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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的陌生人

_6 西德尼·谢尔顿(美)
  李尔喷气式飞机,以每小时四百六十公里的速度飞行,离洛杉矶国际机场还有三十五公里。大卫·肯尼文同LAX着陆管理站取得联系,把自己的方位通知他们。
  大卫心花怒放。他正走在看望吉尔的路上。
  萨塞在那次汽车事故中所受的伤,大体上已经康复。不过她的面容,已毁得不成样子。大卫曾送她去找世界上最好的整容师——一位巴西的大夫医治。她已经去了六个星期。在此期间,她不断来信向他热烈赞扬这位大夫。
  二十四小时以前,大卫接着萨塞的一个长途电话,说她不准备回来了,她在谈恋爱。
  大卫简直不能相信他的好运。
  “那——那太好了,”他好容易才结结巴巴地说,“我祝你同那位大夫幸福。”
  “哦,不是那位大夫,”萨塞回答说,“是这里的一位小庄园主。他和你长得一模一样。大卫。只有一点不同,就是他爱我。”
  无线电的滴答声打断了他的思路。“P—a—李尔三号,洛杉矶机场控制中心在讲话。请在左方二十五号跑道着陆。一架联合707正跟在你后面。着陆时,将滑行到你们右边的跑道上。”
  “快到了。”飞机开始降落。他激动起来。他要去找到吉尔,告诉她,他仍在爱她,并向她求婚。
  他走过跑道终点时,路过一个阅报栏。看到头条新闻的大标题:“托比·坦波尔与女演员结婚”。他把全文读了两遍,然后返身走向机场的酒吧间。
  在那里,他大醉了三天,然后飞回得克萨斯州。
二十八
  这是个传奇般的蜜月。托比和吉尔驾驶私人喷气式飞机,飞到拉斯维加斯,在那里受到佩蒂诺一家的款待,住在他们从墨西哥海滩上和丛林中开辟出来的仙境一般的别墅里。他们为新婚夫妇单独安排了一所房子,周围有仙人掌、木槿和色彩鲜艳的栀子花。各种奇异的鸟儿,整夜地唱着情歌。他们在这里游览、划船、参加宴会,整整欢度了十天。他们还在莱加斯皮饭店吃高级厨师做的山珍海味,在淡水游泳池里游泳,吉尔到广场上精美的店铺里买东西。
  然后,他们从墨西哥飞到法国的比亚里茨,住在那里的皇宫饭店。它原先是拿破仑三世为欧那妮王后建造的华丽行官。两个度蜜月的新人在赌场上赌博、看斗牛、钓鱼,或者通宵做爱。
  从巴斯克海岸,他们又向东飞到瑞士的格斯塔德。格斯塔德的伯尔尼高原,海拔三千五百英尺。他们乘坐飞机在群峰中尽情游览,掠过勃朗峰和玛特峰。在那里,他们在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滑雪;驾驶狗拉的雪橇,参加干酪肉酱宴会,尽情跳舞。托比从没有这样快乐过。他已经找到使他生活美满的女人。他再也不孤独了。
  他们的蜜月,可以永远持续下去,但是,吉尔却急于回家。她对这些地方,一点也不感兴趣;对这些人,同样淡漠。她觉得自己像个新加冕的王后,远离了自己的故土。最主要的是,吉尔·卡瑟尔心急如焚,她急于返回好莱坞,
  托比·坦渡尔太太有账要清算。
二十九
  一种失败将要来临的气息。那是一种像瘴气般不易驱散的恶臭。正像狗能从人身上嗅出恐惧的气味一样,人们也能感到某个人要走下坡路了。
  特别是在好莱坞。
  影视行业当中所有的人,都知道克里夫敦完蛋了,甚至比他自己知道得还要早。他们可以从他四周的气氛中感觉到。
  托比和吉尔度蜜月回来,已经一个星期了,克里夫敦没有得到他们的任何消息。他送了一份贵重的礼物,留下三次电话条,人家一概置之不理。吉尔。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使托比变了心,反对起他来了。克里夫敦知道他必须达成休战。他同托比是那么休戚与共,不能容忍任何人插足其间。
  一天早晨,克里夫敦知道托比在制片厂,于是开着车子来到他家。吉尔看见他开进自家的车道,便开门迎接他。她美得让人目眩神迷,他也这样称赞了她。她很亲切友好。两个人坐在花园里喝咖啡。吉尔对他讲述度蜜月的生活,以及他们到过的地方。她说:“我很抱歉,托比没有能回你的电话,克里夫。你不会相信这里乱成什么样子。”她微笑中带着歉意,于是克里夫敦知道自己误解了她。她不是他的敌人。
  “我希望咱们一切重新开始,成为好朋友。”他说。
  “谢谢你,克里夫。我也这样希望。”
  克里夫敦觉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我想为你和托比举行一次宴会。我要在毕斯特罗饭店包一个房间。下周六。要穿晚礼服,我将要邀请上百位你们的至亲好友。你觉得怎么样?”
  “太好了,托比一定也很高兴。”
  吉尔直到宴会的那天下午,才打电话告诉克里夫敦说:“对不起,克里夫。我恐怕今晚去不成了。我有点累,托比认为我应该在家里休息。”
  克里夫敦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这使我很难过,吉尔,但是我能理解。托比能来,是吗?”
  在电话中,他听到她叹了一口气。“我怕他也来不了,亲爱的老弟。没有我,他哪儿也不去。但是,你们的宴会一定会开得很愉快。”她挂上了电话。
  取消这次宴会的通知已经来不及了。开支是三千美圆。克里夫敦蒙受的损失,比这要大得多。他请的主宾没有光临,而这主宾是他唯一的当事人。其他一切人都来了,电影制片厂的决策人、大明星、导演——所有好莱坞的头面人物都来了,一切已一清二楚。克里夫敦设法掩饰,说托比身体不大好。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说法了。何况第二天下午,他随手拿起一张《先驱考察者报》,看到上面有一张托比·坦波尔夫妇的照片,这张照片正是头天晚上,在道杰斯运动场上拍的。
  克里夫敦·劳伦斯明白他要为生活奋斗了。如果托比抛弃了他,附近没有人会要他的。所有大的经理处都不会要,因为他不能给他们带来当事人。他不敢想象凭自己的努力,还可以东山再起。他知道,这样做已为时太晚了。他必须设法向吉尔求和。他打电话给吉尔,对她说,他想到家里来和她谈谈。
  “当然可以,”她说,“我昨晚还同托比讲,我们最近很难得见到你。”
  “我十五分钟以后就到,”克里夫敦说,他走过去打开酒柜,倒了一杯高浓度威士忌酒。最近这些时候,他酒喝得太多了。工作时间喝酒是个坏习惯,但是他骗谁呀?什么工作?每天他都收到人们向托比送来的重要敦请,但他却无法让那位大人物坐下来,甚至不能和他一起磋商。他还记得,他们一同度过的美好时光。那时候,他们一同游览、参加宴会、欢笑……找姑娘们。他们像孪生兄弟一般亲密。而现在……克里夫敦又倒了一杯酒,他看到自己的手没有发抖,心里感到高兴。
  克里夫敦到达坦波尔家时,吉尔正坐在阳台上喝咖啡。她看见他走过来,抬头朝他微微一笑。“你是个有能量的人物,”克里夫敦自己对自己说,“要让她相信你。”
  “很高兴看到你,克里夫。请坐。”
  “谢谢,吉尔。”他坐到一张大的锻铁桌旁,在她的对面,打量着她。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夏装,同她乌黑的头发和金黄的、晒红了的皮肤,构成迷人的对比。她看起来更年轻——而且,不知怎的,他只能想出一个字眼——纯真。他用热情、友好的眼神望着她。
  “你用点早餐吗?克里夫。”
  “不用,我早吃过了。”
  “托比不在家。”
  “我知道,我想单独同你谈谈。”
  “你有什么吩咐?”
  “请接受我的道歉。”克里夫敦对她说。他一辈子从没有为任何事求过任何人,但是,现在他得求人了。“咱们——我从开始就错了。可能这是我的错。或许是我的。已经那么久了,托比都是我的当事人和朋友,所以我—一我想保护他。你能理解吗?”
