去白宫赴宴。托比会见了许多议员、总督以及美国各大公司的老板。他越耍弄这些人,越讥讽这些人,这些人就越对他着迷。他们喜欢托比在场,喜欢让他用尖刻的绝词妙语戏谑在座的所有人。甚至,同托比的友谊竟成为名门望族声名显赫的标志。
  纷至沓来的邀请实在令人眼花缭乱。克里夫敦·劳伦斯同托比一样感到兴奋不已。克里夫敦的激动倒不是专门为了他的业务或金钱。托比·坦波尔是多年来他所遇到的最了不起的家伙了。在他眼里托比就是他自己的亲儿子。他为托比的事业所花费的精力,要比为其他任何当事人都多得多。但,这是值得的。托比下了苦功,他的才能已显露出来,正像宝石一样熠熠发光。何况,托比知情达理,慷慨大方。在这一行业里,他的为人难能可贵。
  “拉斯维加斯加斯的各家第一流的饭店都在拼命找你,”克里夫敦·劳伦斯告诉托比说,“不是为了钱,他们需要你,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的办公桌上还有福克斯,寰球、泛太平洋等几家公司的请柬——都是明星的角色。你可以旅游欧洲,随便到哪家去客串拍片。你也可以在电视系统的任何一家公司拍电视片。而且你还照样可以每年挤出时间在拉斯维加斯演出或拍一部影片。”
  “要是我拍一部自己主演的电视片能赚多少钱,克里夫?”
  “我估计每周一小时的喜剧片,可以要到一万美圆。每周一集。他们保证和我们订两年的合同,甚至三年。如果他们迫切需要你,他们会自动找上门的。”
  托比在长沙发上往后一靠,简直太心满意足了。一部片子一万。假定一年搞四十部,三年就是一百多万!他朝克里夫敦望了一眼。矮小的代理人,极力保持镇静,可是托比看得出他比他更热衷。他希望托比去拍电视。为什么不呢?那样一来,克里夫敦就可以从托比的智慧和汗水中抽取十二万美圆的佣金。克里夫敦真的配得到这笔巨款吗?他可从来没有为生活所迫,在肮脏的小俱乐部里卖命干过苦力;没有碰到过观众里面那些醉鬼向他乱扔啤酒瓶产;更没有因为只能找那些下等的妓女,而被偏僻村庄里骗人的江湖医生大敲竹杠。克里夫敦知道什么是蟑螂到处爬的屋子,油糊糊的食物,以及整夜坐在大篷车里的滋味吗?克里夫敦永远也不会懂得这一切。一位评论家说:“托比是一夜之间出了名的。”托比听后哈哈大笑。现在,他竟然可以坐在克里夫敦的办事处说:“我想拍一部自己主演的电视片。”
  六个星期后,联合广播公司和托比签订了这项合同。
  “电视系统委托一家电影公司同你结算他们亏欠你的一笔款子,”克里夫敦·劳伦斯对托比说,“咱们的主意好极了。借此机会,我可以同他们谈成这部新片。”
  “哪家电影公司?”
  “泛太平洋。”
  托比皱了皱眉头。“萨姆·温特斯?”
  “正是。就赚钱来说,萨姆·温特斯可是这一行业里最精明的经理人了。何况,他手里正有一个最好的脚本《到西部去的少年》,他可以让你赚大钱!”
  托比说:“当年在部队里,我和温特斯打过交道。好吧。但是,他还欠着我一笔账呢,这个狗娘养的。”
  克里夫敦·劳伦斯和萨姆·温特斯在泛太平洋制片厂健身房的蒸气浴室里,两个人一起吸着热空气里桉树叶的香气。
  “这样的生活,也算可以了,”矮小的代理人不无感触地说,“谁还需要钱,干什么啊?!”
  萨姆咧嘴一笑。“咱们谈合同时,大概你就不会这么说了,克里夫?”
  “我不想惯坏了你,好孩子。”
  “我听说你替托比·坦波尔在联合广播公司谈成了一笔交易。”
  “对。 一笔公司里最大的交易。”
  “你从什么地方提取演出结算后的那笔红利?”
  “唔,萨姆?”
  “我们可能感兴趣。我还可以附带淡一笔拍片的交易。我刚买到一部喜剧脚本,叫《到西部去的少年》。这件事还没有公开。我想托比演它再合适不过了。”
  克里夫敦·劳伦斯皱了皱眉头说:“哎,萨姆,我要是早知道就好了。我刚和米高梅公司谈得差不多了。”
  “谈成了没有?”
  “嗯,我已口头答应了他们。我对他们说……”
  二十分钟后,克里夫敦·劳伦斯替托比·坦波尔搞到了一笔赚大钱的买卖。泛太平洋制片厂承接托比·坦波尔电视剧专辑的制片业务;并请他出演《到西部去的少年》一片的主角。
  谈交易的时间,也许还可以拖得更长一些,如果不是蒸汽浴室里热得实在叫人受不了。
  托比·坦波尔的合同中,还附加了这么一个条件,就是他不必参加排练。在排一些小品和群舞场面时,托比的替角将同其他明星一起合作。托比只在最后彩排和拍摄时才露面。这样,托比就可以使他的演出,总有一种新颖而又感人的色彩。
  一九五六年九月,正式表演的那天下午。托比来到瓦因街的剧场。他先观看了排练。排练完之后,他替换下他的替角。这时剧场的气氛,突然热烈起来。托比简直演绝了,演得有声有色。当晚电视台播放了他的演出录像。四十万人收看了他的这场演出。电视剧就像是为托比专门制造的。在特写镜头里,托比的形象更招人喜爱了。人人都想在自己家的起居室里看到他。这次演出大获成功。他甚至把尼尔逊竞选总统的新闻报道都压下去了。托比稳稳当当地占据了各报的头版头条。托比·坦波尔已经不再是一般的明星了。
  他成了超级明星。
二十
  好莱坞比吉尔·卡瑟尔梦想中的“影都”更为激动人心。她到处观看游览,见到明星们居住的那一幢幢气派壮观的住宅。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也可以在贝尔——艾尔或贝弗利山上有一幢自己的漂亮的住宅。目前,吉尔住在一幢旧公寓里。这幢公寓是木结构、外表极不美观的两层小楼。楼里面那十二间卧室就更蹩脚了。不过,她的房租并不贵。所以,她节余下来的两百美金完全够用了。房子建在勃朗森山上。离市中心区好莱坞和瓦因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到制片厂也非常方便。
  这所房子还有一点足以吸引吉尔的地方,这就是,住在这里的十二名房客,全是打进电影界的人。他们有的正在当群众角色或小角色,有的已从这一行业里退下来。那些退下来的老家伙,整天穿着泛黄了的衣服,卷着发卷,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衣服的袖口和边都磨破了,皮鞋也磨得没法再擦亮。他们不仅老了,简直像是报废品。不过,楼里面有一间摆了一些破旧家具的公用起居室。一到晚上,大家都凑到那里,闲话一天的所见所闻。人人都替吉尔出主意,尽管他们的那些主意多半都是相互矛盾的。
  “打进电影界的最好办法就是找一位喜欢你的助导。宝贝儿。”一位新近被电视公司解雇了的,愁眉苦脸的妇女,这样对她说。
  “助导是什么?”
