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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上的传说-史铁生_

_3 史铁生(近代)
“还怎么说?”
“用脑子说。用脑子说,你先死。”
“你说什么?!好哇!”
“哎哟哎哟,慢掐,要掐就掐腿,别掐胳膊,留下一样好的!”
“你敢再说一遍!”
“我是说,剩下我,大概我比你更有能力对付剩下的日子。”
她愣了好一会:“那……那还是你先死得了……”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别别。还不如一块呢,同时……”
“嗬,那可得看运气。”
她忽然大笑起来:“说的都是什么呀!”
他离开那橱窗,继续往前走。
安静的大道上响着他蹒跚的脚步声。
他又摸出那枚硬币,一抛,让它顺着平坦的路面向前滚去。“要……‘麦穗’!”他心里说。走近一看,真是“麦穗”。可惜事先并没有算点什么。不过,说对了总是吉利的。他总爱抛硬币,遇上什么不好判断的事他就想起抛硬币。有一回“点子”病了。不吃东西,也不喝水。扫街的老头给它找了个大夫。给“点子”吃了药,老头和他坐在“点子”旁边。还能干点什么呢?该干的都干了,他就又一遍一遍地抛开了硬币。“您不信这玩意儿?”闲得没事,他问老头。“干吗不信?”老头说:“你才不信呢。你老一遍一遍扔,你才不信呢。我信,我就不扔了……”
这条路,还有这几座楼,怎么这么眼熟?还有那根大烟囱。噢!他想起来了,这附近有一个小公园,他和她一起来过。是个不收门票的小公园,一座荒废了的古苑。有一道长满了野草的土岗,有一片小树林,一条绿荫盖顶的弯曲的小路,还有一座大铜钟。大铜钟半截埋进了土里,好像是故意站在那儿,为了向人们提醒点什么事……
“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我做了十个。”
“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总在做梦。”
“说真的!”
“嗯,梦见我和你在一个小公园里走,路两边是,”他指指路两边的树,“这是什么树?”
她仰起脸来看了看:“不知道。”
“两边是‘不知道’,开着毛茸茸的花,遮在我们头顶上。后来,你说你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我说我做了十个。”
“你就瞎编吧。”
他想:真不是瞎编。现在就像是做梦。
“梦没梦见你兜里还藏了一包烟,后来发现没有了?”
他急忙摸兜。
她把几乎一整包烟扔进了路边的果皮箱。
第08节
“刚抽了一根儿!”
“等你抽了二十根儿,再扔就晚了!”
小路的尽头有一座大铜钟,钟旁边有个老头儿,直眉瞪眼的,不知在看什么。
她低声笑起来:“你看,那老头儿在看什么。”
那老头儿望着的地方有一团红红绿绿的东西——一对挨得很近的恋人。
他慌忙找出一句话来说:“你梦见了什么?”
他本能地感到,他与她之间,有一道不可超越的界线,超越了,会是灾难。
“噢,我梦见你死了。”
“唷,不敢当。”
“可你又活了!”
“我就知道我没那么大福气。”
“你猜你是怎么活的?”
“我家的红灯无人传。”
她又笑起来,笑得很响。他最愿意引得她大笑,笑得像个孩子,像个小疯子。可这一次她马上止住了笑,似乎很委屈的样子。
他赶紧正经起来:“怎么活的?”
“不说了。”
“怎么?”
“你没正形儿。”
不知为什么,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总愿意在她面前“没正形儿”。需要“正形儿”的地方太多了。“正形儿”往往是假面具。
一人多高的古钟歪着身子站着,底部陷进了土里:身上爬满了铜绿。那个老头儿走了,李玉和在他手里晃晃悠悠地唱。
她在大钟的另一边问:“你看过《白雪公主》吗?”
“她把冰碴弄进了那个男孩子的眼睛,男孩子就变得冷若冰霜。是那个吗?”
“还有这么一个?”她从大钟后面转过来,奇怪地望着他,“我还不知道,你讲讲。”
“男孩子变得冷若冰霜,亲人都不认识了。后来,他童年时的朋友——一个小姑娘,到处找他,用自己的热泪化开了他眼睛里的冰碴……怎么样?小朋友,好听吗?”