  吉尔点点头,她棕色的眼睛注视着他,说:‘当然。”
  克里夫敦长长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他告诉过你没有,不过,我是使托比发迹的人。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要成为大明星,”他看出她正全神注意着他,“那时我有许多重要的当事人。吉尔,我把他们全打发走了,以全力经营托比的事业。”
  “托比对我讲过,你替他办过那么多的事。”她说。
  “他讲过吗?”他讨厌自己声音中那种急切的语调。
  吉尔微微一笑:“他告诉我,当初他假借萨姆·戈尔德温的名义,给你打电话。当然,你总归是去看了他。那是好事。”
  克里夫敦俯身向前:“我不希望在托比和我的关系上发生什么事。我需要你同我站在一起。我请求你忘掉咱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我为自己的鲁莽而道歉。我以为我在保护托比。哎,我错了。我想你对他太合适了。”
  “我希望如此。十分希望。”
  “如果托比甩掉我,我——我想那会送掉我的命。这不仅指业务。他同我——他仿佛就是我的儿子。我爱他。”他为此轻视自己,可是他仍听到自己在哀求。“吉尔,请你,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停了下来,他的声音哽咽了。
  她用那双深邃的棕色眼睛凝视了他好大一会,然后伸出手来。“我不计旧怨,”吉尔说,“你明天晚上来吃晚饭好吗?”
  克里夫敦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快乐地微笑着说:“谢谢。”他觉得他的眼睛突然模糊了。“我——我不会忘记这件事。永远不会。”
  第二天早晨,克里夫敦来到办公室,一封挂号信正等着他。信上通知他说:“你的工作已经结束。你不再有权担任托比·坦波尔的代理人。”
三十
  吉尔·卡瑟尔·坦波尔是立体声宽银幕电影出现以来,最轰动一时的人物。在好莱坞城,这个人人以赞美皇帝新衣为社交手腕的地方,吉尔却能把她的舌头运用得像镰刀一样锋利。人人把恭维谄媚当做家常便饭,吉尔却无所顾忌,愿意说就说。她有托比。有托比在她身旁。她把他的权力像棍棒般地挥动,抨击所有电影制片厂的头面人物。这些人以前从没有经受过这样的事,但他们不敢得罪吉尔,因为他们不想得罪托比。托比是好莱坞的摇钱树,他们要拉住他,他们需要他。
  托比比以前更红了。他的电视片在尼尔逊统计表上,每周都独占首位。他的影片能赚大钱。甚至托比来到拉斯维加斯演出,那个赌城的赌场,都会赚成倍的大利。托比成为影视行业的皇帝。人们需要他去客串、去录音、去录像、去推销商品包括义演、拍片子等等,等等。他们需要他,他们需要他,他们需要他。
  好莱坞的要人们争先恐后地讨好托比。而他们很快懂得,讨好托比的最好办法,就是讨好吉尔。吉尔亲自安排托比的约会,调理他的生活,因此只有征得她的同意,事情才好办。她在他的周围设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围墙,只许有钱、有势、有名的人物介入。她是神圣火焰的看管者。这位昔日得克萨斯州奥德萨城的波兰小姑娘,如今款待州长、大使、举世闻名的艺术家和美国的总统,同时也受到他们的款待。这个城市曾残酷地对待过她,但她永远不可能再重蹈覆辙了。只要她有托比·坦波尔。
  真正倒霉的是吉尔记恨的那些人。
  她和托比同床,恣情欢乐。托比尽兴以后,她偎在他的怀里说:“亲爱的,我告诉你一件我寻找代理人时的事儿吧。我去找一个女人——她叫什么名字了?——哦,对!叫罗丝·登宁。她告诉我,她能给我一个角色,而且她在床上坐下来和我一起念台词。”
  托比转过脸看看她,眯起眼睛:“发生了什么事?”
  吉尔笑了一笑:“我那时傻天真,我在念台词,感觉到她的手,正顺着我的大腿摸上来,”吉尔仰头大笑,“我吓糊涂了。我一辈子也没有跑得那么快。”
  十天后,罗丝·登宁代理人办事处的执照,被市管局永远吊销了。
  下一个周末,托比和吉尔在他们棕桐温泉的住宅里。托比躺在院子里一张按摩桌上,身子下面垫着一条厚厚的土耳其浴巾。吉尔为他做长时间的舒适的按摩。托比仰卧着,眼睛罩着一层棉纱布,挡住强烈的阳光。吉尔用按摩乳替他擦脚。
  “你的确让我看清了克里夫,”托比说,“他只不过是个寄生虫。我听说,他在这个城市里到处找人同他合作。谁也不要他。离开我,他连监狱也进不去。”
  吉尔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倒挺替克里夫感到难过的。”
  “那就是你见鬼的自我烦恼了,亲爱的。你爱动感情,而不动脑筋。你必须学得心狠一点。”
  吉尔莞尔一笑。“我不由自主。我就是这样。”
  他们在船坞里,在吉尔号上。这是托比替她买来的一艘大型摩托游艇。明天,托比的本季度的第一部电视片就要开拍了。
  “这是我一生中最愉快的一个假期,”托比说,“我不想回去工作了。”
  “那可是一部最好的片子,”吉尔说,“我演得挺开心的。每个人都挺好,”她停了一会,然后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当然,差不多每一个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托比的声音很尖,“谁让你不高兴了?”
  “亲爱的,没有人。也许我不该这样说。”
  但是,最后她还是让托比从她口中套了出来。第二天,选派角色的导演埃迪·贝列根就被解雇了。
  在以后几个月里,凡是在吉尔名单上被列上的那些人——那些选派角色的导演,吉尔都会告诉托比一些有关他们的“故事”,于是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从好莱坞城市消失了。每一个蹂躏过她的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她想。这就像蜂王交配一样。那些雄蜂享受到乐趣,结果,必须被消亡。
  她跟踪着萨姆·温特斯——那个曾对托比说她根本没有才能的人。但她从不说一句反对萨姆的话,相反,她却在托比面前称赞他。但是,她称赞别的电影制片厂的经理略多一点,并且说,别的制片厂有更适合托比的道具……有真正理解托比的导演。吉尔还会补充说,她不禁认为萨姆·温特斯并不真正赏识托比的才华。不久,托比开始产生了同感。
  克里夫敦·劳伦斯已经离开了。托比除了吉尔再没人可以交谈了,没有人可以信赖。当托比决定到别的厂家去拍片的时候,他相信这是他自己的主张。但吉尔肯定,萨姆·温特斯一定明白其中的内情。
  报应。
  托比周围有些人觉得吉尔不会久留在托比的身边的。她不过是名暂时的不速之客,昙花一现的宠儿。因此,他们忍受着她,或者对她稍稍显露出一种略加掩饰的轻蔑。但他们错了。结果,吉尔一个一个地把他们除掉了。她不容忍周围有原先对托比有过重大影响,或者能促使他反对她的人。她留心让托比换了律师和公共关系事务所,而雇用了她所选中的人。她赶走了那三个小丑和托比的许多配角。她换掉了所有的仆人。现在这是她的家,她是家里的女主人。
  坦波尔家的晚会入场券,成为全市最抢手的热门货。是个人物都要争先前往。演员、社会名流,州长、大公司的老板全都拥向那里。新闻界在那里发挥了充分的威力,幸运的客人还可以得到额外的好处:因为,他们不仅去了坦波尔家,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而且事后人人都可以知道他们曾经去过坦波尔家,并且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坦波尔夫妇不请客的时候,就去作客。请帖如潮水般涌来,人们邀请他们参加首演仪式、募捐会、政治活动、饭店和旅馆的开幕式。
  托比满心愿意同吉尔单独待在家里,可是,吉尔喜欢外出。有些夜晚,他们要参加三四处晚会,她拉着托比去了一处又一处。
  “天哪!你该上格罗辛格那里去当导演了。”托比笑着说。
  “我是为你干的,宝贝儿。”她回答说。
  托比在替米高梅公司拍一部影片,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一天夜里,他回家很晚,筋疲力竭。但他看到吉尔已替他准备好了晚礼服。“我们别再出去了吧!乖!他妈的这一年,我们没有一天晚上是在家的。”
  “这是达维斯公司的年会。如果我们不出席,他们会感到十分难堪。”
  托比沉甸甸地坐在床上:“我指望洗个痛快的热水澡,过一个安静的夜晚。只有咱俩在一起。”
  但是,托比还是参加了晚会。而且因为每次他都必须“演一段”,每次他都是晚会上的中心人物,所以他得调动起他全部的精力,直到人人大笑不已,鼓掌,并且称赞托比是何等睿智、何等滑稽的人物。那天深夜,托比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已经完全累垮了。头脑里总是那一句一句的话,那一次又一次的哄笑声以及晚会的成功。他想,他的确是个非常幸福的人。而这一切都应归功于吉尔。
  她的妈妈如果活着,会多么赞赏吉尔啊!