  “助理导演。”声调里对吉尔的无知表示怜悯,“他是负责招聘临员的[注]。”
  [注:临员是临时演员的简称。]
  吉尔再不好意思问临员是什么意思了。
  “你要是听我的话,你就去找一个好色的分派角色的导演。助导只能在他的那部片子里雇用你;分派角色的导演,可以派给你各种用场。”这是一位足有八十多岁、牙齿都掉完了的老太太告诉她的。
  “是真的吗?听说他们大多数都搞同性恋。”一个秃顶的演员问道。
  “那有什么关系?我是说,如果能上去的话。”一个表情严肃、戴眼镜、热衷于当作家的青年人,发表自己的看法说。
  “从群众演员开始,怎样才能……”吉尔问道,“譬如中心角色?”
  “得了,别惦记这个了。中心角色的登记册,早已登满了。而且,如果你没有特长,他们根本就不会让你登。”
  “我——很抱歉。特长是指什么?”
  “这就像,比如你是一个缺臂少腿的人,那就不是给你平常的工资,每天二十一美圆五十美分,而是给你三十三美圆五十八美分;如果你会玩牌或者能在牌桌上掷骰子,那就是二十八美圆三十三美分;如果你会踢足球,打棒球,就是三十三美圆五十八美分——也就是说,同截了肢的人一样多。如果你会骑骆驼、大象,那可以拿到五十五美圆九十四美分。听我的话,别当群众演员。应该争取当一名小角色。”
  “我不清楚,它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吉尔坦率地问道。
  “小演员,至少能说上一行台词。群众演员是不许讲话的,除去发咿咿咿咿的声音。”
  “什么叫咿咿的声音?”
  “发咿咿声是为了制造背景上的音响效果。大家都‘咿咿’,就成了一片喧闹的声音了。”
  “你首先还得去找一位代理人。”
  “怎么个找法呀?”
  “他们的名字列在《银幕演员》刊物上。那是电影演员协会出的一种杂志。我屋子里有一本,我给你拿来。”
  他们全陪着吉尔把代理人的姓名录,从头到尾查找了一遍,最后缩小到十二个小的。大家一致认为,吉尔在大的代理人那里,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性。
  手里有了这份名册,吉尔开始逐个拜访。开头六名代理人,完全不愿答理她。她遇到第七位,那个人正准备离开办公室。
  “对不起,”吉尔说,“我想找一位代理人。”
  他把她端详了一会说:“把你的文件夹拿出来看看。”
  她茫然地望着他:“我的什么?”
  “你一定是刚下公共汽车的。在这个城市里,没有本子是干不了活儿的,去照些相片。各种姿势。突出迷人的那些地方,要紧的是乳房、臀部……”
  吉尔在大卫·塞尔滋尼克制片厂附近的库尔维城找到一名摄影师。他收了她三十五美圆,替她配备了一个文件夹。一星期后她取了照片。看了这些照片她很高兴,她长得还是很美的。照相机抓住了她的各种姿态。脉脉含情……娇嗔……可爱……性感。摄影师把照片订成一本活页的粘胶的相册。
  “本子前边这块地方,”他向吉尔说明,“您可以记下您表演的成绩。”
  成绩,那可是后话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那份名单上的每一位代理人,吉尔都会见过了,或者是曾经设法去会见。但那些人对她丝毫不感兴趣。其中有一位代理人对她说:“昨天你是不是来过这里,宝贝儿?”
  她摇摇了头。“没有的事。”
  “嗯,她看上去和你一模一样。问题就在这里了。你们全都长得像伊丽莎白·泰勒、托娜·透纳或爱娃·加德纳。如果你们到别的城里,随便找个其他的工作,他们都会争着要你们的。你们漂亮,你们风骚,你们身段也妙极了。但是,在好莱坞,姿色已是市场上的滞销货了。漂亮的姑娘从世界各地跑到这里,她们有的在中学演戏时当过主角;有的在评选美女时得过奖,有的是听男朋友说:‘你该当个电影明星。’就来了。结果,呸!成千上万的漂亮姑娘,都堆在这里。结果都没事儿干。相信我的话,宝贝儿。昨天你肯定来过这里的。”
  房客们又帮助吉尔开了一张新的代理人名单。这些代理人的办公室更小了,都设在房租低廉的地区。结果仍一样。
  “等你有点演出经验后再来,孩子。你有个模样儿。依我看,你准可以成为嘉宝以后最伟大的明星。但是,现在我可不能为证实这点而浪费我的时间,来替你找门路。你自己先试着搞出点名堂来。我就做你的代理人。”
  “如果没有人给我工作干,我从哪儿弄出点名堂来呢?”
  他点点头:“对,这正是问题所在。不过,这全凭碰运气了。”
  吉尔的名单上,只剩下一家代理人了。这是好莱坞大街上,五月花咖啡店里,同吉尔坐在一起的一个姑娘给介绍的。登宁代理处在一片住宅区外面的一所小平房里。吉尔用电话预约了谈话的时间。一个女人告诉她,“你六点钟来吧。”
  吉尔看到的这个小办公室,原来是一家人家的起居室。一张斑斑点点的旧桌子上乱堆着一些文件。一张仿皮沙发用白胶布条东粘西补着。三张花呢面的椅子,凌乱地摆在房间里。一个又高大又笨重的麻脸妇人,从另一间屋里走了出来,对她说:“哈罗,有何贵干?”