“噢……”她许久不说话。她对童话总那么认真。她常常津津有味地讲《小红帽》、讲《鼻拉长》、讲《七色花》,好像每一次讲之前他都是从来没听过似的,她也像从来没讲过似的;讲起来,样子像个“小朋友”,和她鼓励他写作时的样子完全对不上号。落日把她飘动的发丝染得金黄,眼睛的颜色很深。她身后是一片安静的草地。树林里有人在吹号,圆号,时断时续,使人想起山谷、田野……她的目光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漫游。
许久,她似乎才又回到了这个世界,说:“我说的是另一个《白雪公主》,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知道吗?白雪公主死了,王子赶来,吻了她,她就又活了。不过不完全一样……”
“当然知道,那个老妖婆配了一种毒药,想……”突然,他明白了,知道她做了一个什么梦了,知道自已是怎么活的了。心里忽地一下儿,说不清是沉下去了,还是升起来了。真心是逃避不了的,不管你用什么危险来警告。
他们默默地往前走。他觉得好像什么时候经历过眼前的情景,也是这样的夏天,这样的微风,这样的落日,远处古殿的檐头也站着几只鸽子……可他以前分明没有到这小公园来过。但愿这不是上辈子的事。但愿这是来世的征兆。如果有下辈子就好了,他一定要再找到她。这辈子不行。这辈子全是梦。全是不应该。不应该拖累别人;不应该耽误了她;不应该使她们家为他而不和睦……不应该,不应该!活得不应该,死还是不应该!
他们坐在那道荒草丛生的土岗上,看着太阳慢慢地下沉。他们都不说话。姑娘没有猜到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要是我能把小说写好,要是我能像保尔似的成了个英雄,也许她父母就能同意她跟我……
那真是一个绝妙的想法,他现在想起来,觉得哭笑不得。“不过,他现在也不觉得当年那种冲动有什么可羞愧的,为了爱情而想成为英雄,这动机很原始,也很纯洁。
风更大了,云层被扯散了。星星真多。
可悲的是,到现在他也什么都没写好,写是写了不少,没有发表过。可笑的是,他那时不知道,即便他把小说写好,成了保尔式的英雄,她父母也不会同意。这是她后来告诉他的。那两位老人,怎么说呢?绝不趋炎附势,但却有些专横……
……但他还是写了,似乎只是为了心有个着落……
可是他总梦见一道有机玻璃的高墙。他和她站在墙两边,互相看得见,却摸不着,互相看得见对方在焦急地呼唤,却听不见声音。墙很高,又很滑,爬不上去,也打不碎。她指指前边,他俩开始往前跑,想找到一个大门或者一个缺口。都没有。那墙也没有尽头。他猛地挥拳朝那墙打去……打在了桌子角上。醒了。树影在窗户纸上轻摇,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射进来一道白光。他望着屋顶,祈祷来世。来世要有个好身体。
……写,写……让心沉进那些方格子里去,离现实远一点,沉到那想象出来的世界中去……
但他还是梦见一道又宽、又长、又深的沟。她在沟那边向他打着手势,但他过不去。她也过不来。他看见沟里是一座座城市,一座座村落冒着淡蓝色的炊烟,一大片漂亮的房子……他们又往前跑。跑到了那道沟比较窄的地方。她笑着往他这边跳,天哪!她跳进了一片泥潭,不见了……他大喊一声,醒了,望着天上的星星,默默地为她祈祷,望着那颗最亮的星星,数一百下,不许眨眼睛,再说三遍“上帝保佑”……
……写,写,写!(把你的心关起来,能写得好么?)也许单是为了填满今世的时间,也许还为了所谓“积下来世的阴德”。人有时候需要一点迷信。相信未来,像是一句叹息……
……四周是高高的楼房,每个窗口里都伸出来一个脑袋,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嘲笑……。他梦见自己去她家找她,怎么也找不到,谁也不告诉他,她家在哪儿。……每个楼门口都站着一些好奇的人,伸长着脖子看他,或是躲在阴影里盯着他。他忽然发现,自己是赤身裸体地走着,两条变了形的残腿非常显眼,丑陋,一走路的样子也显得滑稽。他拼命地逃。可四周全是人,密密麻麻,唱着,笑着,摆动起裙裾,挥舞着彩绸和花束,像是在庆祝一个什么节日。欢乐的人群像是一道圆形高墙,像是一座古罗马的竞技场,把他围在了中间。他没处逃,也没处藏。