  三月间,他们接到参加嘎纳电影节的邀请。
  “不行,”托比在吉尔让他看请柬的时候说,“我唯一能去的嘎纳,就是我的洗澡间了。我累了,亲爱的。我已经垮了。”
  杰里·顾特曼是托比的公共关系助理。他告诉吉尔说:“托比的影片很有希望获得最佳影片奖,如果托比能参加,就更有利了。”他觉得托比去一趟,还是很重要的。
  近来,托比一直说他感到非常疲乏,睡眠不好,夜里吃安眠药,第二天早晨头昏日胀。吉尔让他在早饭时,服用苯齐巨林[注]以抗疲劳,并维持托比一天的精力。显而易见,这种强制性抑制疲劳的办法,看来对托比更不利了。
  [注:苯异丙胺的商品名,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
  “我已经接受了邀请,”吉尔对托比说,“但是我准备撤消。没问题,亲爱的。”
  “咱们到温泉去歇一个月,就在肥皂里躺着。”
  她看着他说:“在什么里面?”
  他坐在那儿非常安静:“我想说阳光,不知怎么竟说成肥皂了。”
  她笑了:“因为你滑稽。”吉尔握紧他的手。“不管怎样,棕榈温泉听起来太好了。我喜欢同你单独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出了什么毛病,”托比叹着气,”我就是没精力了。我想我是老了。”
  “你永远不会老。你会比我活得长。”
  他咧嘴笑笑:“是吗?我想我的家伙在我死了以后,还会活好长时间呢,”他搔搔后脑勺说,“我想睡一小觉。说实话,现在我还没兴奋。咱们今晚没有什么约会,是吗?”
  “没有什么不能推迟的。今晚让用人们都走开,我亲自替你烧晚饭。就咱俩。”
  “啊,那太好了。”
  他望着她走了,心中暗想,天哪,我是所有的人中,最幸运的一个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吉尔让托比洗了一个热水浴。然后,她为他做了松弛性按摩,揉搓他那疲惫的肌体,解除他全身的紧张感。
  “啊,这下子舒服多了,”他嘟哝着说,“没有你,我怎么能活下去?”
  “我不能想,”她紧紧偎依着他说,“托比,给我讲讲嘎纳电影节。它是什么样子?我一次也没去过呢。”
  “那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一群骗子,在那里拼命推销他们的那些乌七八槽的影片。那里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局。”
  “你把它说得挺激动人心的。”吉尔说。
  “是吗?唔,我想他是有点激动人心。那个地方挤满了各种角色,”他端详了她一会,”你真的想参加那愚蠢的电影节吗?”
  她赶快摇摇头。“不,咱们还是去棕榈泉。”
  “见鬼,咱们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棕榈泉。”
  “真的,托比。电影节并不重要。”
  他微微一笑:“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这样入迷?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缠着我,让我带她去参加电影节的。你也渴望参加,可是你说什么了吗?没有。你想同我一起去温泉。你把接受邀请的决定撤消了吗?”
  “还没有,不过——”
  “别,咱们去印度,”他脸上露出一种迷惘的神情,“我又说印度了吗?我是想说——嘎纳。”
  飞机在法国奥利机场着陆时,有人交给托比一份电报。托比的父亲在养老院去世了。托比要回去参加葬礼已经来不及了。于是托比为养老院增建了一排新住房,并用他父母亲的名字命了名。
  全世界的人物,汇集嘎纳。
  在这里,好莱坞、伦敦和罗马全都混合在一起了,形成一片喧嚣与愤怒[注]的南腔北调的杂音大合奏,形成彩色电影与宽银幕电影竞相斗技的世界。全球各地的电影制片商云集到法国的里维埃拉[注],他们腋下夹着铁筒,铁筒里装的是在英、法、日、匈、波各国制片的胶卷,心中梦想着这些铁简能使他们一夜之间发财又成名。整个地区挤满了职业的和业余的电影界人士。不管老手或新手,初来的或退休的,全都为那有声誉的大奖而竞争。在嘎纳电影节得奖,意味着银行里的钱。如果获了奖的影片,尚未订好上映的合同,可以续订一份,如果订了,则还可以把条件提高。
  [注:美国著名小说家、诺贝尔奖金获得者威廉·福克纳有一部小说,题为《喧嚣与愤怒》。]
  [注:里维埃拉是法国东南部和意大利西北部沿地中海的假日休憩胜地。]
  嘎纳的旅馆,人满为患。住不下的人只好沿着海岸住到昂蒂布、博里欧,圣特罗佩和蒙东。于是小村庄里的居民,怀着敬畏的神情瞠目结舌地看着街上饭店和酒馆里的那些风云一时的人物。
  房间都是几个月前预订的。但是托比毫不费力就在卡尔登饭店搞到了一套大房间。托比和吉尔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有人款待。摄影记者的相机不断咔嚓咔嚓地响着,他们的照片被发往世界各地。金色的爱侣,好莱坞的王后。记者们访问吉尔,纷纷询问她对各种事物的看法,包括从法国的名酒到非洲的政治。这一情景与当年得克萨斯州奥德萨的约瑟芬·津斯基相比,真有天壤之别了。
  托比的影片没有得奖。但是在电影节结束前两天的夜晚,评判委员会宣布,颁发给托比·坦波尔一项特别奖,表彰他对娱乐方面所做出的杰出的贡献。
  这是件盛事。卡尔登饭店的大宴会厅挤满了宾客。吉尔坐在台上,挨着托比。她注意到他不吃东西。“怎么了,亲爱的?”她问道。
  托比摇摇头:“可能今天晒太阳的时间太长了。我有点头晕。”
  “明天我注意让你多休息一下。”吉尔已经安排明天上午《巴黎竞赛画报》和《伦敦泰晤士报》的记者来访问托比,并同一批电视记者共进午餐,然后,是一次鸡尾酒会。但她决定把不太重要的活动取消。
  宴会结束时,嘎纳市长站起身来介绍托比。“女士们,先生们,贵宾们,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一位用他的创作使全世界人们得到欢乐和幸福的艺术大师。我荣幸地向他颁发特别奖,以表达我们对他的爱戴和感激之情。”他托起一枚金质奖章和缎带,向托比躬身致敬。“托比·坦波尔先生!”大宴会厅全体起立欢呼,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托比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
  “起来。”吉尔低声说。
  慢慢地,托比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站立不稳。他站了一会儿,微笑着,然后移步向麦克风走去。半路上,他踉跄一下,跌倒在地板上,失去了知觉。
  一架法国空军喷气式运输机载着托比·坦波尔飞往巴黎。他被送进那里的一家美国医院,住在特护病房里。法国最好的医学专家被请来进行会诊,吉尔坐在医院的一个单间里等侯着。三十六小时,她不吃不喝,世界各地纷纷向医院打来电话,她一个也不接。
  她独自坐着,眼睛盯着墙,周围的一切动静,她看不见,也听不见。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托比必须好起来。托比是她的太阳,如果太阳没有了,影子也就完了。她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早晨五点钟,杜克洛斯主任大夫走进吉尔的房间。为了接近托比,吉尔专门订下了这间房间。
  “坦波尔太太——恐怕想缓解这件突如其来的事,已经没有意义了。您的丈夫是患了严重的中风症,在任何情况下,他不可能再行动或说话了。”
三十一
  当医生终于允许吉尔走进托比在巴黎的病房时,托比的容貌使她大吃一惊。一夜之间,托比变得衰老了、干瘪了,似乎他生命所有的津汁都已流尽了。他双手和双腿的功能已部分丧失,而且,虽然他能像动物般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响,却说不出话来。
  六个星期后,大夫允许搬动托比了。当托比和吉尔回到加利福尼亚州时,他们在机场受到报纸、电视以及数以百计的祝他们健康的人的包围和欢呼。托比·坦波尔的病轰动一时,不断有朋友打电话询问托比的健康状况。电视界千方百计想到他们的房间里来录像。总统和参议员们送来了慰问信。热爱托比·坦波尔并为他祈祷的影迷们,寄来了数以千计的信件和名信片。
  但是没有人再邀请他了,也没有人来访问吉尔,询问她的近况,以及询问她是否愿意出席一次安谧的宴会,或开车去兜兜风,看看电影。好莱坞没有人对吉尔表示丝毫的关心。
  她把托比的私人医生艾里·凯普兰大夫请来,请他找了两位一流的神经科专家:一位来自拉美大学医疗中心,另一位来自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他们的诊断和巴黎杜克洛斯大夫的诊断完全一致。
  凯普兰大夫对吉尔说:“不过,重要的是,你要懂得托比的心灵完全没有损伤。他能听见并理解你所说的一切,只是他失去了语言和行动的能力。他无法做出反应。”
  “他——他永远就这样了吗?”