  “我叫吉尔·卡瑟尔。我是和登宁先生约好了的。”
  “登宁小姐,”那妇人说,“这就是我本人。”
  “哦,”吉尔惊讶着说,“对不起。我以为……”
  那妇人的笑声热情而又友好:“没关系。”
  “但是这确实是有关系。”吉尔暗自思忖着,突然她涌起一种兴奋感。哎呀,她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找一位女代理人呢!这种人以前一定也经受过一些创伤。她会理解一个刚起步的年轻女子的处境。她会比任何男人都更富于同情心……
  “我看你带着文件夹,”登宁小姐在说话,“能让我看看吗?”
  “当然可以。”吉尔说着递给了她。
  那妇人坐下来打开文件夹,开始一页一页地翻阅,同时点着头表示赞赏:“你很上相。”
  吉尔不知说什么是好。“多谢!”
  那位代理人端详着吉尔一张穿游泳衣的照片:“你的身段很好。这很重要。你从哪里来的?”
  “德克萨斯州的奥德萨。”吉尔说。
  “你到好莱坞多久了,吉尔?”
  “大约两个月。”
  “你找过多少代理人?”
  吉尔脑中闪过说谎的念头。但是当她看到那位妇人眼中充满同情和理解,她说:“我估计有三十多个了。”
  代理人笑了起来:“所以,最后你才降格以求,到罗丝·登宁这里来的。呃,你可能会更倒霉,因为我不是米高梅,也不是威廉·莫理斯……但是,我能够让我的人有工作做。”
  “我没有表演经验。”
  那妇人点点头,丝毫不感到惊异。“如果你有表演经验,你就会到米高梅,或者威廉·莫里斯那里去了。我这里只是个起点站。我让有才能的孩子进步。然后,那些大代理人就会把他们从我这里抢走。”
  经过好几个星期,吉尔第一次感到有点希望了。“您——您以为,您有意替我谋个事吗?”她问道。
  那妇人微微一笑:“我有些主顾还没有你的一半漂亮呢,但他们全有了工作了。我想我可以替你找到工作的。这是你取得经验的唯一途径了。对吗?”
  吉尔的心里涌起一阵感激之情。
  “这个该死的城市的麻烦就在,不给像你这样的孩子工作的机会。尽管各家电影制片厂都叫嚷着,迫切需要新人,但他们却在你们的面前砌起一道高墙。哼,我要好好耍弄一下这帮家伙。我想,有三件事对你是合适的:“你演一出肥皂剧;在托比·坦波尔的影片里当个小角色;或者在塔茜·勃兰德的新片里弄一个角色。”
  吉尔的头晕了起来。“但是,他们会——”
  “只要我推荐你,他们就会要你。我送的人没有差的。尽管他们可能给你的都是小角色,但是,你要明白,这不过是起点。”
  “我实在无法说,我该怎么感激您。”吉尔说。
  “我这里大概有那本广播剧的剧本。”罗丝·登宁吃力地站起来,挪开椅子,走到隔壁房间。她招呼吉尔跟她进去。
  这是一间卧室。角落里的窗户下面有一张双人床。对面角落里有个金属的文件柜。罗丝·登宁摇摇晃晃走到柜子前面,拉开抽屉,拿出一份脚本交给吉尔。
  “给你。派角色的导演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能按照要求做,他会让你闲不住的。”
  “我一定按照要求做。”吉尔热情地许诺说。
  代理人微微笑了一下:“当然,我不会瞎蒙着把人派去的。你愿意读一段给我听吗?”
  “当然愿意。”
  代理人打开脚本,坐到床上:“咱们来读这一场。”
  吉尔挨着她坐下,看那脚本。
  “你的角色是娜达丽。她是个有钱的妇女,嫁给了一个软骨头。她决定同他离婚,他不肯答应。行了,你就从这里上场了。”
  吉尔赶快阅读起台词。她希望能给她一晚上的时间,研究一下这个脚本。哪怕一个小时也好。她拼命想给她留下一个好印象。
  “好了吗?”
  “我——我想可以了。”吉尔说。她闭上眼睛,努力设想这个角色的处境。她是一个有钱的妇女。就如同和吉尔一起长大的那些朋友的母亲一样。那些人在生活上要什么有什么,而且把这一切看作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们认为,别人天生就该为她们服务。像萨塞·托平那号的人。她睁开了眼睛。继续低头看那个脚本,开始朗读起台词。“我要同你谈谈,彼得。”
  “不能等一等吗?”这是罗丝·登宁在和占尔对台词。
  “我怕等得已经太久了。今天下午我务必赶那班飞机到里诺去。”
  “你那么急吗?”
  “是的,五年来,我一直想搭乘那班飞机。彼得。这次真的实现了。”
  吉尔觉得罗丝·登宁的手拍着她的大腿。
  “很好,”代理人赞许地说,“读下去。”她的手仍旧停留在吉尔的腿上。
  “你的问题是你还没有长大成人。你还总想着玩。不过,从今以后,你只好自己去玩了。”
  罗丝·登宁的手在敲着她的大腿,使吉尔挺不舒服。“好,读下去。”她说。
  “我——我再也不要你同我在一起了。这点你能明白吗?”