忽然,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在喊:“就是他!他要毁掉一个姑娘的青春!”人们立刻都低下头来盯着他。又一个声音在喊:“那个姑娘不过是同情他,可他就想利用人家的同情。”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卑夷的嘲笑声,议论着他那两条难看的腿。又一个严肃的声音:“一个人丢掉了青春,不能再搭上一个!”又一个老练的声音:“狡猾的家伙!想骗取一个好心的姑娘。大家本来都同情你,你要是这么狡猾,谁还愿意再同情你呢?!”又一个裁判员似的人,胸前挂了个哨子,一边把人群往后推,一边吹哨子,说:“没关系,没关系,大伙儿都放心吧,反正他和那个姑娘成不了,可以肯定他们最终成不了。”人群向后退去,“嘁嘁嗤嗤”地笑着,议论着,交头接耳,像是在互相传告着一则新闻,一个笑话,一个谜底,只是不告诉他。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只狗。醒了。又是梦。幸亏是梦。不过,也并不都是梦……
要想逃避那可怕的人言是太难了,跟逃避自己的真心一样难。
你要是一扭身离开她,人们会说你是个好人。追求幸福是人的天性,而畏惧人言又是人生就的弱点。放弃追求就可以逃开那可怕的人言,然而心中就只剩了忍受。你要是能忍,人们又会说你是条好汉。然而,这好汉是因为害怕别人的舌头而得名的,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得到爱情。
满天的星星。
他走在星空下面。
深不见底的天,就像广阔无边的海。
脚下的地球也像是一只漂泊的船。几十亿支桨在划,几十亿个声音哼着艄公的号子,在这黑色的海洋上划,在无限的空间中走,想要走向幸福,走了千万年……人,活着,并且想得到幸福。也许这正是宇宙间的悲剧,也许这才是痛苦的原因。追求的途中布满了痛苦。要么你别去追求,忍受、压抑、苟活,用许多面盾牌封锁住自己的心;要么就拼力去摇动这沉重的桨。两样之中你总得接受一样,没别的办法,因为你活着。尽管幸福的彼岸缥缈,还是不如摇动起双桨,只是因为否则就只有逆来顺受,只是因为不如此就更没有欢乐。摇吧,荡吧,走吧,反正也是活着,何不把自我压抑的力量都用在这沉重的桨上!缩到角落里去流泪,去咬破嘴唇,并不少费力气。摇吧,荡吧,即便摇不到幸福的彼岸,至少荡出自由的欢畅……
自尊是桨,自卑是桨头上碰到的第一个恶浪。
紧接着你就会碰上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当他奋力地摇起了桨,那些噩梦就几乎都变成了现实。
他们还是常常在一起。姑娘常常到他的小屋里来。
一般是在晚上。小台灯的光昏暗,但柔和。扫街的老头一见她来了,就不多呆,弄得她挺难为情。“您再呆会儿吧。”她说。老头摇摇头,笑笑,听得出来她这话说得并不情愿,老头不怪她。“他会生气吗?”老头走了,她惶然地问他。“不会。”他说。她还是不安心,愣愣地听着老头远去的脚步声,目光又变得遥远……老头的身世他们都听说过。许久,他们才又开始说别的事。她跟他讲很多事,单位里的事,外面的事,“唧哩呱啦”,又高兴起来。常常就忘记了时间。“鸡毛蒜皮,你真爱听我说?”她问他。当然真爱听,鸡毛蒜皮不绷着脸吓唬人。忽然想起时间已经太晚了,他们就一块儿编一个瞎话,以便她回家后可以平安无事。常常是编一个“单位里开会”的瞎话……
尽量不去想将来的事。他们爱,是真的;谁也不敢去想结局。想也想不清楚,命运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去安排。
……最好的时光是在她下了夜班的时候,第二天是白班,她可以在他这儿呆一整天。她又说又笑,又连连打哈欠。“真困,得回家睡觉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这样说,仍然呆到了很晚。他送她到汽车站,一路上再编一个“加班”的瞎话……
他们有过那么一段好日子,最多隔一天就要见一次,见一次就呆很久,有很多话说。
……太阳在白杨树的枝叶间穿行,已经很低了,小路上横着树干长长的影子。他们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她忽然在他耳边小声说:“哼,你还不知足?”