  凯普兰大夫犹豫不决:“当然,不能绝对肯定。但是,据我们看来,他的神经系统损伤得很厉害,治疗很难取得满意的效果。”
  “你总不能下断言吧?”
  “不能……”
  吉尔知道该做什么了。
  除去三名护士昼夜轮班照料托比外,吉尔还安排了一名理疗师,每天早晨到家里治疗托比。理疗医师把托比挪到游泳池里,把他托起,轻轻舒展他的肌肉和筋腱,同时让托比自己在温水中尽量用力,哪怕轻微地踢踢腿,动一动臂膀。但是,没有什么效果。第四周,她找来一位语言医师,每天下午用一个小时,设法教托比学说话,发单词的音。
  两个月以后,吉尔仍看不出有任何变化。毫无进展。她派人把凯普兰大夫请来。
  “您一定要设法帮助他,”她要求说,。您不能让他就这样下去。”
  大夫望着她,一筹莫展地说:“我很抱歉,吉尔,我无法向你说……”
  凯普兰大夫走后,吉尔独自在书房里坐了很久。她预感到那种激烈的头痛症又要发作了。但是现在她没有时间再考虑她自己了。她走上楼去。
  托比在床上被支撑着坐了起来,两眼茫然地向前望着。当吉尔走到他面前时,托比深蓝色的眼睛亮了起来。吉尔走到他的床边,俯看着他,他的两眼随着吉尔,显得亮而又有生气。他的嘴唇稍动了动,发出一种无法理解的声音。一种无能为力的感伤的泪水饱含在他的眼眶里,吉尔记得凯普兰大夫的话:重要的是,要懂得,他的心灵完全没有损伤。
  吉尔在床边坐了下来:“托比,我要你听我说。你一定要从这张床上下来。你要走路,你要说话,”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你要这样做,你要为我这样做。”
  第二天早晨,吉尔辞退了护士、理疗师和语言医师。凯普兰大夫一听到这个消息,赶紧跑来找吉尔。
  “我同意你辞退理疗师,吉尔——但是,那些护士!托比必须有人二十四小时陪护他——”
  “我陪他。”
  他摇摇头:“你不知道,你要承负的重任。一个人不可能……”
  “如果我需要您时,我会打电话给您。”
  她让他走了。
  严峻的考验开始了。
  吉尔尝试去做的事,正是医师们试图要她相信是她难以做到的事。她第一次把托比扶起,让他坐进轮椅时,她感到他是那么没有分量,她简直大吃一惊。她从已经安排好的电梯里把他弄下楼,开始按照理疗师的做法,替托比治疗。但是现在,情况不同的是,理疗师温和地要求托比做的事,吉尔却严厉无情地逼着他做。当托比想要表示说,他太累了,实在不能再忍受了,吉尔就会对他说;“还没做完呢,再来一遍。为了我。”
  她会强迫他再来做一遍。
  然后,再来一遍,直到他筋疲力竭,无声啜泣。
  每天下午,吉尔教托比重新说话:“哦,哦……哦哦哦哦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对,哦哦哦哦哦。把嘴唇放圆,托比。让它们服从你。哦哦哦哦哦。”
  “啊啊啊啊啊……”
  “不对,真见鬼!你要说话!现在,说,哦哦哦哦哦……”
  他会又试一次。
  吉尔每天晚上喂他吃饭,然后躺在他的床上,把他抱在怀里。她拉起他那两只残废的手,让它慢慢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地摸,摸到她的乳房,摸到她两条大腿的中间。“摸它,托比,”她悄悄地说,“全是你的,我爱你。它属于你。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好起来,我们可以再做爱。我需要你,托比。”
  他用他那双明亮的有神的眼睛望着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快了,托比,快了。”
  吉尔是不知疲倦的。她辞退佣人,因为她不愿意任何人留在身边。从那以后,她亲自烧饭。她打电话采购日用品,从不离开家。开始,吉尔忙于接电话,但是,电话很快少了下来。后来就干脆没有了。广播员不再发布托比·坦波尔健康情况的公报。人们知道他快要死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但是吉尔不让托比死去。如果他死了,她会同他一起死。
  日子不分昼夜地过去了,形成一种持久性的无尽头的苦役。吉尔早晨六点钟起床,第一件事是给托比擦身。他大小便完全失禁了。尽管他插着尿管,垫着尿布,夜间还是要把身体弄脏。不单要换睡衣,有时床单也必须更换。卧室里的臭气,令人难以忍受。吉尔倒满一盆温水,拿海绵和软布擦洗托比身上的屎、尿。洗好后,擦干,涂上爽身粉,然后替他刮胡子,梳头发。
  “瞧,你看上去挺漂亮,托比。你的影迷们现在该来看你了。他们很快就要来看你了。他们将争着进来看你。总统也要来——人人都要来看托比·坦波尔。”
  然后,吉尔替托比准备早餐。做麦片粥,做奶油面粉汤,或者炒蛋,做一些能用汤匙喂进他嘴里的食物。他喂他时,就像喂个婴儿,她不断和他讲话,鼓励他说,不久他就会康复。
  “你是托比·坦波尔,”她拖长声音地唱着,“人人喜欢你,人人想你回来。门外你的影迷们在等着你,托比。为了他们,你必须好起来。”
  漫长的、刑罚性的日子只是开头。
  她把瘫痪残废的托比,用轮椅推下楼,到游泳池里锻炼,然后,给他按摩并教他说话,接着给他做午饭。午饭后,所有的事,再重复一遍。在整个护理过程中,吉尔不断地对托比讲,他是如何了不起,大家如何爱他。他是托比·坦波尔。全世界等着他回去。夜间,她会拿出一本照相册,举起来让他看。
  “这是咱们同女王的合影。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人们怎样向你欢呼吗?将来还会有这样一天。你将比以前更红。托比,比以前更红。”
  当她把他的被子盖好,自己爬到安置在他床边的另一张小榻上时,她已经完全精疲力竭了。半夜里,她会被托比放屁的响声和臭味给弄醒。她从榻上挣扎着起来,替托比撤换尿布,擦洗身体。当她把这一切都干完后,新的一天已开始。她又要着手准备早餐了。
  又过去了一天。日子无尽无休地一天天地过去。
  每天吉尔都逼着托比练习。让他再努把力,那怕稍稍再有点进步。吉尔的精力消耗得太厉害了,以至她的神经有时难以自控。当她发现托比没有努力时,她会打他一个耳光。
  “你要战胜他们,”她凶狠地说,“你要恢复起来。”
  吉尔的体力,已在她自己安排的日程中消耗光了。夜间,当她躺下来时,她无法酣然入睡。她的头脑里闪现着各种各样的往事,就像一部老片子中的那些情节一样。她同托比在嘎纳电影节受到记者们的包围、欢呼……总统来到他们棕榈泉的住宅……人们称赞吉尔是何等美丽……首演仪式中戏迷们如何围在托比和她的身边……金色的爱侣……托比站起来接受奖章,接着倒下来……倒下来……最后,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有时,吉尔会由于一阵突然的剧烈头痛而疼醒,醒来后头仍在疼。她躺在寂寞的黑暗中,和疼痛做斗争。直到朝阳初上,她又挣扎着起了床。
  一切再从头……现在她和托比就像在一次早已被人遗忘了的浩劫中孤零零的两个幸存者。她的世界已缩小到这个住宅、这个房间、缩小到一个人。从黎明到午夜,她无情地催着自己干所有的事。
  她也催促着托比。她的托比被禁锢在地狱里,禁铟在一个只有吉尔的世界里,他必须盲目地服从她。
  枯燥而痛苦的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现在,托比只要看到吉尔向他走来时,就会哭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又要受到惩罚了。吉尔一天比一天变得更无情。她强迫托比活动他那耷拉着的、无用的四肢,直到他痛苦得难以忍受。他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哀求她停止,但是,吉尔会说:“不行,要到你再成为一个人,要到咱们能让他们大家再看到你的时候。”她经常不断地揉搓他那毫无力气的肌肉。他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完全成熟的婴儿,一棵蔬菜,一个虚无。但是在吉尔的眼中,她看到的是他的未来,她告诉他说:“你要走路!”