  手在占尔大腿上拍得更急,并向她大腿根处移动。吉尔放下脚本,看看罗丝·登宁。那妇人的脸涨红了,眼睛里带着一种茫然的神色。
  “读下去。”她沙哑地说。
  “我——我不能,”吉尔说,“如果您——”
  那妇人的手动得更快了。“这是在培养你的情感,亲爱的。这是两性的冲突,你知道:我要你有一种性的冲动。”她的手使劲在吉尔两腿之间抽动。
  “不行!”吉尔站起身来,颤抖着。
  “对我慈悲点,我会对你好的,”那妇人在哀求,“来,孩子。”她伸手想抓住吉尔,吉尔跑出了办公室。
  当她跑到外面街道上,她吐了。即使那阵恶心平息了下来,胃也不再向上呕了,但整个人仍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舒服感。她的头也疼起来了。
  不,这样说是不对的。这不是她的头在疼,而是约瑟芬·津斯基的头在痛。
  以后的十五个月里,吉尔·卡瑟尔已成了一名老资格的幸存者了。她明白了,这帮挤在表演行业周围的幸存者,为了想打进影视界,甚至临时找点工作,已花上了多少年的时间,有的一辈子都这样混过去了。尽管如此,尽管只给他们点临时工作,让他们就这样干上十年、十五年,他们也从不灰心。
  而且,正如古代民族有时围坐在营火堆旁讲述他们的英雄业绩一样,这些幸存者经常坐在施瓦伯杂货店的外面,一遍又一遍地讲述表演行业里大明星的事。他们饮着凉咖啡,交换着内部飞短流长的最新消息。他们不在表演行列的圈子里,可是,说来也怪,他们同这个行业却息息相关。他们能告诉你,哪个明星被替换下来了,哪个制片人在同导演睡觉时被人抓住了;哪个部门的领导人要明升暗降。他们知道这些消息比任何人都快。因为他们自有他们的特殊渠道。他们可以在那些杂七杂八的人集中的地方,听来各种的奇闻怪事。这帮无业游民整天干的也就是这些事。但他们对这些传闻也并非认真。他们真正认真的还是另一方面的事,那就是有朝一日他们能够寻找到一条途径进入电影制片厂的大门,或翻过它的高墙。他们认为,他们是艺术家,是天之骄子。好莱坞是他们的耶利哥[注]。约书亚只要吹起金色的号角,城的大门,就要在他们面前陷落。他们的敌人就会惨遭屠戮。于是,瞧!萨姆·温特斯就要舞起魔杖来了,让他们穿上华丽的服饰,成为明星。他们将永远受到着了魔似的观众的崇拜,阿门。施瓦伯家的咖啡是使人兴奋的圣酒,何况这些都是未来的使徒[注]。他们每天在一起,相濡以沫,用这一梦想的“即将实现”,在相互慰藉。他们说,他们曾遇到了一位助理导演,这位助理导演告诉他们说:“有那么一位制片人,这位制片人讲,一位选派角色的导演,曾答应过……而且就在目前的某一时刻。”现实似乎就在他们的手里一样。
  [注:耶利哥是死海北面的古城。摩西的继承人,约书亚带着以色列人吹着金色号角绕城行走,七天以后攻下该城。事见《圣经·旧约·约书亚记》。]
  [注:使徒:指耶稣的十二名大弟子。]
  当然,他们也在超级市场、汽车库、美容店或擦车店里找点临时的活儿干干。他们就这样相依为命,相互通婚或离异,毫不注意时光如何出卖了他们。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两鬓会添霜,脸上皱纹会愈来愈多,甚至每天早上梳洗打扮也要多费时间了。事实上,他们都是些没有人看得上眼的、一直放置在店里的陈货。上了年纪,思想仍没有成熟。他们之中,有的已经老极了。老得无法再整容,无法再生儿育女,老得无法扮演他们曾渴望的比较年轻的角色。
  至今他们依然是个小角色,依然在做着白日梦。
  年轻漂亮一点的姑娘,都在赚着他们的所谓的“枕席钱”。
  “干嘛要去做苦工,从上午九点一直干到下午五点。既然你只要仰脸躺上几分钟,就能轻而易举地拿它二十美圆。等你的代理人来找时,你就洗手不干。”
  吉尔不屑干这个。她一生中想的是她的事业,一个贫穷的波兰姑娘,是绝不可能同那位大卫·肯尼文结婚的。现在她明白了这一点。但是,吉尔·卡瑟尔如果成为电影明星,就可以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任何人,或任何东西了。如果她成不了明星,她愿意再回去重新成为约瑟芬·津斯基。
  不,她永远不会干他们的那些傻事。
  吉尔第一次参加演出的机会是哈里特·玛克斯提供的。哈里特是幸存者之一。哈里特的远房表兄的前妻兄弟在一部医学系列电视片里当第二助导。这部片子正在环球影片公司拍摄。所以,这位第二助理导演答应给吉尔一次机会,尽管这个角色只有一句台词。吉尔因此可以得到五十七美圆的报酬,不过,要从中扣除社会保险费、缓征税和电影救济公寓费等项开支。吉尔扮演一个护士。脚本规定她在一间病房里,站在一个病人的床边,给病人测脉搏。这时大夫进来。
  大夫:“他怎么样了,护士?”
  护士:“恐怕不大好,大夫。”
  就是这样。
  吉尔在星期一的下午拿到达一页的油印脚本。人家让她在次日早上六点钟去报到化装。她把这场戏看了足有百来十遍。她想电影厂该给她全部脚本。他们怎么能指望她从这一页上就能把整个人物的背景想象出来呢?吉尔努力分析这个护士可能是怎样一个人。她结了婚?还是独身?她可能暗地里在同大夫谈恋爱,也许以前和他有过私情,而现在已经吹了。她对病人的死,是什么态度呢?她不愿意他死?还是认为他死了好?