“什么?”
“你说什么,——我!”她不好意思地笑。
“噢,谁说不知足了?”真憨,也许是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
她嗤嗤地笑个不停:“那你还老跟我吵架?”
“那叫什么吵架呀?!”他急了。她笑得更得意了。
第09节
他们有时候吵架,真可谓是替古人担忧,为了小说中的人物应该怎么办而争得脸红耳赤。
“别着那么大急,知足就行了。”她仍然开他的玩笑。
他却认真。他担心自己的小说总写不成;觉得自己什么本事也没有,不配得到她的爱。如果她爱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和他的情况一样的人,他也会在心里为她可惜。
“也许我什么都写不成……”他轻声叹息着说。
“别老想着写得成写不成。‘写就是了,干着就行了’,你自己说的话自己老忘!你……”她忽然不说了,觉出了他话中的另一种意思。
“够呛!”她说,看着他。
“什么够呛?”他发现她不大高兴,心里有些慌。
“别装傻,用我揭穿你话里的另一种意思吗?”
他没争辩。他知道,她爱他绝不是因为认定他将来能成功、能写出东西来。不过他冤枉,他那句话里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担心自己无所作为,对不起她。但他不敢再说什么,他拿不准自己是否真有什么不应该的想法。他在她面前像个虔诚的教徒、诚实的孩子。
她看着他的窘态,笑了。他这才也笑了……
这样的日子有好几年。
有一次他也那么问她:“你呢?”
“我怎么?”
“知足吗?”
“什么知足?噢——,”她想起来了:“不知足!”
“……”
“你要也是个女的就好了。”
“怎么?”
“你就住到我们家去,咱们俩住在一块……”
鸽子在落日里飞。落日像一块透明的红胶片,像是小时候做灯笼时剪下来的,贴在玻璃上。
他们从来没说起过这些。他们知道那会遭到什么样的反对。她又是个孝顺的女儿……
他们真怕到了必须结婚的年龄。
她什么都好,就是软弱。他知道她不敢反抗她的父母,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敢。她父母都上了岁数了,又都有病,高血压、心脏病。他知道那是两位挺好的老人。在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她父母曾很为自己的女儿能真诚地关心一个伤残人而高兴过,要不是后来出乎两位老人意料的发展,两位老人自己也会愿意帮助他的。他们没料到。他们一定是非常后悔了,后悔自己早没有制止女儿去接触那个伤残人。他在他们心中当然会是个恩将仇报的狡猾的家伙。他总告诫自己:不要恨他们,他们在这一点上也并不比别人更……总之,他们是两个挺好的老人,教育出来她的人当然是好人。唉,好人!