  她会扶他站起来,把他拽住,强迫他一条腿一条腿的移动,让他试着行走,尽管样子很难看,像个醉鬼,像一具脱了节的提线木偶。
  她头疼的次数愈来愈频繁,强烈的光线,大声的吵嚷,或者突如其来的动静都会引起她的头疼。“我必须去找大夫了,”她想,“晚一点吧,等托比好了以后。”目前她实在没有考虑自己的时间。
  只有托比。
  吉尔仿佛着了魔,她身上的衣裳松松垮垮的,她不知道自己减轻了多少体重,她也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模样。她的脸瘦削而苍白,眼睛下陷。以前那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现在凌乱而没有光泽。这一切,她不想知道,也不去关心。
  有一天,吉尔在门下面发现一份电报,要求她给凯普兰大夫打电话。没有时间,她必须保持常规。
  日日夜夜,生活已成为卡夫卡式的一片魔影。每天替托比洗澡,换衣,让他运动,给他刮脸,喂他吃饭,干所有该干的事……
  次日周而复始。
  她替托比弄到了一辆助步车,把他的手指绑在车把上,让它们攘住它。然后把他扶起来,移动他的双腿,想方设法给他示范,教他迈步,让他在房间里前后来回地挪动,直到她站着就睡着了,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正在做什么事。
  然而,有一天,吉尔知道一切都要完结了。
  这一天,她陪着托比过了半夜,然后回到她自己的卧室。直到黎明时,她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吉尔醒来时,太阳已升得很高,刺目的阳光洒满室内。她已经睡过中午以后不短的时间了。托比没人喂饮、洗澡、换衣服。他躺在床上,不能动,没人管他,他等待着她,可能十分惊慌。吉尔想要起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一种无底的、深深的疲倦,使她累坏了的身体完全不再听她的支配。她躺在那儿,一筹莫展。她知道她失败了,一切都白费了,所有那些苦难的日日夜夜,所有那些痛苦的数月操劳,全然失去了意义。她的身体已不听她的了,正像托比的身体不听他的一样。吉尔再也没有精力留给他了,她真想大哭一场,一切都完结了。
  这时她听见她卧室的门响。抬眼一看,托比站在门口,独自一人,颤抖的手臂抓着助步车,发出无法听懂的伤感的声音,努力想说出话。
  “吉夷夷夷夷夷……吉夷夷夷夷夷……”
  他是在想说:“吉尔。”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而且哭个不止。从那天起,托比有了显著的进步。破天荒第一次,他知道他要好起来。当吉尔强迫他超过他所能忍受的限度时,他不再反对了。他喜欢这样。他想为了她好起来。吉尔成了他的女神。如果说,以前他爱她,现在他简直是崇拜她。
  吉尔也有了变化,以前,她是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奋斗,托比只是她不得不使用的工具。但是,现在她变了。仿佛托比成了她的一部分,仿佛他们只有一个躯体、一颗心、一个灵魂,而且共同迷住了一个目标。他们正在经受着一次赎罪的考验。他的生命曾经掌握在她的手里,她哺育了它,强化了它,拯救了它,从中又滋长出一种新的爱。托比属于她,正如她属于托比一样。
  吉尔改变了托比的膳食,使他失去的体重开始恢复,他每天长时间地晒太阳,在院子里长时间散步,先用助步车,后来扶着手杖。他的体力逐渐恢复。到托比能独自行走的那一天,他们俩到餐厅,明烛设宴,表示庆祝。
  吉尔觉得托比可以露面了。她给凯普兰大夫打电话,他的护士立刻让他来接电话。
  “吉尔!我一直万分担心。我曾设法打电话给你,可是从没得到过答复。我发了一份电报,当我得不到回音时,我认为你把托比带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现在——他已经——”
  “你自己来看看吧,艾里。”
  凯普兰大夫无法掩饰自己惊异的神情。“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他对吉尔说,“这——这简直是个奇迹。”
  “这是奇迹,”吉尔说,“只不过这是人世间自己创造的奇迹,因为上帝在别的地方。”
  “人们还在向我打听托比,”凯普兰大夫说,“显然他们无法同你联系上。萨姆·温特斯每周至少来看我一次。克里夫敦·劳伦斯也不断来。”
  吉尔不要克里夫敦·劳伦斯,至于萨姆·温特斯!那还是可以接受的。吉尔必须想办法让人们知道托比·坦波尔,知道他依旧是超级明星,知道他们俩仍是金色的爱侣。
  第二天上午吉尔打电话给萨姆·温特斯,问他是否愿意来访问托比。萨姆一小时以后来到。吉尔打开前门迎接他,萨姆极力掩饰住他对她模样感到的吃惊。吉尔看上去比他上次见到时要老了十岁。她的眼睛像一对深陷的棕色池塘,脸上刻上深深的皱纹。她的体重减轻得那么厉害,以致看起来差不多像个骷髅。
  “感谢你的光临,萨姆。托比将非常高兴见到你。”
  萨姆原先准备看到托比躺在床上,留下的只是他那昔日红极一时的影子。但是,他却大吃一惊,目瞪口呆了。托比躺在游泳池边一块垫子上。当萨姆走近他时,托比站起身来,稍慢了一点,然而脚步很稳,并且伸出他那双有力的手。他看上去晒黑了,很健康,比他中风前的模样还要好。就好像通过某种秘密的巫术,把吉尔健康的活力,输进了托比的身体。而侵袭托比的病魔,却跑到了吉尔的身上。
  “哎,看到你真是太好了,萨姆。”
  托比的话,以比前稍慢一点,有点拘泥,但很清楚、很响亮。丝毫没有萨姆听说的那种瘫痪的痕迹。还是那张孩子气的脸,明亮的蓝眼睛,萨姆拥抱了一下托比,说:“耶稣啊,你真把我们吓坏了。”
  托比笑笑说:“咱们是单独在一起,你大可不必管我叫‘耶稣’。”
  萨姆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托比,惊异地说:“我实在不能相信,见鬼,你看起来更年轻了。整个城市都在准备给你送葬呢。”
  “为我的尸体送葬。”托比微笑说。
  萨姆说:“真难想象,当今的医术真能……”
  “不是医术,”托比转身看着吉尔,眼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深爱之情,“你想知道是谁干的,吉尔。只有吉尔,靠着她空空的两只手。她把所有的人都撤掉,却让我重新站了起来。”
  萨姆望了一下吉尔,心中纳闷。在他看来,她可不像是能做出这样无私行动的女人。也许是他错了。“你有什么打算?”他问托比,“我估计你想休息,而且——”
  “他准备回去工作,”吉尔说,“托比满腹才华,他不能坐在那里无所事事。”
  “我急于演出。”托比表示同意。
  “也许萨姆能替你安排。”吉尔提示说。
  他们俩望着萨姆。萨姆不想让托比泄气,但是,他也不想提供虚假的许诺。如果没有人替这位主演明星保险,他就不可能被邀请拍片。但是,哪个保险公司目前肯替托比保险呢?
  “目前制片厂工作不多,”萨姆小心谨慎地说,“不过我一定留意。”
  “你不敢用他,对吗?”仿佛她看透了他的心思。
  “当然不是。”不过他们俩都明白萨姆是在说谎。
  好莱坞不会有人再冒险起用托比了。
  托比和吉尔在看电视里一个年轻喜剧演员的表演。
  “他真糟糕,”托比轻蔑地大笑,“该死,我真希望我能重上电视。也许我该找一位代理人。一个能在全城跑一跑,为我找个什么工作的人。”
  “不!”吉尔的语气坚定不移,“咱们可不能让任何人替你沿街叫卖。你不是那种到处谋生的无业游民。你是托比·坦波尔。咱们要让他们来找你。”
  托比苦笑说:“他们不会再挤破门坎儿了,宝贝儿,”
  “他们会的,”吉尔许愿说,“他们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你比过去更健康。咱们要让他们看到。”
  “也许我需要为哪家杂志照一张裸体照吧。”
  吉尔没理睬他的话。“我有个主意,”她慢慢地说,“演独角戏。”
  “呃?”