  “恐怕不大好,大夫。”她努力从声音中表示出一种忧虑之情。
  她再试一次:“恐怕不大好,大夫。”惊惶预感到他要死了。
  “恐怕不大好,大夫。”指控。这恐怕是大夫的失误。他不该同他的情人去……
  吉尔通宵琢磨着这个角色,由于太紧张,使她无法入睡。但是,早上她到制片厂报到时,还是兴高采烈、精神抖擞的。当她开着她朋友哈里特借给她的汽车,来到兰克西姆路附近的大门前时,天还没有亮。吉尔对门卫报了姓名,门卫查对了名册,挥手让她进去。
  “七号,”他说,“开过两幢楼,向右转。”
  她的名字上了花名册。环球影片公司期待着她。这真像一场奇怪的梦。当吉尔前往摄影棚时,她决定同导演商议一下这个角色,让他知道她能够提供他所需要的任何一种解释。吉尔在那大停车场上停下车来。走进七号摄影棚。
  拍摄场上已经人挨人了。那些人忙着打灯光,挪动电气装置,支起摄影机,嘴里互相说着吉尔根本听不懂的黑话:“干掉那个最黑的黑家伙,给我一个能玩的……我这里需要有一个能轻松轻松的玩意儿……能让那个娘儿们乐疯了……”
  吉尔站在那里望着,眼看着表演行业里的这些现象、气氛和声音。这里已是她的世界,她的未来了。但她无论如何要想办法给导演留下个好印象,让导演看出她可是个不同凡响的人。是的,他会逐渐把她当作一个人才来用,而绝不仅仅看作是一名普通演员。
  第二助理导演领着吉尔和十几名演员走到更衣间。有人给吉尔一身护上服,让她换上后回到拍摄场上。吉尔和所有其他演员在拍摄场的角落里化了装。她刚化装完,助理导演就叫起她的名字来了。吉尔赶紧跑到病房的布景那里去。这时导演正站在摄影机旁,同这部片子的主角在谈话。主角演员名叫洛德·汉森,在这部片子里扮演一位充满同情心、颇有才华的外科医生。当吉尔走到他们的面前时,洛德·汉森正在说:“我认识德国的一个放羊娃,他讲的那几句屁话,都比这些破台词有意思。天哪,为什么写戏的人就不能替我写出点有特色的话言来。”
  “洛德,咱们这出戏已经播放了五年了。咱们可不便再改情节了。不要改了吧!观众会喜欢你现在扮演的这个人物的。”
  摄影师走过来对导演说:“灯全对好了,导演。”
  “多谢,哈尔。”导演说。他转身对洛德·汉森说:“咱们拍这段,可以吗,孩子?以后咱们再讨论吧。”
  “总有一天,我要和制片公司算总账。”汉森厉声说着,大步走开了。
  只剩下导演一个人了。吉尔转脸望着他。这正是个机会,她可以同他讨论一下这个角色。让他知道,她能理解他的意图,并帮助他把这场戏拍得非常好。她向他热情友好地微笑了一下。“我叫吉尔·卡瑟尔,”她说,“我扮演一名护士。我想她确实可以很有趣的,我考虑——”
  导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说道:“到那床边上去。”说完,就走开和摄影师谈话了。吉尔呆呆地望着导演的背影。第二助理导演,哈里特远房表兄原先的大舅子,赶快跑过来,低声对吉尔说:“看在基督的面上,照他的话做。到那张床边去!”
  “我想问他——”
  “别放屁!”他低声怒喝,“到那边去!”
  吉尔走到病人的床边。
  “好。大家都安静,”助理导演望着导演说,“要排练一次吗?”
  “就为这场戏吗?正式开始吧。”
  “拿个铃来。各就各位!大家安静,动作要干脆利落。开拍了,快。”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当吉尔听到了铃声,她却焦急地望着导演,急着想问他一下,该怎样理解这场戏。比如说,她对这个濒危的病人,究竟应该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她是——
  一个声音喊道:“开演!”
  所有的人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吉尔。她想知道自己是否敢于要求让摄影机先停一下,哪怕仅仅停一秒钟,以便让她讨论一下这场戏——
  导演狂叫着:“老天爷!护士!这不是停尸间,是病房。趁他还没有老死,赶快摸他那该死的脉!”
  吉尔惶恐地望着四周已给打好的灯光。她深深吸了口气,拿起病人的手,开始摸他的脉搏。没有人帮助她,她只好按自己的想法来解释这场戏了。病人是大夫的父亲。爷儿俩吵过架。父亲遇上了车祸,医生刚接到通知。吉尔抬头看见洛德·汉森走了过来。他走到吉尔面前说:“他怎么样了,护士?”
  吉尔望着医生的眼睛,看到目光中流露出忧虑的神情。她想告诉他实际情况,他的父亲就要死了,要想使双方和解已经为时过晚。但是,她必须用不致使他送命的方式告诉他这个消息。而且——
  导演吼了起来:“停!停!停!该死的,这个白痴,只有一句台词,她都记不住。你们从哪里把她找来的——该不是从黄页电话簿上查来的吧!”
  吉尔转身听着黑暗中传来的吼声,窘得浑身冒火。“我知道我的台词,”她有气没力地说,“我只是想——”
  “哼,要是你知道,看在耶稣份上,赶快说出来。你这一停顿,好了,一列火车都开过去了。他就问你那么一个屁问题,你最好马上回答,行不行?”
  “我只是怀疑我是否该——
  “重来一遍,马上开始,拿铃来。”
  “就这一遍了。注意!开机。”
  “快。”
  “开始!”
  吉尔双腿颤抖着。仿佛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关心她的这场戏。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创造出一种美感来。然而,炽热的灯光打得她头晕目眩,她感觉两臂大汗淋漓,把浆得笔挺的护士服都弄湿了。
  “开演,护士!”
  吉尔站到病人身旁,把手放在他的脉搏上。如果这次再演砸了,人家就绝不会再给她一次机会了。她想到哈里特和她那帮公寓里的朋友,想到他们会说些什么。
  医生走进来,到她跟前:“他怎么样?护士?”