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马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继续在黑夜中走着,去找他的鸽子,哼着这支歌。
那是一支被歧视的人的灵歌。有人说,半夜醒来,听见过他唱这歌。
歧视。偏见。最可怕的不是有人追在你屁股后头喊你瘸子,而是别的一些事。譬如:他和她在一起走,常常会遇到一些惊异的目光,那些目光在他和她的脸上来回移动,直到寻找出一些自以为相似的地方,认为他们是兄妹或者是别的亲戚,那目光才似乎是放了心。否则就总大惑不解地往他们这边瞟。再譬如:大家在一起互相开玩笑,开爱情方面的玩笑,这时候他可以放心,玩笑绝开不到他头上来,人们会不约而同地把他忘掉。这些事才可怕。还有,知道他们俩好的人对他们俩的事都保持沉默,这沉默像是否决,像是疑虑,像是哀悼;顶多是叹一口气,像是遗憾,更像在叹息夜里不会出太阳。人们什么都不说,对他们的事不表态。可他甚至希望有人能开他们俩一句玩笑,那也等于是对他们爱情的承认。可是,有些人却在背后把他们俩的事说来说去,似乎是说着一件奇闻。背后的奇闻,意味着不正常,可正是这种背地里的交头接耳、说来说去使他们的爱情变得不正常,像是偷来的,像是滑稽的、畸形的。没有正常的舆论,久了,会使你自己对自己产生怀疑。却有人在不辞辛苦地向她申明利害,替她设想未来,为她画着恐怖的图画。没有谁是坏人。没有谁强迫谁。但舆论最厉害。任何话,说的人多了,就都像真理。唉,偏见!会使本来挺好的爱情变成痛苦的漩涡,它不会直接站出来打翻你的小船,摧毁你的港湾,它没有勇气对抗法律,却有力量在小船四周制造漩涡,使小船在痛苦中自行沉没。爱情应该是幸福的,所以人们才追求,但当爱情被蛮横的偏见压迫得变了形,一排排痛苦的浪头打来,软弱些的船儿的转舵本不该过分谴责。谁愿意忍受那永无休止的折磨呢?然而,此刻偏见又跳出来说:“我说过,你们在一块不会幸福!”夸耀它的先见之明:“他们本来就不可能成。看,不出所料吧?”
唉,你还真没有办法反驳它……
……又是那道长满荒草的土岗。细雨濛濛。草叶上有一串串水珠。
“世界上的好人很多。”她说。
“当然。”
“我是说,世界上的好姑娘很多。”
“是不少,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为了这句话,吻他,表情却更苦,“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没事儿。我也不知道……”
……白花花的太阳;高高低低的房子的黑影印在发粘的柏油路面上。不时有几顶耀眼的阳伞从眼前飘过去。卖冰棍的老太太在树荫下吆喝。他们吃了很多冰棍,吃不出味道。
“你能碰到一个好姑娘的。”她说。
“我已经碰到了。”
“你没有。”
“我说了算。这得由我说了算。”
“我其实特别坏。”
“这也得由我说了算!”
“你说了也没用……”
是没用。连法律都没用。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对抗这偏见,能杀死这偏见……
……那山真高,山顶上有一片云,白的,发亮。
“我真想咱们俩一块爬上去。在山顶上有一座房子……”
“你将来可以和别人去爬。南方也有山,和那些能爬得上去的人去爬。”
山顶上的云越积越多,慢慢变灰,变黑。那儿大概在下雨。那山真高。
“你将来一定能碰上个好姑娘的,你……”
“是吗?碰上了又怎么样呢?”
“你别这样。我不好。我不值得你爱。”
“不值?昨天有个人跟我说,一块六买了个西瓜,不值。”
她哭了,又说起她父母的病……
他真想说:希特勒也有病,你们要不让他占领全世界,他就得病死。他没说,那样太过分了,他真想说:有个人对你说,把你的脑袋给我吧,否则我就得犯心脏病。你怎么办?你是把脑袋给他呢?还是请他随便到哪儿去歇着?他没说。他什么都没说。说什么都没用。他望着山顶上的云,云在变幻着形状。
“我还要回来的。”
但愿如此,他想。
第10节
“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碰上一个好姑娘,就把我忘了,行吗?”
“那我可忘不过来。”
她皱着眉头笑了出来,眼睛里还有泪光,去拉他的手:“行吗?”
“行!”你糊弄我。”
“要不然,你糊弄我?”
“真的,我跟你说真的。行吗?”
“真的!你真的没有义务给我成个家!我也没有义务让别人给我包办个婚姻!我不是一把需要配套的茶壶,我是人!人!!配四个茶碗也不成套。我想得到的,别人不允许;别人允许的,对不起,我不识好歹!!”