  “独角戏,”她的声音显得更兴奋了,“我要为你在亨丁顿·哈福德剧院包场。好莱坞所有的人都要来。那样一来,他们又要挤破门了。”
  好莱坞所有的人,确实都来了:制片人、导演、明星、评论家——影视界一切重要的人物。瓦因街剧院的票,早已销售一空。数以百计没有买上票的人,只好怅然而归。当托比和吉尔坐着专人驾驶的大轿车来到剧院时,门前一大群入围着他们欢呼。他是他们的托比·坦波尔。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回到了他们的身旁,他们比以前更加仰慕他了。
  剧院里前来看戏的观众,一部分人的确是想向他们尊敬的这位昔日著名的、伟大的人物致意;而大多数却出于好奇。尽管如此,他们的到来,却充分表达了人们对这位曾挣扎于死亡线上的英雄、即将熄灭的明星的敬爱之情。
  吉尔亲自制定这次演出的计划。她把奥哈伦和莱因格尔找来,让他们写出了一些漂亮的脚本。开头就是一段独白,嘲弄好莱坞在托比还活着的时候,就要埋葬他。吉尔还找到了几位作曲家,他们曾三次获奥斯卡奖。他们从来没有替某一位人单独作过曲,但是,当吉尔说:“托比坚持说,‘你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作曲家……”他们同意了。
  导演迪克·兰德利从伦敦飞来主持这次演出。
  吉尔找遍了她所能找到的最有天才的人支持托比,但是,归根到底——一切还要靠主演本人。这是一次单独的演出,这意味着,他独自在舞台上。
  重要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灯光暗了下来。剧院里一片充满期待的宁静,人们默默地祈祷着今夜晚能有奇迹发生。
  它发生了。
  托比·坦波尔从容地走上舞台,脚步平稳、有力,人们熟悉的那顽皮的微笑使他的孩子气的脸,更加神采奕奕。全场片刻静寂,继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全场起立,掌声和欢呼声震撼屋宇,持续了整整五分钟。
  托比站在那儿,等沸腾声平息了,剧院里终于安静的时候,他说:“你们说这是欢迎会吗?”人们又都嚷了起来。
  他才气焕发。他讲故事、唱歌、跳舞、嘲弄所有的人,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舞台一样。大家全神贯注。他仍然是个超级明星,不过,现在他似乎又增添了点什么,是的,他成了个现实的神话。
  《名利场》第二天评论说:“人们来给托比·坦波尔送葬,可是他们却留在那里赞美他,向他欢呼致意。他是多么配得到那样的荣誉啊!表演行业中再也没有人可与这位喜剧大师的那种魔力相媲美了。那是个欢腾的夜晚。有幸在场的人没有人会忘掉那值得纪念的……”
  《好莱坞报道》说:“观众到那里去看一位伟大明星的到来,可是托比·坦波尔却证明了,他从来不曾离开。”
  所有其他的评论,也以同样的语言颂扬他。从那以后,托比的电话铃又不断地响了,邀约和敦请的电函,像雪片一样飘然而至。
  他们家的门又挤破了。
  托比在芝加哥、华盛顿和纽约,举办了同样的单人演出。他走到哪里都轰动一时。人们现在比以前对他更感兴趣了。在充满一种深情的怀旧的思潮中,艺术剧院和大学纷纷放映托比过去的电影。电视台举办了托比·坦波尔影片周,播放他以前的喜剧片。
  出现了托比·坦波尔洋娃娃、托比·坦波尔牌戏、托比·坦波尔谜语,笑话集以及以他的名字命名的T恤衫,还有咖啡、香烟和牙膏所使用的商标。
  托比在环球公司的一部音乐片中,演出了一段小品,并与环球签约在所有大型喜剧片中,将作为特邀演员出场。各电视系统也都让创作小组赶写脚本,以争取播放新的托比·坦波尔一小时节目。
  太阳又一次出来了,它照耀着吉尔。
  又有了晚会、招待会。这个大使,那个参议员,还有私人的……所有人都想邀请他们。白宫也设宴招待他们——这是通常只留给各国元首的荣誉。他们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一片激荡人心的热潮。
  现在人们不仅向托比欢呼,也给吉尔鼓掌。关于她的那些感人肺腑、动人心弦的故事,关于她排除外力,单独护理托比,使他重新恢复健康的功绩,激发着人们的想象。报纸上称颂她是本世纪的爱情女神。《时代》杂志用他们俩的照片作封面,在同期刊载的特写中,热情颂扬了吉尔。
  托比签订了一项五百万美圆的合同,他将在一套新的每周电视节目中担任主演。从九月份开始,为期十二周。
  “咱们到棕榈泉去,你再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我们九月份再来。”吉尔说。
  托比摇摇头:“你已经关在家里好多时候了。咱们出去活动活动吧。”他把她搂住,补充说:“宝贝儿,除去笑话外,我不大会说话。我不知道怎样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我——我想让你知道,直到我见到你的那天,我才算开始生活。”
  这时他突然转过脸去,他不愿意让吉尔看到他眼睛里的热泪。
  托比安排到伦敦、巴黎以及——最了不起的一着——到莫斯科作单人演出。所有的人都争着和他订合同。他在欧洲同在美国一样,是受人崇拜的巨星。
  他们乘吉尔号旅行,驶向卡特林纳。这一天风和日丽。船上有十几位客人,其中有萨姆·温特斯,还有奥哈伦和莱因格尔,后二位已被选为托比新电视片的主要执笔人。他们都在客厅里打牌、聊天。吉尔向周围一望,发现托比不见了。她出去到甲板上。
  托比站在栏杆边,注视着大海。吉尔走到他眼前说:“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就是想看看海水,宝贝儿。”
  “它是美的,对吗?”
  “如果你是一条鲨鱼,”他打个冷战,“我可不愿意这样死。我一直害怕淹死。”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什么东西打扰了你?”
  他望着她:“我不想死。我害怕阴间。在这里,我是个大人物。人人知道托比·坦波尔。但是在阴间……你知道我对地狱是怎样想的吗?一个什么观众也没有的地方。”
  修士俱乐部为了宴请托比·坦波尔,举办一次烤肉餐会。台上有托比、吉尔、萨姆·温特斯和与托比签订合同的电视系统负责人,以及十几位一流的喜剧演员。大家要求吉尔起立答谢。然后全场起立欢呼。
  他们是在向我欢呼,吉尔想。不是向托比,向我!
  宴会主人是一位著名的荧屏夜话节目的主持人。“我说不出,我看到托比光临是多么高兴,”他说,“因为如果我们今晚在这里宴请不到他,那我们就要把宴席摆到林间墓地里去了。”
  大笑。
  “相信我的话,那里的饭菜实在糟糕。你们在林间墓地里吃过吗?那里摆的是最后的晚餐[注]的折箩。”
  [注:指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前与十二门徒一同吃的最后晚餐。]
  大笑。
  他转身朝着托比说:“我们真为你感到骄傲,托比。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听说,人家要求您把一部分遗体献给医学。他们要把它放进哈佛医学研究所的一只坛子里。到目前为止,唯一的问题是他们还没法找到一只足够放得下它的坛子。”
  哄堂大笑。
  当托比起身致答词时,他又胜过他们所有的人。
  大家都同意那是修士俱乐部举办的最成功的一次烤肉宴会了。
  克里夫敦·劳伦斯那天晚上也在座。
  他同其他无名小卒一道,坐在房子里面,靠近厨房的桌子上。就连这个席位他也是靠老交情的关系才弄到的。打从托比·坦波尔辞退他以后,他就背起了失败者的牌子。他曾想同一家大的代理人公司合伙,但是他没有当事人,两手空空,无法向人家启齿。后来,克里夫敦试着找较小的代理处,但人家对中年的过时的人物,不感兴趣。他们要的是开拓型的年轻人。最后,克里夫敦接受了一家新开的小代理处的工作。他的一周薪金还不够他以前在罗曼诺夫饭店一晚上的花费。
  他记得,他到新代理处的第一天,这个机构属于三个开拓型的年轻人——不对,三个毛头小伙子,年龄都不到三十岁。他们的当事人,是一位摇摆舞星。两个代理人留着胡子,全都穿工装裤和运动衫,光着脚穿网球鞋。他们使克里夫敦感觉,他自己真像个千年不死的老怪物。他听不懂他们所用的那些词儿。他们管他叫“老爹”或“阿爸”。他回忆起以前自己在这个城市里所受到的尊敬,不禁要哭出来。
  这位短小精悍、一向笑容可掬的代理人,如今已变得无精打采、满腹积怨。托比·坦波尔曾是他的全部生命。克里夫敦不由自主总回想起当年的那些日子。除此以外,他什么也不想。想托比还有吉尔。克里夫敦把自己的一切遭遇,都归咎于吉尔。托比不由自主,他受了那个娼妓的挑唆。所以,啊!克里夫敦是多么痛恨吉尔。
  他坐在后面,望着群众向吉尔欢呼,听见桌边一个人说:“托比真是个走运的杂种。我真想尝尝她床上的功夫,听说好极了。”
  “真的?”有人冷冷地问,“你怎么知道?”
  “猫咪戏院正放映她演的下流电影呢。见鬼,我想她要把男人给浪死了。”
  克里夫敦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才进出一句。“你——你的确知道那是吉尔·卡瑟尔吗?”他问。
  那陌生人转脸看着他:“当然了。我的确知道。她用的是另一个名字——什么约瑟芬什么的。一个古里古怪的波兰人的名字。”他盯着克里夫敦说:“哎!你不是原来那个克里夫敦·劳伦斯吗?”