  她不会再同她们在一起了,她要成为她们的笑料了。好莱坞是个小城市。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恐怕不大好,大夫。”
  别的制片厂不会再雇用她了。这次该算是她最后的一个饭碗了,这会成为一切的终结,她想,她的整个世界已破灭了。
  医生说:“我要让这个病人,马上得到特殊的护理。”
  “好!”导演叫道,“停,付印。”
  人们在吉尔身旁跑来跑去,动手拆卸布景,准备安装下一个场景。面对这一切,吉尔既感到陌生,却又无心知道。她已经完成了第一场演出——但她仍在想着那一场戏。她没法相信那场戏的演出已经结束。她不知道,她是否该去找那位导演,为给予她的这次机会而深表谢意。但他早已走到拍摄场地的另一头,和一群人讲话去了。第二助理导演来到她的面前,紧紧抓住她的臂膀说:“你干得不错,孩子。不过下一次要把台词背熟。”
  她有了一部电影了。她取得了第一次演出的成绩。
  吉尔心里想:从此以后,我要时时刻刻地工作。
  吉尔得到下一次演出的机会,却是十三个月以后的事了。那是米高梅影片公司雇用她在一部新片中扮演一个小角色。十三个月当中,她干了各种各样的杂活:当保姆、卖冷饮,还有——简单地说——开出租汽车。
  因为手头钱不多了,吉尔决定同哈里特·玛克斯合租一套公寓住房。这是一套有两间卧室的住房,尽管哈里特用卧室的时间特别多。哈里特在市区一家百货商店当模特儿。她是个迷人的姑娘,短短的黑发,黑黑的眼睛,还有模特儿所特有的苗条的身段,包括一种幽默感。
  “在你从霍布肯[注]来的时候,”她对吉尔说,“你最好就该学会点幽默感。”
  [注:霍布肯是哈里特的家乡,在美国的东部。]
  吉尔最初对哈里特那种冷漠的万事不求人的态度,有点惶恐。但是,不久她就看出来了,在哈里特那副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面,掩盖着一颗热情的、受过伤害的心。哈里特经常谈恋爱。吉尔初次见到她时,哈里特说:“我想让你见见拉尔夫。我们打算下个月结婚。”
  一个星期过去了,拉尔夫不见了。不知去向。还把哈里特的汽车给开走了。
  拉尔夫离去后几天,哈里特碰上了东尼。他在搞进出口交易。哈里特一往深情地爱着他。
  “他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哈里特让吉尔这样相信。可是别的人显然不这样看,因为一个月后,人们发现东尼嘴里塞着一个苹果,尸体在洛杉矶河的水面上漂浮。
  阿里克是哈里特的下一个情人。
  “他是你们所见到过的最漂亮的人。”哈里特告诉吉尔。
  阿里克真的漂亮。他衣着华贵,开着一辆高速活动式折篷汽车,而且大部分时间消磨在赛车场上。这场罗曼史直到哈里特的钱快用光的时候,也就告吹了。吉尔因为哈里特对男人好坏不分,感到十分气愤。
  “这是不由自主的,”哈里特承认,“看到小伙子有困难,我就动心。我想这是我妈传给我的天性。”她莞尔一笑,又找补了一句:“我妈妈是个白痴。”
  吉尔眼瞧着哈里特一连串未婚夫来了又去,包括:尼克、鲍勃、约翰,还有莱蒙德……后来连吉尔也数不清了。
  她们住到一起几个月后,哈里特告诉她,说她怀孕了。
  “我想这是莱昂纳德的,”她半开玩笑地说,“但是,你知道——在黑暗里他们的模样都差不了多少。”
  “莱昂纳德在哪儿?”
  “他不在奥马哈,就在冲绳[注]。我对地理知识一窍不通。”
  [注:奥马哈是美国地名,冲绳是日本地名,两个地名,在英语中发音比较接近。]
  “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把孩子生下来。”
  由于哈里特个子小,几星期后她的肚子已很明显了。她只好放弃了当模特儿的工作。吉尔在超级市场找到了一份工作,可以养活她们两人。
  一天下午,吉尔下班回来,看到哈里特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一直想去霍布肯分娩,回到家乡亲人们那里。我担保,那里会有好小伙子在等着我。一切多谢了。”下面的签名是:“修女哈里特。”
  公寓突然变成冰冷的地方。
二十一
  托比·坦渡尔正在走红。他今年四十二岁,整个世界都属于他。他同国王们开玩笑,同总理们一起打高尔夫球。但是,崇拜他的千百万普通人,对此却毫不介意,因为他们知道托比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是他们的斗士。他可以挤下一切神牛的奶[注],讽刺那些高高在上,有权有势的人,他可以打破所有禁区的一切清规戒律。千百万人热爱托比,正像他们知道托比也爱他们一样。
  [注:牛在印度被视为神圣的东西。英语中以神牛代表各种不可侵犯的偶像。]
  托比每次公开露面时,都讲到他的母亲,越讲越使他的形象更为神圣。当然,托比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寄托他的哀思,并与她分享他成功的喜悦了。
  托比在贝尔——艾尔买下了一处美丽的房产。这是一座都铎式[注]的住宅,里面有八间卧室和一座巨大的楼梯。墙壁上的嵌板,是英国手工雕制的精品。
  [注:英国王朝,在1435年到1603年间统治英格兰。]
  住宅里有一个电影厅,一个游戏室和一个酒窖。院子里还有一个大游泳池,一间管家住的平房,和两间客人住的平房。此外,他还在棕榈泉买了一套豪华的住宅,一批赛马,还有三名小丑。托比把这三名小丑都叫“麦克”。这些小丑很崇拜他。他们替他跑腿,替他开车,不管白天黑夜,替他去找小妞儿,跟着他去游览,替他按摩。总之,不论主人要干什么,这三名“麦克”总会一一替他办到。他们是国家级小丑手下的三名小丑。托比有四名秘书,其中两名专职秘书,专门负责处理托比仰慕者给他寄来的大批信件。托比的私人秘书是个二十一岁的漂亮的金发女郎,名叫谢莉。她的身段极其性感。托比让她只穿一条短裙,这样两个人都可以节省好多时间。
  托比的第一部影片,首次放映非常成功。萨姆·温特斯和克里夫敦·劳伦斯都出席了这次的首映仪式。放映后,他们一齐到柴森饭店,讨论这部影片。
  托比在交易谈成后,曾同萨姆见过面。“如果当初你回了我的电话,这次你势必可以少付给我一些了。”托比说。他对萨姆讲了自己曾如何设法同他取得联系。
  “算我倒霉。”萨姆怏怏地说。
  此时,他们正坐在柴森饭店里。萨姆转身向克里夫敦·劳伦斯说:“如果你不分肥太多的话,我还想同托比再签一项拍三部影片的合同。”
  “我只要四分之一就够了。明天早晨我给你挂电话。”代理人对萨姆说。他看看表。“现在我得走了。”
  “去哪儿?”托比问。
  “去会见另一位委托人。我确实还有别的主顾,亲爱的孩子。”
  托比异样地向他望了望,然后说:“当然。”
  次日早晨的评论是一片赞扬声。所有评论家都预言说,托比·坦波尔在电影界将同在电视界一样是位超级明星。
  托比读了所有的评论,然后同克里夫敦·劳伦斯通电话。
  “恭喜你!亲爱的孩子。”代理人说,“你看《报导》和《名利场》了吗?它们的评论简直就是情书。”
  “不错,全世界是一块生干酪,我是一只大肥老鼠。还有比这更开心的吗?”