他把她吓坏了。她那张惊慌的脸,也把他吓坏了……
如今,她已经走了好多年了,没有回来。
让偏见去自吹自擂吧!
半夜醒来过的人,都听见他在唱那支歌,一支关于从天上下来一驾马车的歌,想要回到家乡去的歌。
那姑娘到底是走了,没有回来。姑娘留给他的那只鸽子又飞丢了。他当然是得去找。那是只好鸽子,小城里的人们都知道。
让偏见先去得意吧!他想,这并不算完!绝不算完!看着吧!没完!他又想:可怎么个没完法儿呢……
7后半夜了。他走到了城边。
古老的城墙上空,悬着一个月亮和很多星星。月亮周围有一个很大的风圈,月亮显得很小。远处就是那座山,就是山顶上现在常常有鸽子飞起来的那座山。
风渐渐小了些。
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夜真静。一个小窗口亮了灯,晃动起一个母亲的身影。
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亮着灯光的小岛。
唯有他,是一只永远也靠不了岸的船。
他猛地意识到了一件事:妹妹已经大了,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他现在死去,妹妹能够受得住了,母亲也不会伤心了。夜深人静,他好像刚刚才发现,他曾经等待的那个时候到了。
他走着,去找他的鸽子,为什么?因为活着。活着就都有个心愿,就得去找,不去找心里就难受。可为什么一定要活着呢?这么难,这么苦,这么费劲儿,这么累,干吗还一定要活着?
还有“点子”,干吗还要飞?“点子”和他,都像是一首歌里唱的:小鸽子错了……它要到北方却往南飞,它把麦田当作海洋……它把大海当作天空,它把夜晚当作早晨……小鸽子错了,它弄错了……
真是错了,弄错了!他把所有的语言都当成了真的。说“伤残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怎么对待”,他信了。说“只要尽力去为人们做些事情,扫街也一样。人们就一样会尊重你”,他当了真。说“伤残人和健康人是平等的,有爱的权利”,他感动……可实际是怎么回事呢?“实际呢?!”有一回他冲扫街的老头嚷。他心里憋得慌。老头陪着他。他心里难受的时候,老头看得出来,就来陪他呆半天。……“你不能那么想,谁那么说也不是想骗你,”老头说。老头又说:“谁那么说也都是想着能那样儿,都是好心,可是……”老头又望着天,不住地喝茶,年老的目光中藏着许多往事,一定不是让人愉快的往事。老头不那么会说话,再说不出什么来。老头的意思是:希望都是那么希望,但现实总落在希望后头,这不新鲜。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关心他的人很多。他知道自己应该感谢他们。譬如那个作家和他的妻子。他很久没见到他们了,他们一定会认为他太狂妄。其实他只是渴望平等。善意的宽容比恶毒的辱骂更难忍受。他有时在心里喊:“来吧,来吧!”希望那恶意的歧视冲他来。那样你还能反抗。如果一上来你就被宽容了,便连反抗的权力也被取消了。再说,宽容什么呢?他犯了什么罪了吗?他是在什么还没干的时候就已经被宽容了。譬如,他还没有动笔写什么,就已经被允许可以胡编滥造了,因为他是“残废”。可又有些事,一开始,或者还没开始,他就不能被允许……也因为他是个“残废”。……有一次,一个姑娘(为了一件什么事,那时常来找他)对他说:“我们单位的人无聊透了,闲得难受,问我,‘你总往那儿跑,谈得差不多了吧?’我说,‘算了吧你们!我是去看一个残废人。’”是呀,这是个多么有说服力的反驳,那些“闲得难受”的人一定是立刻理屈词穷了。……还有一次,一个平时非常关心他的老太太在他的小屋里碰上了她。晚上老太太又来了,对他说:“那姑娘真好,能对你这么好可真是……她有对象了么?正好有个小伙子托我给介绍个对象。那小伙子也挺好,正在念研究生……”他的心一阵抽痛。倒不完全是因为吃醋,而是因为感到了另一种东西,一种“绝妙”的逻辑:他只应该得到照顾而不可能得到爱情这件事,被看得那么理所当然;姑娘对他好足以证明姑娘的好,而他如果也好,就不会想到爱这个姑娘,否则你就证明了自己不好。