  毗连费尔法克斯和拉辛尼加两地的中间,有一带是圣莫尼卡林荫大道区,那个地方属于郊区,是环绕洛杉矶市区的“卫星岛”的一部分。由部区管辖,比市管法的规定要宽一些,在那里有六条街道,其中一条街上,开设了四家影院,专门放映赤裸裸的黄色电影。电影院旁边有五六家书店,一些家伙们想看黄色电影,可以在书店里,通过一个一个的望远镜来看这些影片。此外,有十几家按摩院,里面全是妙龄女郎,她们除了按摩外,什么都在行。猫咪戏院就在这种环境之中。
  黑漆漆的戏院中,大约坐了二十几个人,除了两个手拉手坐着的女人外,全都是男人。克里夫敦环顾了一下周围的观众。他很奇怪,是什么东西驱使这些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这个黑窖里来,坐上几个小时,看别人在影片中性交。
  主片开始了。克里夫敦一心专注极了。他身子向前探着坐,搜索着每一个女演员的面孔。这个片子的情节是,一个年轻的大学教授,勾引女学生到卧室来上夜课。这些女学生年轻美貌,天分极高。她们做了各种性交的动作。
  但是,其中没有吉尔。克里夫敦心里想,她必须在片子里。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够向她报复的机会了。他要让托比看这部影片。托比会感到痛苦,但他能克制住,而吉尔就完蛋了。当托比知道他娶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娼妇时,他会把她扔出去,让她滚蛋。吉尔必须在这部片子里。
  突然间,她出现了,这是一部宽银幕的影片,色彩鲜艳、壮观、逼真。她如今已变了许多。现在她瘦了,更美丽也更加老练了。但这是吉尔。克里夫敦坐在那里,为影片所陶醉,他沉迷在里面了,他让他的感官得到了尽情的享受,他的内心却充满了胜利与复仇的激动。
  克里夫敦坐在位子上,一直等到演员表出现。那是她:约瑟芬·津斯基。他站起身来,走到后面的放映室。一个只穿了一件长袖外衣的人,坐在这间小房间里看赛马消息。克里夫敦进来时,他抬起头来望着他说:“这里不准入内,朋友。”
  “我想买一套那部影片的拷贝。”
  那个人摇摇头:“非卖品。”他又继续考虑赛马的事。
  “我给你一百美圆,让我复制一份。不会有人知道。”
  那个人头也不抬。
  “两百美圆。”克里夫敦说。
  放映员把他手里的刊物翻过一页。
  “三百美圆。”
  他抬起头来望着克里夫敦:“现钱吗?”
  “现钱!”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克里夫敦腋下挟着一盒影片的拷贝,来到托比家里。“不,不是影片,”他高兴地想,“是炸药。足够把吉尔·卡瑟尔炸到地狱里去。”
  出来开门的是克里夫敦不曾见过的英国管家。
  “告诉坦波尔先生,说克里夫敦·劳伦斯来见他。”
  “对不起,先生。坦波尔先生不在。”
  “我等着他。”克里夫敦坚定地说。
  管家回答说:“恐怕不行。坦波尔先生和太太今天早晨已经动身去欧洲了。”
三十二
  托比夫妇的欧洲之行,是一连串洋溢着胜利的喜悦的旅程。当他在伦敦守护神像前公演的时候,牛津广场上挤满了人群,大家发狂似的想一睹托比和吉尔的风采。首都警察在阿盖尔街周围布满了警戒线。当群众无法控制时,又赶快调来了骑兵警察予以协助。时钟敲了八下,王族驾临,表演开始。
  托比简直使人惊异不已。他的脸焕发出那种天真的光彩,他幽默地讽刺英国政府和它的那一帮固守陈规还洋洋自得的老古董人物。他说,英国呀,搞得还不如乌干达呢。要是换一个好一点的国家,那可就不会有这种事了。人们哈哈大笑,因为他们知道托比·坦波尔完全是在说笑话,他没有一句话是当真的。托比热爱他们。
  他们也爱托比。
  巴黎的接待,气氛更是热烈。托比和吉尔前往总统府邸作客,并且乘坐豪华轿车周游全市。每天报纸头版都有他们的照片。在他们去剧院的途中,总统派警察维护治安。有一天托比演出结束后,当人们护送他和吉尔上汽车时,人群突然冲破了警戒线,数百名法国人,冲到他们面前,叫着:“托比,托比……我们要托比!”他们争着拿出笔和签名簿,挤上前去,想和伟大的托比和了不起的吉尔攀谈几句。警察无法阻止他们。人们把警察推到了一边,他们甚至把托比的衣裳撕破了,为了争得一点点的纪念。托比和吉尔几乎要被挤死了。但吉尔毫不畏惧。喧闹表明人们对托比的致意,也正是为了这些人,她才干出了这样的功绩——把托比带回来交给他们。
  最后一站是莫斯科。
  六月的莫斯科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城市,黄色的花坛整齐地排列在宽敞街道的两旁,优美的小白桦和菩提树,长满了浓绿的枝叶,郁郁葱葱,像一片望不到头的海洋。居民和旅游者,三五成群地在阳光下漫步,这是旅游的季节。但是,除去官方访问外,凡来俄国旅游的人,都归国际旅行社接待。后者是一个国家的机构,负责安排交通、住宿和导游等事宜。但是,当托比和吉尔到达谢列梅捷沃国际机场时,一辆大轿车已停在那里等候他们,把他们送到通常用来接待卫星国要员的大都会饭店。大套房间里堆满了首都的伏特加和黑色鱼子酱。
  党的高级官员尤里·罗曼诺维奇将军前来饭店,表示欢迎:“坦波尔先生,我们国家放映贵国的影片并不多,但是我们对您很熟悉,这里常常放映您的影片。俄国人民认为天才可以逾越一切界限。”
  托比准备在莫斯科大戏院演出三场。开演的那天夜晚,吉尔也一起受到了欢呼。由于语言的障碍,托比在表演时主要采用哑剧的手法,观众赞叹不已。他用冒充的俄语乱说一通,庞大的戏院里充满了一片掌声和欢笑声,就像爱的祝福一样。
  以后的两天里,罗曼诺维奇将军陪着托比和吉尔,到各处观光。他们到高尔基公园,乘坐巨型的阜氏大轮[注],参观有历史意义的圣瓦西里大教堂[注],他们到了莫斯科国家马戏场,并前往阿拉格维大饭店出席招待宴会,在宴会上他们吃上了金色鱼子酱,那是八种鱼子酱中最珍贵的一种,他们还吃了冷拼盘,照菜谱上的意思是“小吃”;还吃了肉馅饼,馅饼外面是酥皮的,里面是鲜美的肝或鱼肉的馅。作为饭店的甜点心,他们吃了带杏子酱的苹果奶油布丁,味道鲜美,令人难以置信。
  [注:阜氏大轮:一种供游戏用的竖立起来的大轮子,轮缘装有座位,供人周旋。]
  [注:这所大教堂是莫斯科红场上的俄罗斯古建筑,现为历史博物馆分馆。]
  继续观光。他们到普希金艺术博物馆、列宁墓和儿童世界——莫斯科吸引人的儿童商店。
  他们还被带到一些对多数俄国人不开放的地方。格拉诺夫斯基大街,街上密集着由专职司机驾驶的高级官员的轿车。街里有一处外观很普通的大门,门上标明“特别通行证办事处”。人家带他们走进去。从世界各地进口的高级食品,在这里应有尽有。这就是苏联当局,俄罗斯贵族和特权阶层购物的商店。
  他们又到了一座豪华的别墅,在那里,有特权的人,可以在秘密放映室里观看外国电影。这是人民国家有趣的内幕。
  托比举行最后一次演出的那天下午,坦波尔夫妇准备出去采购物品。托比说:“你一个人去好吗?宝贝儿?我以为我得睡一会儿。”
  她打量他片刻。“你没有不舒服吧?”
  “好极了,我就是有点累。你去把整个莫斯科都买回来吧。”
  吉尔犹豫着。托比看来脸色苍白。这次旅游结束以后,她一定得注意让托比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开始拍新电视片了。“好的,”她同意说,“睡一会吧。”
  吉尔穿过门厅走向出口时,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约瑟芬。”就在她回头的时候,她已经知道是谁了。一瞬间,奇迹又重现了。
  大卫·肯尼文向她走来,微笑着说:“看到你真高兴。”这时,她觉得她的心都停止跳动了。他是唯一能使我如此的人,吉尔心里想。
  “你能同我喝一杯吗?”大卫问。
  “好的。”她说。
  饭店的酒吧间大而拥挤,但是,他们终于找了角落上的一张比较清静的桌子,可以好好坐下来谈谈心。
  “你来莫斯科做什么?”吉尔问。
  “政府邀请我来的。我们在设法谈成一笔石油的交易。”
  一个很不耐烦的侍者,懒洋洋地走过来,收了他们要酒的订单。
  “萨塞好吗?”