  “我说过,总有一天你会占有全世界的,托比,现在你成功了。世界属于你。”代理人的话语中,流露出极其满意的神情。
  “克里夫,我想同你谈谈。能请你来一下吗?”
  “当然。我五点钟以后有空,而且——”
  “我是说现在。”
  克里夫敦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有个约会,要到——”
  “哦,要是你太忙,你别放在心上了。”托比挂上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克里夫敦·劳伦斯的秘书来传话:“坦波尔先生,劳伦斯先生已经动身到您这儿来了。”
  克里夫敦·劳伦斯坐在托比的长沙发上。“看在上帝份上,托比,你知道,我为你从来不怕麻烦的。我没想到你今天要见我,不然,我就不会同别人约会了。”
  托比坐在那里两眼盯着他,故意让他焦虑不安。克里夫敦清了清嗓子:“快点吧!你是我心爱的委托人,这你难道还不知道吗?”
  这是真的,克里夫敦想。我造就了他。他是我的成品。我同他一样为他的成功感到由衷地高兴。
  托比微微一笑。“我真的是吗?”他可以看出那个身材矮小、脸上有斑痕的代理人的紧张程度正在放松。“我开始怀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有那么多的委托人。因此,有时候,我想你对我并没有给以足够的重视。”
  “那不是事实。我用更多的时间——”
  “我想让你只替我办事,克里夫。”
  克里夫敦笑了笑。“你在开玩笑。”
  “不,我是认真说的。”他看到克里夫敦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我想,我已经有资格拥有自己的代理人了。也就是说,我应当有我自己的代理人。而绝不再需要那种还有别的十来个主顾需要照理,无法为我一人分神的人。”
  克里夫敦端详了他片刻,然后说:“咱们干一杯,定下来。”托比去拿酒杯,克里夫敦坐在那里沉思。他知道问题的症结在那里。那不是由于托比自私,或者自以为了不起。而是因为托比太孤独了。托比是克里夫敦所认识的人中最孤独的一个。克里夫敦眼看托比成打地收买女人,用大量的财物收买朋友。只要托比在场,就不会叫别人付钱。克里夫敦有一次听一位乐师对托比说:“你不用收买爱情,托比。不管你怎样对她们,人人都会爱你的。”托比眯一眯眼说:“干嘛冒那种险呢?”
  这个乐师从此再也没有在托比的电视片上露过面了。
  托比要求每个人,对他全身心地爱。这是他的一种需要。而且得到的越多,他的需要量就越大。
  克里夫敦听说有一次,托比最多和六个姑娘一起睡觉,为了从一种寂寞与饥渴中解脱出来。但是,显而易见并没有成效。托比只需要一位姑娘。可是他始终没有找到。所以,他只能以多取胜,聊以自慰。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需要有人在他的身边。
  孤独。唯一不感到孤独的时候,就是当托比置身于观众面前。亲耳听到观众的掌声,亲眼见到人们对他的那种由衷的热爱。
  但克里夫敦认为,对于托比来讲,这是再简单也没有的事了。托比不上舞台上时,他可以把他的那些观众随时带在自己的身边。何况在他身边总围着一群乐师、配角、剧作家、歌舞女郎以及穷极无聊的小丑们,还有能围着他转的所有的人。
  如今他需要克里夫敦·劳伦斯,需要他的一切。
  克里夫敦手里有十几个当事人,但是,他们的全部收入,比起托比从夜总会,电视和电影所得的收入并不强多少。事实是,克里夫敦替托比谈成的交易是相当可观的。克里夫敦之所以如此为托比卖命,并不仅仅从金钱出发,他这样做,是因为他爱托比·坦波尔。托比需要他,正像他需要托比一样。克里夫敦还记得,在托比进入他的生活之前,他的生活是多么单调无聊。已经有许多年了,他的事业没有遇到过更新的挑战。他已在过去的成就上搁浅了。然而,现在他亲眼见到托比的周围泛起惊人的热潮——处处是激情、欢欣和笑语。还有——两人之间的深情厚意。
  当托比回来把酒递给克里夫敦时,克里夫敦举起酒杯说:“为我们俩干杯!亲爱的孩子。”
  那是成功的、快活的和祝酒的季节,托比一直在“腾飞”。人们要看他那逗笑的样子。演员可以靠莎士比亚、萧伯纳或莫里哀的台词掩饰不足,歌唱家可以求助于格希文、罗杰斯、哈特或柯尔·鲍特等作曲家的乐曲,而喜剧演员是赤裸裸的。他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机智。
  托比·坦波尔的随机应变,已在好莱坞传为佳话。在一次为某电影制片厂元老们举办的酒宴上,有人问托比:“他真的有九十一岁了吗?”
  “是的。当他活到一百岁的时候,他们还要将他一分为二呢。”
  在一次晚宴上,一位负责明星保健的名医,向一群喜剧演员讲一个笑话,笑话冗长而乏味。
  “大夫,”托比请求说,“别让我们太开心了。现在就饶了我们行吗?”
  托比在生活中的恶作剧,更是脍炙人口。他有一个朋友是个天主教徒,为了动一个小手术而住进医院。当他身体正在康复时,一位美丽的年轻修女来到他的床边。她摸了摸病人的前额。“您很正常,不发烧。看您的皮肤多柔软啊!”