不过,也有人给他张罗过对象的事。更“妙”:给你介绍对象,你却没有说“不同意”的权利,因为,“怎么?你还会不同意?!”当然,你也不用说“‘同意”,因为,“你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就看人家同意不同意你了。”他像是一个处理西瓜,摆在柜台边,卖得出去就算够本儿。而他偏偏说了“不同意”!除了她,他谁也不同意,他心里只有一个人。没等介绍人说完,他就。说:“不行。”介绍人那惊骇的目光,真像是见了鬼。爱不能说爱。不爱也不能说不爱吗?当然,谁也没说他不能说,可他说了,得到的是什么呢?嘲笑。唉,唉,就连最懂得爱情的人也只是劝他:“现实点儿吧,想办法找个女的,将来能照顾你的生活就行啦。”爱情呢?那些一直被人们歌颂着、赞美着的爱情哪儿去了?找一个女的?怎么个找法?谈谈价钱,自己出得起,对方也认可,于是拍板成交?或者是有一个女的愿意,而他无论爱不爱也就得感激涕零?又有人劝他:“吓!四肢健全的人也未必都能得到真正的爱情。”可是,结果和权利不一样。没有被选上总统的人,有些是有被选举权而没有被选上,有些则是没有被选举权而根本不可能被选上。这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残废了,但这并不意味着精神也就成了次品,感情也就成了处理品,人格也就成了等外品!
不知是什么时候,他已经在城边的空地上坐下了。两条腿不住地抽动,又酸又疼。身上全是汗。
这大概是在后半夜两点多钟。传说两、三点钟的时候,他也没有喊他的“点子”,也没有唱那支马车的歌。
黑黪黪的城墙上只有枯草在晃动,月亮把他的影子印在那片坑洼不平的空地上,他心不在焉地玩着那枚硬币,想:就是为了这个!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劲儿地活着?就是要给那些歧视和偏见作出相反的证明。抗争!否则,就这么死了真不服气,不甘心……
……他后来又做过那个噩梦,梦见那个古罗马式的大竞技场,他站在圆型的竞技场中央,不过不是一条狗了,而是一头骄蛮的斗牛。四周是人群,是彩绸,是刀光,他凭着一双角,一腔血,一条命,叫喊着,横冲直撞……
他把这个梦讲给扫街的老头听。老头听了显出很惊慌的样子,盯着他,好像是在心里喊了一声,然后慢慢垂下头,几乎垂到了膝盖上,他从来没见老头这么惊慌、恐惧过。
“告诉我,”许久,老头镇静了,说:“是不是,所有的人你都恨?”
他觉得心里“咯噎”一下子,什么东西被点破了。但是他否认:“没有。”心里含糊,又改口:“不是恨所有的人。”
老头不听他的,说:“可你能把什么事恨好了呢?”
他还想争辩,老头不容他争辩,说:“没用。你就信我说的吧,什么好东西都不是恨好了的,什么坏事都是越恨越坏了的。”
“有时候,你看着别人过得好,你心里也恨。”老头说。
他不说话,沉着脸。
“有时候,你恨不能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样,也残废。”
他不言语,使劲摇头发。
“你谁都恨,你没准儿也恨我。”
“没有!凭良心说话,这我可没有!”他急得喊。
“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是个残废。”老头说,笑了笑。
他松了一口气,又低下头。
“可要是别人也都残废了,你就又该同情他们了,你又该盼着他们能治好了。像你愿意我这胳膊能治好,我盼着你的腿能治好似的。那你何必这会儿盼着他们坏呢?”
“我不是真那么盼。”他声音很低,看着老头。
“可是你心里老憋得慌,老那么想,觉着那么想想就痛快。你要老是这样,你准得变得古怪,让人家怕你,让人看见你就觉着不善净,不像个好人。”
“我用不着他们把我当好人!我就是这副模样儿!”他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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