  大卫向她看了一会,然后说:“我们几年前就离婚了。”他有意换个话题:“我注意着你的一切遭遇。我从小就是个托比迷。”不知为什么,这话听起来,似乎托比已老朽了。“我很高兴,他康复了。当我从报上看到他中风的消息时,我很挂念你。”他的眼睛里流露出那种吉尔依然记得的神情,一种恳求,一种需要。
  “我想托比在好莱坞和伦敦都是了不起的。”大卫继续说着。
  “你到那里了吗?”吉尔惊异地问道。
  “是的,”然后,他迅速补充说,“我在那里有点公务。”
  “你为什么不到后台来?”
  他犹豫了:“我不想去打扰你们。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愿意看到我。”
  酒来了,装在矮墩墩的厚玻璃杯里。
  “好,为你和托比干杯!”大卫说。话语中带有那么一种情调,一种潜在的伤感,一种热切的渴望……
  “你一直住在大都会饭店里吗?”
  “不。事实上,我花了一段很糟糕的时间才……”他想改口已经来不及了。他苦笑了笑:“我知道你会在那儿。我本来五天前就该离开莫斯科的。我一直在等待,希望能碰到你。”
  “为什么,大卫?”
  他过了好一会才开口说:“现在一切都太晚了。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想告诉你,因为我认为你有权知道。”
  于是他对她讲述了他同萨塞的婚姻,她怎样欺骗他,怎样企图自杀,讲那天晚上他为什么让吉尔在湖边空等。他满怀情意地倾诉了那满腹的积怨。吉尔感动万分。
  “我一直爱你。”
  她坐在那里听着。一种幸福的热潮像酒一样在她全身流淌。就像美梦真的要成为现实了。要知道,这也正是吉尔朝夕梦寐、期待已久、绾系心间的一切。吉尔端详着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她记得,他曾用他那双有力的手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迫切地要求着她的身体,这时,她感到了一种内在的冲动。但是,托比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他是她身上的肉,而大卫……
  这时她身旁传来一个声音,“坦波尔夫人!我们到处在找您!”这是罗曼诺维奇将军。
  吉尔望望大卫:“明天早上给我打电话。”
  托比在莫斯科大剧院最后一次演出,空前激动人心。观众向他抛鲜花、欢呼、跺脚,久久不肯离开。这是托比胜利的,恰如其分的顶点。演出结束后,预定举行一次大型宴会。但托比对吉尔说:“我累坏了,女神。你自已去赴宴不好吗?我要回饭店里躺一躺。”
  吉尔独自一人去参加宴会。大卫仿佛时时刻刻都在她的身边。她同东道主交谈、跳舞,为他们对她的赞美而表示谢意,但她的头脑里始终萦绕着她同大卫那次会见的情景。“我当初实在结错了婚。萨塞已经和我离了婚。我从没有一天不爱你。”
  深夜两点,吉尔由人护送到饭店门口。她走进去,发现托比躺在房间正中的地板上,不省人事,右手伸向电话机。
  托比·坦波尔被紧急用救护车拉到斯维尔契科夫大街三号外事人员总医院。三位一流专家深夜赶来就诊,大家对吉尔深表同情。医院院长陪她到一个单间办公室,她在那里等侯消息。一切又仿佛再次重演,吉尔想。这一切,以前都发生过。但这一次却潜在着一种模糊的、虚幻的……
  几个小时过去后,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矮矮胖胖的俄罗斯人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他穿着剪裁得并不合体的服装,看起来像个失意的保安人员。“我是杜洛夫大夫,”他说,“我负责主治你丈夫的病。”
  “我想知道他现在怎样了?”
  “请坐,坦波尔夫人。”
  吉尔本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站了起来。“告诉我!”
  “您的丈夫患的是中风症,从医学上讲,是由脑血栓形成的。”
  “严重吗?”
  “是最最——怎么说呢——目前还很严重,很危险。如果您的丈夫抢救过来——当然,现在还很难说——他也不能说话,不能走路了。他心里是清楚的。但是,已完全瘫痪了。”
  吉尔离开莫斯科之前,大卫打电话给她。
  “我无法对你说,我是多么难过。”他说。
  “我要守候在你的身边。什么时候你需要我,我就来,一定记住。”
  归程是一场难堪的旧戏重演。飞机里放着医院的担架,急救车从机场径直开回家,然后是开设了一间病房。
  不过,这次有点不同的是,吉尔一经允许探视托比,她就完全明白了,他的心脏仍在跳动,他的主要器官都还活着,从各方面说,他还是个活体,然而却又不是。应该说他只是一个有呼吸、有脉搏的尸体,一个氧气罩里的死人。身上插着的针管和针头像导管一样,输进各种液体,维系他存活下来的生命力。他的面孔已完全扭曲,鼻、眼歪斜得特别难看。嘴唇翻着,露出牙床。整张脸看上去总是在笑。“恐怕我不能使你抱多大希望。”俄国大夫是这样对她说的。
  那是几个星期以前的事了。现在他们已回到贝莱尔市自己的家里。吉尔到家后,立即打电话给凯普兰大夫。凯普兰大夫又找来一些专家。这些专家又找来更多的专家。答案完全一样:一次严重的脑血管损伤——摧残中枢神经的重度中风。康复的可能性非常之小。
  昼夜都有护士轮番守护,还有理疗医师来替托比治病,但全都是摆摆样子而已。
  接受这种全面治疗的对象,已完全奇形怪状了。托比的皮肤全部呈黄色;头发大片大片地脱落;瘫痪的肢体出现萎缩,皮肤完全松垮下来。脸上始终是那副无法自控的怪笑。他难看极了,简直是一具可怕的骷髅。
  但他的眼睛还是活的,而且是何等活生生的啊。他的眼睛仍在发光。这是被残废身躯禁锢着的一种精神的力量,它清清楚楚地表达出他所遭受的挫折。只要吉尔走过他的房间,托比的眼睛就如饥如渴、发狂似的跟随着她,央求着她。为了什么?为了求她使他再能行走?再能说话?使他再度成为一个完人?
  她常常低头盯着他,不声不响,她想:“我的一部分已经躺在那张床上了,正在受禁锢,受煎熬。”他们已经结成一体了。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挽救托比,挽救她自己。但是她知道这次她已无能为力了。这次实在不行了。
  电话铃不断地响,那是其他一切电话的重复,一切表示同情的语言的重复。
  但是有一个电话是不同的。大卫·肯尼文的电话:“我只想让你知道,凡是我能做到的——任何事情——我等着你的吩咐。”
  吉尔想到他的模样,高大而健壮,风流倜傥;她再想想隔壁房间里,那个不成人样的怪物。“谢谢你,大卫,我衷心感谢。没有什么事。暂时没有。”
  “我们在休斯敦有些大夫,”他说,“世界上最好的大夫。我可以派飞机把他们接来看他。”
  吉尔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在发紧。哦,她多么想请大卫来看她,把她从这个地方带走!但是她不能。她已经同托比结合了,她知道自己永远不能离开他。
  永远不能离开,只要他还活着。
  凯普兰大夫已经替托比做了检查。吉尔正在书房里等着。他走进门时,她转身望着他。他笨拙地试图以幽默的语言说:“唔,吉尔,我这里可有个好消息,也有个坏消息。”
  “先说说坏消息。”
  “我恐怕托比的神经系统损伤得太厉害了,无法恢复,这已是毫无疑问了。这次绝没有再康复的可能。他永远也不会走路和说话了。”
  她盯着他好大一会,然后说:“有什么好消息?”
  凯普兰大夫微微一笑:“托比的心脏强壮得惊人。护理得当,他还能活上二十年。”
  吉尔望着他,不能置信。二十年。那是个好消息。她想到自己被楼上那个可怕的怪物拴住,不禁陷入一场无法摆脱的恶梦里。她永远不能同托比离婚,只要他活着,她就不能。如果她现在遗忘了他,人人都会觉得她是在背叛,人人都会认为托比受了骗,甚至包括大卫·肯尼文。
  大卫现在每天都来电话。他不断地夸她既忠诚,又无私,真是难能可贵,但是,他们两人都意识到:一种深沉的、潜在的爱流,正在他们彼此之间流淌。
  无法说出口的是,等托比死后。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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