  “谢谢您,嬷嬷。”
  她俯下身来,替他理平了枕头,她的乳房蹭着了他的脸。这可怜的人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当这位嬷嬷动手去抽平他身下的毯子时,她的手碰到了他的……他一下子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上帝啊!这是什么东西?”修女说。她掀开被子,露出了他那坚硬的家伙。
  “我——我非常抱歉,嬷嬷,”他结结巴巴地说,“我——”
  “不要道歉。这是个大家伙。”修女说。她开始趴在他的身上。
  过了半年,这个朋友才知道是托比把这个骗子派到他那里去的。
  有一天托比正从电梯里往外走。他转身对一个派头十足的电视系统经理人说:“顺便问一句,威廉,你是怎样从那件伤风败俗的案子里脱身的?”电梯门关上了。那位经理人留在了里面。当时里面还有六七个人,大家都存有戒意地望着他。
  该谈判一次新合同了,托比让人找到了一头经过训练的豹子,他派人把它带到制片厂交给他。
  托比拉开萨姆·温特斯办公室的门,萨姆·温特斯正在开会。
  “我的代理人要同你谈谈。”托比说着,把豹子推进了办公室,随即把门关上了。
  托比后来讲起了这个故事。他说:“当时办公室里有三个人差一点犯了心脏病。他们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把屋子里豹尿的气味给清除掉。”
  托比有一个由十人组成的写剧本的小组。为首的叫奥哈伦和莱因格尔。托比经常埋怨他的笔杆子们,给他写的东西很不理想。所以他有意把一个风骚女子安插到他的写作小组里来。结果,托比听说:他的那些“作家们”的精力更不够用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卧室里了。托比把那个贱货给轰跑了。又有一次,他让手风琴师牵着他的猴来开创作编写会。这分明会使与会者感到屈辱,但奥哈伦和莱因格尔还是忍受了。因为托比可以把他们写的东西点铁成金。托比是这项工作最出色的能手。
  托比慷慨大方。他向他的雇员们和朋友们分送金表、打火机,甚至整套的服装,包括去欧洲旅行的机票。他总随身带着一大笔钱。买任何东西都付现款,包括两辆劳斯莱斯高级轿车。他心肠软。每星期五总有十几名影视界的落魄人排队等侯他的资助。有一次,托比对一名常客说:“嘿,你怎么今天还在这里呀。我刚从《名利场》上看到你已在一部影片中得到了一个角色。”那人瞅着托比说:“见鬼,我还得等上两星期才有活儿干。”
  关于托比的逸闻不胜枚举,它们几乎全是真实的。有一天,他的创作小组准备开个会,一位作者来迟了。应该说这是可以饶恕的过错。“对不起,我迟到了,”他道歉说,“我的孩子今天早上被汽车撞了。”
  托比望着他,说道:“你写的笑话带来了吗?”
  在座的人都大为震惊。散会以后,有位作者对奥哈伦说:“托比是世界上最冷酷的浑蛋。要是你的家里失火,保准他会卖水给你。”
  但是,托比用飞机请来了一位头等的脑神经科医生,替受伤的孩子动了头颅手术,并付清了医生的全部费用。事后,他对那位父亲说:“如果你对任何人讲了这件事,你就得倒霉!”
  唯有工作才能使托比忘记自己的孤独,才能使他感到由衷的欢乐。如果在演出中,他表演得很顺利,托比就是世界上最令人愉快的朋友;但是,如果表演效果不甚理想,他就是魔鬼。他可以用他那野蛮的机智,攻击一切可以攻击的目标。
  他的占有欲极强。有一次,在故事编写会上,他两只手抱住莱因格尔的头,向全室人员说:“这个头是我的,它属于我。”
  但是,他又渐渐地厌恨起这些作者了。因为他需要他们。而他绝不允许自己需要任何人。托比于是轻蔑地对待他们。一次发薪的日子,托比用给作者薪水的支票,折成了许多的飞机,向他们投掷。作者们稍有犯规,就会被解雇。有一次,一个作者的皮肤被太阳晒得红黑,托比立即将他解雇了。“你为什么解雇他?”奥哈伦问道,“他是我们当中最好的一个笔杆子。”
  “他要是专心创作的话,”托比说,“他就不会有时间去晒黑皮肤了。”
  如果在他的演出中,有个客串的演员,赢得了很多观众的笑声,托比就会叫起来:“哎呀,您真了不起!我要让您每星期都来参加这样的演出活动。”然后,他会到监制人那儿说:“您听到我的话了没有?”然而这位监制人知道,这位演员再也不会在这种场合上露面了。
  托比性格中充满了反复无常。他妒忌任何一个喜剧演员的成功,但是也发生过下面一件事:有一天托比离开排练场时,正好路过一位过时的喜剧明星冯尼·透克尔的化装室。冯尼·透克尔早已开始走下坡路了。这次他难得被雇来在一部引人瞩目的电视剧中,担任一个重要的角色。他希望他能从此东山再起。然而,当托比向他的化装室望去,发现冯尼正醉倒在沙发上。导演也走了过来,他对托比说:“你别管他了,托比,他已经完了。”
  “怎么回事?”
  “嗯,你知道,冯尼的绝招儿就是那高腔的颤音,他也很想认真排练。可是排练时,只要冯尼一张口,那副模样就会使人们大笑起来。这可把这位老兄给毁了。”
  “他对这个角色信心还蛮大的,不是吗?”
  导演耸耸肩:“所有演员对自己的角色都有信心,都抱顶大的希望。”
  托比把冯尼·透克尔带到自己的家里,留这位老喜剧演员住在他家,让他清醒过来。然后和他说:“这是您一生中得到的最好的一个角色了。您想让它就这样的丢掉了吗?”
  冯尼可怜巴巴地摇了摇头:“我已经把它丢掉了,托比,我没办法演好。”
  “谁说您演不好?”托比问道,“您演那个角色会比世界上任何人演得都好。”
  老演员摇摇头:“大家总笑话我。”
  “当然大家笑您。您知道为什么?因为您一辈子都逗大家笑。大家都指望您再逗乐儿呢。所以,如果您再演下去,您准会把大家吸引过来,让他们都钦佩不已。”
  那天整个下午,他一直努力使冯尼·透克尔恢复信心。晚上,托比给导演家中打电话:“透克尔现在行了,”托比说,“你可以完全不用担心了。”
  “我已经不担心了,”导演回答说,“我已经把他撇下来了。”
  “你要取消撤换他的决定,”托比说,“你一定得让他上镜头。”
  “我不能冒这个险。托比!他会再喝醉的,而且是——”
  “告诉你,”托比坚持说,“让他留下。如果彩排以后,你还不想用他的话,我来接替他的角色,而且分文不取!”
  停顿了一会,那位导演说:“嗨!你这话可当真?”
  “别冒傻气了。”
  “一言为定。”导演赶快说,“请你通知冯尼,让他明天上午九点钟来参加排练。”
  电视剧放映了,成为那个季节的热门戏。一评论家们对透克尔的演技,给予高度的赞扬。他获得了电视界所能颁发的各种奖励,并且为他成为一线演员开辟了新的前程。后来为了表示感谢,他给托比一件贵重的礼品。托比退给了他,附上一张字条,“我什么也没有做,成就是你的。”这就是托比·坦波尔的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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